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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

那年,妹妹電話告知父親病危。我即飛往伊寧。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已經給他上了呼吸機,鼻孔也插著輸氧管。我看著這一情景,心底卻是出乎自己意料地極度平靜。父親是一個剛強的人,他的這一特性融入我的血液,我和他一樣,從來不會向困厄低頭,人活著就是要征服任何困厄。妹妹就是這個病房的主任,她是心血管醫生,父親之所以能夠一次次度過生命的險關,全憑了妹妹精心治療呵護。父親此前也對我說,我能平安活到今天,全靠了你這個妹妹。
確切地說,我這次萬里迢迢而來,是有多重目的。一是參加在若羌的紅棗節——現在他們稱之為樓蘭文化節;二是參加我所作序的長篇小說《樓蘭傳奇》首髮式;第三,也是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點,來看看我父親年輕時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地方,陪同我母親回她的老家看看。父親已經在2005年6月14日仙逝,我不可能再陪同他前來,但是我應該來看看留下他青春足跡的地方;母親身體現在還可以出門,我應當陪同她回一趟這一方賦予她生命的土地看看。我已經五十六歲了,這是我第一次陪同母親前來她的家鄉。
我父親1950年由新疆省幹校分配到若羌縣工作時,他隨著商旅騎著駱駝從喀喇沙爾——焉耆到若羌這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整整走了一個月。可以想見他老人家那時所經受的艱辛。當然,那個時代的人,一切樂在其中。現在,我們不知不覺就行程過半。一條與公路并行延伸的紅磚鋪就的老路就在眼前。路旁立著兩座碑,一個上面刻有「自治區級文物保護單位——原218國道磚砌路段」漢文、維吾爾文字樣;另一個上刻有「世界上最長的磚砌公路」字樣。一條平坦的國道就在近旁,時不時有車輛風掣read.99csw.com電掣般開過。再有兩個多小時,我們就可以抵達若羌。真是不可思議,當年的畏途已成為坦途,時間和空間也已極度濃縮。
此刻,呈現在眼前的尉犁縣城則是一片繁榮的小城鎮。駛出縣城,塔里木河沿岸風光迷人,給這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腹地點綴出一片綠色世界,讓人賞心悅目。1968年夏季,正是「文革」動亂歲月,父親陪母親回她老家,途經這條路時,正好看到滿載被伐胡楊木的卡車,一路綿延而去。母親說,你父親當時就扼腕嘆息,說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十年八年,這一帶就要徹底沙化。1984年他們再赴若羌時,果然不幸被言中,這一帶已然黃沙漫漫,滿目荒涼。母親幾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從這裏繼續前行,我們不時地與塔里木河相會。塔里木河水靜靜地流向遠方。眼下它雖然無力滋養出新的羅布泊,卻使沿途成片的胡楊林一派生機盎然。胡楊林對於地下水的吸收是在離地表二十五米處都可以達到,但是隨著地下水位的下降,胡楊林根須對地下水的汲取就逐漸無能為力了。地下水位一旦下降到離地表五十米,胡楊林就會成片枯死。而眼前的胡楊林向我們默默訴說著所經歷的從危在旦夕到轉危為安的真實故事。當然,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的強大是難以想象的,關鍵是人類要給予它自我修復的喘息空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向西邊的雲際緩緩隱去。我忽然覺得,那顆夕陽就像我父親的眼睛。他看到我正在走向他留有青春足跡的大地,慈祥地望著我,於是,滿意地緩緩閉目沉向大地。我望著漸漸沉去的夕陽,心底湧起一股暖流。當然,這隻是我心底的秘密。我搖下車窗,行進間拍下一組夕陽照片。我要留住父親注視人間的目光。我看到https://read•99csw•com那目光光芒四射,照我心田。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依然映照天際。一架噴氣式客機在西邊的天空拖著長長的尾霧,向南飛去。那白色的尾霧被陽光鑲上了金邊。太陽雖然已經沉去,但是它的光芒依然照亮了天穹。
這就是我2010年10月1日的一天。
眼前面臨一個困境:醫院新建的病房與妹妹管轄的南樓病區之間樓道銜接的通道門大小不一,醫院配置的血液透析機推不過來,而在當時這家醫院卻沒有攜帶型透析儀。父親雙腿浮腫,他在呼吸機的控制下艱難地呼吸著。如果血液透析,生命還能延長,或許還會有生命的奇迹出現;如不透析血液,父親已經處於生命的邊緣。我問,從哪裡可以搞到攜帶型透析儀?他們告知,在這座城市沒有(就在這一刻,我深切感受到這就是地區差距,那是一種切膚之痛的感覺,令我久久不能釋懷),只能從烏魯木齊新疆醫學院附屬醫院調用,當然要承擔相關費用——包括操作醫生的往返機票。我說,花多少錢在所不惜,報銷不了我自己付,只要能讓父親從生命的困境中擺脫出來,就要盡一切努力。
醫生當晚從烏魯木齊飛來。他很敬業,從機場直奔病房立即投入搶救工作。攜帶型透析儀果然輕巧靈便,我看到父親的血液靜靜地流向透析儀,在那裡被小小的離心泵分離出液體重新迴流到體內。經過通宵達旦的透析,父親雙腳上的浮腫消失了。翌日清晨,陽光燦爛,父親的呼吸也漸趨平緩,幾乎恢復到一種自主呼吸的狀態。生命的奇迹即將出現。我看到父親的鬍鬚冒出了一層新茬,我用我的電動剃鬚刀給父親剃鬚。我的動作很慢也很謹慎,儘管是電動剃鬚刀——應當說萬無一失,我依然怕弄疼了父親或剃傷他的皮膚。讓我感動九九藏書的是,隨著剃鬚刀的走向,父親的嘴唇在輕輕地順勢撇動,做出一種只有男人才會有的配合。天!父親在深度昏迷狀態下依然有知覺!他心底里明白是我在他身邊!當我剃完父親的鬍鬚,我看到一滴晶瑩的淚珠溢出父親緊閉的右眼,凝掛在眼角。我吻了吻父親溫熱的額際(他的高燒短暫退去),我說,爸爸,是我,是我在您身邊。父親的嘴角微微翕動,似在回應著我。我輕輕抹去了父親眼角那顆晶瑩的淚珠。我又把父親雙手和雙腳的指甲剪凈。我相信父親的四肢此時一定很舒服。當又一個黎明來臨時,父親的心臟發生了室顫,妹妹和她的助手們用盡了一切搶救手段,但是,面對生命的決絕,醫生們也終於無力回天。當父親在我眼前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永遠失去了賦予我生命的最親的人!我感到一種空前的無助和孤獨,連陽光都顯得暗淡。我的眼淚似潮水打心底湧出,洪水般在我的雙頰恣肆流淌。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鐵打的人,但是在那一天,我發現我的心底原來也有最柔軟的一角,此刻被無形的手深深地觸痛、撕裂,那無盡的淚水就是自那個裂口湧出的。時至今日我為我自己竟有那麼多淚水感到驚訝。從這一天起,淚水的記憶在我生命中刻骨銘心。
不過,近年來隨著環保意識的增強,國家專門成立了塔里木河管理局,統一調配塔里木河水資源,塔里木河水也可以季節性地流入下游地帶。於是,野生胡楊林開始復甦,紅柳也一叢叢、一片片地生長起來。沿途裸|露地表日漸減少。顯然,對於生態環境最大的破壞者和最強的捍衛者都是人。
在黃昏的迷茫中,我們竟然飛馳在一片汪洋恣肆的水澤中。這就是台特瑪湖(維吾爾語Tatirkol音譯),原意為逆向湖read.99csw.com。事實上是一個季節湖,湖水來自車爾臣河。現在雖然成泛濫之勢——有一段只剩公路路面沒被淹沒,但是到了枯水期,這個湖也會幹涸。不過,無論如何,在塔里木腹地能夠見到這樣一片水澤,令人欣慰。我從車窗抓拍了幾張暮靄中的湖光水色。我想,這個湖也是我父親留下過足跡的地方。母親的車轍當然也深印在這裏。她終於在1953年元旦那一天走進中南海懷仁堂,接受毛主席接見。母親迄今對這一天留有美好、清晰和驕傲的記憶。
母親記得她當年十七歲作為新疆牧區代表團成員離開若羌赴內地參觀受毛主席接見時,縣委一位副書記和一位副縣長帶隊,解放軍武裝護送她前往焉耆。那還是1952年,新疆雖已和平解放,但是這方邊遠之地還是不盡太平。所以每輛卡車上有四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一共十一輛車組成一個車隊,為的是護送她一人。那時候,路況極差,車轍壓過的地方浮土深陷下去,路中鼓起的凸槽,常常觸著汽車底盤,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一天走上二十公里,晚上打站時,那些解放軍會興奮異常,豎起拇指說二十公里,我們走了二十公里!然而,路兩邊是茂密的胡楊林和荊棘、紅柳叢。她需要方便時,解放軍戰士會在路旁的密林中給她踩踏出一塊可以下蹲的空地,不然,無法進入叢林。有時會有黃羊從她身旁跑過,有時野兔會從她近前躍起。四周密不透風。她們就這樣走了十一天,才走到喀喇沙爾——焉耆。現在,路面用紅磚鋪就,比她們那會兒好走了,但是,路兩邊那遮天蔽日的胡楊林和紅柳叢不復存在。這一點的確讓她難過。一方面是亂砍濫伐,一方面是截水引灌,塔里木河斷流,羅布泊最終乾涸……
現在,我們乘車離開庫爾勒,一路向東而去。途經第一座縣城是read•99csw•com尉犁。尉犁在維吾爾語中稱之為Lopnur,也就是羅布泊之名。這不僅僅是地理學概念問題,其實是一個歷史文化學和語言學範疇的問題。羅布泊人祖輩都在塔里木河用胡楊木刳舟以漁獵為生。他們的語言有別於維吾爾語,歷來讓中外語言學家著迷。為了研究羅布泊人的語言和生活習俗,十九世紀以來中外學者多次實地田野調查,紛紛著書立說,發表專文、出版專著不計其數。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生存環境的改變,真正保持著語言文化傳統的羅布泊人已所剩無幾。
在暮色蒼茫中我們終於抵達了若羌。這裏就是我父親年輕時工作過的地方——母親的故鄉。看得出這是一座正在興建的古老小城。而如今道路開闊,路燈明亮,路旁的建築頗具新風。我們來到樓蘭賓館,這裏還在施工,第三屆樓蘭文化節暨若羌紅棗節開幕式在即,所以他們正在夜以繼日地趕搶工期。來自河北邢台的掛職幹部、縣委副書記康現芳和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艾山江·阿巴拜克、副縣長艾比巴等領導和《樓蘭傳奇》的作者王鴻儒在迎候。我們舉杯共賀2010年的國慶,並祝若羌的明天更美好。
我迄今出行多次有過日行千里萬里之時,但是從未有過像2010年10月1日這樣的萬里之行。早晨我從北京出發,途經烏魯木齊轉飛庫爾勒,再改乘汽車,一天之內,從天上到地上,一路狂奔,日行萬里,當晚直抵阿爾金山下西域樓蘭古國境內的若羌。
庫爾勒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座現代化城市。由於獨特的地理、資源和交通優勢,庫爾勒的發展速度令人稱羡。庫爾勒又是全國土地面積最大的自治州首府,全州46萬平方公里。而我前往的若羌縣,是全國土地面積最大的縣——全縣21.23萬平方公里。從縣城要到最遠的一個村落,居然要走58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