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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麼事了?」
「博斯,你當警察多少年了?」貝爾克看都沒看他,「二十年?」
「查到身份了。」
「我們有二十分鐘。」博斯糾正了他,「上證人席之前,我得出去抽根煙。」
博斯靠向椅背,遠離貝爾克。他已經不想爭吵了。
「我不需要運氣。」錢德勒說。
「放棄傳喚。」
「好吧,貝爾克,你說了算。但我還是要告訴你調查情報會怎樣泄露,它會一點一點地被盤問出來,過程難堪。這正是錢德勒的專長,她會讓大家以為我殺錯了人。」
「法官大人,今天早上我們事務所正在通知相關人員,取消傳喚。」
錢德勒的話當然沒錯,但這也不是新鮮事了。博斯笑了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其實有點喜歡她。雖然她誤解了博斯,可不知為何,博斯竟喜歡上了她。也許是因為她的執著,因為她的憤怒是如此純粹——哪怕她有些誤會。也許是因為她不害怕在法庭之外和博斯說話。他看見貝爾克刻意避開丘奇的家屬,每次法官宣布休庭,貝爾克總是坐在被告席上,直到確認丘奇的家屬全都離開大廳,下了扶梯,才起身離席。而錢德勒從來不耍這樣的把戲,她是個直爽大方的玩家。
「非常好,我們就這麼辦,休庭半小時,半小時后你們雙方都回這兒來。博斯先生,我希望你別到處跑,下次我出來宣布開庭,希望你能在場。我不想再派法警去走廊里找你,被告應該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何時應該出現在何地。」
「是的,我十點過去。」
博斯隨著錢德勒的目光望向加爾東自殺的位置,她盯著那片區域,彷彿地上的血跡還在。「這就是正義,」錢德勒對著雕像點點頭,「她聽不見你,看不見你,感覺不到你,也不會跟你說話。博斯警探,正義是個混凝土澆築的傻妞。」
「有兩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她說,「一是加爾東為什麼要逃?二是他為什麼要藏一把槍?我想這兩個問題我都找到了答案,他不相信正義,不相信體制,他沒有希望。他沒犯錯,卻要逃跑,因為他是個黑人,又出現在白人社區,他肯定聽過很多類似的事情,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白人警察會怎麼對付黑人。法拉第告訴他這個案子他們贏定了,可他還是帶了把槍到法院,因為https://read•99csw.com他聽過太多案例,明白當黑人和警察對簿公堂時陪審團會怎麼裁決。」
走廊盡頭的衛生間旁有幾間小會議室,跟好萊塢分局的審訊室差不多大。博斯和貝爾克走進一間,在一張灰色的桌子兩側坐下。
「傳你作證。」
「很重要。」
「搶劫兇殺調查處接手了?他們從埃德加那兒拿走了案子?」
博斯想起了那個案子,但他沒有打斷錢德勒的講述。她的怒火那麼純粹,脫離了律師的姿態,此刻博斯只想聽她講下去。
「什麼?」
博斯沒有回話。
「好吧,祝你好運。」博斯也掐滅了香煙。
「你那個女英雄要放棄傳喚。」
博斯點點頭。貝爾克還是沒改變計劃,不會延期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和貝爾克打交道的方式不對,他本該盡量讓貝爾克自己提出延期,那樣也許能成功。博斯開始感到緊張——一種一步步靠近未知事件的忐忑。這種感覺他以前也有過,那是在越南,在他第一次鑽進地道時,他知道那是恐懼感,就像綻放在胸口的一朵黑色薔薇。
博斯看了看表,時間到了,該回去了,但他不想離開。
「錢德勒還沒有訊問我就要放棄傳喚?」博斯覺得難以理解,「她這是幹嗎?」
「是的,說完了。」
「認識,他們還不錯。你接到傳喚要出庭作證吧?」
「絕對是,你對我來說太寶貴了,我不會那麼做。」
「凡事都有個度,博斯警探。即使丘奇真是你所說的那個殺人兇手,他也不該死。要是體制對施加到犯罪者身上的暴力視而不見,下一個遭殃的是誰?只能是無辜的人。你明白吧,這才是我在這兒與你針鋒相對的原因,為了無辜的人。」
「過會兒吧。」
「你個笨蛋,她會把我們問得體無完膚。你一直詆毀她,說她和法官搞不正當關係,可你我心裏都清楚,其實是你技不如人。我再說最後一遍,申請延期。」
「所以他們放了條警犬下去,」她說,「加爾東失去了兩顆睾丸,右腿神經永久損傷。他倒是能走,但要勉強拖著瘸腿……」
「怎麼了?」
貝爾克吼道:「等一下!」然後低聲說:「你要向我承認殺錯了人,我可不想聽,博斯。不是時候,太晚了。」他轉過頭去看拍紙簿。
「她精明到家了,這是很高明的一招。」
布雷默停下了腳步。「什麼?你說什麼?」他連忙跑到博斯身邊,低聲說,「聽我說,哈里,你也是我的線人,我不會這樣害你。要是九九藏書她拿到了內部消息,你得查查別人。」
「話雖如此,可你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貝爾克?我們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推遲到下個星期,到時候我們一起來這兒,把財迷錢德勒打得落花流水。」
回到審判室,錢德勒站在講台上,法官正在說些什麼,陪審員還未入席。「其他傳票的情況呢?」法官問。
博斯看見第四審判室的門開了,一位法警探出頭來示意博斯過去。「我得掛了。」
差不多是二十年,不過博斯沒有理會他,他知道貝爾克想說什麼。「你想坐這兒給我講真相?上一次你看到一份真實的警方報告是什麼時候?上一次你不摻水分照實填寫搜查申請是什麼時候?你想要真相,就去找牧師或者別的什麼人,我也不知道該找誰,但別來這兒。幹了二十年的警察,你應該懂,在這兒發生的事跟真相沒有一丁點關係,跟正義也沒有關係,這是我以前在法學書上讀到的話。」貝爾克轉過頭去,從襯衣口袋裡掏出另一支鋼筆。
「希恩和奧佩爾特,你認識嗎?」
「非常好。那麼,貝爾克先生,你準備好了嗎?」
「你必須把審判往後推,去跟法官說。」
「誰去的?」
博斯走進大門,貝爾克與他擦肩而過,走上講台,看都沒看他一眼。「法官大人,因為事出突然,我想申請半個小時的休庭,好和委託人商量一下。我們會在半小時后準備就緒。」
「哈里,我有話要跟你說。」
法官離開了座席,他們還站在原地。貝爾克說:「走吧,我們去走廊那頭的會議室。」
博斯站起來,俯身瞪著肥胖的貝爾克。「去你的,貝爾克。我要出去。」
「走吧,去大廳對面。」
「抱歉,法官大人。」貝爾克替他道了歉。
「什麼延期?」
「我不知道。」博斯說,「休庭半小時。」
「為什麼?」
「不能,不是我的案子。問問搶劫兇殺調查處。」
「那你能告訴我死者身份嗎?」
「不是我的案子,夥計,不能透露。再說,我一告訴你,你轉身就跑去告訴財迷錢德勒,對吧?」
「貝爾克,你說的我都懂,但我們必須為調查著想,還有個傢伙在外面殺人。要是錢德勒把我或者埃德加請上證人席,問我們問題,兇手就會得知我們查到的所有線索,我們就再也抓不到他了。這是你想要的嗎?」
「什麼對了?」
貝爾克起身繞過桌子去撿剛才掉落的鋼筆。直起身子后,他整了整領帶和袖口,又坐了下來。他湊近拍紙簿,看都沒https://read.99csw.com看博斯,說:「你是怕她,對吧,博斯?你不想上證人席,接受那個婊子的訊問。害怕她的問題會揭露你的真面目:一個嗜殺成性的警察。」說完,貝爾克轉過臉看著博斯。「可惜太晚了。輪到你出場了,別退縮,沒有延期,好好演。」
布雷默跟了上來。「沒有,老兄,我沒偷聽,我是在等你。新案子有什麼進展?埃德加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們到底查到死者身份了沒有?」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博斯?」
「昨晚上的信息我收到了。」
「很好。」貝爾克說,「我說,你們這些傢伙都一個德行。你幹掉了一個傢伙,然後來到這兒,還以為自己戴著警徽就有某種特權,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以為警徽是你了不得的令牌。」
「是的,安德烈·加爾東,發生在羅德尼·金案之前。當時城裡大多數人都不相信,他們的警察肆無忌憚地濫用暴力已是家常便飯。加爾東是個黑人,他開著車經過影視城的山區時,由於牌照過期,有個警察決定把他攔住。他沒犯什麼錯,不是故意的,只不過牌照過期了一個月,可他沒有停車,真是個生命中的難解之謎。他駕車逃逸,一直開到穆赫蘭道,把車拋在路邊的一個觀景台上。他跳下觀景台,順著山坡往下逃竄。其實往下無路可走,但他不能回頭。警察沒有跟下去——他們在庭審時說,太危險了。」
「只有蠢貨貝爾克才覺得出其不意,」她說,「換了任何一個律師,都能想到這招,我幾乎有點為你難過,博斯,幾乎,但還沒有。民事訴訟究竟誰能勝訴向來是未知數,但是和市檢察官辦公室委派的律師對陣,總像玩過家家一樣。蠢貨貝爾克那種傢伙,在外邊根本活不下去……要是你的律師必須打贏官司才能填飽肚子,那他準是個瘦子。可不管是贏還是輸,市政府都要定期付給他工錢。」
博斯什麼也沒說。現在那個案子的細節他完全回想起來了。他抬頭仰望市政廳的高樓,看見樓頂上空盤旋著幾隻海鷗。他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引來了海鷗,這兒離大海有好幾英里遠,市政廳大樓的上空卻總有海鳥。錢德勒還在繼續講述。

「湯米·法拉第出場了。」博斯插了一句。
「這就是法拉第說的正義這破事。」錢德勒說,「這就是安德烈·加爾東得到的正義。法拉第把自己的案子全都交給了別人,我也接過了一些,後來他再也沒踏進審判室。」錢德勒掐滅了剩下的香煙,「我說完了九*九*藏*書。」
「她是誰?」
博斯走出法院大門,財迷錢德勒已經站在台階上了。他點燃一根煙,轉頭看著她。「出其不意啊。」
博斯站上了扶梯,回頭對著布雷默點點頭。扶梯緩緩下降,布雷默沒跟過來。
「什麼?」
「不在場證明,貝爾克。沒殺第十一名死者的證明是真的,丘奇沒有——」
「我們有二十五分鐘,」貝爾克說,「別再說什麼延期了,我們過一遍你的證詞。我提問引導你,陪審員會跟著我們走。但是記住了,你必須慢慢說,否則他們跟不上,好嗎?」
博斯走出審判室,來到公用電話前,撥通了埃德加的辦公號碼。鈴響一聲埃德加就接了起來。
「貝爾克,你他媽的聽我說,我什麼都沒承認,我沒弄錯人,可我們漏掉了另一個傢伙,兇手有兩個。丘奇殺了九個人——我們比對化妝品確認他殺了九個。另外兩個,還有前幾天在混凝土裡找到的那個是別人殺的。你必須申請讓審判暫停,讓我們先查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要是在法庭上泄露相關消息,就會打草驚蛇,那個模仿犯就知道快要查到他頭上了。」
博斯和貝爾克坐在被告席上,等待星期四上午的審判開庭。兩人在大聲地耳語,貝爾克罵人時有些裝腔作勢,像個企圖混入八年級團體的六年級小子。
「好的,呃,我要說的都說了,案子不歸我管了。搶劫兇殺調查處的人早上來拿走了我的材料,他們還在你那兒翻了翻,不過沒拿東西。」
「我想要延期。」
二十分鐘后,博斯走出會議室,布雷默等在門口。
「那我們怎麼辦?」
「什麼事業?」
「全聽見了?」他和布雷默擦肩而過,走向自動扶梯。
貝爾克沒有理會博斯,繼續在黃色拍紙簿上寫東西。
博斯心想,她的做法就像兩個拳擊手在比賽鈴響之前互相觸碰拳擊手套,以示全力以赴。博斯換了個話題。「我跟湯米·法拉第聊過了,他現在叫湯米·法拉第。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沒告訴我,只說出了正義這破事,不懂什麼意思。」
怪罪這名記者,博斯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他沒有證據。「你確定?是我弄錯了?」
「博斯,我的職責就是打官司。按你說的做,對你不利——」
「我是說昨天那個證人維喬雷克說對了。」
博斯想了想,名字很熟悉,可是多年來有過太多濫用警力案,他記不太清是哪一起。「和警犬有關,對嗎?」
貝爾克只當沒聽見,接著說:「記住,博斯,官司輸了可能要賠好幾百萬。可能花的read.99csw.com不是你的錢,但你的事業會徹底完蛋。」
「沒錯,他接手了案子,以為一定會贏。加爾東只錯在不該逃跑,但警方的處置明顯與他的過錯不匹配,陪審團應該明白這一點,市檢察官辦公室也明白。其實,我記得好像就是蠢貨貝爾克代理的。他們提出五十萬美元賠償金和解,法拉第沒同意,以為只要上法庭,至少能拿到三倍的賠償金,所以他拒絕和解。我說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民事律師把那個時期叫作『金前』,就是『羅德尼·金之前』。陪審團聽了四天的舉證,只花了半小時就做出了裁決。加爾東腿也瘸了,命|根|子也廢了,到頭來一分錢的賠償金都沒拿到。庭審結束后他走出了法院,來到這排樹叢旁。之前他藏了把槍——裹在塑料袋裡,埋在這兒。他走到雕像這兒,把槍口伸進嘴裏開了一槍。法拉第走出大門,剛好看到這一幕。血濺到雕像上,弄得到處都是。」
「你看這個案子,她現在佔上風,如果今天就結束審判,交給陪審團裁決,誰會贏?她會贏。你看,她知道你在證人席上要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就像我那天跟你說的,是輸是贏全靠你自己。你也許能把她駁得體無完膚,也許會搞砸。她知道如果請你作證,她會先提問,然後我會針對她的問題再向你提問——把她的論點一一駁倒。現在她把順序顛倒了,我只有兩種選擇:要麼不傳你作證,然後輸掉官司;要麼傳你作證,把進攻的主動權交到她手裡。真夠精的。」
他們正要走出審判室的大門,布雷默剛好進來,手裡拿著筆和本子。「嘿,出什麼事了?」
「你說完了嗎?」
錢德勒吐出一縷青煙,沉默了片刻。博斯看看表,他們還有三分鐘。「你記得加爾東案嗎?」她說,「是樁民事案,濫用警力。」
「那好吧。」這是博斯最接近於道歉的話。
「我敢說民事律師一定經常講這個故事。」博斯說,「如今你把我和丘奇代入了同樣的故事,是這樣吧?我就是放狗下山去追加爾東的那個傢伙?」
「不延期嗎?」
貝爾克把鋼筆往拍紙簿上一扔,筆從桌子上彈起,掉在了地上。他沒有起身去撿。「我告訴你怎麼辦,博斯,我們不會申請暫停審判。哪怕我想停可能也停不了——法官和錢德勒穿一條褲子。只要她反對就一定不可能,沒法延期,我根本提都不會提。博斯,有件事你必須搞清楚,這是一場審判,你的人生全由它掌控,而不是你掌控它。你不能指望每次要換個說法,法院就為你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