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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水落石出

第三章 水落石出

「……案件取得突破進展的消息傳到霍爾科姆,只引起小小的波動。此處離克拉特家只有半英里。但總的來說,當地二百七十位居民算是鬆了一口氣……」
「是堪薩斯州的。而且聽我說,艾爾,我們真走運!多虧他們買了一部電視機,希科克給售貨員開了一張支票。就在他們剛要離開的時候,那個售貨員一時機靈,拿筆記下了車牌號,就在支票的背面。約翰遜縣的牌照,16212。」
「他是我獄中的第一個室友,我想大概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也就是六月和七月那段時間。他當時快要服完三至五年的刑期,八月份就可以假釋了。他跟我吹噓了很多出獄后的打算。他說他想去內華達州一個導彈基地所在的小鎮,買套制服冒充空軍軍官,這樣他就可以經常開假支票了。這是他告訴我的一個主意。(他的話我從未多想。我不否認,他很聰明,但他那副長相,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空軍軍官。)除此之外,他還經常提起他的朋友佩里,一個曾和他住同一間牢房、有一半印第安血統的傢伙。等他們倆重新會合,他和佩里就要干樁大買賣。我從未遇到過佩里,因此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佩里已經假釋,離開了蘭辛。但是迪克總說,如果有機會幹樁大買賣,他可以依靠佩里,佩里是他的夥伴。
「接下來,我把男孩也帶了下來。一開始我把他和他父親關在一起,把他的手綁在頭頂上的一條蒸汽管道上。後來我覺得那不是非常安全,他可能掙脫繩子,把他父親也解開,反之亦然。所以我把他解下來,把他帶到了遊戲室,那兒有一個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我把他的腳綁在沙發腿上,又把繩子繞在他脖子上打了個結,這樣他一掙扎,就會自己勒死。在我捆他的時候,曾把刀放在一個新漆的杉木盒子上,滿屋子都是油漆味。他求我不要把刀放在那裡,說那是他給什麼人做的結婚禮物。我想他說的是他的一個姐姐。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咳嗽起來,所以我給他頭下墊了個枕頭。然後我就關掉了燈。」
在走廊對面的房間里,煙味熏人,希科克正在接受第二次審訊。在這次審訊中,丘奇和奈巧妙地採用了一種迂迴戰略。在近三個小時的審訊過程中,他們一次也沒提起過謀殺案,這種故意的忽略讓犯人由恐怖的擔憂轉為難忍的焦躁。他們談了其他所有事情:希科克的宗教信仰(「我了解什麼是地獄。我去過。也許有個天堂,許多富人都認為有天堂」);他的性生活(「一直以來,我百分之百和正常人一樣」);而且還談到了他最近在各州之間的逃亡生活。(「我們為什麼要那樣?唯一的原因是我們正在找工作。不過沒找到體面的。有一天我還干過挖溝的活兒……」)但是那沒有觸及的事情才是興趣的中心,兩位警探相信,越是不提謀殺案,希科克就會越壓抑。此刻,他閉上眼睛,用微顫的手指摸了摸眼皮。丘奇說:「怎麼了?」
「是佩里去的。他們說她已經搬家了。他們認為她去了俄勒岡州。但是她沒有留下那邊的住址。」
「斯威特沃特在哪兒?」

調查員把槍立回牆角,然後放開手,儘管他很肯定那絕對是殺害了克拉特一家四口的兇器。「謝謝,但是太晚了,我還要開車去托皮卡呢。」說完,他翻開筆記本,「現在我想從頭到尾再對一遍,看看我記得對不對。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佩里·史密斯到達堪薩斯州。你兒子說他來這兒是為了去斯科特堡他姐姐那兒取錢。兩個人周六開車去了斯科特堡,其間用了一個晚上,那一晚是在他姐姐家過的?」
迪克集中精神,想起來了。星期四晚上,他倆輪流開車,離開堪薩斯城,穿過密蘇里,進入阿肯色,穿過奧沙克高原一路南下來到路易斯安那。到那裡時,一隻馬達燒壞了,他們只得停車,那是星期五上午,他們在什利福伯特花二十五塊錢買了只舊馬達換上。當晚,他倆把車停在阿拉巴馬和佛羅里達州交界處的一條公路邊,睡了一覺。第二天不用急著趕路,其間他們遊覽了好幾個地方:一個養鱷魚的池塘,一家養響尾蛇的牧場,還在一個銀光閃閃的湖裡乘一條透明船底的遊艇玩,到了下午又在一家路邊海鮮餐館享用了一頓豪華的龍蝦大餐。多麼愉快的一天!當他們到達塔拉哈西時,已經精疲力竭了,決定在那裡過一晚上。「是的,就是塔拉哈西。」迪克說。
一路上,杜威和鄧茨多次引用希科克長達一小時的錄音口供來刺|激史密斯招供,但史密斯均不加理睬。「佩里,他說他試圖阻止你。但阻止不了。他還說害怕你開槍把他也打死。」「一點兒也沒錯,都是佩里乾的,全是他的錯。至於希科克自己,他說他連狗身上的跳蚤都不會傷害。」但是無論如何,這些話沒有一句激怒史密斯,至少表面上如此。他仍舊凝視著車外的景色,默念著路邊掠過的剃鬚膏廣告,數著被槍打死後掛在牧場柵欄上的小狼的皮。
「我妹妹已經死了,我就一個妹妹。」
「有一些,但並非全是。例如,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的下午,你說你們開車去了斯科特堡。」

不管怎樣,佩里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還有多少盼頭」。熱帶島嶼、埋藏的金子、深海尋寶,這些夢想通通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佩里·奧帕爾森」,這是一個他發明的名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電影與唱歌的雙棲明星,但佩里·奧帕爾森早已胎死腹中。還有什麼好期盼的呢?他和迪克「正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跑道上狂奔」,這正是令他震驚的。而此刻,在邁阿密還沒待上一個星期,他們又將踏上漫長的旅途。迪克在ABC汽車公司幹了一天活兒,工資是每小時六毛五分錢。迪克對他說:「邁阿密比墨西哥還糟糕。六毛五分!我才不幹呢!我是白人。」現在兩人從堪薩斯城弄來的錢只剩下二十七塊了。所以明天,他們要動身向西進發,去得克薩斯或是內華達,「沒有明確的目的地」。
「不是目擊證人,而是證人。此人指控你和希科克與案件有牽連。」
「他一個人回來的,他說他把佩里送到了奧萊西旅館。」
希科克太太說:「迪克也是不得已,你也知道瑪格麗特·埃德娜是多麼迷他。」

「我可能讀到過一些。」希科克說。
「描述一下她們。」
「我說的都是他媽的實話。」
奈已經合上了筆記本,他像丘奇一樣緊盯著嫌犯。他看到迪克的左太陽穴上暴出一條條青筋。
出乎杜威的意料,犯人聽了這話竟倒抽一口氣。他在座位上費力地扭過頭去,想透過後車窗看到第二輛車。看到裏面坐著的人之後,他說:「好傢夥!」說完,他轉過身,盯著眼前漆黑的公路。「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個花招,我不相信你的話。可迪克卻招供了。好傢夥!哦,他可真是厚臉皮!連狗身上的跳蚤都不會傷害?是啊,他直接從狗身上碾過去。」他吐了口唾沫,「我從未殺過黑鬼。」鄧茨相信他最後這句話,他已經研究過拉斯維加斯所有尚未偵破的殺人案,他知道史密斯的確沒幹過。「我從未殺過任何黑鬼,只是他總這麼認為。我就知道,要是我們被抓住了,要是迪克真的招供了,他準會嚇得屁滾尿流的,我就知道他肯定會說出黑鬼這件事。」他又吐了口唾沫,「迪克怕我?真有趣,我真的覺得有趣。他不知道的是,我的確差點開槍宰了他。」
「她們的名字?」
「他違反了假釋規定。」
「感覺不太好?」
奈說:「看著我,迪克。」希科克服從了。他的表情在這位警探看來,是懇求對方開口指控,好讓他有機會躲進矢口否認的庇護所。「我想你應該記得昨天提及克拉特謀殺案的時候,我曾說過那幾乎找不到一絲破綻,可惜兇手只犯了兩個錯誤。第一,他們留下了一個人證。第二個嘛,哦,我可以拿給你看看。」他說著站起身,從牆角取來一個箱子和公文包,這兩件東西是他審訊一開始就帶進來的。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他說,「原尺寸的腳印照片,是在克拉特先生屍體邊拍下的。而這——」他打開了箱子,「就是留下這個腳印的靴子。是你的,迪克。」希科克只看了一眼,便把頭扭向別處。他雙肘放在膝蓋上,用手支撐著頭。「史密斯,」奈說,「就更不小心了。我們也找到了他的靴子,和另一副腳印完全吻合,還是血腳印。」
這個年輕人名叫弗洛伊德·威爾斯,矮個兒,幾乎沒有下巴。他曾嘗試過數種職業:士兵、牧場工人、機修工和小偷。最後一項「工作」令他鋃鐺入獄,被判在堪薩斯州監獄服刑三至五年。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二的那個晚上,他正躺在牢房裡,頭上夾著一副耳機聽新聞廣播,但是那天播音員的聲音以及枯燥乏味的新聞(「德國總理康拉德·阿登納今天抵達倫敦,與首相哈羅德·麥克米倫舉行會談……艾森豪威爾總統花了七十分鐘與凱斯·格蘭博士討論宇宙空間問題以及空間探索的預算」)令他昏昏欲睡。當他聽到下面這條消息時睡意全無了:「負責調查赫伯特·威廉·克拉特一家四口滅門慘案的警方人員呼籲公眾提供一切可能的線索,以協助警方早日偵破此案。上周日清晨,克拉特、其妻以及兩名年少子女在他們位於加登城附近的河谷農場住所內慘遭殺害。四名被害者都遭捆綁、封嘴,之後被十二口徑的獵槍射穿頭部斃命。正在調查此案的警方承認他們沒有發現犯罪動機。堪薩斯州調查局局長洛根·桑福德指稱,這是堪薩斯州有史以來最邪惡的一次犯罪。克拉特是一位傑出的小麥富農,曾被艾森豪威爾總統任命為聯邦農場信用委員會委員……」
「做出那種事,一再讓我們寒心!他不敢,是因為他擔心我們不原諒他。其實怎麼會?我們總是會原諒他的。奈先生,你也有孩子,是不是?」
「出了些事情,佩里晚了一個多月才露面。我到堪薩斯城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接的他——」
「全是破爛!」女房東說,「全是垃圾!」
「好吧,好吧,好吧!只是你別忘了,」迪克說,「這可是你說的。」
此時,一個小姑娘,也許只有十二歲,正在沙灘上用樹枝畫一張粗大的臉。迪克假裝欣賞她的藝術作品,把收集的貝殼送給了她。「貝殼可以用來做漂亮的眼睛。」他說。小姑娘接受了他的禮物,迪克笑著向她眨了眨眼睛。他為自己所懷的企圖感到羞愧,對這小女孩產生的性衝動,令他感到「真心的羞恥」。這個秘密他沒告訴過任何人(雖然他明白佩里有充分的理由知道這件事),因為其他人也許不會認為這種慾望是「正常的」。而他始終都認為自己是個「正常人」。引誘情竇初開的少女,在過去幾年中,他已經有過「七八次」經驗了。這些並不能動搖他對自己在性方面的信心,因為他認為,如果說出真相,大多數壯漢型的男人都會有和他一樣的慾望。他拿起小姑娘的手,說道:「你是我的寶貝,我的小甜心。」但是孩子拒絕了,像魚鉤上的魚兒般奮力地掙脫,迪克憑藉以往的經驗看出了她眼中的驚恐。他鬆開手,輕輕地笑道:「不過是個遊戲。難道你不喜歡遊戲嗎?」
「我想你應該意識到,我們大老遠地來到這裏不會就是為了和你談談兩樁微不足道的支票欺詐案。」
「丟了錢,你們是怎麼做的?」
奈接過話頭兒:「等一下,迪克。」奈是個急性子,難得控制他那凌人的盛氣和單刀直入、鋒利難擋的口才。「我想多聽一點兒你們去斯科特堡的事,」他說話時,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當你們發現佩里的姐姐不在那兒時,你們做了些什麼?」
得知警察再次對她弟弟的行為感興趣,約翰遜夫人並不窘惱,甚至毫不感到意外。真正令她不安的是不想讓客人進來時看到她正被兩個警員盤問。她說:「不,我一無所知。我四年沒見過佩里了。」
迪克高興起來,同時他也有些心動。因此當孩子再次讓他停車時,他立刻遵守了。命令來得如此頻繁,以至於一個小時只走了五英里。但這是值得的。這個小男孩有一種「天生的撿廢品的才能」,一路過去,在石頭堆、雜草、瓦礫與棕色的廢棄啤酒瓶中,他能一眼發現那翠綠色的裝過七喜和加拿大蘇打水的空瓶。佩里很快也發揮出他在尋寶方面特有的天分。一開始,他只是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男孩,他覺得親自下去拾這些東西實在太丟人了。這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相當愚蠢」。然而,這個把戲喚醒了他尋寶時才有的激動,此刻,他也情不自禁地投入找空瓶的樂趣中,撿得幹勁兒十足。迪克也一樣,而且還更為急切。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這不失為一個賺點外快或者說弄點兒小錢的好辦法。天知道目前他和佩里多需要錢,兩人身上的全部財產加起來也不到五塊。
希科克說:「哇,哇,就此打住,我可不是他媽的兇手。」
奈要求他詳細談談老史密斯的情況。郵務員說:「天哪!這可真難說。這個傢伙很難找個合適的字眼來形容,他自稱是『獨狼』。他的很多信上都是這個名字。他的信不多,可經常會收到一大包目錄和廣告小冊子。你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寫信去要這種東西!大概是沒有人給他們寫信吧。你問他多大年紀?我看有六十了吧。一身西部的打扮,穿著牛仔靴,戴著寬邊高頂帽。他告訴我他以前是個表演牛仔競技的,我經常和他聊天。這幾年他差不多每天都來郵局轉轉。有時一個多月不見他的人影,回來總說他找礦去了。今年八月的一天,有個年輕人來郵局,就在這個窗口前,說他來找他父親特克斯·約翰·史密斯,問我是否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他看起來不像他父親;他父親嘴唇薄,是愛爾蘭人,而他看上去差不多完全是個印第安人,頭髮黑得像鞋油,一雙眼睛也同樣烏黑髮亮。可第二天,他父親來郵局證實了這件事,說他兒子剛從軍隊退伍,他們倆準備去阿拉斯加,他對那裡的情況很熟悉。我想他可能在那裡開過一家旅店,或者是一家供獵人住的小木屋。他說他們打算在那兒住上兩年。自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父子倆誰也沒見過。」
杜威說:「佩里,讓我們回顧一下剛才談的。你知道,你獲得假釋的條件是永遠不得返回堪薩斯州。」
丘奇繼續追擊。「你現在可吃不完兜著走了,希科克。」他說,「你將被帶回堪薩斯州,受到四項一級謀殺罪的指控。第一項: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前後,理查德·尤金·希科克非法惡毒地策劃、預謀進行犯罪行為,殺害了赫伯特·威廉·克拉特的性命。第二項: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前後,理查德·尤金·希科克非法——」
「那麼你開車到那兒用了多長時間?」
無論奈,還是丘奇,都不知道凱瑞區到底是個什麼所在。
「哦,是的,你說過你和希科克試圖去斯科特堡找你姐姐。佩里,斯科特堡離堪薩斯城有多遠?」
這話沒錯。即使對於一個渴望得到線索的調查員而言,這些東西也毫無價值。不過,奈還是很高興看到這些東西,每一件物品,從止疼藥片到髒兮兮的枕頭,都使他對主人有了一個清晰的印象,這是一個孤獨、小氣的人。
「騎馬進城的時候很簡單,不過是小菜一碟。但是此時路不見了,所有的標記也都消失了。」漫天遍地全是雪。他騎著馬在深陷及腰的雪堆里踉踉蹌蹌前進著。「我的燈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在黑夜裡,我和馬都失去了方向,隨時都可能昏過去,凍死在雪地里。當時我害怕極了,只有不停地祈禱上帝。慢慢地,我真的感到了上帝的存在……」犬吠四起,他循聲而去,看見了鄰近農家窗戶里的燈光。「我本想留在那兒的。但是一想到家裡人,母親一定急得哭泣、父親和弟弟們大概正準備去找我,我就咬緊牙關繼續前行。當我好不容易挨到家,卻發現屋子一片漆黑,你們可以想象當時我該有多失望多難過了。門都鎖上了。全家人都已上床睡覺,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爸爸說:『我們相信你一定會留在城裡過夜的。哎呀,小子!誰能想到你竟然在這樣的暴風雪天氣里往家趕?』」
杜威心想那一定是南希。根據壁櫥中鞋裡藏著的那塊金錶,他經常推測:南希當時醒了,以為來了小偷,立刻把她最值錢的東西(那隻金錶)藏了起來。
「猜猜怎麼樣?」
「希科克家那兒怎麼樣?如果還留在這裏,依我看,他們遲早會去那兒的。」
有一次,南希對他說:「有一年夏天,我們全家去科羅拉多州,我看到了阿肯色河的源頭。看見那兒的水,實在難以相信它和我們的河竟是同一條,水的顏色完全兩樣,清澈純凈得可以喝;而且水流湍急,河裡到處是岩石和漩渦。爸爸在河裡抓到了一條鮭魚。」南希對阿肯色河源頭的記憶從此深深印在博比的腦海里,而且自從她死後……他無法解釋,每次只要一看見阿肯色河,它立刻就變了,他看到的不再是一條蜿蜒流過堪薩斯平原的渾濁緩流,而是像南希描述的那樣:一條科羅拉多州的激流,清冽純凈,帶著鮭魚從山谷里急流而下。南希活著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如同源頭活水,精神飽滿、充滿快樂。
「聽我說呀,」希科克說,「你知道,佩里寫信告訴我他有個姐姐住在斯科特堡,她替他存了一大筆錢,有上千塊呢。這筆錢是他爸爸賣掉了阿拉斯加那塊地換來的。他說他打算來堪薩斯取。」
啊,墨西哥。貝爾先生說他曾在庫爾納瓦卡度蜜月的。「我們一直想再去一次,但是有五個孩子的話,你就很難脫身了。」
迪克的聲音猶如一劑特效鎮靜劑注入佩里的血管,引起了一陣情感騷亂:緊張與放鬆,憤怒與溫情在體內互相衝撞。他握緊雙拳伸向迪克,「你這個王八蛋。」
拉斯維加斯市立監獄有兩個審訊室,都是十二英尺長、十英尺寬,熒光燈照明,牆壁和天花板有隔音裝置。每間審訊室里除了有一台電風扇、一張鐵桌子和幾把可摺疊的金屬椅外,還安裝了偽裝過的麥克風、隱蔽的錄音機,門上還裝有一扇只能由外向里窺視的玻璃窗孔。一九六〇年一月二日,星期六,那是堪薩斯州四位警員選定的日子,他們下午兩點要首次和希科克、史密斯展開交鋒。
奈站起來,踱到希科克椅子的後面,雙手扶到椅背上,低下身對著犯人的耳朵低聲道:「佩里·史密斯根本就沒有一個住在斯科特堡的姐姐,從來就沒有。此外,斯科特堡郵局在星期六下午碰巧關門了。」然後,他說:「好好想一想吧,迪克。今天到此為止。我們以後再談。」
奈沉思著這幾個數字,結論令他感到鼓舞:在二十至二十四個小時之內,兩個嫌疑犯完全可以往返八百英里,中間還謀殺了四個人。
奧西·皮格福德警官和弗朗西斯·麥考利警官腦子裡記著大堆數據:一輛一九五六年出廠的黑白兩色的雪佛蘭轎車,車牌是堪薩斯州約翰遜縣16212。在離開郵局的時候,迪克和佩里都沒有注意到警車正在跟蹤他們。迪克開車,佩里指路,他們向北穿過五個街區,向左拐,又向右拐,開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多一點兒,在一株即將枯死的棕櫚樹前停了下來。樹旁有塊因常年風吹雨打而破損的牌子,上面除了「OOM」三個字母外,其餘字跡都很模糊了。
但是在加登城這樣一個小鎮,秘密可是件罕見的東西。警長辦公室在法院大樓的三層,僅佔三個房間,裏面的傢具不多,但仍顯得擁擠。任何來這裏探望的人都會察覺出一種古怪近乎詭異的氣氛。過去數星期來急匆匆的腳步以及憤怒的埋怨驀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平靜,此刻充滿了整個房間。辦公室秘書理查森太太,這個非常大方爽快的人突然有了一種講究的怪癖,說話輕聲細語的,走路也踮著腳尖。她的上司——警長及其下屬、杜威以及從堪薩斯州調查局借調來的調查員們,也都慢慢地邊走邊談,聲音壓得很低。這種情形彷彿獵人躲藏在樹林里,生怕突然的聲響或動作會把正朝這邊走來的野獸嚇跑似的。
在同一天夜裡稍晚一點的時候,另一間廚房裡,一個女人放下手中正在補的襪子,取下塑料框架的眼鏡,上下打量這位來訪者說:「我希望你找到他,奈先生,我們就兩個兒子,他是老大。我們愛他,但是……唉,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不是闖了禍,怎麼會跑掉。他對他爸爸和弟弟都沒說一聲。是不是他又惹事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她的目光掠過這間狹小的、生著柴火的屋子,落在一個躺在搖椅上的瘦削老人身上,那是瓦爾特·希科克,她丈夫,理查德·尤金的父親。他雙手粗糙、雙眼無神;一開口聲音聽上去彷彿平時很少講話。
杜威說:「那麼希科克這時仍留在樓上看守?」
希科克先生繼續說道:「他和卡羅爾租了一間大房子,買了一輛漂亮的汽車,可他們一直欠著債呢。即使迪克後來不久找了一個開救護車的活兒,掙得比以前多了,也還是債務纏身。後來,堪薩斯城的一家大公司馬克別克公司雇他當機修工和汽車噴漆工。但是他和卡羅爾的開銷太高了,他們一直買一些根本負擔不起的東西,於是迪克開始開假支票。我一直認為他這麼做和那次車禍有關,使得他有些腦震蕩。打那以後,他就變了,賭博、開假支票,以前我可從未見過他干這些事。後來他和另一個女孩好上了,為了她和卡羅爾離了婚,那個女孩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對不起,請繼續。」
是希科克和史密斯!但是就在他認出兩人的同時,這兩個人也認出了他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們飛起雙腳,猛地從餐廳厚玻璃窗中沖了出去,杜威和鄧茨在後面緊緊追趕。他們沿著美茵大街飛奔,經過了帕爾默珠寶店、諾里斯藥房、加登咖啡館,然後轉彎沖向一座倉庫,在一群白色穀倉之間跑進跑出地捉迷藏。杜威拔出手槍,鄧茨也一樣。正當他們瞄準時,奇事再度發生。突然間,非常神秘,(就像是在做夢!)所有的人都在游泳,逃的人,追的人,都拍打著令人敬畏的被加登城商會宣稱為「世界上最大的免費游泳池」的池水。當兩人奮力向逃犯游去時,(怎麼回事?是做夢嗎?)畫面又一次漸漸隱去,場景轉換為另一處景色——谷景公墓。這裏散布著灰色的墳墓、綠色的樹木與長滿花朵的小徑,是氣氛幽靜、綠蔭遮天、細語喁喁的綠洲,猶如一塊清涼的雲彩,覆蓋在城北金光耀眼的麥地上。但是此時,鄧茨消失了,只剩下杜威和兩個逃犯。雖然他看不見他們,但是他知道他們一定藏在墓地里,就躲在某塊墓碑的後面,也許就在他父親的那塊後面——「艾爾文·亞當斯·杜威,一九七九年九月六日至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杜威拔出槍,沿著一條幽暗的小路匍匐前進。突然,他聽見一陣笑聲,循聲而去,只見希科克和史密斯根本沒有藏起來,而是站在赫伯、邦妮、南希和凱尼恩的墓地邊,雙腿分開,兩手叉腰仰天狂笑著。杜威開槍了……又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兩個兇手都中了三槍,但誰都沒有倒下。只見他們的身體慢慢地變成了透明色,越來越透明,直至最後消失了。但笑聲卻越來越震耳,直逼得杜威彎下身子向後逃退,那笑聲令人傷心欲絕,那麼強烈終而嚇醒了他。
「十月十三號登記的,」女房主說,「十一月十一號走的。」奈看了看史密斯的簽名。那華麗的花體字,那富有個性的甩筆和彎曲令奈很吃驚,顯然女房主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她說:「哎呀,你真應該聽聽他說話。那張漂亮的小嘴裏蹦出來的詞都文縐縐的,柔聲細語,挺有個性。你為啥要抓他,那個很娘的小矮子其實人還不錯!」
「什麼?」
「他自己的名字!這肯定意味著他不打算在此久留,要不就是這小子對自己極端自信。那麼史密斯和他在一起嗎?」
換下車牌后,迪克把原來的扔到了一座郊區水庫。然後,他開車去了高中同學斯蒂夫工作的加油站,用一張支票兌換了五十元現金。以前,這種「搶自己人」的事他可沒幹過。唉,反正他再也不會見到斯蒂夫了,他今晚就要離開堪薩斯城,這一次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多騙幾個老朋友呢?帶著這種想法,他又去拜訪了另一位同班同學——一位雜貨店的職員。這一次金額增加到了七十五塊。「那麼,這個下午我們就可以搞他個幾百塊啦。我開了張單子,上面有六七個地方,首先從這兒開始。」他指的是老鷹餐廳,這裏的每個人——男招待、服務員,全都認識並喜歡他,稱他為「腌黃瓜」(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然後去佛羅里達,就去那兒,怎麼樣?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們要在那裡過聖誕節嗎?就像那些百萬富翁們一樣。」
「拿一張地圖,」希科克先生說,「伸手一指,指到哪兒他就在哪兒。」
「哈,算了吧,才不會呢。報警?你們應該知道,按照規定,假釋期間不許喝酒,也不許和以前的獄友聯繫——」
「但結果是你們並沒有買。」
「迪克,我們想談談你假釋以後的活動。據我們所知,你曾在堪薩斯城區進行過至少兩次大的支票欺詐。」

「做好準備聽一條大新聞吧。」
希科克嘆了口氣,說:「說起來可以寫本書了。」然後,他跟奈要了根煙,丘奇彬彬有禮地給他點著。希科克抽著煙說:「佩里,我的朋友佩里,春天的時候假釋出獄了。後來,我出獄的時候,他給我來了封信,郵戳是愛達荷州的。他在信中提到我們曾討論過的一個計劃,是關於去墨西哥的。我們想去阿卡普爾科買一條釣魚船,自己經營,帶遊客去深海釣魚。」
「你們有阿司匹林嗎?他們把我的阿司匹林拿走了。」
「我們問的是,」丘奇提醒他,「你是不是聽說過克拉特謀殺案。」
「你動動腦子,哪怕就這麼一次。」
「是昨天早上。頭兒(洛根·桑福德)已經下了通緝令,說明了牌照號碼和車子的情況。」
杜威的耳朵也跟著轟的響了一聲,那槍聲幾乎使他聽不見史密斯低聲的話語。但是那槍聲還在繼續,接連不斷,同時迸出了聲音和畫面:希科克急匆匆地找著散落的彈殼;凱尼恩的腦袋被一束光照射,封住的口發出哀求,希科克又一次瘋狂地尋找發射過的子彈殼;南希的房間,南希聽到了硬木樓梯上的靴子聲響,聽見他們上樓向她逼近的腳步聲,南希的眼睛瞪著搜尋她的手電筒燈光(她說:「噢,不!噢,求你了,不!不!不!不!不要!噢,求你了,不要!求你了!」我把槍遞給迪克,我告訴他,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他舉槍瞄準,她把臉轉向牆壁);黑暗的走廊,兇手們快速走向最後一扇門。也許邦妮已經聽見了一切,她歡迎他們快點到來。
醒來的時候,他好像一個受了驚嚇發高燒的孩子,頭髮濕透,襯衫也黏貼在身上。屋裡逐漸昏暗下來,他在桌子上睡著了,整個下午他都把自己關在這間小辦公室里。他定下神來,聽見隔壁辦公室理查森太太的電話在響,但似乎沒人接,她已經下班回家了。在走過一直響的電話時,他決心不去管它,但立即猶豫了一下。也許是瑪麗來的電話,問他是不是還在工作,要不要等他回家吃飯吧。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們發現她們偷走了我們的東西,」希科克說,「我倒沒損失多少,但佩里的錢包丟了,裏面有四五十塊呢。」
在他看來,這兩人看起來還「挺不錯」。高個兒瘦長而結實,留著平頭,金黃色的頭髮有點髒兮兮的,但帶著一副迷人的微笑,舉止彬彬有禮;而他的同伴,「身材矮小」的那位,右手拿著一把口琴,左手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行李箱,看起來也「挺正派」,羞澀而溫和。總之,貝爾先生當時對兩位客人的意圖是一無所知——他們想用皮帶勒死他,搶走他的車和錢,然後埋屍荒野——事實上,貝爾先生很高興有個伴兒,陪他說說話,至少到奧馬哈是不成什麼問題。
「丹佛。」
「怕他們叫喊。不管怎樣,我不需要幫忙。我都和繩子打了一輩子交道了。」
奈笑了一下。「不過,他們的確在外面待了一晚上。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里,也就是從十五日到二十一日,迪克一直和他的朋友佩里·史密斯在一起;但正如你們所說的,他一直保持著日常的作息習慣:住在家裡,每天按時去上班。在二十一日那天,他不見了,佩里·史密斯read.99csw•com也沒蹤影了。打那以後你就再也沒見過他?他也沒給你寫過信?」
佩里·埃德加·史密斯(白人,男性),二十七歲零五十九天。出生地:內華達州。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一百五十六磅。發色:黑色。犯罪:破門盜竊。逮捕經過:空白。執行人:空白。處理情況: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三日由菲利普斯堡送交堪薩斯州監獄。假釋時間:一九五九年七月六日。
「哪兒?」
男孩站起來送他們上車,留老頭兒自己繼續吃新鮮的烤薄餅。他和迪克、佩里一一握手,祝他們新年快樂,然後揮手致意,直到車子消失在黑夜裡。
迪克說:「你叫什麼名字?」
希科克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異。看得出來,他一定在納悶,為什麼丘奇對那個日期記得如此清楚?覺察到這句話會太早引起懷疑,這位警員趕忙接著問道:「你們動身去斯科特堡是幾點鐘?」
在妻子描述這些煩人的瑣事之際,杜威已經倒了兩杯咖啡。瑪麗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盯著他看。他臉色很好,容光煥發,瑪麗知道這是他得意的神情。她說:「艾爾文,哦,親愛的,有好消息吧?」杜威沒說話,把牛皮紙袋遞給了她。瑪麗的手還是濕的,她把它擦乾,坐到了餐桌旁,喝了一口咖啡,打開了紙袋,從裏面拿出一些照片。是兩個青年男子,一個金髮,另一個黑髮、深色皮膚,這是警方的「罪犯檔案照」。兩張照片都附有機密檔案。關於金髮男子,檔案上記載著:
在二十一歲之前,希科克曾當過鐵路護路工人、救護車司機、汽車油漆工和修理工;他還娶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卡羅爾,她爸爸是個牧師。他跟我是死對頭,說我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他費盡心機給我找麻煩。但我對卡羅爾是鐵了心的,現在也是這樣,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只是,唉,我們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我們太年輕了,養不起三個孩子。如果我們沒有欠債太多,如果我能多賺點錢,也許還能養活。我也儘力了。」
「正常價格,一個星期九塊錢,外加五角錢的鑰匙押金。必須付現金,而且是預付。」
在堪薩斯城迪克最喜歡的一家經濟餐館老鷹餐廳里,迪克一邊吃著辣椒,一邊向佩里道歉:「對不起,親愛的。我知道你會著急的,以為我被警察纏上了。但是你實在不知道我運氣會有多好,我可不能說放棄就放棄。」他解釋說,在離開佩里后,他去了曾經工作過的馬克別克公司,想找到一個汽車牌照,換下那輛偷來的雪佛蘭的衣阿華州牌照。「我來和走都沒人看見。這個公司經常做報廢汽車的生意。果真,在公司房子的後面,在一輛撞壞了的德索托汽車上還掛著堪薩斯州車牌。」「那車牌現在在哪裡?」「已經掛在咱們車上了,兄弟。」
「打那以後他沒給你寫過信嗎?」
「不,我從沒。」
鄧茨不願轉移話題,他提醒史密斯,「希科克拿著刀,你拿著槍。你們是怎麼進到屋子裡的?」
「一點,或者一點半。我們吃完午飯後就開車去了恩波里亞。我們在那兒買了幾副膠皮手套和一捆繩子。刀、獵槍和子彈,全是迪克從家帶來的。但他不想買黑襪子,這導致我們大吵了一場。在恩波里亞郊區的什麼地方,我們經過一家天主教醫院,我勸他停下向修女們買些黑色襪子,我知道修女是穿黑襪的。為了糊弄我,他倒是進去了,可沒過多久就出來了,說修女不肯賣他。我肯定他連問都沒問過,他承認確實如此。他說那是個餿主意,修女們會認為他是個瘋子。所以在到大彎城之前我們沒有再停車。在那兒,我們買了膠帶,還吃了晚飯,很豐盛的一頓。由於吃得太飽,結果我睡著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剛好到了加登城,那兒看起來真像一個寂靜的死城。我們在一家加油站停下來給車加油。」
鄧茨問史密斯:「全部加起來,你們一共從克拉特家拿走多少錢?」
「沒臉寫?」
希科克先生說:「不,他們沒找到他姐姐。聽說好像她搬家了。」
「因為你認為自己已經殺掉了所有的人?」
「一個接一個,」哈特曼太太說,「簡直不敢想象。難怪那個惡棍會昏倒。」
「聽好了,佩里,鄧茨先生現在要告訴你,星期六晚上你們到底去了哪裡……」在問話問到一半時,他開始注意到警探曾多次暗示過十一月那個特殊的周末,他彷彿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他不斷給自己打氣。但是,等到了那一刻,當那個大個子牛仔用懶洋洋的聲音對他慢慢地說出「你們去了克拉特家,謀殺了他的全家」時,他幾乎嚇死過去。的確如此。在兩秒之內,他最少掉了十磅肉。謝天謝地,他沒讓他們看出來,至少希望他們沒看出來。那麼迪克呢?他們大概也在迪克身上使了這個絕招吧。迪克很聰明,善於表演,但他的「膽識」恐怕靠不住,很容易驚慌失措。不過即便如此,佩里都相信不管他們給迪克施加了多大壓力,迪克也不會坦白的,除非他想被絞死。「在離開之前,你們殺死了屋裡所有的人。」如果說每一個堪薩斯州的前科犯都聽過這句話,他都不會感到吃驚。他們不知已經審訊了多少人,大概也抓過成打的嫌疑犯;現在只是加上他和迪克而已。但是另一方面,堪薩斯州會千里迢迢派四位警探來抓兩個微不足道的違反假釋者嗎?也許他們真的無意中發現了什麼事情,什麼人,一個所謂的「活的目擊者」。但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如果能和迪克談上五分鐘,砍胳膊、砍腿他都願意。
迪克說:「可笑,你可笑死我了。」他劃了根火柴,想抽煙,但是藉助閃爍的火光看見的東西使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他走過穀倉,來到畜欄。只見一輛車停放在那裡,是一輛黑白兩色的一九五六年的雪佛蘭,鑰匙還留在車上呢。
「她們可能是姐妹倆,都是金髮,都很豐|滿。我記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們買了一瓶橙花酒,就是把橙汁和伏特加混在一起,我當時有點兒醉了。我們請兩位姑娘喝了幾杯,然後開車帶她們去快樂港。我猜兩位紳士都沒聽說過快樂港吧?」
「有意思!」佩里又看了一遍文章,「我要是猜錯了才怪!如果說兇手不是瘋子,也必定知道發生在堪薩斯州的事。」
杜威哼了一聲,鄧茨吹了聲口哨,而史密斯勉強苦笑了一下,接著說:「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有點兒離譜。十二個人!但迪克說這很容易。他說:『我們進到那兒以後,小心點兒就是了。』當時我的心情是無所謂,隨它去。不過,也是因為(說實話)我信任迪克,他的講究實際,以及他的男子漢氣概深深打動了我,而且我和他一樣想得到那筆錢。我想拿到錢后,就去墨西哥。但我希望能不用行兇就達到目的,在我看來,如果我們當時把臉蒙上就可以的。我們為此還爭論過。在去霍爾科姆的路上,我想停車買幾雙黑色襪子套在頭上。但迪克認為戴著襪子也會被認出來,而且他的眼睛有毛病,戴不戴都一樣。當我們到達恩波里亞的時候——」
「可否一項一項地跟我們說說?」
「別擔心,我們正盯著呢。艾爾——」
「她如果還活著的話,明天應該是十七歲了。」直到黎明時分,佩里仍睡不著。他心裏想(這是他後來回憶的),今天真的是那個女孩的生日嗎?不可能是真的,那隻不過是另一種試圖動搖他的方式,就像那個關於目擊者的假話一樣,「一個活的目擊者」。不可能,也許是他們……要是能和迪克談談該多好!但是他和迪克被分開了,迪克被關在另一層的牢房裡。

杜威把弗洛伊德·威爾斯的舉發經過給她講了一遍,在結尾時他說:「很有意思。這是過去三周里我們一直集中精力調查的角度。追查每一個在河谷農場工作過的人。結果證明我們的方向是最對了,看來是我們碰到了好運氣。但再過幾天,我們就會找到威爾斯,就會在監獄里找到他。那麼我們還是會發現真相的。哈,沒錯。」

「不能。我們就站在門外,可以監視他們。但我們是壓低了聲音說的。我對迪克說:『他們說的是真話。撒謊的是你的朋友弗洛伊德·威爾斯。沒有什麼保險箱。咱們趕快離開這兒吧。』但是迪克感到太丟臉了,無法面對這個事實。他說非得搜遍整個房屋才會罷休。他說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們全綁起來,然後在屋子裡好好找一找。你不能和他爭論,他當時太得意了,幾條人命在他手裡,這令他興奮不已。克拉特夫人卧室的隔壁是一間浴室。迪克的主意是先把父母鎖在浴室里,然後把小孩叫醒,全關進去,然後再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帶出來,分別在屋子的不同地方捆上。迪克說,等我們找到了保險箱,我們就切斷他們的喉嚨。不能開槍,他說,那會製造出太大的聲響。」
哈特曼太太嘆了口氣,她希望默爾特是錯的。而赫爾姆太太說:「我的希望是,我希望把他們永遠關起來。只要一想到他們在我們附近,我就擔心得要命。」
「睡覺,」希科克先生對自己的這個回答彷彿也有些吃驚,「沒幾分鐘就睡著了。我猜你也覺得這有點不尋常。我、迪克還有他弟弟戴維坐在一起看電視里轉播的籃球比賽。正看著呢,迪克就鼾聲大作,響得像把電鋸。我對他弟弟說,『天啊,我從來沒想到看籃球比賽時迪克還能睡著。』但他確實睡著了。比賽中間一直在睡。醒來后就吃了點冷飯,然後又接著上床睡覺。」
杜威通過後視鏡瞟了他同事一眼,鄧茨輕輕地點了點頭,彷彿是在讚許。杜威一直認為地上放一個紙箱子是為了讓克拉特先生舒服一點,根據類似的線索,以及其他地方體現出的令人啼笑皆非、頗為諷刺的同情心,他推想至少其中一個兇手不是完全冷酷無情的。「我先捆住他的腳,然後把手和腳捆在一起。我問他是不是太緊了,他說不緊,但是請我放過他妻子。他說不必捆她,她不會大喊大叫或者企圖跑到屋外。他說她已經病了好多年了,最近才剛剛有點好轉,但是像捆綁這樣的事可能會使她舊病複發。我知道這並不好笑,但我就是忍不住,他還說什麼『舊病複發』呢。
「我說,『希科克先生,我叫哈羅德·奈,這位先生叫羅伊·丘奇。我們是堪薩斯州調查局的專案調查員,我們來此的目的是討論一下你違反假釋的事。當然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法庭上都有可能成為對你不利的證據。你隨時可以要求請一位律師。我們不會對你使用武力或者進行威脅,但我們也不會對你作出任何保證』。他當時非常鎮靜。」
「我知道是什麼形式,」迪克說,「我以前受過審訊。」
僱工的屋子也是空的,他已經在霍爾科姆附近給自己的家人找了一個新居所。沒人會責怪他,因為這些日子儘管天氣燦爛晴朗,但克拉特宅卻一片陰晦、肅靜與死寂。當博比走過穀倉,來到後面的畜欄時,聽到了馬匹揮動尾巴的聲音。那是南希的寶貝,那匹溫順的斑點母馬,它的鬃毛像打過蠟一樣亮,深紫色的眼睛像盛開的紫羅蘭花骨朵。博比撫摸著它的鬃毛,用臉頰輕輕地蹭馬脖子,南希過去經常這樣做。寶貝打了個響鼻。上個星期天,他最後一次去基德維爾家時,蘇珊的媽媽曾提到過寶貝。基德維爾夫人是個多愁善感的婦人,那時她站在窗前,看著漸濃的暮色和遠處的草原,突然說:「蘇珊?你知道我看見什麼了嗎?是南希,騎著寶貝,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
「我在問你呢。」

無人再逗留了。記者和市民各自散去,溫暖的房間和熱乎乎的晚餐正召喚著他們。當他們匆匆而去,蕭瑟的廣場上只剩下那兩隻灰色的公貓。奇迹般的秋天也隨之消失了,這年的第一場雪開始飄落。
後來,當孩子們和母親搬到舊金山居住時,博博對弟弟的愛意漸漸減弱直至消失。他再也不是她的布娃娃了,變成了一個野蠻人,一個小偷和強盜。他第一次被捕是在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正是他八歲生日。最終,在數次被關進警察局和教養院后,他回到了父親的身邊,博博再次見到他已是多年以後。其間她也只在照片上見過弟弟——父親有時把一些照片寄給其他幾個孩子——這些照片她都放在了相冊里。在每張照片下面都有白墨水寫的說明,例如「佩里、爸爸和他們的愛斯基摩狗」、「佩里和爸爸在淘金」及「佩里在阿拉斯加獵熊」。在最後這張照片中,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頭戴皮帽,腳穿雪鞋,站在積滿雪的樹林中,腋下夾著一把獵槍,臉上凍得發暗,眼神凄然無光。約翰遜夫人看著這張照片,不禁想起了佩里到丹佛去拜訪她時的一個「場面」。那是一九五五年的春天,實際上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們當時正在談論和父親在一起的童年生活,突然喝多了的佩里把她推到了牆上,按在那兒說:「我不過是他的黑奴,僅此而已。他迫使我拚命幹活,可從不給我一個錢……博博,現在是我在講話,你別插嘴,否則我把你扔進河裡去。就像那次在日本一樣,我把一個從沒見過的傢伙抓起來扔下橋去!」
瑪麗仔細地端詳著史密斯的正面和側面的照片:神情傲慢、冷酷,但也不完全如此,臉上似乎還帶著點兒獨特的優雅;嘴唇和鼻子看起來都很漂亮,她認為那雙眼睛相當美,朦朧而夢幻,像電影明星般,很敏感,又有點兇惡,但是比起理查德·尤金·希科克那雙可怕的眼睛來,還少了一份「邪惡」。瑪麗看著希科克的眼睛,不禁想起了一件童年往事:有一次,她看見一隻野貓掉在陷阱里,雖然想救它,但是野貓眼中散發的痛苦和仇恨令她的憐憫之心化為烏有,只感到滿心的恐懼。「他們是誰?」瑪麗問。
「聖誕快樂!親愛的。還有,新年快樂!」
這些職業觀察家們要親手記下希科克和史密斯被押解歸來的這一幕。公路巡警傑拉德·莫瑞已經在法院台階前的走道上為他們預留了足夠的地方,犯人們必須走過這些台階才能進到監獄,它就位於這座四層石灰建築的頂層。《堪薩斯城星報》的一位記者,理查德·帕爾拿著一份星期一出版的《拉斯維加斯太陽報》,報紙上的大字標題「兇嫌遣返可能面臨著群眾的憤怒私刑」引來一陣鬨笑。莫瑞警長評論說:「我倒看不出有誰是帶了領帶來勒犯人的。」
「因為變了天,又忙著趕路的緣故。」男孩說,「從聖誕節前到現在,我們一直在走路。我覺得我們好像走了大半個得克薩斯州。」男孩語氣平實,他一邊按摩著老頭兒的手,一邊講著。在開始這段旅程之前,他們祖孫倆和一個姑媽在路易斯安那州什里夫波特附近的一個農莊相依為命。不久前,姑媽死了。「近一年來,約翰尼的身體一直不好,所有的活兒都得姑媽做,有時我能幫幫忙。有一天,我們倆正在劈燒火的木頭,需要劈一大堆。正劈著呢,姑媽突然說她累極了。你們見過馬倒下就再也沒站起來嗎?我見過。姑媽就是那樣死的。」聖誕節前沒幾天,租田給爺爺的人「把我們趕出了農場」,男孩繼續說,「所以我們出發去得克薩斯州,去找傑克遜夫人。我從未見過她,但她是約翰尼唯一的妹妹,總得找個人收容我們,至少也得收容他。他再也走不動了。昨天晚上我們淋了一場雨。」
「不是,他一點兒聲音都沒聽到。他妻子當時正在照顧一個生病的孩子。他說他們整晚都忙個不停。」
「我們在快樂山附近的一個卡車站吃了早飯。然後開車去了奧萊西,在那兒,我把佩里送到他住的旅館,當時大概是十一點鐘。後來我就回家了,和家裡人一起吃午飯。和每一個星期天一樣。看電視,是籃球比賽,也可能是橄欖球。我當時相當累了。」
犯人顯然對自己出色的記憶力非常驕傲,他隨口背出了二十多家堪薩斯城商店、咖啡館以及汽車修理廠的名字和地址,而且還準確地回憶出在每個地方「購買」的物品和支票數額。
「我聽著呢。」

佩里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迪克突然來到他身邊。「嗨,佩里,」他說道,「你病了嗎?」
鄧茨說:「這時你們在屋子裡已經待了多長時間?」
佩里打斷迪克的體操表演,大聲讀了這則新聞后問道:「上個星期六晚上,我們在哪兒?」
此時是五點三十分。杜威故意中止了審問。「我們明早接著談,」他說,「順便說一下,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是南希·克拉特的生日。她如果還活著的話,明天應該是十七歲了。」
奈在筆記本的封面上畫了一把匕首。他一邊畫一邊說:「告訴我,迪克,你聽說過克拉特謀殺案嗎?」後來,在正式的審問報告上,奈寫到:「嫌疑犯露出明顯可見的緊張反應,臉色灰白,眼皮抽|動。」

這個問題令希科克太太發起了牢騷。「這把槍花了一百多塊錢呢,是迪克賒來的。現在那家店不願讓退回去了,買了不到一個月,而且只在十一月初他和戴維去格林內爾打野雞時用過一次。他買槍時用的是我們的名字——他爸爸就是由著他——因此又該我們付錢了。你看看,瓦爾特病成這樣,我們什麼都需要,可沒有……」她屏住呼吸,彷彿是為了防止打嗝似的,「你真的不想再來一杯咖啡,奈先生?不麻煩的。」
「有一天晚上,迪克把他(佩里)帶回了家,說是他的一個朋友,從拉斯維加斯來的,剛下汽車,他想知道能不能讓佩里在家住幾天。」希科克太太說,「不行,我不想讓他住我們家。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什麼人。聞聞那香味兒,再看看他那油光水滑的頭髮,迪克在哪裡認識的他不是一目了然嗎?按照假釋的規定,他不應該和任何在那兒(蘭辛)結識的人來往。我警告了迪克,但他不聽。他在奧萊西旅館給他朋友找了個房間,打那以後,迪克所有的空閑時間都和他在一起。他們倆還一塊兒出去搞了趟周末旅行。奈先生,我敢肯定,就是那個佩里·史密斯慫恿迪克開假支票。」
「你們關係不太好?」
杜威指責他在撒謊。接著打出一張四位警探事先商量好的底牌:「我們有一個活著的目擊證人,佩里,一個你們沒看到的目擊者。」
在此之前,兩位警探從未對史密斯的陳述進行反駁。他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是不是,迪克?」
「那個時候,你們正在堪薩斯州的霍爾科姆,在赫伯特·威廉·克拉特先生的家中。在離開之前,你們殺死了屋裡所有的人。」
「我最遠能帶你們兩位到奧馬哈。」
鄧茨說:「你們去了克拉特家,謀殺了他的全家。」
杜威說:「你獨自一人,沒有武器?」
佩里皺著眉頭,用戴著手銬的手揉了揉膝蓋。「讓我想一會兒。因為從這時開始事情有點兒亂了。我想起來了……喔,是的,我在走廊搬了把椅子到浴室,這樣克拉特夫人就能坐著了,考慮到她丈夫說她是個病人。在我們把他們夫婦鎖進浴室的時候,克拉特夫人一邊哭一邊對我們說:『請不要傷害任何人,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她丈夫摟著她,說:『親愛的,這兩個人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只想要點錢。』」
「沒有,封嘴是後來的事,我把兩個女人都捆在卧室之後才封的嘴。克拉特太太還在哭,同時她還向我打聽迪克。她不信任他,但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我相信你是,她說,然後讓我答應她別讓迪克傷害任何人。我想她真正擔心的是她女兒。我自己也擔心那個小姑娘。我懷疑迪克正想幹些我無法忍受的事。當我捆完克拉特太太,沒錯,他把女孩帶到了她的卧室。她在床上,他坐在床邊和她搭訕。我立即打斷他們的交談,讓他去找保險箱,我來捆女孩。他走後,我把她的腳捆在一起,手反綁在身後。然後我拉起被子蓋住她,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面。床邊有一張休閑椅,我想正好可以在上面休息一會兒,我的腿疼得像著了火一樣,又是爬樓梯,又是跪著找錢的。我問南希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有,她真的說了。她努力表現得輕鬆而友好。我真的很喜歡她。她很可愛,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一點也沒有嬌生慣養的壞毛病。她對我講了很多她的事,學校啦,她想上大學學音樂和藝術啦,還提到了馬。她說除了跳舞,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騎馬。所以我告訴他我媽媽曾經是個馬術冠軍。

「我在這兒。」迪克正趴在一堆乾草上應道。
犯人開始回憶。有一年,在他九歲或者十歲的時候,他爸爸病了。「是兔熱病,」持續了好多個月,在此期間,全家就靠著教堂的救濟和鄰居們的施捨過活,「否則我們就餓死了。」除了這件事以外,他的童年一直很好。「我們從未有過很多錢,但我們也從沒有窮得沒飯吃,」希科克說,「一家人可以說不愁吃、不愁穿。我爸爸管我很嚴,我要是不幫忙做家務,他就會不高興。但是我們相處得不錯,從沒有激烈的爭執。我父母也從未吵過架,我一次也想不起來。我母親非常好,父親也是個好人。我得說,他們為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上學?他認為,如果把「浪費」在體育運動上的時間分出哪怕小小一點兒用在學習上,他也不會是個普通學生。「棒球、橄欖球,我參加了所有的校隊。高中畢業后,我本來有機會靠一個橄欖球獎學金上大學。我想去學工程。但是即使有了獎學金,上學的費用也太貴了。我不知道,反正就覺得找個工作比較保險。」
調查員問史密斯的房租多少錢。
這就是弗洛伊德·威爾斯後來的追述,但此時距他得知消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害怕,因為如果其他犯人知道他向獄方告密,那麼就像他說的,他的小命就算玩兒完了,「比條野狗還不如呢」。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時時刻刻都在聽廣播,追蹤報紙的報道。其中一條消息說,堪薩斯州的《霍奇森新聞報》懸賞一千美元徵求相關線索,只要能協助警方抓獲殺害克拉特一家的兇手並證實他們的罪狀,就可以獲得賞金。這幾乎促使威爾斯開口。但他還是太害怕了,他的恐懼不僅僅來自於其他犯人,他還害怕當局可能會指控他是犯罪分子的同謀。畢竟,是他把迪克引到了克拉特家;因此很有可能人家說他對迪克的意圖知而不報。不管人們怎樣看待此事,他的處境微妙而棘手,不論怎樣做,他的借口都會令人起疑。因此,他決定還是什麼都不說。又過去了十天,進入十二月,從越來越短的新聞報道(電台已經不再播報此事)來看,案件的調查者仍然迷惑不解,實際上和那天早晨發現謀殺案時一樣,還是毫無線索。
「請不要掛,這裡是堪薩斯城,你同事要和你說話。」
「星期一。他到我工作的地方去找我,鮑勃·桑茲汽車修理廠。」
「什麼時候?」丘奇問,「是星期幾?」
「還有一件事,您究竟知不知道,你們的兒子有可能去什麼地方?」
「那麼你弟弟有沒有可能最近又回去和你父親會合了呢?就在上個月。」
希科克被帶走後,奈和丘奇穿過門廊來到對面審訊室門前,從小玻璃孔里觀看審訊佩里·史密斯的情況,不過只能看,不能聽。奈是第一次見到佩里,視線便被他的雙腳吸引過去:他的腿如此短,以至於他那像小孩子似的腳竟夠不到地板。史密斯硬直的印第安人的頭髮,愛爾蘭和印第安混血的黑色皮膚,頑童似的表情,令他想起了嫌疑犯漂亮的姐姐,那位挺不錯的約翰遜夫人。但是這個矮小健壯、有點畸形的小不點實在並不漂亮:他那粉紅色的舌尖伸了出來,像蜥蜴般在嘴邊舔著。他正在抽煙,從他那輕鬆而平靜的表情上,奈推測他還是個「雛兒」——也就是說,他還不知道審訊的真實目的。
但是他了解真相。此刻,他實在受不了「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的折磨,對另一位犯人袒露了心聲。「一個特別的朋友,是個天主教徒,有著虔誠的宗教信仰。他問我:『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弗洛伊德?』我說我實在不知道,於是問他該怎麼做。他極力主張我應該向相關人員報告,他認為我不應該心裏裝著這種事生活下去。他說我可以不讓獄里任何人懷疑,他會替我想法子。於是第二天,他就向副典獄長傳話,告訴他我有事『想見他』。如果他能找個借口把我叫到辦公室里,我可以告訴他誰殺了克拉特一家。還真成了,副典獄長派人把我叫了去。雖然很害怕,但我還記得克拉特先生過去對我的好,還記得他曾在聖誕節的時候送給我一個皮包,裏面裝著五十美元。我全告訴了副典獄長,後來又向典獄長韓德做了報告。就當我還在典獄長的辦公室的時候,他拿起了電話……」
史密斯點了點頭:「在墨西哥的時候賣掉了。」
他在楓丹白露大飯店游泳池邊看到的那個男人就是一個例子。數英裡外,迪克可以看到一排排籠罩在熱霧與水光之中的豪華建築:楓丹白露、伊登羅克、蘭尼等大酒店。到邁阿密的第二天,他建議佩里一起進到這些「快樂宮殿」里去,「也許能碰上個把富婆。」佩里很不情願,他覺得人們一定會盯著他們的卡其褲和T恤衫看。實際上,他倆在楓丹白露大飯店那華麗的大廳里走動時,沒有人注意他們。夾在一大群身穿鮮艷條紋絲質短褲與泳裝外加貂皮的女人當中,根本就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們在樓下大廳逛了一會兒,又跑到花園走了一圈,最後在游泳池邊懶洋洋地躺下。就是在那兒,迪克看到了那個男人,年紀和他差不多,大概二十八九歲。他可能是「賭徒或律師,或者是個從芝加哥來的黑幫分子」,不管他是什麼人,反正他好像既有錢又有勢。一個長得像瑪麗蓮·夢露的金髮女人正在用防晒油給他按摩,他那戴著大戒指的手正懶懶地向一杯冰鎮橙汁伸過去。所有這一切都屬於他,而迪克卻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為什麼這個王八蛋什麼都有,而他卻一無所有?為什麼這個「該死的王八蛋」運氣這麼好?如果手裡有把刀的話,迪克就威風了。像他這樣「該死的王八蛋」就應該小心了,他會切開「他的腦袋,讓他的好運氣也流出一點來,大家分享一下」。然而,迪克的興緻被毀掉了。那位往男人身上抹防晒油的美麗女郎掃了他的興。他對佩里說:「我們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吧。」
「噢,」奈說,「走了一晚上,也就是說他們是星期六的某個時候出發的。星期六是十一月十四日,對不對?」
空氣里飄蕩著聖誕頌歌,歌聲從遮陽傘下的四位女士身邊的收音機里傳出來,在邁阿密的金色陽光和永不停息的海鷗哀鳴聲中,顯得有些古怪。「哦,來吧,讓我們來歌頌他,哦,來吧,讓我們來歌頌他。」來自大教堂唱詩班的肅穆聖樂令佩里感動得流下淚水。樂曲停了,他還是淚流不止。每當他的情感受到這樣的折磨時,他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那「最終的迷戀」——自殺。小時候,他經常想到自殺,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父母和其他敵人,這種幻想往往令他很激動。然而長大后,結束自己生命的幻想越來越失去了魅力。他不會忘記,這正是吉米和弗恩的「歸宿」。近來,自殺這個念頭倒不時在他心頭浮現,它似乎已不只是一項選擇,而是變成等待著他的一種特定的死法了。
沉浸在自己計劃中的迪克沒有注意到一輛警車從旁邊緩緩駛過,在偵查他。佩里也沒注意,他正扛著從墨西哥運來的紙箱走下郵局的台階,沒看到警車和車裡的警察。
「保羅——我讓他到晾衣繩上去給艾爾文拿些襪子,他回來後站在那裡看我收拾行李。他想知道爸爸要去哪兒。艾爾文抱起他,說:『你能保守秘密嗎,保羅?』其實他不必問。雖然兩個孩子在家中也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但他們都知道不得談論爸爸的工作。所以他說:『保羅,你還記得我們一直在找的那兩個人嗎?現在我們知道他們在哪兒了,爸爸要去把他們抓回來,抓回加登城。』但是保羅懇求他:『不要,不要,別把他們送回來。』他感到害怕,才九歲的孩子,哪能不害怕呢!艾爾文吻著他,說:『別怕,保羅,乖孩子。我們不會再讓他們傷害任何人。他們再也不能害人了。』」
希科克先生想了一會兒,說:「他看起來和平常一樣。他一回來,我們就開始吃午飯了。他餓壞了。我還沒念完感恩禱告,他就開始往自己盤子里盛飯。我說:『迪克,你吃得這麼快,難道想全吃光讓我們餓肚子嗎?』當然,他一向很九_九_藏_書能吃。他能吃掉整整一罐子腌黃瓜。」
「嗨,佩里,把火柴遞給我。」
杜威問:「他當時認為那兒會有多少人證?我是說,他預計會在克拉特家遇見多少人?」
「那麼你認識這個人嗎?」
「是你去的?」
沒有回答。
「大概一個小時。」
希科克太太又往針孔里穿了一根線;她丈夫搖著搖椅,嘴裏叼著一根煙斗。這位調查員用他訓練有素的眼睛四下環顧著這間簡陋卻整潔的屋子。角落裡,一把獵槍倚在牆上,其實他早就注意到了。他站起來,伸手拿起槍說道:「您經常打獵嗎,希科克先生?」
天氣出奇的好。甚至對於以風和日麗的陽春季節非常漫長而知名的西堪薩斯地區來說,今天也好得似乎不真實,空氣乾燥、陽光充足、天空蔚藍。樂觀的牧場主預測今年冬季將是一個暖冬,在這樣的天氣里,整個冬天都可以放牧。在博比的記憶里,這樣的冬季只有一次,正是在那一年,他開始和南希約會。當時他們倆都是十二歲,放學后他經常替南希背著書包,一起從霍爾科姆學校走回河谷農場。如果天氣暖和、陽光明媚,他們經常在路邊停下,在那條蜿蜒曲折、緩緩流動的濁色的阿肯色河邊小坐片刻。
「老實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想攆他們下車?當然可以。」佩里看著那個生病的、仍舊在昏睡中的耳聾又兩眼昏花的老人,又看了看那個孩子——他平靜地看著佩里,沒有祈求,沒有「提出任何請求」。佩里想起了自己在他那個年紀曾和一個老頭兒流浪的往事。「隨你便,把他們扔下車。但是我也要下去。」
迪克發動了引擎。當車剛開始移動時,突然男孩大聲叫道:「等等!」接著跳出車,跑到路邊停住,彎腰撿起一個、兩個、三個……一共四個可口可樂空瓶子,然後又跑了回來,跳上車,高興地咧嘴笑。「唉呀,先生,如果你開得慢點兒,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能撿來一大筆零花錢。我和約翰尼就是靠這個吃飯的。退瓶換錢。」
「牆角。」
「請找一下杜威先生。堪薩斯城來電。」
「哦,我認為那倒大可不必,夫人,」年輕的農夫說,「現在是那兩個小子害怕我們,而不是我們怕他們。」
迪克咧嘴笑道:「好了,咱們又可以去吃一頓了。」
「查過登記記錄嗎?」
邁阿密海灘。海洋路335號一家名叫薩摩賽特的小旅館。這是一座方形建築物,刷的半白不白的,有些地方還披掛著一些紫色的裝飾,其中一塊淡紫色的牌子上寫著:「空房出租,價格低廉,提供海灘設施,讓您享受宜人的海風。」薩默賽特旅館是這條灰白冷清的小路上眾多小旅館中的一個,這裏的房子都用洋灰和泥土蓋成。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里,薩默賽特旅館所能提供的「海灘設施」不過是旅館後面沙灘上的兩把遮陽傘。其中一把粉色的上面寫著「我們提供情人節冰淇淋」。在這個聖誕節的中午,四位女士躺在這把傘下,旁邊一台晶體管收音機正在播放音樂。另一把藍色的遮陽傘上寫著「水寶寶防晒霜」,迪克和佩里就坐在傘下,他們已經在薩默賽特旅館住了五天,租了一間雙人房,每周十八塊錢。
鄧茨說:「佩里,我一直留心你說的那天晚上的燈。我估計當你們關掉樓上的燈時,屋子裡就應該全黑了吧?」
佩里說:「也許你錯了。但如果你錯了,那就意味著咱們都得進『角落』了。」兩個人以前從未提起過堪薩斯州的這一極刑——絞刑。「角落」是堪薩斯州監獄的犯人給裏面放著絞刑架的小屋所取的名字。
「叫我迪克。」
「沒什麼好做的。」
下午,傍晚時分。這位司機覺得很疲勞,他是一位中年的推銷員,此處不妨稱之為貝爾先生。他盼著能停下來打個盹。然而,他離目的地——內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只有一百英里了,那裡是他工作的那家大型肉製品公司的總部。他們公司規定不許推銷員中途搭載閑人,但貝爾先生經常違反這個規定,特別是在他覺得枯燥乏味、昏昏欲睡的時候,因此當他看見兩個年輕人站在路邊攔車時,立刻就踩了剎車。
聖誕節這天早晨,博比沒有飛奔去河谷農場,相反他留在了家中。中午他和家人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他母親為了這頓飯準備了一個星期。自從發生那場悲劇,所有人——父母和七個兄弟姐妹,都對他格外親切。同樣,在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不厭其煩地勸他一定要多少吃點兒東西。沒有人發現實際上他病了,悲傷欲絕。那種悲傷緊緊將他圈住,他出不來,別人也進不去。若說有的話,也許只有蘇珊·基德維爾。在南希出事之前,他並不欣賞蘇珊,總覺得和她在一起不太自在。她太與眾不同了,繪畫、詩歌、彈鋼琴,對這些她全都一絲不苟,而女孩們其實不必這麼過分認真的。當然,他也難免忌妒蘇珊,在南希心目中,蘇珊的地位至少跟他是一樣的。但是,也正因如此,蘇珊才能理解失去南希對他意味著什麼。如果沒有蘇珊,沒有蘇珊寸步不離的陪伴,他怎麼可能熬得過去?那雪崩般接連而至的打擊——謀殺案本身、杜威先生和他的談話,更令人感覺諷刺的是有一陣他竟然成了首要嫌疑犯!
「你兒子。」

佩里揉著膝蓋,跟警探們要幾片阿司匹林。鄧茨給了他一片,他一邊嚼著,一邊接著說:「但是當時你只能那麼做。我又搜查了男孩的房間,一分錢也沒有。但是有一台小型攜帶型收音機,我決定拿走。這時我想起了在克拉特先生辦公室里看到的雙筒望遠鏡。我下樓去拿,然後把它們都放到車裡去。外面很冷,冷風讓我覺得舒服許多。月光非常明亮,你可以看出好幾英里去。我當時想,為什麼我不一走了之呢?走到公路上,搭一輛車。我發誓當時真的不想再回到那間房子里去。但是——唉,我該怎麼跟你們解釋呢?就好像那件事跟我完全沒有關係;倒像我正在讀一部小說,知道接下來要出現什麼情節,結局怎樣。所以我又回到樓上……讓我想想,哦,對了。我們開始捆綁他們,頭一個就是克拉特先生。我們把他叫出浴室,我把他的手綁在一起,然後我一路押著他走到了地下室。」
「這就是我想要的聖誕節禮物。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把這個禮物包起來吧,包起來,然後睡到新年。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禮物嗎?」
「噓——」克萊爾太太說,「要提到我了。」
「喬·詹姆斯。」她解釋說詹姆斯是個年輕的印第安伐木工兼漁夫,住在華盛頓州貝靈漢附近的森林里。她和詹姆斯並不熟,但是她知道詹姆斯和他的家人都是慷慨善良的人,過去經常照顧佩里。在佩里的朋友中,她唯一見過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士,一九五五年六月曾來過她家,身上帶著佩里的一封信,信里說她是他妻子。「他說他有點麻煩事,問我能不能照顧一下她,等他回來把她接走。那姑娘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實際上她只有十四歲,當然她不可能結過婚。但當時我被騙了。我同情她,讓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但沒過多久——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走了。而且,還順便帶走了我們家的行李箱和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我的衣服、我丈夫的銀器,甚至連廚房裡的鍾也不放過。」
像往常一樣,迪克很餓。經過那麼一番勞動,就連佩里也餓了。他後來回憶說:「我們把老頭兒攙進了飯館,讓他在桌邊坐下。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死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你真該看看他狼吞虎咽的德性。那小子給他點了烤薄餅,他說那是約翰尼最喜歡的。我敢發誓,他足足吃掉了三十張薄餅,還有兩磅黃油和一夸脫糖漿。那小子給自己也點了飯菜,是薯片和冰淇淋,他說他就想吃薯片和冰淇淋,但分量是真不少。我覺得奇怪,吃那麼多他怎麼沒不舒服呢。」

天色尚早,還不到九點鐘,佩里是這家自助洗衣店的第一位顧客。他打開鼓鼓囊囊的草編行李箱,取出一堆內褲、襪子和襯衫(有些是他的,有些是迪克的),塞進洗衣機,同時往機器里丟進一枚假冒的鉛做的圓片,這種東西他在墨西哥買了很多。
「我們去了,不開玩笑。」

「噢,哼!是他呀。迪克總說他怕得要死,不敢告密。哈!」
女郵政局長默爾特·克萊爾正在哈特曼咖啡館喝咖啡,她抱怨收音機的音量太小。「開大點兒聲。」她要求。
希科克表示同意。「那當然。因為,唉,我們已經確定要去墨西哥了,不然我也不至於開那麼多假支票。但是我本來希望……你們大概不會相信的,但我說的是實話,我想過去墨西哥賺錢,然後我就有能力還清那些支票款項了。」

杜威並不期待會有意外的收穫了,他繼續說:「希科克對我們說,你是個天生的殺手。你對於殺人一點兒都不在乎。還說,有一次在拉斯維加斯你跟在一個黑人後面,用一根自行車鏈條把他打死了,就是為了取樂。」
門鈴響了。約翰遜夫人很尷尬,面露難色地望著大門,奈領會了她的心意(後來在報告中寫到,「在整個交談過程中,她一直保持著鎮靜和親切,是一位個性突出的人」),拿起他的棕色硬沿帽,說道:「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約翰遜夫人。但是如果您有佩里的消息,我們希望您能與我們聯繫,請給格斯里檢察官打電話。」
「對,是周日下午。」
但是就在佩里舉起手,石頭即將砸下去的時候,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佩里後來說這簡直是一個「該死的奇迹」。第三位搭便車的人突然出現了,這是一位黑人大兵,善良的推銷員為他停下了車。「喂,太好了!」當他的救命恩人向車子跑來時,司機大聲說,「該去時,就必須得去!」
迪克不想聽佩里「老說不完那件事」,於是聳聳肩,咧了咧嘴便一路小跑到海邊,漫步在被海浪拍打的沙灘上,其間不時彎下腰來去撿幾個貝殼。小時候,他非常忌妒鄰居家的一個小男孩,那個孩子去海灣度假后,帶回來一盒子貝殼,迪克如此恨他,以至於偷走了這些貝殼,用鎚子一個一個地砸碎。此後,忌妒總是纏著他。任何人,只要獲得了迪克所期望的成就或者擁有迪克想要的東西,都是他的敵人。
迪克說:「要是我們出了車禍,可就有意思了。」
理查德·尤金·希科克(白人,男性),二十八歲。堪薩斯州調查局編號97093;聯邦調查局編號859273A。住址:堪薩斯州埃傑頓。出生日期:一九三一年六月六日。出生地:堪薩斯州堪薩斯城。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體重:一百七十五磅。發色:金色。眼睛:藍色。體格:壯碩。膚色:紅潤。職業:汽車噴漆工。犯罪:欺詐、開假支票。假釋時間: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三日從堪薩斯州監獄假釋。
奈平常說話帶有低沉的鼻音,很容易令人感到畏懼,但此時他盡量以一種溫和、隨意、不易使人戒備的方式說話。「那麼您還記得他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嗎?」
「這期間,我找到了電話,把電話線割斷了。我問克拉特先生屋裡還有別的電話嗎,他說有,在廚房裡。所以我拿著手電筒到廚房去,那兒離辦公室還挺遠的。找到電話后,我摘下聽筒,用鉗子剪斷了電話線。往回走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是從頭頂傳過來的。我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很黑,我不敢用手電筒。但是我知道有人在那兒。在樓梯上方的窗戶後面有一個人影,忽地又不見了。」
「迪克?」佩里問。
「我從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姓克拉特的。」
樓梯,灰色的走廊。奈聞到了各種氣味:廁所消毒劑、酒氣、熄滅的煙頭。在一扇門後面,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房客一會兒號啕痛哭一會兒又高聲歌唱,也聽不出是悲傷還是歡樂。「吵死了,荷蘭佬!再吵就給我滾出去!」女房主大叫道。「就是這兒。」她一邊對奈說,一邊把他帶進一間黑漆漆的儲藏室,她擰亮了燈,「那邊有個盒子,他讓我替他保管,等他回來拿。」

佩里這語氣彷彿認為他的哥哥姐姐的生活一直是一帆風順的!是啊,假如清理媽媽醉酒後的嘔吐物,從來穿不好吃不飽也算在內的話。不過,三個人的確念完了高中,這是真的。實際上,吉米是以全班最高的成績畢業的,這完全是他靠自己的實力獲得的榮譽。芭芭拉·約翰遜認為,這種個性正是他後來自殺的誘因。性格堅強,勇氣十足,勤奮工作,這些卻不曾為特克斯的幾個子女帶來好運。他們共有的宿命抹殺了他們兄弟姐妹的一切美德。當然,佩里和弗恩還稱不上有什麼好品行。弗恩十四歲那年,自己改了名字叫喬伊(意味著歡樂),此後短短的一生中,她竭力證明自己改這個名字是值得的。她是一個放蕩的女孩,是「大眾情人」,說難聽些,她和誰都能勾搭起來,對男人從不加以防範,但那些男人卻從沒有給她帶來過好運,甚至還總使她倒霉。母親因酒精中毒死去,她因此害怕喝酒,但她最後還是愛上了杯中物。還不到二十歲,弗恩「喬伊」就開始每天必喝一瓶啤酒。後來,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她從旅館的窗戶上掉了下去。在下墜過程中,她砸在劇院的一頂大帳篷上,從上面彈起后,被一輛計程車碾于輪下。警察在樓上那間空蕩蕩的房間里找到了她的鞋,以及一個空空的錢包和一隻空的威士忌酒瓶。
「十一月十四日。」
來訪者是堪薩斯州調查局的警探哈羅德·奈,他一直忙著在一個小記事本上作記錄。本上早已記滿了一天來調查弗洛伊德·威爾斯所指控事件的查證結果。已知的事實足以證明威爾斯的話很有說服力。十一月二十日,嫌疑犯理查德·尤金·希科克曾在堪薩斯城大肆採購,其間開出了至少「七張假支票」。奈已經詢問過所有報案的受害者:照相機、收音機、電視機售賣商,一位珠寶店老闆,以及一個服裝店的售貨員。奈向每一位證人都出示了希科克和佩里的照片,結果證實前者是開假支票的,後者是他「不吱聲的」同夥兒。(一位被騙的商人說:「他(希科克)乾的。一個非常能言善辯的傢伙,叫人不能不信。另一個——我以為他可能是個外國人,也許是墨西哥人,一直就沒開過口。」)
「哦,就在順著這個方向不遠的地方,在得克薩斯州境內。這是約翰尼,我爺爺,他有個妹妹住在斯威特沃特。至少,我希望上帝保佑她住在那兒。我們本來以為她住在德州的雅斯博。但是當我們到那兒時,人家說她和家人已經搬到斯威特沃特了。上帝保佑,讓我們在那兒找到她。約翰尼,」他搓了搓老頭兒的手,彷彿要給他取暖,「你聽見我說話了嗎?約翰尼?我們正坐在一輛很暖和很漂亮的雪佛蘭里,一九五六年的。」
「唉呀,大老遠地從堪薩斯州趕過來就是為了追查這個?唉,誰叫我是個沒腦子的金髮大美人呢。我相信你,對別人也不會隨便說。」她舉起啤酒,一飲而盡,然後若有所思地用她那布滿青筋和斑點的手把玩著啤酒罐。「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案子。不可能。我一眼就看穿他。這個人不過是個小流氓。一個想用花言巧語賴掉最後一個禮拜房租的小流氓。」也許是覺得他這樣的痴心妄想實在很荒唐,她不禁吃吃地笑了。
杜威和他的同事,KBI的調查員克拉倫斯·鄧茨正在特里爾咖啡屋裡等座位。他們四下環顧午飯時間常見的熟面孔——細皮嫩肉的生意人和黝黑粗糙的莊稼漢。杜威認出了幾個熟人:縣驗屍官芬頓醫生、華倫旅館的經理湯姆·馬哈爾、哈里森·史密斯——他去年競選縣檢察官結果輸給了杜安·韋斯特,還有赫伯特·威廉·克拉特,河谷農場的主人,和杜威一起上主日學校。等等!赫伯不是死了嗎?杜威不是已經參加過他的葬禮了嗎?但是他的確在那兒,就坐在特里爾咖啡屋角落裡的那個圓形的隔座上。他那雙炯亮的棕色眼睛、寬寬的下巴以及親切的表情並未因死亡而改變。但赫伯不是獨自一人,與他坐在同一張桌子的是兩個年輕人,杜威認出了他們,用肘輕輕推了鄧茨一下。
「星期六。」
「後來,我給他沏上咖啡,端到了卧室里,心想他應該在卧室里換衣服呢。但是他沒有。他正坐在床邊,雙手抱著頭,好像頭疼似的,連襪子都還沒穿。於是我說:『你怎麼搞的,想得肺炎嗎?』他看著我,說:『瑪麗,聽我說,肯定是那兩個傢伙,肯定是,這才是合乎邏輯的結果。』艾爾文真可笑。就和他第一次競選芬尼縣警長時一樣。在選舉結果揭曉的那天晚上,實際上每張選票都已統計過了,很明顯他贏了,但是他說——我現在想起來真是氣得想要勒死他——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哦,不到最後一分鐘,我們是不會知道結果的。』
「你怎麼知道的?」
衣服洗凈並烘乾后,佩里重新裝好了行李箱。已經十點多了,迪克「肯定還在什麼地方開假支票」,這會兒還不見人影。他坐在一張長椅上等著,一臂之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式錢包,誘惑著他把手伸過去。然而,錢包主人的模樣卻使他不敢下手,因為這位女士是幾個忙著洗衣服的女人中最強壯的。從前,當他還是個在舊金山的大街上亂跑的野孩子時,曾和一個「中國小孩」(記不清是湯米·張還是湯米·李)合夥偷錢包。回想起他們的胡作非為,佩里既愉快又興奮。「比如有一次我們盯上了一個老太太,她可真老,湯米搶她的手提袋,但她不放手,凶得像個母老虎。湯米死命地拽,她使勁兒地拉。後來她看到我在一旁時,就喊:『幫幫我!幫幫我!』我說:『去你的!老太婆,我是幫他的!』然後狠狠一拳把她捶在地上。我們搶來的全部財產是九十美分,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去一家中國餐館悄悄地吃了一頓。」
典獄長的電話是打給洛根·桑福德的。聽完后,桑福德掛上電話,下了幾道命令,然後給艾爾文·杜威去了個電話。那天晚上,當杜威離開加登城法院的臨時辦公室回家時,隨身帶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迪克下水遊了一會兒,現在回來了,他渾身濕淋淋的,氣喘吁吁地一頭栽倒在黏熱的沙灘上。
杜威對他的同事說:「克拉倫斯,我看我們該讓佩里開點竅了吧。」
但奈只是在快速地揮動著筆桿,而丘奇本來只是在一旁懶洋洋地用手指輕敲另一個手掌,這時突然開了腔:「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來這兒。」
「聽好了,佩里,鄧茨先生現在要告訴你,星期六晚上你們到底去了哪裡,幹了些什麼。」
杜威並沒有言過其實。除了那兩個腳印——一個是菱形痕迹,一個貓爪圖案——兇手沒有留下一條線索。既然他們如此小心翼翼,那麼他們一定很早就處理掉那兩雙鞋了。同樣,那台收音機也被處理掉了。而這隻是假設是他們偷走的。杜威不太願意作這種假設,因為在他看來,謀殺如此殘酷、兇手如此狡猾,這和偷一台收音機毫不協調,甚至有些荒謬。很難想象,兇手進入房間為了找保險箱,結果沒有找到,於是便因為幾美元和一台小型攜帶型收音機而對四人大開殺戒。「嫌疑犯不坦白,我們就永遠別想判決,」他說,「這就是我的觀點。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十二萬分地小心。他們認為自己已經逃脫了。好,我們就不要讓他們覺察任何異常。他們越是覺得安全,我們就會越快抓住他們。」
車停了。佩里問迪克為什麼停車。
「猜不出來。」
「直到那時他才非常清楚地看見了我們,我想他所看到的一定令他深感震驚。迪克說:『我們只想請你告訴我們保險箱在哪兒。』但是克拉特先生說:『什麼保險箱?』他說自己沒有保險箱。他一臉誠實相,一看就知道是不會說謊的。但是迪克卻嚷了起來:『別騙我,你這個王八蛋!我知道你他媽的有保險箱!』我那時覺得以前肯定沒人這樣對克拉特先生說過話。但他毫不畏懼地看著迪克的眼睛,語氣非常溫和地說他很抱歉,但他的確沒有保險箱。迪克用刀抵住他的胸部,說:『說!告訴我們保險箱在哪兒,否則你就要後悔了。』但是克拉特先生——哦,你能看得出來他很害怕,但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堅定,他堅持否認自己有保險箱。
她翻閱了幾頁童年時的照片,分別是在猶他、內華達、愛達荷和俄勒岡等州生活時照的。那時「特克斯和弗羅」的牛仔騎術競技生涯已經結束,全家人住在一輛舊卡車裡,四處尋找工作。當時是一九三三年,要找到一份工作可不那麼容易。在一張照片上,四個孩子光著腳,穿著工裝褲,個個都瘦弱而疲憊。照片下方寫著一行字:「一九三三年,特克斯·約翰·史密斯一家在俄勒岡采漿果。」當時全家僅有的食物就是浸泡在甜膩的煉乳中的漿果和酸麵包。芭芭拉·約翰遜還記得全家人曾一連四天只有爛香蕉果腹,結果佩里拉了肚子,疼得整晚號叫,而博博(芭芭拉也叫博博)垂淚不止,害怕他死掉。
「博博,請聽我說,你認為我喜歡我自己嗎?哦,我本來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但是那個渾蛋從未給我一點機會!他不讓我去上學。好,好,就算我是壞孩子。可後來我求他同意我去上學,我碰巧長了一個聰明的腦袋,可能你不了解,我真的很聰明,有天才。但是我沒受過教育,就因為他不想讓我去學任何東西,只想讓我幫他搬搬運運。愚昧無知,他就想讓我成為這樣的人,只有這樣我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可你們都讀了書,你,吉米,弗恩都上了學,你們都受過教育。只有我沒有。我恨你,恨爸爸,恨你們所有的人!」
「該去時,就必須得去!」
「問迪克,他會知道。我從來不記那種破地方。」
杜威到家時,瑪麗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飯。他一進門,瑪麗就對他發了一大堆牢騷。家裡的那隻貓攻擊了街對面的一隻英國可卡犬,狗的一隻眼睛可能瞎了;他們九歲大的兒子保羅從樹上掉了下來,能活著真是個奇迹;他們的大兒子,十二歲的杜威(和父親同名)在院子里燒垃圾,結果著了火差點兒燒到鄰居家。有人(她不知道是誰)叫來了消防隊。
「但是接下來,突然艾爾文從後面一把抱住我,抱得緊緊的。我說:『艾爾文·杜威,你瘋了嗎?』玩鬧歸玩鬧,但那個傢伙渾身濕漉漉的,把我的衣服全毀了,那可是我為聚會特意穿的。當然,當我得知他擁抱我的原因時,我反過來又擁抱他。你可以想象出逮住那兩個人對艾爾文意味著什麼。他們是在拉斯維加斯被逮到的。他說他要馬上去拉斯維加斯,我問他是不是該先穿上件衣服,而艾爾文,他太興奮了,他說:『啊,親愛的!我想我要讓你掃興了!』我想不出有比這更快樂的掃興方式,這也許意味著不久我們就會恢復正常的生活了。艾爾文笑了,聽到他的笑聲,真的太美了。我是說,過去的兩個星期是最糟糕的。因為就在聖誕節前的那個星期,那兩個人突然出現在堪薩斯城,來了,卻又走了,沒有抓住。我從未見艾爾文如此消沉過,除了那次小艾爾文患了腦炎住院,我們以為會失去他。但我現在不想提那個了。
「我們去了男孩的房間,他是醒著的。他躺在床上,好像害怕得不能動了。迪克叫他起來,但是他不動,或者動作不夠快,所以迪克給了他一拳,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我說:『你沒必要打他,迪克。』我讓那男孩——他只穿了一件T恤衫——穿上褲子。他穿上了一條藍色的牛仔褲。我們把他鎖進浴室的時候,女孩子突然出現了,從卧室里出來的。她穿戴整齊,好像已經醒了有一會兒了。我是說她穿著襪子、拖鞋,還有一件寬大的睡袍,頭髮用一個大手帕扎著。她試著擠出笑容說:『唉呀,這是怎麼回事?開玩笑嗎?』我猜她知道那不是開玩笑。迪克打開浴室的門,把她也關了進去。」
男孩把錢平分了,給了自己一半,那是屬於他和爺爺的。他說:「知道嗎?我打算和約翰尼好好吃一頓。你們不餓嗎?」
哈特曼太太笑了。「嗨,默爾特!」她說,「你對誰說的?」
「他不敢寫,」希科克先生說,「他沒臉寫,也不敢寫。」
「不知道。因為佩里把她的地址搞丟了。而且她家還沒有電話。」「那你們知道怎樣找到她嗎?」
首頁是她父親的一張照片,那是一九二二年他和年輕的印第安女騎手弗羅·巴斯克金締結良緣時在照相館里拍的。這張照片常常刺痛約翰遜夫人。因為看到這張照片,她才會明白,為什麼儘管兩個人看上去如此不般配,但母親還是嫁給了父親。照片中的小夥子散發出迷人的男性氣概。所有的一切,那高高昂起的充滿自信的頭顱,薑黃色的頭髮,眯縫著的左眼(彷彿正在瞄準一個目標),纏在脖子上的小牛仔圍巾,都那麼具有吸引力。總的來說,約翰遜夫人對父親的態度是既愛又恨、自相矛盾,但父親身上有一點是她一直敬佩的,那就是剛毅的性格。儘管她很清楚在別人的眼裡他是多麼古怪;她也覺得父親古怪,但他仍然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做起事情來應付自如。他伐木時想讓樹往哪個方向倒就能往哪個方向倒;他會剝熊皮、修理手錶、蓋房子、烤蛋糕、補襪子,還會用彎曲的大頭針和線釣鮭魚;他還曾經獨自一人在阿拉斯加熬過了冬天。
「一九四九年,我離開了河谷農場。後來我結婚又離婚,參了軍,又發生了些別的事,你得承認,時間過得真快。一九五九年,沒錯,一九五九年六月,此時離我最後一次見到克拉特先生已經整整十年,我被關進了蘭辛監獄,因為入室盜竊。我打開了一家電器商店的門,偷了些電器。我當時想弄一台電動割草機,不是為了賣,而是想出租。因為這樣一來我就算擁有了一點兒長久的小生意。但是我還沒從割草機上賺一分錢,就被判了三到五年監禁。如果我沒坐牢,那麼我永遠也不會遇見迪克,而克拉特先生也不會死。但是,也真是命中注定,我遇見了迪克。
杜威說:「那你們看見一條狗了嗎?」
沉默。在接下來的十幾英里路上,三個人一句話也沒說。
「那麼,希科克先生,」奈說,「周日你兒子是自己回來的,還是跟佩里·史密斯一起?」
「因為沒找到保險箱,迪克關掉手電筒,我們摸黑走出辦公室,經過客廳,來到一間卧室。迪克小聲對我說,走路能不能輕點兒。但他也一樣,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咯吱聲。我們穿過走廊,來到一扇門前。迪克記得那張地圖,說這是一間卧室。他擰亮手電筒,推開房門。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親愛的?』他本來一直在睡覺,此時揉著眼睛說:『是你嗎,親愛的?』迪克問他:『你是克拉特先生嗎?』這時他才完全醒了,坐起身來說:『是誰?你們想要幹什麼?』『我們想跟你談談,先生。請到你辦公室去。』迪克對他說話時,非常有禮貌,彷彿我們是一對登門拜訪的推銷員。克拉特先生光著腳,只穿了一件睡衣,跟著我們走到了辦公室,我們打開了燈。
夜幕降臨了,尋「寶」工作被迫停止,但實際上也是因為沒地方了。車裡已經堆滿了他們收集的空瓶子。後備箱里也是滿的,車後座看上去像個發光的垃圾堆。沒有人注意到,甚至連他孫子都沒注意到,老頭兒已經被晃來晃去、叮噹作響的瓶子給埋住了。看起來著實危險。
「知道是什麼時候乾的嗎?」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三,那天晚上對艾爾文·亞當斯·杜威一家來說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在後來回憶時,他妻子說:「當時艾爾文正在浴室里唱歌,唱的是《得克薩斯的黃玫瑰》。孩子們在看電視。我在飯桌邊擺碗碟,準備請客人吃自助餐。我是新奧爾良人,喜歡烹飪和款待客人。正好我母親剛剛給我們送來一籃子鱷梨和黑眼豌豆,噢,那可是做一頓美味的好材料。所以我決定,開一個自助餐會,請幾位老朋友過來吃飯——莫里斯夫婦、克里夫德和多迪·霍普。艾爾文沒有興緻,但我堅持要請。我的天啊!那個案子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自從出了事以後,他幾乎連一分鐘也沒離開過它。哎,就在擺餐具的時候,聽見電話響,我就讓孩子去接,應該是保羅接的。他說是找爸爸的,我說:『你告訴他們他正在洗澡。』但是保羅說他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因為那是艾爾文的上司桑福德先生從托皮卡打來的。艾爾文只圍了條浴巾就出來接電話了。這簡直讓我發瘋,水滴得到處都https://read.99csw.com是。但是當我去拿拖把時,我看到了更糟糕的,那隻傻貓皮特竟跳到餐桌上,正在大吃蟹肉沙拉,我的鱷梨也全毀了。
每年聖誕一過,南希·克拉特的生日就快到了。二者離得如此之近,以往這對她男朋友博比·魯普來說,實在是件相當頭疼的事。這麼短的時間要準備兩個合適的禮物,他不知絞盡了多少腦汁。但是,每年博比都會竭盡全力,用暑假在父親的甜菜農場幹活兒賺來的錢選好禮物,請妹妹給他精心包裝,然後再帶去克拉特家,希望能給南希一個驚喜。去年,他送給南希一個雞心形小金墜。今年像往年一樣,他也預先作好了準備,只是還沒下定決心,該去諾里斯藥房買那瓶進口香水呢,還是買一雙馬靴。但是,南希現在卻不在了。
「不過即便如此,我們的案子還是不太牢靠,凡事都有可能出錯。但是我記得,就在我們在走廊里等待的時候——雖然我在發燒,又興奮,緊張得要命,但還是充滿了信心。我們都是如此,我們覺得已經來到了真相的邊緣。我的任務,不,我和丘奇的任務,是向希科克施加壓力,讓他說出真相。史密斯歸艾爾和老頭兒鄧茨。直到那時,我還都沒有見過兩位嫌疑犯,只是檢查了他們的物品並安排他們的引渡事項。直到希科克被帶進審訊室,我才算見到了他。我曾經設想他是個大塊頭,肌肉結實,不是這種瘦得皮包骨的小子。他二十八歲,但看上去像個小孩,身上穿著一件藍色襯衫、一條卡其布褲子,腳上是白襪子、黑鞋。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竟比我的還乾燥。那小子外表整潔,還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聲音動聽、吐字清晰,一個看起來很體面的年輕人,笑起來令人毫無戒心。開始的時候,他的確一直在笑。
丈夫出差去了。她獨自在家時從未想過飲酒,但是今晚她倒了一杯烈酒,然後在卧室的沙發上躺了下來,將一本相冊放到膝蓋上。
牆上的鍾一直吸引著佩里的視線。十點半時,他開始擔心了;十一點時他的兩條腿開始疼了起來,對他而言,這是驚慌即將到來的表現——「血液開始冒泡了」。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試圖抹去、至少淡化那些不斷湧入腦海的一幅幅生動逼真的可怕畫面:迪克落入警方之手,也許是在開假支票或者違反交通規則的時候被查出開的是贓車,這是很有可能的。也許就在此時,迪克被一群警察圍著盤問呢。他們不是追問開假支票或偷汽車之類的瑣事,而是謀殺案!不知為什麼,迪克確信誰也不會把開假支票或偷汽車與謀殺聯繫起來。同時,在此刻,一輛滿載著堪薩斯州警察的汽車正往洗衣店趕過來。
「帶走了嗎?」杜威問,因為他一直記著望遠鏡的事。
「斯科特堡。」希科克先生說,他指的是堪薩斯州的一個軍事重鎮,「我聽說,佩里·史密斯有個姐姐住在斯科特堡,她給他存著一筆錢,據說是一千五百美元。他來堪薩斯就是去他姐姐那兒取錢的。他們走了一晚上,星期日快到中午時才回來,正好趕上周日的午餐時間。」
這話說起來可長了,那還是十一年前,一九四八年的秋天,當時威爾斯十九歲。他「正在四處流浪,遇見活兒就干,」他回憶說,「走著走著,我發現自己來到了西堪薩斯地區,這裏靠近科羅拉多州邊界。我當時正在找工作,於是到處打聽,有人說河谷農場也許要雇個工人——克拉特先生自己取的名字。果然,他僱用了我。我想我大概在那兒待了一年,反正整個冬天都是在那兒過的。我後來離開河谷農場只是覺得自己有些腳癢,我就是想換個地方,不是因為和克拉特先生吵架。他待我很好,對別的僱員也是一樣。比如說,還不到發薪日,如果你手頭兒有點緊,他總會先給你五塊十塊的。他給的工資也很高,如果你幹得好,他會很爽快地給你獎金。事實上,在我遇見的所有人里,我最喜歡克拉特先生,包括他們全家人——克拉特太太以及四個小孩。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兩個最小的孩子,也就是被殺的那兩個——南希和那個戴著眼鏡的小男孩——還是小孩兒呢,大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另外兩個,一個叫貝弗里,另一個我記不起來了,已經上高中了。那麼好的人家,實在太好了。我從未忘記過他們。
現在,三個人——迪克、男孩和佩里——都跳出車外,全無羞澀地展開了競爭,不過彼此還是很和氣的。有一次,迪克在一條水溝發現了一些葡萄酒和威士忌的空瓶,但隨即卻懊惱地得知,他的發現全無價值。「他們不會給酒瓶退錢的。有時就連啤酒瓶他們都不收。我通常不會費那種工夫。我只盯著那些保證可以換到錢的東西:胡椒博士、百事可樂、可口可樂,以及白石汽水和奈希蘇打水這樣的瓶子。」
但是通常,西堪薩斯地區的冬季冷得令人寸步難行,聖誕節前後天氣往往驟變,寒風呼嘯著,冰霜隨即覆蓋了田野。幾年前的一個聖誕節,大雪頭一天便下來了,一直下個不停。第二天早晨,當博比出發去克拉特家時,在三英里的路途上,他不得不與深深的積雪搏鬥。雖然他凍得身體僵硬、臉頰通紅,但這是多麼值得,因為他受到的歡迎立即將他整個人暖了過來。南希是那樣的驚喜,為他驕傲不已;連她一向羞澀而矜持的母親,此時也擁抱他、親吻他,堅持讓他裹上棉被坐到客廳的壁爐邊取暖。當女人們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他和凱尼恩、克拉特先生圍坐在壁爐邊吃核桃和榛果。克拉特先生說他想起了另一個聖誕節,那時他也就凱尼恩這麼大。「我們全家一共七口,母親、父親、兩個女孩和我們三個男孩。我們住在一個離城裡很遠的農場里。因此每年聖誕節都要坐馬車到城裡去買東西,只去一次,全部買齊。我記得那年早晨我們打算出發的時候,雪和今天一樣厚,不,還要厚一點兒,而且一直在下,雪花大得如同碟子。看起來聖誕節要讓雪給封住了,我們的聖誕樹下不會有禮物了。母親和女孩們心都碎了。後來我有了一個主意……」他提議給家中耕田用的一匹壯馬配上鞍子,由他騎馬進城給大伙兒買禮物。家裡人同意了。他們把自己為節日省下來的錢都給了他,還給他列了一張想買的物品清單:四尺棉布,一個足球,針插、獵槍子彈……等他買到所有物品時,天色已晚。他把所有東西都用防水油布包起來,然後踏上了歸途。一路上,他暗暗感激父親,是他強迫自己帶上一盞提燈,也同樣慶幸馬脖子上系著鈴鐺,那輕快的鈴聲和煤油燈搖曳的光亮,帶給他無比的慰藉與勇氣。
後來,杜威走過黑漆漆的縣法院大樓廣場,邁過一堆尚未清走的枯葉,他陷入了沉思,心裏納悶自己為何不感到高興。為什麼呢?當他得知嫌疑犯並沒有永遠消失在阿拉斯加、墨西哥或者廷巴克圖時,當他知道也許馬上就能逮捕他們時,為什麼他一點兒都沒有激動呢?他不是應該感到激動嗎?恐怕是剛才的夢在作祟吧,其帶來的挫敗感還在,使他懷疑奈的話,他甚至不肯相信。他不相信希科克和史密斯會在堪薩斯城落網。他們太詭計多端了。
「我沒問過。」
「嗯,他們倆在一起。但開的是另一輛車,一輛一九五六年的雪佛蘭,黑白兩色,雙門。」
暴雨傾盆。迪克跑了起來,佩里也在跑,但他跑得沒有迪克快,他腿短,而且還拿著行李箱。迪克把佩里遠遠甩在了後面,自己先找到了一個躲雨的地方——公路附近的一個穀倉。在離開奧馬哈后,他們在救世軍的收容所里過了一夜,第二天一位卡車司機帶著他們穿過內布拉斯加州界,來到衣阿華州。但是打那以後,他們一直在走路。天降大雨時,他們離一個名叫坦維萊村的衣阿華州居住區還有十六英里。
男孩說道:「他不會死的。我們都趕了這麼遠的路,他會等的。」
在亞利桑那州的一條公路上,兩輛汽車正在疾速穿過長滿山艾樹的鄉間,這裡是老鷹盤旋、響尾蛇蠕動、棕紅色岩石到處矗立的高原地帶。杜威正在駕駛前面那輛車,佩里·史密斯坐在他旁邊,鄧茨坐在後座上。史密斯的手被銬住了,一小段鐵鏈將手銬緊緊拴在一條防止犯人逃脫的安全帶上,使他動彈不得,連抽煙也無法自己動手。當他要抽煙時,杜威必須給他點著,然後放進他的嘴唇間。這是一項令他感到「厭惡」的差事,因為這看起來太過親密,和他向妻子獻殷勤的時候有點兒像。
他們確實沒聽說過。
「這是件要緊的事,約翰遜夫人,」奈說,「我們希望跟你談一談。」
「我告訴過你,我是去看我姐姐。去拿回她替我保管的一筆錢。」
「迪克這把槍用了多長時間了?」
博博比佩里大三歲。她喜愛佩里,他是她兒時唯一的玩具。她把佩里當成一個布娃娃,為他洗澡,為他梳頭,吻他,有時還拍他屁股。有一張照片,是姐弟倆一起在科羅拉多州一條清澈的小溪中洗澡,兩人一|絲|不|掛,弟弟的肚子圓滾滾的,活像個被太陽晒黑的小丘比特,他正抓著姐姐的手咯咯地笑著,彷彿溪水裡有一隻手正在撓他。在另一張照片里,姐弟倆坐在一匹小馬上,頭和臉都貼在一起,在他們身後是火燒后的荒山。(約翰遜夫人不敢肯定,但她認為這張照片大概是在偏僻的內華達州牧場照的。他們住在那兒時父親和母親打了一架,在這場可怕的打鬥里,馬鞭、滾燙的開水以及煤油燈都成了武器,他們的婚姻自此也宣告結束。)
「當時是幾點鐘?」

「後來我們還說起了迪克。我很好奇,想知道他對她說了什麼。似乎她問過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搶劫。哇,他怎麼沒給她一個抹眼淚的手絹!他說他是個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孤兒,從來沒有人愛過他,他唯一的親人是個姐姐,她跟好多男人同居但又不結婚。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一直能聽到迪克在樓下發神經似的走來走去,在找保險箱。在牆上的畫後面找,砰、砰、砰地敲敲牆壁,像一隻發了瘋的啄木鳥。當他回來的時候,我存心搗蛋問他找到了嗎?當然沒有,但是他說他在廚房裡又發現了一個錢包,裏面有七塊錢。」
迪克說:「嗨,聽著,他怎麼了?」
杜威決心不讓「普通人」知道克拉特案件取得了重大進展。他決心如此之大,以至於加登城的兩位民間喉舌都毫不知情,這兩位一位是《電訊報》的編輯比爾·布朗,另一位是當地KIUL廣播電台經理羅伯特·威爾斯。在簡要說明形勢后,杜威強調了他把保密視為最重要事情的理由:「各位牢記,有可能這兩人是無辜的。」

「去找佩里·史密斯的姐姐的地址。」
「那天下午。我們修了一下我的車,在西區咖啡館吃了碗紅辣椒。大概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
希科克夫人是個胖胖的婦人,一張圓潤的臉並沒有因起早貪黑的辛勞而摧垮,她責備希科克先生說:「我們有三個寶貝孫子,怎麼說沒弄出什麼名堂。而且卡羅爾是個好姑娘,不應該怪她。」
那年輕的農夫大叫起來:「鬆了一口氣?昨天晚上,當我們從電視上得知這個消息后,知道我老婆怎麼了嗎?哭得像個小孩子。」
奈將理查德·希科克的照片遞給她,「認識他嗎?」
迪克說:「我是一流的汽車油漆工,能修車,以前也賺了不少錢。我同伴和我剛從墨西哥回來,我們本來想在那兒生活,但是天啊,那兒的工資太低了。沒有哪個白人能靠那麼點兒錢過日子。」
佩里和迪克也是在一個小時前離開那座海港城市的,他們在那兒轉了一個上午,跑遍了所有海運公司,想找個水手的工作。有一家運輸公司答應雇傭他們,可以立即到一艘開往巴西的油輪上工作。實際上,如果不是那位細心的僱主發現他倆誰都沒有工會文件和護照,此時兩人已經在海上了。奇怪的是,迪克甚至比佩里還失望,他說:「巴西!那兒的人正在建設一座新首都,完全是白紙一張、從頭開始。想象一下站在那樣一個地方!就是傻子也能發財!」
約翰遜夫人讓步了,她請他們進屋,給兩人沖了咖啡。她說:「我已經四年沒有見過佩里了。他假釋后我就再沒收到過他的信。今年夏天他出獄后曾到里諾去看望我父親。父親在一封信里對我說他已經返回阿拉斯加了,佩里也同去。後來他又來了一封信,我想是在九月份吧,說他非常生氣,他和佩里吵了一架,還沒到阿拉斯加就分手了。佩里走了,我父親一個人去了阿拉斯加。」
加登城的動物里,有兩隻形影不離的灰色公貓——瘦弱、骯髒、狡猾,又有著同樣的怪癖。每天將近黃昏,它們一天的生活就真正開始了。首先,它們一路小跑穿過美茵大街,有時在停靠的汽車邊站住,繞著車頭仔細察看車子前面的保險杠;對於停靠在溫莎旅館和華倫旅館門前的汽車則格外留意,因為這些車的主人大部分是遠道而來的旅客,車頭上常常帶著這兩隻骨瘦如柴但生活頗為規律的野貓心中的美食:那些傻乎乎地飛進車道,一頭撞死在迎面駛來的汽車車頭上的烏鴉、鷓鴣與麻雀的殘屍。兩隻野貓的爪子就如同外科手術的器械,它們從前格柵上一點點地攫食每一片還帶著羽毛的碎肉。在美茵大街上巡邏完畢,它們總是在美茵大街與格蘭特街的交叉口拐彎,朝法院廣場跑去,那裡是它們另一處覓食之地。在一月六日星期三那天下午,這個地方的獵物似乎特別豐盛,廣場上停滿了來自芬尼縣各地的車輛,也為廣場帶來了擁擠的人群。
「從斯科特堡回來的時候。」

「就在那時。從克拉特太太開始,我讓迪克幫我——我不想讓他單獨和女孩待在一起。我把膠帶割成長條,迪克把克拉特太太的腦袋纏起來,好像是在包木乃伊似的。他問她:『你幹嗎老是哭?沒人要害你。』然後他關掉床頭燈,說:『晚安,克拉特太太,睡覺吧。』在穿過走廊、走向南希卧室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想玩玩那個小姑娘。』我說:『哈,那你必須先殺了我。』看起來,他似乎不相信自己聽見的話。他說:『你幹嗎那麼在意呢?好吧,你也可以玩玩她呀。』那正是我所厭惡的事情,我討厭所有不能控制自己性|欲的人。上帝啊,我恨死了那種勾當。我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別碰她。否則我就跟你拚命。』他氣得要命,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所以他說:『好吧,親愛的,聽你的就是。』結果我們根本沒去封她的嘴。我們關掉走廊里的燈,來到了地下室。」
「值得在蘭辛再坐一次牢?」
「吃完午飯,他做了些什麼?」
「那也是我想知道的。但是他不確定。至少四個,也許六個。很可能家裡還有客人。他認為應該做好對付十二個人的準備。」
獨自一人,在約翰遜夫人看來,孤獨是他父親這類男人的生活方式。妻子、兒女和小心翼翼的生活是不適合他們的。

「我在聽,說吧。」
事隔多年,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佩里年紀長了二十多歲,體重也增加了一百多磅,他的生活卻一點兒沒有改善。他仍然是個頑童,也就是說靠偷點兒小錢過日子。(真是不可思議,以他的智力,以他的才能,何至於此?)
「我希望他別和我聯繫。實際上,他不知道我們已經搬家了。他認為我們還住在丹佛。求你了,如果你找到他,不要給他我的住址,我害怕。」
的確,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倒像正在等待觀看一場遊行或者參加一次政治集會。其中有不少高中生是南希和凱尼恩的同班同學,他們一遍遍地重複著拉拉隊的口號,嚼著泡泡糖,吃著熱狗,喝著汽水。母親們在安慰哭鬧的孩子,男人們肩膀上扛著小孩四處走動。童子軍也來了,全軍出動。一家婦女橋牌俱樂部的全部中年成員集體出現在廣場上。當地退伍軍人協會的頭頭J. P. 亞當斯先生(外號「傑普」)也來了,他穿著一件別彆扭扭的斜紋軟呢外套,一位朋友大聲說道:「嗨,傑普!你怎麼穿了件女人的衣服?」原來亞當斯先生急著來看犯人,慌亂中稀里糊塗地穿上了秘書的外套。一位電台記者四處採訪聚集的市民,詢問他們的看法,對於「干下如此禽獸不如勾當的人」應該施以怎樣的懲處。大部分被採訪的人都哼哼哈哈地避而不談。只有一個學生回答說:「我認為應該把他們倆關在一間牢房裡,不許任何人來探望,就讓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直到他們死的那一天。」一位健壯精神的小個子男人說:「我贊成死刑。正如《聖經》所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即使那樣,我們還多死了兩個人呢!」
「就是這兒?」迪克問。
那天下午五點鐘,當那輛偷來的雪佛蘭穿過內華達州沙漠、進入拉斯維加斯二十分鐘之後,漫長的旅程終於走到了終點。但在此之前,佩里已經去過了拉斯維加斯郵局,他說那兒有個包裹等他領取。那個大紙箱是他從墨西哥寄回來的,投了一百塊錢的保險,這個價錢遠遠超過了箱中物品的價值,裏面不過是些卡其布衣服、牛仔褲、舊襯衫、內衣和兩雙帶鋼扣的靴子。在郵局外面等佩里的時候,迪克的情緒好極了,主要是因為他已經作出一個決定,一個肯定會使他擺脫目前的困擾、開始一段五彩繽紛新生活的決定——假扮一位空軍軍官。這是一個他嚮往已久的計劃,而拉斯維加斯正是一個理想的實施地點。他已經選好了這位軍官的軍銜和名字——特雷西·漢德上尉,名字是他從以前的一位熟人那裡借用的,那人是堪薩斯州監獄的典獄官。身為上尉,穿著帥氣的制服,「到拉斯維加斯不夜城的賭場中逛它一逛」,小型的、大型的,以及特字型大小的如「沙漠」、「星塵」等豪華賭場,他通通要去,一路開一疊支票。如果他日夜不斷地開毫無用處的假支票,那麼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能賺到三四千塊錢。這隻是計劃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再見啦,佩里。迪克厭倦了他,他的口琴、他的疾病和疼痛、他的迷信、他那雙濕漉漉的女人似的眼睛,還有那嘮嘮叨叨、竊竊私語。他多疑、自以為是、牢騷滿腹,如同迪克必須擺脫的老婆。而辦法只有一個:什麼也不說,走。
「去郵局打聽。」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又回去了呢?一定有很急切的理由吧。」
「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
杜威肯定了他的猜測,然後補充說,除了很明顯的有些隱瞞自己某些行為外,希科克的供詞和史密斯的敘述是頗為相符的。雖然細節方面不盡相同,措辭也不一樣,但從實質上講,兩人的供詞,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吻合的。
然而,大約一個月以後,他們的友誼漸漸變淡了。博比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出現在基德維爾家那個小巧舒適的客廳里了。偶爾去一次,蘇珊似乎也不像以往那樣歡迎他了。問題在於他們見面恰恰喚醒了彼此努力要忘卻的傷痛。有時博比確實可以忘記這一切:在他打籃球的時候,在他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速度在鄉村公路上開車的時候,此外就是他自己嚴格規定的體能訓練時間了。為了能夠成為一位高中體育老師,他每天在金色的草原上練習慢跑。此刻,在幫忙收拾好飯桌上的餐具后,他決定穿上運動衫出去跑步。
「跑這麼遠來談兩件支票欺詐案。」
佩里首先注意到那兩個想搭車的人,一個小男孩和一個老頭兒,兩人都背著自製的背包,站在飛沙走石的得克薩斯狂風裡,身上只穿著工裝褲和一件薄薄的棉布襯衫。「我們載他們倆一程吧。」佩里說。迪克不太情願,他並不反對讓人搭車,但條件是他們看起來能出得起路費,至少「也得貼幾加侖汽油錢」。但是佩里這個熱心腸的小矮子,一直在勸說迪克搭載這兩個倒霉的、看上去最可憐的人。最後迪克終於同意了,停下了車。
「是的,沒寫過。」
鄧茨問:「你們什麼時候才封了他們的嘴呢?」
佩里很熟悉此類洗衣店的操作,他經常光顧這些地方,通常他會靜靜地坐著,看著衣服洗乾淨,覺得愉快而「放鬆」。但今天卻不行,他憂心忡忡。迪克不顧他的警告,固執己見,於是他們就來到了這裏,重返堪薩斯城,身無分文,還開著一輛偷來的車!他們在小雨中開了一晚上車,途中兩次停下來加油,那時小鎮都沉浸在夢鄉中,街道上空空蕩蕩的,他們就把別人汽車裡的油吸到自己的車裡。(這是佩里乾的,他自認為是「絕頂高手,只要有一根橡膠管,我就等於有了旅行全國的信用卡。」)他們天亮時抵達堪薩斯城。兩人首先去了機場,在男衛生間里刷牙洗臉刮鬍子,然後在候機大廳里睡了兩個小時,才返回到城裡。正是在那時,迪克把佩里放在洗衣店,答應一個小時之內回來接他。
史密斯搖了搖頭。他不知道。
「不太好。我們碰上了兩個連賣帶偷的婊子。」
羅伊·丘奇說:「好吧,迪克,很有趣。但是現在我們暫且不談支票的事。」雖然他聽上去彷彿嗓子里塞了豬毛,雙手握得如此之緊,簡直可以打穿牆壁(實際上,這是他最喜歡的絕招),但人們仍然會誤以為丘奇是個和藹可親的小個子男人,不過是誰家禿頭紅臉的叔叔。「迪克,」他說,「請給我們講講你的家庭背景。」
「夠了,迪克。那是星期天,十一月十五日。告訴我們從快樂港出來后,你們都做了什麼?」
「是在塔拉哈西嗎?」
奈離開修車廠,沿著一條簡陋的鄉村小路向北駛去。快到希科克農場時,奈在附近的幾處農舍前停了下來,表面上好像要問路,但實際是為了打探嫌疑犯的情況。一個農婦說:「迪克·希科克!別跟我提他!就算遇見鬼,我也不願見到他!偷?他連死人都不會放過!他母親尤尼絲可真是個老好人,心腸好又慷慨,他父親也一樣,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如果不是顧及他父母的面子,迪克不知該坐多少次牢!大伙兒之所以沒那麼做,完全是出於對他父母的尊敬。」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一直對我們撒謊?」奈憤怒地問道。
「怎麼樣,老弟。」
「最後一個子彈殼真他媽難找。迪克鑽到床底下才找到。然後我們關上克拉特太太卧室的門,走下樓梯,來到辦公室。我們在辦公室里等著,就像我們剛進來時一樣。我們透過百葉窗看僱工是否正在過來,或者別的什麼人已經聽見了槍聲。但是沒有動靜,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風。迪克喘得好像後面有狼在追他似的。我們在辦公室里待了幾秒鐘,然後就跑向汽車,開車離去。就在那時,我決定我最好開槍打死迪克。他說了一遍又一遍『不能留下目擊證人』,給我的印象深極了。我想,他不就是目擊證人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做。天知道我真該下手的!殺了他,然後上車,一直跑到墨西哥,銷聲匿跡。」
「我記不清究竟是怎麼提到克拉特先生的。應該是大伙兒在一起聊做過的各種工作的時候。迪克是個熟練的汽車修理工,他過去就干那行,後來有一陣他曾給一家醫院開救護車。說起這件事,他老愛吹牛,談那些護士,談他和她們在救護車裡乾的全部勾當。不管怎麼說,一次閑談中我告訴他,我曾在西堪薩斯一個很大的農場里工作過一年,為克拉特先生幹活兒。他想知道克拉特先生是不是很有錢。我說,是的,他很有錢。我說克拉特先生有一次告訴我他一個星期就花掉了一萬美元。農場一周的開銷有時能達到這個數。打那以後,迪克就一直不停地打聽克拉特家的事。他們家有多少人?孩子現在多大了?去他們家的路怎麼走?房間的格局如何?克拉特先生有保險箱嗎?我沒有否認,我告訴迪克他確實有保險箱。因為我好像記得有一個小壁櫥或者保險箱之類的,就放在克拉特先生辦公室的桌子下面。後來,迪克經常談起他要殺死克拉特先生。他說,他和佩里打算去那兒打劫,他們要殺掉所有的目擊者——克拉特一家以及碰巧在場的任何人。他不下二十次向我描述他準備怎麼干,他和佩里如何綁人,如何用槍打死他們。我對他說,『迪克,你一輩子也辦不到。』但是我必須誠實地說,我的確沒有勸阻他,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會真的下手。我認為這不過是說著玩兒。這種事在蘭辛聽得多了去了,不外乎出獄后再去搶人、打劫之類的。絕大部分不過是吹牛,沒有人會當真。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從收音機里聽到這個消息時,唉,我簡直無法相信。但是,事情畢竟發生了,就像迪克說的那樣發生了。」
「那是迪克的,他和戴維偶爾會出去打獵,大都是去打兔子。」
「那天晚上如何?」
接下來,他描述了那晚四人所住的包間:兩張雙人床、牆上掛了一張破舊的可口可樂月曆,一個只有往裡面投硬幣才能收聽的收音機。他的鎮靜,他的清晰,他那說起未經證實的細節時確定無疑的口氣,給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毫無疑問,這小子是在撒謊。嗯,難道他不是在撒謊嗎?也許是因為患了感冒正在發燒,也許是對於自己的信心突然減弱,奈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談了些什麼?墨西哥?」
迪克堅持要攆他們下車,「你想想,他死了怎麼辦?別人會盤問我們的。」
「我很好奇,迪克,為什麼這些人會接受你的支票?我想知道其中的秘密。」
迪克穿著游泳短褲,但是佩里像在阿卡普爾科時一樣,拒絕暴露他那受過傷的腿,他怕「冒犯」別的海灘遊客,所以穿得整整齊齊的,甚至連鞋襪都沒脫。不過,相比較而言,他還是滿意的。當迪克站起來表演倒立以吸引粉色遮陽傘下那些女士的注意時,他正在閱讀《邁阿密先驅報》。此刻,一則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起謀殺案,佛羅里達的一家四口,克利福德·沃克夫婦以及他們四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女兒慘遭殺害。受害者雖未遭捆綁或封嘴,但均被一隻口徑五點五八毫米的獵槍射穿頭部。慘案發生在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的夜裡,案發地點就在塔拉哈西城附近沃克夫婦的牧場住宅,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也沒有明顯的作案動機。
「天哪!」
奈笑了一下說:「約翰遜夫人,你應該明白我們這次來訪是考慮到你弟弟會和你聯繫,寫信、打電話或者來看你。」
「一點沒錯。但是車牌肯定已經換了。我們的朋友從堪薩斯城一家修車廠的破車上弄來的。」
「是艾爾嗎?我是奈老弟。」
他的語氣讓她心動,她又一次看了看餐桌上的照片。「看看他,」她手指著金髮男子的正面照片,說道,「看看這眼睛,直盯著你。」然後她把照片裝進了紙袋,「我真希望你沒有給我看這些照片。」
佩里說:「你從來沒有祝我聖誕快樂。」
「那麼你們是什麼時候去的斯科特堡?」
「是堪薩斯州的車牌嗎?」
她想了想,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說不知道。「但是我害怕他。我一直害怕他。他有時好像心腸很好,富有同情心,溫柔而且愛哭,甚至有時聽音樂也會讓他哭鼻子。小的時候他經常因為黃昏日落掉眼淚,他說日落太美了。月亮也是如此。啊,他可以騙過你,他能讓你為他而難過……」
杜威問他還記不記得是哪一家加油站。
她嘟噥一聲說不認識。
「我就是杜威。」
「那車是偷來的。」
「我希望我們都能得到。」
他自我介紹了一番,又問了他們的名字。那個坐在前排副駕駛位置上的年輕人說自己叫迪克。「這位是佩里。」他一邊說,一邊向坐在司機後方的佩里擠了擠眼睛。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認為他會傷害你?人身傷害?」
「哇,你們知道的還真不少呀。」
第二天,在里諾,奈作記錄時寫到:「上午九時,在內華達州里諾沃休縣警長辦公室,報告人見到了刑事調查組負責人比爾·德里斯科爾先生。在聽了案情簡介后,德里斯科爾先生又看了希科克和史密斯兩人的照片、指紋和通緝令。兩名嫌疑犯以及他們使用的汽車均已登記尋緝中。上午十點三十分,在內華達州里諾警察局刑偵科,報告人見到了警官阿貝·菲洛赫。菲洛赫警官和報告人一起查閱警局的檔案,在記錄重大罪行檔案中,並沒有發現希科克和史密斯的名字。核對當票的結果也沒有發現任何與丟失的收音機有關的情況。警方已發出無限期訓令,要求嚴密注意該收音機在里諾城典當行中的出現。調查員曾遍訪當地每家典當行,出示史密斯和希科克的照片,並再度尋訪核查收音機的下落。上述典當行有些從照片上認出了史密斯,覺得有些面熟,但沒能提供更詳細的情況。」
奈合上記事本,把筆放進了https://read.99csw.com兜里,把手也插|進了兜里,因為他已經激動得兩手直抖。「對了,請問那趟周末旅行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一個生病的孩子。哦,我還奇怪呢。我們坐在那兒的時候,燈一會兒亮一會兒滅的,令我非常不安。我對迪克說我不幹了,要是他非干不可,那就自己去好了。他發動了汽車,我們準備離開那兒。我對自己說,真是謝天謝地。我總是相信我的直覺,直覺救了我不止一次。但是開到小路的一半,迪克又停下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我看得出來他心裏一定在罵我,心想『我好不容易制訂了這個計劃,走了這麼遠的路到這兒,現在這個廢物想要放棄。』他說:『你以為我自己一個人不敢下手嗎?但是,我發誓,我倒要讓你看看到底誰有種。』車裡有酒,我們每人喝了一些,我對他說:『好吧,迪克,我跟你干。』於是我們又掉頭返回,把車停在剛才的地方。迪克戴上手套,我的早就戴在手上了。他拿著刀和手電筒,我拿著槍。那間房子在月光里看起來大極了,彷彿空無一人。我記得當時心裏不斷禱告,希望屋裡確實沒人——」
「此事發生時,你住在哪裡?」
杜威問:「那麼你沒有用膠帶封住他們的嘴?」
「什麼時候?」
人們可以理解弗恩並寬恕她,但吉米就不同了。約翰遜夫人看著吉米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水手服——二戰期間他曾在海軍服役——年紀輕輕,瘦長、蒼白的臉上流露出幾分莊嚴的神色。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他身旁姑娘的腰際,那是他的太太,她手腕上的玻璃飾品映射出落日的餘暉。照約翰遜夫人看來,他們倆是不該結婚的,因為他們毫無共同之處:吉米是嚴肅的,而這位聖迭戈少女不過是個對水手著迷的糊塗女孩兒。但吉米傾注在她身上的遠非正常的愛情,而是一種激|情,一種從病理學的角度才能解釋的激|情。至於這位姑娘,她肯定是愛吉米的,傾心於他,不然不會和他結婚。要是吉米相信或者能相信這一點該多好!然而忌妒心害了他。一想起那些在她結婚之前曾和她睡過覺的男人,吉米就深感苦惱。他認定,她直到現在還和男人勾勾搭搭,每次他出海或者白天不在家時,她就背叛自己,和好多情人鬼混。他無休止地逼妻子承認這些所謂情人的存在。後來,她用一桿獵槍對準自己的眉心,扣動了扳機。當吉米發現時,他沒有叫警察。他抱起妻子,把她放在床上,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第二天黎明時分,他把槍重新裝上子彈,開槍自殺了。在吉米和妻子的照片對面是一張佩里身穿軍裝的照片。這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下面還有一段文字:「阿拉斯加美國陸軍司令部攝。二等兵,佩里·埃德加·史密斯,二十三歲,首批返回阿拉斯加的朝戰軍人,抵達埃爾門多夫空軍基地時受到新聞處官員梅森上尉的歡迎。史密斯在二十四師擔任工兵十五個月之久,他此行從西雅圖到安克雷奇的機票是北太平洋航空公司贈送的。空中小姐林恩·馬奎斯對他含笑歡迎。(美國陸軍軍方圖片)」梅森上尉與二等兵史密斯握手時,眼睛注視著他,但史密斯卻在盯著照相機。約翰遜夫人所看到的表情,或者說她認為的,不是感激而是傲慢,不是自豪而是十足的自負。他說自己曾把一個在橋上遇見的素不相識的人扔到河裡,這不是不可思議的。他當然幹得出來,對此她一點兒都不懷疑。
「我拿著刀。」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由於歲月與風雨的洗刷,牌子上的第一個字母R與最後一個字母S已經脫落,因而出現了一個多少有點奇怪的單詞「OOM」。這是一塊被太陽曬得變了形的牌子,倒也準確地描繪出此處的樣貌。正如哈羅德·奈在給堪薩斯州調查局寫的正式報告中所說的,「(這裏)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是那種最廉價的旅館或房舍」。報告里繼續寫到:「幾年前(據拉斯維加斯警察局提供的信息),這裏還是西部地區最大的妓院之一。後來大樓失火,災后的房屋被改裝成了廉價旅館。」所謂的「大廳」里除了一株六英尺高的仙人掌,別無其他;而且接待處的櫃檯也像是多年沒有人照管。警探拍了拍手,等了很久,只聽見一個很不女性化的嗓子嚷道:「我來啦。」但是又過了五分鐘,一個女人才姍姍出現。她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家常服,腳下是一雙金色的高跟皮涼鞋,稀疏的黃髮上還夾著捲髮器,長滿橫肉的寬臉上塗著胭脂、抹著粉。她手裡拿著一聽米勒牌啤酒,渾身散發著啤酒、香煙以及新塗的指甲油的味道。這個女人已經七十四歲了,但在奈看來,「顯得比較年輕,也許要年輕十分鐘」。她盯著奈,後者穿著得體的棕色套裝,頭上戴著棕色硬沿帽。奈向她出示了警徽后,她高興地笑了,嘴唇一張開,奈便瞥見兩排假牙。「哎呀,我還想呢,會不會是警察呢,」她說,「好吧,讓我聽聽看。」
「我對他說:『好了,艾爾文,別再這樣了。肯定是他們乾的。』他說:『那證據在哪兒呢?我們根本沒有證據證明他們進過克拉特家!』但是在我看來,他完全可以證實。腳印,那兩個畜生不是在屋裡留下了腳印嗎?艾爾文說:『是的,腳印是可以證明,除非那兩個小子碰巧還穿著那兩雙鞋。腳印本身一分錢都不值。』我說:『好吧,親愛的,你把咖啡喝了,我給你準備行李。』有的時候,你真沒有辦法和艾爾文講理。他總是那樣,他幾乎使我相信希科克和史密斯是無辜的,如果他們不是無辜的,那麼他們永遠也不會坦白,如果他們不坦白,他們就永遠也不會受到審判,證據都是間接的,太沒有說服力。他最擔心的是消息會泄露出去,導致那兩個人在堪薩斯州調查局的警員開始審問之前就知道了真相。實際上,被捕時,他們還以為是違反假釋規定和開假支票。艾爾文覺得必須讓他們倆保持這種看法,這極其重要。他說:『克拉特這個名字應該像一柄大鎚,在他們尚未覺察時突然挨上一記。』
約翰遜一家是最近才搬到舊金山這個社區的。這是位於該城北部山坡上的中產階級居住區。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午後,年輕的約翰遜夫人正在家中等待客人的到來。三位女鄰居要來喝茶、吃點心,也許還要玩牌。女主人有些緊張,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在新家中款待客人。此刻,她一邊注意傾聽是否有人按響門鈴,一邊作最後的檢查,這裏扯扯線頭,那裡重新動一下聖誕一品紅的位置。這間房子與山坡上其他房子一樣,是典型的郊區平房,平凡而舒適。約翰遜夫人非常喜歡這裏:紅木製成的鑲板,鋪滿整個房間的地毯,前後兩扇大玻璃窗——從後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近處的小山和峽谷,遠處的大海和天空,如畫的景色令她著迷。房間後面小小的花園更讓她感到驕傲;她丈夫是一位保險推銷員,平日愛好木工,在花園周圍修了一道白色的籬笆,蓋了一個狗窩,還給孩子們做了一個沙坑和一架鞦韆。此刻,戶外氣候宜人,兩個小兒子和一個女兒正和他們的狗在花園裡玩,她希望孩子們能一直高高興興地玩到客人們離開。門鈴響了,約翰遜夫人走到門口,她穿著一件自認為最得體的衣服——黃色的針織洋裝——不僅襯托出她的身材,也凸顯了她那印第安人淡茶色的臉頰和一頭利落的烏黑短髮。她打開門,準備迎接三位鄰居,然而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兩個陌生男人,他們摘下帽子然後出示了裝有警徽的皮夾。「您是約翰遜夫人嗎?」其中一人問道,「我叫奈,這位是格斯里檢察官。我們隸屬於舊金山警察局,堪薩斯方面請我們調查你弟弟佩里·埃德加·史密斯的有關情況。他最近好像一直沒有向他的假釋官報到,不知您是否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到了斯科特堡后,你們去了郵局。」
「我們的朋友就在這裏,就在堪薩斯城。」
「也許這不是真相。」瑪麗說。由於杜威和十八個助手已經追查了數以百計的線索,結果都落空,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失望,她實在擔心他的健康。他的精神狀態很差,形容消瘦,現在一天至少要抽六十根煙。
「喪盡天良的罪行,邪惡,卑劣。」
「但是他在蘭辛坐牢期間你經常寫信給他,至少堪薩斯州警方是這麼對我說的。」奈說。一旁的格斯里檢察官似乎滿足於當個局外人。
「我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事。」
正在腐爛的蘋果發出酸味。蘋果、梨、桃、櫻桃,這裡是克拉特先生的果園。果樹都是他親手栽下的,視若珍寶。博比漫無目的地跑著,他根本無意來這兒或者河谷農場的任何地方。這是難以解釋的。他轉身準備離開,卻又轉回來,向那座堅固、寬敞的白色屋子踱了過去。從小他對那所房子就嚮往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女友住在裏面他就覺得高興。但如今,屋子已經失去了主人的精心照管,顯示衰敗跡象的蜘蛛網開始編結,一把鐵耙躺在車道上已經生了銹,草坪一片枯焦、雜亂。在那個黑色的星期天,當警長叫救護車來運走遇害者的屍體時,車輛曾碾過這片草地,現在上面的輪胎印還清晰可見。
「聽我說,他們好像無意故作神秘。希科克在城裡到處開假支票,用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被關在樓下牢房裡的迪克此時也睡不著,他(後來回憶)同樣渴望能和佩里談談,好知道那個廢物到底對警察說了些什麼。天啊,你無法指望佩里會記住那套「快樂港」的謊話——雖然他們已經討論過好多次了——尤其是那些混賬傢伙也拿人證之類的話來威脅他,十有八九那膽小鬼會以為真是目擊證人。不過,他自己當時立刻就想到了那個所謂的目擊證人肯定是弗洛伊德·威爾斯,同住過一間牢房的老朋友。在服刑的最後幾周里,迪克曾計劃捅死弗洛伊德——用一把自製的刀刺穿他的心臟。現在想想他當時沒有這麼做真是太傻了。除了佩里,弗洛伊德·威爾斯是唯一能把希科克這個名字和克拉特聯繫起來的人。迪克曾認為就憑弗洛伊德那斜肩膀、歪下巴的德性,他絕對不敢告密。那個王八蛋肯定是想得到獎賞,或者假釋,也許二者兼有。但他不可能如願以償,否則就真見鬼了。因為犯人之間的閑談算不得證據。腳印、指紋、人證和供詞才可以。該死的,如果那些牛仔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證實弗洛伊德·威爾斯所說的,那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一想到這兒,迪克立刻意識到,弗洛伊德的危險性還沒有佩里的一半大。佩里,一旦失了魂兒什麼都招了,他倆可都得進「角落」去了。他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佩里才是那個應該被他滅口的人。在去墨西哥的山路上或者在徒步穿越莫哈韋沙漠的時候。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現在,現在太遲了。

「和佩里?是的,我怕他。」
「迪克站在浴室門口看守,我來搜查房間。在那女孩的房間搜出一隻小錢包,像個洋娃娃用的玩具,裏面只有一枚一塊錢的硬幣。不知怎麼搞的,硬幣從我手上掉了下去,在地板上亂跑,滾到了一把椅子的下面。我不得不跪著去夠。就在那一瞬間,我彷彿靈魂出竅,看見另一個自己在一部滑稽電影里,這令我感到噁心,對自己有說不出的厭惡。迪克,是他一直說個不停,所謂有錢人的保險箱,可現在我卻跪在這兒偷一個小孩的硬幣,一塊錢!還得跪著來撿。」
「你在堪薩斯州的斯科特堡住過嗎?」
「你想想,他死了我們怎麼辦?」
「沒有,我從未去過堪薩斯州。」
佩里後來追述時說,他當時想,五個孩子,唉,這傢伙真倒霉。聽著迪克對司機不停地吹牛,說起他那些在墨西哥的艷遇,佩里不禁覺得這「自我中心狂」未免也太「怪胎」了。想想吧,全力以赴去討好一位即將被你殺掉的人,一個連十分鐘都活不到的人!除非他和迪克的計劃失敗,但那是不可能的。照目前的情況看,這正是他們這三天從加利福尼亞到內華達,穿過懷俄明來到內布拉斯加,一路搭便車以來夢寐以求的對象。這之前溜了一個,貝爾先生是第一個獨自開車並且樂意主動搭載他們的肥羊。另外的幾個,不是卡車司機就是大兵,甚至還遇見過開著淡紫色凱迪拉克的兩位黑人拳擊手。但是都沒有貝爾先生這麼完美。佩里摸了摸皮夾克的口袋,裏面鼓鼓地裝著一瓶阿司匹林和一塊凹凸不平的拳頭大小的石頭,用一塊黃色的牛仔布手帕包著。他解開腰帶——這是印第安納瓦霍人用的腰帶——銀扣子的,上面綴有綠松石。他取下腰帶,把它折彎,放在兩腿之間。他在等待。他看著內布拉斯加大草原自車外飛過,假裝吹起了口琴,他瞎編了個曲調,一邊吹著,一邊等著迪克發出事先商量好的信號:「嗨,佩里,把火柴遞給我。」那時迪克去奪方向盤,而佩里則揮起用手帕包著的石頭,狠狠地砸推銷員的腦袋,「把它砸開瓢」。然後到一個僻靜的小路旁,這時鑲著綠松石的腰帶就有用武之地了。
「好的,希科克先生。」
杜威說:「你用手電筒還是打開了地下室的燈?」
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下午奈出發去尋找佩里的父親特克斯·約翰·史密斯,他的第一站是郵局。那兒一位經管普通信件的郵務員告訴他用不著去內華達州其他地方找了,因為這個人已在八月份離開,現在住在阿拉斯加州瑟克爾城附近,他的郵件是轉送那個地方的。
「不,我們回了堪薩斯城。我們在傑斯托露天餐館停車吃了幾個漢堡。後來去了凱瑞區。」
希科克的臉突然變紅了,「活著的目擊者!那是不可能的!」
佩里猶豫了一下,像是要問一個問題,結果卻用推斷的口氣說:「我敢打賭,他肯定沒告訴你們他想強|奸那個小姑娘。」
「一個叫麥爾德瑞德,另一個,也就是佩里找的那個,我想是叫瓊。」
「在樓梯口,克拉特先生打開了走廊處的照明燈。在我們上樓的時候,他說:『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跟你們沒什麼冤讎,也從沒有見過你們。』迪克對他說:『閉嘴!我們讓你說話的時候,會告訴你的。』樓上的走廊里沒有人,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克拉特指著兩間屋子說他女兒和兒子可能在裏面睡覺,然後他打開了妻子的卧室門。他擰開床頭燈,對她說:『沒事,親愛的,別害怕。這些人只是想要些錢。』她是個消瘦、脆弱的女人,穿著白色的長睡袍,剛一睜開眼睛就哭了起來。她對她丈夫說:『親愛的,我沒有錢。』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拍著說:『別哭,親愛的。沒什麼好害怕的。我已經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們,但他們還想要一些。他們認為咱們屋裡什麼地方藏著一個保險箱,我告訴他們我們沒有。』迪克舉起手,像是要給克拉特先生一個耳光,『難道我沒告訴過你閉上嘴嗎?』克拉特太太說:『但是我丈夫對你說的全是真話,天地良心,我們沒有保險箱。』迪克反駁她說:『我知道你們他媽的肯定有保險箱。不找到我是不會走的。別以為我找不著!』然後他問她的錢包在什麼地方。她的在櫥櫃的抽屜里,迪克把錢包抖乾淨,只找到一些零錢,一兩塊錢。我示意迪克到走廊說話,想跟他談談這情形。於是我們站在門外,我說——」
「那您一定會了解的。」
「不是那意思。你知道,我們不準備再回堪薩斯了。」
「……霍爾科姆的女郵政局長默爾特·克萊爾太太說,居民們很高興案件終於了結,但是有些人仍然疑心還有其他人捲入案件。她說許多人家仍然房門緊鎖、戒備森嚴……」
「是的。」
「你當然不記得了,因為你這輩子從來就沒去過斯科特堡。」
她撅起了嘴唇,嘴裏還叼著根香煙,但眼睛卻一直盯著奈。「公平交易。出多少錢?賞金是多少?」她等著答案。但是當等待落空后,她好像掂量了掂量拿到賞金的可能性,決定繼續說下去:「因為我有一個印象,好像不管他去哪兒,都不打算久留。他還要回到這兒的。所以說,他不定什麼時候又溜回來了。」她朝店裡搖了搖頭說,「跟我來,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他說他需要錢買汽車票?你知道他想去什麼地方嗎?」
只要太陽還在,白天還算乾燥、溫暖,雖說是一月份,但像極了十月的天氣。但是當太陽落山,當廣場上大樹的影子開始交織在一起,寒冷與黑暗便向廣場上的人群襲來。人越走越少;到六點鐘,就剩下不到三百人了。新聞記者們詛咒著兇手姍姍來遲,跺著腳,用未戴手套、幾乎凍僵的手揉著耳朵。突然,廣場南部出現一陣騷動。車來了。
然而,到迪克開口時,卻又是一個笑話:「再給你猜個謎語:去廁所和去墳墓有什麼相似之處?」他咧嘴笑著說,「猜不出來了吧?」
奈到瓦爾特·希科克家時,天已經黑了。這是一幢久經風吹雨打、已經變得灰暗的四房農舍。彷彿想到會有人來訪,希科克先生邀請奈來到廚房,希科克太太給他倒了杯咖啡。如果他們事先知道來訪者的真實意圖,可能不會如此殷勤地接待他,也許有些提防。但是他們一無所知,在三人坐著交談的數小時內,「克拉特」這個名字以及「謀殺」這個字眼從未被提及。這對夫婦接受了奈的暗示,他來此追查他們兒子純粹是因為他違反假釋規定和經濟詐騙。
穀倉里漆黑一片。
收音機被調到加登城KIUL廣播電台。她聽到收音機里說:「……在啜泣中坦白交待后,希科克被帶出了審訊室,在走廊里他突然昏倒,堪薩斯州調查局的警探把他扶起來。警探們引用希科克的口供:他和史密斯闖入克拉特家的動機是企圖在保險箱中竊取一萬塊錢,但是沒有找到,因此他們將一家人捆綁起來,一個接一個地用槍射殺。史密斯到目前為止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參与了犯罪。當被告知希科克已經在坦白書上簽字后,史密斯說:『我想看看我朋友的坦白書。』但是他的請求被警方拒絕。警方拒絕透露究竟是希科克還是史密斯開槍殺人。他們強調目前只是希科克的一面之詞。負責押送兩名犯人的調查局警員已經在拉斯維加斯返回堪薩斯的途中,預計將於星期三晚間到達加登城。同時,縣檢察官杜安·韋斯特……」
「秘密就是:他們愚蠢。」
「沒有。」
貝爾先生大笑起來。

堪薩斯州調查局的四人辦案小組成員:哈羅德·奈、羅伊·丘奇、艾爾文·杜威和克拉倫斯·鄧茨,在預定時刻之前就聚集在審訊室外的走廊上了。那天奈正在發燒。「一來是感冒,但主要還是興奮過度。」他後來對一位記者說,「那時我已經在拉斯維加斯等了兩天,嫌疑犯被捕的消息傳到我們托皮卡的總局,我就立刻乘飛機趕來了。小組中的其他人,艾爾文、羅伊和克拉倫斯,是開車過來的,天氣很壞,一路上糟透了。因為下雪,元旦前夜是在阿爾伯克基的一家汽車旅館里度過的。當他們到拉斯維加斯時,夥計們既需要上好的威士忌,也需要好消息。而這兩種好東西,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的兩位年輕人已經在引渡棄權證明書上籤了字。更棒的是我們找到了靴子,兩雙靴子,貓爪及菱形圖案的靴底,與克拉特家發現的腳印照片完全吻合。靴子是放在一隻硬紙箱里,就是他們從郵局取回來的那個。我還記得我對杜威說過: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早五分鐘下手,情形會怎樣發展,就很難說了。
「哦,比爾,你是受過正規教育的哩。」
躺在遮陽傘下的佩里看到這一幕時,立刻就意識到迪克的目的,這令他感到厭惡。他「無法尊敬那些不能控制自己性|欲的人」,特別是其中包含他認為的「變態」成分時,就更是如此,比如騷擾兒童、同性戀和強|奸。他認為自己已經向迪克表明了這個觀點。實際上,就在最近,為了阻止迪克強|奸一位驚恐的年輕姑娘,兩人幾乎為此動武。所幸的是,他這次可以不必跟迪克作這種體力上的較量了,看見小姑娘從迪克身邊走開時,他的一顆心已經放了下來。
「《電訊報》的一位記者。」
「是的。」

「唔,我什麼也沒看見,連個人影也沒有。因此我一直不相信你們說的『目擊證人』那套話。」
「好像是菲利浦六六。」
人群在下午四點鐘開始聚集起來。縣檢察官曾宣布這是希科克和史密斯可能到達的時間。自從星期天晚間希科克的供詞正式公布以來,各路新聞記者便齊聚加登城:各廣播電台的記者、攝影師,新聞影片和電台攝像師,來自密蘇里州、內布拉斯加州、俄克拉荷馬州、得克薩斯州的記者,當然更少不了堪薩斯州各大報社的記者,共有二十到二十五人左右。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在加登城等了三天,除了採訪加油站的僱員詹姆斯·斯波爾之外,簡直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斯波爾看了報紙上刊登的嫌疑犯照片后,立刻認出了這兩人曾是他的顧客,就在霍爾科姆發生悲劇的那天晚上,他還賣給他們三元零六分的汽油。
那男孩十二歲上下,一頭金髮,身體結實,兩隻眼睛透著機靈,非常健談。他不住感激他們。那個老頭兒干黃的臉上刻滿了皺紋,他費力地爬進車裡,一屁股坐到後排座位上一言不發。男孩說道:「真是太感謝了。約翰尼快倒下了。從加爾維斯敦起,我們就一直沒搭到車。」
整整一分鐘的沉默,這令杜威感到莫大的歡欣。因為如果是一個無辜的人,他一定會問這個目擊者是誰,克拉特一家是什麼人,為什麼他們認為他是兇手;無論如何,肯定會說點兒什麼。但是史密斯始終沉默地坐著,揉著膝蓋。
威爾斯驚得目瞪口呆。就像他後來描述自己當時的反應時所說,「我幾乎無法相信」。但是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因為他不但認識被害家庭,而且還清楚地知道是誰謀殺了他們。
「開燈。地下室有兩間,一間看起來像個遊戲室。我把他帶到了另一間放暖氣爐的屋子裡。我看到牆上靠著一個裝床墊用的大紙盒子。我覺得不能就讓克拉特先生躺在冰涼的地上,所以我把紙箱子拆開、鋪平,讓他躺在上面。」
鄧茨向前俯下身子。他是個大塊頭,有著重量級拳擊手的敏捷。可這時,他的雙眼半閉半開,懶洋洋的,說的每個字都故意拖著長音,帶有濃重的牛仔腔調。「是的,先生,」他說,「差不多是時候了。」
兩位警員走後,那種令奈印象深刻的鎮靜漸漸消失了,一種熟悉的絕望開始籠罩心頭。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直到客人們都離去,直到給孩子們餵過飯洗了澡,讓他們祈禱然後上床睡覺。這之後,她的情緒才猶如來自海上的夜霧籠罩街燈一般,緊緊包圍了她。她說自己害怕佩里,她確實怕他。但她只是害怕佩里嗎?還是更害怕降臨到弗羅·巴斯克金和特克斯·約翰·史密斯四個孩子頭上的命運?她所深愛的長兄開槍自殺了;弗恩從窗戶上掉了下來,也許是自己跳下去的;佩里行兇,成了罪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看,她是唯一的倖存者。但令她備受折磨的是她覺得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被那可怕的命運壓倒,不是變瘋,就是患上不治之症,或者在一場火災中失去她所珍視的一切——住宅、丈夫和子女。
她說:「啊,他倒在這兒住過兩三次。但是現在不在。一個月前就結賬走了。你想看看登記簿嗎?」
希科克說道:「是佩里·史密斯殺了克拉特一家。」他抬起頭,慢慢地在椅子上坐直,像一個站立不穩、搖搖晃晃的拳擊手。「是佩里乾的。我阻止不了他。是他把他們全殺了。」
又過了幾分鐘,他又一次確信迪克已經被捕。他的腿越來越疼,如同閃電般傳遍全身,洗衣房裡的味道、蒸汽的臭味突然令他感到噁心,迫使他站了起來,跑到門外。他站在街邊吐得像個「口水都嘔光了的醉鬼」。堪薩斯城!他不是早就知道堪薩斯會帶來壞運氣?難道他沒有苦苦哀求迪克不要回來?此刻,也許就在此刻,迪克一定在後悔沒聽他的話。他在想,那麼我該怎麼辦?「兜里只有一兩枚硬幣和一堆鉛片」,他能去哪兒?誰能幫助他呢?博博?不可能!但她丈夫也許會幫他。當時,如果當時弗德里克有自己的主意,擔保在佩里出獄后給他找份工作,他早就獲得假釋了。但博博不同意。她已經說過這隻會帶來麻煩,也許還有危險,她在給佩里的信中就是這麼說的。別急,找個好日子,他一定會去「報答」她,找點樂子,和她說說、露露自己的本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對她這樣受人尊重、生活安逸、自鳴得意的人,他會怎麼做。是的,非得讓她知道自己會是多麼危險的人物,她最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這難道不值得去一趟丹佛嗎?這正是他想做的,去丹佛拜訪約翰遜夫婦。弗德里克最好想辦法幫他重新謀生,否則別想甩開他!
「直到十一月二十日。」奈說道,但希科克似乎沒明白他的話,「從這天開始,你幹得就不好了,開始開假支票。為什麼?」
「嗯,三點鐘左右。佩里的姐姐知道你們去嗎?」
「我兒子是個好孩子,奈先生,」希科克先生說,「他是個體育健將,在學校里總是能進校隊,不論是籃球、棒球,還是足球,迪克總是明星。他還是個好學生,歷史和機械製圖還得過A。一九四九年六月他高中畢業后想上大學學工程,但是我們負擔不起。我們沒錢,一直沒錢。我們才有四十四英畝地,僅夠我們混個溫飽。我猜迪克肯定是為了沒能上大學而心裏很不高興。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堪薩斯城的聖達菲鐵路局,一周可以掙七十五美元。他認為這些錢足夠他結婚了,於是就和卡羅爾結了婚。卡羅爾那時不過十六歲,而迪克也才十九歲。我就知道他們倆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結果真讓我猜中了。」
迪克說:「謝謝你,先生。我們正好要去奧馬哈。希望能在那兒找到活兒干。」
奈是對的。當時杜威和鄧茨兩位耐心的審訊專家已經把犯人的生活經歷縮小到最近的七周,問話就要聚焦在那個關鍵的周末:十一月十四日至十五日,星期六中午至星期天中午那段時間內。此刻,在經過三個小時的試探性審問之後,他們離步入正題已經不遠了。
但是,不對,他想太多了。迪克絕不會幹那種「沒種」的事。只要想一想他以前經常說的那些話:「他們就是把我打昏,我也絕不會說一個字。」當然,迪克是個「吹牛大王」,佩里已經看透了,他只有在自己佔上風的時候才會表現得十分強硬。突然——謝天謝地——佩里想起了一個至少不那麼令人絕望的理由來解釋為何迪克會遲到。他一定是去看望他父母了。這件事很冒險,但迪克對父母「放心不下」,至少他自己是這樣宣稱。昨天晚上,在冒雨趕路的時候,他曾對佩里說:「我很想去看看我父母。他們不會透露此事的。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會把這事告訴給警察,他們不會讓我們倆陷入麻煩。只是我沒臉去見他們,我怕我媽會說起開假支票以及不告而別的事,她會數落我一頓。但是我希望能給他們打個電話,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希科克家沒有電話;否則佩里早就打電話去問迪克在不在家了。
悲傷和深深的疲憊充滿了杜威的心。他沉默著。他曾經雄心勃勃地想要知道「當天晚上那間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而現在他聽了兩次,兩個非常相似的版本,唯一重大的差別就在於希科克把四個人的死都推到了史密斯身上,而史密斯說希科克殺了兩個女人。不過,雖然兇手坦白了作案動機和過程,但供詞並沒有證實他對案件應有的「合理動機」的設想。這次凶殺案,該是一起心理學事件,一種完全與私人恩怨無關的行徑;受害者彷彿是被雷電擊死的,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經受了長時間的折磨,遭受了苦難。杜威無法忘記受害者的痛苦,但是他對於坐在身邊的兇手也可以做到不那麼憤怒,甚至還有一些憐憫——佩里·史密斯的一生都與幸福無緣,而是一個可悲、醜惡與孤獨的旅程,是一個幻象接著一個幻象。然而,杜威的憐憫並沒有強烈到寬恕或者慈悲的程度。他希望看到佩里和他的同伴被絞死,一起絞死。
「你是說你回家read.99csw.com了?」
一簇燈光照亮了「新汽車旅館」的招牌,開到近處才發現這是一家設備不錯的旅店:數間平房、車廠、餐廳外加一個酒吧。負責指路的男孩對迪克說:「開進去。也許我們可以在這兒做筆生意。讓我去談。我有經驗。有時候,他們會騙人的。」佩里想不出誰會那麼聰明,能騙過那小子。他後來說:「帶著那些瓶子走進去,他一點兒都不難為情。我?我永遠也不會那麼做。我會覺得丟死人了。但是汽車旅館里的人都挺和氣的,他們只是對著那孩子笑。結果那些瓶子換了十二塊六毛錢。」
「我認為也許那人拿著搶。但是迪克根本不聽我的。他正忙著裝出一副強硬的樣子,逼克拉特先生到處走。他押著他回到了卧室。他數了數克拉特先生皮夾中的錢,大概三十塊。他把皮夾扔到床上,對他說:『你房子里的錢肯定不止這點兒。像你這麼一個富人,住在這麼大一片地方,會沒錢?』克拉特先生說那是他全部的現金,他總是用支票做生意。他主動提出要給我們開一張支票。迪克發火了,『你認為我們是傻子嗎?』我覺得迪克已經準備殺了他,所以我說:『迪克,聽我說。樓上還有人醒著。』克拉特先生對我們說睡在樓上的只是他妻子、女兒和兒子。迪克想知道他妻子是否有錢,克拉特先生說即便她有,也是非常少。他求我們(他實際有點兒崩潰了)不要打擾他妻子,因為她是個病人,已經病了很長時間。但是迪克堅持要上樓,他強迫克拉特先生帶路。
「事實是,你對我們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你從未去過斯科特堡。你們根本就沒有帶兩個姑娘去開旅館——」
「斯威特沃特。」
「同時,幾乎天衣無縫,」奈說,「可惜,你們犯了兩個錯誤,迪克。第一,你留下了一個目擊者,一個活的人證。此人將到法庭上作證,站在證人席上告訴陪審團,理查德·希科克和佩里·史密斯是如何捆綁、封口之後殺死了四個手無寸鐵的人。」
「等一等,我好像講錯了。」佩里皺了皺眉。他揉著腿,手銬叮噹作響。「後來,你知道,我們封住他們嘴之後,迪克和我走到牆角去商量。記住,我們之間是有些不愉快的。就在那時,一想到我曾經佩服過他,聽他那吹不完的牛,我就覺得窩囊。我說:『好了,迪克,還有什麼疑慮嗎?』他沒有回答我。我說:『讓他們活著,這可不是小事,至少要坐十年牢。』他還是一言不發。他拿著刀,我讓他把刀給我,他就遞給了我,我說:『好了,迪克,看我的。』但是實際上,我並不想殺人。我只想激激他,嚇他,讓他和我爭論,絆住我;讓他承認自己只是個說大話的癟三。明白了吧,我和迪克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我跪在克拉特先生身邊,膝蓋一陣疼痛令我想起了那該死的一塊錢硬幣,羞恥、憎惡,他們竟然命令我永遠不要再回堪薩斯州。但是直到我聽見一聲叫喊,我才意識到我做了什麼。那聲音聽起來像有人快要淹死了,在水底下呼叫。我把刀遞給迪克說:『幹掉他,你會感覺好一點兒。』迪克試了試,或者說假裝試了試。但是那個男人的力氣有十個人那麼大,他已經掙脫了一半,手上的繩子已經鬆了。迪克驚慌失措,他想逃,但我不讓他走。我知道,那個男人無論如何也得死,我離開這兒時不能讓他活著。我讓迪克拿著手電筒,對準他。然後我舉槍瞄準。屋子裡一下子響起爆炸聲,藍煙瀰漫,火光閃閃。上帝啊,我永遠也理解不了,為什麼方圓二十英里之內就沒有人聽見槍聲。」
「這一定是個很大的打擊吧。尤其是眼看著那麼一大筆錢就要到手。」
這是一把十二口徑的獵槍,三〇〇型號的,槍柄很漂亮,上面刻著一群被獵人瞄準的振翅飛翔的野雞圖案。
奈斜倚著柜子,看著女房主塗過指甲油的長指甲在一張用鉛筆登記的簿子上來回滑動著。拉斯維加斯是上司指派給他的三個查訪地的第一站,每一處都與佩里·史密斯的行蹤有關。另外兩個地方,一處是里諾,他們認為佩里的父親仍住在那裡;另一處是舊金山,佩里的姐姐家,她現在應該是弗德里克·約翰遜夫人。雖然奈計劃拜訪這些親屬以及其他所有可能知道疑犯下落的人,但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各地警局獲取有幫助的資料。比如,在到達拉斯維加斯后,他就和當地警察局偵查處的負責人B. J. 漢德倫警長討論過克拉特案件。警長在會談后,立即下令要求所有警員都要提高警惕密切關注希科克和史密斯。命令中這樣寫到:「因違反假釋規定而遭到堪薩斯州通緝。兩人駕駛一輛一九四九年的雪佛蘭轎車,牌照號碼是堪薩斯州J0-58269。兩人可能持有槍械,應被視為危險分子。」漢德倫還安排一名警探幫助奈調查典當行,他的建議是:「賭城裡的典當行有很多。」奈和這位拉斯維加斯的警探一起查遍了上個月的所有當票。奈特別希望能找到一個奇尼斯牌攜帶型收音機,但是他運氣不好,並沒有找到。不過,有一個典當商記得佩里·史密斯(「這十年裡他一直在這裏進進出出」),還出示了一張他在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典當的一張熊皮毯子的當票。奈正是在這張當票上發現了現在這家旅館的地址。
沒錯,克萊爾太太的確是這樣想的。儘管一向很少有人贊同她,但這次她卻並不孤單。因為這幾個星期以來,霍爾科姆的絕大多數居民一直生活在惡意的謠言、普遍的不信任和相互懷疑之中;現在得知謀殺犯不是他們中間的某個人時,難免有些失望。實際上,相當一部分人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案件竟是兩個陌生人、兩個小偷乾的。正如克萊爾太太此時所說:「也許是他們乾的,這兩個傢伙。但是絕不會這麼簡單。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他們會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他們就會發現幕後另有黑手。一定是有人想把克拉特除掉,背後一定有個主謀。」
雖然記者們都預料不會發生暴力行為,但不少人曾估計高聲叫罵是難免的。然而當兇手們在身穿藍色制服的公路巡警的護送下出現時,人群卻寂然無聲,彷彿在為兇手竟然也長著人的樣子而感到驚愕。兩個戴著手銬的犯人,臉色蒼白,在閃光燈的不斷閃爍中,幾乎睜不開眼睛。攝像師們追著犯人和警察進入法院,又跑了三層樓梯,把縣監獄大門轟然關閉的一幕拍攝下來。
人們議論紛紛。華倫旅館的特里爾咖啡屋被加登城的商人們視為一個私人俱樂部,那裡是猜測和流言的大本營。有人聽說,一位名人將被逮捕。還有人說,謀殺案是堪薩斯州小麥種植者聯合會的死敵雇來的職業殺手乾的,理由是克拉特先生曾在這個進步組織裏面擔任要職。在所有的故事里,最接近正確答案的是一位著名的汽車經銷商講的(他拒絕透露消息來源):「好像是一個曾在一九四七年或四八年間為克拉特先生工作過的人乾的。那人是個普通的牧場僱工。他後來進了監獄,是州立監獄,坐牢期間他一直在想克拉特先生有多富。所以一個月前,在他出獄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這裏搶劫並殺死了克拉特一家。」
「從沒什麼?」
「頭疼。我真他媽的頭疼。」
「是的,也許不是,」杜威說,「但我有預感。」
另一張的說明如下:
「四五十塊錢吧。」
杜威腦海中想象著被困的一家人:溫順、恐懼,但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厄運卻毫無所知。赫伯必定是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否則他一定會反抗。他的確斯斯文文的,但是身體健壯,並不懦弱。他的朋友艾爾文·杜威認為,赫伯本來一定會拚死保護邦妮和孩子們的性命。
「因為一個女人喜歡你,你就可以亂來嗎?」希科克先生說,「唉,奈先生,我希望你和我們一樣了解我兒子是怎麼被送進監獄的。他只不過從鄰居那兒借了把獵槍而已,就給關了十七個月?他沒想過要偷,別人說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但是坐牢毀了他。他從蘭辛出來后,對我來說完全變了一個人。誰的話他都聽不進去,全世界的人都跟他過不去——他就是這樣想的。就連他的第二個老婆也和他離了婚,就在他坐牢的時候。不過,最近他似乎安下心來了。他在奧萊西的鮑勃·桑茲汽車修理廠上班,和我們住在一起,每天早早就上床睡覺,從沒違反假釋規定。我得對您說,奈先生,我活不長了,我得了癌症,迪克知道——不管怎樣,他知道我病得不輕——就在不到一個月前,也就是他走時,曾對我說:『爸爸,你一直是我的好爸爸。我不會再做任何讓您傷心的事了。』他是這麼說的。那小子心地不壞。如果你見過他踢足球,見過他和孩子們玩,你就不會懷疑我的話。上帝啊,我真希望上帝能告訴我他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腿疼。」

他們想找什麼樣的工作?這位推銷員心想也許他能幫上忙。
這種可能性的確很大,因此不能排除。告密者弗洛伊德·威爾斯的話也許是編造的;犯人們用說謊話的方式獲取好感或吸引官方的注意,也是很可能的。但是即便此人每句話都是真的,杜威和他的同事也沒能挖掘出一點確鑿有力的證據,作為「呈堂證供」。他們的發現也許可以解釋成一個罕見但看似合理的巧合。難道就因為史密斯到堪薩斯州來拜訪他的朋友希科克,就因為希科克有一支和作案槍支口徑相同的槍,就因為嫌疑犯用虛假的理由來解釋他們在十一月十四日夜裡的活動,就可以認定他們就是謀殺案的兇手嗎?「但是我們確信他們倆就是兇手。我們全這麼認為。否則我們就不會向十七個州發出警報,從阿拉斯加到俄勒岡。但是記住:我們也許要過好多年才能抓住他們。他們也許已經分開了,或者離開了美國。他們有可能去了阿拉斯加,在阿拉斯加隱藏起來可不難。他們逍遙得越久,我們破案的可能就越小。坦率地講,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掌握的線索還不多。我們也許明天就能抓住那兩個惡魔,但也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證實他們有罪。」
「那老頭兒病得厲害。」迪克說。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還是四個?」
「完全正確。」
「沒錯。」
他點了點頭。
希科克的嘴突然僵硬了,他的坐姿也同樣僵硬起來。
「比如你,」他說的是杜威,但並沒有看著他,「你討厭給我拿煙。那是你的事,我並不怪你。我同樣也不怪迪克的媽媽。實際上,她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人。但她知道我是誰(剛從大牢里出來的朋友),所以她不願留我。天曉得,我才不願在他們家住呢,我真高興離開那兒去旅館。迪克帶我去了奧萊西的一家旅館。我們買了些啤酒帶回房間里喝,就是在那時,迪克把他心中的計劃給我說了個大概。他說,在我離開蘭辛后,與他同屋的一個傢伙,曾在西堪薩斯地區一位小麥富農家干過活兒,說的就是那位克拉特先生。迪克還給我畫了張克拉特家的詳圖。他了解那兒的一切:門、走廊以及卧室的位置。他說樓下有個房間是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個保險箱,一個鑲在牆裡的保險箱。他說克拉特先生平時手頭兒總會有大量現金,從來不少於一萬美元,都放在保險箱里。他的計劃就是去偷這個保險箱。如果我們被人發現,那麼,看見我們的人就得死。迪克肯定說了不下一百萬次『不能留下目擊證人。』」
犯人說他不記得了。
他妻子說:「我知道。」奪眶而出的淚水迫使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他的那個朋友,準是這樣。」
老頭兒咳嗽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眼睛睜開又合上了,接著又咳了幾聲。
但是在七英里之外的霍爾科姆村,卻再也聽不到聳人聽聞的傳言了。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在於克拉特一家的悲劇已經成為社區兩個主要流言集散地——郵局和哈特曼咖啡館——的禁忌。「我自己,我一個字也不想聽,」哈特曼太太說,「我對他們說,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誰也不信任,彼此嚇唬,怕得要死。我要說的是,如果你要談論這件事,就別進我的店門。」默爾特·克萊爾太太的態度更是強硬,「村裡的人來我這買張五分錢的郵票,以為就可以消磨半個鐘頭,直到把克拉特一家的事情嚼爛了為止。他們全是一群造謠的響尾蛇!我可沒時間聽他們扯這些,我要工作,我是代表美國政府的公務員。不管怎麼說,也確實讓人泄氣。艾爾·杜威和那些來自托皮卡和堪薩斯城的警察們,應該是『比松節油還管用』。但是今天誰會認為他們能抓住真兇?所以我說明智的做法就是閉嘴!人活著總有一死,至於怎麼死法就別在意了;死了就是死了。何苦要像一堆病貓一樣吵吵鬧鬧沒個完,難道就因為赫伯·克拉特的喉嚨被割斷了?不管怎麼說,這樣太不正常了。波利·斯特林,住在教師公寓的那位太太今天早上來這兒說,直到現在,整整一個月了,孩子們才開始安靜下來。這使我想到,如果警察真的抓住了兇手會怎麼樣?如果那樣,那人肯定是大伙兒都認識的,那肯定會再次把火煽起來。一壺水好不容易涼下來,到時候又要滾起來。要我說,我們這樣實在是夠了。」
「噢,向日葵州!離開那兒時,我眼睛都哭腫了。」
希科克咧嘴一笑,聳聳肩膀,說:「快樂港就在布魯里奇路上,堪薩斯城南八英里,是一個有夜店的旅館。十塊錢就可以拿到一個包間的鑰匙。」
「往那邊看。」
「接下來,你是什麼時候再見到佩里的?」
「星期四。」
「她們只不過是妓|女。」
老頭兒表示同意。
「你們去哪兒?」佩里問小男孩。
沒有了,只剩下一盒口香糖。他們分了口香糖,躺下來開始嚼。每人只有兩塊半薄荷味的,迪克最喜歡,而佩里更喜歡水果味的。錢是個大問題。缺錢已經迫使迪克作出了一個被佩里認為是「瘋了」的決定:返回堪薩斯城。當迪克第一次說起要回去時,佩里說:「你應該去看看醫生。」此刻,在寒冷的黑夜裡,兩人緊緊地擠在一起,聽著外面的雨聲,又一次為此爭論起來。佩里又一次列舉了這樣做的危險,此時迪克肯定正因違反假釋規定而受到通緝——更別說還有別的婁子。但是迪克沒有被說服,他堅持堪薩斯城是一個「可以成功地開很多假支票的地方」。「我當然知道我們必須小心點。我知道他們已經發出了通緝令,因為我們以前在那兒開過假支票。但是這次我們可以快些,一天就夠了。如果我們弄的錢夠多,我們也許還可以到佛羅里達去試試。在邁阿密過聖誕節,如果那兒不錯的話,就在那裡過冬。」但是佩里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打著寒戰,生著悶氣。迪克說:「怎麼樣,親愛的?再干一次?你為什麼就不能忘掉那件事呢?他們不會發現什麼線索的。永遠也別想發現。」
那天下午三點零五分,佩里終於承認斯科特堡的事是瞎編的。「那隻不過是迪克騙家裡人的借口。這樣他就可以在外面過夜、喝酒。你知道,迪克的父親把他看得很緊,怕他又違反假釋規定。所以我們就編了一個關於我姐姐的借口。安撫老希科克先生的。」除此之外,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的故事,不論鄧茨和杜威怎樣努力糾正並譴責他說謊,也都無法使他改口,他頂多在自己的說辭中增加一些新鮮的細節。今天他想起了那兩個妓|女的名字,一個叫麥爾德瑞德,一個叫簡(或者瓊)。「她們偷走了我們倆的東西,」此刻他全記得了,「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帶著我們所有的錢跑了。」這樣的胡扯連鄧茨都失去了耐心,他將領帶、外套以及那份莫名的懶散通通都卸除了;只是嫌疑犯仍然表現得非常沉著和平靜,他拒絕改口,他從未聽說過克拉特一家和霍爾科姆,就連加登城都沒聽說過。
「沒錯,我就知道他肯定沒坦白小姑娘的事。我敢打賭。」
「你們可以報警呀。」
「是的。我們再也沒開過燈,只是用用手電筒。我去封克拉特先生和那男孩的嘴時,迪克拿著手電筒。在封嘴前,克拉特先生問我——這是他最後幾句話——他妻子怎麼樣了,他想知道她還好嗎。我說她很好,準備睡覺了。我告訴他用不了多長時間天就亮了,天亮之後有人就會發現他們。全部事情,我、迪克以及所有一切,都會像一場夢似的過去了。我不是尋他的開心,我無意要害這個男人。我認為他是個非常可親的紳士,說話和氣。直到我割斷他喉嚨的那一刻,我還是這樣想的。」
「我說的是『哇』!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誰也不能把我和該死的謀殺案聯繫在一起。我是開過假支票,干過小偷小摸,但是我他媽的沒殺人!」
「你和希科克與她們在一起待了一晚上,竟然沒問她們的名字?」
咖啡館中的其他人——包括梅布爾·赫爾姆太太和一位來買騾牌煙草的高大年輕農夫,每個人口中都念念有詞。赫爾姆太太用餐巾紙輕擦著淚珠說:「我不想聽了,我不該聽,我不想聽。」
佩里點了點頭。這時警車已經和他們的車靠在一起了。
「大概半夜了吧。迪克說再走七英里就到霍爾科姆了。接下來的一路上,他自言自語說個不停,一會兒說應該在這兒,一會兒說應該在那兒。他早就把那附近的地形全記在腦子裡了。進入霍爾科姆的時候,我幾乎沒意識到,因為那兒實在太小了。我們穿過一條鐵路,迪克突然說:『就是這兒,錯不了。』那是一條私人道路的入口,兩邊種著樹。我們減慢車速,關掉車燈。用不著開燈,那晚月色很好,天上除了一輪圓圓的月亮外什麼也沒有。沒有一片雲,看起來像白天一樣。當我們開上小路的時候,迪克說:『看看這一大片地方!這穀倉!這房子!別告訴我說這傢伙沒錢。』但我並沒覺得有多好,那種氣派太招搖了。我們在一棵樹的陰影里把車停下。我們還在那兒坐著的時候,有燈光亮了起來,不是主屋的,而是左側大概一百碼遠的一間小房子里射出來的。迪克說那是僱工的房間,他那張圖表也畫了。但是現在看來僱工的房子要比想象中離克拉特家近。後來燈又滅了。杜威先生,你提到的那個目擊者,是不是就是那個僱工?」
佩里濕透了,渾身發抖,在迪克身邊倒了下來。「我凍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乾草堆里鑽,「我冷得要命,就算你點著稻草把我活活燒死,我也不會罵你的。」他很餓,飢腸轆轆。昨天晚上,他們只喝了幾碗救世軍的湯,而今天他們只吃了巧克力和口香糖,這還是迪克從一家百貨店的糖果貨架上偷來的。「還有好時巧克力嗎?」佩里問。
「四處走了走,喝了杯啤酒,就開車回來了。」
希科克吹了聲口哨,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下。「哇。」他感嘆了一句,然後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詳述了他和佩里這次漫長的行程。在過去的六個星期里,他和史密斯幾乎走了一萬英里。他足足講了一小時二十五分鐘,從下午兩點五十分講到四點十五分。奈試圖記下他所說的一連串公路、旅店、汽車旅館、河流、小鎮、城市的名字:阿帕奇、埃爾帕索、科珀斯克里斯蒂、桑蒂羅、聖路易斯波托西、阿卡普爾科、聖迭戈、達拉斯、奧馬哈、斯威特沃特、斯蒂爾沃特、坦維萊村、塔拉哈西、尼德爾斯、邁阿密、紐沃華爾多夫旅館、薩默賽特旅館、西蒙娜旅館、阿羅黑德汽車旅館、切諾基汽車旅館……以及其他好多好多地方。他告訴他們買了他那輛一九四九年的舊雪佛蘭的墨西哥人的名字,還坦白說他在衣阿華州偷了一輛較新的。他描述了自己和同伴碰到的那些人:一個墨西哥寡婦,荷包滿滿又風騷;奧托,一個德國「百萬富翁」;一對「娘娘腔」的黑人拳擊手,開著一輛「女人味」的凱迪拉克紫色敞篷車;佛羅里達州一位飼養響尾蛇的瞎眼農場主;一個快死的老頭兒和他的孫子以及其他人。說完后,他兩臂交叉地往後一坐,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好像在等待人們讚美他的幽默、清晰以及對自己旅行故事的坦率。
一直在筆記本上作記錄的奈說:「在開假支票的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一日,你和你的朋友史密斯消失了。聽著,迪克,請你說一說從那時起到你在拉斯維加斯被捕之前的這一段的活動。大概說一下就行了。」
許多與克萊爾太太熟識的男人都把她當作男人一樣對待。那青年農夫在她後背上拍了一下說:「哎,默爾特,夥計,你不會認為我們中間有人——這裏的任何一人——和這案子有關吧?」
「怎麼樣,佩里?」
她合上相冊,打開電視,但心情仍無法平靜。他會找來嗎?警員已經找到了她,難道佩里就找不到嗎?他別想讓自己幫他,她甚至不會讓他進門。前門是鎖著的,但是通往花園的門還沒上鎖。花園裡滿是白色的海霧,媽媽、吉米和弗恩的靈魂也許就在霧裡吧。約翰遜夫人閂上門時,死了的與活著的親人,一一在她腦海中浮現。
「嗯,我們還是很喜歡那個主意,雖然我們沒得到那筆錢,到那兒去做自己的生意。但是我們想去,看起來值得冒險。」
「海水怎麼樣?」
「你真是一個卑鄙的渾蛋。」
「談談他的朋友吧。你覺得他可能會和誰在一起?」
「告訴我們那家汽車旅館的名字。」
鄧茨打斷他,問克拉特夫婦能否聽見他們的談話。
「誰?」
奈接下來又開車去了奧萊西郊區訪問希科克的最後一位僱主,鮑勃·桑茲汽車修理廠的老闆。「沒錯,他是在這兒干過,」桑茲先生說,「從八月份一直干到,噢,十一月十九號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也或者是二十號。他一句話也沒留就走了。就這麼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父親也不知道。覺得奇怪嗎?是的,當然,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們之間關係不錯,迪克這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有時挺討人喜歡。偶爾他會來我家玩兒。實際上,就在他走前的那個星期,我們家正好辦了一個小型聚會,迪克還帶了一個朋友,一個從內華達州來的小夥子,名叫佩里·史密斯,彈得一手好吉他。他自彈自唱地為我們表演了幾首歌,他和迪克兩人還為我們大家表演了舉重。佩里·史密斯是個小矮個兒,也就五英尺五英寸高,但他力氣大得能舉起一匹馬。沒有,我看不出他們倆神情有什麼異樣,兩個人都不緊張。我得說,他們倆玩得挺愉快。準確的日期?我當然記得,是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比爾。」男孩回答。
希科克說:「你們開玩笑吧?堪薩斯州每一個警察都知道那兒。」當警員們又一次表示不知道時,他解釋說那是公園的一個小徑,可以碰到「好多妓|女」,「也有不少是不要錢玩票性質的護士、女秘書之類的。我在那兒運氣一直不錯。」
但是此刻,迪克卻正與那即將喪命的司機大談葷笑話,兩人哈哈大笑,這使佩里很惱火。特別是貝爾先生的放聲大笑,聽起來像極了他的父親特克斯·約翰·史密斯。一想到父親,他就緊張,就頭疼,膝蓋也疼。他嚼了三片阿司匹林,乾咽下去。上帝啊,他覺得自己就快要嘔吐或者暈倒了;他覺得如果迪克把「美事」再拖延下去,他可真要受不了了。天色漸暗,道路筆直,視線之內全無人煙,只有冬季光禿禿的土地,像一張黯淡的鐵皮。現在動手正是時候,就是現在。他盯著迪克,催促他立刻實施計劃,此時,迪克也發出幾個小小的信號——抽|動的眼皮和鬍子上的汗水——看來迪克也已經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吃飯期間,迪克研究了一下地圖,然後宣布斯威特沃特就在他開車路線再往西一百多英里處,他預定的路線是穿過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內華達,最後到拉斯維加斯。雖然他說得沒錯,但是佩里很清楚,迪克這麼說不過是為了擺脫男孩和老頭兒。那男孩也很清楚迪克的用意,但是他很有禮貌地說:「哦,別擔心我們。有許多車會在這兒停。我們會想法子搭上的。」
「他住在這兒的時候都做些什麼?他有朋友來嗎?」奈問道。
「那麼你有一個住在斯科特堡的妹妹嗎?」
奈說:「你們打算怎麼買這條船呢?」
「克拉特家養了條怕槍的狗,我們不明白為什麼它沒叫喚。除非它看見槍就嚇跑了。」
「嗯?你想幹嗎?把他攆下車?」
史密斯叼著煙閉上眼睛說:「我正在想呢。我想回憶起事情的本來面目。」他停了一會兒,說:「事情是從一封信開始的。當時大概是九月或者十月份,我正在愛達荷州的比爾。信是迪克來的,他說他正在籌劃一件事,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我沒給他回信,但他又來了一封信,催我速返堪薩斯州和他搭檔。他從未說過是個什麼樣的計劃,只告訴我說那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差事,『必定會成功』。當時,我正巧有別的事情想回堪薩斯一趟,那是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和計劃沒有任何關係。若非因為這件事,我也不會回去。但是我去了。迪克在堪薩斯城車站上接我。我們開車去了他家的農場,那是他父母的地方,但是他們並不歡迎我。我向來很敏感,通常都能知道別人的感受。」
「十一月十五日,周日回來的,是不是?」
「你是不是覺得誰從這兒進進出出我都得盯著?」女房東反駁說,「那些流浪漢、小流氓,我對他們才沒興趣呢。我女兒可是早嫁了個大人物的。」然後她接著說,「他沒朋友,至少我沒看見他和誰來往過。最後住在這兒的那幾天,他幾乎每天都在修他那輛破車。就停在門前。那是一輛老福特,看起來比他歲數還大。他給車刷了一遍漆,車頂刷成黑色,其餘部分刷成了銀色。然後他在擋風玻璃上寫了『此車出售』幾個字。有一天我聽見一個傻瓜要出四十塊錢買這輛車,可他說這輛車不止四十塊錢,少於九十他不賣。他說他需要錢,好買一張汽車票。就在他走之前,我聽說有個黑人買下了他的車。」
杜威點了兩根煙,一根給自己,一根給犯人,「和我們談談吧,佩里。」
「你們倆打算用這筆錢買船?」
「門沒鎖,側門。我們從那兒進到克拉特先生的辦公室。然後我們就在黑暗中等著、聽著。但只聽見了風聲。屋外風不小,樹枝在搖動,還能聽見樹葉沙沙作響。有一扇窗戶掛著百葉窗,透了點月光進來。我關上百葉窗,迪克打開手電筒。我們看到了一張桌子,保險箱應該就在桌子後面的牆上,但是我們沒找到。那是一面鑲著木頭板的牆,牆上有書架和地圖,我注意到,在一層書架上有一個漂亮的雙筒望遠鏡。我決定離開的時候把它帶走。」
「我想幫助他。我希望能改變他的一些想法。現在我算明白了,別人的勸阻對佩里而言一文不值。對任何人他都毫無尊敬。」
他「儘力」去賭博,而且開始開假支票、嘗試盜竊。一九五八年,他因夜間入室盜竊被約翰遜縣法院判處在堪薩斯州監獄服刑五年。但是在那之前,卡羅爾已經離他而去,他又娶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一個狠極了的女人。她,還有她全家都是一路貨。我坐牢的時候,她和我離婚了。我不想抱怨。今年八月份,我從『牆頭裡』出來,我認為自己完全可以重新開始。我在奧萊西找了一份工作,和我的家人住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待在家裡,我幹得挺好的。」
「那兩個姑娘叫什麼名字?」
「等一下,佩里,」鄧茨說,「你跳過了好些事,再重講一下奧萊西。你們是什麼時候離開那兒的?」
「好極了。」
這是一個紙板箱,並未封上但捆著繩子。箱子頂上用蠟筆寫著一句類似埃及法老詛咒似的警告:注意!佩里·史密斯所有物!當心勿動!奈解開繩子,很失望地發現這和捆綁克拉特一家的打結法並不相同。他剛打開箱子,一隻蟑螂鑽了出來,女房東一腳踩了上去,用金色皮涼鞋的鞋跟把它碾得粉碎。在奈仔細檢查史密斯的物品時,女房東不禁叫了一聲:「嘿!這個小偷,這是我的毛巾。」除了毛巾以外,細心的奈還在筆記本里記下了下列物品:「一隻髒兮兮的枕頭,一個檀香山紀念品,一條粉紅色的嬰兒毛毯,一條卡其褲,一口鋁鍋以及一柄用來煎薄餅的鍋鏟。」其他雜物還包括一個貼滿男性健身運動照的剪報本(裏面多是滿身大汗的舉重大漢);一個裝著許多藥品的鞋盒,裏面有口腔發炎時用的漱口劑和藥粉,還有許多阿司匹林片。令人費解的是,至少有十幾瓶,其中幾瓶已經空了。
「嗯,我希望你能得到這份禮物。」
史密斯吞了口唾沫,他開始揉自己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