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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角落

第四章 角落

「什麼都學。主要是藝術。我喜歡藝術。我真的很高興。」她朝草原眺望過去,「南希和我曾計劃一起上大學,我們要成為室友。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有時開心時,也突然會想起我們過去計劃的一切。」
舒爾茨遞交了人權保障請願書,堪薩斯州最高法院任命一位退休的法官,受人尊敬的沃爾特·G. 蒂埃爾主持一個全面的聽證會。於是在審判過去將近兩年後,參与審判的原班人馬又一次聚集在加登城法院。唯一缺席的重要參与者是原先的兩位被告;代替他們的是塔特法官、老弗萊明先生以及哈里森·史密斯先生,他們的事業處於危險之中:不是因為上訴者的指控,而是由於律師協會對他們採取了不信任的態度。
杜威曾經設想,在史密斯和希科克被處死後,他會有一種高潮感,一種使命完成的解脫。但是卻沒有。他不知不覺地又想起一年前,在谷景公墓的一次邂逅。回想起來,從那時起克拉特案就已經在他心中了結了。

「根據你的檢查,你認為,理查德·尤金·希科克先生在實施犯罪的時候是否具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審訊于星期一上午十點鐘繼續開庭,歷時九十分鐘后休庭。有關被告方面的審問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也已經完成。由於被告均無意再為自己辯護,因此究竟希科克抑或史密斯是本案真兇的問題也就沒有被提及。
「很好,謝謝。她還在霍爾科姆教音樂。」
公共機構的陰沉與家庭生活的歡樂,在芬尼縣法院的四樓相容並存。說其陰沉是因為監獄就設在法院大樓的四層;說其歡樂是因為警長公寓也位於同一樓層,那是一處挺舒適的公寓,與監獄只隔著一道鐵門和一條短短的走廊。
劊子手咳嗽了一聲,不耐煩地舉起那頂帽子,又戴回頭上,這種姿態使人想起禿頭的火雞,一陣盛怒之後,又理了理頸上的羽毛。希科克被一位看守推著登上了絞刑架。「上帝創造,上帝收回,以上帝的名義保佑你。」牧師禱告著。雨越下越大,絞索已經就位,死囚的雙眼被一塊柔軟的黑布蒙上。「願上帝寬恕你的靈魂。」活門打開了,希科克上刑後足足有二十分鐘,監獄醫生終於說:「我宣布此人已經死亡。」一輛靈車開進儲藏室,雪亮的車燈上灑滿了雨珠。屍體安放在擔架上,上面蓋著毛毯,被人抬上靈車,消失在黑夜裡。
但那並不是佩里真實的想法。他相信自己給唐·卡利范的信中所寫的——他們現在經常通信——他的犯罪行為是「不可饒恕的」,他註定要「爬上那十三級台階」。然而,他並沒有完全放棄希望,因為他也計劃越獄。他的希望寄托在兩個觀察已久並且一直也在關注他的年輕人身上。他們一個是紅頭髮,一個是黑頭髮。有時候,這兩個年輕人站在廣場上那棵枝條伸進牢房窗戶的榆樹底下,沖佩里微笑,還向他招手——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佩里從未和他們說過話,他們總是待上一小會兒,就走開了。但是佩里卻相信,這兩個年輕人在一種冒險慾望的刺|激下,也許會幫助他越獄。因此,他畫了一張廣場地圖,還標示出最適合停靠「逃跑汽車」的地點。在地圖下面,他寫到:
拍賣師大聲叫喊,稱讚著即將被拍賣的物品——拖拉機、卡車、手推車、裝釘子用的木桶、大鐵鎚、全新木材、牛奶桶、烙鐵、馬掌等,凡是農場的必備品,從繩子、馬具到洗羊用的清潔液與錫制洗衣盆,應有盡有。大多數人是帶著低價購買到這些物品的希望來的,競標者卻羞羞答答,那磨起老繭的手不肯輕易拿出血汗錢;但是所有的東西最後都賣掉了,甚至連一串生鏽的鑰匙也有人買去。一個穿著淺黃色皮靴的年輕牛仔買到了凱尼恩·克拉特的「追狼車」,男孩生前經常開著這輛破車在月夜裡追趕郊狼。
這裏節錄了該論文中其他一些結論。「除了生活中的暴行外,他們四人的自我評價都傾向於身體虛弱、不善於照顧自己。四人的經歷也表明他們都有嚴重的禁慾史。對他們而言,女人是一種危險的動物,其中兩人還體現出明顯的性別錯位。所有四人在童年時都擔心被認為是『娘娘腔』、體弱多病……四人都有意識病態的病史,常與暴力行為的突然發作有直接的聯繫。其中兩人的病史記載,當他們看到暴力和異常行為發生時,常感到強烈的夢境般的眩暈;其他兩人雖然在程度上稍輕一點,但也產生短暫的記憶喪失和混亂。在發生實際的暴力行為時,他們常常感到被一種力量分裂或孤立,似乎是在觀看別人的行為……
「其中也曾因欺詐而坐牢吧,是不是?」
一月七日,星期四。杜威來了,帶來幾包香煙,還帶了一份列印的供詞文件讓我簽字。我拒絕了。
在第一次傳訊史密斯和希科克之後不久,塔特法官便接到兩名被告律師提議,請求對兩名被告做詳細的生理與心理方面的檢查。他們特別進一步請求法庭,准許堪薩斯州拉尼德安全且設備良好的州立精神病院暫時監護兩名犯人,並由該院檢驗被告之一或兩人,是否屬於「精神失常、低能或白痴,以致不能理解自己的處境並提出辯護」。
「你為他作過專業檢查嗎?」
事實證明,艾爾文·杜威是控方最具影響力的證人。他的證詞中首次向公眾披露了佩里·史密斯供認的事實,為各大報刊製造了頭條新聞(《恐怖謀殺謎底揭曉——冷血驚悚的告白》),聽眾深感震驚,特別是理查德·希科克,他錯愕而懊惱地開始注意聽杜威的陳述。「我還漏講了一件史密斯對我坦白的事情。克拉特一家被綁起來后,希科克對史密斯說,他覺得南希長得太美了,他想去強|奸她。史密斯說他當時警告迪克他絕不容許那樣的事發生。史密斯對我表示他對那些無法控制自己性|欲的人最為蔑視,希科克若想強|奸那女孩,除非和他打一架。」在此之前,希科克並不知道他的同夥已經把他這項強|暴的企圖告訴了警方;他也不知道,佩里出於一種友好的精神已經修改了最初的供詞,承認四人都是他自己開槍殺死的——這個事實是杜威在證詞快結束時透露的。「佩里·史密斯說他想對供詞中的兩處作修正,他說除了這兩個地方,其餘的話都是真實而準確的。他想更正的就是承認克拉特夫人和南希·克拉特是他所殺,不是希科克。他對我說希科克……不希望讓自己的母親知道他曾加害克拉特家的任何人。他說希科克夫婦是好人。所以幹嗎不承認都是他殺死的呢?」
但是如果允許瓊斯醫生闡述他的根據,他會作出以下的證詞:「佩里·史密斯具有嚴重心理病症的明顯跡象。根據他對我的陳述以及監獄的記錄,可以看到他的童年非常不幸,極度缺乏父母的關愛。他似乎是在沒有指導、沒有關愛、沒有吸收任何道德規範的情況下長大的……他對自己周圍的一切極端敏感與機警,但並沒有導致精神錯亂。他的智力處於中上水平,考慮到他的教育背景,他的知識面可以算是非常寬廣……他性格中有兩個病態的特點很突出。首先是對世界的偏執狂妄。他總是懷疑、不信任任何人,總覺得別人在歧視他、虧待他,也不能理解他。他對別人的批評過於敏感,無法忍受別人的嘲笑。他能敏銳地察覺出別人話中隱含的輕視或侮辱,還經常誤解別人善意的言辭。他強烈地需要友誼和理解,但卻不願意向別人袒露心扉,當他這樣做時,又擔心受到誤解甚至背叛。在評估別人的意圖和感受時,他缺乏足夠的能力來分辨真實情況與自己心中幻象的區別。他經常認為所有人不過是偽善抑或邪惡,因此不管他對這些人採取什麼行動,他們都是罪有應得。關於他的第二個特點,有些類似於第一個,那就是隨時爆發、難以控制的憤怒——只要他感覺到被欺騙、蔑視或鄙夷,他就會一觸即發。過去,他激憤的對象多數是權威性人物:父親、哥哥、軍隊中的士官、獄警,有幾次甚至導致暴力行徑。他自己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種脾氣。他自己解釋為『火上心頭』,難以控制。當這種憤怒的對象是他自己時,他就想到自殺。他這種怒氣以及缺乏控制和疏導的能力,恰恰反應了他性格構造中存在的基本缺陷……除以上特點外,他還顯現出輕微的早期思維紊亂現象,組織思維能力較差,似乎不能分析或歸納自己的思想;常為瑣事困擾,往往陷入其中;他的某些思路有時表現出『神秘』的特點,無視現實……他與別人很少有過親密的友情,而極少的這點友誼也經不起任何波折。除了很少的幾個朋友外,他對其他人幾乎沒有感情,對人類的生命也不覺得有任何真正的價值。這種情感上的冷漠與偶爾對某些事物產生的溫情,是他心理不正常的又一證據。因此,有必要對他進行詳細的精神狀況的檢查,以便作出進一步的評估,他目前的性格結構非常類似於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老希科克先生喪氣地搖了搖頭,一遍遍地嘟囔:「沒意義!這像什麼話!」
「嗯,哈,但他不會有感覺,有感覺那是不人道的。」
按照法庭的判決,史密斯和希科克將於六周之後,也就是一九六〇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五午夜十二時過一分,去「參觀儲藏室」。
一個星期以後,邁耶太太坐在自家的客廳里和朋友聊天。「是的,現在這兒安靜了,」她說,「我想我們真該感謝事情有了結果。但是我還不好受。我和迪克交往不多,但和佩里真的很熟了。那天下午,就是他知道審判結果被送回這兒的那個下午,我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實在不忍心看見他。我坐在廚房的窗邊,看著離開法庭的人群。卡利范先生抬頭看見了我,向我揮了揮手。我看見希科克夫婦和其他人全都走遠了。就在今天早上,我還收到希科克太太的一封信,寫得很好;在審判那段日子里,她曾來過我這兒幾次,我希望自己能幫到她。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又能說什麼呢?所有人都離開后,我開始刷碗,這時我聽見了他的哭聲。我打開收音機,不想聽他哭,但無濟於事,我還是能聽見。他哭得像個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崩潰過,這時他綳不住了,表現了出來。唉,我向他走去,走到他牢房的門口。他伸出雙手,想讓我握,我握住了,他只說了一句『我覺得很羞恥。』我想派人去叫伯克斯神父來,我說明天第一件事就是為他做西班牙米飯,但他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杜威看著刻有四個名字的灰色石碑,以及上面的死亡日期: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你經常來這兒嗎?」
然而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佩里收到了一封信,郵戳是馬薩諸塞州里丁鎮的。信的內容如下:
格林喚醒了他們。「先生們,」他說,眼睛並不看稿子,「你們剛才聽到了被告方面所作的熱情洋溢的請求憐憫寬恕的呼籲。在我看來,這兩位令人尊敬的律師——弗萊明先生和史密斯先生,實在非常幸運,在事發當晚沒有出現在克拉特家真是太幸運了。他們不必在現場為遇害家庭請求憐憫和寬恕,因為如果他們在那裡的話,那麼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的屍體可能就不止四具了。」
「最難過的是說再見的時候。尤其是你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也知道他的歸宿。他的那隻松鼠肯定也想念他,經常跳進來找他。我試圖喂它,但它根本不理,它喜歡的只是佩里。」
「嗯,我在那兒幹活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我那時認為有個保險箱。我知道好像有個壁櫥之類的……後來我才得知他(希科克)打算搶劫克拉特先生。」
……我因重大盜竊罪及越獄被判處五至十年徒刑。我覺得自己受到了極不公平的對待。在監獄里,我變得更加憤世嫉俗。我原本打算出獄後去阿拉斯加找我父親,但後來改變了主意。我跑到內華達和愛達荷州工作了一段時間,然後去了拉斯維加斯,接著去了堪薩斯。於是便陷入目前這樣的境地。沒時間多寫了。
在開庭前夕,加登城《電訊報》刊登了一篇社論,其中這樣寫到:
「是的,我喜歡你。」
然而,被告一方卻錯估了被告的宗教導師。那位不知疲倦的達蒙神父,作為控方的首席證人出現在法庭上,他以一種咄咄逼人、喋喋不休的帳篷佈道者的姿態對法庭表示:他經常警告安德魯這位前主日學校學生,上帝的憤怒即將到來。「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你的靈魂更重要。在我們的交談中,你曾多次對我說你的信仰薄弱,你不信上帝。你知道所有的罪都是違反上帝意志的,上帝是你最終的審判者,你必須對他作出回答。我這樣對他說,是要他明白他做的事情是多麼可怕,對於他犯下的罪行,他必須對全能的主作出回答。」
「是嗎,你覺得怎麼樣?」
在傳訊當天最後一位證人時,檢察官聲稱將傳訊一位「神秘人物」出庭。正是此人提供的信息導致被告被捕,他就是弗洛伊德·威爾斯,希科克的前獄友。因為威爾斯仍在堪薩斯州監獄服刑,有受到其他犯人報復的危險,因此他是告密者的消息一直秘而不宣。為了他能安全地出庭作證,現已將他提出堪薩斯州監獄,關押在鄰縣的一個小監獄里。然而,當威爾斯穿過法庭向證人席走去時,仍然顯得鬼鬼祟祟,很不自然,好像擔心沿途會有人謀害他似的。當他從希科克身邊走過時,希科克的嘴唇動了動,悄聲吐出幾個惡毒的字眼。威爾斯假裝沒聽見;但他的舉止像一匹聽見響尾蛇噝噝作響的受驚馬兒,急速地閃開被他出賣的朋友所伸出的蛇信。他站在證人席上,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他是一個短下巴、農家子弟模樣的小矮個,穿著一套非常得體的深藍色西服,這是堪薩斯州官方專門為他出庭而買的。他們認為,作為最重要的證人,他看起來應該受人尊敬、值得信任。
有些人認為在這起轟動一時的謀殺案開庭之時,全國的目光都會聚焦在加登城。但實際並非如此。甚至就在距本城僅一百多英里的科羅拉多州,也很少有人熟知本案,他們只不過知道好像一個良善的家庭的數位成員慘遭殺害。這對全國當前的治安來說是一項隱憂。自從去年秋天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后,類似的謀殺案在其他地方又發生了數起。就在本案開庭前的幾天時間,至少又有三起特大謀殺案登上了報紙的頭條。因此,我們目前這起謀殺案不過是人們過目即忘的眾多案件之一了……
吹噓有族徽,誇耀手中權,

「醫生,我想知道你是否認識我的當事人,理查德·尤金·希科克?」

「他們又何嘗給南希·克拉特一線生機?」
「唉,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矮。」
「沒什麼,」安德魯說,「我在想:你數一數,我殺了三個,你殺了四個,他們殺了七個,我們五個人一共殺了十四個人。十四除以五,平均每人殺……」
迪克也是個書蟲,但是他的閱讀趣味只限於兩個主題:性,比如哈羅德·羅賓斯和歐文·華萊士的小說(佩里讀完迪克借給他的一本書後,氣憤地寫了張回條:「墮落的人需要污穢之物!」)以及法律書。每天他都花費大量時間翻閱法律書籍,然後整理出筆記,希望能藉此推翻對他的審判。他接連向諸如美國人權自由協會、堪薩斯州律師協會等機構發出信件。信中發出抨擊,指責對他的審判是一場「法律程序的鬧劇」,呼籲收信人幫助他尋求複審。他也勸佩里寫了同樣的請求信。但當他也建議安迪照他們的樣子為自己的判決提出抗議時,安德魯回答說:「我管我的脖子,你們管好自己的就行。」(事實上,迪克目前最擔心的倒不是脖子。「我的頭髮一把把地掉,」在給母親的另一封信中,他寫到,「我要發瘋了。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沒有人是禿頭。一想到自己即將變成難看的禿頭,我就極端痛苦。」)
「不,那不行,那是違反規定的。看,史密斯來了。」
威爾遜和斯潘塞已被處死,死牢里只剩下史密斯、希科克和安德魯來陪伴那徹夜不熄的燈光和上了絲網的鐵窗。普通犯人有的一些權利,他們都沒有——不能聽收音機,也不能打牌,甚至沒有鍛煉身體的時間——實際上,他們不允許邁出死牢一步,只有在周六他們才被帶到淋浴室,更換一次衣服;此外會見律師或親友時也能短暫地離開死牢,而這很久才會輪到一次。希科克太太每個月都會過來一趟;她丈夫已經去世了,她的農場也沒了,她告訴迪克她只好在這個親戚家住幾天後再到那個親戚家待段時間。
一月十五日,星期五。邁耶太太在廚房裡放收音機,我聽廣播說縣檢察官要力爭判我們死刑。「富人從來都不會被絞死,上絞刑架的都是窮人和無依無靠的人。」
第二天,星期三,是正式開庭的日子。普通公眾首次被准許進入法庭,但由於法庭空間太小,只能容納一部分人入內。最好的座位留給了二十位記者、希科克父母以及唐納德·卡利范(應佩里·史密斯的律師的請求,他從馬薩諸塞州趕來,為他當年的軍中朋友作個性上的指證)等人。一度傳言克拉特先生活著的兩個女兒也將出庭,但她們並沒有來,在隨後的數次開庭中也始終未曾出現。代表受害人親屬出庭的是克拉特先生的弟弟阿瑟,他駕車從百里之外趕來此地時,對記者說:「我要好好看看他們(史密斯和希科克),看看他們是哪種畜生。我恨不能把他們撕碎!」他直接坐在了被告的身後,死死地瞪著他們,彷彿要把他們印在自己的記憶中。此刻,好像阿瑟·克拉特的意志發生了作用,佩里·史密斯轉過頭來,看著阿瑟,他認出了這張和他所殺害的那個人極為相似的面孔:同樣溫和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和堅實的下巴。佩里那時正在嚼口香糖,立即停住並垂下眼帘,一分鐘以後,他的嘴角才又開始慢慢地嚅動。除了這一短暫的時刻,史密斯和希科克對於法庭的態度是既無所謂又不感興趣;他們嚼著口香糖,不耐煩地用腳踢踏著。這時法庭傳第一位證人出庭。
迪克說:「安迪,你的問題在於你不尊重生命,包括你自己的在內。」
瓊斯醫生二十八歲,壯實的身材,一張略顯秀氣的圓面龐,顯得聰明敏捷。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準備發表一個長篇演講。但法官馬上提醒他不要長篇大論:「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醫生,將你的回答縮短為『能』或『不能』。」
「是在向當局告發之前看到的,對不對?」當證人承認的確如此的時候,史密斯趁勝追問,「你今天來這兒作證,檢察官答應給你什麼豁免?」
希科克在寫自傳時,並沒有像佩里那樣全神貫注。他常常停下來傾聽法庭對陪審員候選人的質問,或者環視周圍的人們,尤其狠狠地瞪了檢察官杜安·韋斯特剛毅的面孔。韋斯特和他同年,都是二十八歲。不過希科克總算用他那斜如雨絲的筆跡,在當天休庭之前,完成了他的自傳:
除完草,杜威沿著安靜的小路漫步。他在一個新刻的墓碑前停了下來,上面寫著「塔特」的名字。塔特法官去年十一月死於肺炎;花環、黃玫瑰以及因雨水而褪色的緞帶還留在新土之上。在塔特法官墓旁不遠,新鮮的花瓣散落在一堆新土上,這是邦妮瓊的墳墓,蘆田夫婦的大女兒,她在加登城遊玩時不幸喪于車禍。死亡,出生,結婚——這倒使他想起來就在前幾天,他聽說南希·克拉特生前的男朋友——年輕的博比·魯普結婚了。
雖然對我而言,早期生活的印象已經相當模糊,但是我會盡我所能告訴你我的全部。就從十歲開始吧。我的學校生活和其他同齡男孩差不多:打架、找女朋友,也做過所有成長中的孩子都難免一試的事情。我的家庭生活也很正常,但就像我以前對你說的那樣,我極少得到允許離開院子去和同伴們玩耍。我父親在這方面對我們男孩總是特別嚴厲。我必須幫父親做大量的家務活……在我的印象里,父母只吵過一次架,但我記不清是為什麼了……我記得父親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我相信那時我是鎮上最神氣的孩子。那是一輛女式自行車,父親把它改造成男式的,他給車身上下全都刷上漆,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我小時候有許多玩具,相對於我家當時的經濟狀況而言是很多了。我家總是處在你們所說的「半貧困」狀態,雖然從來沒有徹底潦倒,但有幾次也差不多了。我父親拚命工作,盡其所能地養育我們。母親也是個勤勞的人。有她在,家裡總是利落整潔,我們都能穿上乾淨的衣服。我記得父親經常戴著一頂老式的平頂牛仔帽,他讓我也戴,但我不喜歡……
弗萊明又舉出幾項事實,指出希科克曾將對克拉特家的殘暴計劃對威爾斯全盤托出。然後,他彷彿沉浸在悲痛中一般,語氣沉重地說:「即使那樣,你也根本沒有勸阻過他?」
在墓地的一角,一塊灰色的石碑下,並排安放著克拉特一家四口的墓。那裡已經到了樹林外,頭頂著太陽,幾乎就在麥田的邊緣。當杜威走近時,發現已經有了一位掃墓者:一個戴著白手套的苗條的姑娘,黑色的秀髮光滑柔順,雙腿修長而優美。她朝杜威笑了笑,杜威在想她是誰。
令杜威信心大增的因素有很多:其一,他們找到了兇手從克拉特家偷走、後來在墨西哥城處理掉的收音機和望遠鏡。(堪薩斯州調查局警探哈羅德·奈特地飛赴墨西哥城,在一家典當行里找到的。)此外,史密斯在供詞中還昭示出其他一些有效物證的所在。「我們衝上公路,向東狂奔。」在描述他和希科克逃離謀殺現場之後的經歷時,他說,「迪克開著車,快得像發了瘋似的。我想我們倆當時都非常興奮,至少我是這樣。非常興奮,同時又非常放鬆。我們倆都忍不住放聲大笑;突然間整件事看起來非常可笑,我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如此。但是槍上還滴著血,我的衣服上也濺了血點,就連頭髮里都有。所以我們拐向一條鄉村小路,開出去大約八英里,然後在一片能聽見狼嗥的草原上停了下來。我們抽了根煙,迪克不斷地拿剛才發生的事開玩笑。我從車裡出來,從水箱里舀了點兒水,把血跡從槍上衝掉。我用迪克的獵刀在地上挖了個坑——我就是用這把刀殺了克拉特先生——把空彈殼和剩下的尼龍繩、膠帶都埋在裏面。此後,我們把車開上第八十三號國道,又繼續往東開往堪薩斯城和奧萊西。大概天亮前後,迪克在一處可以野餐的地方停了車,他們稱那兒是休息區,在那兒可以生火。我們生了堆火,開始燒東西。手套、襯衫什麼的。迪克說他希望能烤頭牛吃,他說自己從未這麼餓過。到達奧萊西的時候差不多已是晌午了。迪克把我送到旅館,然後開車回家和家裡人一起吃周日午飯。是的,他隨身帶著那把刀,還有槍。」
這幢小小的建築已經有超過一個世紀的歷史了,季節的變化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古老印記:嚴冬,寒氣浸滲著石牆與鐵牢;夏季,氣溫超過三十八度,老舊的牢房就像個臭氣熏天的大鍋。一九六一年七月五日,迪克在信中寫到:「熱得我皮膚發癢,很少活動,就坐在地上,床已經被汗水濕透,不能睡覺了。房內的臭味使我噁心。因為每周只能洗一次澡,而且老穿同一件衣服,牢里根本不通風,燈光使一切變得更熱,臭蟲在牆上不停地爬。」
「那麼變化是何時發生的呢?」

「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佩里把這張字條折好,放在桌上,準備在兩個年輕人再次出現的時候立即從窗戶里扔出去。但是他們再也沒有出現,他也再沒有見到他們。最終他甚至懷疑那兩個年輕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想到自己「也許不是個正常人,也許是個瘋子」,佩里就感到焦慮。「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姐姐就因為我喜歡月光而笑話我。我經常躲在黑影里,偷偷地看月亮。」)不管是不是幻想,他不再去想那兩個年輕人了。另外一種逃脫的辦法——自殺,取代了之前的想法。雖然獄方很警惕(牢房中不準有鏡子、皮帶、領帶或者鞋帶),但他還是想出了自殺的辦法。他的牢房的天花板上也有一盞晝夜通明的燈泡,但和希科克不同的是,他的牢房裡還有一把掃帚,他可以用掃帚抵住燈泡直到把它擰下來。一天夜裡,他夢見自己把燈泡擰了下來,用碎玻璃割腕自殺。「我覺得全部的氣息和光明正在離我遠去,」他後來在描述自己的感受時說,「牢房的牆壁消失了,天空呈現出來,我看到一隻黃色大鳥從天而降。」
拉尼德位於加登城以東一百英里。希科克的辯護律師哈里森·史密斯向法庭陳述說他已經去過該院,與醫院專業人士交換了意見。「我們自己的城區內沒有合格的精神病科醫生。實際上,在方圓二百二十五英里的範圍之內,拉尼德是唯一能找到這樣的醫生的地方,他們受過專業訓練,可以執行重大精神狀態的評估。這需要花時間,大概四到八周。但是和我商談過的醫生說他們願意立刻開始工作;而且作為一家州立機構,它當然不會讓縣政府承擔任何費用。」
除了松鼠,除了邁耶夫婦,除了偶爾來和他談話的律師弗萊明先生,佩里經常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思念迪克。有一天他在自製的日記本上寫他「經常想起迪克」。自被捕以來,他一直沒機會和迪克說說話。除自由外,和迪克說說話,再次和迪克在一起,這正是他最想要的。迪克不是他曾認為的「硬漢」——「獨斷」、「有男人氣概」,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實際上他「相當脆弱、淺薄」,是個「膽小鬼」。然而,此時,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和他最親密的卻是這個人,因為至少他們是同一類人,都是該隱的兄弟。和他分開后,佩里覺得「孤零零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只有瘋子才會理睬」。
法庭休庭了。女盥洗室門外傳來散席后觀眾在走廊里的喧嘩。希科克太太說她必須去見她丈夫。「他是快入土的人了,我想他什麼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他說如果他去搶,就不會留下任何目擊證人。」
這些指控是嚴重的,涉及到兩位受人尊敬的律師和一位地位顯赫的法官的聲譽。不過,如果申述中有部分情況屬實,那麼憲法所賦予被告的權利就受到了侵犯。在斯蒂爾曼先生的提議下,律師協會採取了堪薩斯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行動:協會委託威奇塔市的一位青年律師拉塞爾·舒爾茨調查信中所指控的瀆職事件。如果證據確鑿,協會將向堪薩斯州最高法院提出人權保障訴訟,對原判的有效性提出異議。不過,最高法院不久之前還是宣布維持原判。
威爾斯自信地回答道:「因為案件的發生經過與他對我說的一模一樣!」
「你的意見如何?」
「你的意思是說一九五〇年之後,他變好了?」
法庭上的許多人對唐納德·卡利范這個來自波士頓的證人感到迷惑。他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沉著老實的天主教徒,這個畢業於哈佛大學的成功的金融師,這個結了婚、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的人會選擇和一個無知的殺人犯做朋友。更何況,這個人他並不十分了解,兩人已經九年沒有見過面了。卡利范自己說:「我妻子也不理解。我們的經濟狀況並不允許我老遠趕到這裏來,這意味著用掉累計一周的假期以及購買必需品的錢。但另一方面,我認為我不能不來。佩里的律師寫信問我能否來當證人;我讀到信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必須來。因為我已經給了這個人我的友誼。而且我相信生命是永存的。所有的靈魂都應該被拯救。」
那晚,佩里讀了明信片。信來自加利福尼亞州的藍湖,是寫給典獄長的,笨拙的字跡是佩里很熟悉的,上面寫到:「親愛的先生,得知我兒子佩里由您看守,請告訴我他做了什麼錯事?如果我去,是否可以見到他,請寫信告訴我。我一切都好,願你也一切如意。特克斯·史密斯。」佩里撕碎了明信片,但信的內容卻印在了他腦子裡。寥寥數語復活了他的感情,恢復了他的愛與憎,使他想到自己還活著,而此前,他一直想死。後來他告訴一位朋友,「我決定活下去,那些想奪走我生命的人再也別想我幫他,想要的話,就自己來拼吧。」

「調查四人過去的歷史可以發現,在童年時,都遭受過來自父母的家庭暴力……其中一個人說:『一舉一動都會挨打受罵』……另一個人說,為了『克服』他的口吃、『痙攣』以及糾正九*九*藏*書所謂的『壞』習慣,父母曾多次痛打他……不論這些事是想象出來的,還是生活中所見,或者是童年時確實經歷過的,在孩子懂事前讓他過多地經受這些刺|激,會使其在早年就形成自暴自棄的性格,造成日後失去自我控制,感情極其衝動。四人在早期都有過感情上的嚴重挫折:有的是因為長時間或間斷性地與父母(或雙親之一)分離;有的生來就沒有父母,家庭破碎;有的突然之間被父母中的一方或雙方所拋棄,由別人撫養長大……從而在感情上引起混亂。最為典型的是,這些人在實施暴力行為的過程中並沒有產生氣憤或暴怒的情緒。雖然這些人的行為都異常慘無人道,但四人均表示殺人時並未感到憤怒,或經歷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們與別人的關係很冷淡,給人一種孤獨、不合群的印象。在他們看來,人非真實的造物,大可不必將溫暖、善意(甚至憤慨)的感情浪費給他們……被判死刑的三人無論是對自己的命運還是對受害者的命運,都抱無所謂的態度。罪惡、消沉和痛苦的感受在他們身上明顯缺失,不能不令人震驚……這類人最具殺人傾向,因為他們不是超負荷地聚集著進攻的能量,就是自我控制系統不穩定,以致不時會用最赤|裸、最原始的方式將其發泄出來。尤其是當情緒不穩定的因素已經存在時,潛在的受害者會被認定是過去某種創痛經歷中的關鍵人物,兇殺動機很有可能為之激發。這個關鍵人物的行為,或者甚至僅僅是此人的存在,都會加劇這種不平衡,極端的暴力行為就會突然爆發,像雷管引爆炸藥一樣……這種無意識動機的假設解釋了為什麼兇手會將無辜、素不相識的受害者看成挑釁性人物,並將其作為進攻的合適對象。可是為什麼要謀殺呢?慶幸的是,生活中大多數人即使在極端的挑釁面前也不會起殺機。另一方面,上述特殊病人,在極度緊張與紛亂的情況下,先天性地喪失了與現實世界的聯結力,抑制衝動的能力也變得極其微弱。在這種時刻,一面之交的朋友,甚至是陌生人容易失去其『真實』感,變成無意識中的仇敵。『舊的』矛盾又重新激發,敵對的情緒很快上升到引發殺機的地步……在與受害者接觸前,兇手心裏的這種壓力和混亂就已存在並且不斷加劇,受害者又正好符合兇犯下意識中的衝突人物,因而不知不覺中觸發兇犯的謀殺潛能。」
「太棒了,蘇珊,你學什麼專業?」
哈里森·史密斯問證人:「你大約研究過多少個謀殺犯?」
判了死刑的犯人不用像普通犯人那樣每天參加勞動,可以隨意使用自己的時間,可以整天睡覺,佩里就經常這樣。(「我假裝自己是個嬰兒,睜不開眼睛。」)或者像安德魯那樣整天讀書,他平均每周能讀十五到二十本,閱讀的範圍很廣:既有垃圾書,也有文學精品;他也喜歡詩歌,尤其是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作品,還有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以及奧格登·納什的諧趣詩。他這種如饑似渴的閱讀文學作品的熱情使他很快讀遍了監獄圖書館的藏書。好在監獄牧師以及其他同情安德魯的人,會從堪薩斯城公共圖書館給他寄來大捆的書籍供他閱讀。
最後一位受害者最令人同情。她是一位十八歲的女孩,在科羅拉多州的一家汽車旅館里當女招待。兩個瘋狂的殺手在那家旅館過了一夜,其間她和他們倆做|愛。他們告訴女孩打算去加利福尼亞,邀請她同行。「來吧,」萊瑟姆勸她,「也許我們都能成為電影明星。」最終在科羅拉多州克雷格附近一條峽谷中,女孩以及她匆忙裝好的行李箱倒在了一攤血泊之中。但是就在她被殺並棄屍荒野之後數個小時,她的兩位同伴還真的上了電影鏡頭。
「威爾斯先生,當時你認為克拉特家中有保險箱嗎?」
「科林·懷特赫斯特。她真的非常漂亮,也非常善良。」
表面上,希科克完全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在睡覺或找人搭訕之餘,他就躺在床上抽抽煙、嚼嚼口香糖、翻翻體育雜誌或者平裝本的恐怖小說。他經常躺在床上一邊吹口哨——最愛的曲子是《你一定曾是美麗的寶貝》、《去往水牛城》——一邊盯著天花板上那盞不分晝夜都亮著的燈泡。他憎恨燈泡單調的監視,它不但打擾他睡覺,而且還威脅到他心中的秘密計劃——越獄。事實上,他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無憂無慮、那樣順服;他想盡一切辦法避免「到絞刑架上盪鞦韆」。他知道這次審判——任何堪薩斯州的審判都是如此——他避免不了這樣的結局。因此他下定決心要「越獄,搶一輛汽車,揚塵而去」。但是首先他必須有一件武器。有幾個星期,他一直在自製武器:一把「尖刀」,一把類似冰錐的利刃,從副警長邁耶的肩胛骨捅進去一定可以致命。他做這把刀的材料——一塊木頭和一段硬鐵絲——是從一把偷藏起來的馬桶刷上拆下來的,後來一直藏到床鋪底下。每當深夜,四周只有鼾聲、咳嗽聲以及從漆黑小鎮傳來的聖達菲火車站的汽笛聲時,他就開始在牢房的水泥地面上磨鐵絲。一邊磨,一邊心中謀划。
檢察官杜安·韋斯特是個雄心勃勃、儀錶堂堂的年輕人,雖然只有二十八歲,但看上去卻像是四五十歲的人。對記者發表聲明時,他說:「本案一旦遞交陪審團,我將請求陪審團宣布他們有罪,判處他們死刑;如果被告迴避陪審團的審理而直接向法官承認有罪,我也會請求法官判他們死刑。我早已了解,作這個決定必將成為我的職責,但此項決定也並非輕率而為。我覺得,鑒於罪犯如此兇殘且明顯缺乏對受害者的憐憫,因此唯一能夠絕對保護公眾的方式就是判處被告死刑。因為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最終未獲得假釋的,在堪薩斯州根本不存在。實際上,被判處終身監禁的人平均服刑時間都不到十五年,就被假釋了。」
「不,他承認了。」
這個預測是正確的,因為不久威爾斯就拿到了獎金,又獲得了假釋。可惜好景不長,他不久就又犯事了,幾年間接二連三地犯罪,目前被關押在密西西比州帕切曼州立監獄,他因持槍搶劫被判了三十年監禁。
「你坐過幾次牢?」
其他證人在等候那個「喜慶的時刻」(套用一位證人的用詞)到來的時候,杜威聽到他們那種刻意掩飾緊張的閑扯,這讓他也稍感不安。

「不是。」
達蒙神父是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口若懸河,滿嘴的油腔粗話。他當時是堪薩斯州格蘭特維浸信會教堂的牧師。安德魯一家經常去的就是這家教堂。他在睡夢中被驗屍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在凌晨三點鐘趕到了監獄。在那裡,警探們已徒勞地審問嫌疑犯多時了。見達蒙神父來了,他們退了出去,讓他私下與他的教友交談。事實證明,這次交談對安德魯來說是致命的。許多個月後,安德魯向一位獄友談起這次會談:「達蒙先生說:『聽著,李,從你出生起,在你還是個小蝌蚪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我與你父親相識了一輩子,我們一起長大,是總角之交。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來到這裏——不僅僅因為我是你的神父,也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而且你更需要一個能夠傾訴、能夠信任的朋友。這可怕的事情令我心情糟透了,我和你一樣急於抓到兇手、把他繩之以法。』」
「是啊,把他們絞死又算什麼呢?那就不冷血了嗎?」
「我就叫弗洛伊德。」威爾斯垂頭喪氣地說。
「我對他說過克拉特先生很有錢,沒錯。」
希科克太太摘下眼鏡,擦了擦模糊的鏡片,然後又把它戴到她那胖乎乎的、討人喜歡的臉上。「有關迪克的事還多著呢,你在法庭上聽到的只是一部分。律師們把他說得那麼可怕,簡直一無是處。我不能為他的行為辯護,我忘不了那個受害的家庭,每天晚上我都為他們祈禱,也為迪克祈禱,為佩里祈禱。我不該恨佩里,現在我只是可憐他,而且我相信克拉特太太活著的話也會可憐他的,如果她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慈悲女人。」
「希科克先生是否對你所說的很感興趣?」
「我看還不如給他們吃大量的藥片,安眠藥。」

卡利范沉默了,他的沉默令佩里不安,他似乎覺得卡利范的沉默就暗示了反對。「嗨,唐,別讓我裝出虛偽的樣子。大說一通廢話,什麼我多抱歉啊,我多想跪下祈禱啊。我不相信這一套,我不可能一夜間接受一直被自己否定的東西。事實上,你對我的盛情遠遠超過了你所說的那個上帝。他一輩子不曾給我什麼,你卻寫信給我,稱我為『朋友』。而且是正當我沒有朋友的時候。我只有喬·詹姆斯一個朋友。」他對卡利范解釋道,喬·詹姆斯是位年輕的印第安伐木工,在華盛頓州貝靈漢的森林中,他們曾一起生活過。「那兒離加登城太遠了,足有兩千英里。我曾寫信告訴喬我目前的處境。喬是個可憐的傢伙,他要養活七個孩子,但他答應即便步行也要來看我。現在他還沒來,也許他不會來了,只不過是我認為他會來而已。喬一直喜歡我,你呢,唐?」
「那個希科克還挺幽默的。有人告訴我,一個小時前,有個看守對他說:『今晚一定是你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而希科克笑著說:『不對,是最短的一個。』」
雖然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但佩里立刻認出了照片上那個剪著平頭、眼睛圓亮而真摯的年輕士兵。這封信他讀了許多遍。儘管他認為其中有關宗教的啟示沒有說服力,(「我嘗試過信教,但是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假裝是沒有用的。」)但這封信還是令他非常激動。有人主動要幫助他,一個明智而值得尊敬的人,一個曾經認識他、喜歡過他的人,一個署名為朋友的人。他懷著感激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提筆寫下回信:「親愛的唐,我當然還記得唐·卡利范……」
「我認為在通常的定義下,希科克先生當時的確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那天在拍賣會上負責把東西搬上搬下的有三個人:保羅·赫爾姆、維克·伊爾斯克和阿爾弗雷德·斯托克萊因,他們都曾是長期追隨赫伯特·威廉·克拉特先生的忠心耿耿的僱員。幫他賣掉這些遺物是他們最後的工作,今天也是他們在河谷農場工作的最後一天了;農場已經賣給了一位俄克拉荷馬州的牧場主,從此以後在這裏生活和工作的將是陌生人了。隨著拍賣的進行,克拉特先生那龐大的資產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清空。保羅·赫爾姆不禁憶起了這家人的葬禮,他說:「這簡直就是第二次葬禮。」

不論是佩里·史密斯的父親,還是他姐姐,都沒有給他寫信或來看望他。特克斯·約翰·史密斯據說正在阿拉斯加的什麼地方尋找金礦,儘管警方花了很大力氣,但還是沒能找到他。他姐姐對調查人員說她害怕弟弟,請他們不要告訴他自己目前的住址。(得知姐姐的話,史密斯微微一笑,說:「我真希望那天晚上她也在那間房子里。那該是多麼可愛的一幕啊!」)
「不能。」
但他還是被絞死了。
「他被指控搶劫了一家雜貨店。」
塔特法官不為所動。他否定了這項建議,未加任何評論。
「他們沒什麼感覺。一跳,啪的一聲,完事。他們不會有感覺的。」

其中歷史最悠久的是關押男犯人的堪薩斯州監獄。這座黑白相間的塔狀建築,在平凡的農村小鎮蘭辛顯得十分醒目。監獄是在南北戰爭期間修建的,一八六四年收押了第一批犯人。今天關在裏面的犯人數目平均在兩千上下。現任典獄長謝爾曼·H. 克魯斯有一張表格,按種族列出每天在押犯的總人數。(例如,白人一千四百零五名,有色人種三百六名,墨西哥人十二名,印第安人六名。)無論是什麼種族,犯人都是這座冷酷的小村莊里的一位居民。這裏佔地十二英畝,有灰色水泥街道、有牢房,還有工作場所,四周是架著機關槍的陡峭高牆。
老安德魯是一位事業興旺的農場主;雖然銀行里的存款不多,但擁有一片價值近二十萬美元的土地。繼承這筆遺產是羅維爾·李毀滅家人性命計劃的主要動機。那個不為人知的羅維爾,那個隱藏在羞澀、虔誠的生物系學生後面的羅維爾,經常幻想自己是個冷酷的犯罪大師:他想穿上黑幫老大的絲綢襯衫,開著紅色的跑車;他希望自己不再是別人眼中的那個戴著眼鏡只會啃書本的書獃子、又肥又胖的處|男學生。雖然他並不討厭自己的家人,至少他自己感覺不出,但是殺死他們是實現自己美夢的最快捷也最合適的辦法。他準備用砒霜作為武器,在毒死家人後,把他們放在床上,然後一把火燒掉房子,以便使調查人員認為這是一起意外死亡。但是有些細節卻讓他放心不下:萬一屍體解剖發現了砒霜怎麼辦?萬一追查毒藥來源時追蹤到他怎麼辦?於是在夏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他又制訂了一個新計劃。為此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終於,在十一月一個幾近零度的夜晚,他決定採取行動。
「看過今天下午的報紙了嗎?知道他們最後的晚餐吃的是什麼嗎?菜是一樣的:蝦、油炸土豆、大蒜麵包、冰淇淋、草莓加攪拌奶油。知道嗎,史密斯沒吃多少。」
最後一個問題,舒爾茨逼問得最緊,因為這與美國上訴法院第十區的三位聯邦法官針對此上訴提出的意見有直接的關係。他們指出:「然而,我們認為此前那些審查此案的人士,沒有看到史密斯和弗萊明律師在開始為當事人辯護時所遇到的問題。當他們接受任命時,兩位上訴者都已經坦白,只是那些供詞均非出於自願招認;然而兩名律師對此並未依理力爭。在開庭期間也未認真爭取。從克拉特家盜走、事後在墨西哥城賣掉的收音機已經找回,律師們已經了解到犯人犯罪的證據已經被起訴方所掌握。但在審判中,當要求被告對自己的指控進行抗辯時,他們倆卻啞口無言,依理他們當時就應該提出不認罪的請求。在當時以及整個審判過程中,也不曾見他們明確地為被告提出精神失常的辯護。希科克由於早年車禍受到重創而導致的頭痛與經常發作的昏厥,是人盡皆知為犯人提出精神不健全的辯護途徑。當時兩名律師面臨的情況是,惡性謀殺無辜百姓的罪行已經得到供認,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當事人承認自己有罪,然後再懇求法庭從輕量刑。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命運也許會有轉機,這些走上歧途的人的生命也許能得到挽救。」
童年時,在肯塔基故鄉,大家都叫格林「粉紅臉」,這是因為他滿臉雀斑、膚色粉紅的緣故。這時他架子十足地在陪審團面前踱來踱去,對這次使命的全神貫注使他的臉熱得綻出一塊塊的紅斑。「我不想捲入理論的爭論。但是我早預測到被告律師會用《聖經》來反對死刑。你們已經聽到了他們引用《聖經》上的話。但是我也可以為大家念幾句。」他啪的一聲打開一本《舊約》,「《聖經》上有幾條關於這個問題的話。《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第十三節說到十誡之一是『切忌屠殺。』這是指非法的兇殺,這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在下一章第十二節中有對於不遵循上述告誡的懲罰:『打人致死的人必須處以死刑。』那麼如此一來,弗萊明先生可能會告訴你們,自從基督誕生以來就將這一切改變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基督說過:『不要認為我是來摧毀法律或先知,我來並非為了破壞,而是完成。』最後一點,」他似乎在笨拙地亂翻著,無意中把《聖經》給合上了。看到這兒,法律界的名流們會心一笑,互相用肘輕推著,因為這是一個爐火純青的律師才會耍的花招——正在引證《聖經》的律師假裝一時找不到出處,然後就像格林這樣,「沒關係,我想我已經都記住了。《創世紀》第九章第六節中說:『使人流血的人,應以血來償還。』」
在給堪薩斯州最高法院的報告里,蒂埃爾法官認為當事人得到了憲法規定的公正的審判;因此,法庭拒絕撤回原判,重新確定了行刑日期: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五日。碰巧的是,羅維爾·李·安德魯的案子,經過兩度向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之後,也被判定為一個月後執行絞刑。
高高的倉庫房頂響起了急劇的雨點聲,好像行軍鼓似的「咚嗒,咚嗒」預報著希科克的到來。在六名看守和一位口中念念有詞的牧師的護送下,他戴著手銬走進刑場。一根很難看的繩子緊緊地將他的雙手綁在身上。在絞刑架下,典獄長向他宣讀了正式的行刑令,一份長達兩頁的文件;六年陰暗的牢房生活使希科克的視力減退,當典獄長宣讀文件時,他掃視了這一小群觀眾,沒有見到他要找的人,他輕聲問身邊的看守是否有克拉特家的人在場。當聽說沒有時,他似乎有些失望。彷彿他認為出席這一復讎儀式的觀眾,實在有些不夠資格。
卡利范略帶強調的回答使佩里很高興,甚至有點激動。他笑著說:「那麼你肯定是某種瘋子。」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牢房的牆角,拿起一把掃帚。「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陌生人中間死去,讓那些鄉巴佬站在周圍,看我被絞死。他媽的,我應該先自殺算了。」他舉起掃帚,抵住天花板上一直亮著的燈泡,「捅下燈泡,砸碎了,割腕自殺。這才是我應該做的。就趁你在這兒,至少還有個關心我的人在這兒。」
一九六一年秋季的一天晚上,死牢的兩位看守帶來了一個新消息。「嘿,」其中一位說,「夥計們,你們要有新夥伴了。」他話里的意思,聽眾們聽得很明白;他指的是因在堪薩斯州謀殺了一位鐵路職工而被判處極刑的兩個年輕士兵。「沒錯,」另一位看守證實說,「他們被判了死刑。」迪克說:「那還用說。堪薩斯州流行死刑。陪審團判起死刑來,就像給小孩發糖果似的。」
弗萊明問:「你帶來那幅畫的照片了嗎?」牧師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但是當他打開信封、準備把照片分發給陪審員時,洛根·格林憤怒地站起來說:「法官閣下,這未免太過分了……」法官於是制止了牧師進一步的行為。
格林見已達到事先預定的目的,就讓被告律師對證人進行盤問。老弗萊明律師是個典型的鄉村律師,他更樂意處理農地契約案件,而不是這種殺人案。他盤問證人的目的是想引出一個控方故意迴避的問題:威爾斯本人在謀殺案中的角色以及他品德的可靠程度。
美貌財富皆享有,
「什麼不公平?」
女囚室窗外有棵榆樹,樹上壓著沉沉的積雪,頂端的樹枝剛好伸到窗前。幾隻松鼠就生活在這棵榆樹上。數周來,佩里每天用吃剩的早餐引誘它們,其中一隻終於從樹枝跳到了窗台上,通過鐵欄杆鑽入牢內。這是一隻雄性松鼠,長著一身紅褐色的毛。佩里給它起名叫「紅」,不久紅便在牢里住了下來,很明顯它願意分擔它朋友的牢獄生活。佩里教會它幾個小花招:玩紙球、作揖、往佩里肩膀上跳。所有這些都有助於打發時間,然而犯人仍然有大量的時間要消磨。他不準閱讀報紙,邁耶太太借給他的那些舊雜誌——《好管家》和《麥考斯》,他已經看倦了。但他還是盡量找事做:用指甲銼修指甲,磨得指甲發出柔軟光滑的粉紅光澤;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他那用洗髮水洗過的、散發著香味的頭髮;一天刷三到四次牙,還頻繁地刮臉洗澡。他的牢房裡有一隻抽水馬桶、一個淋浴隔間、一張帆布床、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他把這些物品收拾得和他一樣乾淨整潔。有一次,邁耶太太的一句讚美令他感到驕傲。「瞧!」她指著他的床鋪說,「那毯子鋪得多麼平整,簡直可以在上面滾硬幣了。」不過他大部分醒著的時間還是在桌邊度過的,他在桌上吃早飯,坐在桌邊為紅畫素描、畫花、畫耶穌、畫想象中女人的面孔和身體;他也在這張桌上像記日記似的在廉價的格子紙上記下每天發生的事情。
又過了三年。在此期間,堪薩斯州兩位十分傑出的律師約瑟夫·P. 詹金斯和羅伯特·賓厄姆,在舒爾茨退出本案後接替了他。他們由一位聯邦法官任命,不計報酬地工作(他們堅信被告是「噩夢般不公正審判」的受害者)。他們在聯邦法院體制許可範圍內不停地上訴,由此逃過了三次死刑執行日期: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一九六三年八月八日,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八日。兩位律師認為,他們的當事人沒有受到公正的審判,因為直到他們坦白和放棄預審后才被委派律師;此外在審訊時,辯護律師沒有為他們進行充分的辯護;定刑的證據(指的是從希科克家中取走的槍和刀)也是在沒有搜索令的情況下取得;再者,即使審判所在地充滿著對被告的偏見,但仍不允許改變審判地點。
「是的,先生……我為希科克先生作了精神病方面的檢查。」
「我不相信他會那麼做。」
開庭預定在一九六〇年三月二十二日舉行。在開庭前的幾個星期里,辯護律師經常與被告商談,有關變更審判地點的適當性與可行性也在討論之列。但是弗萊明先生曾多次提醒他的當事人說:「不論審判在堪薩斯州哪一地點舉行,都不會對本案產生影響。該州各地的觀點都是一樣的。在加登城審判對我們可能還更有利一點。這裡是一個宗教信仰深固的地區,一萬一千人擁有二十二座教堂。大多數牧師都反對死刑,他們認為死刑是不道德的,是違反宗教教義的;就連克拉特家的牧師同時也是他家摯友的考文牧師,也反對在本案中採取死刑。記住,我們所希望的就是挽救你們的性命。我認為這裏的機會並不比別處差。」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犯罪傾向消失了?」
法庭上一陣鬨笑。除了兩位被告(希科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和哈里森·史密斯,所有人都笑了。哈里森問威爾斯,為什麼在得知霍爾科姆悲劇后,竟拖延了好幾個星期才向當局告發。「難道你是在等什麼?比方說獎賞之類的?」
杜威目睹了他們的死刑,他是應邀請出席死刑儀式的二十余位證人之一。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絞刑。半夜時分,當走進那間寒冷的儲藏室,所看見的情景令他吃驚:他本以為儀式會很莊重,沒想到是這麼一間燈光慘淡、堆滿了木料和其他零碎物品的「洞穴」。但是絞刑架本身已經夠威嚴的了。十字架上掛著兩根暗淡的絞索;那個劊子手的打扮也出乎意料,他站在有十三級台階的木頭絞刑架上,倒映下一個長長的身影。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個從密蘇里州請來的堅強的人,執行此次死刑他可以得到六百美元的報酬。他穿著一件舊條紋西裝,上面有兩個口袋,但衣服對他瘦弱的身體顯得太大,幾近沒膝;頭上戴的那頂牛仔帽,剛買時新鮮的綠色一定很扎眼,但是此時卻汗漬斑斑,樣子很怪。
「後來,當他們把兩個年輕人帶上樓時,我第一個看見的是希科克。他穿著一條薄薄的夏天褲子和一件舊的棉布襯衫。想想看那天有多冷,他沒得肺炎真叫人吃驚。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魂。哦,那當然夠他受的了:被一群陌生人盯著,不得不在他們中間走過,而他們知道你是誰,幹了什麼。接著他們帶上來史密斯。我已經給他們在牢房裡準備好晚餐:熱湯、咖啡、三明治和蘋果派。通常我們每天只提供兩頓飯,七點半早餐,下午四點半主餐。但是我不想讓他們空著肚子上床;在我看來,不吃飯就睡覺一定會令他們感覺很糟糕。但是,當我用托盤給史密斯送去晚飯時,他說他不餓。他當時正透過女牢的窗戶向外張望,背對著我。從那扇窗戶看到的景象和我從廚房窗戶看到的一樣:樹木、廣場和屋頂。我對他說:『喝點兒湯吧,是蔬菜湯,不是用罐頭做的,我親手做的,派也是我親手做的。』大概一個小時后,我回去取托盤時發現他一口也沒吃。他仍舊站在窗戶前,好像一直沒有動過似的。外面正下著雪,我記得我告訴他那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在此之前,我們剛好過了一個漫長而美好的秋天。而現在雪來了。後來,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第二天我會試著替他做。他終於轉過身來,看著我,一副懷疑的表情,好像我是在尋他開心。然後他說起了一部電影,聲音很低,簡直像說悄悄話似的。他想知道我看沒看過那部電影。我忘了叫什麼名字,反正我沒看過,我一向很少看電影的。他說那部電影是《聖經》上的故事,有一幕場景是一個男人被人從陽台上扔下去,一群狂暴的男人和女人把他撕成了碎片。他說那就是當他看見法院廣場上的人群時腦子裡想到的場面。這也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他說這嚇得他胃疼,這就是他不能吃飯的原因。當然他錯了,我對他說,儘管他干出了那種事,但沒有人想傷害他,這兒的人是不會那麼做的。
從外表看,卡利范這位銀行職員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頭髮稀疏,一張普通的面孔很難讓人記住。他承認自己的外表的確變化不大,但是他內在的自我,那個看不見的自己已經完全不同了。「我以前一直在隨波逐流,沒有意識到上帝是唯一的存在。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生命和死亡就有了意義。天哪,你經常吃這麼好嗎?」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下雪,大雪給褐色的麥鄉披上了銀裝,城裡的街道上也堆起了厚厚的一層,顯得那樣寂靜。
星期五,法庭在周末休庭的時候,堪薩斯州已經完成了對此案的審理,其中包括華盛頓聯邦調查局派來四位特工人員出庭作證。四人都是化驗室的專家,能熟練地對各種犯罪活動進行科學偵破。他們研究了兇案的證據(血跡、腳印、彈殼、繩子和膠帶),從而證實了每件物品作為證據的有效性。最後,堪薩斯州調查局的四位警探提供了他們對犯人的審訊記錄以及被告最終的坦白書。這使被告的辯護律師陷入被動。在盤問警探時,他們爭辯說,坦白書是用非法手段獲得的,在悶熱、狹窄、燈光熾烈的房間里進行逼供。這種不確實的指控顯然觸怒了警探們,他們用更具有說服力的證詞詳細地加以反駁。(後來,有位記者問希科克的律師,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他一直盯著這點不放,他生氣地說:「你說我該怎麼做?天哪,我沒有別的牌可打,但是我又不能像個木乃伊似的傻坐在那兒。我總要說點什麼呀!」)
「是的,他是很矮。不過,狼蛛也不大呀。」
安德魯是個饕餮之徒(他的一個剪貼簿上貼滿了可口的食物圖片,從草莓脆餅到烤乳豬,應有盡有),他說:「也許他真瘋了。把自己餓成那樣。」
台階、絞索、面罩。在蒙上面罩前,囚犯將他的口香糖吐到了牧師攤開的手裡。杜威閉上眼睛,直到聽見那宣告已經勒死犯人的啪的一聲,才又睜開。杜威和大多數美國治安人員一樣,確信死刑有助於減少惡性犯罪;他認為誰犯了死罪,就應以眼前這種方式處置。剛才對希科克的死刑並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和希科克接觸不多,認為他是個「最劣等的小滑頭,生活空虛,毫無意義」。但是,史密斯,雖然他才是真正的兇手,卻引起了他不同的感受。因為佩里有一種流浪動物的氣質,一隻受了傷還到處遊走的野獸。杜威不能不想到這一點。他還記得在拉斯維加斯警察總部的審訊室里第一次見到佩里的情景:這個侏儒般的大孩子坐在金屬椅子上,一雙小腳連地面都夠不到。此刻,當杜威睜開雙眼,他看到的同樣是那雙孩子般的小腳,向上勾起,來回晃動著。
不過也有少數幾個聽眾對格林的這番雄辯,反應並不那麼熱情。當陪審團退席去討論判決結果時,其中有位來自俄克拉荷馬州的年輕記者和《堪薩斯城星報》的記者理查德·帕爾為此爭辯了起來。對於這個俄克拉荷馬州的年輕人而言,格林的發言似乎「是在蠱惑人心,很殘酷」。
陪審員們傳閱照片的時候,希科克的父親對鄰座的一個記者發牢騷:「瞧上面那位法官!我從未見過如此偏袒的人。由他主持法庭還有什麼意義!啊呀,他不是葬禮上護送靈柩的人嗎!」(實際上,塔特與受害者一家並不熟,也沒有參加他們的葬禮。)但是在寂靜的法庭里,只有希科克老先生髮出了這微弱的呼籲。一共十七張照片,當它們在陪審員的手中傳遞時,陪審員們的表情立即反應了照片的衝擊力:有個陪審員的臉孔忽地漲紅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有幾個人剛瞥了一眼,就顯然不忍再看。照片似乎喚醒了他們,迫使他們親眼看看發生在鄰居家真實而悲慘read•99csw.com的事件。這令他們震驚,令他們憤怒,其中幾個人——藥劑師、保齡球館的經理,邊看照片邊用極度蔑視的目光瞪著被告。
鈴聲響了,表示陪審團即將復席,也打斷了波斯特牧師的話。陪審團的商議持續了四十分鐘。許多旁聽者認為陪審團會很快作出結論,因此一直沒有離開座位。不過塔特法官卻偷閑回自己的牧場喂馬去了,這時不得不派人去牧場把他接回來。當他最終返回的時候,立即如旋風般穿上那件大黑袍,但一登上法官席,他說話時還是一如既往的鎮靜和嚴肅。他問道:「陪審團的先生們,你們作出判決了嗎?」陪審團的代表回答說:「閣下,我們作出判決了。」法警將密封的判決書遞給法官。
三月十四日早晨,被告的辯護律師再次求見塔特法官,這次他們請求延期開庭。這天離原定日期只剩八天了。他們的理由有二:第一,「最重要的證人」即希科克的父親病重,無法出庭作證。第二個理由比較微妙。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里,該城的商店櫥窗、銀行、飯店和火車站內都開始出現一些大字橫寫的廣告,上面寫著:H. W. 克拉特農場大拍賣。時間:一九六〇年三月二十一日。地點:克拉特住宅。
弗萊明非常冷靜地令證人難以招架;威爾斯扯了扯領帶,彷彿突然覺得它打得太緊了。
哈里森·史密斯,被告律師中較年輕的那位,接著質詢。他在問話時採取了譏諷式的攻勢,語氣鋒利逼人;實際上他是位溫和寬厚的人。他問證人是否有綽號。
與塔特的較量更為困難,舒爾茨很快意識到,塔特讓他騎虎難下。在回答是否與克拉特先生有密切關係等問題時,這位法官說:「他(克拉特)曾是本法庭的訴訟當事人,一個由我主持的有關一架飛機墜落他的果園的賠償官司;他提出索賠,我想是因為他的一些果樹受到了損害。此外,我沒有機會與他接觸,從來沒有,一年中我只見過他一兩次……」舒爾茨狼狽地轉變了話題:「你了解兩位兇手被捕后該地區居民的反映嗎?」「我想我是了解的,」法官很有把握地回答說,「我認為居民們對他們倆和其他罪犯一視同仁,應該按法律進行審判。不能因為他們有罪,就對他們產生偏見。」舒爾茨狡猾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法庭本身並不認為有變更審判地點的必要?」塔特的嘴向下一撇,眼睛露出了怒色。「舒爾茨先生,」他拖長聲音說,「法庭本身並無權准予變更審判地點,這是違反堪薩斯州法律的。只有合法地提出請求,否則我不能同意改變審判地點。」
「唉,對死刑的看法?我不反對死刑。死刑是為了復讎。復讎有什麼錯?復讎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是克拉特的親戚,或者是約克和萊瑟姆所殺的任何人的親戚,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除非責任人也坐坐那架大鞦韆。那些人給報紙寫信。那天托皮卡的一家報紙登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牧師寫的。信上說,這完全是一場法律鬧劇,為什麼史密斯和希科克這兩個王八蛋還沒有被絞死,為什麼這些該死的謀殺犯還在吃納稅人的錢?唉,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他們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想要的復讎。而只要我能想出辦法,他們就別想復讎。我贊成絞刑,只要被絞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最近一直沒有去那邊。有什麼變化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絞刑。」
在接下來的十天里,V形凹痕不斷增加。在田納西州的塔拉霍馬,他們開槍打死了一位正在旅行的推銷員,搶了他那輛漂亮的紅色道奇敞篷車。在伊利諾伊州的聖路易斯市郊區,他們又殺了兩個男人。第六位被殺的是位堪薩斯州的老人,名叫奧托·齊格勒,六十二歲,身體強壯,為人和善,是那種看到路人有麻煩絕對不會不幫忙的人。六月一個天氣晴好的早晨,在開車經過堪薩斯州一條高速公路時,齊格勒看到一輛紅色敞篷轎車停在路邊,兩個英俊的年輕人正在修理髮動機。熱心腸的齊格勒先生怎麼會知道發動機根本沒壞,那是一個用來搶劫並殺死像他那樣的善心人的詭計。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能幫忙嗎?」二十英尺外的約克抬手一槍,子彈打穿了老人的腦袋。約克轉過身來對萊瑟姆說道:「怎麼樣,這槍打得不錯吧?」
「大概三次。」
「他對你講過搶劫的事嗎?」
「是嗎,我站得很近,能聽見他拚命想呼吸。」
佩里越來越留意到廣場上的一個人,那是一位精力充沛、腰桿挺直的紳士,銀灰色的頭髮像無沿便帽一樣蓋在頭頂;他臉型寬大,下巴堅實,不說話時看起來似乎不好相處;嘴角的紋路很深,下垂的眼角顯得很陰鬱——整體看來非常嚴厲。但實際上,這個印象至少部分是錯誤的,因為佩里時不時地瞥見他停下腳步和其他人說話,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看起來輕鬆、快樂、寬厚。「人們可以從這種人身上看到人情味」,這是一種重要的品質,因為此人正是第三十二司法區法官羅蘭·H. 塔特,他將主持堪薩斯州對史密斯和希科克的審判。佩里後來才知道,塔特是西堪薩斯地區一位家喻戶曉、人人敬畏的名人。他很富有,養了許多馬,擁有一大片田產,據說他的妻子非常漂亮。他有兩個兒子,但是小兒子已經夭折了,這個悲劇令法官夫婦極為悲痛,於是他們把一個因案出庭的無家可歸的棄兒收為養子。「這麼說他心腸很軟,」有一次佩里對邁耶太太說,「也許他能給我們一個機會。」
「那麼,」格林問,「在你和希科克先生交談中,關於克拉特先生,你們分別說了些什麼?」
現在我知道這是錯的。但是當時我從未考慮過對錯的問題。盜竊也是一樣,似乎偷東西是源於一種衝動。對於克拉特案,有一件我從沒說過的事情正是這種衝動。在我去他們家之前,我就知道那兒會有個姑娘。我想我去那兒的主要原因並非搶劫,而是要強|奸那個姑娘。這件事我想了很多。這也是行動開始后我從未打算走回頭路的原因之一。甚至在我們發現沒有保險箱時,我還是不甘心就此離去。在克拉特家的時候,我幾次想靠近那個女孩。但是佩里連一個機會也沒給我。我希望除你之外,再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因為我甚至沒對我的律師說起過。還有些事情我本來也應該告訴你的,但我害怕我的家人早晚知道。因為對我來說,我乾的那些事比受絞刑還要令我感到羞恥……我有一些病症,可能是那場車禍造成的;我有時會昏倒,有時鼻子和左耳朵會流血。有次我在朋友克里斯家就犯過一次病,他們住在我父母家的南邊。不久前,父親還幫我從我眼角處取出一塊碎玻璃片……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導致我離婚和坐牢的那些事。那得從一九五七年初講起。我和妻子當時住在堪薩斯城的一座公寓里,我已經辭去了汽車公司的工作,自己開了一家修車廠。廠房是我從一個女人那兒租來的,這個女人有個媳婦名叫瑪格麗特。有一天,我幹活兒的時候見到了她,我們一起喝了杯咖啡。她丈夫不在家,在海軍陸戰隊服役。長話短說,我開始和她約會,我妻子提出要離婚。我開始覺得我其實從未真正愛過我妻子,否則我不會做出這種事來,所以我沒有反對離婚。我開始喝酒,曾經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幾乎每天都醉醺醺的。我沒心思工作,花的比賺的還多,於是開始開假支票,最後變成了一個小偷被送進了監獄……我的律師說我應該信任你,因為你可以幫我。如你所知,我現在需要幫助。
火車的汽笛聲,聖達菲鐵路上的快車駛近時發出的呼嘯傳到了法庭上。伴隨著這種呼嘯,塔特法官用低沉的聲音讀道:「第一項指控,我們陪審團認為,被告理查德·尤金·希科克犯有一級謀殺罪,判處死刑。」接著,法官低頭看了看犯人,似乎要看看他們的反應。只見他們戴著手銬站在那裡,冷漠地與他對視著,直到法官繼續宣讀完以下七條指控:對希科克的三項定罪,史密斯則有四項。
依據這些論斷,詹金斯和賓厄姆三次成功地將本案提交美國最高法院——也就是很多申訴中的囚犯聲稱的「老大那兒」,但最高法院在處理這類案件時從不解釋它的決定,每次都駁回上訴,拒絕下達調取該案卷宗的命令。而只有下達該令,訴訟者才有權出席該法庭的正式開庭審判。一九六五年三月,在史密斯和希科克被關進死牢近兩千天之後,堪薩斯州最高法院下令這兩名犯人的生命必須在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四日午夜至凌晨二時左右結束。兩位律師向堪薩斯州新任州長威廉姆·艾弗里呼籲請求寬恕,但艾弗里是位富裕的農場主,對公眾的輿論非常敏感,他拒絕出面干預,而且表示如此判決是為了「堪薩斯州民眾的最大利益」。(兩個月後,艾弗里也拒絕了約克和萊瑟姆的請求寬恕的上訴書,他們兩人於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二日被處以絞刑。)
「整個審判不公平。這兩個傢伙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一月二十日,星期三。要我就克利福德·沃克案作謊言測試。
「十四除以四,」希科克簡略地糾正他,「這兒有四個兇手和一位鐵路職工,我他媽不是兇手,我從沒碰過別人頭上一根毫毛。」
「他像小孩一樣單純,就像手上拿著一盒餅乾的小孩一樣。他從未玩過女人,無論美醜肥瘦。這是他自己說的。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非常喜歡他,他不會撒謊。死牢里的其他人都是吹牛撒謊的能手,我是最壞的一個。媽的,人總得講點什麼。吹吹牛,否則你就更什麼也不是,就像在這十英尺長、七英尺寬的死牢里的行屍走肉。可安迪從不加入,他說胡說那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有什麼意思。
老頭兒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往手帕里吐了口痰。「不,」他看著手帕上的痰液說,「我沒那樣說過。」
但是洛根·格林立即提出抗議:「我們反對這種提問方式,法官大人。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任何人可以得到豁免。」反對有效,證人獲准離席。當威爾斯離開時,希科克高聲叫罵,每個人都聽見了。「王八蛋,如果有誰該絞死,那麼就應該是他。瞧他那樣,離開這兒去領賞了,而且不用交稅。」

接著瓊斯醫生被傳上庭來,他像第一次一樣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弗萊明也向他提出了那個棘手的問題:「從你和佩里·埃德加·史密斯的談話以及所作的檢查中,你對他在捲入這項罪行時是否有能力明辨是非作何判斷?」而法庭也再次提醒證人:「只需回答『能』或『不能』,只談你的結論。」
因此,儘管途徑不同,這兩個人物,從專業與非專業的角度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瓊斯醫生必鬚根據《麥納頓法則》進行評估,而這一法則其實不能區分一切,所以他只好那樣回答了。當然,他的回答使希科克的律師大失所望,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問:「你能解釋一下你的答覆嗎?」
寫到這時,瓊斯醫生告訴他必須在那天下午完成,史密斯不得不跳過某些生活經歷,直接敘述青少年時期以及後來和父親一起在中西部流浪、淘金、打獵與其他瑣碎的細節:
「但他不必說得那麼激烈。這不公平。」
堪薩斯州調查局的警探搜查了希科克家,在一個裝釣具的盒子里找到了那把刀,而那支槍被漫不經心地立放在廚房的牆邊。(希科克的父親拒絕相信他兒子參与了一起「如此可怕的犯罪」,他堅持說那支槍從十一月初以來,從未離開過他家,因此不可能是殺人兇器。)至於空彈殼、繩子和膠帶則是在一位名叫維吉爾·佩茲的公路局工人的幫助下找到的。維吉爾在佩里·史密斯指認的那片地區開著推土機,一寸一寸地挖,最終找到了空彈殼等物證。這樣,證據就齊全了,堪薩斯州調查局已經使案件成為不可動搖的鐵案;而且,檢測表明,這些空彈殼就來自於希科克的槍,而殘存的繩子和膠帶也與加之於受害者的相一致。

厄爾·威爾遜是一個在教室唱聖詩的高大黑人,因綁架、強|奸和毒打一名白人女性而被判處死刑,他的受害者雖然倖免于死,卻留下了嚴重的終身殘疾。博比·喬·斯潘塞,白人,是個女里女氣的小夥子,他供認自己殺害了堪薩斯城的一名婦女,也就是他的房東。在一九六一年一月離任前,多金州長(他競選連任失敗,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對死刑的態度)已經將這二人的死刑減為終身監禁,這意味著七年之後,他們就可以申請假釋。然而,博比·喬·斯潘塞很快又殺了人:他用刀捅死了另一位犯人,這名犯人是他的競爭對手,當時他們倆都在爭取另一個資格較老的犯人的歡心。(正如一位獄警所說:「兩個小賤貨為了一個沒良心的傢伙打了一架。」)這次兇殺使斯潘塞被判了第二個終身監禁。但是與史密斯和希科克或者死牢的第五位死囚羅維爾·李·安德魯(媒體曾廣為報道)相比,公眾對於威爾遜或者斯潘塞並不十分了解。
希科克繼續寫信抗議對他的審判,終於有一封信起了作用。收信人是埃弗里特·斯蒂爾曼,堪薩斯州律師協會法律援助委員會主席。他對於希科克信件的陳述感到不安,因為希科克一再強調他和佩里沒有得到公正的審判。據希科克說,加登城的「敵視氣氛」使之不可能組成公正的陪審團,因此應當改變審判地點。至於選出的陪審員里,至少有兩人在甄選時就已明確地說他們有罪(當被問及對死刑的看法時,其中一人說,在一般情況下,他反對死刑,但在本案中他不反對);可惜這個過程並沒有被記錄下來,因為堪薩斯州的法律規定,除特殊請求外,不必記錄。此外,很多陪審員都認識受害者,法官也是如此,塔特法官是克拉特先生的生前好友。
舒爾茨的調查似乎相當片面,他只找史密斯和希科克談了一次,就向新聞界發出了討伐:「問題在於,一個貧窮、無助的、有罪的被告有沒有權利享有充分的辯護呢?我不認為處死這兩名上訴者對堪薩斯州會有重大或長遠的損害。但是我相信,如果不按合法程序審判,堪薩斯州的名譽將永遠受到損害。」
你的朋友
在他的一生里,從貧窮而凄慘的童年,到放蕩不羈的青年時期,再到現在獄中的日子,那隻巨大的黃色鸚鵡始終在佩里的夢中飛翔。它是佩里的復讎天使,替他殺死敵人,或者就像此刻,在他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刻,「它抓起我,我大概輕得就像一隻小老鼠,我們上升、上升,我能看見下面的廣場,人們追著、喊著,警長向我開槍。因為我自由了,所有的人都痛苦得要死,我飛啊飛啊,我比他們都要幸福。」
現在,讓我們回到本案的時期——一九六〇年四月,這時美國所有的監獄中共有一百九十人等候被執行死刑;在蘭辛,包括殺害克拉特一家的兇手在內,共有五名。有時,到監獄來訪的重要客人會應邀去「瞧一瞧死牢」——姑且引用一位高級官員的用語。願意去參觀的人將由一名警衛陪同,沿著一條鐵板制的走道,在每間牢房前停下,像觀光客般聽取那位導遊刻板而可笑地介紹牢內的死囚。一九六〇年他對一位客人說:「這位就是佩里·埃德加·史密斯先生,隔壁是佩里的好搭檔理查德·尤金·希科克先生。那邊那位是厄爾·威爾遜先生。之後我們見見博比·喬·斯潘塞先生。至於最後這位先生,我想各位一定久仰大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羅維爾·李·安德魯先生。」
「……我想一九四九年的時候被捕過一次。」
「我聽說了。」
希科克先生和他兒子在一起待了三個小時。後來他冒雪向加登城火車站走去。這個筋疲力盡的老人彎著腰,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他也只有幾個月可活了。在車站等回家的火車時,希科克先生對記者說:「我已經看過迪克了,唉,我們談了很久。我敢向你保證,案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也不像報紙上寫的那樣。這兩個孩子去那所房子的時候並沒打算行兇。至少我兒子不想。他也許有些地方很壞,但還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步。史密斯才是。迪克說當史密斯攻擊那人(克拉特先生)、割斷他喉嚨的時候,他並不知情,他甚至不在那間屋子裡。他是在聽見搏鬥聲后才跑進去的。雖然迪克當時拿著槍,但他說:『史密斯一把搶過槍,一下子就把那人的腦袋打開花了。』他說:『爸爸,我本來應該奪回槍,打死史密斯。在他殺死其他人之前打死他。如果我那麼做了,我的處境會比現在好很多。』我覺得他也應該那麼做。但按照現在人們的想法,他是沒有機會了。他們倆都要被絞死。」他的眼睛顯得疲憊、沮喪,他補充說:「自己的兒子上絞刑架,知道他將被絞死,沒有比這更難受的了。」
「天啊,下雨了嗎?快關上所有的窗戶。我的新雪佛蘭轎車。天啊!」
「我看過李·安德魯的絞刑。」
哈里森·史密斯小心地引導證人,他說:「我要問的是,在一九五〇年七月之後,你看到你兒子理查德的性格、習慣和行為發生了哪些變化?」
「是的,他說他要把他們捆起來,搶完之後再殺死他們。」
「我聽說他們要讓犯人抽籤或扔硬幣決定誰先上絞刑架。但是史密斯說為什麼不按姓名順序呢,可能是因為S在H的後面,哈!」
死牢都是相同的。十英尺長,七英尺寬,裏面除了一張小床、一個馬桶、一個洗臉池和一個懸挂在天花板上晝夜通明的燈泡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傢具。死牢的窗戶非常窄,不但裝有鐵欄杆,而且還在外面罩上一層黑色的鐵絲網,像寡婦的面紗似的;這樣一來,從旁邊走過的人就難以看清這些被判處絞刑的死囚的臉了。關在裏面的人自己看外面倒是很清楚,不過他們能望見的只是一塊夏天用作棒球場的空地,再過去是一段監獄的圍牆,牆外是一角天空。
希科克笑了,可能是笑他朋友想入非非,接著他邊嘆息邊搖頭:「他是我遇見的同齡人中最聰明的一個,簡直是個活圖書館。讀過的書,他都能記住。但他對生活一竅不通。而我呢,除了懂得生活外,沒有別的知識。人生的慘痛,我可見識了不少。我看見過一位白人被人鞭打,看見過嬰兒出生,還看見過一個女孩,不超過十四歲,同時接待三位嫖客,並讓他們滿意而歸。有一次,在離海岸五英里的地方,我從船上掉了下去,每拚命劃一下水,都感覺離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曾在米爾巴克飯店的休息廳里與杜魯門總統握過手,哈里·S. 杜魯門。我在為一家醫院開救護車的時候,人生百態我都見過了,所見之事就連狗都要嘔吐。可是安迪,除了讀書外,其他什麼也不懂。」
我需要一把五號鋼鋸。除此之外,別的什麼也不需要。但是你們知道一旦被抓住的後果嗎(如果了解就點點頭)?那也許意味著你們要在監獄里住很久。你們也有可能被殺。為了一個你們根本不認識的人。你們最好仔細想想!認真地想!另外,我怎麼知道我能信任你們呢?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耍了一個花招,把我弄出監獄,然後殺掉呢?希科克怎麼辦?所有的策劃必須包括他在內。
不久,來了兩位高級警探,開始詢問家中唯一的倖存者。雖然確信他是在撒謊,但是他們還是很有禮貌地聽完了羅維爾的講述:如何開車回勞倫斯去取打字機,看了一場電影,半夜回到家中,發現卧室被撬開了,家人被殺了。他堅持自己的說法,如果不是當局得到了神父沃爾特·達蒙先生的幫助,羅維爾直到被捕關進監獄,也不會改口。
我最先想起來的就是長官視察連隊那件事,當時要求所有的手提箱都要打開檢查。我記得所有的手提箱都是整整齊齊的,你的也是一樣,但是你的裏面貼了幾張性感女郎。我們都認為你要有麻煩了。但來視察的長官卻沒在意,檢查結束后,他根本沒有追究此事。我們當時都認為你真是個勇敢的傢伙。我還記得,你檯球打得很好,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象出你在連隊檯球室里打檯球的樣子。你還是連里最出色的卡車司機之一。你還記得那次部隊野營時咱倆的遭遇嗎?在冬季的一次演習中,我們負責測定卡車在野外的耐用程度。我們連隊的卡車是沒有暖氣的,駕駛室里經常很冷。我記得你在車座的地板上挖了一個窟窿,好讓發動機的熱氣進到駕駛室里。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在我的印象里,「毀壞」軍隊財物是犯罪,你有可能因此受到嚴厲的懲罰。我當時是新兵,一點兒紀律都不敢犯。但是我還記得當我為此而擔心的時候(同時還挨著凍),你卻咧嘴一笑(你一定很暖和)。我記得你買過一輛摩托車,還模模糊糊地記得你好像還出了點兒事。被警察追?撞了車?不管是什麼,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你身上狂野的一面。我的回憶有些地方可能不對;畢竟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而我和你在一起只有八個月。不過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倆相處得很好,我很喜歡你。你看起來總是興高采烈、很神氣的樣子,你擅長部隊的活兒,我不記得你發過多少牢騷。當然,那時你不安分的性格就很明顯了,只是我從來沒注意到。但現在你的確有麻煩了。我試圖想象出你現在的處境,你在想些什麼。我第一次讀到你的消息時驚得瞠目結舌,我真是那樣。後來我放下報紙,想去考慮其他事情,但卻總是想起你,我不能用遺忘來安慰自己。我現在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或者說我在為此而努力,但過去我並不是這樣。以前我腦子裡只想著那些對我自己最重要的小事,我從未考慮過死亡或者來世的事情。我的生活太熱鬧:買車、上大學、約會,等等。後來,我弟弟在十七歲那年得白血病死了。我現在經常在想,在他知道自己不久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麼。現在我想起了你,我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在我弟弟去世前的幾個星期里,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我該說什麼。這就是我給你寫信的原因:因為上帝創造了你,也創造了我,他愛你,就如同他愛我。就我們所知的上帝意旨來看,你所遭遇的災難,將來我也可能遇到。
「他可曾確切說過要如何處置人證?」
這是徒勞。因為即使瓊斯醫生同意詳細解釋,控方也有權反對,而且他們的確提出了抗議。根據堪薩斯州法律,對於此類問題,證人的回答必須只限於「是」或者「不是」。反對有效,於是證人離席。不過,如果瓊斯醫生獲准做進一步的說明,那麼他要說的證詞將是:「理查德·希科克的智力優於一般人,能很快地掌握新事物,有廣泛的知識基礎。他對發生在自己周圍的事情很警覺,沒有精神混亂或失常的跡象。他的思維富有條理,合乎邏輯,對現實有清楚的認知。雖然我沒有發現他腦部技能受損的跡象——失憶、不能形成具體概念、智力衰退等等,但此一可能性是不應抹殺的。在一九五〇年他的頭部曾嚴重受創,導致腦震蕩與數小時的昏厥。這一點是我在查閱他的病歷之後得到證實的。他說自此以後,經常有昏迷、周期性健忘與頭痛的現象,並且他的大多數反社會行為都是從那以後發生的。他從未作過醫學檢查,因此不能排除腦部有殘留的損傷。在犯人接受詳細的醫學檢查之前,無法鑒定犯人的全部精神狀態……希科克確有情緒不正常的跡象,他明白自己行為的性質,但仍一意孤行,這也許是最明顯的例證。他是一個行為衝動的人,做起事情傾向於不考慮後果,也不考慮是否會令自己或他人不舒服。他似乎無法汲取經驗教訓,表現出異常的周期性活動癥狀,行動全無責任感。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忍受挫折,只有通過反社會行為才能使自己擺脫……他的自我評價非常低,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性|欲不強,因而幻想自己富有且在外形上孔武有力來補償這種感情。他喜歡吹噓自己的英勇行為,有錢就亂花,不滿足於按部就班地獲取自己的工作報酬……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缺乏能力培養並維持與他人之間持久性的關係。雖然他也具有一般的道德標準,但在行動中很少遵循。總之,他患有比較典型的精神病學方面所謂的嚴重人格分裂症。因此有必要採取措施確診他腦部是否有殘留損傷。如果此一可能確實存在,那麼在過去的幾年裡以及這次的犯罪行為,都可能受到了實質的影響。」
例如,喬·詹姆斯,黑頭髮,黑皮膚(甚至比佩里還黑),小個子,穿著一件褪色的獵裝,足蹬一雙鹿皮鞋,看起來彷彿剛剛神秘地從樹影里冒出來一樣。他對法庭說,被告曾和他一起生活了兩年多,「佩里是個可愛的小伙,鄰居們都很喜歡他。據我所知,他從未做過一件出格的事。」他剛說到這兒,就被控方制止了。卡利范也一樣。他只說了一句「我和佩里在部隊相識期間,他是個非常惹人喜愛的小夥子」,就被制止了。
死牢里的囚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新夥伴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日。押送犯人走向牢房的警衛介紹說:「這位是約克先生,這位是萊瑟姆先生。我想你們應該認識一下。這位是史密斯先生,這位是希科克先生。而這位是羅維爾·李·安德魯先生,『沃爾科特最善良的男孩』!」
安德魯案件後來成為法律與醫學改革運動的起點。在審判期間,安德魯以自己心智不正常為由請求法庭判他無罪。但在審判開始前,曼寧格爾診所的精神治療醫生已經對他作了詳細的檢查,確診他患有「單純的人格分裂症」。所謂「單純」,診斷者指的是安德魯沒有錯覺,也沒有幻覺,他的主要病症就是無法把自己所想和所感區分開來。他明白自己行為的本質,知道這是法律禁止的,是要受到懲罰的。「但是,」用約瑟夫·薩頓醫生的話說——他也參与了檢查,「羅維爾·李·安德魯無論對什麼都毫無感情。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是唯一重要、唯一有意義的人。在他自己的那個幻想世界里,殺死他母親跟殺死一個動物、一隻蒼蠅一樣,沒有什麼不對的。」
當極度痛苦的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希科克太太需要找人傾訴一下心裡話。她對女記者說:「我沒有一個可以說說知心話的人——我並不是說鄰居和別人不好,哪怕就是陌生人,待我們也很好。他們寫信來安撫我們,說他們了解我們的痛苦,也替我們難過。沒人對我和瓦爾特說過半句難聽的話。就連這兒的人也沒有。所有的人都非常友好。我們吃飯的時候,女招待在蛋糕上放了冰淇淋而不收我們的錢。我叫她別放,我吃不下。以前我什麼都能吃下去,現在卻一點兒也吃不下。但她還是加了冰淇淋。她是為了表示友好。她叫希拉,她說發生這種事不是我們的錯。但我總覺得人們在看著我想,哦,還不是因為她管教無方。也許我教養迪克的方式的確不對,不過我並不知道我錯在哪裡。我想尋找原因,找得頭都疼了。我們是普通人,鄉下人,和別人一樣生活。我們家也有過快樂的時刻,那時我教迪克跳狐步舞。我太喜歡跳舞了,當我還是姑娘時,跳舞簡直成了我的全部生命。有個小夥子,天啊,跳起舞來就像過聖誕節一樣,我們倆合作跳華爾茲贏了一座銀杯。我們私下商量了好久,想偷偷離家去舞台尋找出路,加入歌舞團。這真是一場夢,童年的夢。後來,他離開了鎮子,我和瓦爾特結了婚,他連基本的走步都不會。他說如果我想找一個耍蹄子的,當初為什麼不嫁給一匹馬。此後再也沒有人和我跳舞,直到我教會了迪克。但迪克不喜歡跳舞。不過,他很可愛,迪克是那種脾氣最好的小孩。」
「安迪這人挺有趣的,」希科克說,嘴唇間叼著香煙,側著頭笑著說,「正如我所告訴他的:他不尊重生命,甚至不在乎自己。就在上絞刑架前,他還坐下吃了兩塊炸雞。那天下午他又是抽煙,又是喝可樂,又是寫詩的。當他們來帶他上路時,我們都對他說再見。我說:『安迪,我很快就會再見到你。因為我們肯定要去同一個地方。所以你先四處轉轉,看看能不能給我們在地獄里找個涼快點的地方。』他笑了,說他不相信什麼天堂地獄之類的,死了就是死了。他說一個叔叔和一個嬸嬸已經來看過他,告訴他已經給他準備好了一具棺材,將把他葬在密蘇里州北部的一個小墓地里。被他殺死的三位家人也埋葬在那裡,他們計劃把他葬在他們旁邊。他說得知這個消息https://read.99csw•com,他幾乎忍不住笑了。我說:『嗨,你很幸運,還有個墳墓。他們很有可能把我和佩里送去給人屍體解剖呢。』我們說啊笑啊,直到他被押走。臨行時,他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一首詩。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寫的,或者是從哪本書里抄來的。我印象里好像是他自己寫的。如果你感興趣,我會把詩寄給你。」
希科克高中畢業后的那年冬天,他曾靠搭車跑遍了堪薩斯州和科羅拉多州。「我當時在找工作。有一次我搭上一輛卡車,司機和我起了一點兒小爭執,實際沒有什麼原因,但是他卻揍了我一頓,攆我下了車,把我一個人留在高高的落基山上。天下著雨夾雪,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後來我在一處樹林斜坡發現了許多消夏用的小木屋,因為是冬天,所以全都鎖著。我進入其中一間,裏面有燒火用的木頭和罐頭食品,甚至還有威士忌。我在裏面住了一個星期,雖然鼻子很疼、眼睛青腫,但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雪停后,太陽出來了。我從未見過那麼美的天空,就像在墨西哥一樣,如果墨西哥也有冬天的話。我又搜查了其他幾座屋子,找到一些煙熏火腿、一台收音機和一支步槍。那槍太棒了!我每天都背著出去,陽光照在我的臉上,那感覺太好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人猿泰山』。每天晚上,我吃完豆子和煎火腿,鑽進火堆旁的毯子,聽著收音機播放的音樂漸漸入睡。那附近沒有人來,我敢打賭,我可以住到開春。」如果越獄成功,迪克打算去重溫舊夢:前往科羅拉多的深山裡,到那裡找間小屋藏到春天(當然是單獨行動,他才不考慮佩里的前途呢)。一想到這田園般的生活,他磨鐵絲的勁頭就更大了,終於把它磨成了一支光滑的極為鋒利的錐子。
「你想讓希科克先生相信克拉特先生有很多錢,是不是?」
星期三那天,早晨天亮后,艾爾文·杜威正好在托皮卡一家旅館的咖啡室里吃早飯,在《堪薩斯城星報》的頭版上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標題:「血案兇手被處以絞刑」。美聯社的一位記者作了如下報道:「合夥作案的理查德·尤金·希科克和佩里·埃德加·史密斯因犯有堪薩斯歷史上最血腥的謀殺案,今天早晨在州監獄被絞死。希科克三十三歲,在十二點四十一分首先被絞死;史密斯,三十六歲,一點三十六分被絞死……」
「你聽說希科克的眼睛的事了嗎?他把眼睛留給一位眼科醫生了。他一死,醫生就要把他的眼睛摘下來,安到另一個人的腦袋上。我可不想成為那個人。自己腦袋上安著他的眼睛,多麼古怪。」
「沒有。我就叫弗洛伊德。」
年初的時候,克拉特先生的日本鄰居蘆田英夫已經拍賣了自己的農場設備,舉家遷往內布拉斯加州。蘆田那一次的拍賣算是相當成功,但也只吸引了百余名顧客。而趕來參加克拉特家拍賣的人數則超過了五千人。由於霍爾科姆的居民早預料到這次必定盛況空前,因此教會的婦女們就把克拉特家的穀倉變成了一個餐廳,準備了二百個自製的餡餅,二百五十多磅漢堡和六十多磅火腿片,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拍賣會竟打破了西堪薩斯地區的紀錄。車輛從州內大、小城鎮以及附近的俄克拉荷馬、科羅拉多、得克薩斯與內布拉斯加各州源源湧進,一輛接一輛,在通往河谷農場的小路上排起了長龍。
五月十三日,星期五——原定的史密斯與希科克執行死刑的日子,兩人毫髮無損地度過了。堪薩斯州最高法院應其律師的請求,批准暫緩執行死刑。同一時期,安德魯的案件也受到最高法院的複核。
第二天早晨,他要了一杯牛奶,這是十四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主動要求吃東西。他開始喝蛋酒和橘子汁,體重也漸漸恢復。到了十月,監獄醫生羅伯特·穆爾認為他已經恢復健康,可以送回死牢。當他回到那裡時,迪克笑著說:「親愛的,歡迎你回來。」
「偶爾來一次。啊呀,太陽可真毒啊。」她戴上墨鏡遮住眼睛,「還記得博比·魯普嗎?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女孩。」
他笑了,她也笑了。「蘇珊·基德維爾。我真是要命。」自從審判開始,他就再也沒見過她;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你過得怎麼樣?你媽媽還好吧?」
「能。」
我還記得幾年後我們搬到了加利福尼亞州(或是內華達州),有一件非常噁心的事讓我難以忘記,我媽和一個黑鬼的事。夏天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睡在門廊上,我們的床就在父母卧室窗檯的正下方。我們所有小孩都透過半掩的窗帘看到了全部過程,真真切切的。我父親當時雇了一個黑鬼(叫山姆)干一些耕地或者放牧的零活,他自己則在外幹活,經常很晚才開著那輛破卡車回家。我現在想不起事情的全部經過,但可以肯定父親是知道或者懷疑了。事情以父母的分手而告終,母親帶著我們去了舊金山,還帶走了父親的卡車和他從阿拉斯加帶回來的許多紀念品。我想那是在一九三五年吧?
一旁的波斯特牧師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這時也加入進來。「是啊,」他邊說邊把佩里畫的那張耶穌像的複印件給兩名記者看,「能畫這張像的人,不可能是個百分之百的壞人。可是話又說回來,對這樣的人我也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總之,死刑不能解決問題,它沒有給罪犯在上帝面前悔過自新的機會。有時我也感到絕望了。」波斯特牧師是位爽朗、快活的人,一口金牙,一頭禿成V字形的銀髮。此時他坦率地重複說:「有時我感到絕望了。有時我覺得『野蠻醫生』的想法倒不錯。」他提到的「野蠻醫生」是老一輩人年輕時最愛看的一本低級趣味雜誌上連載小說中的主角。「如果你們年輕人還記得的話,『野蠻醫生』是超人。他無所不通——醫學、科學、哲學、藝術。沒有什麼事能難倒他。他的目標之一就是消滅世界上所有的罪犯。首先他買下一座大海島,然後率領他訓練有素的助手們綁架了世界上所有的罪犯,把他們送到島上。『野蠻醫生』給他們的大腦動手術,切除了包含邪惡思想的部分,等他們醒來時,全都成了善良的公民。他們不可能再犯罪了,因為他們大腦中導致犯罪的那部分被切掉了。現在想想,這種手術也許真是個好辦法——」
他說話的那個對象,也是位警探,他說:「算了吧,羅伊。那傢伙是個流氓,一個卑鄙的渾蛋。他罪有應得。」
一九六〇年一月,住在警長公寓里的不是警長一家,而是副警長溫德爾和他的妻子約瑟芬·邁耶(「約茜」)。邁耶夫婦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兩個人外貌非常相似:高大魁梧的身材,寬寬的手掌,方形面龐,安詳,和善——這最後一項特徵在邁耶太太的身上體現得最明顯,她是位性格直率、講究實際的女人,然而卻有一種不易捉摸的平和從容,令她光彩照人。作為副警長的助手,她每日的工作時間可謂漫長:早晨五點鐘起床讀一章《聖經》,晚上十點鐘上床睡覺,這期間她要為犯人們洗衣做飯、縫縫補補,要精心照顧丈夫起居,還要打掃五個房間的公寓。室內的擺設都是從舊傢具店東拼西湊來的,軟軟的椅子、鼓鼓囊囊的坐墊和乳白色的絲織窗帘。邁耶夫婦有個女兒,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已經結婚,住在堪薩斯城,因此這套公寓里就只住著他們,拿邁耶太太的話來說更確切:「除非女牢里碰巧關了犯人,否則就只有我們了。」
被帶進儲藏室時,史密斯一眼就認出了老仇人杜威。他停住咀嚼口中的薄荷味口香糖,咧嘴一笑,向杜威眨了眨眼,顯得活潑而調皮。但是當典獄長問他還有什麼要說的時候,他似乎清醒了,那雙敏感的眼睛悲戚地注視著周圍的人,突然又轉過身來看了看那陰影中站立的劊子手,再低頭瞧瞧自己戴著手銬的雙手,上面沾滿了墨水與油彩,在死牢的最後三天,他在畫自畫像和孩子們的肖像。多半是獄友們把自己一些很少見面的子女的照片送給他。「我認為,」他說,「用這種辦法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太殘忍了。不管是在人道上,還是在法律上,我都反對死刑。也許我對這個世界也可以作些貢獻,比如——」他的自信心消失了,膽怯使他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低到勉強能聽到,「也許為我所作所為道歉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不合適的,但是我還要這樣做。我願意認錯。」
波斯特牧師很幸運地多講了一會兒。因為他沒有試圖直接去讚美被告,只是滿懷感情地回憶了他與佩里在蘭辛相識的過程。「我第一次見到佩里·史密斯是在監獄小教堂的辦公室里,他拿著一張自己畫的畫來找我,一張用蠟筆畫的耶穌頭像。他想把畫送給我,放在教堂里用。自從那天起,那幅畫一直掛在我辦公室的牆上。」
「——判處死刑。」每次讀到這裏,塔特的語調就變得特別沉重、幽遠,彷彿是要呼應火車漸去漸遠的呼嘯。然後他解散了陪審團(「你們已經勇敢地完成了工作」),讓人把犯人帶下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史密斯對希科克說:「陪審員們的膽子還真不小啊!」兩人同時放聲大笑,一位攝影記者拍到了這一幕。照片刊登在堪薩斯州的一家報紙上,標題是「最後的笑?」。
格林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脖子後面的那個癤子,此刻正在隱隱發癢,像它憤怒的主人一樣即將爆發。「因此,先生們,你們打算怎樣判決?處以最輕的刑罰?送他們回監獄,冒著讓他們逃脫或獲得假釋的風險?他們下次屠殺的可能就是你的家庭。我可以告訴各位,」他嚴肅地說著,眼睛定在陪審席上,用頗具挑戰的目光包圍住他們,「有些惡性案件的發生就是因為曾經有些怯懦的陪審員拒絕履行他們的責任。現在,先生們,我將這個權力交給你們,交給你們的良心。」
聽到這裏,希科克太太哭了。在整個審判過程中,她一直安靜地坐在丈夫身邊,雙手緊張地絞著一塊手帕。時不時地,她就找機會望兒子一眼,向他點點頭,強擠出一絲笑容。雖然一看就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但卻表明了母親對他的支持。但是很明顯,她現在已無法控制自己,開始失聲痛哭。幾個旁聽者瞥了她一眼,隨即尷尬地把頭扭到了一邊;但其餘的人則繼續專心聽著杜威的陳述,對她這赤|裸的悲泣似乎全然無動於衷,就連她丈夫也保持沉默,也許他認為這時去勸妻子顯得太沒男子氣概。最後,還是場內唯一的女記者將希科克太太領出法庭,帶到女盥洗室去了。
「是的。在那裡(堪薩斯州監獄),別人談起這類事情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你會認為那不過是說說而已。」
希科克又抽出一根摩爾牌香煙,皺著眉頭說道:「我曾試著戒煙。但後來又一想,在這種情況下,戒不戒又能有什麼分別。也許走運,我得了癌症,讓州里的把戲通通無效。有一段時間,我還抽雪茄。安迪的雪茄。他們把他絞死後的那天早晨,我醒來叫了聲:『安迪?』我經常這麼做。然後我想起來了,他已經伴著叔叔、嬸嬸在去密蘇里州的路上了。我向外面的走廊張望。他的牢房已經被打掃乾淨,所有的物品都堆放在那兒。鋪位上的床墊、拖鞋、貼滿食物圖片的剪貼本——他稱之為冰箱。再有就是這盒馬克白雪茄。我對看守說,安迪希望我保留這盒雪茄,他在遺囑里把雪茄留給了我。實際上,我沒怎麼抽這盒雪茄。也許是因為想到安迪,每次抽,胃都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說你告訴他那麼多事情卻沒有任何用意?你不是指點給他(希科克)克拉特先生有個保險箱嗎?你想讓希科克先生相信你的話,是不是?」
但塔特法官似乎無意于抓住這一「大好時機」,因為就像法官的一位同事所說的那樣,「塔特是那種照本宣科的律師,他嚴格按照法律條文判案」;但他同時指出,「如果我是無辜的,我最希望坐在法官席上的就是他;但是如果我是有罪的,我最不希望的也是他。」實際上塔特法官也並沒完全否決這項建議;相反,他按照法律的規定,任命了一個由三名加登城醫生組成的委員會,授權他們裁決犯人的精神狀態。(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三位醫生宣布兩個犯人誰都沒有精神失常。得知醫生的診斷結果,佩里·史密斯說:「他們怎麼知道?他們只是來取樂的。想親耳從罪犯的嘴裏聽到所有可怕的細節。哦,他們聽得眼睛放光呢。」希科克的律師也很惱火,他再次前往拉尼德州立醫院,呼籲精神病醫生免費去加登城為被告作檢查。自願承擔此任務的W. 米歇爾·瓊斯醫生,是一位非常合適的人選,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是犯罪心理學和精神失常犯罪方面的高級專家了,他先後在歐洲和美國研讀並工作多年。他同意為史密斯和希科克作檢查。如果檢查結果有利,他將出庭為被告作證。)
佩里的牢房緊挨著迪克的;雖然彼此看不見,但可以很方便地談話。然而,佩里很少和迪克說話,這並非因為兩人之間所謂的憎惡,(經過幾次不冷不熱的交談之後,他們的關係已經變成了一種相互容忍:像一對連體嬰一樣,雖然志趣不投,也只有接受不可分離的殘酷現實。)而是因為佩里還像以前一樣小心謹慎、神神秘秘、疑神疑鬼,不願其他犯人無意中聽到他的「私事」,尤其不願讓安德魯聽見。在牢里,人們都叫他安迪。安德魯受過教育、上過大學、談吐文雅、頭腦聰明,對佩里而言,他簡直是個詛咒。雖然佩里所受的教育沒有超過三年級,但卻總認為自己比他所認識的大多數人都更有學問,他樂於糾正他們,尤其是他們的語法和發音。但現在,這兒突然來了這麼個人,「而且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居然不停地糾正起他來了!這能怪他不願意開口嗎?與其被這個大學生挑刺,還不如閉嘴少講話。像什麼:「如果你想要表達『與我無關』這個意思的時候,不要說成『不感興趣』。」安德魯是好心,並無惡意,但佩里卻恨不得把他下油鍋炸了!他從來不承認這一點,從不讓別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恨安德魯。有一次,他在安德魯面前丟了面子,坐在牢里生悶氣,一天三頓飯,他一口也沒吃。到六月初時,他開始絕食。他對迪克說:「你儘管去等那條繩子吧。我可等不了了。」從那時開始,他滴水不沾,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舒爾茨改變策略,暗示由於受到本地居民的壓力,弗萊明和史密斯故意失職。他認為兩人沒有充分與當事人協商,因而背叛了他們(弗萊明先生回答說:「對這個案子,我已經竭盡所能,所花的時間比別的案子還多」);在問及為什麼自動放棄預審時,史密斯回答:「可是,先生,在預審時,我和弗萊明先生還沒有被指定為律師。」在談及向報界發表損害被告的談話時,舒爾茨對史密斯說:「你可知道托皮卡的《首府日報》記者蘭·科爾在審判的第二天引用你的話,說希科克有罪是無疑的,你所關心的只是爭取終身監禁,而不是判死刑?」史密斯對舒爾茨說:「不,先生。如果有人那樣引用我的話,那是不正確的。」此外,舒爾茨認為,兩位律師在辯護工作上也欠缺充分的準備。
法庭位於芬尼縣法院大樓的三層,是個普通的房間,四壁雪白,裏面擺著漆成了深色的木質傢具,顯得陰沉而單調。旁聽席的長椅大約可以容納一百六十人。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二這天上午,長椅上清一色是男性,他們均是芬尼縣居民,陪審團成員將從他們中間產生。許多應招而來的人看起來並不急於入選。(其中一位陪審員候選人與另一位交談時說:「他們不能用我。我耳朵不太好。」他的朋友,羞澀地沉默了一會兒,說:「經你這麼一提醒,我的耳朵也不太好啊。」)據原來推測,組成陪審團要花好幾天的時間,但結果四個小時就完成了。這個包括兩名候補人員的陪審團是從前四十四名候選人中遴選出來的。其中有七人由於被告方面提出異議而被淘汰,三人應起訴方的要求以及法官的准予而退出;另外二十人或因為反對死刑,或因為承認自己已經認定被告有罪,而被解除了陪審員資格。
「他問我渴不渴,我說很渴,於是他給我拿來一罐可樂。喝完后,他問我一些感恩節過得怎樣以及學校可好之類的話;突然,他說:『我告訴你,李,外面現在有人懷疑你的清白。我相信你肯定願意做測謊試驗,讓他們相信你是無辜的,這樣他們也好趕快去抓真兇。』然後他說:『李,這可怕的事不是你做的,是不是?如果確實是你做的,現在就是你凈化自己靈魂的時刻。』我想,這又有什麼分別呢,於是我坦白了,說出了全部的真相。他不斷地搖著頭,搓著手,眼睛上下翻著。他說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我必須向上帝坦白,必須把我對他講的這些告訴警察,只有這樣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凈化,問我願不願意。」看到犯人點頭同意,這位精神導師於是走進隔壁的一間屋子,裏面擠滿了焦急等待的警察。他得意地發出邀請:「去吧,那小子準備坦白了。」
在供詞中,佩里說:「我不想傷害這個男人。我認為他是個非常可親的紳士,說話和氣。直到我割斷他喉嚨的那一刻,我還是這樣想的。」在和唐納德·卡利范交談時,佩里也說:「他們(克拉特一家)從沒有對不起我。不像其他人。也許命中注定克拉特家要替別人還這筆債。」
兩年前,十八歲的羅維爾·李·安德魯還是一位身材臃腫、視力極差、戴著角質框架眼鏡、體重達三百磅的小夥子。他在堪薩斯大學念二年級,主修生物,成績優秀。雖然他生性安靜、內向、不善交際,但認識他的熟人——不論是在大學還是在他家鄉所在的小鎮沃爾科特,都認為他非常溫和、非常「善良」。(後來堪薩斯州一家報紙刊登過一篇有關他的報道,用的標題是「沃爾科特最善良的男孩」。)然而,這個沉默寡言、聰明博學的青年內心卻隱藏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個性,一種情感發展不健全與心靈扭曲的人格,這使他的行為朝殘忍的方向發展。他的家人——父母以及姐姐珍妮·瑪麗——如果知道他在整個一九五八年夏秋所作的白日夢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這位父母眼中出色的兒子、姐姐眼中值得敬佩的弟弟打算把他們全都毒死。
他們選擇的第一批「幫助」對象是兩位喬治亞州的婦女,那兩位體面的家庭主婦不幸遇到了約克和萊瑟姆。那時,這對謀殺犯剛剛從胡德堡軍事監獄中越獄,偷了一輛卡車,一路向佛羅里達州的傑克遜維爾開去,那裡是約克的老家。他們是在傑克遜維爾郊區的一個加油站里遇見這兩位婦女的,時間是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夜。最初,兩位逃亡的士兵已經去過佛羅里達市,想去看看約克的家人;但是到了那兒時,約克又覺得此時去和父母聯繫很不明智,他父親有可能大發脾氣。於是,在加油站買汽油的時候,兩人經過討論,決定到新奧爾良去。在他們的車旁邊,另一輛車也在加油;裏面坐著兩位家庭主婦模樣的受害者,她們在傑克遜維爾逛了一天買東西,過得很愉快,此時正打算返回她們位於佛羅里達和喬治亞州交界處的家。不幸的是,她們迷路了。她們向約克問路,約克說得很肯定:「你們跟著我們就行。我們會領你們上正路。」但實際上他領的路是完全錯誤的,那是一條通往沼澤地的狹窄小路。然而,兩位女士還是充滿信任地跟在他們後面,直到前面的領路車停下來,藉助車頭的大燈,她們倆看見兩位幫忙的男孩走了過來,還看見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條黑色的鞭子。然而,太晚了。鞭子是卡車主人——一位牧場主的物品;用皮鞭做刑具是萊瑟姆的主意,在搶劫了兩位女士后,他們就把她們勒死了。在新奧爾良,兩個男孩買了一支手槍,還在槍柄上刻了兩個V形凹痕。
「他就是想離開這兒。演戲哪。這樣人家就會認為他瘋了,把他送進瘋人院。」
在監獄大院南部,有一幢奇特的建築:一幢黑色的兩層樓房,外形像口棺材。官方名稱為「隔離封鎖大樓」,是獄中之獄。囚犯們稱該牢的底層為「洞穴」,專門關押難以對付的犯人,或者「死硬」的搗蛋鬼,不時會有人被送進去;二樓由一架環形的鐵梯連接,那上面便是死牢。
「我認識。」
寫到最近的經歷,史密斯急轉直下,他的鉛筆筆跡越發不易辨認:在一次摩托車車禍中摔斷了腿,因在堪薩斯州菲利普斯堡的一次夜間盜竊行徑首次被關進監獄:
安德魯同意迪克的說法。「而且,」他說,「我想告訴你點兒別的事。如果我活著離開這兒,我的意思是越獄、消失。那麼,也許沒有人能知道安迪的下落,但他們一定會忘不了安迪是從哪兒出去的。」
監獄對於堪薩斯州萊文沃斯縣的經濟至關重要:兩所分別關押男女犯人的州立監獄就坐落在這裏,此外還有聯邦最大的萊文沃斯監獄;在萊文沃斯堡,還有縣內主要的軍事監獄,壁壘森嚴的美國陸空軍的禁閉所。如果這些監獄里的囚犯都能重獲自由,這個地方就可以成為一個小城了。
殺害克拉特一家的兇手們得到了聯邦法官的緩期執行命令,躲過了死期,而安德魯被按時處死。
「然後再次安靜下來。那隻狗還在叫。可憐的安迪,他掙扎了好久。他們肯定有得收拾了。每隔幾分鐘,醫生就要走上去,然後再回來,手裡拿著聽診器。我覺得他不會喜歡自己的工作——他不停地大口喘氣,似乎透不過氣來,他也在哭呢。吉米說:『真是娘娘腔。』我猜他走出屋子是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在哭。然後他回去聽安迪的心臟是否停止了跳動。好像他的心臟永遠不會停止跳動一樣。事實上,上刑后,他的心臟還跳動了十九分鐘之久。」
根據他的供詞,安德魯對此「毫無感覺。時候到了,我正在做我必須做的。就是這麼回事」。開完槍后,他打開了自己卧室的窗戶、撤掉紗窗,然後在房子里翻箱倒櫃,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他的目的是要把責任推到小偷身上。接著,他開著他父親的車,在濕滑的雪路上行駛了四十英里,來到堪薩斯大學所在的小鎮勞倫斯。這中間,他在一座橋上停了車,把槍械拆開,將零件扔進了堪薩斯河。當然,這趟旅程的目的就是偽造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首先,他在自己宿舍停了一下,和女房東聊了一會兒,告訴她自己是回來拿打字機的,並說由於天氣糟糕,從沃爾科特到勞倫斯用了兩個小時;離開宿舍,他去了一家電影院,一反常態地和一位領座員和一個賣糖果的小販搭訕了幾句。十一點,當電影結束后,他返回了沃爾科特。家裡的那隻雜種狗正在前門廊上等著,餓得直叫,於是羅維爾·李走進屋子,從他父親的屍體旁經過,給狗準備了一碗熱牛奶麥片。就在狗又舔又吞的時候,他拿起話筒給縣治安官打電話:「我叫羅維爾·李·安德魯,我住在沃爾科特街6040號,我想報告一起搶劫案……」
整個夏天,佩里都處於半昏迷狀態,他汗水淋漓,軟弱無力地昏睡著。各種聲音在腦袋裡嗡嗡作響,其中一個不斷地詢問他:「耶穌是誰?耶穌在哪兒?」有一次他醒來大叫:「鳥就是耶穌!鳥就是耶穌!」他最喜歡的一箇舊日的幻想——自己是「佩里·奧帕爾森」,在舞台上表演「一個人的交響樂」——此時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地點是在拉斯維加斯的一家夜總會。在那裡,佩里戴著白色禮帽,穿著白色晚禮服,瀟洒地走到聚光燈下的舞台上,輪流表演口琴、吉他、五弦琴和一口小鼓,還演唱了《你就是我的陽光》,之後他沿著鍍金的布景台階跳起踢踏舞,一直跳到台階頂端,站在台上鞠躬致意。但是沒有掌聲,幾乎是鴉雀無聲。寬敞而華麗的大廳里擠滿了數千位觀眾。奇怪的是,大部分是男人,而且是黑人。汗流浹背的表演者盯著觀眾,終於理解了他們為什麼沉默不語,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些人都是幽靈,都是受到法律制裁,或被絞死、或被毒氣熏死、或被電椅電死的鬼魂,他同時意識到自己將加入他們,那條鍍金的台階是通往絞刑架的,他所站著的舞台底下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他的禮帽掉了,大小便失禁了,他進入了來世。

希望能有機會再和你晤談。許多事情我沒有提及,但你或許更感興趣。我始終覺得:有幸和那些胸懷遠大且能以毅力完成大志的人相處,是我一生最感振奮的事。和你在一起,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監獄共有六間牢房,第六間專門是用來關女囚的,與其他牢房分開。這間屋子在警長公寓旁——實際上,它就緊鄰著邁耶夫婦的廚房。「但是,」約茜·邁耶說,「我並不擔心。我很願意有個伴兒,這樣我在廚房幹活兒時也能有人聊聊天。大多數女囚只會令你為她們感到難過,都是和丈夫或情人之間的問題。但希科克和史密斯就不同了。據我所知,佩里·史密斯是第一個住進女牢里的男人。原因在於警長希望在審判之前把他和希科克隔開。他們被帶進監獄的那天下午,我做了六個蘋果派,烤了一些麵包,一面烤,一面注視著廣場上的情況。我廚房的窗戶正好可以俯瞰廣場,你找不到比那兒更好的視角了。我不知道到底聚集了多少人,但是我猜幾百人還是有的,等著看殺害了克拉特一家的兇手。我從未與克拉特家的人打過交道,但從我聽到的一切看,他們一定是非常好的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是很難被寬恕的,我知道溫德爾擔心人們看到希科克和史密斯時會有所舉動,他擔心有人會攻擊他們。所以當我看見車隊到達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我看見所有的記者都在跑著、推搡著,但是那時已經過了六點,天黑了,有點兒冷,有一半人已經放棄,回家去了。留下來的人連噓聲都沒有,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看。
「你想不起來我是誰了吧,杜威先生?我是蘇珊·基德維爾。」
與克拉特案相似、多人遇害的這類謀殺案會引起各地執法人員的興趣,對於那些正在調查類似懸案的警探來說就更有吸引力。因為一起神秘案件的真相大白常常會促成另一起案件的偵破。對加登城事件大有興趣的眾多警官中,有一位是佛羅里達州薩拉索塔縣的警長。該縣有個漁村叫奧斯伯雷,離塔姆帕城不遠。在克拉特慘案發生僅僅一個多月後,就在此漁村附近的一座荒僻牧場上,也有四個人慘遭殺害。正是聖誕節那天,史密斯在邁阿密的一張報紙上讀到過的報道。受害者也是一家四口:年輕的克利福德·沃克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均是被人用獵槍射穿頭部致死。由於克拉特案的兇手在十二月十九日夜間,也就是沃克案案發當天,在塔拉哈西旅館過夜,管理奧斯伯雷的警長在沒有其他任何線索的情況下,自然急於提審史密斯和希科克,並令他們接受測謊。希科克同意了,史密斯也同意,而且他還對堪薩斯州當局說:「我那時就曾對迪克說,我敢打賭,不管是誰乾的,此人一定讀到過堪薩斯州發生的案件,是一個瘋子。」測試的結果證明不是他們乾的,這令奧斯伯雷的警長甚至杜威在內都大為沮喪。杜威並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意外的巧合。但至今,謀殺沃克一家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
在美國,死刑從判決到執行中間大概要花十七個月的時間。最近,在得克薩斯州,一個武裝搶劫犯在判刑一個月後就被電刑處死了。但就在本章落筆之際,在路易斯安那州,卻有兩個強|奸犯已經等了十二年還沒有執行死刑,這真是創紀錄。這種差別一部分是靠運氣,大部分是由於訴訟的長短。負責這類案子的律師大都是由法庭指派的,他們不收取報酬;但是法庭為了避免日後有人以律師人選不當為由上訴,常常指派第一流的律師,而這些律師也以令人嘆服的精力投入辯護。然而,即使是位水平一般的律師,也能把死刑年復一年地推遲下去,這是因為美國法律界的上訴體制。在這樣的體制里,上訴者可以儘力爭取改變命運,可以無限期地去碰運氣。上訴者可以先在州法院,然後到聯邦法院,再到最後的法院——美國最高法院。即使失敗也不要緊,上訴者仍然可以找出或者製造新的上訴理由,通常他們總有機會這樣做。於是,一個大轉彎,上訴旅程又從頭開始。也許會拖上若干年,罪犯再次回到最高法院,發現自己只不過又站在這一殘酷循環賽的起跑線上了。有時,這隻車輪會停下來,宣布誰是勝利者,或者——儘管這種情況越來越少——宣告誰是失敗者:安德魯的九*九*藏*書律師抗爭到最後一刻,結果他的當事人還是在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五這天走上了絞刑架。
絕食持續了五天,典獄長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到了第六天,他下令把史密斯轉到監獄的醫院,但是這次搬家沒能動搖佩里的決心;無論多麼努力地強迫他進食,他總要反抗,拚命搖頭,咬緊牙關,嘴簡直比馬蹄鐵還硬。最後不得不綁住他全身,通過靜脈注射或者鼻飼來強迫他攝取營養。即使這樣,在接下來的九個星期里,佩里的體重還是從一百六十八磅下降到一百一十五磅。醫生警告典獄長,單純靠強迫進食恐怕不能維持病人的生命。
「你從未聽說過獎賞的事?」律師提到的獎賞指的是《霍奇森新聞報》懸賞一千塊錢徵求克拉特案線索一事。
「五十……六十五……七十……」好久都沒有人出價,似乎沒有人真的想買寶貝。最後,一位門諾派農場主用七十五塊錢得到寶貝,他說打算用寶貝來耕地。當他把寶貝牽出畜欄時,蘇珊·基德維爾跑了過去,她向寶貝揮手,似乎想向它說聲再見,但最後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實際上,佩里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可笑的事,因為揮舞著一件危險武器的迪克,可能對他心中正在盤算的計劃發揮決定性的作用。幾個星期過去了,佩里已經熟悉了法院廣場內的一切動靜、附近出現的常客及其生活習慣。例如,那兩隻瘦弱的灰色公貓每天傍晚都要出現在法院廣場上,四處巡視,不時停下來檢查停放在那裡的汽車。最初這令佩里迷惑不解,直到邁耶太太給他解釋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隻貓是在找車頭護柵上的死鳥。此後,一看到貓出來活動,他心中就一陣絞痛:「因為我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像它們一樣。我是他們的同類。」
在齊格勒先生的屍體被發現之後,有許多人向警方指稱曾在附近注意到一輛紅色汽車,上面有兩個人,於是警方依據報信者的描述。開始在中西部及西部各州散發印有兩名兇手形跡的布告。路障設立起來了,直升機在高速公路上空巡邏;正是在猶他州的一處路障,約克和萊瑟姆被逮捕了。後來,在鹽湖城的警察局總部,當地的一家電視台獲准對他們倆拍攝採訪。其結果是,如果不聽聲音,單看畫面,你會以為這是兩個年輕快樂的運動員在討論曲棍球、棒球,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但絕想不到他們是在對著攝像機大談謀殺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為什麼,」採訪者問,「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約克沾沾自喜地笑著回答:「我們憎恨這個世界。」
後來他真的寄出去了。安德魯的告別詞原來是抄自格雷《墓園輓歌》中的第九節:
佩里笑了。「邁耶太太真是個了不起的廚師。你應當嘗嘗她做的西班牙米飯。我到這裏后體重增加了十五磅。當然,我還是挺瘦的。在我和迪克駕車逃亡的日子里,幾乎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整天都餓得要死,大部分時間像動物那樣生活。迪克經常到百貨店裡偷罐頭,烤豆子和罐裝意大利麵什麼的,我們在車裡打開罐頭,狼吞虎咽地把冰涼的食物吞下肚,跟動物沒什麼兩樣。迪克喜歡偷東西,好像對盜竊有了感情,簡直是病態。我也是小偷,不過只在沒錢的時候才幹。而迪克,即使口袋裡有一百塊錢,他還是會去偷一塊口香糖。」
懷恩多特縣警衛處值班的四位警官立即趕到了現場。其中一位,邁爾斯警官,描述當時的經過說:「我們到那兒已是深夜一點鐘了。屋裡所有的燈都亮著。這個大塊頭、黑頭髮的小子,羅維爾·李,正坐在門廊上撫弄他的狗,輕輕拍著狗腦袋。阿西副隊長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指著門,一副懶洋洋的表情,說:『進去看。』看過現場后,震驚的警官們叫來了驗屍官,年輕的安德魯表現出的無動於衷給驗屍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驗屍官問他希望怎樣安排葬禮時,安德魯聳了聳肩膀,回答說:『隨便你怎麼處理他們,我不在乎。』」
「我的天啊,佩里·史密斯這一生實在是吃盡了苦頭!」
一月十一日,星期一。來了一位律師,弗萊明先生,是個戴著紅色領帶的老頭兒。
那麼被告律師為什麼不提出這樣的請求呢?舒爾茨於是轉向被告律師。他認為,這次聽證會的主要目的就是證明被告律師沒有為當事人盡最起碼的義務,從而使他們名譽掃地。弗萊明和史密斯很有風度地接受攻擊,弗萊明的表現尤為出色。他戴了一條醒目的紅色領帶,臉上帶著笑容,完全是一副紳士做派。在解釋他為什麼沒有提出改變審判地點時,他說:「我認為,既然衛理公會的科恩牧師這樣一位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人以及其他許多牧師都表明反對死刑的立場,這對本地可以說已產生足夠的影響力,更何況本地人士在反對死刑態度上比州內其他地區的人要堅定得多。我還記得克拉特太太的一個兄弟也在一家報紙上發表聲明,他認為被告不應該被判處死刑。」
他簽了名,並寫了附言:
佩里覺得自己似乎生活在「深水底下」,這也許是因為死牢通常像深海一樣黑暗而死寂,只有呼嚕聲、咳嗽聲、拖鞋的腳步聲以及在監獄圍牆上安巢的鴿子揮動翅膀的嘈雜聲。但也並非總是如此。迪克在給母親的一封信里寫到:「有時你無法進行思考。他們把犯人投進樓下叫作洞穴的牢里,不少人都拚命掙扎,發了狂似的又吼又叫,令人難以忍受,因此只好朝下頭嚷,叫他們閉嘴。我真希望你能寄一副耳塞給我,不過他們大概不會同意。也許壞人是不能得到休息的。」
這個提議遭到檢察官特別助理洛根·格林的反對。他確信,「暫時性精神錯亂」有可能成為對方(被告律師)在即將到來的審判中試圖堅持的辯護詞。他擔心這項建議如被法庭採納,其結果就像他在私下預測的那樣,有可能導致一大堆同情被告、「治人腦子」的醫生出庭作證。(「那幫傢伙,總是為兇手喊冤叫屈,卻從來不考慮受害者。」)他害怕出現這樣的局面。格林出生於肯塔基州,是位個子矮小、性格好鬥的律師。他向法庭指出,堪薩斯州有關犯人心智健全的規定,是沿用了英國古代的《麥納頓法則》,該法律規定如果被告知道自己行為的實質,且明了這種行為是錯誤的,那麼他在心智上就是健全的,就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格林進一步指出,堪薩斯州的法律並沒有規定判斷被告精神狀態的醫生必須具備特殊的資格,「普通醫生就可以,一般行醫的醫生就可以勝任。法律就規定這些。每年,本縣都有關於精神健全與否的聽證會以決定犯人的刑罰。我們從未求助於拉尼德或者其他類似的精神病院的醫生,一直都是我們自己的醫生執行這類檢驗。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精神失常、白痴或者弱智根本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把被告送到拉尼德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是在浪費時間。」
羅萊德是加登城警察局的首席警探。他的業餘愛好是攝影且造詣頗高。就是他拍下的照片在沖洗后顯示出希科克在克拉特家地下室里留下的腳印。這些腳印只有相機才能辨認,肉眼很難看出來,也是他拍攝了死者屍體各部分的照片,即在案件尚未偵破之前,艾爾文·杜威一直無法釋手的那些被害者慘死的影像。羅萊德出庭證實這些照片的確由他所攝,以供起訴檢察官作為證據,但是遭到希科克的律師哈里森·史密斯反對。他說:「展示這些照片的唯一目的,就是煽起陪審團的怒火與偏見。」塔特法官駁回了他的抗議,允許這些照片作為物證,這就意味著陪審團將傳閱這些照片。
高中時期,我表現不錯,高一或者高二的時候成績中等,但後來稍為落後了一點兒。我有了一個女朋友,她是個好女孩。我還記得,除了接吻,我從來沒有打過她的任何歪主意。那是真正純潔的戀愛……上學期間,我參加了幾乎所有的體育運動,總共收到九封推薦信。籃球、橄欖球、田徑、棒球,我都很在行。我中學畢業那年過得最好,那時我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只是四處打游擊。我第一次和女孩發|生|關|系正是在這一時期。在男同學里,談起追女孩子的事我可是相當權威的……

「他說的不過是事實而已,」帕爾說,「如果容許我杜撰個新詞的話,可以說真相就是殘酷的。」
我愛我的父親,但是有的時候這種愛與親情就像被浪費的水一樣從我心底流幹了。他從未試圖去理解我,極少為我著想、傾聽我的想法,對我負起責任來。我不得不離開他。十六歲的時候,我當了船員;一九四八年,我投考陸軍,多虧主考官的幫忙,我總算通過了考試。從這時起,我開始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然而也更加加深了我對別人的憎惡。我開始打架。我曾把一個日本警察從橋上扔到了河裡,還曾因為砸爛了一家日本餐廳而上過法庭,後來在日本的京都又因為偷計程車而受審。我在部隊里待了將近四年。在日本和朝鮮服役期間,我脾氣特別暴躁,惹出很多事。我在朝鮮服役十五個月,後來調防回到美國。因為我是首位從朝鮮回到阿拉斯加的軍人,報紙上又是文章,又是照片,大肆宣揚我,還讓我免費乘飛機去阿拉斯加,真是花樣十足……我在華盛頓州的李維斯堡服完了兵役。
他的結論立刻引起洛根·格林的質問,他在交互盤問證人時說:「希科克先生,你說在一九五〇年七月之前,你兒子從未給你惹過任何麻煩?」
迪克後來很喜歡引用安德魯的回答,因為在他看來,安德魯的回答是最能代表這個小夥子「可笑想法」的一個典型,是他不切實際的「自鳴得意」的一個標本。安德魯是這樣回答的:「不過,讓我絕食,把自己活活餓死,我可做不來。其實早晚我們都會離開這裏。要麼走出去,要麼在棺材里被人抬出去。我自己?我才不在乎是走出去,還是被人抬出去。結果都一樣。」
接著,輪到被告律師作呼籲。有位記者把弗萊明的發言描述成「感性訴求」,他用一種溫和的教堂佈道式的口吻說道:「人非禽獸。他有肉體,也有永遠居住于肉體之內的靈魂。我認為,人無權摧毀這座供靈魂居住的房屋,這座廟宇……」雖然哈里森·史密斯也呼喚陪審員發揮基督救世精神,但他把抗辯的主題集中在死刑的邪惡上:「它是人類野蠻時代的遺物。法律告訴我們奪取別人的生命是不對的,但它本身卻勇往直前,樹立一個壞榜樣。死刑和犯罪一樣邪惡,州政府無權判處死刑。死刑是沒有效果的,它並不能阻止犯罪,只會使人的生命貶值,導致更多的謀殺。我們向各位所求的就是一些仁慈。我們請求各位叛處他們終身監禁的請求,並不算過分……」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認真聽,有位陪審員似乎患上了春倦症,坐在那裡不住地打著哈欠。他眯著兩隻眼睛,大張的嘴巴似乎可以容納蜜蜂飛進飛出。
由於被告表示沒錢給自己請律師,羅蘭·H. 塔特法官指派了兩位當地的律師擔任他們的訴訟代理人,分別是阿瑟·弗萊明先生和哈里森·史密斯先生。七十一歲的弗萊明先生是加登城前任市長,矮矮的個子,外表並不引人注目,卻系著一條惹眼的領帶。他曾推拒此一任命。「我不想為他們辯護,」他對法官說,「但是如果法庭認為此項任命適當,我別無選擇。」希科克的律師哈里森·史密斯四十五歲,六英尺高,愛玩高爾夫球,是位熱忱的慈善互助會會員。他以優雅的風度接受了任命:「總歸要有人去做。我會盡我最大努力。不過我認為這會令我在這一地區不受歡迎。」
洛林反對說:「犯人不能明辨是非,這就夠了。」從法律上講,也確是如此。
希科克那不對稱的眼睛盯著接待室的窗戶,他的臉蒼白得像葬禮上的百合花,冬天微弱的陽光透過鐵窗玻璃照在他的臉上,使之微微發光。
「果然被我猜中!他正是要承認希科克說的是真話,正是他,佩里·史密斯,開槍殺了克拉特一家。他說之所以撒謊,用他的話說,是因為『我想讓迪克承認他是個膽小鬼。他的膽子嚇破了一地。』他之所以要把記錄改過來,倒不是他對希科克突發善心,而是考慮到希科克的父母。他說他為迪克的母親感到難過,他說:『她的確是一個心腸很好的人。如果知道扣動扳機的不是迪克,對她而言會是個安慰。雖然沒有迪克就不會發生這件事,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主要是他的錯,但事實是:我殺了他們。』但是我不太相信他的話,至少沒有因此准許他改變供詞。所以我說,我們並不根據史密斯的正式坦白來斷案。有沒有都一樣,我們已有足夠的證據,夠他們受十次絞刑的。」
凝視著駛去的靈車,羅伊·丘奇搖搖頭,說:「我從不相信他會有勇氣面對死刑。像剛才這樣。我還以為他是個軟蛋呢。」

最終選出的十四個人里有六位農場主、一位藥劑師、一位幼兒園園長、一位機場僱員、一位打井師傅、兩位售貨員、一位機械師以及一位保齡球館經理。他們均已成家(數人有五個以上的子女),都是當地名教派的虔誠成員。在作誓言審查時,其中四位對法庭坦言,他們認識克拉特先生,不過不太親密,因此不致影響他們作出公正的判斷。當被問及對死刑的看法時,那位在機場工作的名叫N. L. 敦南的僱員說:「要在平時,我反對死刑,但在本案中,我並不反對。」在場的許多人都認為,他這項表白顯示他對此案存有成見。但敦南仍入選了。
「博比真走運。」杜威開玩笑地問道,「那麼你呢?一定有好多追求者吧?」
帕爾說:「跟這個混賬小子同樣命運多舛的多了去了。我就比他強不了多少。我可能會買醉,但我絕不會心狠手辣地殺害四個人。」
「再見,蘇珊,祝你好運。」他望著她急匆匆地消失在小路上。那柔軟的頭髮隨風飄蕩著,閃閃發光——南希本來也可以長成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士。良久,他也轉身回家,朝樹叢走去;留在他身後的,是廣闊的藍天,還有那沉甸甸的麥子,它們隨風起伏,發出陣陣私語。
我叫佩里·埃德加·史密斯,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出生於內華達州埃爾克縣的亨廷頓。那是一片荒野。記憶中我們家在一九二九年搬到了阿拉斯加州的朱諾市。除父母外,我還有一個大哥小特克斯,(後來因為「德州人」這個名字老是受人嘲諷,他改名叫詹姆斯,但據我所知這也是因為他從小恨我父親的緣故——都是媽媽從中挑撥的。)兩個姐姐弗恩(她後來改名叫喬伊)和芭芭拉……在朱諾,我父親開始販賣私酒。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候,媽媽迷上了酒。媽媽和爸爸開始吵架。我還記得媽媽在父親出門的時候,在家中和幾個水手「尋歡作樂」。等父親回家后,爭鬥就開始了。父親經過一番劇烈爭鬥,把那些水手趕了出去,然後又把我媽痛打了一頓。我嚇壞了,實際上我們小孩子都嚇壞了,大哭不止。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我認為父親也會傷害我,也因為他正在打媽媽。我當時真的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打她,但心裏好像知道一定是媽媽做了非常壞的事……這以後我還依稀記得的是我們在加利福尼亞州布拉格堡的生活。我哥哥得到了一個禮物,是支玩具槍。他開槍打死了一隻蜂鳥,見鳥死了,他很難過。我求他讓我也玩玩,但他把我推開了,說我還太小,我傷心地哭了。哭完后,我怒火中燒;到了晚上,我看見槍立在他的椅子旁邊,就從他背後一把抓了過來,對準他的耳朵大喊:砰!父親(也許是媽媽)揍了我一頓,還讓我道歉。有個鄰居經常騎著一匹白馬經過我家門口去城裡,哥哥常用那支槍朝馬射擊。有一次,鄰居逮到了躲在灌木叢中我們哥倆,送到父親面前,我們挨了一頓揍,我哥的槍也被收走了,我真高興他的槍被收走了……對在布拉格堡的生活,我就記得這些……(對了,我們小孩子還經常手裡拿著一把傘,從乾草棚上往下面的草堆里跳。)
這篇論文發表在《美國精神病學》期刊上(一九六〇年七月號),是薩頓醫生和三位同事(卡爾·曼寧格爾、埃爾文·羅森、馬丁·梅曼)合作完成的。開篇便表明了論文的主旨:「為判定謀殺犯的刑事責任,法律試圖將他們(像對待其他罪犯一樣)分為兩類:『心智正常的』和『心智不正常的』。法律認為『心智正常』的謀殺犯的行為具有理性動機,雖然可以理解,但仍然要定罪;而心智不正常的謀殺犯是在非理性、無意識的動機驅使下行動的。在理性動機很明顯(比如謀財害命)或者非理性動機伴有錯覺或幻覺(比如,一個精神病患者殺死了他幻想中的迫害者)的時候,這種情況對精神病學家而言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如果一個謀殺犯看起來理智、正常、有自制能力,但犯下的兇殺行為卻異乎尋常,帶有無意識的性質,這樣的一名殺人犯如果在審訊中導致爭論和對立,那就給精神病學專家出了難題。我們認為,這類兇手在精神病理學方面至少有一種特殊的癥狀,對於這點我們將予以闡釋。一般而言,這類人在自我控制方面都有嚴重缺陷,因此有可能用原始的暴力行為表現出來,這是過去痛苦經歷所造成的惡果,而現在卻成為無意識的行為。」
瓊斯醫生向法庭宣布自己是「專門研究精神病學的醫生」,為了證實自己的資格,他補充說,自一九五六年擔任堪薩斯州的托皮卡州立醫院駐院醫師以來,一共治療過大約一千五百多名病人。近兩年來,他在拉尼德州立醫院任職,負責狄龍大樓,在那裡專門治療犯罪的精神病人。
由於開庭前的多次演練,威爾斯的證詞像他的外表一樣乾淨利落。在洛根·格林的鼓勵下,證人承認他曾作為僱員在河谷農場工作過大約一年。離職大約十年後,因盜竊罪被判入獄,他開始和另一位盜竊犯理查德·希科克交上了朋友。他曾對後者描述過克拉特的農場和家庭。
他坐了下來。韋斯特輕聲對他說:「太好了,先生。」
卡利范陷入了沉思,試圖掂量佩里悔悟的程度。他一定是在深深地自責,渴望得到上帝的仁慈和寬恕吧?佩里說:「我后不後悔?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我不後悔。對此我沒什麼感覺。我希望自己後悔,但實際我一點兒也不。事情發生后不到半個小時,迪克就開始講笑話,逗得我狂笑不已。也許我們倆根本不是人。我的人性只夠憐憫我自己。當你走出這裏的時候,我卻不能出去,我就為這個感到自己可憐。就是這樣。」卡利范幾乎無法理解如此漠然的態度;佩里一定是糊塗了,搞錯了,沒有誰能如此喪盡天良、毫無憐憫之心。佩里說:「不是嗎?打仗的人照樣睡得著覺,殺了人還能得勳章。堪薩斯的善良的人們想要我的命,某個劊子手更是巴不得分到這份差事。殺人太容易了,比開假支票容易得多。請記住:我認識克拉特家的人至多不過一個小時。如果我真的認識他們,我想我的感受也許會不同。我想那樣的話,我將無法面對自己。不過現在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殺人不過是在靶場里隨意挑幾個靶子。」
堪薩斯州曾在一九〇七年廢除了死刑;但是在一九三五年,由於中西部地區出現一股職業兇殺的狂潮(「殺人魔王」阿爾文·卡皮斯,「俊男」查爾斯·弗洛伊德,克萊德和他殺人不眨眼的情婦邦尼·帕克),州議員們終於又投票恢復了死刑。直到一九四四年劊子手才有機會一展才華,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們又得到九次這樣的機會。但是自一九五四年後的六年間,堪薩斯州的劊子手沒有一個領到薪水。(陸軍、空軍的監獄例外,那裡另設有絞刑架。)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〇年,這段時期死刑的中斷要歸功於已故的堪薩斯州州長喬治·多金,在任期內他始終反對死刑。(「我就是不想殺人。」)
「我確實是這麼說的。」
四月一個雨天的下午,克拉特謀殺案的兇手第一次登上這架樓梯。他們從加登城出發,坐車四百英里,八個小時後到達蘭辛。到那以後,他們被剝去衣服,淋浴剃頭,換上斜紋棉布做的囚服和軟拖鞋(在美國大部分監獄里,死囚都穿這種拖鞋);然後在昏暗的雨中被武裝押送到那個棺材形的建築中去,走上環形的樓梯,走進蘭辛那並排的十二間死牢中的兩間。
丘奇的目光里滿是思考,他不停地搖頭。
當新夥伴從門前走過時,希科克聽見安德魯在吃吃地笑,於是問:「這兩個王八蛋有什麼好笑的?」
但希科克主要攻擊的是他們的兩位辯護律師阿瑟·弗萊明和哈里森·史密斯,說他們的「無能和不得力」是造成他們目前危險處境的主要原因。他說兩位律師根本沒有認真準備和進行辯護。信中還暗示,這種瀆職是故意的,辯護律師和控方相互勾結。
弗萊明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從未勸阻過希科克先生別去那裡搶劫、殺死克拉特一家,是不是?」
「那是在一九四九年。可剛才你對我們說,他的行為態度是在一九五〇年之後發生變化的。」
這份長達七十八頁的「供詞」是由佩里對芬尼縣法院書記官口述的,重新敘述了一遍他早先對艾爾文·杜威和克拉倫斯·鄧茨的坦白。在回憶那天與佩里的會面時,杜威說,佩里拒絕在供詞上簽字令他很吃驚。「但這不重要,我可以在法庭上證實他對鄧茨和我的坦白。當然,還在拉斯維加斯的時候,希科克就已經在供詞上簽字了,他的供詞里說四個人都是史密斯殺的。不過我實很費解,我問佩里為什麼改變了主意。他說:『除了兩個細節,我供詞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如果你讓我改過來,我就簽字。』嗯,我能猜出來他指的是什麼。因為他與希科克的供詞之間唯一重大的差別就是他否認四個人全是他殺的。在那之前,他一直發誓說,希科克殺了南希和她母親。」
有兩所大學給我提供資助,讓我去打球,但是我都沒去。畢業后,我開始在聖達菲鐵路局工作,到第二年冬天被裁員了。次年春天,我又在洛克汽車公司找了份工作。我在那兒幹了大概四個月,就在那時我出了車禍,因頭部嚴重受傷而在醫院里住了幾天。由於傷勢不輕,一時無法找到任何工作,所以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處於失業狀態。這時,我又遇見了一個女孩,談起了戀愛。她父親是位浸信會的牧師,厭惡我和她來往。七月份,我們倆結婚了,他大發雷霆,直到得知他女兒已經懷孕才算罷休。但他從未祝福過我們,總是和我們格格不入。結婚後,我開始在堪薩斯城附近的一座加油站工作。我每天從夜裡八點工作到早晨八點。有時我妻子通宵陪著我,她害怕我熬不了夜,所以過來幫幫我。後來培里龐提克醫院提供了一個工作機會,我高興地接受了。雖然賺得不多——每周只有七十五塊錢——但這份工作非常令人滿意。我和其他人相處融洽,上司也很喜歡我,我在那裡工作了五年……也就是在此期間,我開始做些羞於見人的事。
總而言之,安德魯的辯護者們,曼寧格爾診所的精神病學專家和兩位一流的律師,希望能取得一個法律上的里程碑似的勝利。最重要的是必須說服法庭用《達拉莫法》代替《麥納頓法則》。如果那樣的話,由於有大量的證據證明他患有精神分裂症,那麼安德魯就不至於被絞死或者被關進監獄,而由州立醫院精神病犯人治療中心監護治療。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希科克對一位與他通信的記者說,這位記者獲准可以不時拜訪他。「又冷又濕,天下著大雨,棒球場上都是爛泥。所以當他們帶安迪去儲藏室時,不得不沿著小路走。我們都站在窗邊看,佩里、我還有羅尼·約克和吉米·萊瑟姆。當時剛過半夜,儲藏室里像萬聖節前夕的小鎮一樣燈火通明,門敞開著,我們可以看見證人,許多看守,醫生,還有典獄長,什麼該死的都能看見,就是看不見絞刑架。角度不對,但是我們能看見絞刑架的影子。映在牆上就像拳擊場的陰影一樣。
格林緊閉的雙唇露出了諷刺的微笑,「你還記得他因為什麼被捕的嗎?」
光輝之路,條條通九泉。
卡利范也非常驚訝,他看著菜一盤接一盤地送到桌上時,禁不住吹了聲口哨。入座前,他請主人讓他做一次禱告。卡利范低下頭,雙手合攏,說道:「上帝啊,保佑我們,你慷慨大方,大慈大悲,賜予我們這些禮物,阿門。」主人頭也不低,把兩隻手的關節扳得嘎嘎作響。他低聲說,照他看來一切功勞應該歸於邁耶太太。「所有的菜都是她做的。不過,」他邊說邊往客人的盤子里添菜,「見到你很高興,唐,你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在等待第二個死刑時,一位記者和一個看守也攀談上了。記者說:「這是你第一次參加絞刑?」
後來,邊喝咖啡邊抽煙的時候,佩里又將話題轉到了盜竊上。「我的朋友威利曾經常談論這個話題。他說所有的罪行其實都是『一種盜竊的形式』,包括謀殺在內。你殺死一個人就等於偷走了他的生命。我想照這麼說我是一個大盜了。你知道,唐,他們全是我殺的。在樓下法庭上,杜威像是在說我用迪克的母親為借口推卸責任。哦,我不是的。沒錯,迪克是幫了我的忙,他拿著手電筒,還撿彈殼——再說這檔子事原本也是他的主意。但是迪克的確沒有開槍殺死他們,他從來都不敢。雖然,他媽的軋死那條老狗的時候,他的動作可真夠快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臉色暗沉下來,好像對他而言這是個新問題,彷彿意外地挖出一塊說不出顏色的怪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的神態,就像是正在把石頭拿到燈下仔細端詳似的,「迪克令我很生氣。那個厚顏無恥只會吹牛的傢伙。不是他逼我,也不是我害怕被人認出來。對此我敢打賭。我之所以殺了他們,不是因為克拉特家做過什麼。他們從未傷害過我。不像其他人。我這一輩子受盡了別人的欺負,也許僅僅是因為克拉特家命中注定要替別人還這筆債。」
南希·埃瓦爾特之後出庭的是蘇珊·基德維爾。兩位年輕的女孩描述了她們在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進入克拉特家時看到的情景:寂靜的房間,廚房地上的空錢包,照在卧室里的陽光,她們的同學南希·克拉特倒在血泊中。被告律師放棄了反覆訊問的權利,也放棄了對以後的三名證人(南希·埃瓦爾特的父親克拉倫斯、警長厄爾·魯濱遜和驗屍官羅伯特·芬頓)的盤問。這三名證人分別對十一月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發生的事情作了補充敘述:四位遇害者陸續被發現,被害的慘狀,以及芬頓醫生所作的驗屍結果,其中指出,「獵槍射擊導致被害者腦部嚴重受傷與頭骨破裂為致死原因。」
很明顯,達蒙神父下定決心:年輕的安德魯不但要向全能的主認罪,也要接受世俗法律的懲罰。正是因為他的證詞,再加上被告的坦白交代,這個案子很快就定了案。主審法官採用了《麥納頓法則》,陪審團也應起訴方的要求,對兇犯作出了死刑的判決。
記者撅起了嘴。「我們辦公室里沒人想來。我也不想來。但是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糟糕。就像高台跳水,只不過脖子上多了根繩子。」
希科克在此透露了他的戀童癖,在描述了幾個例子后,他寫到:
三月十日,星期四。警長突襲搜查了所有牢房,在迪克的床鋪底下找到一把小刀。我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微笑)
律師冷笑一聲,「難道現在他們不是叫你『告密者』嗎?或者叫你告發者?」
唐·卡利范
按照慣例,典獄長宣讀完文件,要問犯人還有沒有最終遺言。希科克點頭說有,「我只想說我不難過。你們正在送我去一個比這個世界更好的地方。」然後,彷彿是為了強調這一點,他和四位負責抓捕、審判他的堪薩斯州調查局偵探一一握手,他們分別是羅伊·丘奇、克拉倫斯·鄧茨、哈羅德·奈以及杜威。他們四個都申請參加死刑儀式。「很高興見到你。」希科克帶著他最迷人的微笑說著,彷彿是在自https://read•99csw.com己的葬禮上招待客人。
聽證會總共用了六天的時間,對每一個疑點都進行了調查。有一度,會址轉移到了蘭辛,蒂埃爾法官在那裡聽取了史密斯和希科克的證詞。八位陪審員都發誓他們根本不認識遇害家庭的任何成員;有四位陪審員承認與克拉特先生稍有來往,但他們都發誓自己沒有把偏見帶到審判過程中。在機場工作的N. L. 敦南也堅稱自己沒有偏見,但這與他在預審時說的相互矛盾。於是,舒爾茨質問敦南:「先生,如果這是你的審判,你是否樂意與一個看法和你一致的陪審員一起參加?」敦南回答樂意。舒爾茨接著問:「是否記得有人問過你對死刑的看法?」敦南點點頭,說:「我告訴他們,在一般情況下,我也許會反對死刑,但對這起謀殺多人的案件,我可能會贊成。」
「牧師和四名看守押送著安迪,走到門口時,他們停了一下。安迪看著絞刑架——你能感覺到他在看,他的胳膊被綁在胸前。突然,牧師上前摘掉了安迪的眼鏡。真可憐,安迪連眼鏡都沒了。他們領著他走上了絞刑架,我奇怪他看不見台階怎麼往上走。靜極了,除了遠處鎮上的狗叫,什麼聲音也沒有。但是我們還是聽到了那個聲音。吉米·萊瑟姆說:『那是什麼?』我告訴他,那是絞刑架活動門打開時的聲音。
希科克的牢房沒有窗戶,他的牢門面對著其他牢房,中間隔著一條寬大的走廊。但是他並不孤獨,有許多人和他說話:酒鬼、造假幣的、打老婆的以及墨西哥流浪漢。迪克憑藉「鐵窗硬漢」式的滿不在乎以及說不完的風流韻事和葷笑話贏得了一般獄友們的歡心。(不過有一個人不吃這一套,一個老頭兒,見了迪克就衝著他大喊:「兇手!兇手!」還用一桶髒水把他潑成了落湯雞。)
「被指控?難道他沒有承認自己搶了雜貨店?」
這是自謀殺案以來,首次允許公眾參觀克拉特宅;這說明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來客風塵僕僕的動機純粹是出於好奇心。當然,那天天公也作美。到三月中旬,冬天厚厚的積雪已經融化,土地已經徹底解凍,出現了成片深及腳踝的稀泥。在土壤乾燥之前,農戶們沒有太多的事可做。「現在地里全是爛泥,」一位農婦,比爾·蘭姆齊太太說,「無論如何,也沒法工作。我們想不妨開車去看看拍賣會。」實際上,那天風和日麗,已經是春天了。雖然腳下是深深的淤泥,但太陽終於露出了面容,也許是被大雪和陰雲遮蓋了太久,太陽看起來像是特地為這天亮相似的;克拉特先生生前栽種的梨樹、蘋果樹,林蔭路兩旁的榆樹,都披上了一層新綠。宅邸四周修剪整齊的草坪也是一片嫩綠,上面站滿了人。婦女們急於仔細看看這座無人居住的房屋,她們紛紛從草坪上踏過,透過窗戶向屋裡張望,彷彿既希望又害怕看見優雅的印花窗帘後面隱藏的幽靈。

羅納德·約克,金髮,藍眼,在佛羅里達出生、長大。他父親是位收入豐厚的有名的深海潛水員。家庭生活十分舒適,羅尼從小就受到父母的溺愛,再加上妹妹的仰慕,使他成為全家人的中心。萊瑟姆的背景則剛好是另一個極端,他和佩里·史密斯的生活一樣凄慘。他出生於得克薩斯州,是大家庭中最小的孩子,貧窮、爭吵不休的父母最後離婚了,留下孩子們自己養活自己,任他們流落四方,像荒野中的野草一樣到處漂泊、無依無靠。十七歲時,為了尋求安身之所,萊瑟姆參加了陸軍;兩年後,他因擅離職守而被關進得克薩斯州胡德堡的軍事監獄。正是在那裡,他遇見了羅尼·約克。雖然兩人出身境遇完全不同,就連外形差別也很大——約克個子高,面容恬靜,而萊瑟姆個子矮,一張可愛的笑臉上鑲著兩隻狐狸般的棕色眼睛——但是都有一個堅定的看法:這個世界是可憎的,世界上所有的人最好都死掉。「這是一個壞得不能再壞的世界,」萊瑟姆說,「除了卑鄙沒有別的。所有的人都是卑鄙的。燒毀農民的穀倉,他就明白卑鄙是怎麼回事了。毒死他的狗,殺死他。」羅尼說萊瑟姆「百分之百正確」,還說,「無論如何,無論你殺的是誰,你實際都是在幫他。」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在法庭精神病學領域極負盛名的堪薩斯州托皮卡市曼寧格爾中心醫師約瑟夫·薩頓醫生,在和瓊斯醫生交談后,同意他對希科克和史密斯的評估。薩頓醫生後來密切關注此案,他認為雖然犯人之間的不和可能是導致犯罪的一個因素,但他覺得佩里·史密斯仍然要為此案負主要責任,他的行為正好代表了他在一篇論文中所闡述的謀殺犯類型。論文題目是《無明顯動機的謀殺——人格分裂的探討》。
一天下午,他從夢中醒來,發現典獄長站在他床邊。典獄長說:「看起來你好像在做噩夢?」但是佩里沒理他。典獄長曾來過醫院幾次,試圖勸說犯人停止絕食。這次他說:「我有東西給你。是你父親寄來的。我想你也許想看一看。」此時,佩里的臉色幾乎像磷光那樣慘白,只有深陷在眼窩中的兩隻眼睛閃爍著光芒,注視著天花板。遭受拒絕後,典獄長把一張風景明信片放在病人的床頭,離去了。
芬尼縣的上層人物對於這次審判,始終表現出一種不予重視的態度。一位富裕的牧場主的妻子說:「這種事有什麼令人好奇的?」不過,在審判的最後一天,相當一部分當地顯要還是坐到了旁聽席中。他們的出現是出於對塔特法官和洛根·格林的尊敬,他倆是這一階層的精英。另外,許多從外地趕來的律師也擠滿了好幾條長椅,不少人長途跋涉專程來這裏聽取格林對陪審團的最後發言。格林七十多歲,小個子,脾氣溫和,但做事幹練,在同行中享有令人稱羡的聲譽。他具有演員般的演技和天賦,特別是在時間與氛圍的掌控上,絕不遜於夜總會中的喜劇明星。作為律師,他在處理刑事案件方面是位專家,一般情況下都是擔任被告辯護律師,但在這個案子中,州政府請他擔任杜安·韋斯特的助手,因為當局唯恐這位檢察官因年輕而缺乏經驗,如果沒有一位老手從旁協助,可能難以擔負起此案的起訴工作。
有機會像主人那樣款待朋友,佩里很高興。他對於擬定菜單——填餡烤野鵝、奶油洋芋四季豆、肉凍沙拉、油酥卷、冷牛奶、現焙的櫻桃餡餅、乳酪和咖啡——似乎比審判結果還關心。(當然,他知道審判不會有任何懸念。「那些鄉巴佬,要他們投票判我絞刑,一定比豬喝泔水還來得快!看看他們的眼睛!誰敢說法庭上只有我殺過人?那才真見他媽的見鬼了!」)整個星期天上午,他都在忙著為接待客人而做準備。這天風和日麗,柔軟的樹枝輕拂著監獄的鐵窗,樹影逗弄著佩里的松鼠。紅追逐著搖動的樹影,它的主人在一旁掃地、撣灰塵、擦地板、沖廁所、整理書桌上的書。書桌將被用作餐桌,經過佩里一番收拾后,看起來很像樣,因為邁耶太太送來了桌布、漿洗過的餐巾以及她最好的瓷器和銀餐具。
建立加登城的人一定都是些堅毅的斯巴達型人物,在決定正式建立一座公墓時,他們不顧土地的乾旱和運水的麻煩,決心要在塵土飛揚的街道和樸實無華的大平原上打造一處迥然不同的景色。因此,他們在城北一塊不算很高的山坡上蓋起這座命名為谷景的公墓。今天看起來,這裏就像像一塊深色的小島,周圍麥浪起伏,是夏日里最好的慰藉之地。那裡有許多幽靜的小路,兩邊綠樹成陰,延綿不斷,那是幾代人栽培的結果。
親愛的佩里,得知你現在的境遇,我很難過。我決定寫信給你,讓你知道我還記得你,並且願意盡我所能地幫助你。怕你一時想不起我的名字——唐·卡利范,我隨信附寄一張我們相識時的照片。最初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你的消息時,我深感震驚,後來就開始回憶我們相識的那些日子。雖然我們從來不是親密的朋友,但我在軍中認識的人里,對你印象卻是最深。大約是一九五一年的秋天吧,你被分派到華盛頓李維斯堡的第七六一工兵輕裝備連。你個子很矮(我也不比你高多少),但身體強壯,長著一頭濃密的黑髮,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因為你曾在阿拉斯加生活過,不少人都稱你是「愛斯基摩人」。
牆是用粗糙的岩石砌成的,鴿子在牆縫中築了巢。牆上還嵌著一扇生鏽的鐵門,與死牢中的住客天天相對著。每次門一開,鉸鏈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音,驚得鴿子撲啦啦地亂飛。鐵門是通往地下儲藏室的,即使在最熱的時候,那裡的空氣也是潮濕而陰冷的。儲藏室里裝了很多東西:供罪犯們用來製造汽車牌照的成堆的鐵片、木料、舊機器、棒球設備,另外還有一架未上漆的木質絞刑架,散發著淡淡的松木味。這裏也正是州監獄立行刑室。當有人被帶到這裏時,犯人們就說他去「角落」或者「參觀儲藏室去了」。
「大約二十五個。」
在薩頓醫生和他的同事們看來,毋庸置疑地,安德魯案件提供了一個「喪失責任感」的最好例證,足以對堪薩斯法庭採用的《麥納頓法則》發起挑戰。如前所述,《麥納頓法則》認為,如果被告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法理上的而非道德上的——那麼就不能認定為精神錯亂。令精神病學專家和開明的陪審員們感到失望的是,《麥納頓法則》不但在英國法庭大行其道,而且在美國也佔據主導地位,全美只有大約六個州以及哥倫比亞特別行政區的法庭採用的是比較寬鬆但也有人評為不切實際的《達拉莫法》。該法規定如果被告的違法行為是精神疾病或精神缺陷的結果,那麼被告將不負法律責任。
在一陣吃驚的低聲耳語中,弗萊明也有些愣住了。他說:「你能向陪審團陳述你的看法嗎?」
一月三十一日,星期天。迪克的父親來這兒看望他。看見他從我門前走過時,我跟他打了聲招呼,但他一聲不吭地走了過去,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從邁耶太太那兒得知希科克太太沒來是因為她感覺太傷心了,不想來。雪下得真夠狠。昨晚做夢夢到我和爸爸在阿拉斯加——醒來時身下是一灘冰涼的尿水!
律師的俏皮話引起鬨堂大笑,塔特法官嚴厲的目光使這場法庭上的喧嘩很快平息下去了。希科克先生作證結束離席,W. 米歇爾·瓊斯醫生走上證人席。
兩年過去了。
兩名被告對誓言審查的過程漠不關心。前一天,那位義務來為他們作檢查的心理學家瓊斯醫生已經和他們各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在會談結束時,他建議每人寫份自傳。因此,在誓言審查的那四個小時里,他倆正忙著寫自傳。他們坐在各自律師的對面,希科克用鋼筆,史密斯用鉛筆寫著。
……在舊金山,我成天惹事,跟一群野孩子在外頭混,那些人都比我大。我媽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她根本不能好好教養或照顧我們了。我就像土狼一樣任性而野蠻。沒有規矩,沒有紀律,也從未有人教我分辨是非。我高興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直到碰上警察找我麻煩。因為離家出走和盜竊,我多次被關進教養院,現在有一處我還記得特別清楚。我腎臟虛弱,每天晚上都尿床,這是很丟臉的事,但我也沒辦法。在那個教養院里我常因此遭到一個女看守的毒打,她當著其他孩子的面罵我、羞辱我。她經常在夜裡過來查看我尿沒尿床。如果尿了,她就把我的被褥扔出去,然後用一根粗大的黑皮帶瘋狂地抽我;揪住我的頭髮,把我從床上拽下來,拖到浴室,扔進澡盆,用冷水澆我,還讓我自己把床單洗乾淨。每晚對我來說都是一場噩夢。後來她又想出新花樣來整我,她認為在我的陰|莖上抹藥膏是件很有趣的事,這幾乎令人難以忍受,我疼得火燒火燎的。她後來因此丟了工作。但這永遠也改變不了我對她的看法,永遠也改變不了我要復讎的想法,向她以及所有取笑過我的人復讎。
「哦,人們在討論修路的事。但是您了解霍爾科姆,它就是那樣。實際上,我也很少回去了。我今年在K. U. 大學念大三了。」她指的是堪薩斯州立大學,「這次是回家來待幾天。」
「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很靦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一樣東西我最喜歡吃,西班牙米飯。』於是我答應給他做,他像是笑了,我立時感到,嗯,他不是我見過的最壞的年輕人。那天晚上,上床睡覺時,我對我丈夫說了我的看法。但是溫德爾嗤之以鼻。他是最早到達犯罪現場的人之一。他說要是我也在克拉特家的兇殺現場就好了,那樣就能判斷出史密斯先生和他的朋友希科克是多麼『溫和』。他說他們在挖出你心髒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倒是真的,畢竟是四條人命呢。我躺著睡不著,一直在想他們倆的良心是否會受譴責——只要想一想那四座墳墓。」
那個星期正好過感恩節,羅維爾·李回家度假。正在俄克拉荷馬州上大學的姐姐珍妮·瑪麗,此時也回到了家中,她很聰明但長相普通。十一月二十八日晚,大約七點鐘左右,珍妮·瑪麗正和父母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羅維爾·李在自己的卧室里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最後一章。讀完后,他颳了鬍子,換上自己最好的西裝,拿起一把五點五八毫米口徑的半自動步槍和一把同樣口徑的左輪手槍。他把左輪手槍放在屁股兜里,肩上扛著步槍,慢慢地穿過走廊,向客廳走去。當時客廳里除了電視機屏幕的閃爍外,一片漆黑。他打開燈,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子彈正中他姐姐的眉心,她立刻倒地身亡。他向母親開了三槍,向父親開了兩槍。他母親睜著眼睛,伸出雙手,向他搖晃地走來;似乎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又合上了,但是羅維爾·李卻說:「閉嘴!」為了確保她乖乖聽話,他又朝她開了三槍。當時安德魯先生還活著,他一邊流著淚,嗚咽地說著什麼,一邊向廚房爬去。但是就在廚房門口,他的兒子拔出左輪手槍,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然後再次裝彈,又一次打光了——他父親身上總共挨了十七顆子彈。
「嗯,他想知道克拉特先生是不是有個保險箱。」
最後拍賣的是畜欄中的牲口,大部分是馬匹,其中包括南希那匹又肥又大、已過盛年的寶貝。開始拍賣馬匹的時候已是午後,學校放學了,南希的幾個同學擠在人群中觀看,蘇珊·基德維爾也在裏面。蘇珊已經收養了南希的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但她仍希望能給寶貝一個家,她愛這匹馬,她也知道南希是多麼地愛它。以前在夏天的夜晚,兩個女孩經常騎在寶貝寬寬的背上,慢慢走過麥田,來到河邊下到河裡。寶貝在淺水處涉水,直到「我們三個清涼得像魚兒一樣」,才從水裡出來。但是蘇珊卻沒有地方養這匹馬。
由於佩里·史密斯的背景和個性與薩頓醫生研究的罪犯有許多相似之處,薩頓醫生認為把他歸入上述精神病患中是講的通的。在他看來,佩里犯罪的過程完全符合「無明顯動機謀殺」這一概念。很明顯,佩里殺死三人的動機存在一定的邏輯——南希、凱尼恩和他們母親被殺是因為克拉特先生已經被殺了。但是薩頓醫生認為,只有第一項謀殺在心理學上才有它的意義,因為當史密斯攻擊克拉特先生的時候,他正處於一種精神上的缺失,深陷於精神分裂的黑暗;他突然發現自己正在摧毀的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個他過去痛苦經歷中關鍵性人物。他的父親?羞辱他、鞭打他的孤兒院的修女?令人憎恨的軍士長?命令他「不許踏入堪薩斯州一步」的假釋官?也許是其中一人,也許是他們全部。
「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被告的辯護律師史密斯在反駁時指出,現在的形勢「遠比精神健全犯人的審訊嚴峻得多。這涉及到兩個人的生命。不管他們犯下了怎樣的罪行,他們有權接受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醫生的檢查。精神病學,」他補充說,「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已經迅速發展起來。聯邦法院已經開始將這一科學成果應用於審判罪犯。我個人認為現在正是我們在本案中應用這一學科的新見解的大好時機。」
「有哪些不一樣?」
出庭的共有五位證人。第一位是眼窩深陷的老希科克先生。他說話凜然中帶有無限蒼涼,但講得很清晰,他的發言為兒子患有暫時性精神錯亂症提供了一個新的證據。他說迪克在一九五〇年七月出了一次車禍,頭部受了重創。在此之前,迪克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學校表現很好,很討同學的喜歡,對父母也很孝順,「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其中一位士兵,喬治·羅納德·約克,十八歲;他的同夥詹姆斯·道格拉斯·萊瑟姆,只比他大一歲。他們兩個都很英俊,因此在審判時,十幾歲的小姑娘成群結隊地到法庭來旁聽。雖然只受到一起謀殺指控,但是他們倆卻自己招認,在穿越各州的過程中連續殺害了七個人。
拯救靈魂,拯救佩里的靈魂,虔誠的天主教徒副警長夫婦也十分樂意。儘管當邁耶太太建議佩里會見當地的神父伯克斯時,受到了他的斷然拒絕。(佩里說:「我已經領教過神父和修女了,我身上的疤痕可以證明。」)於是,在周末休庭的日子里,邁耶夫婦邀請卡利范到牢里與佩里共進午餐。
「那天晚上,偏那麼巧我們不能陪他。我和溫德爾晚上幾乎從不外出,但我們早就和朋友約好的,溫德爾認為我們不應該爽約。我這一輩子一定會難過後悔的,怎麼可以把他一個人扔下呢?第二天我就做了米飯,但他不想吃,也不想和我說話。他憎恨全世界。但那天早晨他要被帶到州立監獄時,他謝了我,還給了我一張他的照片。那是他十六歲時用柯達相機拍的一張小照。他說他希望我心中記得的他,就像照片上的那個男孩一樣。
像大部分明星一樣,格林被安排在最後一個出場。塔特法官在他之前給了陪審團一些冷靜的指示,檢察官也作出他的結論:「你們還會對被告的這些罪行有絲毫懷疑嗎?絕對不會!不管是他們中的誰扣動了理查德·尤金·希科克的槍,都同樣有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保這兩個人永不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出沒,那就是要求各位對他們倆處以極刑——死刑。這一請求不是為了復讎,而完全是出於謙卑的……」
希科克苦笑一下,聳聳肩說:「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們本性善良。羅尼·約克的母親來看過他好幾次。有一天在等候室里,她遇見了我母親,現在她們倆成了最親密的朋友。約克太太邀請我母親去佛羅里達州,到她家中做客,甚至就在那兒住下。天啊,我希望她能去。那樣的話,她就不用受這份罪了。每月坐公共汽車來看我一次,老是強顏歡笑,想找些什麼話來安慰我。多可憐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怎麼能經受住這樣的打擊。我想她早就瘋了。」
接著,理查德·羅萊德出庭。
或許全國的目光並不曾集中在他們身上,但是在第一次開庭的那天早晨,案件的主要參与者,從法庭書記到法官本人,都明顯注意了自己的儀錶風度。四位律師全都穿著嶄新的西裝,縣檢察官的大腳蹬著一雙新皮鞋,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希科克也穿著他父母送來的衣服:藍色嗶嘰褲子,白襯衫,打著深藍色的領帶,顯得很整潔。只有佩里·史密斯例外。他既沒穿外套,也沒打領帶,只穿了一件無領襯衫(還是從邁耶先生那兒借來的),一條牛仔褲,褲腿卷了起來,看起來猶如出現在麥田裡的海鷗,既孤獨又突兀。
那一時刻不可免:
這篇論文的四位作者正在進行一項訴訟,為此他們研究了四位判為無動機謀殺的犯人,這四個人在審判前都受過醫生的檢查,被診斷為「無精神病」或「正常」。其中三人被判死刑,另一位被判長期監禁。這四起案子都因兇犯辯護律師與親友不滿意此前的精神檢查結果,要求做進一步的檢驗,他們提出了異議:「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怎麼可能犯下這種瘋狂的罪行呢?」(一位黑人士兵將一名妓|女殘殺並肢解;一個工人將一個拒絕與他發生性行為的十四歲男孩勒死;一位軍隊里的下士用棍棒活活打死一個小孩,因為他幻想那個孩子取笑他;一位醫院的僱員將一名九歲女孩的頭按入水裡,使之窒息而死。)這四位作者在敘述了罪犯的罪行之後,在論文中評述了這些案件的相似之處。「這些罪犯自己也不懂得為何要殺死這些受害者,也不認識他們。在罪行發生時,每個罪犯似乎都陷入一種夢幻般的分裂人格,等他清醒過來時,『突然』發覺自己已經殺了人。最為一致的,也許也是最有意義的歷史性發現是:他們四人長期以來,甚至在過去一生中都很難對自己的攻擊衝動進行有效的控制。比如,其中三人曾經經常打架,且均非尋常口角,如不被人阻止,都可能發展為兇殺。」
雖然迪克對佩里的意志力印象深刻,但卻不認為他的目的是自殺;甚至當他聽說佩里已經陷入昏迷時,他還對安德魯(此時兩人已經成了朋友)說,他的前同謀是在演戲,「他只不過想讓他們以為他瘋了。」
希科克先生沉默著想了一會兒,列出幾條:迪克變得陰沉沉的,總是焦躁不安,和那些比他大的人交往,並且開始酗酒賭博。「他和以前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證人否認了。證人說他第一次是因為無照駕駛,第二次是因為盜竊,第三次是當兵時闖了禍,在軍營監獄中蹲了九十天。「一次坐火車行軍演習,我和另外幾個士兵在車上有點喝醉了,用槍打壞了幾扇車窗和電燈泡。」
「嗯,那都不是當真的。但是您倒提醒我了。現在幾點了?」當得知已過四點時,她驚叫了一聲,「唉呀,我必須得走了。很高興見到你,杜威先生。」
「唉,這很難解釋。他的行為的確和以前不同了。」
「談了很多。希科克說他假釋出獄后準備到西部找份工作,他打算中途停下來,去克拉特先生那兒謀一份差事。我對他說過克拉特先生非常富有。」
共有五個州為獲得處死約克和萊瑟姆的權力而展開競爭:佛羅里達州(電刑),田納西州(電刑),伊利諾伊州(電刑),堪薩斯州(絞刑),科羅拉多州(毒氣)。但是因為所提供的證據最有力,堪薩斯州獲勝。
「可憐的女人,她寫信給看守,詢問下次來時能否同佩里講講話。她想叫佩里親自給她講一遍殺人的經過,講我沒開槍殺人。我只希望,有朝一日重新審判,佩里會作證。說出真相。不過對此我表示懷疑。他很清楚地說過,他死我也得死。這是錯誤的。很多人犯了謀殺罪,可從未進過死牢。我從未殺過人卻在死牢里待著。如果有五萬美元去行賄,哪怕你殺掉堪薩斯州一半的人,照樣可以逍遙法外,哈哈一笑了事。」他臉上的怒氣突然消失,露出了一絲笑容,「嘿,我又犯老毛病了,愛抱怨。你以為我會學好。但說句老實話,我是盡了最大努力和佩里相處,只是他太苛求,兩面派,小心眼。每當我收到信或者有人探視,他都猜疑忌妒。除了你以外,沒有任何人來看過他。」他點著頭對記者說,這位記者同史密斯和希科克都很熟悉。「如果有的話,也是他的律師。還記得他住院的事嗎?就是那次假絕食。他父親寫明信片來。看守寫信告訴佩里的父親,歡迎他隨時來這裏探望,可他一次也沒來。我不知是啥原因。有時你會可憐他。他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孤獨的人。但是,啊哈,他活該如此。這是他自作自受。」
「你不相信他的話?那麼為什麼當你得知案件后,你會認定他就是兇手呢?」
去年五月的一天下午,麥田裡半熟的小麥金黃碧綠,微風吹過,如火焰般跳躍。杜威已經在谷景公墓花了好幾個小時,給自己父親的墳墓除草,這是他忽視很久的一項工作。如今,杜威五十一歲了,仍舊與四年前接手克拉特案時一樣消瘦而敏捷,也仍然是堪薩斯州調查局在西堪薩斯地區最得力的一名警探;就在一周前,他還抓住了兩個偷牛賊。建立自己農場的夢想沒有變成現實,因為他妻子對獨自居住在荒郊野外的恐懼感一點也沒有減弱。因此,杜威夫婦在城裡新建了一座房子,他們對此也有些自豪;兩個兒子也很是讓他們欣慰,他們現在像父親一樣高大,嗓音也開始變得低沉。大兒子今年秋季就要上大學了。
史密斯在自傳中寫到:
按照審判的程序,除了次日被告律師正式向陪審團呼籲外,本案有關理查德·希科克的整個辯護過程,在這位精神病學專家的作證之後,可以說已告終了。下一位出場的是阿瑟·弗萊明,佩里的那位上了年紀的律師。他提出四位證人:堪薩斯州立監獄新教牧師詹姆斯·波斯特;佩里的印第安人朋友喬·詹姆斯,他從遙遠的西北山居出發,坐了一天兩夜的汽車,終於在那天早上趕到法庭;另兩位是唐納德·卡利范和再次出庭的瓊斯醫生。除瓊斯醫生外,其餘三人都是作為「人品證人」出庭,將對被告人性善良的一面作一些指證。但結果都不順利。雖然他們每人都盡其所能地提出對被告算是有利的證詞,但隨即遭到了控方的反對,認為這類個人評價在「法律上是無效的,離題的,無關緊要的」,從而他們的證詞都被排除了,被迫離席。
「不過,」格林繼續說道,「我覺得就《聖經》進行爭辯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州規定一級謀殺將被判處終身監禁或絞刑,這是法律。先生們,你們來這裡是來實施這項法律的。沒有任何一樁刑案可以比這個案子更應該判處極刑的了。這是兩個非比尋常、極其兇殘的殺人犯。你們中的四位同胞有如欄中的豬群般被人屠殺了。為什麼呢?既非尋仇也非泄恨,而是為了錢。金錢!這是多麼冷血,用鮮血來交換金錢。那些生命失去得多麼沒有價值!僅僅為了四五十塊錢,平均十塊錢一條人命!」他突然旋風般迴轉身,用手指在希科克和史密斯之間來回飛快地指點著,「他們帶著槍和刀,去搶劫和殺人!」他的聲音顫抖著低了下來,直至消失,似乎此時對兩名滿不在乎嚼著口香糖的被告產生的極度厭惡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頸。他又轉向陪審團,聲音沙啞地問道:「你們打算怎樣判決?打算怎樣處置這些捆住別人手腳、割斷喉嚨、然後將其打得腦漿四濺的兇手?從寬判決?對了,這還只是克拉特先生。那麼凱尼恩·克拉特呢?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的年輕人,無助地被捆綁起來,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垂死掙扎。還有同樣年輕的南希·克拉特,聽到槍響,知道下一個輪到她了,哀哀地求饒著:『別開槍,別殺我,求你,求求你!』多麼痛苦!惡劣得難以形容的折磨!最後還有母親,手腳被綁住,嘴被堵住,不得不聽著自己的丈夫、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直到最後你們面前的這兩個被告走進房間,用手電筒照住她的臉,一聲槍響,結束了一家人的生命。」
「不過,佩里老兄對安迪的死卻一點兒也不難過。在這個世界上,安迪正是佩里希望成為的那種人,受過教育的人。因此,佩里無法寬恕他。你知道,佩里總是用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大詞。聽起來好像是黑人大學生。看到安迪超過了他,這令他坐立不安。當然,安迪不過是想滿足一下他的願望——接受教育。問題在於,不是每個人都能和佩里和睦相處。在死牢里,他沒有一個朋友。我不明白他到底把自己看成什麼樣的人物?誰也不放在眼裡,說這個變態,說那個墮落,整天覺得別人智力低下。實在抱歉的很,我們不可能都像小佩里那樣多愁善感,像個聖人似的。我知道有好幾個傢伙都想找個機會把他帶到廁所去,好好整他一頓,哪怕被送進死牢也甘心。你該看看他對約克和萊瑟姆擺的那臭架子!羅尼說真希望知道在哪兒能找到牛皮鞭子,抽他一頓。但我不怪他,畢竟我們同在一條破船上;再說了,這兩個小子人也挺不錯的。」
哈里森·史密斯對法官說:「這次被害人財物大拍賣的日期恰好定在一周之後,也就是在首次開庭的前一天。這是否將不利於被告,我無法指證;但是這些廣告加上報紙和電台的宣傳,勢必將會不斷提醒該地的每一位居民,而一百五十名候選陪審員就將從他們當中產生。」
「我真的很喜歡安迪。他是個瘋子,不是真瘋,就是那種說個不停的,實際上,你知道,他只不過有點傻乎乎而已。他總是談論越獄,出去當一個職業殺手。他喜歡想象自己拿著一個裝著機關槍的小提琴盒,在芝加哥或者洛杉磯亂逛。冷酷的傢伙。他說他殺一個人要一千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