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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利蒂斯 12

第二天 利蒂斯

12

「什麼樣的母親會做那種事?」考利問。
「你說了雷切爾。」
安德魯·利蒂斯靠過來給泰迪點煙。「嘿,你不會介意,對吧,哥們兒?」
「像我一樣?」考利說道,但他不再是考利的模樣,他已經變成了彼得·格林。「她因為害怕才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這樣就合情合理了嗎?」
糟糕的水手
「我不是你們的爸爸,這裏不是我的地方。」
「然後呢?」泰迪盯住他看。
考利說:「你不能愛一個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泰迪搖搖頭。
接下來他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大理石大廳,廳內擠滿了人,還有病床和紅色的輸液袋,他立即感覺舒服了一些。不論這是哪裡,至少他不是形單影隻。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從他身前穿過。三人都穿著醫院的長罩衫,女孩看上去有些害怕。她拉著她兄弟的手說:「她在這兒,她會找到我們的。」
泰迪說道:「聯邦執法官們不會去醫生那裡看自己的腦袋。不好意思。如果這消息漏了風聲,我就得領養老金走人了。」
「你能拿我怎麼樣?」
恰克點點頭,「我從未離開過,我也永遠不會離開。我是說,看看我的手,頭兒。」
「可你想過嗎?」
他笑了笑,俏皮地朝泰迪搖了搖手指。
「說你去過阿登地區,是達豪集中營解放力量的一分子。」
「你沒有阻止她。」
考利彎下身子靠近泰迪,拍了拍他的膝蓋。「走之前記下我告訴你的名字,好嗎?執法官,我希望五年以後的今天我還坐在這裏,知道你還活在這個世上。」
「我能,」泰迪說道,走得更快了,「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泰迪流下了淚水。「我是多麼愛你啊。」
「我也已經死了。」
「因為你知道——」
考利靠了過來,遞給泰迪一根煙並替他點上。「有一次我在法國,愛上了一個女人,」他說道,「別告訴我太太,好嗎?」
「然後就沒什麼了。她被絆倒了,朝前摔了下去,撞破了腦袋,死了。你能相信嗎?當時在打仗。你猜不到所有這些死法中她居然是這樣死的,絆了一跤而已。」
他把女孩交給她。她一隻手抓住女孩,另一隻手拾起斧頭,說道:「我很快就回來。好嗎?」
泰迪低頭看了看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隨即抬頭望著考利。
「是的。」
泰迪說道:「我是一名執法的警官,大夫。不管你認為自己在那兒看見了什麼,都沒有那回事。」
「我知道。但我不能把他們交給你。」
牆壁發出轟鳴,狂風搖撼著黑夜。
「如果我還在酗酒,我早就用槍自行了斷了。」
「多洛蕾絲,你是九_九_藏_書說。」
「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我對你沒什麼好感,彼得。」
這看上去是個再合理不過的解決辦法,泰迪納悶自己原來怎麼沒想到。
泰迪接過水,喝得一乾二淨。
泰迪坐起身,「我在這裡有多久了?」
「是的,是的。我剛剛說了什麼?」
「一個墓碑。」
「你不能預料這件事。」
「怎麼了?」
他跟她回到阿舍克里夫醫院,正巧遇上恰克,三人走過一條一英里長的走廊。泰迪告訴恰克:「她正帶我去見多洛蕾絲。我回家去了,哥們兒。」
考利看著泰迪,像看一個在繁忙街角玩耍的孩子。「我很擅長我的工作,執法官。我承認自己是自大狂。我的智商很高,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能讀懂人的想法。比任何人都強。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是你考慮過嗎,你可能有自殺傾向?」
泰迪看著孩子們奔跑,不一會兒就超過了他和考利。接著,周圍的空氣似乎產生了某種變化,他們雖然做著跑步的姿勢卻並未前行。
「她怎麼了?」
雷切爾抬眼看著他,臉上和脖頸上沾了星星點點的鮮血,開口說:「來幫幫我。」
泰迪吸了口煙,吐出煙霧。
三個孩子沿著走廊朝他們跑回來。孩子們渾身濕透,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著。
「不離開了?」
愛德華·丹尼爾斯
「我們得走了,」恰克說道,「時間不等人,我的朋友。」
他朝女孩揮動手臂,但心裏清楚她並不能理解。可這都是為她好,他很清楚。當你成年以後,就必須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一些孩子們無法理解的決定。可你得為他們去做這樣的決定。泰迪還在揮手,儘管女孩不會回應他,因為她的媽媽正在把她帶去陵墓。女孩瞪著泰迪,眼神中流露出絕望,屈從於這個世界,屈從於只能做犧牲品的命運,嘴邊還沾著花生醬和果凍。
考利點亮一盞小燈,就在屋角他的椅子旁。「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到你。」
泰迪說道:「我的鎮子空了,一個人都沒有。」
「哦。不好意思。你真的覺得你屬於這裏?」
「如果你繼續一條路走到黑,那就不是會不會的問題了,而是什麼時候。」
「怎麼不一樣?」
泰迪說道:「我的家是雷切爾。」
「為什麼你是個糟糕的水手?」女孩問。
「她不是故意的,」泰迪說道,「她只是太害怕了。」
「她是雷切爾。」
「我現在待在一座小島上的精神病院里,外面還刮著颶風。」泰迪說道。
「是的,」泰迪說道,「所以我戒酒了,大夫。」
「那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泰迪說道https://read.99csw.com,「我只是在扮演她希望我扮演的角色而已。」
泰迪把他的左輪手槍頂在彼得的太陽穴上。
泰迪能讀出他臉上的悲痛,即便過了這些年,仍然無法相信命運和自己開了這麼一個玩笑。
「你一直在做噩夢,執法官。非常厲害的噩夢。」
於是,他說:「好,一言為定。」他幫助了她。他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三個孩子都抬了起來,穿過後門來到湖邊。他們沒有把屍體拋入湖裡,而是十分小心地平放在湖面上,任由它們沉入湖中。其中一個男孩浮上來,一隻手探出水面拍打著,雷切爾說:「沒關係,他不會游泳。」
「請別開槍,」彼得說道,「求你了。」
「殺掉自己的孩子?」考利說道。
「你知道我曾經處決過多少人嗎?」泰迪說著,發現淚水流下彼得的臉頰。
「她又追上來了。」
「那太好了!」恰克說,「我真高興,我永遠也不用離開這座島了。」
「謝謝,頭兒。」他拍了拍泰迪的背,須臾間又變成了考利。這時雷切爾已經走到他們前面很遠的地方了,泰迪開始加快腳步。
夢開始的時候,他正穿過赫爾鎮的街道,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街道。他路過舊校舍、賣口香糖和奶油蘇打水的雜貨鋪、迪科爾森家、帕卡斯基家、默里家、伯伊德家、維農家和康斯坦丁家。但沒有一個人在,哪裡都不見人影。整個鎮子空無一人,一片死寂。他甚至聽不到海濤聲,可是在赫爾鎮總能聽到海。
「深有感觸,」考利說道,「我剛來這島上時,過了一個月才睡上一個安穩覺。誰是多洛蕾絲?」
「我知道,我感到很遺憾。」
考利靠在椅背上,吸了一口煙,打量著泰迪,接著又吸了幾口。泰迪能聽到外面暴雨的聲音,能感到它壓在牆上,感到它在房頂找尋縫隙伺機鑽入。考利默不作聲,保持警覺,最後泰迪打破了沉默:「她死於一場火災。我想念她就如同你……如果我在水下,我就不會那麼想念氧氣。」他朝考利抬起眉毛,「滿意了嗎?」
「我會叫你爸爸的。」
考利舉起一隻手,「好吧,就按你說的。」
「哦,我的天。」
「能。沒錯,我能。我專門研究悲傷引起的創痛和倖存者的負罪感。我受過其中的苦,所以就研究它。我看見你幾個小時前望著雷切爾·索蘭多的眼睛,那副模樣說明你想要自殺。你的頭兒,就是外勤分局的主管探員,說你是他手下獲得榮譽獎勵最多的警探。說你從戰場上滿載獎章而歸,都夠裝滿一個箱子了。是真的嗎?」
「多洛蕾絲,」他說道,「她睡覺的時候經常翻身,她的手臂,十次有七次,不是我開玩笑,會九*九*藏*書甩到我臉上,蓋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只聽啪的一聲,就砸在了那裡。我會把它拿開,你知道嗎?有時候會很不耐煩地撥開。我正在睡好覺,可砰的一聲我就醒了。多謝,親愛的。可有時候我不會去碰它,就讓它在那兒。親它,聞它,隨便怎麼做。把她的氣味吸進來。如果那手能放在我臉上,大夫,讓我賣掉整個世界我都願意。」
考利點點頭,在椅子上轉身從身旁的桌子上端起一杯水,遞給泰迪。「這恐怕是葯的副作用。接著。」
「你在法國幹什麼?」
「給我一瓶,」利蒂斯說道,「如果待會兒你也想灌幾口的話。」他朝泰迪使了個眼色,拍拍他的背,搖身一變成了恰克,而這一變化看似沒有不妥之處。
「這非常正常,執法官。我很遺憾。她是突然死去的嗎?」
「我能做什麼呢?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已經,你明白的……」
泰迪記起是如何到這屋裡的,又花了點時間整理思緒后,感覺視覺清晰,腦子裡的圖釘也不見了,雖然胃還是有點犯噁心,但不算太糟。右邊腦袋有些輕微疼痛,不過就像三天前的刮傷,已無大礙。
考利朝他抱歉地笑笑,「這些藥片比我估計的厲害了些,你已經睡了四個小時了。」
「我想是的。」
「我現在沒事了,我知道我的責任,我已經清醒了。」
「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到底誰是多洛蕾絲?」
「不,但沒關係,頭兒。真的沒關係。我屬於這裏。這裡是我的家。」
「我也這麼希望。」他輕聲說。
考利點點頭,「至少你不再自欺欺人了。」
她說:「你來幫我一把,我就會成為多洛蕾絲。我就會做你的妻子。她會回到你的身邊。」
「什麼?」考利的雙腳並未移動,但他仍舊跟得上泰迪的步伐,像是在滑行。「我不明白什麼?」
「好吧。」泰迪嘆息一聲,抓起她的手。
「怎麼了?」
「我對她的愛就如同你愛……呃,沒什麼,」他說著,聲音中透出一絲驚訝,「你沒法把這樣的愛和任何事相比,對不對?」
泰迪看著他的雙手。它們看上去十分正常,他這樣告訴恰克。
泰迪抬頭看著他。
考利交叉著腳踝,點了根煙。「我不是在和你的腦袋過不去,執法官。信不信由你。但今天晚上雷切爾的房間里發生了點事情,不只是雷切爾一個人。如果我不想找出你身上帶著的惡魔,那麼作為醫生我就有負職責。」
「啊。」
「唉。」考利一聲嘆息。
考利淺笑一聲,「你心裏再清楚不過,執法官。別不承認了。如果房間里就你們兩個,你可別告訴我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們仍舊衣衫整齊?」
「這個嘛,」泰迪說道,「我很高興你沒打算要冒犯我九_九_藏_書。」
「該死!」泰迪用手掌底部揉了揉眼。
「這次不會跟以前一樣了。」
利蒂斯面目猙獰、體貌怪異:身軀像條扭曲的粗繩,細長腦袋下凸起一個尖下巴,足有正常人的兩倍長,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長滿疥瘡的粉紅腦殼上結出幾叢金色頭髮。但泰迪仍然很高興見到他。他是屋子裡自己唯一認識的人。
泰迪說道:「不知道,大夫,我自己也在琢磨呢。」
泰迪說道:「她叫什麼名字?」
「腦袋感覺怎樣了?」
「我真的沒這份心情接受精神分析,大夫。」
泰迪看著他,笑了起來。
「我不能獨自一人。我沒法面對。在這個該死的世界里我沒辦法面對。我需要她。她是我的多洛蕾絲。」
「既然這樣,那麼我很高興你回家了。」
泰迪說道:「什麼?我會惹上麻煩。」
「當然。」
「你感覺怎麼樣了,執法官?」
1920~1957
那些是泰迪做過的最糟糕的夢。
「瑪麗。」考利說道,似乎一說出這個名字,就讓他失去了什麼。
他突然撒腿跑起來,因為她在那兒,雷切爾·索蘭多,手裡攥著砍刀一邊尖叫一邊跑過大廳。還沒等泰迪追上她,她已經抓住了三個孩子,手中的砍刀上下揮動。泰迪怔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被什麼奇怪的力量附了身,同時心裏再清楚不過,此刻他已無能為力,三個孩子沒救了。
「你已經死了。你有一個叫什麼來著的東西。」
「被絆倒了。」
他們在俯瞰禁閉島海岸的懸崖上前行,接著信步走進墓地。泰迪找到一塊麵包和一些花生醬,還有果凍,在墓室里給他們做三明治。小女孩十分開心,坐在他腿上,吃著三明治。泰迪把她帶到了墓地,把她父親和母親的墓碑指給她看,還有他的:
「有時候,」考利輕輕說道,「我能夠做到一連三個小時不去想她。有時候我幾個星期都記不起她身上的味道,當她知道我們能有一個晚上獨處時的表情,還有她的頭髮——她在讀書時撫弄它的樣子。有時候……」考利掐滅香煙。「不管她的靈魂去了哪裡——假設有一個傳送口在她身軀下面,在她死去的時候被打開,而她就是去了那個地方。如果我知道那個入口會開啟,我明天就回去巴黎,然後跟著她爬進去。」
「我知道。但我們談妥了。她願意做我的多洛蕾絲,我做她的吉姆。這是個不錯的交易。」
「我嘴巴很乾。」
「我討厭水。」
泰迪聳了聳肩。
他眨了幾下眼,努力看清黑暗中是誰在說話。「誰在那兒?」
泰迪再次聳肩。
泰迪問:「什麼?」接著他把雙腿甩到床邊。
這時,雷切爾已經走進九*九*藏*書墓地,來到泰迪在暴風雨中撞倒的墓碑旁,顯得從容不迫。她看上去美極了,淋濕的頭髮滴著雨水,手中的砍刀已換成一把長柄斧頭拖在身旁。她開口道:「泰迪,來吧。他們是我的。」
太可怕了——這是他的故鄉,但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見。他在沿海洋大道而建的海牆上坐下,目光搜尋著空曠的海灘。他一直坐著等待,但沒有人來。他這才意識到他們都死了,死了很久。他是一個鬼魂,回到幾個世紀前他的那個鬼鎮上。鎮子早已不復存在,他也同樣不在了。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
「等你離開這裏的時候,」考利說道,「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人。他們是很不錯的醫生,可以幫助你。」
他們站在湖岸上,看著男孩沉入湖底。她抱住泰迪的腰說道:「你會是我的吉姆,我會是你的多洛蕾絲。我們一起再生寶寶。」
接著他們聽到一聲尖叫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是她的尖叫。她來了,她就在前面的黑暗中,她正朝他們全速衝過來。小女孩說道:「救救我們。」
恰克搖搖頭,「他們不適合我。手指有時候會變成老鼠。」
「就按我說的。」泰迪說道。
「接著你的妻子就死了嗎?執法官,你覺得一個人在被暴力擊垮之前,能夠承受多少暴力?」
「哦,我的天!」泰迪坐起身,臉上淌滿淚水。他覺得自己是被驚醒的,大腦猛然清醒過來,僅僅為了從那噩夢中脫身。他能感到那個夢仍然在自己的腦子裡敞開大門等著他。只要閉上眼,腦袋挨到枕頭,他就會一頭栽回那個夢中。
「我沒事了,」他說道,「還真不是一般的藥片。」
「它就是它,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考利的目光跟隨香煙的煙霧出了房間,飄到海上。
泰迪扣動扳機,看著子彈從彼得腦袋的另一邊鑽出。三個孩子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們近乎瘋狂地尖叫著。彼得·格林罵道:「該死的!」然後他靠著牆,用手捂住槍傷。「居然當著孩子的面開槍?」
「好。」泰迪說道。
「你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
「好吧,好吧。我明白。可是,執法官……」
「是啊,」泰迪說道,「至少我甩掉了那個毛病。」
「我也討厭水。那我們就是朋友了。」
「現在把女孩交給我。」她說道。
「總之,這個女人在一個晚上趕來見我。她趕時間,我猜。巴黎當時下著雨。她被絆倒了。就這樣。」
「我老婆,」泰迪說道,「她已經死了。沒錯,大夫,我還沒完全接受這一事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我也愛你,寶貝。真的。」她走過來,吻了他,真的吻了他。她雙手捧著他的臉,拚命地吻,愈來愈投入。兩人的舌頭交纏在一起,雷切爾發出輕輕的呻|吟聲,他是如此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