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輯 艾麗絲·門羅 之一:時間的房子

第二輯

艾麗絲·門羅 之一:時間的房子

在《熊從山那邊來》開頭,女主人公菲奧娜和男主人公格蘭特在大學時相識,菲奧娜像是在開玩笑似的提出要跟格蘭特結婚。
多可怕啊,女人的命運多麼可怕。如果索菲婭告訴這位婦女,告訴她新興的鬥爭,女性要爭取投票權,爭取大學里的職位,這個女人會說什麼?她也許會說,這可不是上帝的意思。要是索菲婭說,那就拋棄這個上帝,解放她的思想。她會不會看著她——索菲婭——帶著筋疲力盡的神情,以固執的憐憫口吻說,沒有上帝,那我們要怎麼過這一輩子呢?
然而更為荒誕的是,等到奧布里再次回到療養院的時候,菲奧娜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相反,她似乎恢復了對丈夫的記憶,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我們很難忽略的是,門羅是在罹患癌症決定封筆的時候寫下這篇小說的。這也是唯一一次她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來作為自己小說的主人公。類似的小說卡佛也寫過一篇,叫《差事》,講的是契訶夫去世的那天所發生的故事。兩篇小說都寫得平靜克制,同時顯露出荒涼蕭索的底色。這一類小說取材於歷史人物,根植于已有的傳記和資料,人物的性格不能更改,命運的走向也是固定的,所以創作的空間非常有限。作家為什麼還會選取這種受到極大限制的題材呢?或許是因為作家在這個真實的人物身上找到了極大的共鳴。因為強烈的認同感,作者把自己完全代入那個真實人物,用他(她)來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作者對這個人物的了解,不需要像傳記作家那樣面面俱到,但他們的靈魂是打通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庫切的《彼得堡的大師》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原型的,主要探討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承受的喪子之痛。而庫切唯一的兒子正是墜樓身亡的,所以他特別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彼時的痛苦,將自己代入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用他的經歷來抒發自己鬱結在心裏的那份情感。
小說就結束在了這裏,結束在菲奧娜似乎重新記起了格蘭特,當然,我們早就知道的,他們共同走過的歲月不會一筆勾銷,那些時間將兩顆心牢牢地焊在一起,成為某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熊從山那邊來》這個名字,來自一首著名的兒歌,歌中唱道:「熊到山那邊去,好看他能看見什麼/還有他能看見的一切,還有他能看見的一切/山的那一邊,就是他能夠看到的一切……」這似乎是人的青年時代寫照。年輕的時候充滿好奇心和冒險精神,總想著翻過山到那邊看一看。然而門羅把「熊到山那邊去」改作「熊從山那邊來」,變成了一種人生晚景的寫照。山那邊的風景領略過了,冒險之旅結束了,現在帶著塵土與疲憊,翻山歸來。
「你會覺得有意思嗎——」菲奧娜高聲喊道,「你會不會覺得有意思,要是我們結婚的話?」
隨即索菲婭想:
那麼,為什麼門羅選擇索菲婭呢?我們或許需要從門羅的童年找到答案。她出生在加拿大一個並不富裕的鄉下家庭,因為母親多病,小時候她就要承擔很多家務和農活。20歲那年,大學沒有讀完她就嫁了人,迫切地渴望組織起自己的小家庭,以為這樣就能獲得更多的自由。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名家庭主婦。每天只能在孩子去上學的時候,用兩三個小時來寫作。家裡沒有人把她當作作家,直到37歲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集,41歲那年她和丈夫離了婚,結束了長達21年的婚姻。她九九藏書離開了丈夫門羅,沿用了他的姓氏,成了作家門羅。在過往的經歷里,女人這個身份一直在和她的創作打架,或者說二者在爭奪她的時間和靈魂。門羅第一本小說出版於1968年,當時正值加拿大女權運動的高峰,她正是那些尋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中的一員。而生活在19世紀末的索菲婭,離開俄國來到法國,在那裡她獲得了自由的啟蒙,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有了新的認識。可以說,那個為了擺脫束縛、義無反顧投奔婚姻的少女索菲婭,和早年的門羅極其相似。後來索菲婭事業雖然大獲成功,卻依然受到女性身份的制約,她無法得到一份體面的教職,也無法得到一份完整和平等的愛情。她的才華像一種重負,壓得她喘不過氣,而榮譽則像牢籠,將她隔絕其中。門羅借索菲婭丈夫弗拉基米爾之口,說出了一種在男性當中極為普遍的看法:

人們用索菲婭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
他當即接過她的話頭兒,大聲喊著好呀。他真想永遠都不離開她。她身上迸發著生命的火花。
是啊,索菲婭所獲得的榮譽就像月亮上的那座環形山。月亮距我們的生活有多遠呢?在那個沒有生命跡象的星球上,縱使那是一座壯闊無比、美輪美奐的環形山,它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不管我們是叫它索菲婭,還是瑪麗或者朱迪,它都在那裡矗立著,而且毫不介意。說到底,榮譽和人生一樣,也許都是一場幻影。
這篇小說也許並不是門羅最好的小說,受到原型人物的制約,門羅沒法充分施展虛構的拳腳。一些史料的使用,看到的是考據的熱情,卻缺乏敘事的溫度。數學,作為索菲婭的信仰,沒有滲透到文本更深的肌理中,也沒有影響和塑造索菲婭的思考。然而,《幸福過了頭》卻是門羅非常重要的作品。在2013年門羅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再來看,這個小說彷彿是一篇提早寫好的謝幕詞。藉助索菲婭的眼睛,我們彷彿看到了那個得獎之後的門羅。由於健康的原因,門羅沒有出席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只能通過錄像奉上答謝詞。我們不禁想象,門羅是否會在家中觀看頒獎典禮,看著那個出現在會場屏幕上的自己念誦答謝詞。她既在這份榮譽的中央,也在這份榮譽之外,她在參与,也在旁觀,喜悅之餘總有一份清醒。這份清醒,源自女性身份的羈絆,而此時它又是一種恩惠。畢竟我們見過很多志得意滿、覺得那份榮譽理所應當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男性藝術家。對世界的貢獻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完美地重疊在一起,顯得如此正義,如此無可反駁。正因為如此,門羅這份不徹底的快樂才顯得極為珍貴。當聽到在病床上索菲婭懷著自嘲,用「幸福過了頭」來總結自己的人生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省察自己所依賴的那份幸福呢?它可靠嗎,它真實嗎?
你給我舉個例子,有哪個女人真的重要到改變世界了?那些勾引男人、謀殺男人的除外。女人先天落後,還自我中心,但凡她們有點想法,有個像樣的目標可以投入進去,她們就會變得歇斯底里起來,用自己的自大把事情全給毀了。
我們說,門羅的小說是由一個個房間組成的,那些房間既可以陳列一個人物的不同人生階段,也可以陳列不同人物的過往和現在。《火車》就是後者。男主九-九-藏-書人公傑克遜早年曾被繼母威脅,致使成年之後他在性方面有障礙。他交往了一個叫艾琳的女孩,但始終懷揣著這份忐忑。在退伍返鄉的途中,他想到艾琳正在等著他,忽然感覺沒辦法面對她以及他們之後的生活,於是他逃走了——從回程的火車上跳下。他在陌生的鄉間遊盪,被年長16歲的女人貝爾收留,從此留下來幫她修葺房子、照看農場,兩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貝爾得了癌症,住進醫院。在病床上,貝爾回憶起父親,將父親當年卧軌自殺的原因告訴了傑克遜。
就在我們滿心期待讀到他們的婚禮是什麼樣,婚後的生活過得如何時,小說的下一段,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幾十年,步入了晚年。菲奧娜開始忘記進屋時換鞋,並且需要靠貼小字條提醒自己餐具放在哪裡。更糟糕的是,她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搬進現在住的房子。很快,她的病情惡化到無法自主生活,必須送到療養院去接受治療。忘記了半生經歷的菲奧娜,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也就是在小說開頭我們所認識的那個渾身迸發著生命火花的女孩。她活潑的天性吸引了療養院里另一個得老年痴呆症的男人奧布里,兩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讓格蘭特有點不知所措。從他的視角,我們開始不斷進入往日的生活,進入敘述所跳過的那些年。但是那些年裡菲奧娜好像並不重要,我們讀到的是他的風流韻事,毫無愧疚地周旋于那些女人之間,因為醜聞不得不提前退休,也沒能領取足額的養老金,只能搬到菲奧娜父親留下的大房子里。他多少感到慶幸的是,自己的婚姻一直很穩定,就這樣來到了晚年,以為已經安全靠岸,沒想到他所遇到的真正考驗,卻是被疾病控制的菲奧娜,似乎愛上了別人。往事和現在的對應,使我們看到了一種因果報應。顯然,格蘭特也看到了。所以當奧布里被他妻子接回家,菲奧娜因為難過不肯吃飯,身體每況愈下的時候,格蘭特決定去找奧布里的妻子談一下,希望她可以再把丈夫送回療養院。此時我們才發現,這篇小說是一個關於悔過的故事。在經過幾十年的背叛與辜負之後,格蘭特第一次真正在為菲奧娜的快樂著想。在曾經的肆無忌憚的縱情背後,是菲奧娜不離不棄的陪伴,如果沒有對那些時光的追憶,格蘭特也許無法知曉自己對菲奧娜深沉的情感。作為交換,格蘭特答應了奧布里妻子提出的和自己約會的要求——當然,他也可以繼續縱容一下自己的慾望,就像他過去所做的那樣。在長達一頁的內心活動的書寫里,我們在陪伴著格蘭特完成這次抉擇,也在看著他試圖釐清愛和慾望之間的區別。「他居然用自己的卑劣行徑來為菲奧娜謀取幸福。」格蘭特感覺到生活的荒謬,終於有一次,他的慾望不再純粹是自私的,而是為了一個更高尚的目的,那就是成全他的妻子。
在另一篇小說《蒙大拿的邁爾斯城》里,時間也發揮著巨大的作用。這是一個關於頓悟的故事。小說的開頭就有一次頓悟,主人公在童年的時候,眼見自己的玩伴斯蒂夫溺水身亡,被大人們抬回來。她參加了斯蒂夫的葬禮,葬禮上她目睹父母的態度,覺得「首次對他們有了了解」,她對他們感到極度反感和憤怒,這種反應「不可理解也無法表達」,最終「平息了下來……慢慢轉化為一種沉重的心情」。接下來,故事跳到20年後,女主人公成了一個母親,有一年夏天和丈夫安德魯一起帶三歲半的女兒梅格開車出門度九_九_藏_書假,路經一個游泳池,梅格想去玩耍,他們就把她送進去了,場邊有人看護。但是當女主人公從護欄邊望進去的時候,發現女兒在視野里消失了。她和丈夫飛奔進去,救起了在水中掙扎的孩子。這時女主人公再一次想到童年的事,突然對當時未能理解的事物有所頓悟:
在門羅的多數小說里,不管女主人公的遭遇多麼悲慘,最終還是有一份慰藉在那裡。哪怕那些女人仍舊困囿於她們的人生,我們至少可以知道,她們充分了解了自己的處境,並且這種了解一定不會沒有用,它總是可以適當地改變女人們的人生,我們這樣期待著。可是在索菲婭這裏,門羅沒有再給予我們什麼期待了。人生的大幕已經落下,那些榮譽只是身外之物了。這篇小說的最後一句話,門羅這樣寫道:
那是個寒冷的晴日,他們在斯坦利港的海灘上,風沙把他們的臉打得陣陣生疼,海浪翻捲起一層層小沙礫沖刷到他們腳下。

通常我們會說短篇小說是一個生活的截面,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人物遭遇了一些事並做出選擇。也許那是一種對過往的終結,或是改變了未來——但是過往和未來沒有出現在小說里,那些留白要靠我們的想象去填補。作為讀者,我們有一種共識,就是短篇小說的作者不必對人物的一生負責。一生太長了,時間會消解戲劇的張力,沖淡甚至顛覆傳奇。短篇小說這種形式,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抗時間的。它是一次爆破、一場暴動。當然凡事都有例外,艾麗絲·門羅就是一個總想對人物一生負責的短篇小說作家。她很難撇棄時間來施展她的魔法。相反,她邀請時間加入,在她的小說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她曾把她的短篇小說比喻成一座房子,擁有很多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一個時空,她在其中自由踱步,從一間走到另一間。有時忽然想起落下了什麼東西,就跑回到另一個房間去取。所以她的小說從表面來看,有一種較為鬆散的結構,像是在時空中徜徉。她對筆下人物了解得似乎比大多短篇小說作者更多,他們就像她的同學或鄰居,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們,知道他們從哪裡來、去了哪裡。也因為這樣,她的人物顯得更真實,他們不是舞台聚光燈底下聲嘶力竭念誦台詞的演員,而是更像我們周圍的人。
他們那高大、僵硬、精神打扮過的身軀並沒有站在我和那突然的死亡或者任何類型的死亡中間。他們同意了。看起來是這樣的。他們不是通過任何他們說過或者想過的東西,而是通過他們製造過孩子這個事實——他們製造了我——而同意了孩子們以及我的死亡。他們製造了我,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的死亡——不管他們會多麼悲傷,不管他們會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對他們來說除了覺得不可能或者違反常理之外,再沒有其他什麼了。
在那個母親始終生病、非常壓抑封閉的家庭里,父親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產生了性的衝動,感到羞愧難當。為了從這種情慾的掙扎中解脫,他選擇了自殺。面對性的羈絆,傑克遜和貝爾的父親都選擇了逃離,而「火車」作為他們逃離的工具,也成為貝爾和傑克遜命運的交會點。關於傑克遜的繼母,門羅只寥寥提到幾筆,但那段童年經歷是小說一個重要的房間,它虛掩著門,只能瞥見一角,可是它就在那裡,我們知道。貝爾的童年是另一個房間,它和盛放傑克遜童年https://read•99csw•com的那個房間連通著。傑克遜和貝爾共享著相似的童年創傷,這是他們可以一起生活的隱秘默契。同時貝爾以及被傑克遜拋棄的女友艾琳,並沒有因為男性的脫逃而獲得幸福,她們也在承擔著變故所帶來的劇痛。關於艾琳,門羅同樣提到不多,但是傑克遜離她而去之後的生活,我們似乎可以通過貝爾的命運想象,她的房間又和貝爾的打通著。藉由貝爾的遭遇,傑克遜對他當年的離棄也感到愧疚,可是當他再度遇到艾琳的時候,仍舊選擇了逃離。小說的最後,他又跳上了去往遠方的火車。門羅在接受《紐約客》的採訪中提及這篇小說,她說傑克遜是一個沒有性的阻撓就自信且自足的男人,也就是說,他為了得到那份自信,過上自足的生活,必須在生活中摒棄「性」這種東西。同時門羅說,她認為傑克遜無法走出童年創傷的陰影,所以只有不斷地逃。在這篇小說里,首尾出現的兩次火車讓時間構成了一個環,傑克遜所踏上的新旅程,不過是在自己的命運之輪上再轉一圈。
在這裏,索菲婭意識到根深蒂固的偏見並不僅僅來自男人,同樣也來自女性對自己的認知。她們不假思索地領受了命運的安排,而且這帶給她們安全感,那個男權社會所塑造的上帝,成了她們的庇護所。而她自己呢,這個看起來強大到拋棄了那個上帝的女人,卻拋棄不了女人的天性,她依然著迷於那種具有男子氣概、確信自己可以保護女人的男人,雖然她明知道那種保護是一份古老的規則和契約,「有時候能讓女人受益,有時候則不能」。所以這樣的愛情,必然包含著束縛,包含著她努力反抗和掙脫的東西。這些思考事實上是屬於門羅的,她選擇了用索菲婭來承載它們。或者說,她相信這些思考也曾屬於索菲婭,她只是把索菲婭想過的事再想一遍,把索菲婭沒能記下來的事物記下來。門羅在小說里幾次提醒我們,索菲婭還有一個身份是作家,她也寫過小說。故事的最後,彌留之際,索菲婭從昏迷中醒來,看著自己的女兒,只說了幾個字:幸福過了頭。「幸福過了頭」也是這篇小說的名字,在這裏的意味顯得相當複雜,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幸福,我們看到的都是生命里的創痛,一次次的悲傷和打擊。雖然索菲婭作為歐洲第一位女數學博士,獲得了榮耀和世人的尊敬,在傳記作家那裡,這些價值可能會被放得很大,但是在門羅的小說里,它卻顯得微不足道。我們感覺到的是巨大的遺憾。在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女人身上未能完成的愛情,未能完成的事業,未能完成的自由……這一切都是時代的原因嗎?如果把索菲婭看作19世紀女性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20世紀的索菲婭真的會比19世紀的索菲婭更幸福嗎?說到底,究竟什麼會給我們帶來幸福呢?婚姻還是事業,抑或二者都不能?對幸福的追求是否終究是虛妄的呢?
「你本來可以開車一走了之的,」她說,「開車一走了之,在這個世界上了無牽挂,拋棄掉我。拋棄我。棄之不理。」他把臉緊緊貼著她的白髮,貼著她粉色的頭皮,貼著她那勻稱可愛的腦袋,他說:「絕對不會的。」
也就是說,父母作為把孩子從無到有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似乎默許了孩子可以再從這個世界上被帶走。她和丈夫在救孩子的時候,或許在心中接受了將會失去她的事實。有趣的是,小說的敘述者是在晚年回溯這次事故,那時她已經和丈夫分開了。他們為什麼分開,我們不得而知,或許在面read•99csw•com對孩子瀕死的那一刻,兩人提前接納最壞的結果的默契,成為某種共謀,最終化作這段婚姻難以彌合的裂縫?我們盡可以去猜測,反正它不會影響這篇小說所要表達的東西。事實上,敘述者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們她和丈夫分開的事情,但是門羅希望我們能更清楚地了解這一頓悟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中產生的。首先,它來自事故過去很多年以後,那個時候女主人公的婚姻已經解體,不再是一個深陷家庭生活里的主婦,她以一種清醒、客觀的口吻談論著蘊藏在「父母」這一身份里的某個真相。因為過去了那麼長時間,經歷了種種事情,主人公才迎來了她的第二次頓悟,或者說,是第一次頓悟的深化。一頭一尾的兩次頓悟,構成了女主人公在生命中所完成的一段精神旅程。短篇小說所追求的戲劇性,抽空了時間,總是會將一次頓悟的威力無限放大,讓我們相信那是主人公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在受到震動的同時,我們不免也會產生懷疑:一次頓悟究竟對人生的改變有多大,到底真實世界是否存在如同神跡一般的頓悟?門羅顯然對此也有自己的思考。她儘可能不將頓悟處理得過於儀式化和戲劇性。而且她讓時間參与到頓悟中來,頓悟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曾經產生過的頓悟,也只有接受時間的檢驗,才能化作真知。
《幸福過了頭》是門羅晚期的重要作品。不同於前面所提到的那些小說,這篇小說沒有很大的時間跨度,但是門羅所做的是用女主人公的最後幾個月去展示她的一生。可以說,這是一部獨特的傳記。
這些話適用於索菲婭的時代,也同樣適用於門羅的時代。它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離間著婚姻和愛情。到頭來,索菲婭發現自己因為心底對丈夫的鄙視,根本不可能愛上他。在火車上,索菲婭看到一個女人帶著臉上包著紗布的兒子,當這個女人展開披肩,把一部分蓋在孩子身上的時候,流露出一種機械的母性。因為兒子出了事故,「她得更體貼一些,僅此而已。孩子們還在家裡等著她,說不準肚子里還有一個」。
索菲婭·柯瓦列夫斯卡婭是一名俄國數學家。為了逃離封閉的國家,她和不愛的人結了婚。在自由的法國她見證了革命,也曾張開雙臂擁抱生活,但生活似乎並不值得她這樣去做。丈夫因為生意失敗而自殺,最艱難的時刻陪伴她的只有數學。她終於找到一個她深愛的男人,然而她所獲得的榮譽使對方望而卻步。時間來到1891年,我們跟隨她去看望了去世姐姐的孩子,拜訪了數學領域的恩師,最後前往斯德哥爾摩去做演講。在漫長、顛簸的旅途中她追憶著過往的晦暗與榮光,被疾病入侵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直至走向生命的終點。這篇小說的現實時空里,沒有發生太多事,只是索菲婭與故人逐個見面,並逐個告別。儘管她對未來仍有憧憬,但是看起來她想要了卻的心愿更多,一次謝幕似的巡禮演出。而伴隨著這場巡禮的,是旅途中索菲婭頭腦中飄忽的思緒。可以說,索菲婭在一座回憶的宅邸里散步,由一個房間來到另一個。每個房間里都陳列著她不同時期的故事,有著不同的主題和人物。姐姐與青春、丈夫與婚姻、恩師與事業。她撣去落在回憶上的塵埃,在那些重要的時刻駐足,並在它們之中重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局限。在這篇小說里,門羅同樣用許多個被時間分隔又被情感連通的房間,為索菲婭建造了一座個人博物館。索菲婭是這座博物館的訪客,也是我們的嚮導,她用私密的個人情感,為我們奉上了一條特別的導覽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