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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放開對方的唇,自己是這樣真切地渴望,也知道詩史同樣真切地渴望。希望這個瞬間能持續到永遠,自己這樣祈願,也知道詩史同樣在祈願。這就是他們的吻。
「啊?」
詩史小聲應答。透馬上知道是她丈夫打來的。
「不要碰有孩子的女人。」
「不用了。」
詩史的手心撫摸著透的膝蓋,又溫柔地滑向大腿,之後卻很快抽了回去。
「差不多了吧?」
吵架的原因是——原則。耕二坐在喜美子的副駕駛座上,一邊喝著罐裝可樂,一邊說著談戀愛時最重要的原則。他的話引起了爭執。
詩史把手機放回口袋。當然還是打不到車。透很開心。
連說肚子餓都那樣開心。
透站在窗前,在陰鬱的天空下喝咖啡,眺望著白天的東京塔。
白天的東京塔彷彿淳樸而溫柔的大叔。上小學時,透走在路上,常常有這樣的感覺。淳樸而溫柔,堅實而安心。
上高中的時候他抽過一陣子煙,沒覺得有多美味,所以戒掉了。只是忽然又想抽。
說這句話時,喜美子的聲音已經能聽出冷硬可怕的味道了。
「等等。一起去吧。」
透覺得她丈夫肯定要來接她了。詩史越是有所顧慮,他越是要過來。
詩史慢慢地考慮措辭。
詩史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說完從小包里取出香煙點上。她在大衣里穿了一件弔帶禮服。她很少去戶外走動,大多待在有暖氣的室內。
「原則?那算什麼東西!」
「真的沒事,一會兒應該就能叫到車了。」
「我不喜歡街上的雪。你喜歡嗎?」
時間讓人無能為力。在時間面前,一切都只能束手無策。
詩史說著,把一塊不知塗著什麼果醬的溫熱的小麵包放進口中。
透接過遞來的煙,卻瞬間就後悔了,擔心自己拿煙的姿勢太不入眼。但詩史似乎沒發現他的擔憂,轉身向酒吧深處望去。
喜美子的語調帶上了諷刺的味道。
「真討厭下雪。」
詩史搖著杯子,說道。
透從吧台凳上下來,手指卻被詩史拉住了。
車裡的暖風開得很足,為了換氣,窗戶開了一道小縫,冷冷的風恰到好處地吹進來。
「進去吧,太冷了。」
「要不要吃點什麼?」
「這種時候,就覺得自己老了。」
由利興高采烈地說著。
https://read.99csw.com「聽說小瞳的男朋友一到下雪天就犯困,甚至會睡上一整天,連學都不上。」
又和喜美子吵架了。每當吵架的時候,喜美子的聲音就變得歇斯底里,無情地刺中耕二的痛處。
「啊,肚子餓了。」
時間。
在約定的飯店酒吧里見面,詩史喝了口香檳,皺著眉頭說。
「太精彩了,真不愧是天才。最後一曲彈奏了拉赫瑪尼諾夫。」
耕二不再翻閱點歌本,抬起頭來。
「不知道還有沒有空房間。」
「比如,不能拿對方的錢。」
喜美子沒說話。車已經停了,她依舊雙手緊握方向盤,冷若冰霜的臉因為憤怒和失望而扭曲。
「女人為什麼總是那麼容易情緒化?」
「太過分了!」
透常常一個人站在這兒。比起和朋友一起去外面玩,他更喜歡在這兒站著。站在這兒也比上學更輕鬆。或許他一直在等待有人不知從哪兒出現,帶自己離開這裏。從這兒帶走自己的人——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像聽到琴聲響起一般沉默了。
她緊緊挽著身穿羽絨服的耕二,大步走著。
「好想吃奶油麵包啊。」
「當然有。」耕二回答。
他想說,不是的。但喜美子似乎聽不進去了。
經過幾秒不自然的沉默——
「所以才叫你一起來呀。」
但這樣說並不恰當。虧的人可不是詩史吧?十年前的自己對詩史來說毫無魅力可言,可是十年前的詩史呢?
透搖搖頭,他並不餓。倒是能和詩史待在這裏讓他心生喜悅,連這裏的客人都有種親切感。這應該是個有趣的夜晚。
「能給我一支煙嗎?」透說。
「我和陽子都是十年的朋友了。」詩史曾經說過,「可我竟然不知道你。虧大了。」
「總是忽然就發飆。」耕二向橋本抱怨道。
「雪還在下嗎?」
「好,那我等著。你小心點。」
透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啊,耕二,下次來我們學校的食堂看看,絕對出乎你的意料。」
「該怎麼說呢,那個人的演奏非常具有數學性。」
有段時間沒和詩史見面了。
從來不曾和詩史一起待到天亮。即使和她發生肉體關係,也是在晚上短暫的時間里,因此總有種脫離現實的遙遠之感。read.99csw•com
「可是一旦面對鋼琴……」
他感到眼前的杯子和吧台的輪廓彷彿驟然變得清晰了,就像要讓自己知道什麼是現實似的。
「不喜歡嗎?」
透知道,她丈夫要來接她了。
「我受夠了!受夠了!」
這個詞接得也許有點奇怪。透這樣想著,忐忑地說道:
詩史略顯客氣地詢問。透有點掃興。
耕二根本沒想惹她生氣,所以溫和地提醒她。可是喜美子完全聽不進去。
自己的語氣不夠有力,透有些氣惱。
喜美子因為自己的話激憤起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哈梅林就是天才。」
車站廣播提醒電車進站了。電車緩緩駛來。
「啊,好舒服。」詩史穿上手裡拿著的大衣,「音樂廳里稍稍有點熱。」
耕二發現自己一直下意識地盯著眼前一個中年女人的背影。說來也怪,最近常常這樣。無論是怎樣的中年大嬸,都會被自己當成女人看待。這是一種病態嗎?
「快看!全白了!」
耕二並不討厭卡拉OK,由利還誇他「唱得不錯」,他自己也覺得唱得「足以打動人心」。但今天他不是來一展歌喉的。
看到布告欄上京葉線停運的消息,透並沒有在意。反正詩史通常都是打車。
由利鼻子凍得紅紅的,開心地說。這個傢伙怎麼總是那麼開心?耕二覺得不可思議。在上完課去打工之前的短暫時間里,兩個人在公寓相擁,然後一起走到車站,路上她始終說個不停。
「可是……」
「去排隊嗎?」
過了一會兒,她說:「可以嗎?」
「漂亮的手指,」詩史微笑著說,「真讓人心動。」
旁邊飯店的計程車招停站那兒已經排起了長隊,卻不見一輛計程車駛來。詩史微微皺了皺眉。
「真受不了了!」
「你好。」
「也就是說,我剛好合適嘍。」
鋼琴家看起來確實像過度發育的孩子。聽詩史說,他才三十歲左右,可是已經開始謝頂,還微微有些發福。透不太懂什麼是「數學性的演奏」,但看到了那個鋼琴家用人類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驚人的速度和力量。
喜美子一問,耕二又順口說道:
「我去看看。」
最後,他只好勸喜美子下了車,到咖啡店請她喝茶,用了整整一個小時哄她開心,搞得身心俱疲。他的九_九_藏_書內心深處也永遠印下了那張滿是憤怒和失望的扭曲的臉。
「還有嗎?」
喜美子說了很多遍「太過分了,什麼東西」,然後將車停在路邊,用走投無路的聲音嚷道:
透用手指觸碰著威士忌里的冰塊,說道:「可能吧。」
「雪太棒了!」
透喜歡下雪。雪讓街道呈現出和平日不同的風情。輕輕踏上略微硬實的積雪,鞋底沾滿團團雪粒的感覺很舒服。
詩史說著「好的」,又說:「和透在一起,沒事的。」
四周已經黑下來,雨傘上的水滴落在月台上,在熒光燈下現出黑幽幽的光影。現在是上行電車較少的時段。
「別生氣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別生氣了。」
詩史陶醉地說。
「沒有用啊。」
「原則?」喜美子反問時還算平靜,隨後細眉一挑,「耕二,你有那種東西嗎?」
相隔很久的約會,依然是去聽音樂會。這個冷得刺骨的日子里,從上午開始下雪,到傍晚時分已經積到腳踝了。
「就是因為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才討厭城市的雪。」
「給。」
「這麼冷,我們貼得近一點吧,好嗎?」
「在酒吧里,沒事的。」
和喜美子分手不就行了嗎——前不久,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樣說過。耕二覺得透的腦袋令人難以置信地缺根筋。透很聰明,但某些方面又格外遲鈍。
現在,透感覺這些事情極其遙遠。這種地方有那麼好玩嗎?怎麼會來那麼多次?
這種表達方式很有詩史的味道。直接、輕柔而甜美。
她還說了這樣的話。
「一個人唱歌多無聊。」
詩史可能覺得無所謂吧,透想。她要工作,又有許多朋友,社交活動頻繁,更重要的是還有家庭。在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日常生活中,見不見朋友的兒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詩史反覆說了好幾次「沒事的」。
「行了,喜美子,看著前面開車。危險。」
耕二沒有和由利吵過架。由利也不會像喜美子那樣忽然暴怒,讓她開心真的很簡單。那種感覺非常自在。耕二到售票機前給由利買了票,他自己有月票,兩個人一起進了檢票口。
透向隊尾走去。詩史一副吃驚的樣子,說道:「開什麼玩笑!」
詩史點了杯伏特加,透要了杯加冰的威士忌。
他把胳膊支在磨損得很厲害的吧台上,read.99csw•com托著雙頰。
初中時也是這樣。直到上了高中,在透的眼裡,男人和女人才成為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但那個時候,他已經漸漸學會在教室里和別人保持距離,既不和他們過分親密,也不讓自己太孤立。
「看窗外沒關係,但手和額頭不能碰到玻璃。」
演奏會結束,會場的燈亮起,透還在那兒坐了許久。詩史先站起來,然後拉起透。
透知道自己的體內仍然充盈著音樂。這並非因為那位音樂家是個天才,而是因為自己是和詩史一起聆聽的,或者說是詩史讓自己聆聽的。
她像黏著大人的孩童般純真。她從錢包里拿出錢放到吧台上的時候,手機響了。
由利看到車頂上的積雪,再次開心地大叫。
她喝了口伏特加,低聲說了句「好喝」。店裡很暖和,也很嘈雜。但這嘈雜聲並不是一句句闖入耳朵的對話,而像是整個店醞釀出的一股噪音,悠長而平穩。
透想象不出更多的東西,嘆了口氣。三十歲的詩史、二十歲的詩史、十五歲的詩史……單身的她、還是少女的她……透覺得非常不公平。這種難以接受的不公平,讓他的心底生出深深的寂寞。
「像這種忽然打亂計劃的事,放在年輕的時候會很開心。」
「你覺得沒有孩子的女人就可以碰?」
橋本說道。尾崎豐的歌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但耕二沒了唱歌的興緻,一屁股坐在長椅上。
「可是,我不太想讓你回去。」
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由利興奮地說。
「我最喜歡你這樣的地方。」
終於放開了彼此的雙唇,詩史問道。言語中是那樣期待。
走到外面,雪還在撲簌簌地下。一片片小小的雪花與強風共舞,紛紛揚揚。
「因為是你讓她情緒化的。」
透不想看到詩史掛斷電話后,臉上掛著怎樣的表情。
反正也是閑著,陪陪我怎麼了。耕二說完,用點歌器點了尾崎豐的歌。
耕二話一出口,就知道惹怒了喜美子。現在想來,當時應該在這裏打住。
「還有,雪化的時候多臟啊,簡直大煞風景。」
透是個乖孩子,繪畫、理科科目和社會科目的成績都很好,將來的願望是成為科學家。但母親不以為然,認為他不可能成為科學家,理應當個醫生。那樣的時光里,常常喜歡聚在一起的女孩子在他read.99csw.com眼中彷彿是另外一種動物,他從來沒想過要和她們交往。
那時透每天都被迫穿短褲,冬天也一樣。現在想來,這是毫無意義的習慣,但那個時候卻覺得是理所當然。
兩人再次走進酒吧。這時酒吧里多了很多人,都是回不了家,坐在那裡消磨時間的。
當時正在橫濱。喜美子讓耕二陪她去取修好的皮包,耕二便曠了下午的課,一起出來兜風。
和詩史聽音樂時,透知道自己是空洞的。自己對音樂沒有興趣,但自己的身體對音樂卻有強烈的慾望。於是詩史和演奏家一起,用美麗的聲音填滿了透的空洞。
「我見過他好幾次。平時他看起來是個又天真又大方的人,就像個大男孩。」
「要給陽子打個電話嗎?」
透思考著這句話的含義。年輕的時候會很開心,意思就是現在不開心?現在不喜歡了?
「哈梅林回去了嗎?」
真傷腦筋,究竟自己哪句話會惹怒喜美子,耕二如果不說出口,就完全不知道。
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可酒吧里只有一桌客人。還是因為天氣不好吧,透默默地想。多數人都是行色匆匆,四處奔忙。能悠閑地坐下來享受小酌一杯的快樂的人,恐怕只有詩史了。迪士尼樂園旁邊的這家音樂廳小小的,但很美。旁邊還有一家酒店,同樣小而別緻。
「你也唱嘛。」他不帶什麼熱情,又補上了一句,「別光顧著吃。」
小時候,母親總是這樣訓斥自己,因為擦玻璃很費事。現在自己不會做那種事了。是怎麼學會讓身體和窗玻璃適當保持距離的呢?
詩史拿出手機,直接給計程車公司打電話。透站在一旁就像個木偶,抬頭看著沒有要停的跡象的雪花。雪下得這麼大,四周卻瀰漫著水的氣息。但透並不討厭這種氣息。
房間。聽到這個詞,透忽然一陣慌亂。
來過迪士尼樂園四五次了。上小學時,和已經離婚的爸爸媽媽來過一次;上初中時來過一次;此後還和耕二以及耕二當時的女友來過。
「真不錯。」她的口吻微微有些興奮,「聽他的演奏,讓人充滿力量。」
她直視著透的眼睛說道。兩人都明白了接下來要做些什麼。透自信而從容地慢慢吻上她的唇。這個吻細膩而珍惜。
橋本坐在卡拉OK的人造革長椅上,吃著炒麵、肉丸和果醬優酸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