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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隆志不會和我聯繫的。如果和我聯繫了,會告訴你。」
耕二想起最後一次和哥哥見面,是在婚禮上。
「誰都沒有辦法拋棄誰。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兩個不同的人之間,後來又來了另一個人,然後那兒就有了三個人。僅此而已。」
「對不起。」他道了歉。
一個人啊。他先回答了一句,又想反問「你呢」,卻始終無法開口。諸如「下次一塊兒去喝酒吧」、「好像變得性感了啊」這類在其他女孩面前很容易脫口而出的話,現在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透不太明白這一席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自己那個時候就是被拋棄了。接連好幾天的莫名的孤獨,現在終於找到了源頭。他出人意料地冷靜。
看得出透情緒很差,他弓著背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耕二想,這小子依舊是個不擅交際的稚嫩少年啊。他們訂的地方有桌子,店內用屏風隔開,靠里一側被他們包下來了。這樣的場合,人們通常都會來回走動,站著吃東西,四處和人打打招呼吧。
「真開心!」
「想吵架嗎?」
聽得出詩史的聲音中有發自內心的喜悅。僅僅是這樣,透就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之前輕井澤的事和之後對他的不聞不問,轉眼都變得彷彿不曾發生過。
「工作的時候也會不經意地想起你。」
「是詩史嗎?」
生氣勃勃。
這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吉田。她化著濃濃的妝,穿著迷你裙,在眾多變得幾乎認不出來的女生中,她似乎沒怎麼變,依舊留著烏黑的娃娃頭。
現在也只能這樣安慰母親了。
耕二明白這是有意讓人難堪,卻也無可奈何。
「別這樣。」她小聲說著,把拿起的煙放下,又重複道,「別這樣。」
「對呀。」
九-九-藏-書雨勢變得更猛烈了,敲打著透的雨傘。那是讓夏夜變得更清涼、更淋漓暢快的雨。
「這家店不錯啊。聽說你在這兒打工?」
耕二望著天花板,覺得無聊透頂。
「一個人嗎?」
「有事嗎?怎麼了?」
「隆志?」
透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殘忍的事。他並不想責備詩史,然而——
推開芙拉尼厚重的門,因為是周五晚上,店內人聲嘈雜。坐在那裡的男男女女都比透年長,他們喝著酒,聊著天。在這家位於地下的酒吧里,大家似乎共同擁有什麼東西,感覺都像是朋友。這裏和以前一樣,沒有變化。鋼琴、吧台,還有花瓶里插的碩大的花朵。
沉默持續著。他喝了一口已經溫乎乎的啤酒。
透沒有回答,因為他沒法對詩史說謊。
透也緊緊盯著詩史,靜靜地在心裏說:
對面一片無聲的寂靜。那一瞬間,透知道詩史一定慢慢閉上了雙眼。
「真是沒救了。」
「還在睡覺啊?」
他終於能開口了。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話讓他也感到震驚,但他知道這句話是自己真實的感受。
他像白痴似的又問了一遍。想起詩史以前說過,每天晚上有和丈夫喝酒的習慣。準確地說,他無論何時都沒有忘記這一點。然而,詩史卻爽快地答道:
詩史把拿出來準備抽的煙放在吧台上,緊緊盯著透。
母親遲疑了一下,說:「是這樣的。他被趕出來了。」
透在微笑。鋼琴聲依舊流淌。周圍依舊喧鬧。
雖然不太合情理,但透為丟下詩史離開感到後悔。沒有帶她走,他真的覺得很愧疚。
她在鄰座坐下,看上去完全沒有被雨淋到。她穿著白T恤、灰長褲,那種乾爽得彷彿剛剛從烘乾機里拿出來的樣子讓人覺得神清氣爽。read•99csw•com她可能在家門口就打了車,到店門前才下車。
「怎麼樣?都好嗎?」
第二天一早,耕二被母親打來的電話吵醒。雨停了,天空中飄蕩著積雨雲。
「以前,我曾經有點喜歡耕二。」
說起來確實很開心。真的幸福到無法想象。但透不明白幸福與不幸為何會緊緊相連。
「以後大概也會被拋棄很多次。」
「可是,我被拋棄了。」
我爸爸好可憐。
詩史睜大雙眼,微微張著嘴,一副驚詫到無語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非常嚴肅地說:
「但這種事,還是別管了吧。」
「晚上好。」
還有——
耕二目送娃娃頭吉田起身走開,終於鬆了一口氣。
說不定還會隨意地坐下。需要的話,她還會和大家打成一片,饒有興趣地聽每個人說話。
外面下雨了。比薩上凝固著一層油脂,女孩們喝著顏色艷俗的雞尾酒,房間里光線陰暗,四處充斥著震耳的音樂。
看著和以往相比沒什麼變化的詩史,他忽然湧起一股恨意。
厚子過得怎麼樣呢?他想。
這些當初的同班同學,現在基本都成了大學生,但透還是覺得他們上高中時更聰明些。更聰明,更成熟。
「在輕井澤那兒也是,」詩史繼續說道,「分明是同一個地方,但你忽然不見了,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又在那兒待了幾天,就那樣一個人,在你走後,一個人……」
嗯。耕二回答道。吉田面帶微笑,但看她的眼神,她並沒有原諒自己。這些耕二都知道。吉田身上每一處都傳遞出這種信息——無論他是想敷衍過去還是有所辯解,都不會原諒他。即便是向她謝罪,她或許也聽都不想聽。
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吻,帶著深深的悲傷。
「我做夢一https://read.99csw.com直夢到你哦。」
「是到九點吧?」吉田看了看四周,問,「負責人該去收尾了吧?」
耕二一直感覺有道視線盯著他。那是吉田的視線。他有點尷尬,因為她是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厚子的女兒。但還是應該主動過去和她說說話,這樣會輕鬆些。
當初,在校園一隅的食堂窗口前,吉田憤憤不平地說。
終於在人群中搜尋到了耕二的身影。透鬆了一口氣。
詩史用戴著鑽戒的手撩了一下頭髮,終於點上煙。
哥哥結婚還不到兩個月。
「我好想你。」詩史說道。
可是,我想見你。
詩史站在透身後,一隻手放到他肩上,臉湊近他。
「正要起床呢。」他聲音沙啞。
他聽到一聲輕輕的「喂」。
周圍實在太吵了。耕二不禁心生怨言,就算三年沒見,也沒必要興奮到那種程度吧。儘管他作為負責人,理應為這樣的場面高興才對。
很久都沒有喝酒了,昨晚喝了那麼多,回到公寓已經半夜兩點,躺下就睡了。
「能見面嗎?」
「你現在一個人住吧。」吉田看著剛發到手的新通訊錄說,「啊,也可能不是一個人。」
「生氣了?」詩史問道。她好像並不想讓透回答,沒等他開口,又說道,「別生氣嘛。我們不是很開心嗎?」
點好的啤酒送來時,詩史到了。透知道無論店裡怎樣嘈雜,他都能馬上感受到詩史的氣息,甚至不用回頭。
在輕井澤的時候,詩史不是這樣說過嗎?
「真是的,聲音真難聽。」
「可以啊。」
她用沉穩的聲音問道。耕二本想回答「都好都好」,沒想到竟然說不出口。
在做些什麼?在學校開心嗎?有女朋友了嗎?找了什麼樣的工作?
「傾盆大雨啊。」
「別讓我難受。」
「話是這樣說,但read.99csw.com早紀總不該把他趕出來呀。」
耕二撓了撓頭。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但沒必要那麼擔心吧。夫妻吵架不是常有的事嗎?」
掛斷電話,耕二忽然發現旁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動。是吉田!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嚇得啞口無言。
這是透參加同學聚會,置身於這股令他難以招架的氣壓中得出的感受。同學聚會在耕二打工的地方舉行。那兒一樓是遊戲廳,二樓是檯球廳,三樓是酒吧,四樓是保齡球館。這群曾經是高中生的人都剛滿二十歲,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為再度相逢而情緒高漲。無論彼此間是親密還是生疏,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在四周盡情歡笑,透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啊,是這麼回事。」母親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小隆有沒有跟你聯繫?」
「小隆他不肯說。」
雨還在下。透在電話亭里給詩史打了電話。詩史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和他聯絡了。只是打個電話就如此心驚,這是為什麼呢?透猶豫著,為自己的不爭氣嘆息。電話亭玻璃上的水滴不知為何總是那樣小。自己不是害怕她不在家,而是害怕聽到她的反應吧。透不想聽到詩史那緊張或是為難的聲音。如果她故意裝出生疏的樣子,自己會更受不了。所以電話鈴聲響起的一剎那,透很希望她不在家。如果不在家,只會有點失望而已。
耕二是負責人兼主持人,還得照顧到場的班主任。他今天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在學校里,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幹練的打扮。聚會的地點在耕二打工的地方,還要顧及店裡的其他店員,所以看見透與這些煩心事無關,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獃獃坐在那裡,耕二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羡慕才好,更覺得這傢伙真是有趣,那樣子無論怎麼看都夠另類。九*九*藏*書
耕二真的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吉田的事。
聲音里含著微笑。他們約好了三十分鐘后在芙拉尼見面,然後掛斷電話。
幸好兩人都穿著衣服——這是耕二僵滯的大腦回過神來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
接下來去了卡拉OK,沒看到透的身影。耕二唱了兩首歌。
詩史看到眼前的場景,會說些什麼呢?他想象著這個問題,稍微有了點精神。詩史可能會兩手叉腰,略微揚揚眉說,「菜看起來不太好吃哦」,然後瞪大雙眼微笑著說,「大伙兒都很年輕嘛」。
這句話肯定只是對透說的,無論從聲音還是語調中,都能感覺出來。
詩史用明朗的聲音說,說完點了一杯伏特加,轉過高腳凳看著透。她手上戴著一枚很大的鑽戒。
「還好嗎?」
對透來說,這句話真是出乎意料。
母親好像還想說什麼,卻沉默了,彷彿在調整心情。
詩史說她正一個人在房間里喝酒。能聽到低低的音樂聲,她說正在放巴赫。
耕二不耐煩地問道。想說什麼就快點說嘛。
透冒失地問。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聽到迴音。
「可是……」
腦袋裡被這個念頭佔得滿滿的。
回去之後給你打電話。
面對同樣的問題,透每次都是一副認真的表情,但回答其實只是敷衍了事。他已經在同一個座位上坐了兩個小時。
「被老婆趕出來了?為什麼?」
然後,陣地又轉移到了酒吧,六個已經覺得疲倦的人——可以理解,都是些不想回家的人——繼續喝了一點酒。吉田也在。她酒量出人意料地好,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兒。
兩人凝視著彼此。詩史一瞬間現出茫然的樣子,很快又露出受傷的神情。
「可是——」
透想著這些,打發時間。
她這句話一出口,全場騷動了。
想見詩史。
「沒有啊。出什麼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