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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二覺得不經意間,季節已進入秋天了,秋意迅速襲來,氣溫驟然下降。和喜美子不再見面,不過才十天而已。
今天詩史塗了紅色的唇膏。
It's a love that'll last forever.
喜美子露出的表情不是驚訝,而是憤怒。那是一種甚至可以說是憎惡的深深的憤怒。
是啊。透也有同感。
「耕二最近怪怪的。」
透覺得困惑,發問的由利同樣也很困惑。
詩史站在櫃檯里,指著手中的黏合劑和一個女孩子說著什麼。客人大多是比較年長的女子,四處傳來高跟鞋走動時踏在地板上的聲響。
「我馬上就可以走了,稍等一下。」
酒吧里播放著菲比·斯諾的《Don't let me down》,詩史小聲跟著哼唱。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唱片店買過這張唱片。透也邊聽邊喝著速溶咖啡。
「天氣晴朗的時候待在這兒,我總感覺像圖書館。」
「不用的,那種東西我也不會呀。」
今天是早紀的生日,耕二的父母送給她一件橘色的毛衣。早紀拿著毛衣在身上比試,母親說很配她,又說,小隆,很好看吧?耕二出神地望著櫥櫃。櫥櫃的玻璃窗上映出母親的腳和坐著比試毛衣的早紀的身影。耳中聽到哥哥在說「對」。不知何故,此刻耕二忽然覺得早紀和隆志好像白痴一般。一切都無聊透頂。
她彷彿在自言自語。
可是,我這又是在幹什麼呢?
「對不起,問你這麼奇怪的問題。」
順著階梯狀的通道上去,找到自己的座位。隔著幾乎都是空座的觀眾席,喜美子站在另一側的通道上,正和三個女人聊天。耕二本以為只要不去後台就不會見到她。可是表演者怎麼出現在了觀眾席上?
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失去喜美子,卻更像是失去了自己。尤其討厭的是,他再次嘗到了當初與厚子分手時決心不再遭遇的痛苦。
耕二想起了喜美子。喜美子在婆家是不是也這樣呢?和自九-九-藏-書己分手后,是不是更會這樣呢?
他覺得很簡單,如果詩史希望他做到,他就能像法國人那樣說法語。詩史好像覺得奇怪,笑了。
那一瞬間,透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眼睛,決定要學會法語。於是他又說:「我能學會。」
到此為止剛剛好——應該這樣想才對。耕二站起身,把晾乾的毛巾拿下來。看見樓下有個孩子騎著裝有輔助輪的自行車,母親拎著超市的袋子緊跟在後面。
說得沒錯。耕二也這樣覺得。原本就是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想這倒正好,反正已經決定甩掉她,如今還省了拋棄她的麻煩。知道事情的實質是自己甩了她就夠了。
很想帶喜美子離開。
真是個適合開運動會的好天氣啊。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last.
「但是圖書館里有很多書吧?每一本書都擁有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沒有的東西,圖書館里卻應有盡有。」
「沒跟我說什麼呀。」透只能這麼回答。
再也不想見到他——
喜美子說,她已經學了七年的弗拉明戈。只要跳起舞來,平日被壓抑的東西都能得到釋放。
「怪怪的?」
母親面帶笑容,神采奕奕,但是在場的人都知道兄嫂這次吵架,母親憤怒的矛頭並沒有指向哥哥,而是指向了早紀。雖說和耕二沒關係,但他卻覺得是哥哥的錯。
抬頭看了看身旁的樹,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心情不錯。
正午時分,代官山的街頭人流如織,但還是有種悠閑的氛圍。一家頗具風情的咖啡屋把桌椅搬到小廣場上,透在那兒吃著三明治,思念著詩史的美。他覺得詩史比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美。近來一直都是這樣,今天也是如此,他感受著一種絢爛的幸福。借用詩史的話說,「不是因為可以見面,而是因為我們一起活著」。透覺得自己獲得了嶄新的時光。那新時光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流淌著,彷彿是竭力從地下湧出的閃亮奪目的泉水https://read.99csw•com。托這一切的福,透每天都過得神采奕奕。為了和詩史的「未來」,還有很多事要做。他並沒有打算說服母親,因此首先需要自己獨立生活的資金。他已經開始多兼職幾份家教,卻遠遠不夠。雖然可以向詩史借,可他不想開口,最後恐怕免不了向父親求援。但在此之前,還是要盡量多攢些錢。
還是第一次聽到喜美子沒說話就開始哭。出了什麼事呢?
由利沒有片刻的遲疑,便脫口而出:「擔心。」
「是法國文學系的話,應該會說法語吧?」詩史喝著蘇打水問。
喜美子說他自私。可是如果無法對喜美子的人生負責,再做什麼不是都沒有意義嗎?
她與其說是開心,不如說是稍顯得意地下了這樣的結論。透第一次聽詩史提到她的工作和她的店。
三明治分量非常大。詩史剩下一半,透卻吃得乾乾淨淨。
此刻,面前的由利雙手托腮,說好久都沒有去迪士尼樂園了,上次因為耕二家的家宴,最後也沒有去成,又說這裏的制服很配耕二。
他刻意把關於喜美子的記憶封存起來,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明天有喜美子的舞蹈演出。他並不打算去見喜美子,但遠遠地看一看應該沒有關係。只是想看看喜美子的容顏。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耕二感覺自己的公寓是那般狹小壓抑,自己是如此孤立無援,一種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髒兮兮的煙灰缸、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毛巾被,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厭倦。
即便這樣,關於喜美子的記憶還是不斷在腦海中浮現,而且緊緊纏住耕二不放。哪怕抱著由利的時候,也總是會想起喜美子,甚至有時抱著由利,這種念頭反而更強烈。
雖然由利明顯帶著冷漠和疏離,約會卻像往常一樣持續著,甚至比往常更多。上周教她打了檯球,星期天又陪她去了她喜歡的麵包店。
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事讓耕二感到恐懼,那就是自己的大意。對於年紀大的女人,自己總是大意。對於絕不會九*九*藏*書屬於自己的女人,因為不會屬於自己而大意——
一個小時前,兩人在詩史的店裡見了面。店裡依然安靜,依然蕩漾著好聞的氣息,清一色的女孩子在工作。
菲比·斯諾依舊唱著。
這回答太乾脆太直接,透只能微微一笑,覺得她很可愛,但馬上意識到這可愛對自己毫無魅力可言。他頓時生出強烈的自豪。
幾天前由利來過電話,透猶豫著是不是該告訴耕二。因為她沒有說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什麼事情都要告訴耕二,感覺有點像小孩子告狀。話說回來,他確實也覺得無所謂,所以最終沒有聯繫耕二。
兩人離開了店裡。
Don't let me down.
「要看書嗎?」祖母溫和地問,「把窗戶打開吧。」
「把香檳打開吧。」
只想找個有空的傢伙喝酒,耕二給橋本打電話。橋本說傍晚有約會,如果不是傍晚見面的話還可以。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從中午就能開始喝酒,於是那天下午耕二和橋本約好去卡拉OK。他比橋本多喝了兩倍的酒,多唱了兩倍的歌,卻完全沒有醉意。
「天氣真舒服啊。」
想帶她去以前那些地方,去自己的公寓或情人旅館都行,只要能讓她露出真實的樣子就好。很想帶她離開。
十月。
炎炎烈日下,儘管耕二根本不在那裡,由利還是走在耕二曾經走過的街道上,端詳著耕二曾經買過麵包的麵包店,兩眼熠熠放光。透差一點就要說出口,最好不要對耕二有什麼誠心誠意的期待。那個人不壞,但是沒有真心愛過任何人。
室內殘留的牛肉鍋的氣味,從窗口向外飄散。能看到庭院里重重的樹影。
透老老實實地說:「不會。」
Don't let me down.
透反問道。由利沒有解釋。
耕二佇立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喜美子。喜美子不動聲色,一如既往地說笑,他覺得很奇妙。
服務台在賣當日票。這種業餘的表演也會賣票,真叫人九_九_藏_書意外。耕二買好票,穿過走廊,來到一個小小的卻很奢華的表演廳。推開附有膠墊的門,走進去一看,四五個已經化好妝的孩子在裏面跑來跑去。
詩史望著透說道。
耕二就那樣望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大約一分鐘、兩分鐘,或許其實更短,喜美子終於看向了耕二。
「還記得吉田嗎?」由利忽然問道,「同學聚會那天,你也見到她了吧?」
「你這麼擔心啊?」透問。
自己一定要先甩了她,耕二早就決定要這樣做。但甩人時除了痛苦什麼也沒有。耕二仰面躺在床上,敞開的窗子里飄來住宅區的白天特有的味道,讓人心亂。
接著,喜美子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繼續說說笑笑,看都不再看耕二一眼,完全漠視了他。
她打第二通電話時這樣說。當時她沒有哭,恢復了平時的樣子,言語咄咄逼人,還責罵沉默不語、毫無反應的耕二未免太卑劣,說他從始至終都很自私。
耕二在有樂町的路口等著信號燈變綠,抬頭望著天空想。每年這個季節,一定有幾天晴朗到讓人想開運動會。他喜歡運動會。不是因為他有拿手的項目,而是因為天空的關係。今天的天空和往日截然不同,透著湛藍。
安排完工作,詩史走近他小聲說道。聲音就在透的耳旁。
「我喜歡圖書館。」
「有點幽暗,涼颼颼的,還有種獨特的味道。」
「像圖書館吧?」
她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接著又用不太在乎的口吻說:
耕二扔掉煙頭,一腳踩滅,走過十字路口。
由利有些變化。用變化來形容不知是否妥當——她一改冷漠的態度,變得積極主動,還經常出現在他打工的地方。這原本也無所謂,就是有些讓人煩。
自己如今還住在這裏,可是這一切已經有了回憶的味道,很有意思。
透說,見到了。沉默了幾秒,由利又問:
由利聲音低沉,似乎想說什麼重要的事,卻談起遙遠的過去。說遙遠是因為透真的有很久以前的感覺,由利談到他陪自己在他們高中校園周圍散步,翻舊賬般絮絮不休,https://read.99csw.com還說了很多感謝的話。
吃完飯,大家到客廳去喝咖啡。父親把耕二參加就職考試時必須讀的七本書交給他,主要是與海外貿易相關的。
「耕二有沒有和你說那個人的什麼事?這麼問你,你可能不會告訴我吧。」
「是啊,外面就很明亮,路邊的樹也隨風搖曳,讓人心情舒暢。」
因為對方可愛就墜入情網,也太幼稚了吧。
於是,從那天開始,耕二失去了對人生的掌控能力。
他已經決定過段時間就從家裡搬出去。和母親共同生活的公寓,現在再看感覺有點不一樣了。雖然很少開伙做飯,廚房卻擺著格外齊備的廚具。沒有人亂丟亂扔,客廳永遠顯得那麼乾淨。沙發的皮革有些地方有點磨損了,但是已經貼合了透和母親的體形。陽台上的裂痕似乎在說,要洗的東西先放著也沒問題。洗衣架上儲存著一大堆待洗的浴巾。
母親的聲音把耕二拖回現實。他回到家來,是要扮演「頑皮弟弟」的角色。在母親的催促下,耕二打開了漾出許多泡沫的酒。由利說不想來,所以今晚耕二是孤身一人回來的。主菜是放了松茸的土瓶蒸和牛肉鍋,飯後甜膩的牛奶點心是早紀做的。
她說完,笑了。
耕二無法再待下去了。他找到那扇附有膠墊的門,很不開心地一把推開,走到外面。步伐始終向前,一直沒有慢下來。晴空明朗依舊,但他已經無心欣賞。他徹底被打敗了。
曾經有一次,耕二隻是沒接電話,喜美子臉就青了,還說「好擔心啊」。還有說「我愛你」的喜美子;說「不想被形容成野獸」的喜美子;在床上開心得像小孩子的喜美子;強調自己是個好主婦的喜美子;發起火來讓人束手無策、彷彿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憎恨、隨時會撲上來的喜美子。
吉田最終也沒有再聯繫耕二。他原本就沒有那樣的意思,覺得這樣淡淡地留有期待、保持距離就好。吉田不傻,應該知道耕二的感覺。
透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只好說出自己的感覺。詩史微微一笑,一邊走一邊拿出太陽鏡戴上,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