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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

警惕

我探身戳了一下那個德國人,或者奧地利人。順便一提,我對外國人並無敵意。誠然,如果他是一個體形巨大、愛啃漢堡又穿著世界盃T恤的英國佬,我可能會再思而行。既然實際上他是奧地利-德國人,我確然做了再思。思路如下:一、你現在來我的國家聽音樂,那就別像在自己國家那樣為所欲為;二、考慮到你的國籍,在莫扎特音樂會上有如此行為就更加惡劣。於是,我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組成一個三腳架,狠狠地戳了一下J38。他本能地轉過身,我瞪視著他,並用手指輕輕拍打嘴唇。J39停止饒舌,J38一臉愧疚,這讓我很滿意,J37看起來有點被嚇到了。於是,K37——我——回到音樂中。並不是說我能專註音樂了,而是我感覺喜悅就像打噴嚏的衝動一樣在我體中升騰。這麼多年之後,我終於這樣做了。
「應該來個塗脂抹粉、戴假髮的人給你些止咳糖,」安德魯說,「不然,你知道,我覺得你一定會氣得嗚哇亂叫不可。」
有些人甚至沒有意識到我是在發動攻勢,或者在恣意報復;他們確實以為這是友好之舉。有一天晚上,我在吧台旁攔下了那個男孩,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肘上,力度不夠大,使得這一舉動曖昧不明。他轉過身,黑色高領毛衣,皮夾克,金色刺頭,和善的寬臉。瑞典人,或丹麥人,或許是芬蘭人。他看了看我伸手遞給他的東西。
「媽媽一向告訴我絕不要拿面慈目善的先生給的糖果。」他笑道。
「我想知道那音樂是用哪種樂器演奏的,」他答道,「或者根本就不用樂器。你只要將一千多個聽眾綁在座位上,然後悄悄地將一股電流傳遍他們全身,同時告誡他們別出聲,不然就會震得更厲害。你會聽到壓低的呻|吟和嘆息,還有各種各樣低沉的吱嘎聲——這就是你所謂的關於人性的安靜、憂傷的音樂。」
「那也是因為你。」我答道。
他知道我指什麼。讓我跟您講講安德魯吧。如今我們已經同居了有二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我們在三十八九歲時相遇。他在V&A的傢具部上班。日復一日,無論陰晴,從倫敦的一邊穿梭到另一邊。途中,他做兩件事:一、用隨身聽聽磁帶上的有聲書;二、留心沿途的木柴。我知道,這聽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多數時候他的籃子里裝滿了木柴,足夠晚上使用。因此,他騎著自行車,聽著第325盤磁帶——《丹尼爾·德隆達》——從這一文明之地奔向另一文明之地,一路上時刻留意舊料桶和掉落的樹枝。
其中一人招來了音樂廳的引座員。我看穿了他的意圖,所以我端著一杯容量適中的水徑直坐下,偷偷拿掉我的紋章徽章,做出一副非常講理的樣子。「真高興他把您叫了過來。我正想找個人諮詢一下。對肆無忌憚的咳嗽者,音樂廳到底有什麼對策?我想,到了某個程度,你們會採取措施,請他們離開的吧。如果您可以詳述一下提意見的程序,我相信今晚很多聽眾都會欣然支持我的提議,即,今後請別把票訂給這位,嗯,紳士。」
「你剛才在咳嗽。」我回應道,聲音很輕,聽不到生氣的口吻。
「那肯定會更加讓人分心。」
「正是如此,」我走近一些,回答道,「所以,」——說到這兒,我有時候會戳一下他們的肩膀或者胸膛。這一戳比他們預想的力度要大——「在欣賞莫扎特的過程中咳嗽。這時咳嗽就像向《鏡前的維納斯》吐口水。」
「沒人能阻止我去音樂會,」我說,「誰也不行。」
幾天後,我在樓梯上絆倒了一個男人。他特彆氣人,和一個穿短裙的粗俗女子最後一個到場,兩腿叉開,向後靠著;搖頭晃腦地左顧右盼。在樂章中間停頓時(這可是西貝柳斯的協奏曲)他們聊著天,還相互摟摟抱抱。當然還有揉節目單的聲音。然後,在最後一個樂章時,猜他幹了什麼?他靠在同伴的身上,在她的大腿內側奏起了雙音。她裝作無視他的樣子,樂呵呵地用節目單敲打了一下他的手,於是那男人坐直了身子,他那張直冒傻氣、揚揚自得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們緊張地看著我,而我呢,確保我的聲音也是毫無顧忌。「據估算,它達到了85分貝,」我繼續道,「小號的響亮音也大致如此。」我很快便學會這時候不能給他們機會解釋自己如何患上了這種討厭的咽喉病,再也不會這樣了,或者其他什麼。「那麼,謝謝您,先生,勞您大駕……」我繼續說下去,那個「我們」歷久猶存,是對我半官方身份的認可。
一切都開始於我對那個德國人戳了一下https://read.99csw.com。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奧地利人——畢竟聽的是莫扎特——而且,一切其實並不是從那時開始,而更在數年之前。儘管如此,最好還是給出個確切的日期,你不覺得嗎?
「我記得,是的,醫生。」
「六十二。」
「這隻表明我老了。繼續,說你多大了。」
我開始在去音樂會的時候帶些止咳糖。發糖果時我就像是在開現場罰單,距離近的我當時就遞給他們,遠的違規者,我會在場間休息時送去給他們。但是,正如所料,效果並不理想。如果你在音樂會當中給某個人一顆包著的糖果,那你就得聽他剝去糖紙的聲音。而如果你給他們一顆不帶包裝的糖果,他們幾乎不太可能會直接丟進嘴裏,不是嗎?
說罷,他騎走了,去尋找木柴,同時為書里的主角格溫德琳·哈萊斯擔著心。他經常在司機擋住他的路時用自己的羊皮手套狠狠地敲打汽車頂。那聲音聽上去肯定很像施特勞斯或亨策音樂中的雷車。他還會啪地扳轉後視鏡,把它們折向車身。這一舉動讓那些渾蛋暴跳如雷。但是他現在不這樣幹了;大約一年前,一輛藍色蒙迪歐的車主追上他,把他從自行車上逼了下來,對他大肆威脅了一番,安德魯因此害怕了。現在,他只會聲嘶力竭地罵他們他媽的王八蛋。他們沒法反對,因為他們就是那號人,而且他們自己心知肚明。
安德魯說,除了出於法律上的考慮,他還預見到我這一計劃會遭遇兩大反對意見。第一,如果一個人的身體受到電擊,他或她就可能發出比之前更大的雜訊,這無疑會適得其反。第二,儘管他在感情上很支持我的謀划,但在思想上他斷言,假如對聽音樂會的人實施電刑,那麼由此產生的實際效應很可能是他們將來就不太願意訂票了。當然,如果倫敦愛樂樂團在一個完全空曠的音樂廳演奏,那他可以預見肯定沒有任何外部雜訊困擾我了。所以呢,是的,那就可以實現我的目標了,不過,除了我沒別人坐在那兒的話,樂團可能需要超乎想象的高額贊助費。
「那是因為現在其他人的素質越來越低,還是因為你老了變得更加敏感了?」
或者:「他媽的往卡車下面開,蠢貨!」
「我可沒在談。」
「那就是?」
這一切都關涉尊重,是不是?如果你不懂尊重,就得有人給你上一課。真正的考驗,唯一的考驗便是,我們到底是變得更加文明呢還是更加粗魯?難道你不同意嗎?
「不好意思,先生,不知您是否注意到了您剛才那個毫無顧忌的咳嗽所達到的音量?」
還有些人會撒個謊。「是因為花粉過敏。」他們說。我則回應道:「你還專門把花粉帶進來了,是嗎?」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深表歉意,說他沒把握好時機:「我以為我了解這曲子。我以為那裡該是一個突高潮,沒想到音量漸弱。」正如你能想象的那樣,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們不談這個。」
中場休息時,我徑直向他們走去。這個人,怎麼說呢,可囂張啦。只說了句「去你媽的,蠢貨」便推開我走了。就這樣,我跟著他們一直到2A層的側樓梯上。他顯得很著急,可能是趕著咳痰、吐口水、咳嗽、打噴嚏、抽煙、喝酒或者是趕著給他的電子錶定上鬧鐘提醒他什麼時候用手機。我看準他的腳踝一腳踢了過去,他從半空摔了下去,來了個臉朝地。他是個大塊頭,看上去像是出血了。和他一起的那個女人,這個一樣不文明、剛聽到「去你媽的,蠢貨」時還在傻笑的女人尖叫了起來。這下好了,我轉身時想,以後你就知道要對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多一點尊重了。
那個奧地利-德意志人——說句公道話——至少是7點23分就到了。他身材矮小,有點禿頂,戴著眼鏡,立領上佩著一個紅領結,穿的並不是正式的晚裝,而可能是他家鄉那裡典型的約會裝束。他還非常冒失,我想,部分原因是他拉著兩個女人,一邊一個。他們都已三十多歲,在我看來,這個年紀都該有些見識了。「這幾個座位不錯。」當他們在我的前面找到自己的位子時,他說道。J37、38和39號。我在K37號。我立馬就討厭他。討厭他向其同伴誇耀自己為她們買的票。我猜想,這些票也許是https://read•99csw•com他從某個票販子那裡搞來的,搞到手了才鬆了口氣;不過他可沒那樣說。為什麼要讓他起疑呢?
通常這都會引起對方積極的回應,即使其中還夾雜著些許懷疑。難道我身上藏著一個筆記板或調查問卷?所以,我會緊接著繼續問道:「您最喜歡的畫是什麼呢?或者其中之一是什麼呢?」
「人們素質越來越低,所以讓我變得更加敏感。」
我告訴他,我有兩個建議可以用來改善人們的行為。第一個建議,在頭頂天花板上安裝聚光燈,而如果有人製造的雜訊超過一定程度——這個規定應在節目單中說明,還得印在票上好讓那些沒有買節目單的聽眾也對這個懲罰有所知曉——那麼他位置上的燈就會亮起,此人還必須坐在那兒,像被關在豬圈裡一樣,一直到音樂會結束。我的第二個建議則較為慎重。要給音樂廳的每一個座位都裝上電線和一個微型的可控電震,震動的強度依據座位上人的咳嗽、打噴嚏、抽鼻涕的聲音各不相同。這樣做往往會——正如針對不同物種而做的實驗結果所顯示的那樣——阻止犯規者重蹈覆轍。
「哦,」我說,「這倒是個挺有趣的問題。你知道它是如何以宏大的高潮開場的嗎?它讓我意識到我謂之大音位的意義。每個人都在極力製造雜訊——銅管樂隊、定音鼓、大破鼓——你知道最突出的是什麼嗎?木琴。那個女人奮力猛擊,木琴發出的聲音如鈴聲一般清脆。好吧,如果你是在唱片上聽到這個聲音,你會以為這是某種精巧工程的結果——聚光燈強調,或者無論其他什麼稱呼。在大廳里你就知道,這正是肖斯塔科維奇想要的效果。」
「你他媽的王八蛋!」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會那樣了。」
「噢,我不會叫她們王八蛋,」他回答道,「通常一句『你他媽的婊子!』就夠了。」
如我所說,觀眾都很正常。80%是白天從市區醫院里放了出來的,肺病病房和耳鼻喉科的優先拿到了票。如果你咳嗽,並且超出了95分貝,那現在就來預訂更好的位子吧。至少,人們在音樂會上不會放屁。反正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放屁。你有嗎?我希望他們放。因為這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我的觀點:如果你可以壓制住身體的這一端,為什麼不能壓制住另外一端呢?據我的經驗看,兩者受到的警告大致是相同的。但是總體上,人們在莫扎特音樂會上不會肆無忌憚地放屁。所以我覺得,那些阻止我們墮落到純粹野蠻狀態的文明的殘跡就是憋住。
「那你是什麼時候注意到他們這個改變的呢?」
可是,不止如此呢。儘管安德魯知道很多叉道上木柴枝蔓,他卻把旅途的大量時間花在高峰時段的車流里。你也知道那些開汽車的是什麼德性:他們只注意其他開汽車的。當然,還有公交車和卡車,偶爾留意下開摩托車的,但是從來都不會在意騎自行車的。這點讓安德魯很抓狂。看看他們,舒舒服服地坐著,吐著煙霧,一人一輛車。堵在這兒的就是一群糟蹋環境的自大狂,他們一個勁兒地企圖拐進大約18英寸寬的空隙里,完全不先核實一下是否有騎自行車的人在。安德魯對他們大吼大嚷。我文明的朋友、同伴、前情人安德魯,手執恢復劑,已經在精細鑲嵌工藝品上埋頭忙活了半天的安德魯,耳朵里灌滿了維多利亞全盛時期的語句的安德魯,突然怒吼道:
「從你不再同我一起去開始的。」
「比你大三歲。」
「我們不談這個了。」
他還吼道:「祝願你得癌症!」
「你今年多大了?」
安德魯認為,我應該待在家裡,和我的音響、我收藏的CD以及我們寬容友善的鄰居為伍,我們的鄰居很少會在界牆的另一邊清喉嚨。如果去音樂會只會讓你生氣,為什麼還要想著去呢?他問道。我之所以這樣,我告訴他,是因為,當你身處音樂會大廳,你付了錢,不辭辛苦地過去,你就會聽得更加投入。可事實並不像你告訴我的這樣,他回答道:大部分時間你好像都心不在焉。噢,當然,如果我沒有被打擾,我肯定會更加投入。那麼,一個純理論的問題是,你究竟會更加關注什麼呢(你明白安德魯有時是很咄咄逼人的)?我沉思片刻,然後說:實際上是大音位和弱音位。對於大音位而言,不管你的音響系統有多麼精良,沒有什麼堪比上百個樂師在你面前震耳欲聾地合力演奏。至於弱音位,那就更加弔詭了,因為你以為任何高保真音響都可以將它們演繹得很好,其實不然。例如,緩慢舞曲開始的幾小節,漂越了20、30、50碼的空間;不過,「漂」並不是合適的字眼,因為這一用語隱含游移的時間,而九九藏書當音樂奔向你時,一切時間感頓然消弭,空間感、位置感也莫不如此。
「還有,如果我說得不對,就糾正我,可是你並不是一直都這樣吧?」
安德魯思忖片刻。「這正證實了我的觀點。你是從自己一個人去聽音樂會開始才注意到了別人的改變。所以,其實一切都是因為你,而不是他們。」
「不管怎麼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去聽音樂會。」
「可是,這也讓我意識到,音調才是重要的。短笛也是以這種方式脫穎而出。所以,它要較量的並不只是咳嗽、打噴嚏和它們的音量,還有音樂的質感。當然,這意味著即使在震耳欲聾的時候,你也無法放鬆。」
「不是的,醫生。」
回家后,安德魯用他慣常的邏輯來打擊我。也許,我的這位受害者認為這樣做無傷大雅,因為周圍人都在這樣干;這樣不是不禮貌,而是在表示禮貌——在倫敦的時候……此外,安德魯想知道,當時的很多音樂難道不就是為了王室貴胄而作的嗎?那些個恩主及其隨從難道不是一邊閑庭信步、享受自助晚餐、朝豎琴師扔雞骨頭、和鄰座的老婆調情,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們低賤的僱工敲擊風琴?可是這些音樂並不是抱著不良行為創作的,我反駁道。你怎麼知道?安德魯答道:這些作曲家當然知道人們會怎樣來聽他們的音樂,於是,要麼寫出格外洪亮的樂曲來蓋過丟雞骨頭和打嗝兒的聲音,要麼,更有可能的是,創作出美輪美奐的曲子,這樣,即使是一個荒淫好色、土頭土腦的男爵也會剎那間停止玩弄藥劑師老婆那裸|露的肌膚。難道這對演奏者不算是挑戰嗎?或許,正是因此,他們最終的音樂才會如此恆久千古,如此美妙動聽?最後,我這個並無大礙的硬翻領鄰座或許是那個土頭土腦的准男爵的直系後裔,他這樣做只是在繼承家族習俗:他付了錢,聽多聽少是他的選擇和權利。
「你年輕的時候,也經常去聽音樂會,但你只是坐在那兒開心地聽完就好?」
安德魯還在琢磨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他說我應該改去威格莫爾音樂廳。他說我應該待在家裡聽唱片。他說我大多數時間都在保持警惕,根本不可能專註于音樂。我告訴他我不想去威格莫爾音樂廳:室內樂我留到以後再聽。我想去節日音樂廳、阿爾伯特音樂廳和巴比肯,沒人能阻止我。安德魯說我應該坐在經濟座上,坐在高壇中或者流動聽眾之中。他說,那些坐在豪華座里的人就像——其實,很有可能——和那些開寶馬的、路虎攬勝的和沃爾沃的是同樣的人,都他媽的是些渾蛋,我還指望什麼呢?
安德魯就這麼叫人來氣,難道你不覺得嗎?我問他有沒有試過欣賞一段關於人性的安靜、憂傷的音樂,而旁邊正有人在打手機。
「咱們別談這個了。」安德魯答道,看向一邊。
「告訴我,肖斯塔科維奇怎麼樣?足以洪亮到蓋住那幫渾蛋嗎?」
「但下次他們便不會再咳嗽了。」
「這麼說你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人們喜歡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我被賜賞的答案有:《乾草車》《鏡前的維納斯》或者莫奈的《睡蓮》等。
辦好一件事是很難的,不是嗎?對於表演者來說,想必也是如此。如果他們忽略那幫得了支氣管炎的渾蛋,他們也是在冒險,因為他們很可能被當作是對於音樂過於投入。嘿,盡興地咳嗽吧,他們不會在意九九藏書的。但是,如果他們企圖施加權威……我目睹布倫德爾在演奏貝多芬的奏鳴曲時忽然遊離鍵盤,朝冒犯者所處的大致方向怒目而視。但是那個渾蛋甚至可能根本未注意到布倫德爾訓斥的目光,而我們其他人則開始惴惴不安,擔心他是否已心煩意亂,等等。
「你應該知道的。我上次生日你忘了。」
不,不,我什麼都不想喝。為什麼不?原因是我們都不願提及的。我正站在2A這一層的側樓梯上。安德魯去方便了,我才和這個男孩攀談起來。我以為我還有些時間。然而,我們正在相互交換電話號碼時,我轉身看到安德魯在注視著我們。我很難裝作是在買一輛二手車,或者說這樣的事是第一次發生。或者……裝作是其他任何事情,真的。我們沒有回到座位上去聽後半場音樂會(馬勒第四交響曲),而是度過了一個漫長、糟糕的夜晚。那是安德魯最後一次跟我去音樂會。他也不再想和我同睡一張床了。他說他(可能)依然愛我,(可能)依然和我同居,但是他再也不想操|我了。後來,他說謝謝你啦,他甚至也不想有任何和性沾邊的舉動。或許,你以為安德魯的這一態度會讓我對那個笑嘻嘻的、面容和善的瑞典或芬蘭或管他什麼國家的男孩說,好的,謝謝,我想喝一杯。但是,你錯了。不,我不想喝,謝謝你,不喝。
讓我跟你解釋下我這個人,我身體相當健壯:健身房裡待了二十多年對我可沒壞處。與一般雞胸的音樂會聽眾相比,我算得上是個卡車司機。而且,我穿一件深藍色、厚實的謝爾蓋西裝,白色T恤,系一條深藍色樸素領帶,在翻領上別一個盾形的紋章徽章。我選擇這一套服裝卻是別有用心的。違規者普遍會誤以為我是個正兒八經的引座員。最後,我從正廳前座移到了加座。就在觀眾席的周邊:從這兒你可以一邊緊跟嚮導,一邊巡視正廳前座和樓廳的前半部。這位引座員不會分發止咳糖。他會等到場間休息時再派發,然後跟著那個冒犯者大搖大擺地走出音樂廳,來到吧台,或是擁有寬闊視野、可以欣賞泰晤士河天際線的區域,這些區域大都沒什麼兩樣。
他們的回應各種各樣,有蓄意動手的,也有反思的,有「我要叫保安了」,也有「我覺得你是個瘋子」。
「我沒在談。是你在問問題。的確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從你不再和我一同去開始的。」
我決定採取新舉措。這止咳糖的方法,猶如騎自行車的向開汽車的做出一種表意的手勢:是的,您太好了,感謝您變換車道,反正我正準備來個急剎車,然後嚇出個心臟病來呢。根本沒用。或許是時候敲一敲他們的車頂了。
「為了我的身心健康,醫生。」
但是,我無法假裝每個人要麼通融遷就,要麼垂頭喪氣。穿細條紋衫的怪老頭,吵吵鬧鬧的討厭鬼,身邊帶著一群傻傻竊笑女人的硬漢子:這幫人有時候可難弄呢。我通常會走一遍我的流程,於是他們就說:「你以為自己是老幾啊?」或者:「哎,給我走開,行嗎?」——諸如此類的回應,其實並沒有針對問題;還有的會看著我,好像我才是個怪人似的,然後對我不屑一顧。我不喜歡他們這樣,我認為這是很不禮貌的,於是我用手肘輕推一下他們拿飲料的手好讓他們轉向我;如果就他們幾個人,我會靠近他們,說:「聽我說,你們他媽的渾蛋,我會一直盯著你們的。」被這樣罵,他們通常都會不樂意。當然,如果旁邊有一位女士,我會適當緩和言辭。「你們這些自私自利的傻瓜,」我說道,然後稍停片刻,像是在尋找恰當的措辭,「怎麼著?」
「那就好。」
對待女士,我則有不同的方式。就像安德魯所指出的那樣,「你他媽的渾蛋」與「你他媽的婊子」是必定有區別的。而且,往往有這樣的問題,即,從用時髦的手繪在洞穴上塗了紅色野牛以來,她身邊的男伴或者她丈夫的心裏就激蕩不已。「夫人,我們對您的咳嗽深表同情,」我幾乎像個醫生似的低聲說道,「可是,樂隊和指揮覺得毫無助益。」如果他們仔細推敲,此言甚至更加冒失;這與其說是在敲車頂,倒不如說是把後視鏡折向車身。
這時候,多數人會顯得不好意思,也有少部分人會適時表現出像在商場順手牽羊被抓時的窘相。還有一兩個會問:「你以為你算老幾?」對此,我回答:「只是一個像你一樣買了票來聽音樂的人。」請注意,我從未聲稱自己是個當官的。然後,我追加一句:「而且,我會一直盯著你們的。」
「二三十年前,」我說,「在維也納,如果你聽歌劇時發出哪怕是最輕聲的read.99csw•com咳嗽,一位穿及膝馬褲、塗脂抹粉、戴假髮的男僕便會走過來給你一顆止咳糖。」
「我說,想象一下,」我會禮貌且歡悅地說,「您此刻正站在《鏡前的維納斯》前,我站在您的身邊,正當您在欣賞這幅您最喜愛的舉世聞名的大作時,我開始朝它大吐口水,弄得畫布上掛滿口水。您會怎麼樣想呢?」我依然保持這份理性十足、一本正經的口吻。
「你也太憤世嫉俗了,」我說,「說實話,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是,我也很想敲敲車頂。我想冒犯一下別人。好像這樣才對頭。於是我想出了各種各樣罵人的台詞。例如,我會先確認冒犯者,然後跟著他(據個人統計,往往是個男士)到他幕間休息時手端咖啡或者半杯啤酒站立的地方,用治療師稱為「非對峙的方式」問他:「打攪了,請問您喜歡藝術嗎?您經常去博物館和畫廊嗎?」
「看來是適得其反。」
我問他會對女司機說什麼。
故而:在十一月的某個周四,皇家節日音樂廳,晚上7點半,先是安德拉斯·席夫演奏的莫扎特K595鋼琴協奏曲,然後是肖斯塔科維奇第四交響曲。我記得在出發的時候我在尋思,肖斯塔科維奇的某些篇章可列為音樂史上最為洪亮的作品,它們的音響蓋過一切。然而這是后話。晚上7點29分:音樂廳已滿,觀眾正常。最後到的那幾個人正從贊助商樓下的會前酒會踱步而來。這種人你知道的——哦,好像已經過半了,不過我們還是把這杯喝完,方便一下后再上樓,沿途還要推搡著穿過五六個人。慢慢來,兄弟:老闆在忙著收錢呢,這樣海丁克大師就可以在演員休息室多待會兒了。
「快板」結束,海丁克大師緩緩地低下頭,彷彿是給每個人下了許可令,允許他們用痰盂,允許他們聊聖誕購物。J39號——那個維也納金髮女郎,老是在翻節目單,不停擺弄頭髮——與J38座的立領先生相談甚歡。他不停地點頭,表示他對套衫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的價錢的認同。或許他們是在議論席夫指間的精妙,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海丁克抬起頭,暗示聊天時間已過,他舉起拐杖,要求停止咳嗽,然後微微豎起耳朵,側轉身子,示意他——就他個人而言——現在想要認真聆聽鋼琴家的開場了。你興許知道,「小廣板」以一段無其他樂器支撐的鋼琴開始,而那些費心讀節目單的聽眾肯定知道,這段開場曲被稱作「簡單、寧靜的旋律」。也正是這一段協奏曲,莫扎特決定不用任何小號、豎笛和鼓,也就是說,邀請我們和鋼琴更加親密地接觸。就這樣,海丁克歪著頭,席夫演奏了最初幾個靜謐的小節,J39想起了關於套衫她還有些話要講。
「謝謝。」他拿住糖果包著的一端,輕輕地從我的指間拽了過去,「想要喝點什麼嗎?」
開始的「快板」進行得非常順利:幾個噴嚏聲,有人在平台中央吐濃痰,此人幾乎需要接受手術干預,一個電子錶的鈴聲,還有窸窸窣窣翻閱節目單的聲音。有時候我想,他們應該在節目單的封面放一段使用指南。例如:「這是一份節目單。向您介紹今晚的音樂。您不妨在音樂會開始前瀏覽,以了解音樂會內容。如果您瀏覽晚了,就會給他人造成視覺干擾,並且發出一些低微的雜訊,您會錯過某些音樂,並有打攪鄰座的危險,尤其是坐在K37號的那位男士。」節目單上偶爾也會有少量的信息,類似於建議,告訴你關掉手機或者咳嗽時使用手帕。可是,有人會在意嗎?這就像吸煙者看到煙盒上有害健康的警示一樣。他們看在眼裡,卻沒往心裏去;某種程度上,他們覺得這警示並不適用於他們。音樂會上的咳嗽者想必也是如此。我倒並不想聽上去太過善解人意:那是寬容心所在。要不就這麼說吧,你會多久看到有人拿出手帕來掩蓋咳嗽的聲音?有一次,我坐在正廳前座區的後面,T21號。巴赫的雙重協奏曲。我的鄰座,T20號突然開始像一匹橫卧的野馬一樣拱起身子,盆骨奮力向前,瘋也似的去掏他的手帕,結果同時勾出了一大串鑰匙。鑰匙應聲落地,讓他亂了陣腳,舉手帕和打噴嚏都不是一個方向。真是太感謝您了,T20號。接下來,緩慢樂章的一半時間他都在焦急地盯著他的鑰匙。最終他用自己的腳蓋住了鑰匙,解決了這個難題,重新心滿意足地盯著台上的獨奏者。時不時地從他移動的腳下會傳來微弱的金屬碰撞聲,這也為巴赫的樂曲增添了些頗為有益的裝飾音。
「好,我們不談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