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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語

法語

親愛的巴恩斯先生:
西爾維婭

1986年9月16日

我衷心希望您能找到一個可愛的小屋;我喜歡比利牛斯山,喜愛花兒,還有那些細小的「山間激流」。
愛您的西爾維婭·溫
我不會說當初我無意于說教。我是這兒最年輕的大姐大,最有能力的大姐大。有車,也會開。而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像石頭一樣失了聰,角落裡聽不見小聲絮語。我可以用一個很大的字眼——寫信不休(書信狂熱症?)——來形容。我深表歉意。
西·溫
家庭還完整嗎?您的呢?還有別的孩子嗎?我看您摩登爸爸的活兒幹得不賴。喬治五世都給自己孩子洗過澡呢,但是瑪麗女王沒有。
謝謝您本月5日的回信。
那麼,小說家巴恩斯先生:
選擇死亡的主要原因:當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大多數人巴望著你去死;逐漸逼近老朽;用盡錢財——花光遺產——等同於腦死亡,只剩一堆老骨頭;對新聞、飢荒、戰爭等越來越不感興趣;害怕陷入軍士長的淫|威;渴望探求後世(或許沒有後世?)。
您忠誠的,
電視里小獅仔在吃porc-épic(為什麼是épic呢?——拉魯斯說系porcospino之訛,但是為什麼不是épine而是épic呢?)的樣子真是吸引人。我並不是真的被刺蝟吸引了——在我的小舍邊有攔牛木柵,不時有刺蝟掉進去。我發現把它們拎出去最方便了。但是它們滿身寄生蟲,眼神獃獃的,很難看。
我知道,我這樣談及您的孩子就像老得不行的人一樣愚蠢透頂,因為您都說您沒有孩子了。請原諒我。當然嘍,小說里的事情都是您編出來的。
J. 斯邁利斯(護工)
但是,我們還是回來說說我們的鸚鵡吧,這才是我寫信的主要目的。我不能接受您在書中關於「巧合」的說法。您說您不相信巧合。您不可能是這個意思。您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有意製造的或者帶有目的性的巧合。巧合的存在是您無法否認的,因為它時不時地會出現。但是,您對於它的重大意義置若罔聞。總體而言,本人在此類事情上持不可知論,因而我比您更加不確定。事實上,我有個習慣,幾乎每天清早都沿著教堂大街(教堂已不復存在了)走向市場綠苑(也沒有市場了)。昨天,我剛放下您的書,沿路行走,突然我好像看見了什麼,關在籠子里,在高高的窗戶後面?一隻灰色大鸚鵡關在籠子里?這是巧合?當然啰。意味著什麼?這小東西看著挺悲慘的,羽毛都抖了起來,一直咳嗽著,尖嘴裏有什麼滴了下來,籠子里也沒什麼玩具。於是我(禮貌地)寫了一張明信片給它(不知名)的主人,告訴他們這種情景讓我很痛心,希望他們晚上回來的時候能夠對它好一點。我剛回到房間,一個老女人闖了進來,告訴了我她是誰,一邊揮舞著明信片一邊嚷嚷著威脅說要送我上法庭。我說,好啊,但你會發現這很花錢。她告訴我,她的「多米尼克」之所以把自己的毛毛攤開,是因為它是一隻愛賣弄的鳥。它沒有玩具,那是因為它才不是一隻虎皮鸚鵡呢,如果有了玩具也會把它們給弄得不成樣子。她還說,鸚鵡的嘴巴是不可能滴水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黏膜。「你是個愛管閑事、極端無知的老婆子。」她對著我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您問,我在冰箱里放了些什麼?我的錢包,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話,我的通信簿,我的信函,還有一份我的遺囑(燒掉)。
狄更斯 全部

這頁上我還能為鸚鵡毛騰出點空間嗎?這兒的負責人,瑟斯頓小姐,長了張馬臉,性格莽撞,比我大二十四歲,「渴求美麗」,戴了一頂圖案不太搭的她騎車(劍橋式的車,籃子在後面)時戴的帽子。我們曾經非常要好,計劃合住一座房子。但隨後她很及時地發現我有多麼討厭。一夜,我夢到她;她在歡快地跳著舞;她戴著一頂碩大無比的帽子,鸚鵡羽毛從帽子上紛紛飄落。她說:「我們之間現在一切都好了。」(或者類似的話)我對自己說:「可這個女人從來都不坦誠。」吃早餐時,我對錶親說:「瑟斯頓小姐肯定已經死了。」我們翻了翻《每日電訊報》——沒有訃告,可本來應該有的嘛。郵件到了——信封背面寫著:「你看到瑟斯頓小姐死了嗎」我們拜訪了其他表親;《泰晤士報》上有訃告與照片。我得補充一點,我沒有一點「精神失常」。
西爾維婭
至今我也不確定我寫的那一封封長信是否已墮入老年人的嘮叨。關鍵是,小說家巴恩斯先生,懂法語與懂語法是https://read.99csw.com不同的,而這一點適用於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找不到你的那封信了,在這封信中,你提到你碰到了一位比我還古董的作家(格拉德?Sp?——我去圖書館里找了找,結果沒找到他。不管怎樣,我想,我沒等讀到以G開頭的作家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記得,他問你信不信死後復生,你說不信,他答道:「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許就信了。」我不是說死後可復生,但有一件事我很確定,那就是三四十歲的你,語法會很好,但是等你又聾又瘋的時候,你還得識些法語。(聽懂我在說些什麼了嗎?)
現在呢,這篇研究鸚鵡的論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奧德麗·佩恩夫人顯然是位有教養的女士。我現在手頭也沒其他參考書籍,只有一份破舊的大學花名冊,於是我隨手一查。她名列其中:瑪格麗特·霍爾女士,比我小八歲,獎學金獲得者(我得到一等獎學金),攻讀法文(而不是動物科學)。
西爾維婭·溫斯坦利

我們仍然非常懷念溫斯坦利小姐。她是位可愛的女士,而且,她在這兒期間無疑是皮爾徹寓所交際場中的生命和靈魂。
難道您不覺得語言就是為了達到溝通的目的嗎?我的第一個實習學校(培訓學校)不讓我授課,而只能聽課,因為我把一般過去時弄錯了。這麼說吧,如果當初我學過語法,而不是懂法文,我就可以反駁他們沒有人會說「Lui écrivistu?」之類的話。在我就學的那所「學校」,我們主要學片語短語,而不分析句子的時態。我經常和一個法國女人通信,她只有普通中學水平,寫出「J' était」或者「Elle sést blessait」也無所謂。而解僱我的老闆,把法語中的「R」發成她那糟糕透頂的閉鎖音,聽著還像是英語。現在一切都有所改進,這令我甚感欣慰,我們不會把「Paris」的音發成和「Marry」押韻了
相信我,親愛的先生,請相信我真摯的感情。
親愛的朱利安:
親愛的朱利安:
附:為什麼我會和您講這些?其實我只是想說達芙妮是一個只會向前看的人,從不回望。這或許對您來說算不上什麼,但是您會逐漸意識到它的深刻性的。
我必須給您寫信,因為其他人都理解不了同時性巧合有多奇怪。我沒把握說,全憑這些事情就構成了一種巧合。我那些被禁錮的同胞在此非瘋即聾。我呢,已經很幸運了,只是失聰。不幸的是,那些瘋子卻耳朵不聾。可是,我憑什麼說聾子不瘋呢?事實上,雖然年紀最小,我卻是大姐大,因為相比而言,雖然年紀較輕,但我能力頗強。
如您須進一步問詢,請儘管與我接洽。
在清理溫斯坦利小姐的房間時,我們在冰箱里發現了好幾件貴重物品,還有一小捆信函。可是,由於它們被放在了冷凍層,後來冰箱為了除霜不幸關閉了電源,導致信函嚴重受損。雖然列印的信箋抬頭還依稀可辨,然而,我們覺得,收信人如看到信件已如此損壞也許會很難過,所以我們就把它們給處理掉了,殊為遺憾。興許您提及的就是這事吧。

司各特 全部
莎士比亞 全部,除《麥克白》以外
西爾維婭·溫
半夜時分,鬼魂們試圖打開加洛韋太太的冰箱,想要吃掉裏面的雞蛋乳酪,而我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月亮在這松樹間緩緩移動,想著死亡的種種好處。雖然面對死亡我們根本沒得選擇。呃,當然可以選擇自殺,但是,在我看來,這種行為實在是太粗鄙、太自大了,有點類似中途從劇院或者交響音樂會中離場的人。我想說的是——唉,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親愛的朱利安:
最誠摯的祝福,祝您大功告成
1987年1月24日
我這樣叫您是經過許可的,我這樣帶著挑逗地叫您也是經您允許的;但是您想啊,只穿著一件薄風衣來挑逗,這樣的事情還未有過。我還走得了路,也開得了車,能因別人告上法庭的恐嚇而振奮,那我為什麼還選擇把自己關在養老院里呢?這其實就是別等人推你再跳,法文叫前進是為了更好地後退。我摯愛的表親過世了,我也面臨一場大手術的威脅,同時發現一件不怎麼討人喜歡的事情:在我離世前,還要照顧自己的起居。隨後,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有了個「意外空缺」。你或許推測到了吧,我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發現大眾智慧不過如此。C.W.說,我們都理應長期獨立自主,直到我們的九*九*藏*書家人再也無法忍受我們,或者我們開始忘記關燃氣閥,被自己的阿華田燙傷,我們才乖乖地到養老院去。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養老院簡直就是一大挫折,使我們失去了理智,突變成了糟糠,這樣,就催生了另一個「意外空缺」。於是,功能尚完備的我,就下定決心來到了這兒。況且我沒有孩子,我的心理醫生就欣然同意了。

1989年4月3日
這兒沒人和你討論死亡的問題。你看,這是一種病態行為,而且也不合宜。這裏的人不介意談論鬼啊魂啊這樣的東西,但是,只要我正兒八經地想談這個話題,護工和軍士長就告訴我千萬不能嚇壞了這幫傢伙。我奮力打破死亡這一話題禁忌——或對死亡的恐懼——也反對醫學界企圖將奄奄一息的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讓無腦兒繼續存活,讓不孕婦女擁有人工嬰孩。「六年來,我們千方百計就想要一個孩子」——哎呀媽呀!你沒就沒吧。有一天晚上,我們都吃到了雙黃蛋——「怎麼了?這好奇怪啊。」「他們給小母雞吃受孕葯,讓它們儘早下蛋。」
加洛韋太太——就是那個冰箱上鎖和綠色妖精的——「逝去了」,護工喜歡這麼說。這裏,一切都Pass。Pass一下橘子果醬,她這樣Pass了一句。真的Pass了嗎?他們互相探討腸子蠕動的麻煩事兒。你認為那些隱隱的綠光會怎樣呢?我在某天吃晚飯時問。Ds & Ms想一想這個問題,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們也回答不上來,就Pass了吧。
唉,實在是太感謝您了,祝您生活美滿幸福,同樣祝福您的子子孫孫。
哎呀,親愛的巴恩斯先生啊!現在啊!您讓我不要讀你的那本書,可它是圖書館里唯一能借到的書了。《她遇見我之前》從一月至今已經外借了十一次,您知道了一定會欣喜吧,有一位讀者把書中隨處出現的「操」字都狠狠地畫了線。可是,他竟然俯就屈尊地一路讀到了一百七十八頁,最後一個「操」字那兒。我可還沒讀到那裡呢。晚飯的時候,我嘗試把書裏面的故事講給那些聾子聽,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我說,「這是一本有關魚水之歡的書。」「什麼?什麼?說什麼?說什麼了?」「歡縱!你知道不!舒舒服服的枕頭,柔軟的褥子,然後睡在上面。」因此,沒人認為這有什麼好說的。唉,我一定要讀它,必定能學到很多。
我教授了很多紀德的作品。普魯斯特讓我覺得很沒勁,我讀不懂季洛杜,本人的腦袋可有趣了,一些地方聰明絕頂,另一些卻笨到骨子裡去了。當初,我按理定能拔個頭籌,校長說,要是我拿不到第一就砍她的腦袋。我沒有拿第一(只得了個第二,口語優秀),她就去和負責人爭辯;得到的答案是α的數量與γ的數量平衡了,但一個β也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沒有上對學校,而且由於是個「淑女」所以沒學正統的學科。於是,在入學考試中,與來自舍伯恩的女孩的「有教養」的文章相比,我那篇關於地蜈蚣母性行為習慣的論文給我帶來了更多好處。我想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我獲得了最高獎學金。
您忠誠的,
致以最良好的祝願,西爾維婭
我想,假如你瘋了,然後你死了,而且亟須一個解釋,那麼,他們就得先讓你變得不瘋你才能夠理解其意。或者說,你是否認為瘋了不過是給我們的現實世界披上了另一件意識的面紗,而它跟別的世界沒有任何關係呢?
西爾維婭·溫
您認識我的死黨達芙妮·查特里斯嗎?或許是您大姨子的嫂子?不對,您說您來自克拉斯中部。她是來自上部的,我認識的人裏面的第一個女飛行員,是蘇格蘭地主的女兒,她拿到執照以後,經常將德克斯特牛空運到各地。她是戰爭期間被訓練駕駛蘭開斯特轟炸機的十一個女人之一。她養了幾頭豬,將它們中最小的那頭起名為亨利,那是她最小的弟弟的名字。在她的住所,有個「克里姆林宮」一樣的房間,連她丈夫都不能進去打擾她。我一向認為這就是幸福婚姻的秘訣。不管怎樣,她老公後來死了,她就回老家和亨利一起過日子。那地方就是一個豬窩,但他們日子過得心滿意得,月復一月地一起慢慢失聰。當他們聽不見門鈴的時候,亨利就把門鈴換成了一個汽車喇叭。達芙妮不願戴助聽器,因為戴上它們很容易被樹枝給掛住。
1986年2月18日
親愛的巴恩斯博士(我啊,一個老女人,快八十一了):
哦!哦!哦!就像是一個地道的可頌!用法國麵粉做的才是法式麵包。您這個年齡段的人,能夠悟到這些嗎?昨晚我們吃了罐頭咸牛肉丁和烤豆子;我還真希望我不怎麼喜歡我吃的東西。有的時候我會夢到杏子。在這個國家你買不到杏子。它們嘗起來就像裝著橙汁的棉毛線一樣。與軍士長吵了一通之後,我直接跳過午飯,在鎮上吃了三明治和高杯水果冰激凌。
我很生氣,我痛心,等等,全都是因為護工的丈夫——他當過軍士長——油嘴滑舌,無比粗魯,我真想把他從樓梯口倒推下去,但我清楚他可能比我強壯。讓我再跟您嘮叨些什麼吧,這次就講一講養老院。當南妮最後開始狂熱的時候,我調查了一下好多這樣的機構。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溫順的老婆娘們坐在廉價的扶手椅上那不變的月牙形兒的身姿,任憑電視機像墨索里尼那樣向她們高聲嚷嚷,這並不能提振精神。有一次,我問護工:「你們提供些什麼樣的活動?」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因為,難道還不清read.99csw•com楚,又老又聾的我們日子已經過得很熱鬧了嗎?最後,她終於答道:「他們每周都有個人過來跟大家玩遊戲。」「遊戲?」我問道,沒見過很多人參加過奧運會。「是啊,」她很淡定地說,「他把大家排成一圈,向她們扔沙灘球,她們得把球扔回去。」呃,今天早上,我在軍士長面前評價了這項活動,不過他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不足為奇。這兒的聾子和瘋子老是害怕成為討厭鬼。你不想成為討厭鬼,唯一的辦法就是乖乖待在棺材里。所以,我決定繼續好好活著,當個討厭鬼。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這個養老院簡直就是巴爾扎克小說中的翻版。我們花費畢生的積蓄,想把自己的人生大權交出去。我想象出一種伏爾泰所認可的開明獨裁體制,但我懷疑這樣的政體是否存在,或可能存在。無論是刻意而為,還是出於無意識的習慣,護工們在漸漸地侵蝕我們的精神。政體理應是我們的同盟。
簡·奧斯丁 全部,除一本以外
為什麼您說您是個醫生?我嘛,就是個老處|女,而您太小氣,只給了我三選一:小姐、太太和女士。為何不是西爾維婭淑女呢?畢竟,我還歸於名門望族,算個上等人呢。我的伯姨媽告訴我,她小的時候,紐曼大主教從西班牙給她帶來了一隻橙子。她拿了一個,她的姐妹們每人一個。那時,這種水果在英格蘭還是個新鮮貨。主教是祖母的教父。
因為我在精神的紐帶上,我注意到思維的理解力是怎樣進化的,這幾乎是科技發展的速度:靈的外質像燈心草蠟燭一樣過時。
我都八十四歲了,但記憶力依然不錯。我知道巧合的事情無可避免,譬如,鸚鵡、法國學者,等等。還有那個什麼文藝名流。一個月以前,我獲悉我的大外甥霍頓斯·巴雷特要上大學攻讀農學(我們那個時候有林學。你了解護林員嗎?認真工作的年輕人,肘子上打著皮補丁,住在公園馬路邊的聚居地,然後一起去林子里幹活兒?)。同一個禮拜,我在讀一本關於繡球花的書,獲知了重瓣金光菊可能是以一位名叫霍頓斯·巴雷特的年輕女子命名的。她和植物學家康莫森一起踏上了布干維爾探秘之旅。我查了一下,發現他們之間相隔數代,姻姻相連,數易其名,但這條線綿延直下。您從中發現什麼了嗎?為什麼我偏偏讀了一本關涉繡球花的書呢?如今,我既沒有種盆栽,也沒有種花窗格。所以,您看,這一切不能都歸因於年紀大或者是記憶力好。就好像有一個外在的思想——並不是我的無意識思想——在說:「請注意:我們正在看著你呢。」可以說,我是個不可知論者,雖然我也相信「引導者」「監視者」這樣的假說,甚至是「守護天使」這樣的說法。
當然,還是謝謝給我寫信。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月亮已經爬上了近處松樹的後面。
管理員告訴我說多米尼克的主人在街坊鄰居這裏「口碑不錯的」,所以顯然閑言碎語會蔓延開來,我最好什麼都別說。我寫了一封和解信(沒有回復)。接著,下一次我經過那裡的時候,我發現多米尼克被從窗戶里拿走了。或許它生病了。歸根結底,要是鸚鵡沒有黏膜,它的嘴怎麼會不停往下滴東西呢?可是,如果我依然在大家面前這麼問的話,我哪一天就得待在法庭了。不過,我才不怕那些治安官呢。
看完了巴恩斯,我繼續看安妮塔·布魯克納,併為她當天未出現在電視上而慶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肯定在對我做什麼。譬如,我說:「如果這是個正確的決定,那就讓我看到一頭雄鹿吧。」我選了個那裡最不可能出現的生物。雄鹿出現了。同樣地,翠鳥和花斑啄木鳥也在其他場合出現。我不相信這隻是我的想象,我不相信在我的潛意識中這些生物潛伏在近旁。看起來好像存在一個強大的自我,比方說,它告訴一個不明事理的紅細胞在刀傷上結了個血塊。那麼是什麼在控制你我的強大自我,讓血液去修復損傷的呢?在《醫院觀察報》上,我發現他們就是把所有生肉放回洞里,任由它自己把自己變為肌肉;我在三個月前動了一場大手術,可現在全部的肉似乎都各得其所,合在了一起,運作正常。是誰告訴它們該怎麼做的?

好吧,您為什麼說您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博士,而您顯然不可能超過四十歲?請說吧!年輕時,我發現男人全都是騙子,於是決計到了六十歲領養老金時才調情賣俏,可是,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這讓我多過了二十年調情賣俏的日子。
1987年12月10日
1986年4月18日
嗯,我呢,一般讀些嚴肅的著作,不過在夜晚,我換一些輕鬆的閱讀,待在養老院讀小說做什麼呢?(你會知道我來這兒沒多久。)紅十字會提供了足夠多的小說。講什麼的呢?這有什麼好問的!無非是「鬢角斑白」的捲髮醫生,十有八九被老婆誤解了,或者好一點兒,他依然是個鰥夫;有個光彩照人的護士在手術室遞給他一把鋸子。儘管正處在容易被這種荒唐人生觀動搖的年紀,我還是寧可去看達爾文的《腐殖土與蚯蚓》。
J. 斯邁利斯(護工)
您的小說很有教育意義,並不是那些關於性的字句,而是您的人物,芭芭拉,她的說話套路,和我們的護工一樣狡黠。她的丈夫對我極其無禮,但我知道要是我不小心說了句「該死的」,我就和管理機構一樣沉淪了,但迄今它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昨天,我正要去寄信,突然軍士長湊了過來跟我搭訕,說我完全沒有必要走這一遭。這裏所有的聾子和瘋子都把信交給他,讓他去寄。我說:「雖然我已經不再開車了,但我還是可以繼續坐巴士到鎮上的嘛,我完全能夠慢慢走到郵筒那兒。」他無禮地看著我,我可以想象到他在夜晚把所有的信都用蒸汽打開,然後把那些抱怨這養老院不好的信一一撕掉。如果突然收不到我的信了,那您就可以斷定,要麼我死了,要麼我就https://read.99csw•com被當局牢牢掌控了。
您問,關於巧合,為什麼不想看看犰狳或者雪鴞呢?那才可以驗證刻意巧合的威力呢。我倒不至於說這個,不過我要告訴您十六歲的時候,我們住在帕特尼。帕特尼就挨著巴恩斯。
1989年1月14日
(是我!老溫斯坦利)請原諒我這老年人愈來愈嘮嘮叨叨了。也原諒我的字跡吧,實在是讓人慚愧啊。

1987年10月14日
謝謝你,親愛的先生,寄來這些食物。哎呀,經過了郵局還有我們的軍士長,這些可頌可能沒有它們離開你的時候那麼新鮮咯。我堅持要把這些租借所得慷慨地分給大家,所以聾子瘋子都可以每人分到半個。「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呢?」他們更喜歡鬆鬆軟軟的白吐司,上面帶些金黃色的碎末末。如果我把剩下的可頌麵包留給多米尼克——它還在那個窗格里——您覺得護工會把我關起來嗎?抱歉只能寄明信片了,手臂不好使。
祝福您。
如果我問您:「什麼是人生?」您可能會回答說,說來話長,那不過是一種巧合。
西爾維婭·溫斯坦利
儘管如此,以字母A和B打頭的書仍然比紅十字會每月所供的書略勝一籌。這些書似乎是值夜班的護士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所寫的。其中的主題就是對婚姻的渴求。至於結婚之後發生什麼,她們好像興緻寥寥,雖然對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要害。
我還沒看過的書:
薩克雷 全部
您說,只要你不把死亡當作生命的終點,你就不怕死亡。這話聽上去像是詭辯。不管怎樣,也許您不會注意中間的過渡。我的朋友達芙妮·查特里斯度過一段漫長的死亡期。「我還沒死嗎?」她常常問道,有時她說:「我死了多久了?」她的臨終之語是:「我都死了好久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嘛。」
不要從我在教堂寄來的明信片中做出斷論,說什麼我已不再用腦子想事情。完全可能是「蔬菜黴菌和蚯蚓」。不過,或許不是。
多米尼克已回到窗中。

親愛的朱利安:

所以想著想著我就跑出去了。你還能給些其他的理由不?我發現「贊成」總是比「反對」強悍。
我還讀了另外一些以字母A和B打頭的書籍。某一天,我要把喝下的酒和抽掉的煙加在一起,作為鋪墊,填充我小說的內涵。還有侍者、計程車司機、售貨員和其他人的「花邊插曲」,雖然他們在故事中扮演更多的角色。小說家們要麼渲染,要麼空談被視為「泛泛之論」的概念,如巴爾扎克。小說為誰而寫的,我自問。對我而言,小說是為有閒情逸緻的人而寫,他想在晚上10點與就寢時分之間迷失自我。我看得出來,對此說,您可能不甚滿意。當然嘍,如要做到這點,還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與之琴瑟相鳴,不過我是如此特立獨行,這樣的人物往往難得一見。
對了,再次感謝您的回信。原諒我的書信狂熱症。
1989年4月10日
親愛的巴恩斯先生:
1986年3月4日
謝謝您3月22日的來信。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溫斯坦利小姐在兩個月前去世了。她在去寄信的路上摔倒了,摔壞了屁股。雖然醫院做了很大的努力,但仍然有很多併發症。她是位可愛的女士,而且,無疑是皮爾徹寓所交際場中的生命和靈魂。人們將永遠銘記和懷念她。
深深祝福。祝您寫作順暢。
幾年前,文藝界一位名流寫了部自傳,其中他說他對女人的愛起始於一場預備學校的舞會,他在那時愛上了一個小姑娘。他十一歲,她九歲。毫無疑問,那小姑娘說的就是我:他描述的就是我的裙子,而且那正是我哥哥的預備學校,日期無左。那以後就沒有人愛上過我了,但那時的我真的很漂亮。如果我當時肯賞臉看他一眼,他說,他就會跟著我白頭到老。可他這一輩子偷香竊玉,弄得他老婆很不開心,成了個酒鬼,而我至今未婚。您能從中得出什麼結論嗎,小說家巴恩斯先生?這是七十年前的一次誤失良機嗎?還是雙方的幸運脫逃?他哪裡知道我後來成了個女才子,完全跟他不搭嘛。說不定和他在一起,他會把我逼成酒鬼,我呢,會把他推上尋花問柳之路,大家誰也沒好日子過,除了他的妻子以外,否則他也就不會娶了她。而且,在他的自傳中他會說,他希望他從未將目光投注在我身上。對於這類問題,您還太年輕,似乎難以回答,但是,當您逐漸變聾變傻的時候,您就會越來越頻繁地問自己。如果大戰前兩年我朝不同的方向觀望,我現在會身處何方呢?
西爾維婭
這兒有個瘋子說她老是見到鬼。如果你一心想看的話,會發現這些鬼魂像一道道綠光一樣顯現。當她從家裡搬到這兒的時候,它們就一直跟著她。麻煩的是,在原來住著的公寓裏面,它們一直挺安分的,但是換了個地方以後,當它們發覺自己被關在養老院時,就開始搗蛋了。因為怕晚上餓著,所以我們每人在「小隔間」中都有一個小小的冰箱放宵夜,加洛韋太太在她的冰箱裏面放了巧克力和雪利酒。於是,那些搗蛋鬼半夜裡就把她的巧克力和酒一掃而光!我們對此都表示了應有的關心——那些聾子更加關心,無疑是因為他們不懂我們在說什麼——並且對她的慘重損失深表慰問。此事持續了一段時間,她一直都不高興,直到有一天她來吃午飯的時候,表情就和柴郡貓一樣。「我終於報仇啦!」她歡呼道,「我把它們剩在冰箱里的雪利酒給喝了!」於是我們都慶賀她。唉,但是高興得過早了,不管加洛韋太太怎樣在冰箱上貼紙條,措辭嚴正懇切,巧克力還是照樣在晚上被消滅一空(你覺得鬼魂能讀懂什麼語言?)。這件事情終於在養老院的一次集體晚餐時間被提了出來,護工和軍士長都在。怎樣防止鬼魂們偷吃她的巧克力?大家看著班長,她答不上來,很狼狽的樣子。說到這兒,我得破例誇誇軍士長,他此刻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模樣,除非——好像還真是呢——他確實相信綠光的存在。「為什麼不給冰箱上鎖呢?」他提議道。全體鼓掌,一致表示同意,他還自告奮勇地說要去百安居幫加洛韋太太買把鎖來。我需要讓你察覺,說不定這對您的小說有幫助。我想知道,您會像您的小說人物一樣經常罵罵咧咧的嗎?在這兒沒有人這麼做,就除了我對自己說兩句以外。九_九_藏_書

我會兩種語言,而且說得還不錯,這讓您有些許高興吧。上周,我聽到一位老師對一個遊客說:「向左,然後向右。那天,我一直品味著「」這個字發音的微妙,洗澡的時候還在念著。就像法式黃油麵包一樣好。您相信嗎,我的父親,活到現在該有一百三十歲了,那時學的法語(就像學拉丁語一樣)就按英語來發音:「理查-特」。不,您不會相信的:我自己也不怎麼確定。但是至少現在教給學生的發音已經略有進步了:他們發「R」音的時候,捲舌頭的方向已基本正確了。
1989年1月19日
親愛的巴恩斯先生:
上周,有個精神失常的人一|絲|不|掛地站在花園的一頭,被發現的時候,手提箱里裝滿了報紙,儼然在等車。自不待言,火車是不會經過養老院附近的,因為一路的山毛櫸讓鐵路支線無法鋪進。
選擇不死的主要原因:尚未履行別人對你的期望,所以幹嗎現在就死呢;可能對他人造成痛苦(可是如果這樣的話,這也是早晚免不了的);而且我只看到了B,謊言啤酒廠;舍我誰會惹急軍士長?
因此,我想,為什麼不去公共圖書館把「A」打頭的小說全過一遍呢?(一個小姑娘曾問我:啤酒廠取名叫作雄鹿我還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有謊言啤酒廠這樣的名字呢?)於是我發現我讀過許多對酒館有趣的描寫,還有許多是關於對女性乳|房的窺淫癖的,所以我也沒覺得不對勁。您知道我將要看什麼嗎?下一套是巴恩斯著作:《福樓拜的鸚鵡》。噢,那一定是露露。我自以為已經能把「淳樸的心」領悟在心了。但我沒有幾本書,因為我的房間太小了。
友誼,高貴的情感,等等。
您喜歡音樂嗎?我覺得我還是有些喜歡的,不過呢,由於我很聰明,在六歲時便開始學鋼琴,所以很早就學會了視奏、低音提琴和長笛(或多或少吧),時不時地去教堂演奏管風琴。我喜歡擺弄這些樂器,叫它們發出轟轟之聲(不過不是在教堂裏面,我只是在腦袋裡純臆想罷了)。我喜歡到鎮上去,在巴士上和人打趣,或者在購物區跟著機器裏面放的勃蘭登堡協奏曲跳莫里斯舞,旁邊還有幾個人跟著一起拉小提琴。
1987年10月5日
巴恩斯給人一種差不多就到胸前的感覺,看布魯克納的時候,你必須跑到樓上。我真的覺得她寫的《凝視我》是一部優美的悲劇,不像我剛看完的《李爾王》那樣,這是我第一次讀《李爾王》。除了些華而不實的文字以外,情節、人物什麼的都是胡言亂語。典型的君主華服(這詞是我剛從填字遊戲裏面學來的)。這次也只有明信片了——手臂還是不好。
親愛的朱利安:
假如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我只是在告訴您,我總會有這樣的印象,像是被人時不時地戳了幾下。「當心!」這種信號在我看來挺有用的。也許,這不是您的責任。對我來說,這是在有意給高級思維提供記憶點。想要知道怎麼發生的?來搜我身吧!
因而,問題仍然存在,是什麼樣的巧合呢?
西·溫

1989年1月17日
您知道嗎,我在1935年之前就周遊了世界,那時候一切都還沒被人們糟蹋。當然嘍,坐了很多船,但沒有乘過飛機
我在半心半意地為您收集「蠢事」;在英格蘭,有種東西叫「夏天」,遲早「它要到來」,一想到這兒,我就愁惱不已。在瑣事纏繞的晚飯後,我們都坐在花園裡。我保證,要是氣溫再暖和個十攝氏度,您就可以在茶點之後出去散步啦。中年人告訴我說,他們年輕時,夏天烈日炎炎,人們坐在四輪運草馬車上縱酒歡鬧,可是我告訴他們,我比他們要大上三十歲,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他們年輕時,五月很沒勁,而他們全都不記得了。你懂什麼叫「冰雪三聖」嗎——我忘記他們是誰了,但是只有當他們已經成為過去的時候,你才能擁有一個真正的、拉丁的夏天。某年五月,我是在多爾多涅度過的,當時一直在下雨,他們對狗很殘忍,並展示給我看他們的殘暴行徑。麵包也要兩個禮拜做一次,阿基坦真是糟透了!不過我喜歡機場
皮爾徹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