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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生命感悟 自我

第一編 生命感悟

自我

與哲學上作為主體的自我不同,心理學上的自我是指人的慾望。如果一個人因為世界是我的世界這一認識論的真理便認為世界僅僅為滿足我的慾望而存在,他就是混淆了這兩個自我的概念。同樣,一切對唯我論的道德譴責也無不是出於此種混淆。
無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麼。關於我的「自我」,我唯一確鑿知道的它的獨特之處僅是,如果我死了,無論世上還有什麼人活著,它都將不復存在。
我何嘗不知道,在人類的悲歡離合中,我的故事極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對自己的故事傾注更多的悲歡。對於我來說,我的愛情波折要比羅密歐更加驚心動魄,我的苦難要比俄狄浦斯更加催人淚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是羅密歐,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實上,如果人人看輕一己的悲歡,世上就不會有羅密歐和俄狄浦斯了。https://read.99csw.com
但我聽見佛教導說: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只是隨緣而起的幻相。
在心理學上的自我之外,還有一個自我,不妨稱之為宗教上的自我,那便是靈魂。如果說慾望是旋生旋滅的,則靈魂卻是指向永恆的。關於靈魂,我推測它很可能是作為主體的自我與作為慾望的自我的一個合題。試想一個主體倘若有慾望,最大的慾望豈不就是永恆,即世界永遠是我的世界,而不能想象有世界卻沒有了我?一切使自我永恆化的努力,必定會由唯我和無我而走向頗具宗教意味的泛我或大我。當然,這個「我」已經不是一個有限的主體或一個有限的慾望了,而是一個與宇宙或上帝同格的無限的主體和和無限的慾望。就在這與宇宙大化合一的境界中,作為靈魂的自我擺脫了肉身的限制而達于永恆了。
https://read•99csw•com所有這些時候,我心中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這不是我!」於是,笑容凍結了。莫非笑是社會性的,真實的我則永遠悲苦,從來不笑?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點頭微笑;我舉起酒杯,聽著應酬話,用笑容答謝;我坐在—群妙語連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說著俏皮話,讚賞或得意地大笑……
我不知道,我的本質究竟是那獨一無二的「自我」,還是那無所不包的「大全」。我只知道,對於我來說,無論是用「大全」否定「自我」,還是用「自我」否定「大全」,結局都是虛無。
哲學所提出的任務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這一個任務:「認識你自己!」
在個人身上,自我意識和死亡意識總是同時覺醒並且成正比發展的。當自我的邊緣從混濁中清晰地分離出來時,自我化為烏有的前景就顯得觸目驚心了。反過來說,意識到read.99csw.com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和萬劫不復,也就意識到了自我的獨一無二和不可重複。人正是以否定的方式,即通過自我的絕對不存在而獲得關於絕對的概念的。當人既意識到自我、又意識到絕對之時,生命的苦惱就開始折磨他了,他開始尋求智慧,即尋求把自我與絕對、小我與大我結合起來的途徑了。他要參透他所從來的混沌,回到混沌中去,但是又不喪失自我。這是人的二律背反處境。
活在世上,這似乎是一件最平常的事,凡活著的人都對它習以為常了。可是,它其實不是一件最可驚的事么?為什麼世界上有一個我,而不是沒有我?每當這個問題在我心中浮現的時候,我就好像要從世界之夢中醒來一樣。不過,我從來沒有真正醒來。也許,夢醒之日,我才能知道答案,但同時也就沒有我了。
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是一個最重要的哲學問題。一切哲學的努九-九-藏-書力,都是在尋求自我與世界的某種統一。這種努力大致朝著兩個方向。其一是追問認識的根據,目的是要在作為主體的自我與作為客體的世界之間尋找一條合法的通道。其二是追問人生的根據,目的是要在作為短暫生命體的自我與作為永恆存在的世界之間尋找一種內在的聯繫。
我終歸是我自己。當我自以為跳出了我自己時,仍然是這個我在跳。我無法不成為我的一切行為的主體,我對世界的一切關係的中心。當然,同時我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會狂妄到要充當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認識論上的唯我論是駁不倒的,簡直是顛簸不破的,因為它實際上是同語反覆,無非是說:我只能是我,不可能不是我。即使我變成了別人,那時候也仍然是我,那時候的我也不可能把我意識為一個別人。這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在此限九*九*藏*書度內世界只能是我的世界。我只能作為我來看世界,但這個我並不因此而膨脹成了整個世界,相反是「縮小至無延展的點」,即一個看世界的視點了。所以,維特根斯坦說,嚴格貫徹的唯我論是與純粹的實在論一致的。
關於「自我」,我們可以聽到非常不同的談論。一些人說,「自我」是每個人身上最真實的東西,另一些人說,「自我」只是一種幻覺,還有一些人說,「自我」是一種有待于塑造的東西。按照「成為自我」、「實現自我」的說法,「自我」好像是極有價值的東西。按照「克服自我」、「超越自我」的說法,「自我」又好像很沒有價值。這些相左的談論往往還會出自同一個哲學家之口。原因可能有二:「自我」本身的確包含著悖論;用「自我」這個詞談論著不同的東西。
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於是有笛卡爾的命題:「我思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