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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人性觀察 名聲

第三編 人性觀察

名聲

很少有人真心蔑視名聲。一個有才華的人蔑視名聲有兩種情況:一是沒有得到他自認為應該得到的名聲,用蔑視表示他的憤懣;一是已經得到名聲並且習以為常了,用蔑視表示他的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嗎?好吧,試著讓他失去名聲,重新被人遺忘,他就很快又會憤懣了。
當然,名人和偉人是兩碼事,就像登台表演未必就是藝術家一樣。
叔本華把尊嚴和名聲加以區分:尊嚴關涉人的普遍品質,乃是一個人對於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聲關涉一個人的特殊品質,乃是他人對於一個人的成就的肯定。我們可以由此引申說:人格卑下,用尊嚴換取名聲,名聲再大,也只是臭名遠揚罷了。
風景一成名勝,便遊人紛至,人出名也如此。笛卡爾說他痛恨名聲,因為名聲奪走了他最珍愛的精神的寧靜。我們常常聽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債如山,也常常讀到他們還債的文字貧乏無味如白開水。https://read•99csw•com一口已被汲乾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斷地供應名牌泉水,商標下能有多少真貨呢?
做名人要有兩種稟賦。一是自信,在任何場合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物,是當然的焦點和中心。二是表演的慾望和能力,渴望並且善於製造自己出場的效果。我恰好最缺少這兩種稟賦,所以我不宜做名人。
赫赫有名者未必優秀,默默無聞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觀也如此。
我們喜歡聽讚揚要大大超過我們自己願意承認的程度,尤其是在那些我們自己重視的事情上。在這方面,我們的趣味很不挑剔,證據是對我們明知言過其實的讚揚,我們也常常懷著感謝之心當作一種善意接受下來。我們不忍心把讚揚我們的人想得太壞,就像不放心把責備我們的人想得太好一樣。
無論是見名人,尤其是名人意識強烈的名人,還是被人當作名人見,都是最https://read.99csw.com不舒服的事情。在這兩種情形下,我的自由都受到了威脅。
誠然也有這樣的情況:天才被埋沒,未得到應有的名聲,或者被誤解,在名滿天下的同時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視名聲之虛假。可是,我相信,對於真實的名聲,他們仍是嚮往的。
在我的概念中,名人是寫出了名著或者立下了別的卓越功績因而在青史留名的人,判斷的權力在歷史,明星則是在公眾面前頻頻露面因而為公眾所熟悉的人,判斷的權力在公眾,這便是兩者的界限。
答:順其自然吧。名聲永遠是副產品,可有可無。過去我沒有這些所謂名聲,並不覺得缺了什麼。遲早有一天,人們會忘掉我,那時我也不會感到不安。
人怕出名,風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屬於自己,慕名者絡繹來訪,使他失去了寧靜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對而坐的情趣。風景一出名,也就淪入凡塵,遊人雲集,九_九_藏_書使它失去了寧靜的環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賞玩的欣慰。
煊赫的名聲是有威懾力的,甚至對才華橫溢如海涅者也是如此。一旦走近名人身旁,他所必有的普通人的外觀就會使人鬆一口氣。同時,如果這位名人確是偉人,晉見者將會發現,乍見面就同他談論偉大的事物該顯得多麼不自量力。於是海涅談起了李子的味道。歌德含笑不語,因為他明察海涅此舉乃出於放鬆和緊張雙重原因,這個老猾頭!
身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關心名聲的。鄙視名聲,在未出名者固然難免酸葡萄之譏,在已出名者也未嘗沒有得了便宜賣乖之嫌。他也許是用俯視名聲的姿態,表示自己站得比名聲更高,真讓他放棄,重歸默默無聞,他就不肯了。名聲代表作品在讀者中的命運,一個人既然要發表作品,對之當然不能無動於衷。
當世人紛紛擁向名人和名勝之時,我獨愛潛入陋巷僻壤,去尋訪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觀。
其實,廬九*九*藏*書山本來何嘗有什麼景點?陶淵明嗜酒,「醉輒卧石上」,所卧之石不知幾許,後人偏要指廬山某石為陶之「醉石」。白居易愛花,「山寺桃花始盛開」,所見不過桃花數叢,後人偏要指廬山某處為白之「花徑」。「無名天地之始」,何況一石一徑?可嘆世人為名所惑,蜂擁而至,反而看不見滿山無名的巉岩和幽徑,遂使世上不復有陶白之風流。
我們時代最可笑的誤解之一便是,以為只要成了明星,寫出的書就一定是名著。
無論什麼時候,這個世界決不會缺少名人。一些名人被遺忘了,另一些名人又會被捧起來。劇目換了,演員跟著換。哪怕觀眾走空,舞台決不會空。
古希臘晚期的一位喜劇家在緬懷早期的七智者時曾說:「從前世界上只有七個智者,而如今要找七個自認不是智者的人也不容易了。」現在我們可以說:從前幾十年才出一個大師,而如今要在文化界找一個自認不是大師的人也不容易了。
read•99csw.com問:你自己如何對待你的名聲?
一個人不拘通過什麼方式或因為什麼原因出了名,他便可以被稱作名人,這好像也沒有大錯。不過,我總覺得應該在名人和新聞人物之間做一區分。當然,新聞人物並非貶稱,也有光彩的新聞人物,一個恰當的名稱叫做明星。
世上多徒有其名的名人,有沒有名副其實的呢?沒有,一個也沒有。名聲永遠是走樣的,它總是不合身,非寬即窄,而且永遠那麼花哨,真正的好人永遠比他的名聲質樸。
由於名聲有賴於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輿論、時尚、機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來賢哲多主張不要太看重名聲,而應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一個成熟的作家理應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質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帶來的聲譽為其創作的真正報酬。熱衷於名聲,哪怕自以為追求的是真實的名聲,也仍然是一種虛榮,結果必然受名聲支配,進而受輿論支配,敗壞自己的個性和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