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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人性觀察 角色

第三編 人性觀察

角色

在梵谷活著時,一定也有姑娘想象自己嫁給更早時代的天才,並且被這個念頭感動得掉淚。而與此同時,梵谷依然找不到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姑娘。
演員尚有卸妝的時候,我們卻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社會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視下,甚至隱居和自殺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種角色。
一個人可以承認自己有種種缺點,但決不肯承認自己虛偽,不真誠。承認自己不真誠,這本身需要極大的真誠。有時候一個人似乎敢承認自己不真誠了,但同時便從這承認中獲得非常的滿足,覺得自己在本質上是多麼真誠,比別人都真誠:你們不敢承認,我承認了!於是,在承認的同時,也就一筆抹殺了自己的不真誠。歸根到底還是read.99csw.com不承認。對虛偽的承認本身仍然是一種虛偽。
瀟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實際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束的痕迹,往往也就被當成了瀟洒。
如今,瀟洒成了一種時髦,活得瀟洒成了一句口號。人們競相做作出一種自然的姿態,恰好證明這是一個多麼不自然的時代。
她讀著梵谷的傳記,淚眼洶湧,心想:「如果我在那個時代出生,我一定嫁給梵谷。」
做作者的靈魂往往分裂成一個戲子和一個觀眾。當戲子和觀眾彼此厭倦時,做作者的靈魂便得救了。
真誠者的靈魂往往分裂成一個法官和一個罪犯。當法官和罪犯達成和解時,真誠者的靈魂便得read.99csw.com救了。
人不易擺脫角色。有時候,著意擺脫所習慣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演另一種角色。反角色也是一種角色。
對於有的人來說,真誠始終只是他所喜歡扮演的一種角色。他極其真誠地進入角色,以至於和角色打成一片,相信角色就是他的真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如此真誠的表演所感動了。
也許,只有當我們扮演某個角色露出破綻時,我們才得以一窺自己的真實面目。
人在社會上生活,不免要擔任各種角色。但是,倘若角色意識過於強烈,我敢斷言一定出了問題。一個人把他所擔任的角色看得比他的本來面目更重要,無論如何暴露了一種內在的空虛。我不喜歡和一切角色https://read.99csw.com意識太強烈的人打交道,例如名人意識強烈的名流,權威意識強烈的學者,長官意識強烈的上司等等,那會使我感到太累。我不相信他們自己不累,因為這類人往往也擺脫不掉別的角色感,在兒女面前會端起父親的架子,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要表現下屬的謙恭,就像永不卸妝的演員一樣。人之扮演一定的社會角色也許是迫不得已的事,依我的性情,能卸妝時且卸妝,要儘可能自然地生活。
由此我獲得了—個鑒定真誠的可靠標準,就是看一個人是否被自己的真誠所感動。一感動,就難免包含演戲和做作的成分了。
做人生的大表演,哪怕不是表演給俗世和他人看,而是表演給上帝和自己看,仍然是一種表九*九*藏*書演。這是心中裝著永恆的人容易掉入的陷阱。
偶爾真誠一下、進入了真誠角色的人,最容易被自己的真誠感動。
如果真誠為一個人所固有,是出自他本性的行為方式,他就決不會動輒被自己的真誠所感動。猶如血型和呼吸,自己甚至不可覺察,誰會對自己的血型和呼吸顧影自憐呢?(寫到這裏,發現此喻不妥,因為自從《血型與性格》、《血型與愛情》一類小冊子流行以來,果然有人對自己的血型顧影自憐了。姑妄喻之吧。)
一種人不自覺地要顯得真誠,以他的真誠去打動人並且打動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動了。
「成為你自己!」——這句話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樣知易行難。我甚至無法判斷,我究竟是否已經成https://read.99csw.com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處結束,真實的自我在何處開始,這界限常常是模糊的。有些角色僅是服飾,有些角色卻已經和我們的軀體生長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層層剝去,其結果比剝蔥頭好不了多少。
有做作的初學者,他其實還是不失真實的本性,僅僅在模仿做作。到了做作而不自知是做作,自己也動了真情的時候,做作便成了本性,這是做作的大師。
一種人故意地要顯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並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懷疑起自己來了。
什麼是做作?做作就是不真誠,或者,故意真誠。「我一定要真誠!」——可是你已經在做作了。
什麼是虛假?虛假就是不真實,或者,故意真實。「我一定要真實!」——可是你已經在虛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