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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堅守

第四編 精神家園

堅守

真正精神性的東西是獨立於時代的,它的根子要深邃得多,植根於人類與大地的某種永恆關係之中,唯有從這個根源中才能生長出天才和精神傑作。當然,一個人是否天才,能否創造出精神傑作,這是無把握的,其實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失去與這個永恆源泉的聯繫。如果這樣,他就不會在任何世道下悲觀失望了,因為他知道,人類精神生活作為一個整體從未也決不會中斷,而他的看來似乎孤獨的精神旅程便屬於這個整體,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之泯滅。
所謂超脫,並不是超然物外,遺世獨立,而只是與自己在人世間的遭遇保持一個距離。有了這個距離,也就有了一種看世界的眼光。一個人一旦省悟人生的底蘊和限度,他在這個浮華世界上就很難成為一個躊躇滿志的風雲人物了。不過,如果他對天下事仍有一份責任心,他在世上還是可以找到他的合適的位置的,「守望者」便是為他定位的一個確切名稱。以我之見,「守望https://read.99csw.com者」的職責是,與時代潮流保持適當的距離,守護人生的那些永恆的價值,瞭望和關心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可是,當我發現還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豎立著時,禁不住向它們深深鞠躬了。我心想,堅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樣奇特的靈魂呢。
真正的精神貴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個精神遭到空前貶值的時代,倘若一個人仍然堅持做精神貴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於物質的清貧,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真正出於精神上的高貴和誠實。
我笑答:既然世上還有如許關注著精神命運的心靈,精神何嘗無家可歸?
生活在現代商業社會裡,文人棄文從商也好,亦文亦商也好,賣文為生也好,都無可非議。真有一位當代梵高枯守在象牙塔里,窮困潦倒而終,當然可歌可泣,但這是不能要求于並非天才的一般文化人的。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是,在適應現代社會的同九*九*藏*書時有所堅持,在捲入商品大潮的同時有所保留。堅持和保留什麼?當然是原來就有的東西,毋寧說是人之為人的某種永恆的東西。
所以,我仍然要說:萬有皆逝,唯有精神永存。
自從商業化浪潮席捲中國大陸以來,關於人文精神失落的悲嘆不絕於耳。對於此類談論,我始終感到隔膜。我相信,一個夠格的文化人,或者說知識分子,不論他是學者還是作家藝術家,他必定是出於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從事精神文化創造的。在精神文化領域內,他不會沒有困惑,毋寧說正因為在人類精神生活和生存意義問題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領域內比常人有更執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為此,在是否要關注精神價值和從事精神創造這一點上,他決不會因為世態的變遷而發生動搖。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志業所在並且一如既往地從事著這一志業,如果他在此過程中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意義與歷史責任的某種統一,那麼九_九_藏_書,應該說他在精神上是充實自足的。信念猶在,志業猶在,安身立命之本猶在,何嘗失落?他的探索和創造原本是出於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為了獲取虛名浮利,種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帕斯卡爾說: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否則就不會因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所以,從人的悲哀也可證明人的偉大。借用帕斯卡爾的這個說法,我們可以把人類的精神史看作為恢復失去的王位而奮鬥的歷史。當然,人曾經擁有王位並非一個歷史事實,而只是一個譬喻,其含義是:人的高貴的靈魂必須擁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現代世界是商品世界,我們不能脫離這個世界求個人的生存和發展,這是一個事實。但是,這不是全部事實。我們同時還生活在歷史和宇宙中,生活在自己唯一的一次生命過程中。所以,對於我們的行為,我們不能只用交換價值來衡量,而應有更加開闊久遠的參照系。在投入現代潮流的同時,我們要有所堅守,堅守那些九-九-藏-書永恆的人生價值。
那些沒有立足點的人,他們哪兒都不在,竟因此自以為是自由的。在今天,這樣的人豈不仍然太多了?沒有自己的信念,他們稱這為思想自由。沒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稱這為行動自由。沒有自己的女人,他們稱這為愛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終是以選擇和限製為前提的,愛上這朵花,也就是拒絕別的花。一個人即使愛一切存在,仍必須為他的愛找到確定的目標,然後他的博愛之心才可能得到滿足。
人是一個被廢黜的國王,被廢黜的是人的靈魂。由於被廢黜,精神有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命運。然而,不論怎樣被廢黜,精神終歸有著高貴的王室血統。在任何時代,總會有一些人默記和繼承著精神的這個高貴血統,並且為有朝一日恢復它的王位而努力著。我願把他們恰如其分地稱作精神貴族。
休說精神永存,我知道萬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倖免。然而,即使歲月的洪水終將盪盡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迹,羅丹的雕塑仍非徒勞;即九_九_藏_書使徒勞,羅丹仍要雕塑。那麼,一種不怕徒勞仍要閃光的精神豈不超越了時間的判決,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傾塌了。我平靜地望著它們的殘骸隨波漂走,慶幸許多被囚的普通靈魂獲得了解放。
守望者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並不直接投身於時代的潮流,毋寧說與一切潮流保持著一個距離。但他們也不是旁觀者,相反對於潮流的來路和去向始終懷著深深的關切。他們關心精神價值甚於關心物質價值,在他們看來,無論個人還是人類,物質再繁榮,生活再舒適,如果精神流於平庸,靈魂變得空虛,就絕無幸福可言。所以,他們虔誠地守護著他們心靈中那一塊精神的園地,其中珍藏著他們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同時警惕地瞭望著人類前方的地平線,注視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世紀已臨近黃昏,路上的流浪兒多了。我聽見他們在焦灼地發問:物質的世紀,何處是精神的家園?
世上本無家,渴望與渴望相遇,便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