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編 精神家園 哲學(二)

第四編 精神家園

哲學(二)

哲學家無非也分成這三類,何嘗有純粹的哲學家?
常有人問我,學哲學有什麼捷徑,我的回答永遠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讀大哲學家的原著。之所以說是捷徑,是因為這是唯一的途徑,走別的路只會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最後還是要回到這條路上來。能夠回來算是幸運的呢,常見的是喪失了辨別力,從此迷失在錯誤的路上了。
哲學家生活在永恆中,詩人生活在瞬時中,他們都不會老。
一切鼓吹狹隘國家利益和民族仇恨的哲學家都是可疑的。哲學家用宇宙的真理衡量人類,又用人類的真理衡量民族和國家,在這樣的人心中,狹隘民族主義怎會有容身之地呢?
詩借瞬時把握永恆。哲學想直接把握永恆,但做不到,最後只好向詩求援。
哲學的精華僅僅在大哲學家的原著中。如果讓我來規劃哲學系的教學,我會把原著選讀列為唯一的主課。當然,歷史上有許多大哲學家,一個人要把他們的原著讀遍,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簡明而客觀的哲學史著作為入門索引,瀏覽一定數量的基本原著,這個步驟也許是省略不掉的。在這過程中,如果沒有一種原著引起你的相當興趣,你就趁早放棄哲學,因為這說明你壓根兒對哲學就沒有興趣。倘非如此,你對某一個大哲學家的思想發生了真正的興趣,那就不妨深入進去。可以期望,無論那個大哲學家是誰,你都將能夠通過他而進入哲學的堂奧。不管大哲學家們如何觀點相左,個性各異,他們中每一個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學的核心,即被人類所有優秀的頭腦所思考過的那些基本問題,否則就稱不上是大哲學家了。
有兩類哲學家,一類努力于使複雜的事物變得簡單,另一類努力于使簡單的事物變得複雜。
人類歷史上的一切九九藏書優秀者,不管是哪一領域的,必是對世界和人生有自己廣闊的思考和獨特的理解的人。一個人只有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卻做成了大事業,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曾有過呢。
春天是詩人的季節,秋天是哲學家的季節。
我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卡夫卡的作品中學到的哲學,決不比從專門的哲學書中學到的少。
哲學和詩都孕育于神話的懷抱。神話是永恆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雙兒女。直到今天,哲學一醒來就談論死去的母親,詩一睡著就夢見死去的母親。
一個優秀哲學教師的本事不在於讓學生接受他的見解,而在於讓學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終處於活躍的狀態。我對哲學課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學生領進哲學之門,使他們約略領悟到哲學的愛智魅力。但這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學教學的結果是南轅北轍,使學生聽見哲學一詞就頭痛,看見貼著哲學標籤的門就扭頭,其實那些門哪裡是通往哲學的呢。
一個人倘若不能從沉思中汲取大部分的快樂,他算什麼哲學家呢?
歷史是時代的坐標,哲學是人生的坐標。
孩子都是自發的哲學家,他們當然不知道什麼是哲學,但是,活躍在他們小腦瓜里的許多問題是真正哲學性質的。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們對哲學問題的興趣要遠遠超過大多數成人。
有必要改革我們的哲學課程,第一步是把它從政治課中分離出來,恢復它作為愛智慧的本來面貌和作為最高問題之思考的獨立地位。
正常人只關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學家總是關注無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區別即在於此。
理性強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學家。意志強的人研究社會,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強的人研究人九九藏書,追求美,做藝術家。
藝術與性,哲學與死,均有不解之緣。藝術用審美凈化性的煩惱,哲學用智慧凈化死的恐懼。但是,性的癲狂一方面給人以個體解體即死的體驗,另一方面又是種族生命延續即抗拒死的唯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麼,藝術是否也兼是哲學和哲學的拯救呢?
人的一生中,是否受到哲學的熏陶,智慧是否開啟,結果大不一樣。哲學在人生中的作用似乎看不見,摸不著,其實至大無比。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明白、歡欣、寧靜的,沒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糊塗、煩惱、躁動的。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東西,詩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哲學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東西。
哲學在商業社會裡的處境是矛盾的。一方面,追逐實利的普遍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面,追逐實利的結果是精神空虛,凡是感受到這種空虛並且渴望改變的人便可能愈加傾心於哲學。所以,哲學既是這個時代的棄婦,又是許多人的夢中情人。
有藝術家,也有哲學家。有藝匠,卻沒有哲學匠。演奏、繪畫如果夠不上是藝術,至少還是手藝,哲學如果夠不上是哲學,就什麼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繪畫糊口,還不失為自食其力,靠哲學謀生卻完全是一種寄生。
赫拉克利特說:「博學並不能使人智慧」,「我尋找過我自己」,「最美麗的猴子與人類比起來也是醜陋的」。早年我讀到這些格言,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它們串在一起,鑄成了我對哲學的基本看法:哲學就是教人智慧,智慧就在於尋找自己,而那些博學卻從不尋找自己的人則僅是一些冒充智慧的猴子。
我悄悄走過她的身旁,回到屋裡,把所有的哲學書籍都藏了起來。
在今天,哲學read.99csw.com彷彿破落了,正在給政治、科學、文學打工。
哲學無國別。
對哲學的相反理解: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邏輯學,其對象是思維;另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美學,其對象是心靈的體驗。不斷有人試圖把這兩種理解揉在一起,但結果總是不成功。
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討論一個什麼問題,便會有人說,你拿哲學觀點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拒,因為我不相信一種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東西是哲學。
哲學是男性的,詩是女性的,二者不可分離。沒有詩,哲學就只會結結巴巴發空論,成為鱉腳的清談家。沒有哲學,詩就只會絮絮叨叨拉家常,成為淺薄的碎嘴婆。
哲學課可以是最令人生厭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勝的,就看誰來上這門課了。誰來上是重要的。與別的課以傳授知識為主不同,在哲學課上,傳授知識只居於次要地位,首要目標是點燃對智慧的愛,引導學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問題。要達到這個目標,哲學教師自己就必須是一個有著活潑心智的愛智者。他能在課堂上產生一個磁場,把思想的樂趣傳遞給學生。他是一個證人,學生看見他便相信了哲學決非一種枯燥的東西。這樣一個教師當然不會拿著別人編的現成教材來給學生上課,他必須自己編教材,在其中貫穿著他的獨特眼光和獨立思考。
一個小女孩坐在灑滿陽光的台階上,眯縫著眼睛,一個朦朧的疑問在她的小腦瓜里盤旋:「我怎麼會到這世界上來的?」
一個不問生活意義的人當然是不需要哲學的,可是,我相信,人畢竟是有靈魂的,沒有誰真正不在乎活得有沒有意義。事實上,人們越是被世俗化潮流裹脅著在功利戰場上拼搏,生活在人生的表面,心中就越是為意義的缺失而困惑,而焦慮。因九九藏書此,在今天的時代,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哲學來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
哲學是一個產婦,從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門門具體科學。哲學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學是永存的,這位多產的母親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發走,彷彿只是為了不受他們的攪擾,可以在寧靜的獨處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恆情人——智慧。
個人思維猶如人類思維一樣,走著從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終生停留在第一階段,其低能者成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為藝術家。多數人在第二階段止步,視其才能的高低而成為一知半解者或科學家。達到第三階段的是哲學家。
新鮮的感受有活潑的生命,硬要把它釘在體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標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釋在長篇大論中,只剩下了一杯白開水。
要真正領悟哲學是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讀大哲學家的原著,看他們在想什麼問題和怎樣想這些問題。你一旦讀了進去,就再也不想去碰那些粗淺的啟蒙讀物了。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學作品都是格言體或詩歌體的。從什麼時候起,哲學板起了論文的刻板面孔?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學,也就是說,對別人的思想進行搜集、整理、分析、評論,寫出合乎規範的「論文」。現在我累了,我決定把夜晚留給自己,輕鬆地休息一下。於是,我翻開了蒙田的隨筆,讀上幾頁,或者翻開我的小本子,寫下自己的隨感。這當然不算研究哲學,可是我覺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學時更是個哲學家了。
被本體論問題糾纏的人是瘋子,被方法論問題糾纏的人是獃子,哲學家無非是這兩種人。
哲學read.99csw.com本質上只能自學,哲學家必定是自學成才的。如果說有老師,也僅是歷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師事他們,沒有任何中間環節。
古希臘有隱逸哲人,有逍遙學派、花園學派、畫廊學派,哲學家們在戶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我猜想,哲學完全學院化、體系化是中世紀神學興起以後的事情,隨著哲學所追問的那個「絕對」化身為上帝被關進教堂的四壁,哲學家們也就作為上帝的僕人被關進了學院的四壁,專事構造體系以論證上帝的權威。上帝死了,但僕人積習難改,總要論證點什麼。
新的哲學理論層出不窮。在我看來,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學,多半是學術。隨著文明的進化,學術愈來愈複雜了,而哲學永遠是單純的。
有的人慣於從一小點感受演繹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這座他自己營造的哲學迷宮裡,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當他的嚮導的那一小點感受了。
童年和少年是哲學的黃金時期。無論東西方,最好的哲學都出在公元前五世紀左右,那是人類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個人也是這樣,在這個年齡上,正在覺醒的好奇心直接面對世界和人生,其間還沒有隔著種種遮蔽人的心智的利慾和俗見。孩子們多麼善於提出既不實用、又無答案的問題呵,這正是哲學問題的典型特點,可惜的是,它們往往被毫無哲學聽覺的大人們扼殺了,同時也扼殺了許多未來的哲學家。
搞文學藝術的,才能差一些,搞出的東西多少還有娛樂的價值。可是,哲學本身不具備娛樂的價值,搞得差就真是一無價值了。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大眾需要差的文學藝術,那是一種文化消費,但沒有人需要差的哲學,因為哲學無論好壞都成不了消費品。一個人要麼不需要哲學,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