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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知識分子

第四編 精神家園

知識分子

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政治進程往往有強烈的使命感和參与意識,以拯救天下為己任,這大約是來自集學與仕於一身的儒家傳統吧。然而,依我之見,至少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妨超脫些,和社會進程保持一定距離,以便在歷史意識和人生智慧的開闊視野中看社會進程。也就是說,首先要自救,在躁動中保持靜觀沉思,在芸芸眾生中做智者(而不是導師或領袖),守護好人類和人生的那些永恆的基本價值。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制約作用,至少會對人類的精神走向發生良好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自救就是救世,獨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無憾,因為對於智者來說,獨善乃出自性情之必然,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從世紀初開始,中國的學人一直在反省中國的國民素質和文化傳統,找出了種種有待改進的缺點。有一個缺點似乎被忽視了,而忽視本身更證明了這個缺點的存在。中國人包括中國的學人歷來看重事功,即使關心道德修養也有強烈的實用目的,而缺少對個人靈魂生活的關注。在我看來,一個人有無真正的靈魂生活,亦即九_九_藏_書是否具有對於自己生命意義的嚴肅態度,乃是他在世上的一切責任心包括社會責任心的至深根源。
我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是,我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精英或想當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聖杯,使之不被洶湧的世俗潮流淹沒。我相信,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會有失落感的。領袖無民眾不成其領袖,導師無弟子不成其導師,可是,對於智者來說,只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天下無一人聽他,他仍然是一個智者。
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識分子,他們想做思想領袖,可是當今的社會風氣的確是越來越重實利,沒有人認他們的賬了。同時,比起那些發了財的人,他們又顯得比較窮。這使他們感到很不平衡,於是聚而發牢騷說: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實,read.99csw.com失落的不過是名和利罷了,精神怎麼會失落呢?比方說,你在海邊看日出,面對噴薄而出的旭日和絢麗變幻的霞光,你內心充滿驚奇、感動和喜悅的情感,這本身便是一種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們的邏輯,如果人們沒有因此而讚頌你是一個欣賞日出之美的專家,或者沒有因此而給你發一筆獎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對這種邏輯實在沒有什麼好討論的。
好的知識分子文化與好的大眾文化之間的距離,遠遠小於好的知識分子文化與壞的知識分子文化之間的距離。
我並不否認一個有終極關懷的人同時也可以或者應該關心社會的進程,但他關心的方式完全不同於以社會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們。毋寧說,某種邊緣地位乃是他的自覺選擇,與社會潮流保持相當距離是終極關懷的前提和必然結果。他所關懷的那些終極性的精神價值不僅僅屬於他個人,而是真正具有人類性和普遍性的,關係到人類社會的根本走向。一個人若能像蘇格拉底那樣守護著它們,批評社會上背離它們的傾向,他就代表了人類精神的一種高度,為社會提供了一種清醒的聲音。read•99csw•com如果一定要說人文知識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認為蘇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樣。
僅僅有學歷或者某個領域的知識,還不能算知識分子。什麼是知識分子?一個人真正品嘗到了智力生活的快樂,從此養成了智力活動的習慣,一輩子也改不掉了,讓他不學習不思考他就難受,這樣的人才叫知識分子。
按照一種古典的人文信念,治學的目的不在獲取若干專門知識,而在自身的精神完善,好的學者不只是某個領域的專家,甚至也不只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更是具備人生識見的智者。這種信念是東西方古典人文傳統所共有的,而在功利日重和分工日細的現代卻式微了。但是,某些基本的真理只會遭到忽視,不會過時。我相信,不論學術如何進展,孔子所云「古之學者為己」永遠是治學的正道。背離這個正道,治學和做人脫節,僅僅寄居在學術的一枝一節上討生活,或追逐著時髦的一流一派搶風頭,是決計成不了大氣候的。
曾經有一個時代,那時的作家、學者中出現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們每個人都經歷了某種獨特的精神歷程,因而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在他們的一九九藏書生中,對世界、人生、社會的觀點也許會發生重大的變化,不論這些變化的促因是什麼,都同時是他們靈魂深處的變化。我們盡可以對這些變化評頭論足,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由這些變化組成的他們的精神歷程在我們眼前無不呈現為一種獨特的精神景觀,閃耀著個性的光華。可是,今日的精英們卻只是在無休止地咀嚼從前的精英留下的東西,名之曰文化討論,並且人人都以能夠在這討論中插上幾句話而自豪。他們也在不斷改變著觀點,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謳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這些變化與他們的靈魂無關,我們從中看不到精神歷程,只能看到時尚的投影。他們或隨波逐流,或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也無非是隨波逐流的誇張形式罷了。把他們先後鼓吹過的觀點搜集到一起,我們只能得到一堆意見的碎片,用它們是怎麼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個性的。
中國知識分子始終在出處之間徘徊,身在書齋,心系廟堂。想當年,多少書生慷慨投身政治風雲,到頭來又乖乖地回到書齋,專心地做學問或瀟洒地玩學問了。我們恐怕連這點安慰也沒有,商潮滾滾而來,一旦失意read.99csw.com,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勢。什麼時候我們才真正具備現代民主社會公民的從容,無需憤激於政局又消沉于書齋,政治不再是關注的中心,學術也不再是一種逃避,從政和治學都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選擇呢?
學者的社會使命不是關注當下的政治事務,而是在理論上闡明並且捍衛那些決定社會基本走向的恆久的一般原則。正如哈耶克所說,當一個學者這樣做時,就意味著他已經採取了某種明確的政治立場。我不反對一個學者在他自己認為必要時對當下某個政治問題表態,可是,如果他始終只做這種事,不再做系統紮實的理論研究,那麼,你可以說他是一個政論家、時評家、記者、鬥士等等,但無論如何不能說他是一個學者了。如果我們的學者都去這樣做,中國的政治生活也許會顯得比較熱鬧,但理論的貧乏必定使這種熱鬧流於表面和無效。學術的獨立並不表現為學者們頻頻發表政治見解,獨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學術,即建立起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正如自由主義傳統對於西方政治的影響所表明的,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對於政治現實的影響是長遠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