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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瑤馬上高三,暑假報了幾個班,考完試還在每天做卷子,她說就不來了。」
女兒對父親有一種天然的依賴,哪怕是老馮這樣的父親。曾經有一度,馮小瑤覺得父親特別了不起,因為他是警察,纏著讓他講抓壞人的故事。可是老馮沒抓到幾個大壞蛋,處理的大多是派出所雞毛蒜皮的事情,慢慢的馮小瑤也就不問了。到最近這兩年,哪怕是每個月一次的見面,馮小瑤也表現得可有可無起來。
「那你現在,會經常和同事一起晚上喝酒嗎?」
老馮就開始說案子,撿著能說的說。他說到一半,服務員開門上菜,崔影說你還是沒變啊。老馮哦了一聲,便不再繼續講分屍案,笑笑說情商低一輩子變不了了。崔影搖搖頭,說如果小瑤在,大概是想要聽這個故事的。
老馮愣了一下。
「下個月我讓她來。」崔影說。
他一直不知道促使崔影離婚的男人是誰,壓根兒沒有抓姦這回事,就是有一天晚上出勤回家,崔影穿得整整齊齊坐在沙發上,告訴他喜歡上別人了,要離婚。這事對他的打擊遠沒有其他男人碰到時大,內心情緒再怎麼積蓄,小池塘也掀不起滔天浪。他甚至很能夠理解崔影,覺得她喜歡上別人理所當然。事後老馮也沒有動用公安手段調查,到今天他也想,自己那時候的好奇心是不是太弱了,到底有沒有另一個男人存在?崔影沒有再婚,從女兒的隻言片語里,老馮知道崔影從沒開始過一段正式關係。
「這是什麼?」
煙灰缸里有五個煙蒂的時候,老馮突read.99csw.com然坐直身子。
「互相靠一靠吧。」
老馮把包裹一頭的紙撕開,露出一個長毛絨熊腦袋。
「給小瑤的,我以為她會來。」
王興大叫三聲。
結束的時候,崔影讓老馮把熊帶回去。
老馮又看了一遍,然後繼續看下一個時間點。一小時后,他熄燈睡覺,熊在一臂之遙,他失眠了。
「要不要再試試搭夥過日子?年紀大了,有個照應。我這個,和從前比確實有點變化了,時不時的也想和人說幾句話。」
老馮點上一支煙,打開電腦繼續看監控。他估計再有三天左右,可以解決掉名單上的一半,后一半要慢點,因為有些在外省。走訪到現在,勉強算可疑的線索一共七條,但沒有一條重要到需要停下其他工作立刻追下去的,所以他也沒向王興上報。除非兇手心虛到買垃圾袋時行為嚴重失常,或者氣焰囂張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否則垃圾袋這條線索,應該很難摸到兇手尾巴。
「好,要是我手上的案子破了,下次我講給她聽。」
顯示屏上,購買佳豐牌特大號垃圾袋的是個看上去偏瘦的戴眼鏡男性,並不符合體格推測。他表情正常,從監控看,也沒有和收銀員說什麼話。
「哦,好。」他說。他有兩個月沒見女兒了。
老馮斜抱著包裹走出地鐵站,過兩個街口,拐彎走進「廣屋」——一家日式居酒屋。廣現潤二用中文和他打了個招呼,老馮是熟客,每個月都會來吃一頓晚飯。
那些受害人的屍塊,已經被法醫王德坤https://read•99csw.com確認過,所用的分屍工具,正是鋸子。
「本想著考完試,小瑤今天會來的。」老馮吃了幾口魚以後說。
老馮抱著大熊搭回程地鐵,熊腦袋擱在他肩膀上,相當惹眼。回到家裡,他把熊放在大床多年用不到的另一邊。他想著和崔影的這頓飯,想著她問的那幾句話,疲憊慢慢湧出來。老馮不喜歡回家,就是因為一個人的時候容易覺得累。他體能保持得不錯,疲倦更多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情緒,這似乎是他深切體會到的第一種情緒,年紀大真的有幫助。
「四月二十七日傍晚,廣安超市裡有一名中年男性購買了兩件商品,一卷佳豐特大垃圾袋外,一把鋸子。」
這是四月二十七日的一段監控。
崔影笑笑。
這是老馮跑的第十五個菜場。菜場里的雜貨鋪是佳豐牌垃圾袋的重要銷售渠道,名單上總共有近五十家。老馮已經總結出一個菜場模式:首先,會在菜場雜貨鋪里買特大號垃圾袋的熟客大多就是本菜場的小商販們,需要詢問這些人最近的行為舉止有無異樣;其次,讓店主儘可能回憶買走特大號垃圾袋的陌生客的信息。後者是重點所在,在謀殺案例中,如果兇手不得不採購作案工具,通常會選擇陌生的購買環境。
老馮看著床上坐著的大熊,想著自己還有三個月到五十歲生日,不知不覺的,一個人走了這麼久。這隻熊先前一路抱著非常柔軟,這柔軟此刻依然殘存在他身上,有絲絲縷縷難以索解的東西,從熊的每一根長絨中流淌出來read.99csw.com,沖刷著他的身體。這大約就是情感吧,但老馮覺得自己是個篩子,這些情緒從前胸進入,在他的皮膚、血液、心臟和骨骼間緩緩通過,從後背心滲出去。
「抽煙呢,抽煙的時候,會幾個人一起嗎?」
老馮瞅瞅她,問要不要再來一壺酒,崔影說還有半壺沒喝掉呢,老馮哦了一聲,把自己小杯里的清酒喝掉。
「我就是記記每天賣出點啥,不會記賣給誰。不過來我這裏買的,基本是老戶頭。」他說。
崔影放任了一會兒這異樣的沉默,說:「老馮,你說兩個人一起過,到底圖什麼?」
「你逮到那個王八蛋了!」
「那我看你還不夠老。」
「最近在忙什麼?」崔影問。
這些年他和崔影的關係反而比離婚前好,老馮自己這麼覺得,他判斷崔影應該也是。
電話這頭,老馮咧著嘴笑。是的,我逮到了!
老馮愣了愣,還是搖頭。
拉開包廂移門,崔影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
非高峰期的地鐵還算空,整排位子只坐了兩個人,老馮把抱著的巨大包裹放下來——這是他先前特意回家取的。離下車還有近半小時,他打開電腦,開始看監控錄像。這是名單上少有的幾家大超市之一,承包了佳豐垃圾袋差不多十分之一的銷量,也就是說每個月賣出超過五百卷特大號垃圾袋。老馮從營業數據里調取了每一筆佳豐特大垃圾袋的成交時間,然後去看相應時間點的收銀台監控錄像。工作量並沒有聽起來這麼可怕,因為錄像只保留最近兩個月,老馮拿到錄像的時間是六月二十一日九_九_藏_書,考慮到受害人的死亡時間,兩個月的錄像里只需要看最早的那一周,總共一百十九個時間點。
「我需要知道,他除了一卷佳豐牌特大號垃圾袋外,所購買的另一件商品是什麼。」
「嘿呀!」王興發出一聲喊叫,「我勒個去!老馮,老馮,老馮!」
老馮搖頭:「我一去,氣氛就差點。他們嫌我喝了酒也太清醒。」
老馮把一米多高的包裹靠在牆角,脫了鞋上榻榻米。
老馮倒回去重看。
店主是個中年胖漢,汗衫撩起了半截,把圓滾滾的肚子晾在外面。雜貨鋪悶在室內菜場最深處,盛夏天沒有空調,只有個巴掌大的小電扇對著他的肚子吹。櫃檯上擺了幾筐香料,還有一筐海燕小魚乾,沉澱出獨特的混合氣味。
次日清早,老馮撥通了這家超市經理的電話,要求核實四月二十七日傍晚五點三十三分,於三號收銀機結賬的一位顧客的購物清單。
到站的時候,老馮又看掉了四筆交易。監控並不特別清晰,每一筆交易他都要來回播放幾次,觀察顧客舉止是否可疑。很大程度上,這樣的觀察是靠「感覺」的,而老馮沒「感覺」。可惜感覺好的刑警沒時間干這樣的活,老馮想,也許兇手已經在眼皮子底下漏過去了。
「我抱這麼個大東西不方便,下次還是你親手給小瑤吧。不過,其實她現在已經沒那麼喜歡長毛絨了。」
老馮訥訥著不知該說什麼。
半個多小時后,老馮結束了對店主的反覆詢問。他留了電話,要求店主回去問問輪班看店的老婆,並且也同時完成了對店主本人的嫌疑評估九*九*藏*書。照例一無所獲。正常人不可能精確回憶幾個月前一件小商品的所有購買者,在參考坐標如此模糊的情況下出現大量疏漏在所難免,但老馮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換一個人,不免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從而產生深深的挫敗感,老馮不會,他在自己的名單上劃掉一行,然後下一個。
專案組迄今為止對兇手的畫像依然很模糊,諸如殘忍、冷漠、寡言少語之類的定義某種程度上是想當然的,最後抓到的真兇和這些詞語完全相反也不意外,這在許多案件里已經被反覆驗證過,只能說人總是出乎意料得複雜。能真正幫助老馮篩選嫌疑人的標準其實很少,甚至只有一條。受害人的死亡原因是扼死,當時的情形,不論是正面衝突,還是趁其不備,兇手對自己與受害人的力量對比一定有著相當的自信,才會採用這樣的行兇方式。同樣,對兇手的身高也有所要求。要麼,兇手是身高一米七三以上較強健的男性,要麼是格外魁梧的女性。
老馮嗦了一口酒說:「大概是上年紀了吧,有的時候確實會想。醫學上講,人變老以後,大腦也會變化,老年人話多,也容易念舊。可能吧,我這老了以後,倒會變得更正常一點了。」
崔影看看熊又看看老馮,告訴服務員可以上菜,另外再要了兩壺清酒。服務員離開時把移門合上。
店主小心地挪動肚子,在貨筐后的逼仄空間里彎腰找出賬本,然後從四月底往前一筆一筆尋找。
得到了經理查詢系統后的準確答覆,老馮打電話給王興。
「王隊長,我有一條線索。」老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