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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斌忽然覺得好笑,他從未見過有一個人如此懼怕自己。
李善斌擱下電話,老闆已經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臉,連聲說:「搞錯了,確實是我搞錯了。」
然而毒辣的日頭曬在身上,李善斌忽而又想,應該再多買點冰淇淋回去,從這裏騎回家,速度快點還化不了。他走回店裡,沖老闆笑笑。老闆在打電話,看見李善斌折返,陡然一愣,「啪」地把聽筒擱回座機。
「你有手機的吧。」
「你是說都要,對吧。」他打量著李善斌,彷彿要看看他會否反悔。
「打給誰?」
那就是五條。
王海波的父親叫王傑,在航天局工作。上一輩人的組織關係都很牢固,尤其是航天局這樣的特殊系統,李善斌有九成把握,王傑是在航天局退休的,如今應該六十歲左右,航天局裡一定還有許多與王傑相熟的同事。找到了王傑,多半也就能找到王海波。
老闆的口音讓李善斌覺得親切,他記得之前好像來過一次這家小超市,既然這樣,就多採購一點東西吧。
「哦哦,老婆,我老婆。」
他在銀行邊的小超市買了瓶潘婷洗髮水,女兒喜歡這個貴牌子,另加一條硬殼紅雙喜,本來要買兩條的,仔細盤算后,覺得一條勉強也夠,給家裡多留點錢。結賬的時候他看到收銀機旁邊陳列著健達繽紛樂,那是李怡諾最愛吃的巧克力品種,便問一共有幾條。
李善斌拿手指指電話,老闆連忙抖著手把電話推過去。
九九藏書善斌笑起來,說都要。
李善斌卸下電池板,把手機推回去。
他騎起來,兩邊的景物夾道矗立,將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他知道,人生的最後一段旅途,就此開始了。
「都在這裏了。」老闆操著貴州口音的普通話說。
老闆點點頭,像是有些遺憾,看看貨又看看李善斌。李善斌催他結賬,老闆說你等等,居然又從收銀台底下翻出兩條健達繽紛樂來。
「你沒搞錯,你心裏知道的。」
李善斌知道王海波曾經住在哪裡,也知道他曾經在哪裡工作。他覺得這兩個烙印一旦打上就很難磨掉,比如他自己,從來沒有換過工作,如果不是那場火也不會搬家。當然,王海波是從單位停薪留職出去的,可既然還留著職,單位總會掌握些情況吧;就算他搬了家,居委會也還會有他的聯繫方式吧。在這兩處碰壁的時候,意外之餘,李善斌從心裏升起的,是遲來的苦澀覺悟。自己停在原地,以為世界也同樣不曾改變,其實十一年前他就該懂得,不管是整個世界還是哪個人,都不會等他。
預感到即將解開難題,把斷了的線重新連上,李善斌繃著的面孔放鬆下來,他甚至隱然有了絲笑意,但瞬即又隱沒不見。
趙蘭長期工作于區衛生局辦公室,並在那裡退休。
幸好,關於王海波,他還有些手段。除了工作和住所,人有更難以捨棄的羈絆。
李善斌盯著老闆,慢慢收了笑。老read•99csw.com闆一寸一寸擠出笑來,問還想要點啥。李善斌視線下移,老闆的右手兀自緊緊抓著聽筒,青筋暴出,然後又蜂蜇一樣把手鬆開,縮進櫃檯下面去了。
前方是怒濤,是火海,是煉獄。他要走進去了。
李善斌讀過自己印出來的每一本書,很多年前他想改變命運的時候養成了這個習慣。他知道有人通過冒險改變了命運,有人撞了大運改變命運,但用知識來改變命運,總歸穩妥一些,可控一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李善斌操著貴州普通話,把喉嚨壓扁,學著老闆的聲線說。
他放下電話,心裏琢磨著,寡母病重,誰會在身邊照顧呢?
王傑雖然早已不在人世,但李善斌還是從主任那裡請了假,連著兩天往航天局跑,拜訪到三位王傑的老同事。他把自己裝扮成一位三流傳記作者,受王氏家族某位長輩所託,為王家每一位族人撰寫小傳。正式起見,他還杜撰了一份委託書。在這三位老同事口中,李善斌幾乎沒有打探到關於王海波的任何情況,王傑對兒子絕口不提。好在李善斌確認到了王傑的妻子,王海波的母親趙蘭的職業,那原本不在他的資料上。
李善斌猶豫了一下,他在心裏盤算女兒和兒子的諸般願望,還有老母親一直念叨的一口好鍋。說起缺的東西,家裡太多了,遠遠不是這家小超市裡能買全的。他搖了搖頭,說就這樣吧。
「行,好的好的read.99csw.com,一定。」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著的巧克力和開心果放進自行車前兜里。跨上車的時候,他看見老闆從店裡趕出來,把塑料袋扔進路邊的垃圾筒里,然後日本人似的給他鞠了個深躬。
他已經耽擱了太多時間,當王海波真正在視野里出現的時候,也就是他徹底離開當下生活的時候了。
「知道是什麼案子嗎?」他問。
「啊,那我得去看看她。」李善斌說。
「搞錯了?你不是說看了好幾眼,就是上個月來過的那個人嗎,和照片上的人很像?」電話那頭說。
走出便利店的時候,李善斌覺得自己應該不會第三次進這家店了。
「看你那麼怕我,多少是知道一點吧。」
老闆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夾在哭笑之間的表情:「我不會說的,我絕對不會再打電話了。」
「五個鐘頭以後,你可以打電話報警。」
李善斌沖他輕輕搖頭。
老闆露出他最諂媚的笑容,說:「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
「沒有啊。」
「還要點其他什麼東西嗎?」老闆瞅著他問。
老闆微微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制定計劃時,他很努力地回想看過的相關書籍內容:一些心理學專著,一些推理名著,甚至還有一本公安先進個人事迹選。他從中總結出很多道理,但現在他意識到這些道理不太管用,缺乏細節或者細節不實,照此實施的時候總是撞上礁石。先是分散藏匿的拋屍袋竟然這麼快暴露read.99csw•com,再是王海波不見了蹤跡。
「那就是知道咯。」李善斌點點頭。
知識沒能改變他的命運,大約是讀的書還不夠多。
自己的最後準備還差些什麼?李善斌去銀行櫃檯取了四萬八千九百二十一元——他工資卡上的所有錢。他的計劃用不著這麼多現金,大多數是留給家裡的。他猜想或許卡會很快凍結,只要警察查到他頭上。不能心存僥倖。
然而王傑並沒有在航天局退休,他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剛才他又回來買了兩根冰棍,我和他說了兩句話,這是個剛到上海兩個月的安徽人,到我這裏買過三四次了,不是只來過一次的那個。兩個人的鼻子有點像我給搞混了,所以趕快再打個電話來,省得你們白跑一次。」
老闆幫他把貨品放進塑料袋裡,說你來過我這兒吧,老客人了,下次來給你打九折。李善斌說來過一次,他把自己的貴州口音放出來一點,說咱們是老鄉啊。
「五個鐘頭,你忍得住嗎?」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豎起來。
老闆的臉上像是中了一拳,聳眉咧嘴,額頭沁出細汗,用顫抖的氣音發出「哈」的疑問。
「其實,我記得這條街上有地方買手機電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別人的電話打。」
「沒有沒有,什麼……我不知道,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臉皮已經發白。
「打電話?」他問。
「五個鐘頭,五個鐘頭以後,不管我怎麼樣,你肯定是安全的。」
「她狀況不太read•99csw.com好,你不知道嗎?」對方在電話里說。
他拿了五條繽紛樂,又取了三袋兒子最喜歡的開心果放在櫃檯上。
李善斌把電話機上的線拔了,用手拽一拽,老闆連忙把電話線的另一頭從牆上拔下來,整根交給李善斌。
「哎呀哎呀,」老闆急了,「您給我一條路走,我怎麼會不知好歹,怎麼會嘛,您都說了五個鐘頭,我要是這都熬不住,急著去投胎啊。別說五個鐘頭,我跟您保證,這五天里我都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的!」
老闆飛快地摸出手機放在櫃檯上。
和航天局工會對多年前去世員工的陌生感相比,區衛生局工會對趙蘭這個名字非常熟悉,因為他們代表組織,剛剛去探望過她。
「剛才搞錯了,應該是搞錯了。」
李善斌緊貼著收銀台,老闆往後閃躲,地方就這麼點大,他很快意識到無處可逃。努力向上提的嘴角、抽|動的左邊眼角、翕張的鼻孔,臉上的各個部位根本無法協作完成名為「鎮定」的指令,都想各自找個地方藏起來。
李善斌把塑料袋裡的巧克力和開心果拿出來,把電話線和電池板裝進去,紮起袋子,輕輕拍了拍,然後推還給老闆。
李善斌握住聽筒,定了定神,心裏掠過女兒的模樣。其實他也怕,但這個時候不能露怯。老闆已經報警了,如果這一關都過不去,還談什麼其他?他拿起話筒,按下重撥鍵。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電話。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訴我,我們不怕白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