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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53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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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來覺得,科夫琴科是個奸詐而陰險的陰謀家,他有能力整垮阻擋他道路的任何一個人,他對工作中的積極因素漠不關心,善於蠱惑人心,屬於那種慣於依照隱秘的不成文的規矩辦事的人。然而想不到科夫琴科具有一些與他原來的看法截然相反的特質。他每天到斯特拉姆的實驗室來,待人很親切,有時同安娜·納烏莫夫娜開幾句玩笑,是個名副其實的民主派;他熱情地同大家握手問好,經常同鉗工和機械師談話,說他年輕時在車間里當過旋工。
但他漸漸地恢復了往昔的生活,他說的話也就變了。
克雷莫夫笑著講述了巴格良諾夫的思想意識一步步發生變化的過程。巴格良諾夫又穿上了過去的軍衣軍褲,在這段時期他還有一些自由主義觀點,但畢竟不像丹通那樣無情地揭露現實了。
「我勝利了。」斯特拉姆常常這樣想。不過他心裏當然明白,他取得的並非徹底的勝利,他經常接觸的這些人之所以改變了對他的態度,開始幫助他,而不再妨礙他的工作,絕不是因為他以自己的智慧、才華抑或他自己的什麼力量征服了他們。
斯特拉姆突然發現了這些人的另一面,作為人的一面。
他畢竟很高興。他勝利了!
多年來斯特拉姆一直不喜歡希沙科夫。這次他到希沙科夫家吃午飯,發現希沙科夫慷慨好客,講究飲食,談吐幽默,妙趣橫生,喜歡喝上等白蘭地,還是一位版畫收藏家。而主要的是,他是斯特拉姆理論的崇拜者。
有一次,科夫琴科同斯特拉姆談到兒童的疾病。他竟對治療咽炎和佝僂病的方法十分精通,這使得斯特拉姆暗暗吃驚。原來科夫琴科除了兩個親生孩子,還收養了一個西班牙小男孩作為義子。這個西班牙小男孩經常生病,科夫琴科便親自為他醫治。
黨委書記拉姆斯科夫原來是個釣魚愛好者,戰前,他曾帶著老婆和兒子們乘小船在烏拉爾山區的小河上旅行。
這一切斯特拉姆非常明白九_九_藏_書,並且記得清清楚楚。但這種明白和記憶中畢竟出現了某種新東西……
斯特拉姆彷彿正被一列隆隆賓士的火車載向遠方,坐在列車裡懷念和回憶家中的寧靜,這未免有點古怪。時間安排得滿滿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人來人往,電話鈴聲不絕於耳。希沙科夫登門看望斯特拉姆那天,顯得關切而殷勤,詳細詢問了他的健康狀況,用詼諧而友好的口吻解釋著,請求他把過去的事統統忘掉。斯特拉姆覺得,這一天已過去十年之久。
馬爾科夫又變得客氣而親切,薩沃斯季亞諾夫說了幾句俏皮話,面帶微笑。古列維奇來到實驗室,擁抱了斯特拉姆,說道:「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您這個幸運的威尼亞明。」
恰好在這段時間,克雷莫夫在黨內遇到了麻煩。於是巴格良諾夫不再給他打電話。有一次,克雷莫夫遇見了他。巴格良諾夫軍便服領子上佩戴著菱形章,從停在最高檢察院大門前的一輛汽車裡走出來。這是他獲釋八個月後的事。八個月前,他還穿著爛襯衫,口袋裡裝著勞改營的證明信,三更半夜坐在克雷莫夫家裡談論那些無罪的罪人,談論盲目的暴力手段。
他過去覺得,那些行政幹部和黨的活動家在家庭圈子裡也在談論幹部的純潔性,也在用紅鉛筆批文件,或者向妻子朗讀《簡明黨史教程》,而在夢中也在看幹部臨時規則和義務守則。
誰也沒有企圖破壞他的學術興趣,而這一點卻是他最為擔心的。「我現在的確是空閑的。」他吃驚地想。
就連枯燥無味的斯韋欽也向斯特拉姆談到他搜集的各種仙人掌,在寒冷的1941年冬天,他把自己搜集的仙人掌養得完好無損。
過去看上去複雜難辦的種種事情,現在卻輕而易舉、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決。
同馬林科夫會見的第二天,他發現希沙科夫詢問的目光中帶著提心弔膽,再回想希沙科夫背著他召開「家庭會議」時他所忍受九九藏書的屈辱,他的確感到有些奇怪。
現在他又能聽到許多讚揚他的言詞。馬林科夫召見了他,用那雙聚精會神的聰明的黑眼睛注視著他,同他談了四十分鐘。斯特拉姆大為驚詫的是,馬林科夫居然了解他的工作,專業術語運用得相當自如。
他給斯特拉姆打電話時,總是說:
斯特拉姆以為,組織工作會佔用他的全部時間,他不得不接待新的科研人員,制訂各種計劃,分配訂購機器設備,參加各種會議。然而,汽車輪子跑得快,會議時間不長,開會時誰也不遲到,他的意見順利得到採納,最寶貴的上午工作時間斯特拉姆常常在實驗室里度過。在這段極為重要的工作時間里他是空閑的,誰也不會來打擾他。他可以安心思考他所關心的問題。他的科學真正成了他的科學,這完全不像果戈理的小說《肖像》中的畫家所遭遇的情形。
「杜邊科夫打擾您啦。我不妨礙您吧,維克托·帕夫洛維奇?」
他甚至帶著某種責備想起切佩任:「他過分迷戀于旅行和登山運動,這是對生活複雜性的無意識的恐懼,他離開研究所這件事說明,他有意識地逃避我們生活中的主要問題。」
人們的生活不會因某個斯特拉姆處處碰壁或事事順遂而發生變化。集體化時期的死難者和1937年被槍斃的人,不會因某個斯特拉姆是否獲得勳章和獎金證章,是被邀請去見馬林科夫還是無權出席希沙科夫召集的茶話會而復活。
斯特拉姆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看起來都很自然,同時又顯得極為反常。實際上,斯特拉姆的工作的確意義重大,為什麼不該得到誇獎呢?蘭德斯曼是一個有才華的學者,他為什麼不能在研究所工作呢?安娜·納烏莫夫娜是個不可替代的人,為什麼要讓她閑待在喀山呢?
然而列車一直在載著他賓士著。
以前,他一進幹部處,就感到氣惱,焦急不安,感覺到杜邊科夫注視著他。然而杜邊科夫原來是個熱情和善的read.99csw.com人。
他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種言論。
不知為什麼他想起工程師阿爾捷列夫在喀山發的那些議論,阿爾捷列夫當時談到軍事工廠的原料、能源和機床有保障,談到那裡沒有拖拉作風。
當然,他身上畢竟有某種東西發生了變化,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弄不清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當然,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回想起這件事不是無緣由的。他曾把這個故事講給娜佳和柳德米拉聽。
然而斯大林打電話來並不是偶然的,既不是出自古怪的願望,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因為斯大林代表著整個國家,而國家是不會心血來潮、隨心所欲的。
他經常對妻子說:「周圍有多少小人啊!人們膽小怕事,不敢堂堂正正地做正直的人,多麼容易讓步,有多少妥協行為,有多少可鄙的舉動啊。」
這是他獲釋后的第一個夜晚。這天夜裡,他說了許多愛好自由的話,談到他對勞改營全體囚犯的同情,提到他打算當一名養蜂人兼花匠。
但他知道,並非一切都這麼簡單。他有時只想看到那種極為單純的東西,諸如「斯大林在這裏,斯大林在那裡。斯大林萬歲」。有時他會嘲笑自己的這種願望。
克雷莫夫談到,一天夜裡,巴格良諾夫一下火車就直接去找他,穿一件破襯衫、一條破褲子,口袋裡裝著勞改營的證明信。
斯特拉姆以為,那些極力要加害於他的人一定會不好意思抬眼看他。但他去研究所上班那天,他們卻高興地同他打招呼,並且用充滿忠誠和友誼的目光望著他。特別令人奇怪的是,這些人的確是真誠的,現在他們確實對斯特拉姆一片好心。
「嘿,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他說,「生活中還有沒有更大的樂趣呢——黎明時分從家裡走出來,露珠在閃閃發光,岸邊的沙灘涼絲絲的,你散開纏繞的釣魚工具。這時河水還是黑乎乎的,水中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似乎給了你某種希望……等戰爭結束了,我介紹你加入釣九_九_藏_書魚愛好者協會。」
臨別時馬林科夫說的一番話使斯特拉姆頗為驚訝:「如果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了您在物理學理論方面的科研工作,那麼我們將感到痛心。我們非常明白,沒有理論就沒有實踐。」
但這時他領到了莫斯科的公民身份證,註銷了那份勞改營的證明信。他心中立刻產生了站到黑格爾的立場上去的願望:「一切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後來把住所還給了他,他說話的腔調也就變了。他說,在勞改營里,有不少人是蘇維埃國家敵人,這些人被判刑是罪有應得。後來把勳章還給了他。後來恢復了他的黨籍,再後來恢復了他的黨齡。
從喀山回來的安娜·納烏莫夫娜·魏斯帕皮爾對斯特拉姆說,她的申請和通行證在兩天之內就辦好了。而在莫斯科,科夫琴科派車到車站接她。杜邊科夫寫信通知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恢復工作的消息,暫時的缺勤待與副所長協商之後補發給她全部工資。
有人徵求斯特拉姆的意見,問他是否認為需要在自己實驗室的基礎上建立一個獨立的科研機構。他每次都乘專機飛往烏拉爾,並有一位副人民委員與他同行,指定一輛汽車專供他使用,柳德米拉乘坐汽車去內部商店時,順路捎帶上那些在幾周之前還裝作沒認出她的女人。
與此同時,斯特拉姆心裏明白,假如沒有斯大林打來的電話,研究所里誰也不會誇獎斯特拉姆的卓越勞動,恐怕蘭德斯曼還帶著他的滿腹才華無所事事地在外面閑逛呢。
「那天夜裡我聽了他的談話,以為他永遠失去了在檢察院工作的機會。」克雷莫夫帶著挖苦的微笑說。
斯特拉姆的實驗室里安裝的機器設備在他看來已不那麼完善。他想,一年之後它會像斯蒂芬孫的火車頭那樣博得人們的微笑。
這些天,他回想起克雷莫夫的一次談話。克雷莫夫談到自己的老同事——軍事檢察院首席偵查員巴格良諾夫。巴格良諾夫1937年被捕。1939年貝利亞曾在短期內推九_九_藏_書行自由主義,這時他從勞改營放了出來,回到莫斯科。
「當然了。」斯特拉姆心想,「那種所謂的『飛毯』作風,那些沒有官僚主義的地方,恰恰表現出官僚主義。那些為國家主要目標服務的事業正在以特別快車的速度發展著,官僚主義的力量具有相互對立的兩個方面,它能夠阻止任何運動,但它也能在無形中加速這種運動,甚至使它脫離地球引力的限制。」
他對1937年的死難者的態度絲毫沒變。他依舊懼怕斯大林的殘酷。
他無意中感覺到,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斯特拉姆的日常生活漸漸成了一種準則,他本人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在他看來,過去那段生活僅僅是個例外,他已經過不慣那種生活。阿爾捷列夫的論斷真的正確嗎?
「真的,他們不是壞人。」斯特拉姆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人道的一面。」
年輕人蘭德斯曼大為感動:科夫琴科親自往家裡給他打了電話,杜邊科夫在一小時之內給他辦好了進入斯特拉姆的實驗室的手續。
然而,在那些夜晚,在喀山的那間小房子里談的話他現在很少回想,即便是回想起來,他也漠不關心。在他看來,馬季亞羅夫現在也不那麼出色、不那麼聰明了。現在,馬季亞羅夫的命運也不再使他惴惴不安,他也不再那麼經常不斷地回想卡里莫夫懼怕馬季亞羅夫,或馬季亞羅夫懼怕卡里莫夫了。
當然,斯特拉姆深深懂得,所有這些變化一般不會改變什麼。他不是傻瓜,也不是無恥之徒。他善於思考。
對新來的工作人員招待周到,供餐從無間斷。他們笑呵呵地說,他們的全部工作就在於從早到晚在「內部」食堂里轉悠,吃現成飯。實際上,他們的工作當然不止於此。
收音機里幾乎每天晚上都播送「最近一小時」新聞。蘇軍的攻勢在逐漸擴大。現在,斯特拉姆覺得,把自己的命運同合乎規律的戰爭進程,同人民、軍隊和國家的勝利聯繫起來是極為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