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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聖誕

暗黑聖誕

有人在大喘氣,像是呼吸不過來了。別暈倒。拚命呼吸。不管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在我身後,我都一定不能轉過身去。

「我來接我的朋友。」
那個想法太嚇人了,於是我用萬有引力定律將其揮走。不管是什麼在上面滾來滾去,一定是自然力量的驅使。宅子有穿堂風而且一直空置著。閣樓處於任何天氣都可能被入侵的屋檐之下。是天氣或者動物。想想那些蝙蝠。我把被子往上拉,直至蓋住我的眉毛,假裝聽不到。
出於某些原因,十九世紀后,營養充足的男人和女人們開始懼怕一種完全是發明出來的問題——「夜間飢餓」。好立克這樣的飲料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你需要
路上沒有車轍。除了大海咆哮和海浪拍打以外,沒有聲響。
我重新站了起來。那個母親在我前方。我跟著她。她走向封閉式花園。她似乎穿牆而過,把我留在了外面。
我轉動把手,站在門口,房間被樓梯頂上的燈光隱約照亮了一點。盥洗台。耶穌誕生場景模型。衣架。衣架上有條小孩的連衣裙。我之前沒有注意到那個。可能是之前太匆忙了。我擱置擔憂,堅定地走上前去,俯身抬起木製模型。它很沉,我剛把它在懷裡抱好,閣樓燈滅了。
我返回時這座宅子顯得很壓抑。我讓燈一直亮著,徑直走上樓梯去收拾背包。我馬上就注意到通向閣樓的燈亮著。我停頓下來。深呼吸。當然那燈是開著的。我就沒有關過它。這說明之前是線路故障。我得告訴宅子的管家。
我吃了晚飯,試著讀了會兒書,告訴自己那不是什麼事兒,什麼事兒都不是。才晚上八點。我不想上床睡覺,儘管外面的雪已經有被子那麼厚了。
救救我。那不是我的聲音。
我把他翻過來,我看到他的後背有一條深長的切口,就像一道砍傷。
製作的關鍵是,一旦將蛋奶羹倒回鍋中加熱就要一直攪拌。如果你在攪拌的時候採用了詩人的節奏或者過於夢幻,最後可能會得到一份炒雞蛋。
我跑向前。我抓住小孩摟進自己懷裡。
我是第一個到的。朋友們會在第二天乘火車到達,我要去接他們,然後安頓下來準備過聖誕節。
製作方法
但你不是一個人,是不是?
我想我應該把它搬到樓下,放在我們的聖誕樹旁邊。它一定是在這裡有小孩的時候為孩子們做的。我把人偶和動物裝進衣服口袋裡就迅速離開了,讓門敞著。我得出發去車站了。斯蒂芬和蘇茜待會兒可以幫我搬其餘的部分。
我被弄糊塗了。他們在上一站就下了車嗎?我描述了他們的樣子。列車長再次搖了搖頭。「我會注意到陌生面孔。他們會在卡萊爾上車,然後問我在哪裡下車——總是這樣。」
讓我驚訝的是角落裡的耶穌誕生場景模型。
聖誕節到了。
在一隻碗里把蛋黃攪拌至均勻、蓬鬆。你可以用蛋白做蛋白酥或一個蛋白蛋卷。
他瘋了,他們說。晚上,他和妻子、小孩睡在閣樓上,他茫然地靠在牆上,把小孩的彈珠滾來滾去,滾去滾來,踱來踱去,踱去踱來,踱來踱去。一天晚上,就在聖誕節前,他勒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他任由她們在床上死去,自己走了出去。但他的妻子沒有死。她尾隨著他。第二天早晨,他們發現她坐在耶穌誕生模型旁邊,連衣裙被血染黑,喉嚨上有他留下的烏青的指痕。她一邊唱著搖籃曲,一邊把刀尖捅進木製人像的背。沒有人再見過約瑟。
我躺在床上,眼前一抹黑地盯著一抹黑的天花板。為什麼我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還要睜開眼睛?能看到什麼呢?我不信有鬼魂。
我寫下一個號碼交給列車長。「你能幫我打個電話給我朋友,告訴他們我在回家的路上了嗎?」
我們很幸運,包括那些最不幸的人,因為曙光終將出現。
這的確讓我在一段時間內對蛋奶羹有了心理障礙。但聖誕節就是聖誕節,而聖誕節就是蛋奶羹。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迪倫在一個朋友家裡的沙發上將就過夜,那朋友是一位收入頗豐的廣告從業者,正好跟好立克簽了一份合同,迪倫覺得他也許可以通過「夜間蛋奶羹」賺上一筆,並設想它也可以用來做髮乳或陰|道潤滑劑。
這樣的流動蛋奶羹應該立即擺上桌。然後吃掉。
凱西·阿克喜歡好立克,而我曾經為她沖調過。凱西,一邊喝好立克,一邊笑著說做蛋奶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不會做飯——甚至不會攪拌),而她對每件事情都很執著,為我找到了迪倫·托馬斯發明的那個叫作「夜間蛋奶羹」的神奇產品。

「哦,知道。我們都知道。」他看起來好像準備說些別的。但他只是吹響了口哨。空無一人的列車開動了,留下我茫然地盯著長長的鐵道,注視著紅色的信號燈猶如一個警告。
九九藏書終於,火車在鐵道遠處出現了。我很激動。小時候,我會去探望駐紮在皇家空軍基地的父親,這些記憶讓我每次乘火車旅行或來火車站接人時都有一股愉快的衝動。
在沉寂的黑暗裡我從沉睡中醒來,聽見了……什麼?我聽見了什麼?那聽起來就像是滾珠或彈子在我頭頂光禿禿的地板上滾動。它大聲滾動著,然後撞上牆壁。接著往另一個方向滾動。這原本也無關緊要,可另一個方向是上坡。東西鬆了會往下滾但不會往上滾。除非有人……
「明天之前還有別的車次嗎?」
「你會報警嗎?」我說。
我在車站等待著。我等到超出計劃時間,直到列車沿鐵道呼嘯而來。列車停下了。列車長下了車並看到了我。他搖了搖頭。「一個人也沒有,」他說,「根本沒有人。」
這個聲音不在我的上方——它在我上方的上方。我知道它是從哪裡傳過來的。
我等待倦意襲來入睡,等待曙光重現。
「有一具屍體,」我說,「在封閉式花園裡。」
「開門!你在裏面嗎?開門!」
約瑟,動物,牧羊人,還有破舊的星星。馬槽在中間。馬槽旁邊是一個母親和小孩的木製人像。
我們堂皇的姿態和微小的舉動並沒有相距千里。我們記得我們的朋友既因為我們一起做的微不足道的傻事,也因為他們真正的偉大之處。

頭上裹著披巾的女人用她捉摸不透、毫無情緒的眼睛盯著我,或者說是穿透我。我認出她了。那是馬利亞·洛克。她的目光轉向了一個高高的櫥櫃。我知道我的鑰匙可以打開這個櫥櫃,而我一定要打開它。
我對女僕室或育兒室沒什麼期待,但第二段樓梯那兒有什麼東西令我猶疑。冬日下午的斜陽驟然照亮了樓層。但亮光在樓梯腳下兀自結束,彷彿再也無法前進。我不想靠近那段樓梯,於是選定了宅子正面的那間房。
我回到樓下拿背包時,宅子的拉鈴響了起來,斷斷續續的金屬撞擊聲在宅子內部的某處作響。我很驚訝但並沒有驚慌。我猜是管家。我打開前門。沒有人。我走下台階環視四周。我承認我開始害怕了。夜晚清朗寂靜。遠近都沒有車輛。沒有離開的腳步聲。我決意克服內心的恐懼,在外面來回走了幾分鐘。然後,轉身往回走時,我看見了:拉鈴線繞過宅子一側裝在一處隱蔽的排水管道下。差不多有三四十隻蝙蝠正倒掛在顫動的電線上。同樣多的蝙蝠黑壓壓地成群俯衝旋轉。顯然是它們在電線上的動作觸發了鈴聲。我喜歡蝙蝠。聰明的蝙蝠。很好。現在開飯。
但也有缺點。我的妻子蘇茜·奧巴赫既是猶太人又是美國人,她在曼哈頓住了很長時間,並且和凱西一樣年紀,當我給她講這件事的時候,她對我說:「等等,你把一個在薩頓區長大的猶太人安頓在一間沒有電冰箱的公寓里?」
但它不是我之前擺放的樣子。
我扔下約瑟,抓起手機。那是蘇茜發來的一條簡訊:「給你打過電話。明天出發。」
以下是蛋奶羹的做法。
我抬起頭。有正在下樓的腳步聲。不是一隻腳前一隻腳后,而是一隻腳輕輕地拖動,然後另一隻腳跟上,站定,再重新邁步。
一出宅子,我的肺部就重新感受到了清爽。一定是因為裏面的泥灰。
我上了車,轉動鑰匙。收音機響了一秒鐘,斷了,點火裝置打了一次又一次,我發現電池完全耗盡了。兩小時之前在車站時,這輛車才剛剛啟動過。就算我讓燈一直亮著……何況我並沒有讓燈一直亮著。一陣冰冷的恐懼襲上心頭。我咽了一大口威士忌。我不能整晚睡在車裡。我會死掉的。
「誰?誰在那兒?」
那條簡訊一直在我的頭腦中閃現。那真的是指我應該出發嗎?而且為什麼?因為蘇茜和斯蒂芬不能過來了?天氣?生病?全都說不準。事實是我不得不走。
無論何時我再做蛋奶羹,我的腦海里無須思考就會產生思緒,無須想象就會產生畫面,一個像亞特蘭蒂斯一樣業已消失的紐約市:「垮掉派旅館」、醉酒的詩人,以及那些鑽石般珍貴的聲音,從安迪·沃霍爾到帕蒂·史密斯,從鮑勃·迪倫、迪倫·托馬斯到凱西·阿克……這之後沒幾年她就去世了,在一九九七年,經歷了與癌症的激烈抗爭,就像迪倫·托馬斯的詩:
雪地里有腳印。我跟著這些腳印走,來到了茅屋,茅屋頂覆著瓦楞鐵皮的補丁。沒有門,但裏面看上去乾燥且堅固。一本撕頁日曆仍然掛在牆上: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緩慢地行進,一個人也沒看見。在不為外物所動的一片read•99csw.com白色中,我好奇是否還有其他活人?
它年代久遠,出自樸素的手工製作,沒有手藝人的那種嫻熟,上過漆的木頭已經磨損,像年久的顏料一樣褪了色。
事實上阿克以她才女的執著和約等於零的烹飪水平,已經將蛋奶羹和紐約市永遠地糅合到了一起。
我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刀。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凱西·阿克從倫敦搬回美國。哈羅德·羅賓斯試圖起訴凱西從他的書《海盜》里剪切粘貼了一段話,放進了她再版的先鋒作品《年輕的慾望》里。
我說:「凱西,我們需要做蛋奶羹。」
我急著去弄杯咖啡,卻發現連衣裙不見了。我把它留在水池上方滴水,但它不見了。離開這個宅子。
它大概有兩英尺高,更像是一個娃娃房而不是聖誕節裝飾。在正面敞開的馬廄里立著動物、牧羊人、馬槽、約瑟。屋頂上,一小截金屬絲串著一顆破舊的星星。
「所以就在那裡嗎?」艾太太說。
我在刺目的白色中醒來。我在哪裡?有東西在搖。是車。我在車裡。一隻厚重的手套正在把雪掃掉。我坐起來,找到鑰匙,按下「解鎖」。已經是早晨了。車子外面是火車上的那位列車長和一位自稱是艾太太的女人。「看你把這裏折騰的。」她說。
2小勺玉米澱粉(可選)
請勿入內
「她也是一位公主!」
回到廚房,回到有威士忌、廣播四台和正在煮的意麵的環境中,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那條連衣裙。手工編織,給很小的小孩穿的。羊毛線有難聞的味道而且濕透了。我把它洗乾淨,掛在水池上方讓它滴水。我猜屋頂一定有個洞,所以那連衣裙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吸收漏進來的雨水。
我把相冊拿回廚房,放到我的木製士兵身旁。我穿上大衣戴好圍巾。我靠在柴火灶旁的兩把椅子上,邊打瞌睡邊等,邊等邊打瞌睡。
這幾秒鐘有一生那麼長。你過去是誰。你將成為誰。轉動鑰匙。
但是曼哈頓也不太對勁——就沒有什麼地方對凱西來說是真正對勁的,於是不久后她就住到我為她找的一間離我不遠的公寓。然後很快就是聖誕季了。
攪拌的時候加入糖。
隨著好立克兄弟從英格蘭移民,並於一八七三年在芝加哥建立工廠來生產他們舉世聞名的飲料,這種對以牛奶沖泡的罐裝粉末的狂熱便跨過了大西洋。
這間公寓還留有倫敦還未完全被貪婪和攫取這兩張罪惡大口吞噬之前的最後一絲英式古板氣息。在一座空置的、氣派的喬治亞風格房子里,這是一間鋪著石頭地板的拱頂地下室,說話能帶回聲。我覺得凱西會喜歡那些長視窗,從那兒望出去是雜草蔓生的封閉花園。房屋的主人已經去世了。繼承人正在等待遺囑檢驗,而且沒錯,凱西幾乎可以不花分文就住在這間公寓里,而我就住在街道的那頭。
阿爾菲出去檢查我的車。車一下子就打著了火,在白色的空氣中排出藍色的尾氣。我留下他們打掃宅子,正準備出發時想起收音機落在了廚房裡。我走回宅子。廚房空了。我可以聽見他們倆在上面的閣樓。我拿起收音機。耶穌誕生模型就在餐桌上,在我之前擺放的位置。
而且,跟伯德先生一樣,你可以加入玉米澱粉作為增稠劑——只需要加幾小勺到雞蛋混合液中,不要加到牛奶混合液里,並且要攪拌、攪拌、攪拌。
而迪倫·托馬斯死於紐約的切爾西旅館
玻璃掉在被雪照亮的門廳,我走出前門,走進黑夜。我在行車道上向左拐,然後就看見了她們:那個母親和小孩。
我的視線越過泛著浪花的海岸。對面肯定是凌空大宅。但那是什麼?有兩個身影在沙灘上走。是斯蒂芬和蘇茜嗎?他們最後還是開車過來了?然後,我儘力避免距離造成的視覺錯覺,還是看到第二個身影遠遠小於第一個。他們正堅定地向大宅走過去。
我需要給手機找到信號。
我出發前往車站。汽霜為樹木披上了閃閃銀裝。這景色美麗又致命。整個世界都被冰凍住了。
第二段樓梯很窄——是給僕人用的。它通向一段勉強齊肩寬的板條抹灰的走廊。我開始咳嗽。呼吸困難。潮氣使得灰泥掉在木地板上,變成厚重的碎塊。和二樓一樣,這一層也有三扇門。兩扇關著。我房間上方的這間,門虛掩著。我讓自己往前走。
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
羅賓斯,這個屬於大眾市場的軟色情機場讀物小說九_九_藏_書家毫不關心阿克一直以來予以抨擊的權力結構,也未考慮過她的這種寫作手法,即從已有文本——無論是偉大的還是微不足道的——中進行非表面式剪切粘貼,並創造出擾亂讀者與閱讀對象之間關係的新文本。
約瑟身穿羊毛短袍,但他的木腿上畫出了綁腿。我把短袍脫下來。短袍下面,木製約瑟穿了件畫上去的軍裝。第一次世界大戰。
我衝上第一段樓梯,用活力驅除不安。我打開卧室燈。那樣感覺好多了。第二段樓梯矗立在長長的走道盡頭的陰影里。我再一次感覺窒息。我怎麼像個老人一樣緊緊抓著扶手?
收拾好背包,我把所有食物都扔進一個盒子里,把東西都裝回了車上。我把威士忌和一條從床上順走的毯子放在前排,還準備了一個熱水袋以備不時之需。
我不想去。
「為什麼呢?」艾太太說,「就讓死亡埋葬死亡吧。」

一身布滿灰塵的軍裝掉落下來,像布偶一樣癱倒。這身軍裝上還有之前主人的痕迹。在褪色的羊毛夾克背面,肺部的位置有一道長長的砍傷。
將牛奶混合液倒入雞蛋混合液並攪拌、攪拌、攪拌!
我打開燈,把火燒旺。宅子里沒有我從山丘上看到的那對神秘人物造訪的跡象。或許是管家和她的女兒來確認一切安好。我有艾太太的電話號碼,但一格信號都沒有,我沒法打電話。
少許鮮奶油
有光。宅子外面,母親和小孩的身影手拉著手,站著一動不動、悄無聲息。
一九一四年聖誕節,約瑟·洛克上了戰場。在離開家向佛蘭德開拔之前,他為年幼的女兒製作了一個耶穌誕生模型。一九一六年回來時他中了毒氣。他們聽見他往樓梯上爬,用被泡沫侵蝕的肺艱難呼吸的聲音。
我們走進廚房。我抖得太厲害,艾太太心生憐憫,開始煮咖啡。「阿爾菲找到了我,」她說,「在他和你的朋友通過電話之後。」
攪拌的工作最好使用一個氣球型蛋抽完成。我用的是銅製蛋抽、銅製碗和銅製加溫鍋,但那只是為了好看。

凱西·阿克的紐約蛋奶羹

我重新在耶穌誕生模型旁坐下。或許不見了的人偶在模型里。我把手伸進去。手指摸到了一枚金屬件。是一枚小小的帶環形鑰匙頭的鐵鑰匙。也許是閣樓門的鑰匙。
二樓有三間卧室。每間卧室里都有一塊被蟲蛀了的地毯、一個金屬床架和一個紅木五斗櫥。走道盡頭是通向閣樓的第二段樓梯。
加熱牛奶和鮮奶油,但不要煮沸。


我沒能理解。我說:「她不需要電冰箱,那裡沒有採暖。」
是的,你可以加入白蘭地或朗姆酒。一些人喜歡加入香草——如果要加香草的話應該加到牛奶和鮮奶油中。
列車長看了一眼簡訊。「也可能是你應該出發,」他說,「從現在起直到二十七號都不會再有列車經過卡萊爾了。明天本來是最後一天但是那趟車被取消了。天氣原因。」
小孩穿著那條羊毛連衣裙。沒穿鞋子。她可憐巴巴地用手臂挽著母親。她的母親站著猶如一塊石頭。
開往車站的一路上都沿著海。這條路既孤獨又固執,拐彎的地方不是死角就是急轉。我沒有遇上誰也沒有看見誰。海鷗在海面上盤旋。
列車減速並停下。列車長下了車稍事休息。我盯著車門——火車不大,這是一列支線火車——但沒有一扇車門打開。我向列車長招了招手,他走了過來。
她從來沒有對此說過什麼,當然,因為關於凱西·阿克這位性解放和后朋克偶像級人物,我們常常忘記她有完美無瑕的教養。
我驅車離開了車站重新上路,沿著陡峭的山丘往前開,希望高處可以幫我聯繫上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我在山頂停好車,來到車外,豎起大衣衣領。初雪打在我的臉上,像小昆蟲一樣奮不顧身,尖利刺痛並充滿敵意,就像是小口叮咬。
直到天亮我才睡著,而當我重新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光已經開始向下傾斜。
讀哈羅德·羅賓斯完全不需要動腦子,所以凱西很驚訝這個把性和垃圾的組合物賣出七千五百萬冊的男人居然會耗費那麼多腦力來起訴一個文學強盜。
我感覺自己要哭了。我拿出靜音的手機,翻到那條簡訊:「給你打過電話。明天出發。」
這個房間在屋檐下,就像我猜測的那樣。房間地板凹凸不平。沒有床,只有一個盥洗台和一個衣架。
生好火,打開收音機,我開始分拆節日補給,廚房裡一片其樂融融。我檢查了一下手機——沒有信號。還好,我知道明天列車的到達時間,況且稍稍避開俗世喧囂也是一种放松。我把派放進烤箱加熱,倒了一杯葡萄酒,便上樓給自己找卧室。
大約凌晨兩點我聽到一個小孩在哭。這不是一個擦傷了膝蓋或者丟失了玩具的小孩,而是一個被拋棄的小孩。他的聲音便是他最後的救命稻read.99csw.com草。這個小孩哭泣著同時也知道不會有人過來。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凌空大宅聳立在一個山丘上,俯瞰著大海。這是一幢四四方方的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府邸。大飄窗向下透過松樹面朝海濱。六級石階把訪客向上引至正面的雙開大門,在那裡撥動哥特式的拉鈴索,便是一聲巨大的、悲切的鳴響,直抵大宅深處。
腳步停在樓梯腳下。接下來他們做了我知道他們會做的事,我身體里的全部恐懼因子都知道他們會做的那件事。腳步向廚房門靠近。不管外面是什麼,它站在十二英尺開外的門的另一面。我站在餐桌後面並拿起了一把刀。
回到宅子里,我想著這一整夜應該做些什麼。我一定不能睡著。昨天勘察樓下的時候,我注意到一些上了年頭的書籍和卷冊——落灰的各種冒險故事和帝國傳奇。我翻閱這些書籍卷冊時,偶然發現了一本褪色的天鵝絨相冊。在冰冷廢棄的起居室里,我開始探索過去。

他搖搖頭。「車是空的。下一站就是這條線的終點了。」
我看到唯一一盞閣樓燈在樓梯最上方。我找到了圓形的棕色電木開關。我輕輕觸動開關。孤零零的燈泡亮得勉強。那個房間就在正前方。房間門關著。我之前不是敞著門嗎?
我只要想辦法開四十英里到寸倉。那裡有間酒吧和家庭旅館,雖然偏遠但有正常的生活。
這不是正確的回答。蘇茜雙手捂住頭說:「薩頓區是曼哈頓最高檔的住宅區,就像是貝爾格萊維亞區。」
那聲音又來了:大聲滾,撞到牆,停住,接著滾。
我們從一個並不認識的朋友那兒借了這幢宅子。
在回凌空大宅的緩慢行程中,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離開這裏。夜間上路既慢又危險,但是我不可能再一個人過一晚。恐怕不止我一個人。
可以倒出來享用的流動蛋奶羹在聖誕節大受歡迎,它和聖誕節一起在十九世紀風靡開來。關於這件事,我們得責備或表揚來自伯明翰的一位名叫阿爾弗雷德·伯德的化學家,他的太太對雞蛋過敏。可憐的伯德太太喜愛蛋奶羹卻不能吃,所以在一八三七年,阿爾弗雷德試做出了使用玉米澱粉代替雞蛋的澱粉版本的蛋奶羹。伯德先生在他的玉米澱粉中加入了糖和黃色食用色素,很快,在英格蘭乃至大英帝國的各個角落都可以找到裝在讓人愉快的錫罐里的伯德的蛋奶羹粉了。
我按下撥號。沒反應。我試著發條簡訊。沒反應。但又有什麼要緊呢?突然間我感到放鬆和平靜。他們只是耽擱了點時間,這就是原因。明天他們就到。
「凌空大宅。你知道這個宅子嗎?」
我不想死。
羅賓斯堅持要她道歉,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正是凱西所憎恨的。
「一天一趟就是為你們開的,在這種地方已經超出需要了。你在哪裡落腳?」
在前面的房間里,一個小小的錫壁爐里燒著微弱的爐火。火的兩邊坐著母親和小孩。小孩正專註地玩著一個彈珠。她的赤腳凍得發紫,但看起來她並不覺得冷,沒有我冷。
外面,下過雪,雪落在雪上。天空晴朗。月亮敏捷地浮出了海面。
一九一〇年的凌空大宅。擁有不可思議的纖細腰肢的女人們身穿長裙。男人們身穿粗花呢獵裝。照看馬匹的夥計們身穿馬甲,照看花園的夥計們戴著低頂圓帽。女僕身穿漿過的圍裙。這一張他們再次身穿最好的衣服:一張結婚照片。約瑟和馬利亞·洛克。一九一二年。他是一名園丁。她是一名女僕。相冊的最後幾頁很鬆散,沒有整理過,上面是更往後的照片和剪報。一九一四年。男人們身穿軍裝。約瑟身在其中。
但羅賓斯對自己的作家身份自視甚高。凱西對他作品的挪用已經充滿喜感地表明,脫離了那個吸睛的獵奇情|色故事——其語言除了充當讓讀者從一個性行為滑向另一個性行為的潤滑劑之外毫無意義——后,羅賓斯的文字很差勁。這正是問題所在。凱西·阿克戳穿了哈羅德·羅賓斯——向他本人。
拿著刀,我走進門廳去關門。天花板吊著的金屬燈飾隨著長長的鏈條劇烈搖擺。一陣狂風向前猛衝,使它就像被推得太高的小孩的鞦韆。它又向後狠狠地撞上了前門上方那扇大大的半圓形氣窗。氣窗被撞破了,鋒利的碎片雨在我肩膀周圍灑了一地。閃爍搖擺。嗡嗡作響。陷入黑暗。宅子的燈滅了。現在沒有風。沒有哭泣。再一次寂靜。
兩次我站起身走到門邊。兩次我又重新坐下。
沒有小孩。我臉著地,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我清楚地聽見那個聲音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並且睡得很熟。我的上方。腳步聲。踱步。朝房間走來。徘徊。轉身。返回。
我用雙手捂住耳朵,把頭埋在膝蓋之間。我無法擺脫這個聲音:一個被鎖起來的小孩,一個飢腸轆轆的小孩,一個又冷又濕並且驚恐不安的小孩。
然後,典型的阿克風格浮現,勇於戰鬥的強盜突然感到受傷,被指責、被誤解了。她收拾行裝回到了曼哈頓。
我的手機發出嗶嗶的聲音。
我從布里斯托一路開車過來,深感疲憊。我在四驅車車頂捆了一棵聖誕樹,還裝了滿滿一後備箱的吃喝用品。這附近沒有任何小鎮。不過宅子的管家留有一堆燒火用的木柴,我則為自己的第一晚準備了一個牧羊人派和一瓶里奧哈葡萄酒。九*九*藏*書
法國人是蛋奶羹的忠實粉絲,但沒有為它專門起名字——他們稱它為英式奶油,但不管它是閃電泡芙的夾餡,還是法式乳蛋餅的餡料,或者其他東西,請放心,它就是蛋奶羹。
那是陰鬱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喝咖啡,穿大衣,拿上車鑰匙。我不應該檢查一下閣樓嗎?
我開車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天黑了。
1品脫(570毫升)牛奶
我心跳過速。不要慌。電木。電線失靈。奇怪的宅子。黑暗。孤獨。
長長的單線鐵道旁邊搭著一個簡易棚子,那就是車站了。沒有公告牌。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信號。
不管怎麼說,鮑勃·齊默曼因為他的偶像迪倫·托馬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鮑勃·迪倫(也許「鈴鼓先生」的一切都歸功於夜間蛋奶羹)。
我端著威士忌靠在暖和的廚房爐灶旁。我從閣樓上拿下來的木製人偶躺在廚房餐桌上。我應該上樓去搬那個馬廄。
那門被粗暴地推開了,黃銅門把手被撞進了牆壁的抹灰里。風雪吹進了廚房,攪動著餐桌上的照片和剪報。我看到前門兀自大敞著,門廳就像是一個風洞。
所以,我們是死了嗎?

哭聲停了。寂靜。可怕的寂靜。
我決定擺一下耶穌誕生模型。毛驢、綿羊、駱駝、賢士、牧羊人、星星、約瑟。馬槽還在,卻是空的。沒有聖嬰,也沒有馬利亞。我把它們落在那間黑屋子裡了嗎?我沒聽到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而且這些木製人偶有六英寸高。
我想開燈,但如果燈打不開怎麼辦?為什麼身處別無選擇的黑暗中會比身處自己選擇的黑暗中更糟糕?但確實是這樣。我在床上坐起來,把窗帘拉開一點點。今晚的月亮是如此明亮,外頭一定有光吧?
才剛剛五點。最不濟我在九點也能到達寸倉。
把全部材料倒回鍋中,並把鍋重新加熱。不要煮沸!
的確。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聖誕節凱西會在室內戴上她的俄羅斯裘皮帽。我當時不能理解但現在終於懂了。

我把手伸進衣服口袋,意識到口袋裡還裝著耶穌誕生模型里的鑰匙。同時,我聽見椅子剮蹭前面房間地板的聲音。我不再有任何畏懼。我的身體先是被凍得顫抖,後來已經麻木,我的感官都凍僵了。我夢遊般穿過陰影。
蛋奶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人,他們意識到牛奶和雞蛋可以成為出色的黏合劑,鹹的也好,甜的也好,幾乎百搭。由於羅馬人走遍各地,蛋奶羹也傳遍各地。到了中世紀,蛋奶羹指一種帶餡料的餅,就像我們的法式乳蛋餅或蛋糊果餡餅——在一個有酥脆外殼的餅里,使用雞蛋和牛奶把其餘原料凝結在一起。
而凱西,就像凱西會做的那樣,寫了一封比她引爆的犯罪炸彈更加充滿火藥味的道歉信。
1盎司(30克)細砂糖或過篩的金黃砂糖

雪花在風中打著旋兒,越下越大。放輕鬆。來一杯威士忌。
月桂樹沿著車道連成排,馬廄已經廢棄不用。封閉式花園自從一九一四年園丁們參軍就一直鎖著。只有一個人回來了。我之前被警告過圍著花園的高聳磚牆不安全。我開車慢慢經過這堵牆時,看見油漆剝落的門上掛著一塊搖搖欲墜的褪了色的警示牌:請勿入內。
「但凱西是一名罪犯!」
飯畢。酒罷。我感慨為何情路坎坷,人生苦短。我上床睡覺。房間現在更暖和了,我準備睡了。大海的聲音退進我夢境的洪流。
我試著擰了擰銹跡斑斑的環形門把手。門把手直接脫落,還帶著一小塊門板。我把門踢開。門從鉸鏈上倒下來。那座破敗的廢棄的花園就在我的眼前鋪開。整整一英畝,足以給二十口人提供食物的封閉式花園。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4枚蛋黃
我一動不動地站了有一分鐘,定定神。然後我拖著雙腳向樓下透來的光走去。在過道里,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失去了平衡並伸出一隻手讓自己站穩。手抓住了某個濕漉漉的東西。是衣架。一定是那條連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