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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媛神堂

第05章 媛神堂

「看到了,是在長壽郎少爺你後面來的。」
時間過了多久呢?不知何時壓著嗓子啜泣起來的斧高,突然感到有動靜。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聲響。他戰戰兢兢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
「從榮螺塔頂下來,穿過走廊直到媛神堂,根本沒有人可以出入的窗子,全都安裝著木格。從榮螺塔到婚舍也一樣。也就是說,從媛神堂到婚舍,整座建築群的出入口只有一個。只有媛神堂正面的那扇對開型格子門。」
斧高稍顯拘謹的見外措辭,令長壽郎苦笑不已。不過,他還是把榮螺塔的驚人作用告訴了斧高。
「是的。可、可是……」
斧高再次點頭。原以為一定會被長壽郎痛斥,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長壽郎臉上卻浮現出苦笑。見到這樣的笑容,斧高不禁安下心來。
(但是……為什麼?)
「我出來之前,有過那樣的腳步聲嗎?」
人們都說淡首大人總是對秘守家的男子,尤其是一守家的繼承人作祟。那女孩是不是完全不受殃及呢?這個問題也難以定論。一守家出生的女孩里,偶爾會有瘋瘋癲癲的狂女。日常生活倒是與常人無異,但言行中時常顯露狂亂跡象。和傳說中特立獨行舉止怪異的淡媛有重合之處,因此不知何時起,這種現象也被認為是淡首大人施加了影響。傭人及村民之所以向妃女子投去奇異的目光,她本人的粗野固然是部分因素,但主要也是拜家族代代有狂女的現象所賜。雖然誰也不認為她當真精神失常,但人們常常心懷恐懼,認為她隨時可能發瘋。
恐懼與混亂,興奮與虛脫——就像要拂去今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似地,他勉力站起身,打算目送妃女子離開,作為守護十三夜參禮的最後一程。誠然他是挂念長壽郎才走進了媛首山,但如今卻衷心祈禱兩人平安無事完成儀式。
「也就是說,妃女子要從那個建築出去,就必須突破小斧兒的目光和玉砂利的雙重封鎖啊。」長壽郎再次強調了這一點。只是,他隨即沉吟道,「啊,這麼一來,搜查境內不就有點奇怪了?可……」
白衣赤褲的妃女子,背影印入了他的眼帘。她手舉燈籠打量四周的狀況。也許是為了避免在井邊做祓禊時弄濕長長的黑髮吧,她的頭上纏著手巾似的東西。
「為什麼呢?」
(啊……不、不要啊……不要過來!去那邊!別過來……)
(那是什麼呢……?)
小斧兒的叫法,還是長壽郎受到甲子婆把「斧高」簡稱為「小斧」的啟發,按他自己的意願起的昵稱。不過家人在場時,在傭人名字後面加個兒字會被斥責,所以長壽郎只在兩人獨處時這麼稱呼他。
不知何故,燈火突然消失了。
然而,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在他身邊一起向井裡窺探的斧高還是看到了。
無頭軀似乎正從井邊向他的藏身處逼近,這樣的感受讓人頓覺一陣顫慄竄過脊背。
——被她提著,垂在她身側。她在向前走。
(去那邊!別過來!去那邊……別過來啊……)
長壽郎沉吟片刻,道:「先把第一個妃女子放到一邊去吧。」
「好了,沒關係。目前的情形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多虧有你在,我膽氣也足了。」
雖然心中焦急,卻仍然挪不動雙腿,斧高就像從腳底向參道的石縫裡紮下了根似地,無法逃離現場。六神無主的期間燈火已經接近格子門,終於,正面的門被打開,晃出了一個人影。
長壽郎的語氣像是在自問自答,他的視線也投向了問題的焦點:榮螺塔。
不過,長壽郎否認之餘還是沉吟起來:「或許它們可以登上榮螺塔……但不能下塔走到婚舍,這才是消除災厄的原理。這麼想的話,燈籠光在塔頂消失也……」
他悄悄從樹后出來。黑暗之中,在燈籠的朦朧亮光下,浮現了妃女子向媛神堂走去的身影。白衣赤褲看起來,幾乎是近半融入了暗夜,根據衣服和燈籠的位置判斷,可知提燈籠的是右手。
斧高像念咒一樣,在心裏不斷呼喊著同一句話,突然,他感到那玩意兒倏地探了出來,像要直探樹的里側,無顏、無首,空空如也的那玩意兒……
「我明白了,你是偷偷跟來的。」
他不由自主翻了個身,從樹后偷眼望出去。
妃女子已經進入媛神堂,不管怎麼說,他也不必再傻站在這裏。雖然心存此念,但斧高的腳卻動彈不得,沒多久,身體就輕輕哆嗦起來。
她解下衣物,汲取井水澆洗身體的聲音在四周迴響九-九-藏-書起來,祓禊儀式已經開始,然而事實上斧高眼前映現的卻是另一個裸體——那美麗而又妖冶,神聖而又詭異的無頭裸體。
那玩意兒來得更近了。渾身發抖的斧高再度捂住雙耳,試圖拒絕外界的所有聲響,身子也在原地蜷成一團,越蜷越小。
斧高心想,若是淡首大人或首無,或許能瞞過自己和妃女子互相替換……不過他沒吭聲。
長壽郎臉上泛起了些許笑容:「好了,沒關係。我只是沒想到旁邊藏著人,而且還是你,所以有點吃驚……」
(那是長壽郎少爺?)
然而,她的左手也提著某樣物品。雖然夜色黯淡,那玩意兒怎麼也看不真切,但好像是個黑乎乎的球體,沒錯,好像是——
在長壽郎的諄諄善誘下,斧高從躲到北鳥居邊的石碑后開始,講述了自己的活動和親眼目睹的一幕幕。說到長壽郎祓禊那一段時他有點支吾,不過長壽郎百般鼓勵,還提了一些推動話題進展的問題,好歹讓他過了這關。
然而——
「也就是說,把走進媛神堂登上榮螺塔的人看成妃女子,我想不會錯。」
「也就是說,小斧兒確實看到妃女子提著燈籠進了媛神堂啊。」斧高原原本本說完后,長壽郎自言自語似地輕聲嘀咕。
(有、有頭,脖、脖、脖子的上面……還有……)
「是,就是啊。我心想這是怎麼了,於是走到榮螺塔下,向上面呼喚了幾聲。但沒有任何迴音。我想這還真是奇怪,就上了塔頂,結果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盞熄滅的燈籠孤零零地滾落在地上……啊。」
「小斧兒……」
「是啊。」
「真是太對不起了。」斧高還是深深地低下頭,道了歉。
(妃女子小姐是現、現在才來的?那、那剛才來的是……)
斧高知道自己陷入了奇詭無比的境況,也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一想到將和長壽郎一起走進御堂,只有他們兩個人,心裏就砰砰直跳。
「為了以防萬一,我兩個地方都去看過,可都沒人。」
斧高一味盯著黑乎乎的臉部。這自然是為了儘早確認對方的真面目。
「當然妃女子祓禊完畢后直接往媛神堂去了,所以不存在這個可能,不過還是看一眼吧。」微微搖著頭的長壽郎仍朝井的方向走去,斧高也慌忙跟進。
「那麼妃女子就是在那座建築里消失的。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在榮螺塔頂……」
和恍惚的斧高相反,結束祓禊的妃女子手腳很麻利。她擦乾身子,迅速穿上白衣和赤紅裙褲,沒多久就裝束齊整了。
從用途來看也一目了然,婚舍可謂是秘守一族的夫家婚舍。不過婚舍的存在及威力在圈內聞名遐邇,某些地方還流傳這樣的奇談:無論如何都想從歷代有異類附體的家族中娶女子為妻時,假如能在媛首山的媛神堂度過初夜,即可驅除任何附體物。所以偶爾會有人私下前來相詢。這種時候,只要對方身家清白來歷明晰,一守家通常不會拒絕提供婚舍。這是因為同樣受困於棘手的災厄,彼此有同病相憐之感吧。
然而沒多久,腦海中就只有「首無」二字浮現了。
而另一方面,媛神堂中的燈籠光開始向神堂的右側(即西方)移動。那裡有一座奇異無比的建築,名曰榮螺塔。再向西,是婚舍的三幢建築,從北至南依次為前婚舍、中婚舍和后婚舍。今晚長壽郎將在其中的前婚舍度過,妃女子則會在中婚舍過夜。
踢噠踢噠踢噠踢噠踢噠噠……
他鼓足勇氣總算留在了現場,不一會兒,夜風中傳來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側耳傾聽,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是誦經的調子。現在少女一定面對著祭壇呢。
塔是驅魔的工具,長壽郎曾經對他說過。他先前還在回憶那段往事呢,卻一時疏忽忘得一乾二淨了。
斧高想說不是兩人,他只擔心長壽郎一個,不過還是柔順地點了點頭。
踩踏玉砂利的聲響隨即在境內揚起。斧高也總算回過了神。
「不要緊嗎?還認得出我吧?什麼也不用怕,不用擔心,好不好?」
長壽郎說這話,也許是因為他雖然感到不可能,但要是不承認妃女子已出了建築,又能怎麼想呢?
(是淡首大人?……是首無?……淡首……首無……首無……首無……)
今晚的風並不是那麼大,何況她還在建築內部。
「因為有上塔的聲音,卻一直沒聽到下來的……對嗎?」
這麼一想,斧高猛然想到可能是先前的首無又出現了,幾乎當場癱read.99csw.com軟。
從北側的對開型格子門進入媛神堂,正面就是祭壇,在祭壇後方能望見媛首冢。媛首冢右側略靠里的地方祭祀著御淡供養塔。
「等、等一下,你的話我不太明白。你再緩一緩神,好好按順序說,不然……嗯,怎麼辦呢?這樣吧,你能不能從離開祭祀堂的時候說起,幹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邊回憶邊告訴我吧,不要慌,慢慢地想。」
這時,長壽郎用稍顯焦急的語氣問:「別管這些了,你看到妃女子了嗎?她應該到這兒了,但……」
「啊!但、但是……我、我沒看。因為我馬上就把眼睛移開了……」斧高驚慌失措地否認著。
(嗯……她拿的是誰的頭?)
「啊,對啊……但、但是,會不會是首無?」
(是長壽郎少爺……沒錯吧?)
「妃女子小姐是不是從哪裡的窗子出去了?」
然而長壽郎的回應讓他很是沮喪。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未免有失輕率,但就是無法自欺欺人。
「什麼……」
「對、對不起。」
「果然那時候,少爺沒有發現我吧?」
斧高發出無聲的慘叫,想藉此驅除一切不詳之物。即便不行,至少也要驅除後背所能感到的險惡氣息,還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為此他讓自己的叫喊充斥了頭腦,然而,那玩意兒的存在感並沒有消失……
這時,斧高揣摩著長壽郎難以釋懷的心情,試探著問道:「少爺打算怎麼做?要不我們倆這次從媛神堂走到榮螺塔,再搜索一遍?如果是兩個人,還能完整檢查三套婚舍。」
油然而生的好奇心,戰勝了之前掌控全盤的恐懼。身份不明的來者走過樹旁的一剎那,斧高候住良機向參道窺去。
這時人影已至媛神堂。她打開了對開型的格子門,進入堂內。燈火忽明忽暗閃爍不定,因為對斧高來說,燈籠是在紙糊格子的另一側移動吧。
那些奇妙的建築斧高只進去過一次,是今年春天的時候,長壽郎帶他來的,還笑呵呵地囑咐他道:「別讓任何人知道喲!」
斧高拚命抑制著大喊大叫的衝動。或許那玩意兒尚未發現自己躲在樹后,何必自投羅網暴露蹤跡——他冷靜地下了判斷。然而……
「從妃女子進入媛神堂到我出來為止,你一直盯著御堂正面?」
擺放各種供品的祭壇右邊有一扇拉門,穿過這扇門就會踏上一條短走廊。行至走廊盡頭,打開眼前的拉門,裏面就是榮螺塔了。這幢建築的妙處就在於它的古怪構造。塔內,由木板密密鋪就的通道,以螺旋形的曲線向左上方陡峭地斜伸開去。沿通道層層攀升,剛想著總算到了塔頂,卻馬上就要反向旋轉而下。換言之,特意登上去卻必須立刻下來。塔下也有一扇拉門,門內是朝三個方向延伸出去的三條短走廊。右走廊通往前婚舍,中間的可抵中婚舍,左邊則直通后婚舍。三套婚舍結構相同,入口處是茶室,有四帖半大;裏面是六帖大的房間,頗具小型住宅之風。無論如何,那些建築里最有趣的莫過於榮螺塔的上下行構造。假如斧高從媛神堂出發,長壽郎從婚捨出發,同時上塔,在登頂之前兩人卻絕對不會相遇。因為榮螺塔是雙重螺旋結構。
斧高左思右想,產生了難以名狀的不安。
前言不搭后語的斧高,開始以亢奮的語氣描述第一個「妃女子」化為「首無」的情景。
黑暗中浮現出長壽郎目瞪口呆的臉。斧高剛鬆了一口氣,又立刻畏縮起來,少爺該不會大發雷霆吧。
「可是?」
「……」
(少爺不信我講的話……)
斧高指出的這一事實,讓長壽郎不由自主地抬頭向塔望去。不過他馬上再次面對斧高說道:「嗯,北側和南側有窗,兩邊確實都沒有格子。但從那麼高的地方翻出窗,然後該怎麼做呢?」
在心存否定之念的斧高眼前,無頭少女的裸體透出越來越濃郁的妖艷色彩,讓人不敢相信她還未成年。他還發現,自己竟然認為那可怖的無頭異形妖物洋溢著唯美氣息,至於是不是妃女子,早已無關緊要。不,豈止如此,記憶中的身影不知不覺地與井邊的少女重疊了起來,他甚至有了不必勞神區別的感覺。
竄過脊背的惡寒此刻已遍及四肢百骸,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如果一直持九_九_藏_書續下去,疙疙瘩瘩的皮膚很快就會一塊塊脫落下來吧。他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恐懼。而且,明明捂著耳朵,應該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是……踢噠踢噠踢噠……踢噠噠,不知為何,他還是能察覺到那玩意兒走到了樹的另一側,然後,一動不動地窺視著這邊的情形。
(啊!)
(人、人頭……)
「我仔細聽了一會兒,不久就有聲音從榮螺塔那裡傳來。我就想是妃女子來啦。但是,總覺得怪……」
(如、如果是淡首大人或首無,那麼提的就是它自、自己的頭……)
(怎、怎麼可能……)
想歸想,斧高卻不能完全放心。一個可怕的設想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也許在某地、在祓禊儀式過程中的某一時刻,妃女子被首無替換掉了。人類和人類辦不到,但如果對方是妖魔,替換壓根就不難吧。
「我想她不會是忘了拿什麼東西,所以回媛神堂去了吧,可這樣的話,按理會聽到從對面下去的動靜啊。然而我只聽到她上來時的聲響,而且,扔掉燈籠下塔絕對不正常。再說了,她應該有火柴,就算火滅了也能點著。」
先一步進入前婚舍的他,不知為何又出來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解釋。斧高疑惑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亮光抵達榮螺塔頂后,忽右忽左地搖晃起來,彷彿在尋找什麼……
「如果那個不是首無……啊不、不是淡首大人的話……」
如果說狂女的出現是對一守家內部的影響,那麼對族外的影響則容易應驗在新娘身上。當然這裏的新娘是指嫁給繼承人為妻的女人。辯證地來看淡首大人對繼承人作祟的負面感情,或許也能這樣看待:其中含有極度扭曲的愛情。也就是說,婚禮意味著本該被咒死的人,心卻被別的女性奪走,所以淡首大人會發怒。一守家流傳下來的一個故事,讓人們全盤接受了這種觀點。
「我並……並沒有一、一直盯著。」
「小斧兒,你真的很聰明。我在你這樣的年紀時,不可能想到這些喲。」
人影環顧了一下周圍,隨即徑直朝參道走來。
「那麼從哪兒開始找?」斧高迅速調整了心情,想想長壽郎在十三夜參禮中的立場,就必須儘快找到妃女子。
遵照以往的慣例,新娘在婚禮前需用煤灰塗臉,披戴頭巾,穿上粗陋的衣物,說穿了,就是要在掩去本來面目的狀態下,姑且先做一次參拜。等全部儀式完成後,再以一守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身份,舉行一次盛大的參拜。這是因為人們認為,婚禮至初夜期間,即新娘由外人轉化為秘守家人的期間,最容易被淡首大人作祟。但這位新娘卻對此不屑一顧。
聽到溫柔的話語,斧高才勉強點了點頭。
「長壽郎少爺……」
心裏想著不可能,不過,雖然他自始至終都在凝視她,卻一直神思恍惚。換言之,就算井的背面事先藏有人頭,妃女子又提頭出發,他也肯定視而不見。因為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個朦朧的燈籠。
斧高剛在心裏自誇這想法還真有見地,就被長壽郎一口否決了。
在他疑惑是否可以安心時,耳際傳來人類清晰的咳嗽聲。而且,咳嗽的人正從參道右方朝這裏走來。
問完他就後悔了,因為這無異於特地告知長壽郎,他看到了他的裸體。
他頓時產生了強烈的既視感——以前,不,就在片刻之前,他看到過同樣的場景。這種感覺雖然真實,卻實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的頭腦變得極度混亂。
(不會是她吹熄的……)
螺旋梯那歪斜的頂棚配合內部的斜道,在塔的外圍蜿蜒而下,讓塔猶如有蛇纏身。因此乍眼望去,從斜道上端的窗口翻出,沿頂棚攀下地面也似乎可行。但頂棚並不寬,而且向外側傾斜得厲害,可想而知,由此攀爬而下不是易事。
「嗯……這不可能哦。」
(是、是誰?)
(得、得救了……?)
「那個……長壽郎少爺為什麼會……」
(這怎麼可能……)
長壽郎告訴斧高,明治初年,身為繼承人的男孩在十三夜參禮的進程中墜井,折頸而死。
(哇啊……)
「嗯。」
然而,沉著臉似乎正在思考斧高所言的長壽郎,此刻卻再次苦笑起來:「我想不會。」
「這個嘛,因為在這個漩渦里行走可以驅除邪魔嘛。」
「沒錯。那麼她在井那裡做完祓禊后,進了媛神堂嗎?」
他越是想,期盼為長壽郎效力的情緒就越發高漲。
(難、難道是……他打算出來?這、這樣的話我會被發現read.99csw.com……)
「從井開始好啦。我想應該不會……但以前畢竟發生過那樣的意外……」
前婚舍的茶室中亮起了燈。接著,看似燈籠的火光,沿著短走廊從婚舍移向榮螺塔,隨即沿塔的斜道開始上升。
斧高覺得第二個是妃女子沒錯,但還是不能不把這個殘留在心中的可怕疑念說出來。
長壽郎耿耿於懷的就是身體孱弱,雖為男子卻只有弱不禁風的體格。果然他神情大震,浮現狼狽之色。
感覺不會錯,但他的心還是被一縷不安所纏繞。他拚命眯起眼,但燈籠光僅僅照出了腰部至腳的部分,看不清最關鍵的臉。
不久,燈火開始沿榮螺塔的斜道向下降落,隨後掠過通往媛神堂的短走廊,直接進入了堂內,一度呈現出四處移動的情景。
「原來是這樣,你就躲在那棵樹的後面啊。」
(畢竟是妃女子小姐……)
六歲小孩的在場究竟能帶來多少慰藉還是個疑問,不過長壽郎的話語讓斧高滿心喜悅。他真的好開心,雖然心裏害怕,但還是跟到了這裏,沒逃走,一直堅持,實在是太好了。
「沒……沒有!」長壽郎的話外之音在暗示這是他睡迷糊時做的夢,斧高當即予以否認,「我清楚地……不、不……也許是模模糊糊看到的,但我確實看、看見了首無……我是說,一個沒有頭的女人。」
「如果是淡首大人,進了媛神堂就一定會返回媛首冢吧?」
從此,即使新娘前往媛神堂參拜,也照樣會有異象發生,後來的一守家戶主請教了多位宗教人士,才緊挨著媛神堂建造了榮螺塔和婚舍。此後秘守一族的男子娶親,初夜一定會使用婚舍。而不知何時起,三三夜參禮也採用了這套風俗。順便說一句,婚舍有三幢之多,好像是為了迷惑淡首大人而設的機關。
斧高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因為他怎麼也不願讓長壽郎意識到,自己偷窺了他倆的祓禊過程,也就是他倆的裸體。
由於上下通道是雙重螺旋結構,就算妃女子從頂端走入下塔的斜道,斧高也應該能看見亮光。當她走到對他來說是塔背面的南側時,亮光自然是無從得見,但螺旋會讓她一次次繞回北側來。然而,牆上的格子窗里絲毫沒有亮光透出,只能認為燈籠已在塔頂熄滅。
他隨即發現,背後咄咄逼人的氣息,已然消失無蹤。
一瞬間,人影停滯不前,彷彿吃驚不小,但猛踩玉砂利的腳步聲驟然響起,一口氣迫至斧高近前。
斧高沉浸在和長壽郎獨處的回憶中時,燈籠的亮光螺旋上升,最終抵達了榮螺塔頂。
「那邊濕了,我們從這邊走。」
「出現了……首、首無!」
「窗子?是說榮螺塔或媛神堂的嗎?」
(錯了!那不是妃女子小姐……)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那人還裸著身子?」
長壽郎用斧高也能理解的話做了如上說明,又續道:「還有一個可能,如果妃女子發現了你的存在,知道從北側窗口出來會被你看到,於是選擇從南側窗戶出去。可就算是這樣,因為頂棚是圍著塔身繞圈而下的,所以她決不可能不在北側現身。要是有人在螺旋梯的頂上走動,天色再怎麼黑,站在這裏面對媛神堂的你,應該不可能看漏吧?」
驚訝之餘,長壽郎露出了懷疑的表情,細細審視起斧高的臉龐。但他見到斧高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有身子不斷輕顫,神色又轉為不安。
「是、是的,不會有錯。」
「啊……」
長壽郎避開兩人澆過水的井北側,從東面靠近,就在他把燈籠探向深井中的那一瞬間——
「也不會。因為你看,不管是淡首大人還是首無,都進不了那座榮螺塔哦。」
「慎重起見我還是去媛神堂看了看,不過那裡也沒人。我想這樣就只好上境內找了。正打算先去井那邊時,就看見參道上有個人影,可把我嚇到了。」說到這裏,長壽郎頻頻打量著斧高,「因為壓根就沒想到會是小斧兒,說實話,我還很害怕呢。怎麼看影子都小小的不是嗎?所以我想該不會是淡媛的隨身侍童,跟淡媛一樣被斬首處死的那個……就是被有些人說成是首無原形的那個出現了……」
先前所見究竟是淡首大人還是妖物首無?疑問在斧高心頭糾結得難分難解。
斧高呆立片刻后,脫力似地坐倒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妃女子的身影在井邊燈籠的映照下隱約浮現著。然後,他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除了凝視,還是凝視……
聽到最後的「啊」字,斧高無九*九*藏*書端打了個寒顫。
長壽郎對害臊起來的斧高微笑著:「可是呢,就算妃女子能在御堂里避開我,也有辦法從御堂脫身,但她走在玉砂利上還想悄無聲息是不可能的吧?」
「啊,對不起。這件事還是擱一擱吧,問問甲子婆會比較好。而且,聽了你現在說的這些,我明白了,從你注意到妃女子從參道過來,直到她在井邊完成祓禊禮朝媛神堂走去,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她。是了,雖說你確實可能處在恍惚狀態,但若是途中妃女子和某人——姑且不論是淡首大人還是首無——互相替換,你無論如何也會注意到,對吧?」
「不、不……我哪有……」
兩人在一守家別棟度過了初夜,天亮時新郎發覺床上不見新娘蹤影。他吃了一驚,忙在家中搜尋,終於在儲藏室門邊找到了面目全非早已氣絕身亡的新娘。不知為何木門的正中央被打破,她的頭則深陷其中。
(首、首無……不、不是、是淡首大人……)
寬政年間(一七八九~一八零零),一守家繼承人從外地娶來的新娘對媛神堂疏於參拜。
長壽郎的語氣中毫無責怪之意,他的臉上浮出苦笑,像是看到了年幼弟弟的惡作劇。但是說到第一個妃女子,也就是首無時,他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嗯……你會不會在樹后沒留神睡著啦?」
(咦……)
在狹長幽暗的井底積存的水中,兩條白皙的腿向上方孤零零地伸展著……
「但是,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造這麼奇怪的東西呢?」
「可是,假如妃女子小姐在後婚舍,趁長壽郎少爺進入中婚舍的當口轉移到前婚舍,她就能避開你。再說了,妃女子小姐也會想到吧,長壽郎少爺從中婚捨出來,檢查完后婚舍后,會直接走上榮螺塔。」
「不,還是先搜查一下境內吧。也許會有疏漏,但御堂和塔我都大致看過了,而且正面的格子門也從外面上了鎖,誰也不能進出,等會兒再查也沒問題。」
暗夜中依稀可見那圓圓的頭……看來像頭。人影漸漸靠近,慢條斯理地向這邊走來,走至中途,燈籠突然猛力前推。斧高一時之間不解其意,但心裏明白對方多半已經察覺自己的存在。
「嗯……是,沒錯。」
(不過,有沒有……頭?)
(啊,到頂部了。)
她似乎很快就確認了目標物——井的所在,慢慢遠離了參道。
為什麼?因為赤紅的裙褲伴隨燈籠的亮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一瞬間,斧高欲從參道狂奔而逃。不過他凝神細看,只見那漸行漸遠的人影頭上似乎纏著白色的手巾。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但至少不像沒有頭。
又一次縮回樹后的斧高,抱住頭顫抖起來。
長壽郎說過,兩人獨處時措辭就不必鄭重其事了。但斧高還不能靈活區分場合,所以不經意間語氣就會變得恭敬起來。
(糟啦……)
「嗯?啊,你想問為什麼我會出來嗎?我在前婚舍的裡屋——」說著,長壽郎回頭指向亮著燈的前婚舍,「從這裏望過去,正好被那棵大樹擋住了呢。我在裡屋等妃女子,她會在中婚舍過夜,因為睡覺時間還早,我想找她說說話。那時聽到了踩著玉砂利的腳步聲,你看,夜裡境內不是很靜嗎?雖然聲音不太清晰,但完全可以讓人察覺到。」
「嗯,這我知道。你擔心我們倆才跟來的,對吧?」
(咦……)
斧高撫胸暗想,幸好沒去偷看御堂。
愕然的同時,斧高感到無比寂寥。不過,總之現在還是先來講講進入媛神堂的妃女子吧。因為他自己也意識到,兩者相較而言,第二個恐怕才是真正的妃女子。
就在這時,踢噠踢噠踢噠噠……
(不……那、那是……首無……不、還、還是淡……)
「你能明白嗎。兩條路就是像這樣,交錯著往上升哦。」長壽郎快活地看著雙眼圓瞪滿臉驚訝的斧高,細心講解。
「是、是的……」
「這麼說,妃女子確實進了媛神堂,對吧?」
「說到榮螺塔的頂部,那裡的窗子好像沒有木格……」
「別看!」他當即收回燈籠,大聲喝止。
他催促斧高講述第二個妃女子的情況。
「那麼別的婚舍怎麼樣?如果妃女子小姐腳下不出聲,從榮螺塔頂悄悄下來,躲進了中婚舍或后婚舍的話?」
斧高用力地搖著頭,說道:「起先是長壽郎少爺你向媛神堂走,然後妃女子小姐也去了媛神堂。我只聽到了兩次腳步聲。」
從鋪著木板的斜道走下塔,無疑比上塔更難。不能想象她會特意熄滅燈籠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