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高想起蘭子如今孑然一身。從她的角度來看，對剛有了個家的斧高說「應該住在一起」，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有一件事讓他很在意。

然而，斧高剛在長壽郎的葬禮上現身，就發現眾人的視線針一樣刺向了自己，他頓時陷入了走投無路的感覺。而且盯著他看的不僅有秘守家的人，直到昨天為止還身份相當的傭人們——不，應該說在一守家傭人里他的地位也算最低吧，他們也向他投以莫名的目光。

「小說和現實不同吧，蘭子小姐的作品里就會直接出現怪異現象，對嗎？」

「嗯，不過，如果是我就一定會衝出家門——不不，我可不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剛才還說應該一起住呢。」

「是嗎……還有那樣的事啊，長壽郎少爺沒告訴我那麼多。」

沒多久，兩人到達了頂端。蘭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下：

斧高把自己五歲時在八王子幾多家發生的母親逼迫全家自殺的慘劇說給蘭子聽了。

「你看，奇怪吧？如果淡首大人真想作祟，為什麼不幹脆屠殺全家呢？何止男孩，不管性別把生下來的孩子一個不留全都殺掉不就結了？」

神社石階遙遙在望的時候，斧高提起了這件事。

（如果鈴江在，她會對如今的我說些什麼？）

秘守家第二次親族會議上，斧高得知了自己的驚人身世。翌日，舉行了長壽郎的葬禮。

斧高對這一事實產生了難以言喻的顫慄感。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讓你耿耿於懷？」

「好了，這種事先放一邊——」

「想到什麼？」

「什，什麼事？」

「如今的一守家，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真完了。當然可以從外鄉收一個養子，重整旗鼓，但在此期間，一守家的地位會被二守家奪走。」

「原、原來是這樣……是啊，恐怕是這樣……」

不過，斧高壓根無暇關心周遭的狀況。有幸在蘭子的客房躺下，接受了伊勢橋的診治，還姑且從蘭子和甲子婆那裡聽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之後又得以一覺睡到天亮，這些待遇大大緩和了他在親族會議上受到的衝擊。為了read.99csw.com他，蘭子搬到了唯一空置的面向後院的別棟客房。雖然處於半夢半醒狀態，但斧高還依稀記得夜間蘭子曾經不無擔憂地探望過自己好幾次。她的這份關切，確實也進一步對他的恢復帶來了助益。

一念及此，心頭才多少溫暖了點。

「一守家歷代男孩確實體弱多病不易成年。幾乎都在兒童期就夭折。但是話雖如此，有過繼承人一個都沒能長大成人的史實嗎？有過一守家滅絕的先例嗎？一次也沒有。真的和二守家地位互換過嗎？沒有吧，一次也沒有。」

蘭子以認真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斧高，「昨天我也說了，請你好好考慮一下。秘書的事，只要你有那個意思，我這裏無論何時都沒問題的。不過，理由如果是為了逃避一守家繼承人的重擔……我不能接受。」

「嗯，是吧……」

看起來，她是姑且作了回應，好爭取時間思考如何應答。

「一定是我無意識的期間，就已在一守家經受了種種鍛煉吧。」

「唔，關於擔任蘭子小姐的秘書——」

「出去走走？」

「怎麼說呢……很難說。」

「毬子小姐找長壽郎少爺商量這件事了，是嗎？」

「那天明明氣候晴朗，但到了傍晚突然下起了雨。井也好浴室也好，總之淡首大人喜歡水。」

明明已經有了預感，但答案一入耳，斧高就感到背後一陣惡寒，好像有冰水在那裡淌過。

這問題似乎出人意料，蘭子一時語塞過後，說道：

「不、不知道，我並不想說作祟好可怕之類的話，但……怎麼說呢，今天早上我就一直心裏發慌，總覺得自己似乎被什麼操縱了，自己的人生被隨意擺布著……」

斧高覺得答案不言而喻，但還是無法不問出口。

「這個嘛，不是我此刻隨便一拍腦袋想出來的。我聽長壽郎少爺講過秘守家的歷史，昨天又從你這裏聽說了各種各樣的事件和變故，結果我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想在一個歷經若干代的老式家族當繼承人當然夠辛苦，但是能擁有這麼氣派的一個家，這世上也算可遇不可ｒｅaｄ.99csw•cｏm求啦。在這個家裡生活的人，包括親戚，誠然多少都有點怪癖……啊，抱歉，我的意思是雖然看起來不好相處，不過，你以前當傭人時，應付那些人不也十分自如嗎？」

「我也覺得怪異事物通常不可理喻，但淡首大人並不是對誰都作祟，只要不去惹事生非，它只會影響秘守家尤其是其中的一守家不是嗎？要我說啊，可以認為它還是有理可循的。」

（曾經在一守家被視為最低賤的人，突然竄升到最高位置，可能成為主人，所以……）

「是……」

「但是，我能很好地接替毬子小姐嗎？」

「怎麼了？沒精神？」

「啊，算了，那畢竟只是昨天上午提的事。」

「富堂翁當然很了解自己的胞姐，所以才想儘早開齋，搞定繼承人問題吧。我個人以為，只要有那張證書就萬事大吉了，但不給二守家和一枝夫時間最保險。」

斧高臉上浮現了苦笑。蘭子則顯出安心的表情，做了個催促他上石階的動作。

「不過，如果繼承人在一守家的生活實在太異樣，讓你無法忍耐，倒是可以到我這裏來避難哦。」

「……」

「今天早上醒過來時，突然想到——」

不久，兩人感到了微微的涼意，就回了一守家。

所以午餐后蘭子招呼他時，他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嗯……如果他介入進來，就算恢復不了原樣，我想我們的關係也會有所轉變，現在也許已經走上了各自的人生路。」

明明很在意鞋子的舒適度，卻又似乎立刻陶醉於鋪陳在眼前的風景之中了。不過悠閑的家常話也到此為止，她隨即扭頭面向斧高：

「這是為、為什麼？」

斧高猛然抬起頭，只見蘭子莞爾一笑，給了他無限勇氣。

「我被一守家收養到此的一年後，十三夜參禮舉行了。妃女子小姐就是當時死去的。這件事最讓我耿耿於懷。為什麼落井的會是妃女子小姐？直到現在高屋敷先生還覺得有疑問。換言之，如果長壽郎少爺的話倒是好理解……」

他根本不想去思考，這些人的眼裡隱藏著怎樣的思緒。

「啊？那麼……」

ｈｔtpｓ://ｒｅaｄ•９9cｓw•ｃom「當然是為了可以繼續作祟，永遠繼續下去……」

「不必介意啦，現在你應該考慮自己的事。你不是已經知道自己是一守家的孩子了嗎？一直是傭人，突然被告知說其實是主人，確實會有點不知所措吧，不過這種事要看你怎麼想。想想看，假如你完全是從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家庭突然來媛首村的一守家當繼承人，情形又會怎樣？如今你已經在這村子、在一守家生活了十一年之久，所以只要活用這些年的經驗就好，對吧？」

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去都市就有強烈的逃離一守家的意味。他想這樣對蘭子也未免太失禮了。但眼前突然出現對比如此鮮明的選項，他的心不由得大大偏向了其中一方。

「想到那天傍晚來我家的也許就是淡首大人……」

「噢？這還真叫人意外。不不，這樣比較好。沒讓你受到太大的傷害自然是最好不過了。不過，也許是我胡思亂想，以為你受到了巨大打擊，一時之間未必能振作起來——」

然後他倆來到媛守神社的本殿，在木階梯上坐了下來，談論起《怪誕》雜誌今後的活動等話題，和案件毫無關係。

不過異常簡短的葬禮對他來說也許是如釋重負。因為甲子婆催促他越過二守家和三守家的人，跟在富堂翁和兵堂之後燒香。此外，午餐的座次也表明他已是貨真價實的一守家繼承人，抑或是為了讓他獲得外界的認可才這樣安排的吧。就他本人而言，無異於如坐針氈。

「啊？不過……」

「長壽郎少爺註定會在十三夜參禮中死去，所以淡首大人的意志讓你在前一年被帶到了一守家。然而，也不知出了什麼差錯還是純屬意外，死去的卻是妃女子。然而十年後長壽郎少爺依然在劫難逃，不僅自己遇害還把毬子小姐也卷了進來。扼要來說就是這樣對嗎？」

「哎呀呀……尺寸雖小畢竟是男式的鞋，所以就是穿不慣啊。其實女扮男裝也很辛苦。啊，我果然還是喜歡站在這裏看風景。」

「……」

「不，那……倒是無所謂。怨恨之類的情緒我從未有過……不知怎麼說好…https://read.99csw.com…這話由我自己來說也挺奇怪，對那些事我是看得很淡……」

「因為服喪期間不便行動嗎？」

然而，蘭子似乎產生了誤會。

「原來如此，不過，你有這種感覺大概也不奇怪。」

「啊！為、為什麼？」

「那就沒問題。因為今後你就是家族一員了。當然，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家人總是應該住在一起……之類的話，可輪不到我這樣的人來說。」

斧高再度體會到江川蘭子的過人之處。入村至今也不過是第五天，她竟能如此準確地把握秘守家眾人的性格，觀察力可謂不凡。果然作家什麼的，看人的眼光就是不一般吧。

「說起來，為什麼要那麼匆忙——」

然而等待他倆的卻是二守家紘弍的無頭屍在媛神堂中被發現的驚人消息，而且同時連長壽郎的頭顱也……

聽蘭子一說，斧高發現倒還真是這麼回事。雖然不止一次面臨「完了，這一代後繼無人」之類的危機，但秘守一守家的地位始終延綿不斷，維持至今。

「嗯？是說秘書嗎？嗯，沒問題。毬子的確完美無缺，但我想江川蘭子這位作家也太依賴她了。你明白嗎？也就是說，太讓人舒適的環境反而不好。她多半有能力成為職業作家吧，只是沒有機會而已。不，是江川蘭子剝奪了她的機會，扼殺了萌芽。假如兩人的關係那樣持續下去，也許會變得更為緊張……」

「這麼說起來，所謂的作祟果然還是迷信……」

自己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斧高吃驚之餘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說是說為一守家繼承人送葬——就算是前任繼承人——可這儀式也實在是太簡陋了。雖然不像妃女子那時一樣給人密葬的感覺，但一守家中還是籠罩著默默排斥弔唁者的氣氛。可以說這是一場只有秘守族人參加的葬禮。然而，隨著新繼承人出現產生的一守家、二守家和三守家眾人之間的不睦，讓同族之間也盪起了疏遠之氣。當然他們原本關係就不好，但是能把這種氣氛帶進葬禮，就可見程度之甚了。

「二守婆婆肯定會以此為理由從旁干擾。她會說『這件事姑且放一放，讓我們先為長壽https://read.99csw.com郎少爺祈求冥福吧』。然後二守家就趁這期間商量對策。那位一枝夫人，顯然做得出這種事。」

從一守家出來，斧高就匆匆開了口，而蘭子似乎也在考慮同一件事，「他們是想儘早辦完喪事，徹底解決懸而未決的繼承人問題啦。」

（和妃女子小姐那時完全一樣……）

因為完全沒有這樣思考過，蘭子指出的問題讓斧高吃驚不小。

不知不覺中，蘭子的眼睛望向了遠方。

甲子婆問他倆去哪，他倆回答說傍晚前回來，就又一次向媛守神社進發了。那裡人跡罕至，不會受到打攏。

葬禮的進展極為神速。所以上午棺材運至火葬場，傍晚在無量寺的墓地安置了骨灰，晚餐就直接開齋了。進程之快空前絕後，還包括在仍然殘留著土葬風俗的地方特意實行火化這一點，別說歷代秘守家了，縱觀整個媛首村送葬儀式的歷史，這種異常而又扭曲的情形也幾乎從未發生過。

「我是說過真要作祟的話滅門即可，但我想作祟的程度要是極為激烈，那麼淡首大人反而會有意讓這一家順利地繁衍。」

對著默默點頭的斧高凝視片刻，蘭子又道，「你認為那個淡首大人這次會作祟到你身上？」

「你聽我說，就算淡首大人真會作祟，我也認為你多半不會有事。」

「你是說辦葬禮？」

「這樣解釋也行，但我可是在假設淡首大人真會作祟的基礎上說的。」

「嗯，不過正如你所說，我寫的畢竟是故事啊。就算是創作怪奇小說的作家，對幽靈付之一笑的人也很常見。但是，你為什麼又……啊，你是在這村子長大的，會抱有這種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為什麼現在還要提這種事——」

「等、等一下。只因為下了雨，就突然——」

蘭子的視線再度投向斧高，「因為有了她給我帶來的教訓，我覺得一定能和你順利合作。但是啊，希望你先好好考慮一守家的生活。不管怎麼說那裡都是你的家。」

似乎注意到斧高攀登石階的腳步緩慢了下來，蘭子站住了，「難道是對過去的待遇——」

「蘭子小姐相信淡首大人會作祟嗎？」

「你這麼認為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