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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茗荷傳說

抱茗荷傳說

下午,起風了。
此刻夜似乎已經很深了,四周死一般地沉寂。君子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有輕微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躡手躡腳地走路。君子急忙吹熄了燈。周圍立刻變成漆黑一片。君子蹲在房間的角落裡,屏住了呼吸。她聽到那個躡手躡腳的腳步聲來到了自己的房門后,就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了極其輕微的移門滑動聲,彷彿有幽靈要進來似的。君子凝神靜聽,把眼睛睜得像貓頭鷹一樣。只見有個幽靈般的幻影進入了房間。真是幽靈嗎?真是幻影嗎?還是個什麼人?君子無法分辨。那黑影進入君子的房間后,就一動不動地站住了。君子一點點地後退,將身子像蝙蝠似的貼在牆壁上。她定睛凝視,覺得黑暗中像是「噗——噗——噗」地冒出了好多個五彩的肥皂泡。君子快速地眨巴著眼睛。就在這時,那黑影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急匆匆地出了房間,並且靜靜地拉上了移門,沿著走廊,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跑掉了。這時,君子聽到遠處的走廊上,響起了另一人躡足潛行的腳步聲。
「父親臨終之時……」芳夫進一步壓低聲音後繼續說道,「『我殺過人啊——成了孤兒的君子,好可憐啊』——他就是這麼說的。你第一天來到這裏,我就注意到了。我知道,你不是白石松江,是田所君子。你放心。我絕不是你的敵人。」說完這些話后,芳夫就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上了。
關於這一路上的記憶,如夢似幻,毫無頭緒,就連哪些是想象出來的路上風景,哪些是上路后真正看到的景色,也根本分不清。但是,君子覺得母親那會兒裹著黑色縐紗頭巾這事是確鑿無疑的。
江湖藝人一般都是天氣暖和的時候往北走,天涼以後再往南走。並且是去年走東海道,今年就走中仙道,每年都變換著巡演的路線。君子其實並不喜歡走江湖賣藝這樣的行當。並且隨著她一年年地長大,越來越不喜歡了。除了這行當本身,還有一件事也越來越讓她受不了。那就是之前像父親似的師傅,喝了酒之後就開始調戲她。師母倒是對她很好,也總是想方設法地保護著她,與此同時,由於君子不死心,想弄清楚母親去世前後的事情,想尋找母親淹死的那個池塘,這樣的生活一忍就忍了十年。
關於父親橫死後家道中落,以及母親動身回老家的事,君子也是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斷斷續續地聽祖母講的,而且祖母的故事向來不按照先後順序,總是顛三倒四的。因此,君子如今回憶起來,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奇怪的是,每當她回想起祖母所說的母親動身上路的故事,總會聯想起抱茗荷族徽和山茶花。這一部分肯定不包含在祖母的故事裏面,毫無疑問,這是君子回想起該故事時,自己聯想到的另一個親眼看到的場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會從母親動身上路的故事聯想到抱茗荷族徽和山茶花呢。
當時,母親還曾指著那片小森林和君子說了些什麼,可到底說的是什麼,君子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如今想來,這其實是非常重要的。要是能回想起母親當時所說的隻言片語,那麼如夢幻般的疑團,肯定一下子就能雲開霧散了。可遺憾的是,君子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芳夫站在漆黑的走廊上,手裡握著一柄磨得鋒利的斧子。當狂風吹來,原本看著挺結實的房屋,也會發出可怕的「吱嘎」聲,當暴雨橫掃過來時,防雨門上便響起擂鼓般的聲響來。芳夫輕輕地拉開了移門。屋裡的未亡人像是因連日的勞累而身心交瘁,雙手無力地放在被子上,睡得正酣。芳夫躡足來到她枕邊,高高地揮起了斧子。這時,又一陣驟雨橫掃在防雨門上。緊接著是一聲撕絹裂帛般的尖叫,君子從外間闖了進來。她在未亡人的身邊雙膝著地,跪了下來。未亡人的左胸袒露著,上面有一顆梅花形狀的黑痣,而她那雙微微張開著的眼睛里,則噙滿了淚水。
一天夜裡,君子又悄悄地將人偶拿出來查看。她首先脫掉了人偶的衣服,從和服到襯衣再到腰帶,君子仔細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離奇之處。她心想,人偶背上寫著的「抱茗荷傳說」,肯定就是指那個雙胞胎相剋的傳說了。那麼人偶左胸上的那個梅花圖案,又是什麼意思呢?君子仍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最後,君子又覺得人偶背上的那個「抱茗荷傳說」,應該是揭示某一內容的標題。因此,該內容應該藏在人偶的什麼地方才對。人偶的衣物和外表已經檢查過多次了,沒發現什麼線索,那麼再想尋找,自然就只能檢查其內部了。君子拿定主意后,就猛地將人偶的腦袋拔了下來。果不其然,人偶的肚子裏面藏著一張字條。
君子在走江湖賣藝的十年間,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要向當地人打聽「附近有沒有一個像湖泊那麼大的池塘」,其目的自然是為了尋找那個如夢幻一般留在她記憶深處的,位於池塘邊被森林包圍著的大房子。來到這裏后,她也同樣打聽過,而這戶人家的主人告訴她,七八里開外,就有一個大池塘。並且告訴了她一個古老的傳說:
那兩位朝聖者由於要趁早趕路,所以天剛蒙蒙亮,就來跟主人辭行了。君子的父親離開病人的枕邊,來到了客廳。兩位已經穿好行裝的朝聖者,首先恭恭敬敬地對父親的留宿之恩表示感謝,隨後又說,聽說夫人患病,您也一定十分難受,作為對留宿的回報,同時也是去四國朝聖者的分內之事,現獻上這枚金色的護身符,請將它泡水后給病人服用。這枚護身符只有去四國朝拜十次以上的人才能得到,十分靈驗。君子的父親十分感激地收下這枚護身符,並鄭重其事地道了謝。
可是,朝聖者也並不總是美貌的尼姑或慈祥的老夫婦,也會有臉上帶有傷疤、目露凶光的大漢,顫顫巍巍、幽靈一般的老人,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等。像這樣令人害怕的朝聖者其實也為數不少。當這樣的朝聖者前來投宿的時候,君子的母親由於惶恐不安,往往就縮在裡屋,不出面接待。
然而,君子的內心還留有一絲疑問。真的是未亡人殺死了母親嗎?這一點還要進一步加以確認。如果真是她殺的,應該讓她活著多受些罪吧。於是,君子便將心思用在了這兩個目的上。
今年也是這樣,涼風初起后,君子他們開始往南走。某一天,完成了表演后,到了晚上師傅就喝起酒來。由於那九-九-藏-書天賺得比平日里多些,他的酒也喝得比平時多了些。於是,他就又開始挑逗、調戲君子了。君子激烈反抗后,師傅惱羞成怒,竟然揮舞著菜刀說:「看我殺了你!」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當天夜裡,師母看到君子實在無法忍受,就將她放跑了。並且還給她寫了一封介紹信,叫她去投奔一個住在四十裡外的鎮上的婦人。那人是師母以前在江湖上認識的,後來洗手不幹了,過上了正經人的生活。
然而,那個人偶,她至今仍一刻不離地帶在身邊。只要有這個人偶在,母親死亡前後的事情就不完全是夢幻。可是抱著一個人偶被陌生老伯伯送回到祖母身邊的情形,君子已經一點都不記得了。
君子家的族徽是什麼樣的,她已經沒有印象了。因為在君子剛開始懂事的時候,家中就已經沒落,家裡已經找不出一件帶有族徽的東西了。她依稀記得祖母唯一的一個放些日常小玩意兒的燈籠盒子上的族徽,是一個圓圈裡有四個小方塊的那種。那當然是「圓圈四方形族徽」了。因此,在君子的記憶中,應該不會出現抱茗荷族徽才對。
女子的名字叫作田所君子。君子沒見過自己雙親的臉,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甚至連自己的出生地點都不知道。君子剛懂事那會兒,就跟祖母二人住在山邊一個窩棚似的簡陋小屋裡。她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流浪到那兒的。
這個地方的院子有點像神社,這兒那兒的,立著石燈籠,一條像是通往池塘的小河上架著石橋。有一個倉庫似的屋子與長長的圍牆相連,天花板上掛著放龍吐水的盒子和防火用木桶。玄關如同神社的社務所一般,很大,一旁的天花板上,掛著戲台上老爺坐的轎子。君子哭著用身體拱開像是便門似的一扇門。也不知屋裡有沒有人,反正四周鴉雀無聲。君子抽泣著站在那兒,見不像有人出來的樣子,就悄悄地朝裏面張望了一下。裏面也沒人,烏黑髮亮的地板上,整齊地放著像是用藺草做的拖鞋。君子「媽媽!媽媽!」地喊了兩三聲,沒人應答。君子走投無路,在昏暗的院子傻站著。
父親橫死之後,已經完全退燒的母親聽到了前一夜有兩位朝聖者前來投宿,尤其是在聽到其中一位裹著防寒頭巾的朝聖者還跟自己十分相像后,便異常震驚,且再次卧床不起了。
一番表演結束后,那女人站起身來,端著一個空盆一個銅板兩個銅板地收錢。不一會兒,觀眾都散去了,空地上只剩下那兩個江湖藝人和君子,可君子還不肯離開。等到那兩人將行李道具都裝上了小車,身上的行裝也都整頓好了,君子還是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最後,君子就這麼跟著那兩個藝人一起走江湖了。
譬如說,一想起美貌尼姑前來借宿的故事,君子的眼前立刻就會呈現出當時父親的模樣、坐在一旁靜聽的母親的模樣,以及作為朝聖者尼姑的模樣。一切都是那麼歷歷在目,就像看電影一樣。
倘若君子的記憶沒出現差錯的話,父親似乎是有遭受佛祖懲罰的原因。而父親之所以要培養自己的善根,甚至到了遠近聞名的程度,恐怕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君子現在回想起來,祖母似乎不怎麼說作為親生兒子的君子父親的事。與此相反,作為兒媳婦的君子母親的事情她倒說得很多,多到了幾乎每天、每夜都要說的地步。
聽祖母說,在君子出生之前,她的母親經常有些精神恍惚,就像將自己的魂靈忘在了前世沒有帶來似的,說她溫順自然沒錯,但要是說她有些獃頭獃腦也完全可以。然而,儘管如此,她那讓人感覺空如洞穴的體內,似乎又亮著一點白色的熒光,有些令人不寒而慄。更為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她從未收到過別人的來信,卻每個月都要寫信,並親自走上十七八里路,將信投入鎮上的郵筒。祖母十分留意這位兒媳婦的身世,因此對於她在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也非常好奇,只是苦於沒機會得知內容。只有一次,她發現了一張媳婦寫錯后扔掉的信紙。她悄悄地撿來一看,見那上面總共不足十行字,卻是一些讓人看著怪不舒服的咒語。到底是些怎樣的字句呢?君子覺得自己好像聽祖母說過,但現在已經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祖母的隻言片語原本只像夢幻的碎片似的留在君子的記憶里,可現在她卻在想象的世界無拘無束地探尋著母親的身世之謎。
這時,外面像是起風了,依稀能聽到「雙子池」里蘆葦搖晃時所發出的聲音。
父親死後,原本就不怎麼富裕的家庭急速地墮入了沒落的深淵,由於耕地已經脫手,長工們四散而去,寬敞的房屋裡孤零零地只剩下祖母、母親和君子三人了。後來,為了獲得鹽米之資,母親只能不分晝夜地紡紗織布。日子是一天苦似一天,毫無疑問,長此以往,三人必定統統餓死。某一天,母親說是要回老家一趟,就將祖母一人留在家中,帶著君子動身上路了。
下了山,到森林邊再一看,發現這林子還是挺大的。長長的水田的盡頭,立著個大名城堡似的門樓。來到大門前,站定了身軀,母親猶豫片刻后,對君子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進去一下就出來。說著,就把君子留在大門外,自己裹著防寒頭巾走入了門內。然而,她卻就此消失了,再也沒有從大門裡出來過。
自彼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的時光,可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繪出當時自己那種孤苦伶仃的小模樣。周圍沒有一戶人家,自然也沒有行人經過。估計等了有一小時左右吧,即便是孩子,也無法再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了。君子悄悄地走進了大門,見裏面有好多棵大樹,一條與門外的道路相同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森林內部,根本不知道房屋在哪裡。君子不由得害怕起來,轉身回到了門外,抽抽搭搭地繞著圍牆走,可圍牆上的小門關得死死的,不得其門而入。並且,無論是往左繞,還是往右繞,圍牆的盡頭總是池塘。這時太陽已經西沉,寒風凜冽。最後,君子只好哭著重新回到大門口。
正因為這樣,這一幻象浮現在君子心頭的次數也最多。
君子提著用包袱布九_九_藏_書包著的人偶,連夜上路。長達十年的江湖藝人生涯,就此結束。
雖說無論是那個白頭髮的老婦人,還是裹著防寒頭巾的年輕夫人,身上的穿著打扮都與一般的朝聖者並沒有差別,但卻都透著一股高雅之氣,讓人一眼便可看出,她們不是那種「乞丐朝聖者」,而是所謂的「虔誠朝聖者」。
當地的地主有一對雙胞胎兒子,但他們兄弟間的關係極差,經過了一系列的明爭暗鬥,最後,弟弟放火燒了全家。整個集鎮因此化為一片焦土,灰飛煙滅了。後來,當地人便將雙胞胎視為仇人轉世,予以極度的憎惡。可是,後來的地主又生出了雙胞胎。地主老婆為此而痛苦萬分,結果就抱著剛出生的雙胞胎縱身躍入池塘,投水自盡了。這個池塘至今仍被叫作「雙子池」。而這個池塘周邊的旱田裡所長出的茗荷,竟然都是兩兩合抱的。
如果這個因中風而卧床不起的白髮老婦和未亡人(這裏的夫人)就是當年的那兩個女朝聖者的話,那麼她們肯定以為母親已經喝了那金色符水死掉了。而當數年之後,母親突然出現在她們眼前時,她們自然是一定要將其殺死的——這樣的推想,應該是合乎常理的。說起這個未亡人,也讓君子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因為她的相貌,很像君子小時候記住的母親。母親被殺的原因,會不會就在這裏呢?
由於那是發生在自己父親被殺的當天夜裡的事情,所以君子在聽祖母說那兩個朝聖者的故事時,就像聽鬼故事似的,嚇得縮成一團。雖說現在也不是記得那麼清楚了,可只要一想起來,眼前還是會出現父親臨終時的模樣、白髮老婦、裹著防寒頭巾的女子,以及尼姑打扮的朝聖者來,就像一幅描繪地獄場景的圖畫一般。
果然不出我所料!——君子心想。不過,這位未亡人,雖說不知道是母親的姐姐還是妹妹,但總是自己的姨母。可那又怎麼樣呢?既然她曾經與母親爭奪過父親,殺死了母親,現在又想殺死自己,她分明就是惡鬼。即便她是自己的姨母,也要向她報仇!
自君子跟母親回老家起,到重新回到祖母身邊為止的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君子也聽祖母講過好多遍,但那些事情均非祖母親眼所見,因此君子覺得其中所說的大部分隻言片語,或許是祖母想象出來的事情。
講起君子母親的時候,祖母的眼裡時常會淚光閃爍。然而,儘管她非常喜歡這位兒媳婦,卻似乎對她的底細知之甚少。就連她怎麼會與君子父親締結良緣,君子也從未聽祖母說起過。
那兩位朝聖者似乎也並非是借宿君子家的那一天才出現在這個村子里。在此前的兩三年間,她們已經來過五六次了。每次來,都會到處去問村裡有沒有病人,知道沒有病人後,她們馬上就離開了。而得知有病人時,會問清楚病人在哪一家。可她們又不去病人家,往往是直接就去了鄰村。在君子的父親死後,才聽村民們說,她們那天也是在得知君子家有病人,並且病人就是君子的母親之後,才前來投宿的。因此,懷疑這兩位朝聖者與君子父親之死有關,這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君子回想起來,似乎祖母從未說過那兩位朝聖者殺死了父親這樣的話。當然,也可能說過,而君子已經忘了亦未可知。與此相反,祖母說過她認為父親死得其所的話,倒是留在了君子的記憶深處。
之後,君子就扔掉了窩棚小屋,到鎮上去給人家看孩子。不過君子並不喜歡做這樣的工作。有一天,她獨自一人來到郊外,見一片空地上有一對像是夫婦的江湖藝人在表演雜耍,周圍圍著一圈人。女的坐在道具、行李旁敲鼓,那個像是她丈夫的男人則在表演吞雞蛋,吞縫衣針。
當時,芳夫是在漆黑一片的房間里,站在君子的面前說的這番話。可當他說到這裏,就突然停了下來,側耳靜聽了一會兒。
走上一段長著稀稀落落松樹的長長坡道,來到坡頂一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遼闊的平原,一直伸展到遙遠的地平線。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戶人家,只見右邊遠處有一個非常大的池塘,池塘的盡頭有一小片森林,森林外有一道白色的圍牆圍著。此刻,太陽偏西,池塘那寬闊的水面上泛著冷冷的青光。
山本禾太郎|Yamamoto Nogitaro
君子隨後又不經意地看了看人偶的背部,見那兒寫著「抱茗荷傳說」這幾個字。要是君子的記憶中沒有抱茗荷族徽的話,肯定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為什麼要將這幾個字寫在這呢?它們又有著怎樣的意思?君子百思不得其解。除了仍舊用人偶的衣物將這個不可思議的秘密掩藏起來,君子也別無他法。
自那以後,君子每天晚上都嚴陣以待,做好了準備。果不其然,過了十天左右,那黑影又出現了。這是第四次出現。跟前幾次一樣,黑影先是在君子房間的移門前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好長時間,然後輕輕地拉開移門,跨入漆黑一片的房間,然後像是在觀察屋裡的動靜似的,又站立不動了。君子在黑暗中凝神觀瞧。然後,又像前幾次一樣,走廊上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那黑影像是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麼,馬上就退出去,拉上了移門,溜走了。君子立刻追了上去。那黑影筆直地走到長長的走廊的盡頭,打開防雨門,穿過樹林,沿著能看到池塘的檐廊靜靜地往前走去。君子跟在其後面,在無處藏身的、長長的檐廊上,她像一隻蜘蛛似的緊貼著房間的移門一側挪動著身子。那黑影隨時都可能轉身撲向她,因此她不得不極力抑制著恐懼所導致的急促呼吸。不一會兒,那黑影就拐過走廊,跨過小橋,消失在一所獨立的小屋中。那兒正是未亡人的房間。
尤其是那位裹著防寒頭巾的女朝聖者,讓君子的祖母特別留意。因為她長得太像君子的母親了。防寒頭巾里露出的那對眼睛,就像從君子母親的臉上移過去的一樣。不僅如此,其身形樣貌,也與君子的母親一般無二。倘若她將防寒頭巾摘下的話,簡直就跟君子的母親難分彼此了。
那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君子就被母親帶出了家門。然後就是坐火車、換車、坐船。一路上,她時而打瞌睡,時而呼呼大睡卻又不時被搖醒,迷迷糊糊的,具體情形一點都記不得了,所能依稀記得的僅僅是她們最後與陌生人同坐一輛馬車,而下了馬車之後,她們又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那是一條田間小道,既有河流,又要翻過小山丘,怎麼也走不完,彷彿沒個盡頭似的。一路上她們還經過了幾個read.99csw.com安靜的小村子,村裡人家的籬笆牆腳下開著山茶花和菊花。君子被母親一會兒背著,一會兒牽著手走過了這段路。途中她們應該還住過店的,但到底是住過一夜還是兩夜,就想不起來了。君子只記得天黑後走在鄉間小路上心裏怕怕的,還有黑魆魆的小鎮上的小旅店前昏暗的四方形煤氣燈。到了第二天,她們也還是走著同樣的小路,記得母親那會兒裹了防寒頭巾。
君子的母親自那兩位朝聖者前來投宿的四五天前起,就開始發高燒了,所以正卧床不起。她的脖子上長出了淋巴腫塊,並因高燒不退而有些神志不清。因此,她應該不知道有這麼兩位女朝聖者前來投宿。他們住在鄉下,距離有醫生的市鎮,有十七八里路。再說,在他們的村子里,得了一般的病,往往不會請醫生來看。君子的父親拿出自己去四國朝聖時所攜帶的、被視作靈物的拐杖來,用它撫摸病人的頭顱,自己還念了些咒語什麼的,坐在妻子的枕邊,整夜守護著。
祖母在君子八歲那年就去世了。根據祖母所講的故事,君子的父親是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秋天去世的。君子的父親是個善根很深的人,曾在家中另建小屋,專供前往四國、西國等聖地朝拜的朝聖者住宿。
這麼淺的池塘,能淹死人嗎?君子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將唯一的獨生女留在大門外的母親,會自殺嗎?不肯喝裹防寒頭巾朝聖者的金色符水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啊。母親是被人殺死的吧——母親是被人殺死的——這麼一想的話,君子覺得之前那些如夢似幻的謎團,多少能解開一些了。現在這戶人家裡因中風而卧床不起,既不能說話又動彈不得的老婦人,儘管頭髮很少,可不就是全白,不帶一根黑髮的嗎?還有那個男用人的父親雖說已經死了,但肯定就是十年前送自己回去的那個老伯伯。
在此之後的一段時間里,祖母總說自己不相信君子的母親已經死了,但她畢竟已年老氣衰,不僅行動不便,連精神志氣也都快消磨殆盡了。最後,她像是不再抱什麼希望,終於說出因家境過於貧寒而回老家籌錢的母親,肯定是由於籌不到錢,走投無路,才投水自盡的話來。
折返后剛要進屋時,君子聽到走廊上有人用低低的聲音在喊她:「松江小姐。」君子嚇了一跳,立刻站定身軀。「我會保護你的。」那是男僕芳夫的聲音。
君子自以為將老人的臉記得很清楚。因為他不僅讓自己看到了母親的屍體,還一路將自己送回祖母的身邊。可即便如此,隨著歲月的流逝,老人的相貌在君子的腦海中也漸漸模糊起來,與之後遇見的柴錢旅店的老闆,或同住一屋,讓人放心的江湖老藝人的臉發生了混淆,不分彼此了。最後,終於被他逃出了記憶的邊界,到如今,就再也想不起來了。或者說,自以為記得很清楚這事本身,就是很靠不住的。就連那個當地豪門似的大房子,也只留下些許如夢似幻般的模糊記憶。
君子還去記憶中漂浮著母親屍體的池塘邊看了。只見開著美麗花朵的山茶樹樹枝遮蔽在水面之上。凋落的山茶花有些漂浮在深棕色的、彷彿由琥珀化開而成的水面上,有些則沉入了淺淺的池水底部。凝望著這一泓池水,君子似乎覺得能透過它而看到母親那美麗的屍體正靜靜地躺在池底。
自流浪在外之後,每逢遇見美麗的夕陽,君子都要站在農戶的門口仔細加以辨認,可是,沒有哪一次是和記憶中的山峰和松樹相一致的。因此,即便是她自以為很清晰、很明確的記憶,也完全有可能是她的想象。
君子的母親,其實是君子父親的填房,要比父親年輕二十多歲,是個容貌與心靈都十分美麗的女子。據說她非常疼愛君子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惜那孩子在君子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正所謂紅顏薄命,身世飄零,她在嫁給君子的父親之前,已經結過婚了,但因為感情不和被那家人趕了出來。然而,這一可悲可嘆之事,她一向隻字不提。在嫁給君子的父親后,她總算找到了一個安穩的歸宿,婆婆喜歡她,丈夫寵愛她,後來又生了君子這個獨生女。可就在她獲得了安逸和幸福的時候,丈夫卻又慘遭橫死。
原來,君子的背後還站著個芳夫呢,連君子自己也不知道。
「從前,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她們也同『抱茗荷傳說』中雙胞胎兄弟一樣,天生為敵。她們長得十分相像,簡直叫人難分彼此。她們的母親給了她們倆一人一個人偶,為了區分,就分別給這兩個人偶穿上了不同的衣裳。可僅是這樣的話,脫了衣服還是分不清哪個人偶是誰的,故而又在一個人偶的左胸上畫了個梅花圖案。那是因為姐妹中有人的身上,在相同位置也有梅花形黑痣的緣故。姐妹二人從小就不和,長大后就爭搶起同一個男人來了。最後姐姐獲勝,與該男子結婚了。可是由於她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那男子也難以區分,所以這種爭搶並未因此而結束。後來那男子死了,姐妹倆失去了爭奪的對象。但是很快,這對天生敵對的姐妹開始爭奪起龐大的家產來。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必爭鬥了。就連這個人偶,也不再需要了。就把它送給失去了母親的人吧。」
祖母講的故事,君子只留下一個朦朦朧朧的記憶,但她覺得自己確實看到過那些朝聖者貼在大門背後的符:厚厚的一疊,像印了花的板羽球的拍子似的。
這樣的情形,也不是從那天夜裡開始的。事實上已經是第三次了。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三次都是遠處走廊上響起的另一個腳步聲挽救了君子。君子覺得自從自己對母親是否自殺產生了懷疑,並決心憑藉自己夢幻般的模糊記憶來探究母親的死因以來,身邊就出現了監視的目光,甚至感到自己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脅。既然像今夜這樣的情形居然出現了三次,那麼毫無疑問,其目的就是要了結自己的性命。出自人偶肚子的那封信上不是寫著「事到如今,已經不必爭鬥了。就連這個人偶,也不再需要了」的話嗎?其言外之意,自然是殺了母親后,就不必爭鬥了,人偶也不需要了。可是,有人還是read•99csw.com害怕君子探究母親的死因。為了斷這個禍根,所以有人要殺死自己。殺死母親的人,也就是殺死父親的人。居然還想殺死我?你休想!我一定要為父母報仇!——君子毫不畏懼,反倒勇敢而堅定地下了決心。
照這樣說來,似乎祖母所講的故事非常有條理。可事實並非如此。祖母講起故事來,總是心血來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點也不顧先後順序。再說那會兒君子剛剛懂事,並且都是在睡覺之前聽的故事,老實說,如今已是遙遠而虛無縹緲的記憶了。回想起來,就像夢中的場景似的。
然而,雖說當時住的是窩棚似的簡陋小屋,可那些故事卻是她與祖母兩人相依為命的時光中最美好的回憶。因此,記憶逐漸淡化之後,她就用自己的想象去一個個地加以修補。如今,都在她心中成長為像模像樣的「事實」了。
沒有日期。也沒有署名。然而,讀著這張字條,君子就明白人偶左胸上那個梅花圖案是怎麼回事了。那是由於君子從記憶深處回想起母親左胸上黑痣的緣故。可是,這張如同書信一般的字條,又給了君子一個更大的疑問。君子拿著這封「書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君子認為自己確實看到過母親的浮屍,並且認定那絕不是由日後行走江湖時所看到的池塘風景,與母親之死相結合而形成的夢境。祖母所講的故事——當然她也沒全都記住——有時也會像回憶夢境似的突然在她心頭浮起,可那不就是用想象一片片粘接起來的夢話嗎?
聽祖母說,君子是在隨母親上路后的第六天夜裡,獨自一人抱著一個大人偶回到了窩棚小屋。祖母問,媽媽呢?君子答,進入大門后再也沒出來。還說,媽媽死了,浮在水池裡。僅此而已。別的話再怎麼問,就什麼也答不上來了。問她是跟誰一起回來的,也只回答說是一個陌生的老伯伯。問她媽媽是怎麼死的,就不知道了。祖母仔細查看了君子抱回來的人偶,想從那上面找到些線索。那人偶內穿帶有菊菱圖案的深紅色縐紗襯衣,外罩暗紫色底子上染出野菊花圖案的縐紗衣裳。腰帶像是有些年頭了,連祖母也認不出這是什麼織物,只知道是一種錦緞。儘管看不出這個人偶出自哪裡,但肯定是老貨,連其身上穿著的衣裳,也絕對不是現在的東西。如此古色古香的玩意兒,居然保存完好,連頭髮都沒掉一根,雖說臉蛋變成了紅棕色,反倒顯得更好看了。不管怎麼說,這正是個哄孩子的高檔玩具。可是,從這個人偶上,一點也找不出有關君子母親離奇死亡的蛛絲馬跡來。
老人一聲不吭地沿著圍牆往前走。君子心想只要跟著這位老伯伯走,興許就能回到媽媽身邊了吧。她生怕落下太多,時不時地小跑一陣,緊緊地跟在那老人的身後。他們離開了圍牆,穿過寬闊的樹木間的空地,又沿著小河走了一會兒,就來到池塘邊。夕陽透過樹木枝葉的空隙照射下來,池水泛著晦暗、鈍重的反光。老人在池塘邊站定身軀,等君子走過來后,指著池水說,你媽媽就在這裏。
根據祖母哄她睡覺時所講的故事,君子出生在攝津國的風平村或風下村,可現在君子已經連國名、村名都記不得了。如同夢幻般依稀記得的是後門有棵大柿樹,有年夏天,一條六尺來長的大蛇,從屋頂一直爬到了這棵樹上。還有大如款冬葉片的向日葵將臉朝向太陽。可是,這些記憶對於尋找自己的出生地毫無幫助。只有一個記憶是明確的,那就是站在後門口朝左手邊望去,很遠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山頂尖如槍刺,上面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松樹。每當山頂被美麗的夕陽染成紫紅色,那棵松樹就呈現出黑色的剪影來,如同用濃墨畫就的一般。這一奇妙的場景,君子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如此這般,左思右想,君子為了解開謎團而苦苦思索著,最後她覺得破解謎團的關鍵,應該還在人偶上。
由於有樹枝遮蔽其上,那兒的水面比別處更昏暗,只有透過樹梢的陽光才能照到那兒。那兒的水面上,漂浮著君子母親的屍體。
過了一會兒,從裏面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隨即,就出現了一個臉部扁平的老人。老人看到君子站在那兒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立刻走下院子,對君子說了聲「跟我來」,就徑直朝大門口走去了。君子無法可想,只得跟在他的身後。
朝聖者們來到村子里,一打聽該村的「善根之宿」,村民們就立刻會將他們指引到君子家。因此,他們家的小屋裡曾住過各種各樣的朝聖者。有慈眉善目的老夫婦,也有尼姑打扮的美貌婦人。那些受到留宿一夜恩惠的朝聖者,在小屋裡換下了風塵僕僕的旅裝后,通常都會來到正屋,恭恭敬敬地拜會君子的父母。這時,君子的父親就會吩咐君子的母親煮蔬菜、高湯或火鍋等端給朝聖者們吃。有時候他自己也會去小屋,津津有味地聽朝聖者們講述他們的經歷和見聞。有時候則是朝聖者到正屋來與他交談。據說每逢此時,君子的母親總是在君子父親的身旁,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聽著。
出乎意料的是,將人偶身上的衣物都脫|光后,君子發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人偶的左胸上畫著個黑色的梅花似的圖案。看得出,這絕不是製作人偶時不小心刻壞的,明顯是人偶製作好后,有人用墨故意畫上去的。
那天早晨,君子母親的燒退了,君子父親將朝聖者給的金色護身符泡在水裡,端給她喝的時候,她說什麼都不肯喝。父親像哄孩子似的將碗遞到了母親的嘴邊,想硬往她嘴裏灌,可母親搖著頭,就是不喝。父親手裡端著碗,對著母親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了聲「別浪費了」,就「咕咚」一口連水帶符地喝了下去。可誰知沒過一個鐘頭,君子的父親就口吐黑血,痛苦掙扎了一會兒就一命嗚呼了。
祖母是在君子八歲那年去世的。
「我當時還是個孩子,一點也不知道父親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可是,我從小就了解的父親,是個性格十分開朗的人,晚上喝了一點酒,有時還會唱上那麼一兩段呢。那是我幾歲時的事情來著?應該是在九歲或十歲那會兒吧。從未在外面過過夜的父親,居然有兩三天沒有回家。在當時我的心目中,似乎覺得更長,有三四天那麼長——因為我沒有母親,所以會覺得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比實際更長些。我覺得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性情大變,酒比以前喝得多了,臉上也沒了笑容,更別說唱小曲了https://read.99csw.com。由於當時我還是孩子,所以對此並沒怎麼在意。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就越來越覺得父親的心中有個巨大的煩惱,並且深以為苦。有一次,他跟未亡人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竊竊私語。我走過去后,他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刷白刷白,並狠狠地瞪著我。我一直搞不清父親心中的煩惱到底是什麼。或許是父親也不想懷著巨大的罪惡感去世的緣故吧,在他臨終之時——」
在祖母所講的故事中,君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一段。或許是關係到父親離奇死亡這一重大事件的原因,但也可能是由於這裏藏著一個巨大謎團的緣故吧。那謎團就是:得到了靈驗的金色護身符的父親,為什麼會馬上死掉呢?
儘管那二人裝作是在投宿時偶然遇到的,可總讓人覺得她們是同行者,並且還是主僕關係:那白髮老婦是裹防寒頭巾婦人的用人。
來到師母介紹的那戶人家的第二天,君子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地將人偶拿出來看了,因為她有些擔心,人偶在這麼長時間里,總是用包袱布包著,會不會出毛病。所幸的是,除了衣裳有些走樣外,人偶並無一點損傷。君子想重新給人偶穿好衣裳,就解下了它的腰帶,並將它身上的衣物全都脫了下來。君子擁有這個人偶已有十二三年,可將其衣物全都脫掉,今天還是頭一回。因為祖母死後,她為了養活自己,不得不去給人家抱孩子,後來成了江湖藝人後更是居無定所,根本沒有像今天這樣安閑的時間和心思。
傍晚,下起雨來。
一天,君子將一枚金色的護身符放在一個淺碗里,用水泡著,端到中風卧床的白髮老婦嘴邊,要她喝下去。老婦人帶著中風病人所特有的表情看了一會兒碗里,隨即就「撲簌簌」地流下了眼淚,並像是在求饒似的,點了好幾下頭。坐在一旁的芳夫,看著這一幕,顯得十分不解。君子便跟他說了自己父親臨死時的慘狀。
芳夫說道:「松江小姐,你是女人,就不要做這種衝動之事了。這種事情讓我來做吧。為了你,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因為我要替我父親贖罪,我有義務為你的父母報仇雪恨。」
君子父親死的那天——不,應該說是被殺的那天才對,有兩位朝聖者借宿在他們家中。一位是年紀約六十二三歲的老婆婆,滿頭白色短髮,一根黑色的都沒有。那身板,結實得像男人似的。相貌倒是頗為優雅,可她那不怎麼像老人的體格,總給人那麼一絲彆扭和瘮人的感覺。
第二天,未亡人終日卧床不起。君子則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可每當君子有事進入未亡人的房間時,芳夫總是站在其窗外。
入夜之後變成了暴風雨。夜深之後,包圍著這個住宅的森林里的每一棵樹,彷彿都變成了妖怪一樣,在這駭人的狂風暴雨中跳起了詭異的舞蹈。
那天並沒有風,可「雙子池」的水面上居然掀起了波浪。池塘的上空覆蓋著烏雲,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了。
幾天後,君子去倉庫將一塊裹在琴上印有抱茗荷族徽的油布取了來。等到夜深人靜之後,她就將這塊油布像防寒頭巾似的裹在頭上,悄悄地去了未亡人的房間。拉開移門后,君子一動不動地站在昏暗的房間里。未亡人當時像是還沒睡著,立刻坐了起來。起初,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怔怔地望著君子的模樣。可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啊!」地低低叫了一聲,像游泳一樣揮動雙手,摸索著走近君子。隨即,她又像是看到了什麼,泥塑木雕似的僵在了那裡。
另一位朝聖者也是女性。三十七八歲的年紀,與君子的母親相仿。她用防寒頭巾將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隻眼睛。其實她長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非常美麗動人。這位朝聖者即使是待在屋裡,甚至在吃飯的時候也不摘下頭巾。她自己說,由於身患孽病,容顏異常醜陋,不能示人,只能裹著頭巾去祈求菩薩了。
不久之後,君子進入「雙子池」畔的豪宅之中,做了一名女傭。受雇於該家之後,原本潛伏在君子體內的記憶,就一個個地浮現上來。大名城堡般的門樓、掛在玄關旁塗著漆的轎子、裝著龍吐水的箱子等物,都看到了。只不過正如現實總比想象醜惡一樣,這些東西不僅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而且都已經破舊不堪,面目全非了,與潛藏在君子記憶深處的模樣截然不同。然而,這些東西依舊激活了君子的記憶。尤其是當她抬頭看到鑲嵌著抱茗荷族徽,像是大名乘坐的黑漆轎子時,如同撥雲見日一般,立刻就回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那個抱茗荷族徽。那是她當年目送母親走入大門時所看到的,母親戴的一直垂到後背上的防寒頭巾上,就印染著這麼個大大的族徽。
躲在外間窺視著這一切的君子與芳夫,不由得面面相覷,相互點了點頭。
那兩位朝聖者上路后,祖母跟往常一樣,去她們所住的房間看了一下,發現她們也像大部分朝聖者所做的那樣,將房間里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沒落下一件東西。按照慣例,來此投宿的朝聖者在臨走時,都會在大門上貼一張符。因此他們家的大門上已經貼了很厚的一疊。現在,那上面又增加了那兩位朝聖者新貼的符。
又過了幾天,君子趁未亡人不在的時候,將人偶放在了她房內的壁龕里。她打算以此作為最後的試探。當未亡人上廁所回來后,起初還沒注意到人偶,可當她看到后,就急忙將其抱在懷裡,慌慌張張地環視著房間內部,隨即又將人偶輕輕地放到了榻榻米上,好像這是個十分可怕的東西。然後,嘴裏輕聲嘟囔道:「啊,她果然知道了……」
然而,就是這麼個怪人,在生了君子之後,就變得非常圓通、溫和,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彷彿原先附在她身上的什麼鬼怪離開了,因此她又恢復了本來面目。自那以後,君子的母親就再也沒寫過一封信。
山茶花也是如此。君子和祖母一起居住的那個山邊棚戶似的小屋附近,是沒有山茶花的。即便她在山裡,或別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過山茶花,那也跟母親回老家沒有一點關係。因此,那山茶花肯定是君子她在一個發生了足以讓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重大事件場所里看到的。
君子的母親是個叫她朝東,她就一年到頭都朝東;叫她朝西,就一連三年都朝西的十分聽話、又異常溫順的老好人。可是,如此溫順的一個人,叫她喝金色符水時,卻會那麼地固執,拚死不喝,這一定是受了菩薩的神諭。而父親卻馬上就喝了,這恐怕也是佛祖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