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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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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阿怡來說,五年的中學生涯過得很不容易,但她還是熬過了,班中成績更是名列前茅。她的會考分數足夠她升讀預科,班導甚至認為她往後能進一流的大學,但無論老師們如何勸說,她都不為所動,決定中五畢業后便出社會工作。在父親去世那一年,阿怡已做了這個決定,無論成績如何,她也會放棄讀大學的機會,為的是分擔母親一個人賺錢養家的責任。
周綺蓁的直覺是對的。
然而,周綺蓁不曉得的是,儘管區輝的老闆不用付錢,他也不希望保險公司賠償巨款。
阿怡一向不擅長說話,但這番由衷之言卻說得十分流利。
其實周綺蓁早察覺身體有毛病,只是一直沒理會,把骨髓瘤的病徵——例如貧血、骨痛、肌肉無力——當成工作時間太長導致的關節炎和過勞等。事實上,就算她曾因為關節痛求診,醫師也只當成一般的軟骨退化和組織發炎來治理,畢竟多發性骨髓瘤多發生在年老的男性身上,在四十余歲的婦女身上發病,頗為罕見。
只要賠償個案成立,即便付款的是保險公司,也會令投保的企業信用額受損,往後保險公司便會要求該企業付更高的保險費。周綺蓁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資方會替員工向保險公司爭取最大補償,殊不知對方是一丘之貉。
在母親和姐姐的庇蔭下,小雯就像一般孩子一樣無憂地長大。有時阿怡覺得自己好像太寵妹妹,但只要看到小雯天真的笑臉,她又覺得姐姐寵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小雯偶爾頑皮耍性子,惹得阿怡板起臉孔責罵她,但每當阿怡急得哭出來——畢竟她只是個中學生——小雯便會反過來哄姐姐,噘著嘴摸著阿怡的臉龐親昵地說「姐姐別哭」。有時周綺蓁深夜下班回家,會看到兩個女兒吵嘴后和好抱著一起睡的樣子。
阿怡覺得,小雯因母親病逝所受的打擊,比當年自己失去父親更大。阿怡本來就不愛說話,但小雯一向開朗,在母親離世后變得話少內向,反差尤其明顯,跟以前判若兩人。阿怡還記得以往一家人快快樂樂吃晚飯的情形,小雯總愛在餐桌上談學校生活,諸如哪位老師在早會說錯話出糗、班長嚮導師打了什麼小報告、班上流行什麼無聊占卜話題,說得口沫橫飛。那些愉快的片段,恍如隔世之遙,如今小雯在餐桌上只低頭默默地扒飯,如果阿怡不主動打開話匣子,小雯會在吃完飯後吐出一句「我吃飽了」便離開座位,再縮回自己的「房間」面無表情地滑手機。自從阿怡外出工作后,周綺蓁改動了傢具位置,利用柜子和書架分隔出兩個小小的空間,好讓女兒們有一點隱私。
可是,阿怡的祖父母抓不住這些機會。
區輝工作的外判公司的財務,不至於像牛哥口中那麼糟糕,雖然那也不是謊話,因為這些小公司只要遇上一兩筆壞賬,就能動搖根基,在毫無先兆下倒閉並不稀奇。為了保障工人權益,以及防止因為大額意外賠償拖垮公司,法例規定所有公司必須為員工購買保險,由保險公司承擔相關的風險,即使有員工受傷或殉職,也不會影響該公司的財務狀況。
阿怡如此想。她不想逼妹妹改變,尤其小雯正值十四歲的尷尬年齡,阿怡理解到硬要這個年紀的孩子克服內心的悲傷只會適得其反。阿怡深信,不久小雯便會走出陰霾。
「我知道我現在的收入只比綜援金額多一點,https://read.99csw.com假如我辭職拿綜援,便可以全心投入照顧雅怡和雅雯。可是,你叫我以後如何教導她們要當個有承擔、有責任感的人?」
牛哥是區輝在公司的前輩,跟周綺蓁見過幾次面,所以宇海起卸運輸姓鄧的老闆吩咐他當中間人,跟周綺蓁「洽談」。根據他的說法,公司雖然有替區輝購買勞工保險,但保險公司委託公證行調查意外后,認為保險並不適用。最主要的原因是,區輝在發生意外時已過了他的輪班時間,亦無法證明他當時駕駛鏟車是履行職務;此外,墜海的鏟車經過檢驗證實沒有任何故障,所以不能排除區輝在駕駛時因為「個人健康問題」失去知覺、導致意外的可能。
「怡,你難得有機會升預科,就不要放棄。錢你不用擔心,我頂多多接一份兼職……」
因為家境清貧,區輝和周綺蓁都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為了幫補家計,兩人未成年便投身社會工作。區輝在貨倉當倉務工人,而周綺蓁在茶樓當侍應生,雖然每天為生活奔波,但他們沒有抱怨,反倒感到微小的幸福——區輝與周綺蓁相戀,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他們於1989年趕及在周綺蓁的父親因病去世前完婚,算是圓了長輩一個心愿。
周綺蓁就是如此一位樂天知命的婦女。對妻子的說法,區輝搔搔頭,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雖然他心想孩子上中學后,還是得讓她們有自己的房間,他聽聞這有助小孩獨立成長。
周綺蓁和區輝婚後三年,誕下一個女嬰。周綺蓁的父親肚裏有多少墨水,離世前留下遺言,說將來孫子出生,男的要叫「頌朗」,女的便叫「雅怡」。「雅」有高尚、美好之意,而「怡」則代表了和悅快樂。區輝一家三口租住土瓜灣一棟舊樓的小單位,生活上捉襟見肘,但尚算窮得快樂。區輝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妻女的笑靨,便覺得別無所求。周綺蓁持家有道,阿怡文靜乖巧,區輝一心為家庭多賺幾分錢,好讓孩子他日念大學,不用跟自己和妻子一樣,只念完中三便要找工作。區輝和周綺蓁都知道,彼一時,此一時,香港社會愈來愈看重學歷,七八十年代只要肯吃苦便有工作,但往後的日子可不能用過去同一把尺來量度。
結果比起醫生的估計,周綺蓁更早離世。兩個月後,她因為血鈣濃度過高引起併發症,腎衰竭和心臟病發死亡。
阿怡的父母生於上世紀60年代,是新移民的第二代。自1946年內戰開始,每月有許多人從內地湧進香港。阿怡的祖父母是從廣州來港的,當時香港社會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對來港者幾乎來者不拒,於是他們落地生根,獲得居留權成為香港居民。縱使得到留港的資格,這些「新香港人」的生活大都相當艱苦,從事體力勞動工作,工時長、薪水低,居住環境更是惡劣;然而那時候香港正值經濟起飛,所以只要吃得了苦,仍有改善生活的機會,有些人更能乘著浪潮,白手興家,躋身成功人士之列。
「叫『雅雯』如何?」老先生跟區輝在奐華樓前方空地的一張長椅上聊著,「令愛叫『雅怡』,我們沿用『雅』這個字,而『雯』就是有花紋的雲彩。」
「區雅雯……真是動聽的名字啊。還好有黃老師你在,我這個老粗抓破腦袋也想不出這麼漂亮的名字啦。」
阿怡失去父親時只有十二歲,而小雯更只有四歲。
牛哥將支票遞給周綺蓁時,周綺蓁的手一直在發抖。那句「追究損毀鏟車的責任」令她氣憤得快要哭出來,可是她知道牛哥為人耿直,只是轉述所聞,把脾氣發泄在對方身上並無好處。那份「恩恤金」只等同區輝三個月薪水,對區家面臨的財務困境,九*九*藏*書不過是杯水車薪,沒有什麼幫助。
——先給她一點時間吧。
「也不過多兩年罷了,我聽說大學有什麼資助計劃,到時學費就不成問題吧?」
「他們的說法是,搞不好阿輝下班后貪方便,開鏟車代步,經過Q31區時隱疾發作,令鏟車掉進海里……我甚至聽到有人說要追究損毀鏟車的責任。不過老闆說,做人不能落井下石,阿輝在公司沒功勞也有苦勞,即使保險公司不賠也得做點什麼。這筆『恩恤金』是公司的心意,價碼是小了點,希望嫂子勉為其難收下它吧。」
「阿輝的保險……似乎過不了公證行一關。」
「周女士不是因為跌倒而骨折,而是反過來因為骨折而跌倒的,」主診醫生對阿怡說,「我懷疑她患上多發性骨髓瘤,要再做詳細的檢查。」
然而區輝沒料到,他根本沒機會看到兩個孩子上中學。
「怡,答應我,你要堅強一點。雯雯是個纖細的孩子,以後便得由你照顧了。」
「牛哥,阿輝替你們宇海拼了命工作,每天天未亮便出門,晚上回來時孩子都睡了,兩個女兒也沒機會跟他多見幾面,如今他出了事,我們孤兒寡婦無依無靠,公司卻只能拿出這丁點錢?」
而這一切,要從區家多年的不幸談起。
按道理,區輝因公殉職,遺屬應該可以依勞工法例獲得六十個月薪金的賠償,這樣周綺蓁一家三口還可以利用這筆保險金撐幾年。可是區家的噩運再度降臨,彷彿區輝離世只是一連串不幸的開始。
「不,大學雖然有學費借貸,但畢業出來工作,那筆錢還得要還的。今天的大學畢業生起薪點不高,更別說我念文科,可以選擇的職業就更少,到時找到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每月要還錢,餘下能給你的家用就更少了。而且我升學的話,未來五年家裡還是只有你一份收入,五年後大學畢業,扣掉還款后我能給你的也不多,搞不好你還要再撐五六年。媽,你今年四十了,難道你要繼續這樣瞎忙到五十歲嗎?」
2004年,區輝遇上嚴重工業意外身亡,終年四十歲。
在母親的葬禮上,阿怡忍住了眼淚。這一刻她完全體會了母親送別父親的心情——即使再哀傷,即使再悲慟,她都要堅強地撐住,因為往後小雯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嫂子,我不是不想幫忙,但公司只能付這個數目。」
2004年7月一個下著毛毛雨的黃昏,葵涌四號貨櫃碼頭的主管發現有一輛鏟車不見了。他向工人們查問后,發覺失蹤的不止鏟車,還有一名拉纜員。在一眾工人和警衛搜索下,一位六十歲的吊機操作員說看到區輝駕著鏟車經過Q31區后沒回來,於是主管帶人到該區尋找。他們在岸邊一個系纜墩上發現異樣——系纜墩左方有明顯的刮痕,旁邊地上有黃色的塑膠碎片。工人們一看便認得,那些碎片來自碼頭的鏟車。
阿怡沒想到母親會患上絕症。在阿怡眼中,周綺蓁就像《百年孤獨》里老布恩迪亞的妻子伊瓜蘭一樣堅強,即使活不到一百多歲,也一定會成為一位壯健的老人家,看著子孫長大獨立。當她細心察看病榻上的母親時,她才驚覺年近五十的母親不再年輕,多年的操勞將身體磨蝕掉,眼角的皺紋就像枯乾樹皮上的龜裂一樣深刻。她握著母親的手默默流淚,可是周綺蓁卻表現得泰然自若。
的確,小雯在母親病逝半年後漸漸回復昔日的神情,阿怡也看到妹妹偶爾露出笑容,只是她們沒想到,家族的不幸並沒有因為母親離世而終止,命運將她們導引至更嚴苛的處境之中。
周綺蓁回答鄰居時都不動氣,笑眯眯地反駁對方的建議會為小孩立壞榜樣。
深愛的丈夫猝逝,周綺蓁肝腸寸斷,但她沒有讓自https://read.99csw.com己陷入哀傷之中,因為她知道兩個女兒以後只能依靠這位母親。
周綺蓁對阿怡的話反應不來。她不知道阿怡為了說服自己,這番話已演練了快兩年,她當然無反駁的餘地。
「不,不,那才不好……」
因為這樣會影響公司的「信用額」。
「媽,相信我,一切都是值得的。」
「……區雅怡小姐,您『真的』認為您妹妹不是自殺的嗎?」
周綺蓁為了照顧家庭,生孩子后已沒有全職工作,只偶然在相熟的洗衣店打打零工,賺點外快。既失去家中的經濟支柱,又沒有足夠的賠償金應付生活開支,周綺蓁只好母兼父職,重操故業,回到茶樓當侍應生。可是十年過去,物價飛騰,工資卻跟十年前沒分別。眼見月薪不夠自己和女兒糊口,她只好另找兼職,一星期里有三天到便利店值通宵班,早上6點下班后,睡不夠五個鐘頭又要到茶樓工作。
「怡,別哭。還好你堅持中五畢業便工作,我現在走,至少不用擔心你們兩姐妹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
區輝循老先生指示,抬頭一看,夕陽斜照下的彩霞映入眼帘。
不少鄰居勸周綺蓁辭職,申領綜援,可是周綺蓁一口拒絕。香港社會福利署有一項「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讓有經濟困難的家庭申領救濟金,並且會依家庭狀況提供補助金及特別津貼。
當阿怡六歲時,區輝更獲得幸運之神眷顧——他們一家輪候多年的公屋終於有迴音。
1976年2月,筲箕灣愛秩序灣木屋區發生大火,上千間木屋遭焚毀,令三千多人無家可歸。阿怡的祖父母都在這場大火中喪命,他們遺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亦即是阿怡的父親區輝。區輝在香港沒有其他親人,結果投靠了另一位在火災中失去了妻子的鄰居。這位鄰居有一個七歲的獨生女,女孩名字叫周綺蓁,她便是阿怡的母親。
跟阿怡相比,小雯的成長卻似乎沒有受父親早逝影響。
經過1997年的金融風暴,以及2003年的疫症爆發,香港經濟受到嚴重打擊,不少企業老闆為了省減營運成本,將業務外判,或以合約形式招聘員工,逃避資方應負的責任。大企業以低價聘用小公司負責某些工作流程,而小公司亦可能從中取利,將作業再分拆外判給更小型的公司,由於這種層壓式的雇傭關係,勞工的薪水被大幅削減,可是由於不景氣,工人們害怕飯碗不保,只能默默承受剝削。區輝輾轉在這些小型外判公司工作,跟其他工人搶奪有限的職位空缺,可幸他在貨倉就職多年,考取了俗稱「鏟車」的叉式起重車的駕駛執照,這正是他的求職利器。除了物流業要聘用懂駕駛和操作鏟車的司機,貨櫃碼頭亦有同樣的需求,不過鏟車司機的工作不是搬運貨物,而是「拉纜」。在大型貨櫃碼頭,泊岸貨輪的纜繩既粗且重,無法用人手牽拉固定在系纜墩上,必須使用鏟車代勞。為了增加收入,區輝身兼兩職,不但在九龍灣的貨倉負責搬運貨物,更在葵涌貨櫃碼頭當「拉纜員」。他想趁自己還有氣力時多賺點錢,畢竟年紀愈大身體便愈不中用,他日即使想多兼幾份差事也力有不逮。
香港的榮景,就是建立在被犧牲的草根階層之上。大企業剝削小企業,小企業剝削工人,在老闆們眼中,商業利益比個別工人的家庭前途更重要,哪怕那丁點利潤不過占這些老闆們財產的萬分之一。
因為區家變成四人家庭,奐華樓的單位就顯得略微狹窄。奐華樓的單位是為了二至三人家庭設計,室內沒有房間間隔,如今人數增加,區輝可以申請換屋,搬到大一點的房子。不過,房屋署回復說房屋供應緊張,無法在樂華邨甚至原區找到適合四人居住的九九藏書單位,如果要搬的話,只能選擇大埔或元朗。區輝跟妻子商量,周綺蓁笑著說:「我們在這兒住慣了,搬到老遠的話,你上班麻煩,雅怡又要轉校,划不來。我們這兒再擠也不及我們當年在木屋區那麼擠吧?」
不過阿怡沒有不滿,即使職位低微,她的月薪也差不多有一萬塊,這大大改善了區家的環境,周綺蓁亦能辭去兼職,減輕壓在身上多年的重擔。雖然周綺蓁仍到茶樓上班,但留在家中的時間較長,而照顧念小四的小雯的責任,便漸漸從阿怡轉回母親周綺蓁身上。圖書館的工作是輪班制,阿怡在家的時間不定,跟妹妹的相處時間變短,起初小雯還經常抓住一臉倦容、剛下班回家的姐姐談天說地,可是後來她似乎接受了姐姐工作忙碌的事實,不再那麼黏人。阿怡一家的生活逐漸變得正常,她和周綺蓁不用再為財務和家庭責任煩心,她們似乎苦盡甘來,失控多年的生活終於回到正軌。
香港寸土寸金,地小人多,居住一直是香港人面對的生活難題。政府雖然有提供公共房屋,讓低收入家庭以低廉的租金租住,但因為供不應求,申請者可能要等上好幾年才獲得接納。區輝在1998年收到房屋署通知,他們獲分配觀塘樂華邨奐華樓的一個單位。這對區家來說是一場及時雨,在亞洲金融風暴影響下,區輝就職的公司大幅裁員,而區輝也是其中一人。即使他的老闆介紹他到另一間公司工作,薪水卻大不如前,他正為阿怡上小學的學費與雜費發愁,房屋署的來信簡直是天降甘霖。公屋的租金比私人房屋的低一大半,如此一來,區家只要省吃儉用,還能夠多存一點錢,以應付日後所需。
「為什麼要宇海老闆出這筆錢?阿輝不是有什麼勞工保險的嗎?錢該由保險公司付啊?」
雖然阿怡打的是政府工,她卻不是公務員,沒有公務員特有的福利。香港政府為了節省開支,一如其他私人企業,捨棄聘用長期員工,改以合約形式招請職員——合約通常為期一至兩年,完結后員工便自動解聘,資方不用考慮裁員帶來的麻煩與虧損,遇上不景氣時便讓員工「自然流失」,好景時則跟員工續約,控制權在僱主手上。事實上,政府也有將部分工作外判給私營公司,所以在公共圖書館里工作的人,可能只是某小公司的兼職員工,而他們的待遇比合約僱員更差。阿怡就職後知道這情況,不由得想起父親的不幸遭遇,在圖書館的一些老保安員身上,彷彿看到當年父親的影子。
就像是先人庇佑,之後數年,區家似乎擺脫了厄運。
周綺蓁隱約覺得,牛哥接了一樁苦差,老闆似乎隱瞞了什麼,可是她沒想到如何為自己和女兒爭取權利,最後只好接過支票,向牛哥道謝。
而這些言行被阿怡一一看在眼底下。
「多發性什麼?」阿怡聽到這個陌生的詞語,感到異常錯愕。
去年3月,周綺蓁在茶樓的梯間絆倒,右腿股骨骨折。阿怡接到通知后焦急地向上司請假,匆匆趕到醫院,而她沒想到,在醫院等著她的,是更駭人的噩耗。
阿怡很清楚,縱使她不想承認,小雯有充分的理由尋死。畢竟小雯在過去半年所受的壓力,已超出了一個十五歲女孩能承受的範圍。
——令妹是自殺的。
「媽,我出來工作,多一份收入,你便可以輕鬆點了。」
「唉,嫂子,公司環境也不好,搞不好明年便要結業,到時連這筆錢也付不出來啊。」
主管慌忙報警,在消防隊潛水員花了半個小時搜索后,證實了工人們不安的猜想。區輝出了意外,連人帶車掉進海里,身體卡在車架與起重叉之間,而車子半埋在十二米深的海床上。當碼頭工人使用吊機將沾滿淤泥的鏟車吊上水面時,區輝九_九_藏_書已回天乏術。
可是安穩的歲月在阿怡開始工作后第五年終止了。
「媽!別說了,你再這樣操勞,遲早熬出病來。過去兩年為了我的學費你已經很辛苦,我可不能讓你再為我未來的學費費心啊。」
面對父親離去,剛升上中學的阿怡受到很大的打擊。區輝曾答應過女兒,說趁著阿怡小學畢業后的暑假一家到澳門玩三天,沒料到來不及兌現承諾便撒手人寰。阿怡本來就是個內向的孩子,經歷了生離死別變得更沉默寡言。不過她並非悲觀消極,母親樹立的榜樣令她了解到即使現實再殘酷也得正直堅強地活下去。因為周綺蓁每天忙於工作,家事就由阿怡一手包辦,諸如打掃清潔、買菜煮飯,以至照顧四歲的妹妹起居飲食。才不過十二三歲,阿怡已懂得照顧家庭,甚至曉得如何省錢,以有限的家用維持生活所需。阿怡每天下課後不得不拒絕同學的邀請,缺席課外活動,久而久之,她跟同學們的關係愈趨疏離,甚至被視作孤僻的怪人,但她毫不在意——她比同齡的孩子成熟,知道自己的責任。
「多發性骨髓瘤……血癌的一種。」
對周綺蓁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尤其她知道丈夫在彼岸正等著她。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兩個女兒。
周綺蓁最後同意了阿怡的想法,畢竟客觀而言,阿怡的話很有道理。不過,周綺蓁心裏很難受,覺得自己很不中用,要大女兒為小女兒犧牲前途。
「可是,我現在就職的話,一切便不同了。」阿怡繼續說,「一來我不用等五年便能收到第一份薪水,幫忙解決日常開支,二來我不用欠政府一筆學費,三來,我能趁年輕累積工作經驗。而最重要的是,只要我們好好工作,到小雯中學畢業時,我們應該已有一筆儲蓄,小雯便不用面對我今天的煩惱,可以全心全意念書,甚至到外國留學也無問題。」
當阿怡在沙田富山公眾殮房聽到警察說出這句時,她不由得激動地爭辯,口齒不清地吐出「不可能」「你們根本沒好好調查」「小雯才不會自殺」之類的話。負責案件的程警長是個年約五十、髮鬢帶點花白的瘦削大叔,雖然外貌帶點痞子氣,眼神卻透露了他老實人的本性。面對阿怡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應,他倒能平心靜氣,以低沉穩重的聲線安撫對方,並說出令阿怡無法反駁的話。
阿怡中五畢業時已做好出路打算。因為要看家和照顧妹妹,阿怡只能以閱讀作為消遣,而由於家貧,她看過的書籍大都是從圖書館借閱的。基於這個背景,她很希望能在圖書館就職,而結果亦遂其所願,她成功申請到圖書館助理員的工作,在銅鑼灣東部的香港中央圖書館上班,成為康文署的合約僱員。康文署全名「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負責統籌香港的康樂體育及文化藝術相關的活動和服務,包括管理公共圖書館。
搬進樂華邨兩年後,周綺蓁再次懷孕,為區家多添一位成員。區輝二度當爸自然喜不自勝,而阿怡亦漸漸懂事,知道自己當了姐姐,要更努力替父母分擔。由於岳父仙游前只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名字,區輝不知道如何替二女兒取名,於是他向鄰居一位退休老師請教。
在小雯身上,阿怡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個失去父親、眼神空洞彷徨的自己。
兩天後,阿怡在充滿恐懼的等待中,得悉了診斷報告。周綺蓁患了癌症,而且已是末期。多發性骨髓瘤是一種免疫系統疾病,由於漿細胞異變,產生骨髓癌細胞,在身體多處的骨頭裡形成癌組織。如果發現得早,患者可以存活五年以上,也有病發后成功治療活十年以上的病例;可是周綺蓁的病況已是末期,化學治療和移植造血幹細胞等等也不會有效。醫生估計,阿怡和小雯的母親只有不到半年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