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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

第八章

2

阿怡漸漸理解這思考脈絡。她很清楚被逼成為公眾焦點有多大壓力,而她知道煽動網民欺凌小雯的杜紫渝亦很清楚這點。
哪怕你看到這段文字時,我已經不在了。
阿怡愣了愣。
以前媽媽忙著上班,姐姐會在家。後來到姐姐忙上班,媽媽會在家。
「你妹妹每個星期只有三百塊零用,扣掉交通費和午餐費后,剩下來的哪夠今天一個中學生日常開支?你也很清楚近年物價暴升,以前二十多元可以買一個飯盒,今天三十塊也不過只夠你吃一碗陽春麵。你以為你妹妹真的愛吃三明治當午飯嗎?她不點最便宜的菜色,哪來閑錢跟國泰和麗麗到咖啡店喝下午茶?」
「你又想說什麼從手機可以認識機主的鬼話吧!我才不——」
但最可怕的是,在夢裡我也在笑,我想我的心也壞掉了。
我知道,她也在裝。
「咖啡店Pisces Cafe.」阿涅說出阿怡熟悉的名字。
我無處可逃。
「但你一直瞞著我?」阿怡語帶慍怒,似乎快要爆發。
「那、那可能是有同學使用相同型號——」
「加上這幾天我們施計令她精神壓力大增,她更容易鑽牛角尖,將死亡視為可以解決問題的選項。」阿涅淡淡地說,「在情緒不穩、睡眠不足時聽到喊著『殺人兇手』的耳語,足以令人失去現實感——一個人身處貌似日常的異常環境之中,心智就很容易受影響。」
「不啦,我是指這個啊。」
阿怡回想起找尋手機時,書架上確實沒有看到任何音樂雜誌或唱片,完全不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樂迷應有的樣子。
「這些也是,但更明顯的是『筆跡』。」
然而,有一件事阿怡並不知道,阿涅也無意詳述。為了限制杜紫渝的思考方向,阿涅還下了另一道藥引。
「分別是去年杜紫渝獲救,而你妹妹死了。」
阿怡盯著麥克風,猶豫著該不該依身旁的復讎代理人所言,按下按鈕,將身處懸崖邊的杜紫渝輕推一把。她對到了這節骨眼自己仍然無法狠下心感到詫異,畢竟這幾天她一直想致杜紫渝于死地。
「可是,這就是杜紫渝的弱點?」阿怡有點不解,「即使她以為親兄被捕,害她心煩意亂,也不可能令她自尋短見吧?」
別被她外表欺騙,須知道,無聲狗比亂吠的瘋狗更可怕!
「在學校被排擠、被孤立之類。」
「他、他來阻止她?」
2015/4/25 02:37
阿怡此時才明白小雯的心結是自覺拖累別人。她認為自己拖累了母親、拖累了姐姐,考慮到她和麗麗與國泰的三角關係,更可能認定自己拖累朋友。猥褻案、網路抹黑等都鬧得學校|雞犬不寧,小雯大概覺得,自己就像多餘的拼圖,她的存在只會為完美的世界帶來不必要的污點。
「穿長袖就等於遮蓋割腕疤痕嗎?」阿怡以為阿涅再次戲弄她。
我每晚都做噩夢,夢裡我走在一片荒野上,然後被黑色的東西追趕。
我現在不敢在學校食堂吃午飯,因為有些不認識的同學會對我指指點點。
阿怡有衝動一口氣按下按鈕,再次吐出幾句「殺人兇手」或其他惡毒的話語,可是她的肩膀只能微微一顫,無法提起手指按下去。她不知道她提不起來的,是她的手臂、是她的勇氣,抑或是那份行刑者的責任感。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用這麼迂迴的方法對付杜紫渝?」阿涅淺淺一笑,說,「你試想一下,杜紫渝因為這原因自殺,自然不會留下遺書,而她今晚死後,我撤回所有無人機、消除一切入侵痕迹、還原她的手機程序,她的兄長便無從知道親愛的妹妹自殺的原因。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妹妹,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而自己完全看不出端倪,他這輩子會懊惱得要命,後悔自己為什麼在乎工作多於妹妹,即使將來飛黃騰達,也換不回妹妹一命——這對你來說不是最完美的復讎嗎?」
阿涅沒有回答,只伸手將屏幕上的游標移到那篇文章的張貼者名字上。
她們都是大嘴巴。
「你也知道啊,就是國泰提過的那件事嘛。」
可是我不是姐姐,我學到的,只有表面那份堅強。
2015/2/26 17:13
不過無所謂吧。
2015/4/27 02:22
「她試過自殺?」
「據說傷口不深,很快就止血,杜先生便禁止他們報警,又將杜紫渝兄長趕出家門,吩咐寓所的警衛將他攆走。Rosalie一個月後也被辭退,這算人之常情吧。」
「她割腕后留下疤痕了。」
我們都是陌生人。
我知道,媽媽是我害死的。
「對,今晚便會完結。」阿涅打了個呵欠,滿不在乎地回答。
「阿涅……你一直知道這些小雯的日記?」阿怡咬著牙,按捺著心中的躁動,向阿涅問道。第一次到學校調查時,阿涅已經仔細檢查了手機兩天,換言之他很可能兩個星期前已讀過這些記事,縱使不知道文中所指的各同學是誰,他都已經知道小雯尋死的原因。
2014/12/5 23:33
而現在,她心底的某把聲音卻告訴她,她失去繼續恨對方的理由。
陌生人你好。
「你、你這隻是猜測……」
「哪個?」
陌生人先生,我叫區雅雯,是之前令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女學生。
下一篇記事證實了阿怡的想法。小雯說知道恨她的女生,其實是指麗麗。假遺書中出現的兩句,不過是阿涅截取挪用而已。
我只會連累他人,是災星。
「當然。」阿涅伸手按下筆記本的觸控板,「我連新聞網站的假頁面都弄好了,即使杜紫渝點進鏈接也不會露餡。」
「犯人是國泰?」阿怡問。
「『遺書』的確是偽造的,但我沒說過『遺言』是假的。」阿涅緩緩地說,「雖然有多少斷章取義,為了達到目的將內容刪減合併,但那封遺書的內容,通通出自你妹妹的手筆。」
「難得杜紫渝主動透露這種黃金情報,我自然不會放過。」阿涅露出賊笑。
即使不看日期,阿怡也猜到這段是小雯何時寫下的——就在kidkit727在花生討論區貼出文章之後。她仍然為那個周末自己的無知而深深後悔,她沒有察覺小雯正受著嚴重的困擾,獨個兒面對猶如海嘯般的網路攻擊。
「所以國泰陷害小雯,用她的手機……」
「國泰也提過,小憐在學校很受同學歡迎吧。這樣的孩子因為『大人的理由』被迫退學,原因一旦曝光,你猜同學們會不會對告密者反感,然後孤立、排擠對方?」
尤其是姐姐面前。
「不是她告密的。」阿涅平淡地說。
「掩飾身材只要穿背心毛衣就行了,哪有女生在這種大暑天穿長袖毛衣?」阿涅打斷阿怡的話。
「假如你認為『霸凌』就是肢體衝突、毀壞私人物品之類的,那就沒有。但假如將精神傷害、言語暴力也計算在內,那就是霸凌。」阿涅嘴角微揚,「老實說,動手動腳的欺凌已落伍了,沒有孩子會笨到使用留下罪證的方式來對付看不順眼的同學。孤立、說閑話、譏笑、嘲弄等手段不但沒有成本,即使被老師逮到,也容易開脫,甚至有不少成年人會認為被欺負的對象不夠堅強、玻璃心,要受害者負責任。」
「從這兒開始看吧。」
「你偽造這種罪名,杜紫渝會信以為真嗎?」
我沒有快樂的資格。
「快說!」
——「你只會成為班級的負累」。
我這輩子一直拖累家人,拖累姐姐,拖累媽媽。
她是個很厲害的人,我猜,沒有事情能在她的心裏鑽洞。
我走後,姐姐一定能得到幸福的。
2015/4/11 23:53
那些黑色的東西把我撕碎,它們一邊將我分屍,一邊發笑。
阿涅將筆記本挪到阿怡面前。視窗里依然是花生討論區上那條偽造的討論串,但回應數比昨天增加了幾倍。最先抓住眼球的,是回應中有杜紫渝兄長的照片,而阿怡仔細閱讀內文後,更感到無比驚訝。
阿怡感到血液沖腦,被這個假設弄得有點暈眩。事實上,她不反對同性戀,假如小雯告訴她喜歡的是女孩子,她在驚訝過後也一樣會接受;令阿怡無法接受的是,她不知道小雯有著這種煩惱,從沒察覺妹妹需要一個能傾談這種重要話題的對象。她猜想小雯可能因為在小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於是樂意和國泰合作懲戒杜紫渝,也可能察覺到麗麗平日在言談中亮出恐同的姿態而自知感情無望。說不定那天小雯被騙到卡拉OK,就是被那個叫Jason的學長乘虛而入,在苦無傾訴對象的情況下,被哄騙一起遊玩,才險遭毒手。
2014/6/19 23:44
直到此刻,阿怡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騷擾電話、偽裝幻聽的用途。那些手段並非用來令杜紫渝受苦,而是要影響她的判斷力,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下迎接終極考驗——「為了至愛的兄長,你願不願意犧牲?」
反正我快順她們的意,消失在她們眼前了。
也許,習慣孤獨的人也有需要他人撫慰的一刻吧——良久,阿怡想到。
今天姐姐告訴我,我要上法庭作供。我知道我會被對方的律師盤問、侮辱。
「別干傻事!」
小雯在臉書留下日記漸漸變得頻繁,而且阿怡更留意到,發布的時間從晚上11點變成凌晨。在小雯死去兩個月後的今天,阿怡才從這些文字第一次感受到小雯的恐懼——到底那陣子小雯是否夜不成眠,一個人承受著無盡的壓力?那時候趁著妹妹睡著,自己偷偷用家裡的電腦上網閱讀網民刻薄的謾罵時,小雯會不會其實躲在身後,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背影?小雯當時表現出來的倔強,會不會是出於擔心姐姐,責怪自己再次令姐姐受到困擾?
2014/10/3 22:51
杜紫渝兄妹做過的事,小雯和國泰也做過,甚至該說杜紫渝所做的,不過是小雯他們種下的結果。假如阿怡自詡現在她對杜紫渝的作為是正確的話,那杜紫渝對小雯所做的一切也不見得錯誤。阿怡覺得自己踏上一個可憎的迴圈,讓這股仇恨延續下去。
「你妹妹除了在意朋友的心情外,還顧慮到家中的財務,所以她才不會向你討錢。」阿涅像是嘲笑阿怡冥頑不靈,輕輕地哼了一聲,「你家以前家計上有多大的困難你自己很清楚,不過你別以為你妹妹少不更事,她實在將一切看在眼裡。就是知道母親和姐姐辛苦,才會培養出這種勉強自己不『拖累』他人的個性,而你這個愚昧的姐姐,又從來沒體會妹妹的心意,將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誰說什麼名牌了?我說的是很尋常的中學生群體生活。朋友們約聚會,自己就算手頭拮据,也會省吃儉用,顧慮朋友的心情,不想潑冷水。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我不就說過,我在杜紫渝手機上安裝了偽冒的LINE,連她過往的通信記錄都到手了嘛。那張照片是她拍的,她用LINE傳給兄長,我自然能拿到了。做到這地步,杜紫渝九_九_藏_書鐵定不會懷疑網路上的種種全是假話。」
今天老師再次跟我談起那件事。
「特徵?國泰的用詞有什麼特別嗎?像是『道德魔人』和『偏執狂』?」阿怡記得當天國泰也用上這些名詞來罵杜紫渝。
kidkit727的信件的確是令小雯自殺的催化劑,但關鍵不是最後一封信件中那些「你有勇氣去死嗎」或「死不足惜」的嘲辱,而是第二封信的其中一句話。
——就是你叫我在學校偷偷搜集的資料啊!其他同學手機中的照片、通信錄、簡訊之類的備份檔啊!假如有人在花生公開你的身份,你還可以用什麼電腦時鐘慢了一天做借口,但萬一他們發現我們的關係,確認你和區雅雯不是毫不相識的陌路人,那我們就脫不了罪啊!!
「似乎是了。名字也取了偽名,大概是不想認識的人找到。」阿涅說,「她大概將它當成樹洞,讓自己在上面宣洩感情。」
在她回家前,我總想起以前的日子。
阿涅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舞動,阿怡眼前的數個屏幕里,除了顯示著杜紫渝房間的,通通變成廣播道的街景。她不知道阿涅在附近部署了多少架無人機,也不知道部分畫面是否來自屋苑的防盜鏡頭,但她只見畫面不斷切換著,而阿涅雙眼在這些屏幕上來回遊走,像在找尋什麼。因為時間已是凌晨1點多,街上甚為冷清,既沒有路人,就連行駛中的車子也不多。
阿涅打開車門的聲音打斷阿怡的思緒。他剛跟鴨記通完電話,吩咐對方繼續留意施仲南的手機通信——他們在施仲南的手機上,同樣使用了Masque Attack。
阿怡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她只記得有天回家時,發現小雯待在小房間里,家中的電視卻亮著,她薄責了小雯幾句,著她要節省電費。阿怡從不曉得電視亮著背後的原因,如今想來,她不知道小雯是否顧慮到那些微電費,往後回家沒再打開電視——自己是否無意間摧毀了小雯逃避孤寂不安的避風港?
文字來自一個臉書近況欄,用戶名字叫「Yee Man」,頭像是一朵白百合。
「對啊,只是猜測,但別忘了是你要我說出我沒驗證過的推論的。」阿涅板起臉孔,再說,「還有一世代的事也是,你妹妹大概也不是歌迷,純粹是為了跟麗麗有共同話題,才讓自己去聽他們的歌曲。你為了找妹妹的手機,應該翻過她的所有物品,假如她真的是粉絲,至少會有一些精品或唱片,那後來我和麗麗談起一世代時,你不會茫無頭緒。我從這些蛛絲馬跡推斷你妹妹顧慮朋友,可不是空穴來風吧?」
「任何社交網站,管理員想讀到某些內容都能做到,畢竟他們肩負維護系統的責任,用戶遇上技術問題,他們要解決便自然要取得許可權。問題是,不同的企業有不同的內部指引,不一定容許管理員隨意閱覽用戶的隱私,而更重要的是,臉書在全世界有十億用戶,光是香港已有四百多萬,每天分享上千萬篇近況更新,你妹妹的文章碰巧被好管閑事的管理員看到的幾率,大概比被天上掉下隕石擊中的可能性更小。」
晚上9點多,阿涅將那條「我認識被捕的男人」的回應更新至假網頁上,讀過留言的杜紫渝身上出現明顯變化——阿怡看得出,縱使她依舊滿臉愁苦,眼神卻不再游移,嘴唇也不再震顫。阿怡彷彿覺得杜紫渝會突然打開窗子,從十樓飛墜街上,可是對方待在椅子上繼續盯著屏幕,一個多鐘頭后仍沒有動作。
為了生計,阿怡忘掉了更重要的事。本來,賺錢只是手段,目的是支持家庭、讓家人活得快樂。這個功利的社會卻令人忘本,彷彿賺錢才是目的,於是人們成為金錢奴隸。人們忘記了,金錢的確在生活上很重要,但比它重要的事物,往往更不容失去。
「對,我沒見過你妹妹,但並不代表我不了解她。」阿涅撿起工作台上的小雯手機,按了幾下后,遞給阿怡。
阿怡滑動屏幕,焦急地往下讀。
——哪些檔案?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雖然她說這句話時臉帶微笑,但我很清楚這是裝出來的。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之後他們送了杜紫渝到醫院嗎?」
「你知道有人見過他們在一起?」阿怡指著那段文字,問道。
「你等不及的話,可以親手放下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笑聲很可怕。
「我說啊,」阿涅繼續說,「我已經好心給你一堆提示,讓你能察覺妹妹生前的心情,假如你當時問我,我自然如實告知。我不是責怪過你對妹妹的交友關係一無所知嗎?我不是問過你『你認為真實的妹妹跟你心目中的妹妹是否相同』嗎?但我的提示就像東風吹馬耳,想來我真是愚蠢。現在我好歹告訴你了,你還要怪我沒早點說出來?」
「沒什麼大不了,」阿涅噘噘嘴,「就是杜紫渝自殺未遂而已。慫恿試過尋死的人再自殺並不困難,基本上你隨便說些挑釁的話都能成事。」
「你不用仔細看。」阿涅以不帶感情的聲調說,「這畫面看不清的,更何況她穿了長袖衫。」
「區小姐,你認為我設定復讎計劃前,不會先摸清楚目標的底細嗎?」阿涅不屑地說,「我第一次看到杜紫渝,已經九成肯定她有割腕自殘或自殺的經驗,也因此我能以此為借口,輕鬆地從Rosalie口中打聽更多消息,畢竟能知道這種私密事,就只有當事人曾傾吐的學校社工嘛。」
「那篇的IP地址在……」
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人啊,只有兩種情況下會放棄生命。」阿涅換上嚴肅的語氣,說,「第一種很常見,就是承受很大的痛苦。也許是肉體上的痛——例如癌症病患——又或者是精神上的痛,像抑鬱症之類。自殺的動機可能是逃避痛苦,也可能是以死控訴,期望自己的死能令他人產生愧疚之心。嚴格來說,這是非理性的手段。」
阿涅的回答令阿怡感到心頭一陣苦澀。她再一次確認,面前這男人是只無血無淚的惡魔。
但我知道同學們都不相信我。
「這個。」阿涅突然說道,一號屏幕的畫面同時鎖定不動。畫面中一輛計程車駛近,阿怡定睛一看,才發現畫面右方正是杜紫渝寓所大廈的入口。計程車停下后,一道人影從車上奔出,即使畫面不清晰,阿怡也認得那是杜紫渝的大哥。
說我搶人男友、嗑藥、援|交的,就是她吧。雖然我沒有證據。搬弄是非、向那個人的外甥爆料的,不是她就一定是她的跟班們。
明知沒有人看到,我這樣做不就跟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憐蟲一樣嗎?
小雯珍視家人,即便是最平凡的日子、吃著最寒酸的飯菜,她也能由衷地高興起來。
我聽說臉書這類社交網站,有「管理員」,他們可以看到任何不公開的資料。
阿怡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該繼續找理由,反駁阿涅的推論,還是該忘掉阿涅這番話,詐作不知情。自從小雯死後,她一直將憎恨kidkit727視作心靈唯一的支撐,以找出害死小雯的犯人作為精神寄託。她每晚輾轉難眠、每天食不下咽,原因就是杜紫渝奪去了她唯一的家人,也因此她確認對方的身份后,能把恨意和憤怒化成復讎的動力。
「你做了什麼,令她一天之內變成這模樣?」阿怡察覺到,杜紫渝不會單單因為幻聽而落膽至此。
「我、我才不會這樣想!」
而且,阿怡的確從沒對妹妹表示過她對自己如何重要。
Mozilla/5.0 (Linux; U; Android 4.0.4; zh-tw; SonyST21i Build/11.0.A.0.16) AppleWebKit/534.30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Mobile Safari/534.30
一個無法填補的洞。
「那換個說法,假如你妹妹沒出生,家裡的開支是否減少了?你是否有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和享受青春?你媽是否可以少打一份工?你是否可以念預科、甚至大學?」
「客觀看來,kidkit727的確像是為了報復而在花生討論區帖文攻擊你妹妹啦,就連一些用詞也別有用心,杜紫渝在這篇被說成『無聲狗』,她在花生那邊的反擊文也用上相同的措辭。因為有此前科,杜紫渝認定你妹妹再次捏造事實,誣告邵德平,她就更義無反顧地與兄長合作製造這場騷動。不過我無法抓到『老鼠』先生替妹妹黑進學校的討論區後台的證據,他能否從而認出你妹妹是犯人,這一點純屬猜測。」阿涅聳聳肩,「所以就算有不少佐證,我也無法證明杜紫渝是為復讎而對付你妹妹。」
「電梯快到十樓了。」阿涅說。
看到照片的阿怡不由得發出驚呼。那是一張自|拍照,小雯的臉孔佔了畫面的左方,而右邊剛從浴室出來、拿著毛巾正在擦頭髮的人,正是阿怡自己。阿怡身旁是正在準備晚飯的母親,她們似乎正在談話,沒察覺小雯偷偷|拍照。從家中的背景看來,阿怡估計這是小雯中一時,剛買手機不久后所拍的。照片里,小雯露出得意的笑容,乍看會以為這笑容是出於偷|拍成功的滿足感,但阿怡此刻感受到小雯拍照時的真實心情——小雯露出笑容,是因為她記下了她所鍾愛的家人的一刻,將這平常的生活光景化成影像,保留起來。
而且他們的眼神好恐怖。
「可是那咖啡店在以諾中學附近,會用那兒的Wi-Fi上網的又不止小雯一個——」
「沒有?」阿怡再次吃一驚。
我沒有嗑藥,也沒有援|交。
「你走了,我不可能得到幸福啊!」阿怡痛不欲生,對著手上的紅色手機疾呼,可是這句話無法通過任何科技,傳送到當天寫下這段話的小雯的耳朵里。她不在乎阿涅像玩字謎般將部分句子抄寫到遺書里,引杜紫渝誤以為小雯說的「寫上名字」是揭露對方,也不在乎是否有陌生人曾經讀過妹妹充滿悲情的日記,她只想讓小雯知道,沒有姐姐會因為妹妹自殺而獲得幸福,小雯的死,只為她帶來無窮的悲傷。
阿涅摸了摸下巴,掃過一堆胡碴,沉默了幾秒再說:「區小姐,你要知道,我的宗旨是不確定的事情是不會向委託人報告的。即便如此,你也要聽我猜測的一些瑣事嗎?」
回想起之前阿涅的確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阿怡錯愕之餘,同時亦感到悔恨。雖然她無法完全認同阿涅的說法,但她了解到自己實在忽略了最重要的事——無論在小雯生前,還是小雯死後,她都沒真正正視妹妹的感受,沒有真正探究妹妹的內心。
阿涅遞上平板,上面顯示著阿怡曾看過的通信記錄。
阿怡坐在椅子上,開始流淚,不久從掉淚變成啜泣,再從抽泣變成號啕大哭。小雯過世后,阿怡每次哭泣多少也帶著恨意,哪管是對煽動者的仇恨、對社會的憤怒,還是對命運不公的不忿;然而這一刻,她的淚水裡只有傷悲,純粹是因為失去小雯而哭,為了妹妹的不幸而哭。阿涅給她遞過面紙,可是阿怡哭得太慘,幾乎要從椅子掉下,阿涅勉為其難蹲在對方身旁,讓阿怡埋在自己的胸口痛哭。
「雖然你現在感到困惑,」阿涅將手腕架在膝蓋上,身子前傾,「但假如我上個禮拜告訴你這些事,令你放棄報復,在不久的將來你便會後悔,因為你會發現身邊已沒有半個親人,而杜紫渝兄妹還活得好好的。你會埋怨自己的命運如何不公,九*九*藏*書質疑當天為什麼愚蠢地中止了計劃,甚至遷怒於將事實告訴你的我身上。」
「嗨,你怎麼搞反了?」阿涅對阿怡說道。
討論區:2B班
「這、這篇新聞也是假的吧?」阿怡讀到題為「警方拘捕男子;涉嫌盜取大量學生資料」的一篇回應時問道。
「不,你有事情沒說。」
他們都相信那個人的外甥所寫的。
「……這樣子,杜紫渝便必須正視目前的兩難——她自身的存在正危及兄長。她愈愛慕哥哥、愈顧慮對方的話,她就愈容易動搖。」
媽媽,我好想你。
「你說什麼?」阿怡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喜歡國泰,卻答應跟他交往?」
「杜紫渝自殺前傳了訊息道別。不過她大概低估了割腕的難度,兄長趕到她仍未死得成。」阿涅聳聳肩,「有趣的是,杜紫渝的父親這時剛好回家,縱使他是個冷靜的成年人,也大概難以理解眼前的光景吧——繼女自殺,落跑的妻子原來有個兒子,而女兒一直瞞著自己跟這個大哥見面,最混賬的是連菲佣都知情,自己卻被蒙在鼓裡,呵。」
2015/5/4 03:49
「阿涅,你說……今晚便會完結了?」阿涅甫坐下阿怡便問道。
阿怡抓住麥克風,手指放在按鈕上。她望向二號屏幕,杜紫渝仍站在窗前,夏天的風令長發在臉前飄揚。阿怡彷彿感覺到杜紫渝的脆弱,知道自己只要輕輕一碰,對方就會像個搪瓷娃娃般從十樓掉到地面,摔得粉碎。站在窗前的杜紫渝也似是回應著阿怡的假想,雙手按著窗緣,身子前後搖擺,就像要讓涼風吹散自己的存在。
標題:林小憐「被自願退學」的真相
「你自幼看著妹妹長大,所以有個錯覺,以為妹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阿涅說,「但孩子會成長,會思考,有時想到的答案可能很偏激,但客觀而言,你不能說她無理。」
「我說過我不會逼杜紫渝自殺。我要她理性地選擇,由她自己決定了不了結性命,所以我不會容許她單純為了逃避痛苦而自戕,而是要她明確地、清晰地面對死亡的恐懼,體會放棄生命的一刻所帶來的絕望感,並且理解到這是出於自我意識、是自由意志下的結果,不是和稀泥、半吊子隨便一了百了的胡鬧死法。」阿涅頓了頓,再說,「可是我不是什麼善人,既然這是一場復讎,就自然要製造對她不利的條件。」
「嗯。文章特徵上是出自國泰手筆。」
阿涅指了指筆記本屏幕上那篇攻擊杜紫渝的文章,再說:「這篇文章有一個特徵,就是每段開端都會縮排加上空格,而且那是三個全形空白鍵。這跟你妹妹的風格不一樣,她在討論區和信件里,都沒有這習慣,相反這跟國泰在臉書和討論區的一貫做法吻合。你妹妹習慣使用短句換行,假如由她寫這篇文章,大概會寫成十多個段落。」
阿怡記起杜紫渝在圖書館的樣子。
阿涅回頭望向工作台上另一台電腦,皺一下眉,再在鍵盤上按下幾個按鍵。
我知道這份寒意來自我心裏的洞。
「根據香港法規,父母或監護人有責任照顧及看管十六歲以下的孩子,假如沒能做到,就犯了忽略罪。即使法庭不一定判刑事罪,社會福利署亦可能介入,剝奪該成年人對孩子的監管權。在杜紫渝的個案里,父親跟女兒沒有血緣關係,母親亦不在家,假如你是法官,會不會懷疑繼父別有用心?別忘了杜紫渝還有個已成年的親兄,她大可以離開杜家跟大哥同住。」
我只有從電視流出來的影像和聲音。
而且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User Agent不止記錄手機型號,連作業平台更新編號、瀏覽器版本號碼都一一保存,即使是型號相同的手機,也往往有些微差異,至少我沒看到你妹妹的同學之中,有人的手機連這些細節都跟她一模一樣。」阿涅扶著工作台,稍稍轉身面向阿怡,再說,「文章的張貼日期是2013年9月13號,時間是下午4點多,那正好是周五的放學后,跟你妹妹逢星期五到咖啡店聚會的日子吻合。假如說當天有另一個她們的同學,拿著不知從何得到、相同型號相同更新版本的手機,碰巧到Pisces Cafe發布這篇攻擊杜紫渝的文章,那未免巧合得太可笑。」
「區小姐,」阿涅稍稍嘆一口氣,換回淡然的表情,「這樣說可能惹你不高興,但你跟我是同類。我們都鍾愛孤獨、享受孤獨,相比起無聊的交際,我們更願意將時間投放在我們認為『必要』的事情上,就像你為了照顧家人放棄校園生活,寧願花時間多看幾本書而拒絕同事的邀約。我們可以無視世俗,我行我素。可是,你要知道你妹妹不是你,她會感受到朋輩壓力,會在乎如何在群體里從俗地生存,模仿他人的樣子,裝作有共同興趣。她大概也是因為這原因,才會答應跟國泰交往吧,沒料到反而造成傷害了。」
因為杜紫渝再次被委任當班長,所以我不能繼續沉默了!大家記得1A班的林小憐吧?她今年轉校了。不過她不是自願退學,而是「被」自願退學,因為她被目擊和一位六年級的學姐接吻,於是被勸諭退學!告密的人就是當時1A班的班長杜紫渝,她向老師打小報告,小憐才會被逼走!
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嗎?
如果我沒出生,媽媽便不會死。
2015/5/1 03:11
2月末的一篇短短記事,標志著區家在風波中獲得短暫喘息的時期。阿怡記得那天是邵德平第二次上庭的日子,因為對方改口認罪,小雯不用作證。
她不能否認那段日子每天都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每天都為小雯的事情發愁,但這些憂慮跟失去小雯的痛苦相比,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幸福——至少,她有一位值得讓她擔憂的親人。
「好好觀看杜紫渝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吧。」阿涅將座位的椅背向後調節,往後一仰,一邊撕開一條麥果棒的包裝袋一邊說,「這是你的復讎,你就有責任看到最後。」
是我的錯。
她一定好討厭我。
我最近上學和回家時也會想,假如車站月台沒有閘門,我只要等列車駛來,向前跨出一步,事情便能夠了結。
老師禁止在班上討論,但我知道他們暗中談得更熱烈。他們嫌我害班上變得不平靜,令他們不舒服。
陌生人你好。
阿怡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視阿涅,說:「你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為了阻止我報復嗎?」
畫面上的杜紫渝霍然止住身體的搖晃,訝異地環顧四方。不到十秒之後,她回頭望向房門的方向,似乎聽到從玄關傳來的急速門鈴聲,以及兄長的叫喊。她連跑帶爬地離開房間,消失於畫面之外。
「咦?你說什麼?」
阿怡轉頭緊盯屏幕,可是無法在這種解析度下看清杜紫渝的手腕。
張貼者:2B_Admin(班務管理員)
阿涅回收無人機的時候,阿怡在屏幕里瞥見杜紫渝兄妹的最後一幕,令她不由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開首的著名句子。他倆跪坐在杜宅的玄關前,大門打開,二人擁抱著,杜紫渝身子不停顫抖,似在號泣。阿怡想到,假如那天自己提早十分鐘回家,也許自己也會抱著小雯,跌坐在家門前大哭。在他們身上,阿怡看到小雯自殺當天的另一個可能性。
阿怡很清楚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杜紫渝今晚便會自殺。事實上,看到杜紫渝現在的容貌神情后,阿怡覺得這女生突然拔出刀子自刎也並不稀奇,畢竟「絕望」兩個字就掛在對方的臉上。
「沒時間了。」阿涅伸手移過麥克風,放到阿怡面前,「你要復讎的話,現在就要行動。」
「那個你妹妹以為向『邵德平外甥』爆料的人嗎?多半是。」阿涅說,「郡主說你妹妹不該回校,不一定出於惡意,也許單純受不了你妹妹終日被人背後說閑話。她的跟班們很可能每天在她面前加油添醬地搬弄是非,假如她真的不如外表那般橫蠻,心裏一定很難受,明明同情你妹妹卻又不能明言。」
「什麼也可以,比如你最擅長的那句『殺人兇手』,又或者『你有勇氣去死嗎』『你這種人渣死不足惜』『是時候完成去年沒做完的事』……」
或者他們是對的。
我有時想,這樣子寫近況很蠢。
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我調查你妹妹的人際關係時,已多少了解班上的小圈子分佈,要留意到某人被排除在所有圈子外並不困難。而且……」
「對。」
阿涅按下鍵盤,畫面上秀出一串文字。
「世上有理性的自殺嗎?」
她沒想到杜紫渝會變成這副模樣。
「當然是為了替小雯討回公道——」
「我沒說文章是她寫的喔。」
「不對……不對啊!為什麼她會以為是她的錯……」阿怡讀到小雯自責的話時,不由得叫嚷起來。她壓根兒沒想到妹妹有這種想法,將母親的死當成自己的過錯。她從來沒想到一向開朗的小雯會有這種消極思想。
「你又來了。」阿涅露出不快的表情,「『為了妹妹』?你有問過她的意願嗎?為了她犧牲自己,她會高興嗎?她會不會因為你的『偉大情操』,背負太多期望而喘不過氣?今天有不少人犯這種毛病,老是一廂情願地自把自為,說穿了不過是無窮的控制欲,強加自己的標準在他人身上。你有沒有想過,對你來說家人到底是什麼?」
「你如何知道杜紫渝遇上這些事了?單憑國泰的說法去猜測?」
阿涅的話令阿怡僵住。
映著大廈入口的屏幕里,杜紫渝的大哥正跟大廈的警衛爭執著,前者似乎要硬闖,後者正嘗試攔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沒有興趣看無聊的節目,只是這樣做能令自己產生家裡有其他人的錯覺。
她是因為工作太辛苦,搞垮了身子才會死的。
因為我比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憐蟲強一點點。
「既然你明知杜紫渝背後有此般理由,為什麼仍要替我復讎?是為了錢嗎?我憎恨害死小雯的人,認定他們十惡不赦,但現在我不就成了我痛恨的對象?我跟他們有什麼分別?」
2015/4/29 02:41
我發覺我已經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了。
阿怡怔住。她循著阿涅的視線,瞄向身旁的筆記本。瞬間,阿怡感到一股電流直奔腦袋,她想到阿涅指的是什麼,但她不願意接受。
因為我沒有加朋友,文章也設定成只有自己看到。
他們都認為我該死。
「今天大部分孩子被告白、決定交往,有多少個是兩情相悅的?大都是覺得『不討厭』,抱著一試的態度。同學們都談戀愛了,自己也姑且接受吧,這也是朋輩壓力啊。尤其在你妹妹的情況,她可能想藉此機會改變一下……」
晚上7點,阿怡壓下心裏的忐忑,再度踏足廣播道。這天阿涅將車子停在杜紫渝家樓下不遠處,跟大廈入口相距不過三十米,但由於路邊種著幾棵大樹,停在樹蔭下的廂型read.99csw.com車也不甚顯眼。當阿怡步近車子,車門再一次提前滑開,只是探頭出來的阿涅跟以往有點不一樣,他正在講電話。他示意阿怡坐到之前坐慣的座位上,自顧自地離開車廂,帶上車門。阿怡本來有點好奇阿涅在跟誰談話——她不知道是不是又有突發|情況——但當她轉頭看到牆上的監視屏幕後,她便無法移開視線。
「你想說我明知道這些文章對你很重要,我卻不說嗎?」阿涅沒讓阿怡發作,搶白說,「對啊。可是就算我『知道』你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取你妹妹的遺言,那也只是我的『主觀見解』,既然你沒問,我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去證明一件我沒責任確認的事情?假如你渴求的是『事實的全部』,你最初的委託內容便有所不同,然而你想要的所謂『真相』,不過是用來滿足你主觀願望的部分事實,那我當然沒義務將一切告知。再者,你妹妹用這種方法記事,就是為了死後不讓家人和朋友讀到她的日記,我尊重你妹妹的意願,你有什麼不滿?」
陌生人你好,這或者是我跟你最後說的話了。我太累了,不再想在他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了。
阿怡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愣住,因為她忽然想到答案。她想抗議杜紫渝不可能知道User Agent和IP等資料,但一個男人的樣子在她腦中閃過——杜紫渝的兄長也懂好些黑客技術。
可是如今我沒有家人了。
「嗯,也是啦。」
我沒有生存的資格。
「我曾問過你妹妹有多少零用錢吧。」阿涅以平淡的語氣說道,「當時我便知道,你和你妹妹雖然親近,卻互不了解對方的想法。」
阿怡因為阿涅的說法跟她所想的完全相反而怔住。
「那是為了掩飾身材才穿吧?女生都這樣——」
我一輩子也追不上她。
「真正的復讎?」
我很清楚,沒有人會來救我。
「嗶嗶——」
「我……我該說什麼?」阿怡將指尖放在按鈕上,再次向阿涅問兩天前問過的問題。
「不,你誤會了。因為不是親父女,所以報警的話,有可能會被拆散。」
「『合理理由』?煽動群眾對付小雯這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有什麼理由稱得上『合理』?」阿怡怒氣沖沖地說。
「『是時候完成去年沒做完的事』?去年發生什麼事?」
雖然這時聽到舒麗麗的名字教阿怡有點意外,但她其實不在乎向老師打小報告的是麗麗還是郡主,抑或是小雯的其他同學。
「電腦上的文字哪有什麼筆跡?」
昨天的詭計竟然如此有效——阿怡暗忖。數天前在同一個屏幕上,她看到杜紫渝像個普通女孩子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沒想到才不過幾天便落得這凄慘下場。本來,阿怡以為看到杜紫渝這副德行會令她感到痛快,但實際目睹時卻沒有絲毫快|感。阿怡心底的愁苦與抑鬱沒有消退,而她更隱隱聽到來自靈魂深處的質問:「你以為復讎的果實真的甜美嗎?」
「部署這場復讎計劃時已確認九成了。」
「什麼?」
「當然不是真名。你繼續看便會了解。」
在杜紫渝閱讀部落格留言的,便是阿涅。
我感到一陣噁心。
我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視。
「我還是無法接受!小雯才不會寫這種文章、激烈地攻擊他人……」阿怡搖頭嚷道。
她表面上沒什麼,但我知道她恨我。
「但杜紫渝她不會知道——」
阿怡想起學校圖書館里那張提醒學生防止密碼外泄的通告。
「我才——」
「你會,但我不是針對你,世上所有人也會這樣想。」阿涅以阿怡從沒見過的嚴肅眼神瞧著對方,「人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我們滿嘴仁義道德,表面上容不下丁點惡念,可是一旦失去了餘裕,就會祭出什麼『物競天擇』的理由,為自己所作所為開脫,這就是人性。更糟糕的是,人喜歡找借口,連承認自私的勇氣也沒有,自我催眠找個感覺良好的下台階,說穿了不過是偽善。簡單地問一句,你為什麼要復讎?」
她知道,就算自己承受再悲慘的命運,將不幸加諸別人身上並不會為自己帶來幸福,反而只會延續這份不幸,令仇恨以另一種形式殘留在世上,啃蝕更多善良的靈魂,叫更多人感到悲傷。
不,是「涅墨西斯」——阿怡突然想到。阿涅人如其名,就是復讎的化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兒說的是……郡主?」阿怡喃喃地說。
「阻止?我為什麼要阻止你?」阿涅視線仍放在數個屏幕上,頭也不回地說,「你妹妹自殺的原因、她有什麼隱情,都跟你這場復讎毫無關係。杜紫渝和她大哥有計劃地蓄意煽動網民攻擊你妹妹是事實,你妹妹因為收到杜紫渝的信、促成她當天自殺也是事實,你因為妹妹的死受到傷害亦是事實。既然他們心懷惡念,令你受到傷害,你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固然不會阻止。」
「家庭問題啦、學業壓力啦、情緒抑鬱啦……不過導火線嘛,還是老掉牙的那個。」
或者這是好事,因為我不會再連累她了。
「可是,就算她以為兄長會因自己入獄,那也不過是『盜取隱私』這種小罪名啊?犯不著犧牲性命來——」
「但……但……但我和媽媽從來沒有這樣想!我們從沒抱怨——」
阿怡無從得知。她只知道,她沒有像她對小雯說過的,成為妹妹可以依賴的對象。
「什麼『為了妹妹』?這是『你的復讎』。因為你承受著失去家人的痛苦,所以要找尋發泄怒火的對象,讓自己得到解脫,別將責任推到妹妹身上,你復讎是『為了自己』。你妹妹已經不在了,你憑什麼代替她發言?你怎知道她想『討回公道』?將理由塞進不能作聲的死者之口,你會不會太狡猾了?」
「去年5月某天晚上12點左右,有人瘋狂地按杜宅門鈴,大聲地拍門。當天杜紫渝老爸有事夜歸,家裡只有Rosalie和杜紫渝,Rosalie便以為主人忘了帶門匙,結果開門后卻發現是杜紫渝的哥哥,對方二話不說衝進屋內。杜紫渝母親出走後,杜紫渝不時要求Rosalie陪她跟兄長見面,而Rosalie亦應承了杜紫渝向杜先生隱瞞,所以二人相識,不過對方從未試過魯莽地找上門。Rosalie當時不知所措,但當她走到浴室時,才理解對方硬闖的理由——杜紫渝正在割腕自殺,手腕上有好幾道傷口,洗臉盆上留下斑駁的血跡。」
假如你不知道我是誰,只要上網搜查一下便會找到了。
2015/4/15 01:57
可是阿怡沒能察覺,甚至誤以為妹妹的情緒變穩定了。
「你怎知道?」
2014/6/14 23:11
「中止計劃?」
好幾次我跟她對上眼,她都比我更快避開彼此的眼神。
因為我的魯莽,傷了她的心。
「你從那菲佣身上探聽到什麼?」阿怡焦急地問道。
「在這節骨眼上……」阿涅吐出半句話,再回頭望向監視屏幕。杜紫渝離開了筆記本鏡頭能拍攝的範圍,而在窗外無人機的鏡頭裡,她站在窗前,卻因為背光的關係,阿涅和阿怡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杜紫渝沒有向老師打小報告。」
跳過幾篇沒重點的流水賬后,阿怡終於理解妹妹在臉書上寫這些內容的理由。
阿怡聽到阿涅引用杜紫渝寄給小雯的信件的內容,喚起她的恨意,加強了她行刑的動力。但她稍一定神,發覺有句話不太對。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阿怡按下麥克風的按鈕,送上最後一句話。
「這……這是小雯的臉書?」阿怡瞠目結舌,緊張地問。「但名字……」
「嗯。」
這是小雯在地鐵被猥褻后的首篇文章。阿怡讀到這短短的一句,才首度感受到妹妹的想法——自那件案件發生后,她一直安慰妹妹,說她可以成為妹妹的依賴對象,又或者出氣地咒罵犯人會受到制裁,但她從來沒有讓妹妹說出自己的感覺。
我不斷逃跑,不斷呼叫,但沒有人來救我。
「發表這篇文章的賬號,是二B班的管理員,換言之就是當時剛當上班長的杜紫渝,由於她不可能抹黑自己,即是說有人盜用她的賬號了。因為不少設備電子化的關係,以諾中學的學生經常需要登入——例如使用印表機——只要有心偷看,要知道某人的密碼十分容易。」
「同學們排擠她時,她沒有辯解嗎?」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2014/7/2 23:51
縱使阿怡不情願向阿涅示弱,縱使對方是自己打從心底討厭的傢伙,可是在這一刻,阿涅身上那件髒兮兮、皺巴巴的運動外套還是令阿怡感到安心。
雯雯是個纖細的孩子——阿怡想起母親無心的一句話。因為纖細,所以更敏銳,善於理解他人卻鮮少被人理解,不自覺地藏了一堆心事。小時候照顧妹妹的片段再次浮現,恍惚間,在昏暗的車廂里,年幼的小雯正站在阿怡跟前,噘著嘴、以小手撫摸著姐姐的臉龐。
「啊!」
「她……會繼續這樣子到什麼時候?」阿怡問道。
剛才,阿怡在杜紫渝身上,看到小雯的影子。她猛然察覺到,縱使自己再恨一個人,她都無法眼巴巴地看著對方步小雯後塵,以這種形式迎向死亡。她回憶起當天小雯躺在血泊里的慘狀,想起自己如何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即使那是仇人,她都無法讓自己再次身處同樣的環境里。
不過我又想,這有點不同。
阿怡為之語塞。她不知道阿涅曾調查她的背景,連她放棄升學,毅然投身職場的往事也知曉。
我沒有資格當她的好朋友。
「這……這真的是小雯的遺言……」阿怡忍住嗚咽,右手緊緊捏住手機。她不知道,原來阿涅偽造的遺書的首頁,竟然一字不漏從小雯真實的日記里抄寫過來,而且小雯寫下這段的日子,距離5月5號她自殺有十天以上,換言之,小雯不是一時衝動尋死,她在四月已萌死念。
「別裝出一副熟悉小雯的嘴臉!」阿怡憤怒地大罵,「我是她姐姐,當然知道她受過多大的苦、何等心有不甘地捨棄生命!相反你這個外人憑什麼說三道四?明明連小雯都沒見過面!」
——不,我不是為了痛快才決定復讎,我只是要為小雯討回公道……
「杜紫渝父親對她有不軌——」
「你記得那台導向式擴音器吧?我有一架無人機配備了相同的裝置,它現在通過打開了的窗戶正對著杜紫渝。假如她再次聽到『幻聽』,慫恿她為兄長犧牲,她大概會很快行動。」
每天在教室里,我也會偷看她。
雖然小雯語氣自責,但「資格」這兩個字,反倒像鐵鎚一樣,狠狠地往阿怡的心靈敲打過去。她好想捉住妹妹的肩膀,用力地告訴她她有一切的資格,沒有人能阻止她快樂地活下去,就算她交不到朋友,姐姐會傾注心力去愛她、去支持她。阿怡已經不想探究為什麼小雯心裏充滿這些負面想法,只對錯過了說出心底話的機會而感到無比悔恨。
「我要杜紫渝相信,她是危害兄長的關鍵一環。我利用他們的疏離關係,引導她得出『只要警察沒找上她,哥哥就有機會脫罪』的荒謬結論。這固然不是事實,但只要她誤以為這是事實便行。而待會兒我會讓杜紫渝看到這則留言……」
不,她沒有長高,那是因為她站在read.99csw.com躺椅上面——阿怡赫然明白。
「杜紫渝的大哥來到附近了,大概察覺到妹妹發生了什麼事。哎,真敏銳。」阿涅指著電腦屏幕上一串數字,「他的手機進入了Stingray的攔截範圍。」
媽媽已經走了一個月。
尤其是那位女同學,她一定恨不得我退學。
「你又怎麼拿到她哥的這張照片?這不像是偵探社的偷|拍照……」阿怡瞄了筆記本一眼,再問道。
「杜紫渝被排擠的原因是……」
阿涅按下鍵盤,屏幕上亮出新的視窗,上面有一段文字。
阿怡感到難受,她沒想到小雯寧願跟外人傾訴,也不願意跟自己詳談。她迫不及待,繼續閱讀這些除了阿涅之外無人讀過的日記,當她看到十一月某篇短短的近況時,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
「可是為什麼不送女兒到醫院?她自殺未遂啊!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這是訓導主任就『林小憐退學事件』撰寫的報告,用來向校長、校監和校董會交代。」阿涅捲動頁面,說,「這兒提到,訓導主任收到消息后,向1A班班長杜紫渝求證,因為告發者供稱杜紫渝也是目擊者之一。國泰偶然聽到的對話,並非杜紫渝向老師告密,而是老師詢問對方事件細節。」
「怎麼了?」阿怡問道。
「什麼『小雯的情況』?」
我無意間聽到她對她的跟班們說我不該回校。
接下來幾小時里,阿怡默默地注視著屏幕,觀察著生命之火逐漸熄滅的杜紫渝。阿涅罕有地給阿怡遞過一條麥果棒,可是阿怡沒有胃口,她的內心正翻騰著。即使恨不得手刃仇人,阿怡仍有一般人的良知,對奪去他人性命感到不安。人類能夠想出邪惡的意念、說出歹毒的言語,但要正眼看待由它們衍生出來的殘酷,大部分人卻做不到。阿怡好幾次想向阿涅提出先回家,著對方完事後再通知自己,然而阿涅那句「你有責任看到最後」就像咒語,綁住阿怡雙腿,令她坐在座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杜紫渝,無法向身邊的復讎者提出要求。
「你別發傻了,就算寫文章的不是你妹妹,她都一定知情,大概是順著好朋友的意思,鬧著玩似的協助對方實行這懲治杜紫渝的行動吧。」阿涅冷漠地說,語氣就像諷刺阿怡這時仍想找借口替妹妹開脫,「所以假如杜紫渝是為了報復而對付你妹妹,只能說她掛萬漏一,誤將從犯當成主犯。」
讀完12月這一篇日記后,阿怡更感到喉頭哽咽。她明白了小雯記下這段文字時的感覺。小雯不想跟老師談,可能是羞於啟齒,再述案情。最後一句更讓阿怡心酸,小雯需要的傾吐對象,是母親周綺蓁。
「區小姐,你以為網路上的文字沒有特徵嗎?有很多啊。舉例說,杜紫渝是個學院派,就連寫給你妹妹的恐嚇信也正經八百地寫上上款和署名,用LINE傳訊息會好好打上全形標點符號,省略號亦多餘地寫足六點,她的中文老師大概會很欣慰。相反她哥傳訊息就講求效率,懶得打句號,但又與眾不同地會打全形逗號,不少懶人乾脆用空格代替。有些人每寫完一個段落會留下一行空行,有些人習慣用半形標點,那些人之中又有人會在使用后加上半形空格,有些人喜歡以個別粵語字代替書面語,有些人又會很龜毛地使用古老的漢字代替常用俗字,總之每個人打字都有不同的習慣,我們甚至可以從錯別字來判斷對方是用哪種輸入法。就是因為認為網路帖文不會留下真實的筆跡,大部分人都不去留意這些細節,反而更容易暴露身份。」
我想我要崩潰了。
「嗚……」
「以諾中學對黑客來說,是一家很『友善』的學校。」阿涅突然改變話題,「教務會議記錄、課外活動報告、學生成績和操行資料等,通通都有電子副本,上載到學校的伺服器里。」
我們先不要評論同性戀對錯,我只想問我們還可以接受這樣一個「東廠女太監」當班長嗎?讓這個偏執狂、道德魔人繼續掌握特權嗎?杜紫渝做班長,我們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要行差踏錯,否則下一個被退學的人可能是你或我!
阿涅的話重燃阿怡心底的一絲恨意,可是此刻她無法下決定。她再次想起小雯自殺前收到的信件,那些惡毒的字句,就像令河堤崩潰的最後一滴水,既然如此,阿怡現在送上最後一根稻草,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屏幕上,杜紫渝的兄長推倒了警衛,衝進電梯,電梯關門前警衛仍沒來得及爬起來。
還有那些可怕的指控……
「……放棄……放棄就好……」阿怡手心冒汗,緊緊捏住麥克風,怔怔地看著屏幕里空無一人的房間,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以前就說過以諾中學的系統管理員是個草包,他在遇上這事情后,只懂得刪文,不曉得利用後台記錄去追尋IP地址,找出犯人。我說是『犯人』,不是因為他爆料,而是因為他偷取他人的賬密;前者有沒有犯校規也很難說,但後者雖然輕微,卻是赤|裸裸的電腦犯罪。」
我受夠了。
在見過Rosalie,了解杜紫渝的家庭背景后,這次的計劃已在阿涅腦海里成形,當天晚上他便在杜紫渝的部落格里以「小芳」之名寫下這藥引。他要杜紫渝重讀那本小說,反覆思量主人翁的心情,在她的潛意識裡,植入「為他人自殺是合理的」這念頭。他固然無法肯定這能否成功,但根據經驗,他知道多做一重工夫有利無害。這不是什麼催眠術或精神控制能力,不過就像廣告,有時一句宣傳口號、一幅商品圖片,便足以影響一個人的最終決定。
「沒有。」阿涅攤攤手,「拿來也沒有意思,反正我知道她將偷來的資料拷貝給了兄長,那就足夠讓我大做文章。我只要以zerocool的身份胡扯什麼『那是學生的隱私』『有不能公開的照片』之類,杜紫渝便會對號入座。就算我寫的東西細節上跟她偷來的資料不符,判斷力低下的她才不會想到我只是虛張聲勢,只以為自己錯過了那些細節。」
——你有沒有將我給你的其他檔案放在同一個硬碟?那些檔案曝光,我們就完了!
假如將心情寫在日記本上,就只有自己看到,但寫在這兒,或者那些管理員能碰巧看到我的近況。
「嗯……我們收手吧……」
「可、可是你明知道——」
阿涅移過筆記本,按下鍵盤,打開一個視窗。
頓了一秒,阿怡想起事件來。國泰說杜紫渝向老師打小報告,害那位跟學姐談戀愛的女同學被退學。她記得那女孩子叫小憐。
與其兩個人辛苦地裝下去,不如痛痛快快地結束,撕破那虛偽的臉孔更好?
「因為她穿長袖啊。」
「什麼偽造罪名?被捕一事雖假,但罪行是真的啊。」阿涅皺皺眉,「之前不就給你看過嗎?」
或者我該說「前好朋友」。
「啪。」
但她不甘心就此收手。
無論在學校、在街上、在交通工具上,我也感到窒息。我每天都覺得有成千上萬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瞪我。
自小媽媽便告訴我,要以姐姐做榜樣。
「區小姐你真絕情,囚犯行刑前也有足夠時間祈禱,你卻連丁點時間也不願給予。」阿涅獰笑一下。阿怡其實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難以忍受這種折騰,無止境的等待叫她如坐針氈。
阿怡的話止住,因為她在屏幕上看到一段文字的開頭。
阿涅冷冷的一句話,敲響阿怡心中的最後一根弦線。
「那你怎麼知道?」
第二篇更新是上一篇的五天後。在這個藍色白色相間的畫面上,阿怡讀到她從未察覺的小雯的心情。她對小雯稱讚她堅強感到訝異,因為在母親去世后那段時期里,她不過是模仿當年守寡的母親,為了支持家人硬撐下去。她很想說,自己心裏也因為母親猝逝而被鑽了一個洞,她不過是裝作那個空洞不存在而已。
阿涅將工作台上的座台麥克風挪到阿怡眼前,打斷對方的話。
或者我死了更好,反正我只會拖累別人。
我在洗手間聽到其他人在談論我。
「我說過,後台記錄不止IP,還有一筆叫User Agent的資料。」
「很合理,因為他們不是親父女。」阿涅輕描淡寫地說。
「假如是刑事案件,事情便會落在媒體的鎂光燈之下,大眾會詳加審視。杜紫渝擔心的是兄長會因為你妹妹一事遭網路公審,空穴來風地將他標籤成因愛生恨的變態,毀掉他的人生。在這個前提下,向警察和盤托出迫害你妹妹的真相也於事無補,『自首』不會是選項之一。」阿涅打斷阿怡的疑問。
「啊!」讀到這段記事的最後一句,阿怡猛然察覺她一直弄錯了一件事。自從她發現kidkit727在寄給小雯的信件后,她一直以為妹妹是因為對方的挑釁而選擇自殺。可是,看到這一段文字,綜合前面的數段日記,阿怡才真的了解妹妹的想法。
「你想說什麼?」阿怡以質問的語氣問道。
2015/2/16 23:55
阿涅聳聳肩,伸手在鍵盤上按下消除入侵Wi-Fi和手機證據的指令,遙控還原各個系統。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回應。
阿怡終於聽清楚來自心底的聲音。
「『一A班舒麗麗』。」阿涅指了指屏幕上的文件,「真巧,也是我們認識的傢伙。國泰大概不知道她才是告密者吧,他一提起小憐的事便義憤填膺,假如他知道女友才是真小人,不知道會鬧出什麼風波,嘿。」
「你拿到這些檔案?」
「她的手機里捨不得刪除的同學合照只有一張,你認為還有誰?」
「不,那是胡扯的,但總之此刻杜紫渝相信是事實就行。」
「杜紫渝為什麼要自殺?」阿怡有點難以接受杜紫渝曾尋死的說法。在她的心目中,kidkit727該是頭惡魔,不可能曾經軟弱地屈服於死亡之下。
我不如姐姐那麼堅強。
「不是她現在穿的。我說的是她在學校穿上了長袖毛衣。」
遺憾的是,這可能性只能出現在阿怡的思緒中。
阿涅頓了一頓,再說:「不過對你妹妹而言,這個陌生人是否存在根本無關係,因為她要的不是回應,只是想要一個聆聽對象。人啊,有時對陌生人透露的會比對家人說的更多。」
「她要加零用錢可以跟我說啊!」
「啥?我沒有想說什麼啊。」
「她是班長,老師查問下,她有責任如實相告吧?況且當時她也不可能知道校方會對小憐作出什麼懲罰,假如她因為『同學一場』隱瞞事實,那就是徇私。」
阿涅的話叫阿怡心裏一沉。如果能換回小雯的將來,她恨不得自己當天能代替妹妹,從二十二樓的家裡躍出窗外。
我只想在離開這世界前,跟我的好朋友道歉。
那件事之後,我們沒再說過話了。
「有,跟我們正在做的一樣,『報復』。」
「不是親父女便讓對方自生自滅?」
終於告一段落了。
我覺得自己好骯髒。
「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姐姐……為了小雯,我犧牲學業,就是希望她可以走一條平坦的前路……」
——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依我看,這傢伙很容易脫罪。他沒有主動發放手上的資https://read.99csw.com料,那是zerocool用不正當方法取得的,換言之,就算警察在他的電腦找到檔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借口開脫,說是從網上找到的……
「可是國泰說——」
時間:2013年9月13日 16:45:31
「既然杜紫渝也受過欺凌,那她煽動他人攻擊小雯就更不值得原諒!這算什麼?見不得他人好,於是將自己受過的苦加諸無辜者身上?因為聽過片面之詞,以為小雯生活不檢點,認定她誣告邵德平,就濫用私刑,製造更大的事故嗎?」阿怡像機關槍般搶白道。
阿怡想起,國泰複述的對話是:「『你有親眼看到?』『是。』『屋頂?』『沒錯。』」的確不代表杜紫渝正在打小報告。
每次想起她,我都覺得心裏有一個洞。
「你別再想,先繼續讀下去吧。」
「你、你想告訴我,兩年前在學校討論區揭發杜紫渝告密的,是……小雯?」
「你沒問,我自然不會說。」阿涅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人總是盲目地追求『答案』,然而即使得到終極的解答,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問題』。區小姐,你一開始委託我的,是『找出撰寫及發布花生討論區攻擊你妹妹的文章的人』——你從來沒有要求我調查『杜紫渝的動機』或『你妹妹自殺的原因』。」
阿涅從阿怡手上取過小雯的手機,按了幾下,說:「你妹妹的手機里,跟同學的合照只有一張,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合照。」
阿怡拉動畫面,發現接下來是最後一篇日記。
「杜紫渝在學校被霸凌?」
學校里對我指指點點的人更多了。
突兀的電子音刺穿阿怡的回憶,將她拉回現實。
「小雯才不是個好高騖遠的孩子!她才不會像那些貪圖虛榮的小鬼,寧願餓肚子也要買名牌手機……」阿怡抗議道。
陌生人你好。
我還知道她暗中做了什麼。
阿怡淚珠盈眶,心中滿是疚悔。看過這張照片、讀過小雯的臉書後,她不禁想到,對小雯來說自殺的決定也許跟自己放棄升學一樣,純粹是為了對方作出犧牲。阿怡一直覺得妹妹個性開朗,可是如今想來,也許那只是小雯為了給予母親和姐姐溫暖,刻意展現出來的模樣。她更察覺到當初自己誓要找出kidkit727的真正原因——她固然痛恨那個躲在暗角煽動他人攻擊小雯的卑鄙小人,但她心底更痛恨的,是自己。
「有,就是犧牲自我來達成某目的。客觀上不一定理性,但從自殺者角度來看,是一種合理的決定。這就是第二種情況。」阿涅瞟了阿怡一眼,「假如現在你和妹妹被困火場,身邊只有一副氧氣筒,你會自己使用還是讓妹妹用?」
「既、既然這樣,那也不能怪別人嘛!」阿怡心底有股莫名的躁動,害她變得有點口齒不清,「自己是道德魔人,管這種閑事,被欺負也是咎由自取……」
「那又不一定。也許他真的是個『亨伯特』,但也可能只是害怕習慣的生活起變化。杜先生雖然是公司高層,但他本職是工程師,搞不好有什麼亞斯伯格症,智商雖高卻不擅表達感情。」阿涅笑了笑,說,「不過,世人的目光如何,會不會硬將某套看法加諸他身上,你我心知肚明。」
「阿涅你知道這些事多久了?」悵惘中,阿怡抬頭問道。
「什麼?剛才你又說——」
讀到這一句話,阿怡不禁反思為什麼小雯沒有向自己求助,然後再想到,從何時開始姐妹間有了隔閡?
我不想談,但她硬要我談。
她知道自己是妹妹最親近的人,在小雯遇上這些困難時,自己卻無法保護妹妹,甚至無法察覺小雯萌生自殺的念頭。她辜負了母親臨終所託,她辜負了妹妹對自己的信賴。她一直在找借口,期望將小雯自殺的責任推諉到他人身上,可是她心底很清楚,追究責任不過是徒勞。煽動者要負責、網民要負責、小雯的同學要負責、學校要負責、社會要負責,但最需要負責的,是她這個失職的姐姐。
阿怡驚訝地瞪視著阿涅,結結巴巴地說:「舒、舒麗麗?小雯她喜、喜歡女孩子……」
不過姐姐有時上夜班,要9點后才回家,而學校圖書館5點便關門了。
姐姐說她會支持我。
「就算她沒有告密,她也有供出小憐的事,一樣不值得同情——」
阿涅聳聳肩,平淡地回答了一句。阿怡本來以為他會再搬出什麼歪理,可是對方只淡然地表示同意。看到阿涅的樣子,阿怡覺得有點不對勁。
然而接下來便是風暴的開端。
「誰?」
我沒有交朋友的資格。
2014/11/13 01:12
「什麼?」
為了減少在家裡孤獨一人的時間,我寧願留在學校圖書館。即使我不喜歡讀書。
「你想快點完事也好,反正我之後還要跟進一堆雜事,讓你得到真正的復讎。」
她瞧了瞧監視屏幕,杜紫渝仍像個木偶般坐在電腦前,神情木然。縱使阿怡失去怨恨對方的立場,但她就是無法原諒這個為了自保、能夠面不改色地燒掉小雯假遺書的傢伙。
為什麼不放過我?
她該恨我的。
阿怡大吃一驚。她了解阿涅的用意后,赫然明白阿涅當初那句「保證滿意」並不是空談。他不止向杜紫渝報復,更大的目的是要複製阿怡的不幸,讓杜紫渝的兄長承受。他了解阿怡受過的痛苦,而且深知這痛苦的精髓,再毫不留情地還諸始作俑者身上。阿怡在阿涅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黑暗氣息,她幾乎懷疑,面前這傢伙是人類還是惡魔,她是不是像浮士德一樣將靈魂賣了給梅菲斯特。
「區小姐,我說你復讎是為了自己,可不是出於貶義,純粹是闡明事實。」阿涅繼續說,「我討厭的是偽善者,對於出於一己私慾、為了滿足自己而行事之人,我沒有任何特殊感情。在你的委託上,我甚至認同你對杜紫渝的恨意,尤其她為了自保,當著我們面前說謊,然後又冷酷地燒掉假遺書,絲毫沒有在乎她在你妹妹自殺一事上擔當加害者身份。你要對她幹什麼,我毫無意見。再者,由始至終我只是你的復讎代理人,就像刀子不過是一件工具,如何運用、因為什麼理由而使用,全由你決定。」
阿涅摸了摸下巴,猶豫了數秒,再說:「以下說的只是忖測。你妹妹喜歡的大概另有其人。」
日期是5月4號,小雯自殺前一天。
阿怡獨自待在車裡,仔細瞧著屏幕中頹然乏力、沮喪失神的杜紫渝。畫面中的杜紫渝坐立不安,一時站起來在房間中踱步,一時坐在電腦前惘然地盯著屏幕,有時又焦灼地拾起手機,按動幾下后,用力丟到一旁。她蹲坐在椅子上時身子搖晃,神態恍惚,目光空洞,乍看還會以為是患上精神病的病人。阿怡留意到杜紫渝雙臂震顫,只是她不知道那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抑或兩者皆是。她唯一能確定的是杜紫渝正陷入嚴重的焦慮不安,加上那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孔,她知道對方昨晚睡得不好,甚至沒有睡過。
2015/4/18 01:47
如果你現在看到這段文字,即使你不能回應,我也有點高興。
阿怡緊盯著杜紫渝,心想說不定自己不按下按鈕製造幻聽,杜紫渝也會跳下去。瞧著弱不禁風的杜紫渝的身影,阿怡突然發現,窗前的杜紫渝比平日高大,窗緣差不多到她的大腿上。
「她說『管理員』會看到她寫的內容,真的嗎?」
我只希望,世上有一位陌生人,能聽我訴苦,讓我證明我曾經在這世上存在過。
「小雯這臉書賬號……沒有告訴其他人?」阿怡喃喃地說道。
我不在的話,同學們應該鬆一口氣。
「……我之前說過吧,以諾中學的討論區後台保留了所有舊討論串,包括被管理員刪除的。」阿涅說罷,將筆記本放回阿怡面前,畫面顯示著一篇短短的文章。
「將你妹妹說成同性戀未免有點武斷,依我看,她可能正在迷惘著心裏那份感情,到底是哪一種喜歡。不過假如這是事實的話,一切不是很合理嗎?因為喜歡麗麗,於是投其所好一起迷樂團,不惜午飯省錢也要跟對方課後相聚,但同時知道二人不可能在一起,所以被國泰告白后,期望『糾正』這份『不正常』的心情而答應交往,結果沒想到反而傷害了自己心愛的人,最後只能退出。」
阿涅拉動筆記本畫面,展示出假討論串中一則稍長的回應。
「你、你為什麼將假遺書的內容打進小雯的手機里?」阿怡嚷道。
「我上次也給你看過,Sony的Android手機,型號是ST21i.」阿怡從口袋掏出小雯的紅色手機,像上次一樣,在阿怡眼前晃了晃。
「沒有。」
「姐姐別哭。」
「杜紫渝可能不是因為什麼『正義感』或『偏執』而對付你妹妹,而是有更合理的理由。」
阿怡沒有嘗試聆聽小雯的心裡話。
我認識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沒想到他是這種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內幕可以爆:他提過他有一個中學|生|妹妹,我曾碰見過他們在一起。我記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個自殺女生的學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關係!
「你是指杜紫渝在圖書館用那什麼充電器偷取那張拍到小雯的照片?」
「你不過是猜測!」
阿涅從阿怡抖顫的手中取過手機,滑動屏幕幾下,再將它放回阿怡手上。
每天放學回家,總覺得家裡好冷。
我寫上名字,不是要控訴什麼,反正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那真正的告密者是……」
阿涅伸手按下鍵盤,打開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文字檔案。
「就如你所說,因為她的確有供出小憐的事嘛。辯解又有何用?而且到時還要向他人交代誰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那她就真的成為出賣他人的卑鄙小人。」
阿怡再次被阿涅的歪理壓倒,無法反駁。
「兩年前,這篇爆料文只在討論區貼出了三個鐘頭,校方便介入刪文,不過時間上大概已足夠被看到的人備份並且私下傳閱。杜紫渝因此事辭任班長,不過她這樣做仍無法平息眾怒,結果被全年級同學排擠、攻擊了大半年,最後崩潰,跑去割腕了。」阿涅語氣冷漠,就像陳述一件芝麻小事一樣。
「我說文章是從你妹妹的手機發出,不代表文章是她寫的吧。你忘了誰跟她一起到咖啡店嗎?」
阿怡倏地明白杜紫渝繼父委託偵探調查的理由,比起讓不明來歷的偵探窺視女兒,自然是監視那個跟自己毫無血緣的男人來得合理,也一樣能掌握對方是否有計劃及能力——或財力——破壞自己的家庭。
阿怡看到文章中那句「東廠女太監」,頓時想起再訪學校當天,郡主的同伴曾用過「廠長」來嘲罵杜紫渝,來源大概便是這文章,將「東廠」加上「班長」當成蔑稱。
當天跟國泰碰面的片段再次浮現在阿怡眼前。國泰說過,升上中二后麗麗因為課外活動經常缺席聚會,只有他跟小雯二人到咖啡店,加上他對杜紫渝的敵意,阿怡漸漸察覺到阿涅話中的意思。
眼前的黑色麥克風彷彿滲出一股寒氣,那個紅色按鈕就像惡魔一樣,正向阿怡招手。
我好累,好累了。
「沒什麼,就只是往她的『軟肋』狠狠刺下去。」
他們不用掛上面具做人,在我面前演戲。
因為家裡窮,她為了我和姐姐才打兩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