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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鳥坯島

第05章 鳥坯島

「嗯,浦上的地震沒什麼大不了,但在這個島上就比較特別——不不,本來就不叫地震,而是叫大鳥神振翅。」
然而,正聲這麼一說,言耶立刻就感到眼前的鳥渾身纏繞著妖異的氣息。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像話,但一聽和儀式有關,這鳥在他眼裡就成了特別的事物了。
(這樣的話,倒也不是不可能留宿啊。)
「嗯,請便。只要您想看,拜殿里的任何處所都可以隨便看。」
不過,供品箱邊上擱著的大木箱,讓言耶格外在意。箱蓋部分呈斜格狀,看起來倒像一個香資箱,只是看不到內部。問正聲箱子的用途是什麼,對方卻驚訝地搖頭說他也不知。和周遭的物品比起來,似乎只是無用之物,卻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箱子。
言耶試著沿壁前行。中途進入了只穿襪子沒穿鞋直接踩在岩面上的狀態,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因為他的心思已完全飛到了壁的彼方。
視線移向右方的一瞬間,他不禁失聲驚呼。因為腦海中所繪的想象圖,遠遠不及眼前延伸開去的景象奇妙。
但是,辰之助立即表露了怒意:「儀式的祓禊很特別,很神聖!哪有你這郎中上場的份兒!」
「不過啊,朱音小姐說過,在鳥人之儀舉行前要讓見證人事先參觀一下拜殿內部。」
換言之,行道最年長,其次是欽藏,再次是辰之助。然而浦上最大的漁業經營者之子的身份,為辰之助的種種行為提供了後盾吧。在男性中身材最魁梧,具有威嚴,無疑也助長了他的氣焰。而海部旅館的少東家和浮坪醫院的醫生,雖然短時間內很難判斷哪一位立場更強勢,但言耶總覺得行道的謙恭並不是因為他從事服務業,而是生性如此。
(此刻的裝束已是如此,若再取下頭巾,換上普通和服——)
「階梯到此為止,之後是走廊。」
如此這般思量的言耶,望了望在門口以「八」字形延伸開去的和室空間。
首先,要從下方的斷崖絕壁下去,顯然連職業登山家都一定會冒極大的危險。這還是建立在有充分裝備的基礎上。但話說回來,想往海里跳,也有正下方的岩場阻礙,況且就算成功避開岩場直落海面,這樣的高度畢竟不是鬧著玩的。
在大鳥神之居圍著朱音的間蠣辰之助、下宮欽藏和海部行道三人互相牽制卻又樂在其中,怎麼看都沒有瑞子立足的餘地,正聲也一定覺得若跟他們摻和到一塊兒就太傻了吧。
「我認為即便如此也不要擅自進人,你們覺得呢……這種事硬來總歸不好。」
「明年大祭前還要麻煩你過來,所以,屆時就有勞你修繕了。」
跟在後面的行道開了口,就像在說明一種非常自然的現象似的。如他所言,沒多久地動山搖就戛然而止了。
言耶心中的感慨也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正聲帶頭,間蠣辰之助抱著大木箱,下宮欽藏提著醫藥包,刀城言耶和北代瑞子空著手,海部行道拿著旅館的油紙傘,眾人排成一列,再由赤黑殿後向游廊進發。言耶和瑞子的微妙位置,是行道禮讓出來的。雖然正聲看似有意請言耶緊隨其後,但辰之助理所當然一般跟在了第二位。而欽藏則是一貫的面無表情,雖向瑞子輕輕點頭致意,卻依舊佔據了第三位。
等在門口的行道迅速接過了行李,於是言耶開始觀察內部的情況。
祭壇上已無可看之物,加上一旦意識到腳下的狀況,就只想儘早腳踏實地,因此言耶迅速響應了朱音的話語。
言耶無可奈何地指著似是用來插滑窗的地方,和瑞子攀談起來。但當事人好像並不介意,只是單純地對奇妙的和室構造感到有趣,不長記性地向正聲再三發問。
沒多久,眼前的壁到頭了,一瞬間,種種狂暴景象突然躍入了他的眼帘。前方是翻卷著黑壓壓的暗雲的廣闊天空,眼下是宛如一頭栽落無底深淵似的陡蛸斷崖,還有那遙遙橫亘在更下方、被驚濤駭浪沖洗著的奇怪岩場。
「還真像一座城……」
「不、不要緊嗎……」
(不愧有神域之稱。決不是糊弄人啊!)
那就是赤黑搬來的那個棺材似的箱子,它被孤零零地悄然安放在離和室門不遠的角落裡。
從步上游廊開始,隊列中人就前後交談起來。一到階梯廊,對話聲就戛然而止。正聲回過身掃視著眾人的臉。被他帶動也回過身去的言耶,赫然發現赤黑還拿著那個棺材似的箱子,心中不由一驚。
「原來如此。被你這麼一說,看,瑞子小姐,榻榻米的內側有門檻似的溝槽。」
從門前三合土通往斷崖絕壁的木板路的盡頭,坐落著薪能舞台般的祭壇——大鳥神之居。祭壇的背後,薄暮時分迫近的烏雲、低垂的天空和怒濤起伏開始騷動的昏黃海面,融為界線難辨的水天一色,在視野中展開了一個巨大空間。
言耶回想起朱名巫女十八年前從拜殿消失的事。通過下宮德朗斡旋,他看了浮坪重吉提交給揖取警察署的朱音的問話記錄複印件,知道朱名從此崖跳入海中的可能性已被否定。直到親眼目睹之前,坦率地說,他一直以為這方法還是有探討餘地的。因為正門從內側關閉,又沒有從延伸在兩側的高牆翻出的跡象,剩下的就只有向海開放的斷崖,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正聲若無其事地進行了回答,然而他的視線卻在言耶身上,看來兩人的惡劣關係仍在持續。
因為他棺材似的箱子里的東西和外觀正匹配——裏面收納著一副新鮮的人骨。
正如連著集會所的游廊一到岩場的斜坡就轉化成了階梯廊一樣,攀爬陡坡之際,又是階梯廊轉變為石垣和白壁組合而成的髙牆了。髙牆形成了壯觀的絕壁,展開雙臂似的向左右延伸著。簡直就像是在島北側建起的堡壘。映人言耶眼帘的,正是這樣的景觀。
「嗯,是啊,怎麼辦……」
「舉行鳥人之儀時,籠和旗——」
「再磨蹭下去,只會淋成落湯雞。不能給我快點嗎?」
「在大祭和修行的季節,幾乎不會有風雨從崖側襲來。而且所有的和室都能立起落地滑窗。」
像是讀取了言耶的思緒似的,正聲開口說道。他似乎是自然而然地跟了過來,再一看,瑞子也在他身後。
「但現在這裏的滑車繩索斷了,不能升旗。」
辰之助沖操縱漁船的漁夫喊。但言耶感到這聲呵斥好像也針對呆立中的自己,於是慌慌張張上了棧橋。
滿心疑雲的言耶把臉湊近前去,當即明白了「扶手」的真正用途。右側的細線大概從祭壇直通到階梯廊下的右門板處懸挂的鈴;而左側就是正聲拉動過三次、從階梯廊下端的左門板通往祭壇的細線了,祭壇那裡勢必也懸挂著鈴。
(哎呀呀,還真是個頑強的女孩。)
言耶失聲驚呼,後方也傳來了瑞子的叫聲。
辰之助搬來的箱子也和各種物品放在一起,於是言耶問裏面是什麼,正聲回答說是供品用的鮮魚,他這才恍然大悟。難怪瀰漫著腥氣呢。至於連肉膻九*九*藏*書味也能聞到,則是因為打開了積攢著大量鳥體部位的疊箱所造成的餘波吧。
「啊,島的西側有兩股衝撞的激流,所以過去的人也把棧橋造在這邊了吧。」
「怎麼辦?我們主動去和巫女大人寒暄一下比較好吧?」
(不過,很難認為是天然的刻痕啊。)
(等一下!從外側下去,畢竟也需要梯子。也就是說,梯子不可能留在內側。)
「相傳在地文推測法廣泛使用的時代,飛翔岩對漁夫們來說剛好是個標記,為了提高這種燈塔般的效用,就在頂上系起鮮紅的旗。直到如今,一年一度大祭時仍會升旗,算是昔日的餘韻。」
「啊,原來如此。」
門內側設有近似民居的三合土,眾人站在上面脫了鞋,走上通往岩場的木板路。路的兩側豎立著間距相等的木棒,棒的上部附有鐵環,一道細線貫穿其中。
(這、這是什麼……這詭異的房間……)
(這是怎麼了?跟著正聲君,又沒什麼不方便……)
「啊……」
困惑的言耶,想把視線投向更前方。
言耶想。可是,究竟要攀登到何時才算完?想到這個,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了。就在這時,眼前的正聲停下了腳步。
當然了,人籠並非刑罰用具,所以看得出頂部留有餘裕。只是木格子寬大得與吊籠無甚區別。唯有人落腳用的底部鋪著橫排的木板,大概是為了加護底部吧。
「好、好驚人啊……」
攀上階梯的祭壇右部的正中央,有一塊正方形的地板被切走了。他一邊想著那是什麼一邊向下面窺探,原來是個漆黑的洞穴,突兀地開著深不可測的口,很恐怖。開口的大小如何呢?剛好塞得進一個孩子。
(一片漆黑……)
連正聲都跟在了他倆身後。如果只有言耶一個人,這倒沒什麼不自然,但瑞子也在,他還真有心過來同行啊。言耶心裏這樣想,無意中向祭壇方向瞧了一眼,頓時恍然大悟。
(但是,究竟通往何處去了呢……)
(況且說是攀登,卻猶如向漆黑的地獄深處降落一般,這種詭異的氣氛究竟是什麼……)
言耶邊說邊戰戰兢兢地回過身來。只見瑞子正兩手提著行李,呆立在石階中段。看來,除了言耶和她,其餘五人都在地動山搖的同時背靠岩壁,靜候地震結束。隊末的赤黑把瑞子失手掉落的一部分行李和皺巴巴的夏季披肩撿了起來,一聲不吭地遞給她。
朱音告訴他,自古以來的風習延續至今。
令人驚訝的是瑞子跟在了他身後。先前她似被朱音深深吸引,一直黏著對方,所以想不到她竟會離開巫女身邊。
像是要從大鳥神的縛咒中匆匆逃脫似的,言耶有點勉強地從標本前離開后,再度環顧著西側和室的內部。
一瞬間視野就開闊了。天上的異界正在眼前鋪陳開來。正前方的景象格外異樣,而向左右擴展的拜殿內景也極為扭曲。門的彼方傳來了哪怕只是踏入一步都會令人踟躕不前的壓迫力。
言耶暗想。
一邊想,視線一邊上移,他發現突出在外的檐是個阻礙,看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爬上屋頂。有梯子的話倒又另當別論,但現場要是留著那玩意兒,城南民俗研究所的助教唐通按理是一定會發現的。
「那下方的岩場稱為『鬼之洗衣場』。」
「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那下方能看到奇怪的——」
然而,理應緊隨其後的辰之助卻一動也不動,因此欽藏開口催促他快走。但他仍然磨磨蹭蹭,沒辦法只能請言耶先走一步,隨後則是瑞子。而在隔開一小段距離的後方,辰之助夾在欽藏和行道兩人之間,終於開始了攀登。
被正聲一說,再外顧四周,他發現除了自己,別人好像都進了集會所。於是他慌忙重新拿好行李,跟在正聲身後。
鵺敷神社的巫女毫不拘泥,男人們的樣子則大不相同。
壁這裏就是和室的盡頭。不過,壁拋離鋪設著榻榻米的和室,又向左、向岩場延伸而去,長度約是這細長和室的寬幅的三倍。換言之,如果人在外面往裡看,從階梯廊頂部向東北方延伸的髙牆一到斷崖處,就西折繼續延伸下去了。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醫療設備完善與否的問題而已,不是嗎?」
言耶不禁吐露出和十八年前的朱音相同的感想。當然,和實際上的城相比,規模相差太大了,但從下往上看,怎麼看都有這個感覺。
「那麼,大鳥神振翅有什麼意義嗎?」
(那是什麼?看起來簡直像口小棺材……)
這麼拘禮的話,由朱音的聲音娓娓道來,卻也令人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舒心感。
在大鳥神之居的左部,也就是面向飛翔岩的西側,能看到供品壇。由此也可知拜殿祭祀的一定是眼前的巨岩。
「沒錯,這個島就像被人在東西方向擰過一把似的。細腰以北的全部——扼要來說,就是葫蘆的上半截,是島的神域。然而神域漸漸變得狹小,如今也許只有拜殿內部的大鳥神之居,可以稱為神域。」
隨著漁船向島的東部迂迴,前進少許之後,絕壁就開始後退,在眾人眼前展示出向內側逐漸彎曲的光景。漁船沿著這樣的曲線行駛不久,一個孤零零的建造在深深凹陷的岩壁下方的小碼頭出現了。
「真熟練啊。」
其實,喙的前端還懸挂著比那不可思議的奇岩的樣態更奇妙的事物。
言耶特意問了個富有現實性的問題。
「那奇岩就是磐座吧?」不知不覺中,言耶的視線就被木板地下的奇怪洞穴所吸引,無法移開了。他強迫自己抬起頭,又一次細細打量起那塊巨岩。
(扶手嗎?那可太寒磣啦……)
「就像自古以來的拜佛像一樣,人們似乎是把這製成標本的大鳥神當成了信仰對象。因為神社也祭祀著相同的東西。不過,怎麼說好呢……你們怎麼看?既是神之使者又是化身的影禿鷲標本,這玩意兒……」
「哇!」
沒多久,隨著眼睛漸漸適應光線,晦暗中泛著深沉黑光的木階梯如同直奔黑色蒼穹某處似的景象,映人了眼帘。如果在白晝,從開設於兩側壁上的格子窗射入的陽光,或許會讓階梯的樣子浮現得稍微清晰一點,但雨天的傍晚就無法可想了。然而正是因此,這階梯明明應該是通往神聖的拜殿的,看起來卻偏偏像是沖向陰森森地布滿蒼穹的漆黑雲間。
言耶漫不經心地打開其中的疊箱蓋,一看就驚呆了。因為裏面塞滿了喙、爪之類的鳥體部位,景象實在是無比詭異。
「這標本會……」
回頭向下望去的言耶,發現只有瑞子緊跟在自己身後,青年團的三人落後了遠遠的一大截,沒辦法,只好等他們和赤黑趕上來再往裡走。這裏也有對開門,兩扇門板厚重之甚,下方的門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既然沖鳥村那邊有海濱,為什麼不把船繞過去停呢?」
「換言之,要從這兒往海里跳,那岩場會阻礙……」
言耶胡思亂想期間,所有行李都被搬上了岸。漁夫似乎還想繼續幫著搬下去,但辰之助叫他快走,於是匆匆開船回浦了。
「嗯,因為到了七歲,就會迎來春季大祭上的初儀禮,以此為開端,巫女有若干必須在拜殿里修行的儀禮——其中有些內容堪稱苦行。我想就算在歷代巫女中,姐姐也是唯一在迎接初儀禮之前就上過島的人。」
由於第一印象太強烈,雖說鋪著榻榻米,卻總覺得這裡是與普通和室全然不同的空間,看來事實上並非如此。仔細觀察后,他就發現這裡在搭建時考慮過要滿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牆的內壁處,擱置著衣櫃、箱階、碗櫃、梳妝台、火缽、唐櫃九九藏書、箱籠、高燈台、蒲團袋等用品。看到這些也就明白了,這裏確實是生活場所。
雖說如此,言耶還是感到氣氛有點尷尬。為了參觀對進門者來說位於右側的和室,他姑且先回身,小心翼翼地向門口走去。
「啊,可以嗎?」
「食糧會定期從鎮上運過來,所以只是起居的話,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對吧?」
和他父親相映成趣,他看起來不是一個親切的人,但唯獨對女性似有不同。稱呼今日才初次會面的瑞子,就直呼名而非姓,就可見一斑。
看言耶就這樣舉著蓋子一臉驚愕,正聲進行了介紹。
「是,供品經過供奉之後,按例要送進這個嘴。」
首先憂心的是腿腳很容易陷人木板地的拼縫,因為木板那麼狹細,拼接的活兒又極為粗糙馬虎。其次,只要朝那很成問題的木板下一看,祭壇正下方的岩場從階梯登入口向斷崖一側傾斜的光景就會躍入眼帘。當然了,支撐祭壇的柱子配合著岩場的斜面調節過長度,所以木板地並無傾斜之憂。但人光是站在祭壇上,就會身不由己地在意腳下,無論如何都不能鎮靜下來,屢屢陷入在徑直滑向斷崖的斜面上奔走的恍惚感中。況且圍繞祭壇四周的扶手高度只到成年人的腰部,這也是令人不安的原因。
「大小姐,注意腳下哦。」
抬起頭,只見在正聲前方的晦暗中伸展開去的,確實是木地板。
正聲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言耶的這番糾結,極為自然地回答道。
(這些人的感情糾葛如果不會成為引發禍事的火種,倒也無傷大雅……)
當然,為了不讓朱音等人聽到,他倆壓低了語聲。缺乏虔誠之心的人看到崇拜的偶像,時常會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滑稽感。但在善男信女看來,這一定是毋庸置疑的褻瀆了。即使在已從標本帶來的衝擊中恢復平靜的言耶看來,這尊大鳥神也只是個破舊的老古董。
然而,其他人是完全不在意,還是心知肚明卻佯裝一無所知?總之誰也沒有特別提起。不,應該說,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對開門吸引了。
後方突然傳來正聲的解說,言耶好不容易才忍住險些脫口而出的驚叫聲。
「但是,上拜殿露臉這種事,有點棘手不是嗎?」
(是要交給朱音巫女吧?)
「這、這一帶常有地震?」
辰之助等不及正聲把兩人介紹完畢似的,匆匆開了口。
明知這是由於通道的晦暗在眼睛適應后依舊可怖,但另一方面,自身正在漸漸接近某個不同尋常的處所的感覺,卻在一味增強。
言耶獨自一人走向了狹長的和室深處,多少也有點給他倆留出獨處空間的意思,但主要還是為了好好觀察。
「哎?是這樣……我還以為全島都是聖域無疑呢。」和正聲的一番對話讓刀城言耶發現自己想錯了。如果是這樣,島的西南部建起沖鳥村,還有居民住過,倒也不難理解。
在這幅讓觀者情不自禁就會止步的畫面中,朱音巫女一身白紅裝束,披著僧尼般的頭巾,凜然佇立著。
從旁插嘴的欽藏,像是要搭脈什麼的,一副眼看就要上前握她手的架勢,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甚至浮現了微笑。
「到了,這就是拜殿的門。」
「哎?是、是嘴嗎……」
「順便問一句,這是自然形成的洞穴吧?」
要說證據也行吧,朱音影響的可不僅是男性,瑞子在正聲介紹她的過程中也獃獃地看著巫女,連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似乎對眼前的女性崇敬不已,只能一味凝視。
(是這樣啊——聽說在儀式前是為期七天的祓禊,所以言耶下意識地想象了一個敏銳精幹的女性形象:精神層面高度緊張,而肉身方面,則會展現一臉幹練之色。)
緊接著,言耶進行了這樣的推測,但他又想起東西髙牆下有學生二人監視的事實。而且他發覺即使沒人監視,畢竟還是不可能靠梯子脫身。因為在登人拜殿前仰視過的牆之高度及其下岩場的傾斜態勢,讓他意識到,這需要長度驚人的梯子。
「就這麼點問題,我一下就能修好。」
「累了吧?來,請這邊走。」
正聲輕輕敲了敲門,然後拉開。
「啊,地震。不過,馬上會停的。」
瑞子提出了合情合理的疑問。不過,她似乎真切地感到正聲對她印象不好,因此口吻非常拘謹。
對比欽藏的態度,行道給人的感覺則像是在坦率地招呼客人。瑞子比言耶早兩天抵達兜離之浦,儼然已是海部旅館的老住客。
「想看看和室嗎?」巫女又和他攀談起來。
這些男人對朱音懷有的戀慕之情,言耶雖然表示充分理解,但這種孩子氣的爭執一入眼,他就不由苦笑起來。可是,他迅速想起了下宮德朗的憂慮。
(有支撐屋頂用的柱子,所以,要是爬上去——)
不過,異樣的日式空間只讓言耶的注意力停留了一小會兒。他的視線迅速被更為刺|激的景象吸引了。
「人籠。」
「即使修行是在拜殿里,就寢時還是會用集會所吧?誠然拜殿里也鋪有榻榻米,但內側就是日晒雨淋的露天狀態啊。」
正想著是不是就這樣往上走到頂,不知為何,正聲卻向左門板的更左側走去。受好奇心驅使的言耶跟過去一看,只見正聲把懸挂在那裡的細線拉了三下,稍停片刻,又拉了三下。
為了一次就搬完,眾人合計著各自負責一部分。但一目了然的是,各人能搬運的量各不相同,所以先由辰之助開始分配,誰來搬什麼。然而因為行道愛插嘴,分配方案怎麼也決定不下來。魁梧的辰之助和瘦小的行道,從童年時代起就是老大和跟班的關係,但伶牙俐齒的行道提出的意見,似乎把辰之助折騰得暈頭轉向。加上瑞子還要添亂,說「我也可以搬得更多」什麼的,害得眾人越發談不攏。
沒多久,漁船減速靠近了碼頭。間蠣辰之助從搖晃著的船中敏捷地跳上棧橋,海部行道立刻把纜繩拋給他,轉眼間,靠岸一事就大功告成了。
(荒謬——那種事怎麼也……)
光是想想就讓人渾身打戰。
「我是鵺敷神社的朱音,真是辛苦各位了,前來擔當本次鳥人之儀的見證人。」
(那麼,沿著壁的外側——)
當然,言耶立刻否定了這樣的想法,但當他又一次看到那個棺材似的白木箱時,心中的不安就加深了。
「那你自己——」
「不過,這標本好像會在鳥人之儀中擔當什麼重要的角色哦。」
「原來如此,是代代延續的定規啊。」
行道情不自禁地介入了兩人之間,但勸解的同時,視線卻在朱音身上流連。
(原來如此,和下宮推測的一樣。)
不過,可以認為言耶——不,也許是包括正聲在內的所有人——直到朱音巫女走下祭壇靠近前來,才結束了這一光景造成的驚懼。因為是正聲的姐姐,所以也曾想象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性,但真人的美還在想象之上。當然,除了言耶和瑞子,其他人應該都對巫女很熟悉吧,即便如此,隨著她漸漸走近,耳際仍能聽到竊竊私語和感嘆的聲音。她清麗絕俗,神聖端莊,美得好像不食人間煙火。
首先,是無數次曲折為「〈」字形的游廊,從設有集會所出入口的建筑北側伸展而去。雖說是僅用木板地、廊柱、頂和連接柱與柱的橫板組成的簡樸建築,但這份樸素反而讓人感覺到神聖的氣息。而到了游廊中斷處,之前還是草地的兩側開始轉變為岩場,同時也成了陡峭的上坡路。這樣的變化真可謂富有戲劇性。而且,就像呼應四周的情景一樣,游廊也進化成歐美鄉間常見的有蓋橋。那是一種由三方(上部的頂和左右的壁)封閉起來的細長的箱形建築物。這條攀登岩場的奇妙通道,在十八年前,被朱音巫女貼九*九*藏*書切地稱為階梯廊。
言耶仰望著飛翔岩的人籠。
(雖說如此,但完全不覺得這玩意兒安全……)
這樣想著,言耶反射式地回頭往西看,頓時醒悟到飛翔岩的存在已經打消了這種可能性。
「刀城先生,先把行李放好吧。」
(攀登飛翔岩也好,沿著飛翔岩繞到另一面去也罷,都絕對辦不到。)
剛剛自行作出那是道路的判斷,就產生了這個疑問。繞過岩場,前方就是葫蘆的細腰部分,換言之,那道痕直通向他之前試圖窺探的島嶼最窄處的正下方。而且,雖然一度感到可能是路,但再次確認了寬度后,就明白在那上面行走實在是太危險。
朱音話到中途,似乎意識到這樣說言耶不可能聽懂,就改變了說法。
辰之助以一種意興索然的眼神瞪視著言耶。欽藏的目光雖然不尖銳,卻寒意大盛。只有行道滿臉困惑,但換個角度來看,也看得出他不希望言耶這樣出風頭。簡而言之,雖然三人表現各異,但對於外人在拜殿里到處探看的行為,似乎都抱有強烈的不快|感。不過,即便如此,也沒人出聲抗議,自然是由於言耶已得到朱音本人的許可吧。
因此,這次他也嘗試著走近巨岩,然而在近處看,越看越覺得自身會被巨岩那厚重的存在感壓倒,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裏比東側的壁更難攻克。
(如果巫女事先準備了那麼長的梯子,唐通按理也不會看漏。最重要的是,使用那樣的梯子,就算爬屋頂不成問題,考慮到下去時的狀況,就該明白安全性實在太差,恐怕並不中用。況且當天還下著雨,下牆過程中梯子在岩場滑倒的風險十足,畢竟還是行不通。)
正聲邊說邊移向右門板,讓眾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門板的右上方。果然,那裡的繩頭下也懸挂著鈴。
光是一眼掃到的,就有榊、杖、幣、細竹、弓、劍、桙、杓、葛等采物,廚子棚、俎、二階棚、冠箱、沖重等特殊的棚與台,還有金屬碗、盤、瓶子、鐵缽等各種容器,幾乎擱不下似的滿滿當當地陳列在這個狹小的地方。
然而,剛向岩壁彼方探出頭,一道不自然地從岩石表面躥過的刻痕就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似奇妙花紋般的帶狀細痕,好像直通到岩壁的另一面。看上去,倒也未必不是人工建造的道路。
她繼續解說道。
言耶明明沒有請他介紹,他卻一邊說一邊打開了衣櫃的抽屜和碗櫃的門,向人展示起內部來。要說不好奇,那就是言耶在撒謊,但言耶的確產生了一種擅自進人別人家中探察的罪惡感。而衣櫃之類的收納用具里儘是些女人的衣物,譬如巫女的備用裝束等,所以實在是多此一舉。
「大鳥神有兩個嘴。一個是通常所謂的嘴,另一個則在背部。這裏這個就是大鳥神的第二個嘴。」
言耶的手自然而然伸向了那個怪模怪樣的箱蓋,就在這當口,有樣東西進人了他的視野。一直集中在「香資箱」的注意力,一下就移開了——他的眼睛緊盯著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箱子。
「身體怎麼樣?是否在儀式前由我診斷一下較為穩妥?」
「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儘管問我。」
「看來,姐姐打算請各位直接人內,參觀拜殿內部。」
言耶每到一個緊要處,都會去俯瞰左側的岩面,竭力凝目搜索,卻始終看不到先前那奇妙的紋樣。即便如此,他還是深深地感到——那道痕正向島的內側延伸著。
(在這種環境中舉行儀式,一般人的膽量可辦不到呢。)
「原來是這樣啊,這一側的和室里放著修行與儀式必需的物品。」
而在欽佩不已的言耶身邊,下宮欽藏面無表情地向下船的北代瑞子伸出手去,以示關照。
「從浦那裡眺望過來,島的形狀像碗,不過這樣轉到側面來,就會發現這是個南北向的細長的島。」
「這是在大祭時升赤旗所必需的裝置——」
言耶只是漫不經心地提問,朱音回答的表情卻很認真。
正聲拜託隊尾的赤黑把門關好,然後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光澤暗淡的階梯。
然後,一行人排成一列,沿著穿鑿崖面而成的曲折石階,開始了緩慢的攀登。人數和行李雖然也是進程緩慢的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因為石階極為陡峭,而且到處都是海水侵蝕的殘跡,腳下很不安穩,再加上又被小雨淋得濕漉漉的,所以眾人邁步時不得不小心翼翼。
朱音用右手指向左面(西方)的巨大奇岩,嘴裏講著流傳至今的民間故事。
就在言耶信步向最里側的雜物間走去時,整理完行李的辰之助與行道的對話聲傳了過來。緊接著,是迄今為止只對瑞子照顧有加的欽藏,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開口道:
歷盡千辛萬苦走完石階,眼前突然出現了古老的木造建築。雖然是平房,卻有兩套一應俱全的民居那麼寬敞。這幢南北走向的建築物,看來正坐落在位於島葫蘆細腰處的北側。
言耶也不禁張口結舌。
「請到大鳥神之居這邊來——」
鋪有榻榻米的長屋似的空間,本來明明是面向斷崖建造的,卻突兀地一分為二,縱向分割為左右兩處,岩面從其下的地面隆起,而大鳥神之居托舉著朱音巫女突然迫近——眼前的異樣世界只是讓人產生這般印象,其景象之奇詭近乎恐怖。
人籠和歐洲中世紀使用的拷問刑具吊籠非常相似。那也是木製而非鐵制的方形物,看起來幾乎一樣。組成吊籠的木格是一個個寬大的六角形,只有籠頂是三角錐。為了展覽受刑者,會把這種籠子懸挂在高處,因此被關在裏面的人無時不在體會懼怕從木格中墜下的恐怖滋味。但站直的話,頭就會進人三角錐部分,令人憋悶不堪。這種刑具就是要製造這種效果。
名為碼頭,卻只是用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的玩意兒,若有稍大的漁船靠岸,一艘就會把地方佔滿。而且聳立在眼前的絕壁還把它映襯得尤為簡陋,讓人不得不擔心是否馬上會崩塌。
「我想是的。傳承的說法是,大鳥神蒞臨飛翔岩時,那塊鳥形岩的鳥喙部分,高髙朝上、向天空發出了一聲啼鳴。然後這裏就被大鳥神用喙一啄,石塊飛濺而去,留下了這樣的洞穴。」
集會所的地面全由木板鋪設而成,在言耶跟前和房屋最里側分別砌著一個圍爐。從門口往裡看,右側似乎是一排壁櫥的門,左側擱有若干櫥櫃。而以這間南北走向的細長屋中央的木門為界,裡間的櫥櫃和壁櫥位置正好顛倒了過來。櫥櫃在右,壁櫥在左。這種構造真像是把兩套造型迥異的房屋粘在了一起。然後,可以看到正對出入口的內牆處,排列著四個雜物間的門。
然而,不知為何,三人中的正聲一直注視著下船的欽藏和瑞子。不,不僅是他,不可思議的是連赤黑都向他倆投去了奇特的視線。
「那、那麼,巫女大人……有、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的嗎?沒有嗎?」
(這就是集會所吧。)
他倆對話時,一邊的漁夫和赤黑默默往岸上搬著行李。大多是言耶等人在集會所留宿的必需品——食物、毛毯和照明燈等——不過,其中有個細長的白木箱,赤黑輕拿輕放,格外小心,明顯和別的物品待遇不同。
他正要向埋頭前行的正聲詢問,突然,腳下動搖起來。
而且他很快就真切地認識到,心驚膽read.99csw.com戰不只是因為這裏地處斷崖邊緣。
辰之助的怒吼把言耶引回了現實世界。他覺得又是自己把對方惹惱了,不過,這次是得救的感覺比較強。
「那洞穴,是大鳥神的嘴。」
「這裏的滑車沒有繩索穿過,是用來做什麼的?」
言耶的低語似乎道出了眾人的心聲,誰也不說話,只有無聲頷首。
(如果您要表示許可,就拜託在棧橋上嘛!)
「對啊,上赤夜馬,就是因為這裏沒有可靠的醫生。」
然而,就在沖入西側和室(也就是與先前由正聲陪同參觀的處所正相反的和室)的一瞬間——
言耶一邊想,一邊把目光從人籠上移開。他發現除了連接籠與祭壇的兩道粗索所貫穿的滑車外,還有一個小滑車。
「當然了,不是殺而取之,都是從已經成為屍骸的鳥身上取來的,是出人鵺敷神社的各方宗教人士帶給我們的。看,這裏收著羽毛呢。」
如果她只是青年團的聖母馬利亞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吧。然而事實上,她的身份是鵺敷神社的巫女,三個人的思慕之情更是錯綜複雜各不相同。要在如此狀況下舉行素有秘儀之稱的鳥人之儀,也難怪言耶深為不安。
立即移動到正聲身邊的言耶,向驟然開啟的門后望去,卻望見了一片黑暗,只能勉強辨認出腳下的階梯。
言耶專心致志地思考著。
(和長幼次序正好相反了吧……)
「啊!」跟在言耶身後的瑞子慘叫了起來。
「刀城先生既然來了我們鎮,想必曾翻越十見所——」就像一直在候著自己出場亮相似的,行道樂滋滋地開口為巫女補充,「看到過那裡的大松樹吧。像這種在海面望來有標誌作用的事物,我們稱為『標的』。十見所最初的意思是指在遠方望見的場所,據說從前寫成『遠見所』。而為首的標的就是這大鳥神之居。」
巫女的一句話,又讓他迅速露出了躊躇滿志的嘴臉。
正聲立刻介紹了言耶和瑞子。初次會面的震驚一時難消,但言耶也總算開始對她進行冷靜的觀察了。
右手壓住壁的內側,左手壓在壁盡頭的斷面上,言耶在為其厚度所震驚的同時向外側一看,立刻打了個寒戰。
「來,瑞子小姐——」
眾人在連接凡間與神域的兩道細線間前行,不久,木板路到了盡頭,登上五階左右的木梯,就是用作祭壇的大鳥神之居。這個場所在初入拜殿門時望起來,似乎是建在聖域中心。但真正登上祭壇再看,就發現瀕臨斷崖,根本不是什麼中心。言耶不禁心驚膽戰起來。
而且朱音還作了進一步介紹,近似從前的二嘴妻傳說,令人尤為驚恐。
面向大海的壁像是沿著崖緣朝上延伸似的、近乎垂直地佇立著。直到與東側的高牆相交處為止,毫無凹凸,只以純平的面一路延伸。如果不是蜘蛛精、壁虎怪,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走到彼端去。
「嗯,中部確實凹了一大塊呢。這麼說起來,凹處的對面,也就是說西側,同樣是凹著的?」
「啊啊!」
「真的呢。珍奇之物堆積如山啊。」
走到殿門前時,正聲介紹起向右側延伸開去的和室來。「也就是說,除了一年一度的大祭,巫女另外還有待在這裏的時候?」
為了從奇怪的羞恥感中脫身,言耶稍稍加快了步伐。走到和室的最裡面時,他發現了層層疊疊倚在壁邊的滑窗與落地紙窗。和拜殿略有點破舊的氛圍相較而言,這些看起來挺新的,也許因為這是最近新制的物品。
築成高牆的石垣上部配有白壁。從階梯延伸而來的走廊,穿過此處侵入拜殿,看起來,在拜殿內部佔據著和外部走廊大致等長的區域。然後,左右兩側——高牆內側——居然是直鋪到拜殿深處的榻榻米。這是在普通的日本民居中絕對不可能欣賞到的景象。劃出曲線的細長和室一般的異形空間,從門口向左右延伸,樣態實在是奇妙無比。
「嗯,即使在漲潮的時候。因為下面的水沒那麼深,不管是怎樣的游泳健將,都不可能從這兒跳海逃生。」
就在這時,叮叮叮——鈴響亮地發出了三聲。
辰之助好像終於等到了炫耀的機會似的,立即插嘴。但巫女乾脆地搖頭,讓他十分沮喪。不過——
活生生的鷲當然不會潛伏在拜殿里。不過,因為只有此地正插著滑窗,從岩場那邊看過來,什麼也看不見,從而造成了標本驟然在眼前出現的效果。又拜精湛的製作工藝所賜,標本著實具備逼真的壓迫感,所以言耶雖然害臊,卻還是陷入了驚駭。
榻榻米的上方當然也有頂棚,和高牆可見的屋頂連接著,所以細長的日式空間勉強可以看做室內。不過,由於榻榻米內側便是裸|露出岩石的地面,因此這令人難以置信的席與地的連接一進人視野,就陷人了看錯覺畫似的奇怪感覺之中。即使走進和室,也一定不會感到舒適。
地區不同,單純的自然現象中的含義也會有相應的變化。言耶心想這還真是個好例子,嘴上卻略過不提。
因為就在和室盡頭的暗淡光線中,一頭巨大的影禿鷲正欲展翅高飛。
「這一回,我說服姐姐裝上了。這條細線延伸到拜殿里的大鳥神之居,那一端掛著鈴。而祭壇處另有一條細線,直拉到這裏的右門板外側,當然了,也掛著鈴。」
言耶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鵺敷神社的巫女有多了不起,不過,他兩腿發軟還有別的理由。
他沒回頭,只道:「在奈良的飛鳥地方,應該也有稱呼類似的奇岩。不過這裏,畢竟還是由於岩場的凹凸很明顯吧。」
言耶心裏納悶,但隨即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腳下。因為若是一腳踩空,連瑞子都會被他帶倒。在這麼陡峭的地方,發生這種事就不好收場了吧。
「從這裏發送拉三次的信號,姐姐就會回應。鈴響一下是別來打擾,響兩下是她本人會下來,三下則表示大家上去也沒關係——」
被正聲一催,言耶慌忙向西側的和室奔去。朱音和三個男人已回到正門前的板間。而赤黑的身影就在他們背後,不過看上去,他似乎從進拜殿開始就一直待在那裡沒動過。瑞子則是陪著自己——不,是陪著正聲呢——緊跟在後面。
「啊,那是——」
立刻向她那裡望去的言耶也不禁發出「哇」的一聲。
「各位,到齊了嗎?」
沒想到,朱音臉色紅潤,雙頰略顯豐|滿,因而讓人產生了柔和可親的印象。舉手投足間雖然不乏剛毅,對言耶等人的態度也稱不上平易近人,但眾人還是感到從她身上的某處透著看破紅塵的從容氣度。換言之,無論容顏外表,還是由內而外散發的氣質,都瀰漫著包容眾生的慈愛的韻味。
半真半假地在心九-九-藏-書裏嘀咕了一句后,言耶留意著腳下,又一次開始攀登起來。
「如果姐姐這次把小朱里也帶來,那麼正好就是母女重複相同的行為了。不過小朱里今年春天已經完成了初儀禮,所以和當時的姐姐不一樣,她現在已經是巫女……但我認為沒演變成母女沿襲,真是太好了。」
正聲所說的自然是十八年前的事。
之前的鳥人之儀發生了什麼變故?想想這個問題就知道正聲所言在理。言耶覺得就算過去的儀式順利完成,這裏也不是孩子該來的地方。
「好、好驚人……」
「這是以影禿鷲為首,從全國各種鳥類身上收集而來的東西,不僅限於本地。」
「偷偷摸摸從東京逃回來的人,竟然擺出了不起的嘴臉呢。」
「這位是刀城言耶先生——」
相反,正聲和赤黑,以及辰之助三人,對她的存在幾乎是視若無睹,連話都不和她說一句。不過,看得出正聲似是另有隱情;赤黑對誰都一樣冷若冰霜;而辰之助擺出了不愛答理陌生人——況且還是個女學生——的姿態,真可謂三人三態。
正聲用譏諷的口吻說著崇拜的偶像,而言耶也步調一致地接道:「即身成佛的木乃伊佛還算說得過去,神之使者的標本,還真是……叫人怎麼說呢?總覺得與其說什麼感恩戴德,還不如說一不留神就會遭天譴呢,不是嗎?」
「從前也就罷了,現在當然要注重健康啰。所以朱音小姐才會上赤夜馬的醫院接受體檢,對吧?」
即便如此,他還是真正走到飛翔岩所在的那一側確認了一下,也許這是怪談收集的放浪之旅中形成的怪癖所致吧。不只是聽聽而已,如果成為怪談舞台的地點、場所或事物正處於可確認的狀態中,就盡量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因為他切身體會到,這種做法對怪談的鑒賞與解釋,常常會有所助益。
言耶並未針對具體的哪個人發問,但海部行道迅速給出了回應:「現在的漁船有引擎,當然已經不成問題。不過,嗯,總之上島時一向是用這邊。」
縱然如此,仍有著淡淡的恐怖感殘留不去。也許是因為洞穴那能吞沒一條大狗的口,也許是因為他正在窺探那不知會令人墜落到何處的黑暗。事實上,只要俯瞰片刻,就會陷入一種自身也會被吸入其中的感覺。而且——
「喂,怎麼了?不想看拜殿了嗎?」
幾乎在正聲出聲的同時,言耶掀開了蓋子。接著,瑞子那倒抽一口冷氣似的短促悲鳴,就在當場回蕩了起來。
知道了用途,這就不是什麼值得喧嘩的玩意兒了。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突然被告知那是大鳥神的嘴,任何人都會大驚失色。
也不是說特別怕地震,然而,由於腳下是沿絕壁而建的石階,人正處於攀登中途,即便是言耶,也不免嘗到了兩腿發抖的恐怖滋味。
「哎哎哎,就這樣了,決定了!再聽你們多嘴,太陽都要下山了!」
「喂喂,小辰和小欽還有完沒完?也不看看場合嗎?」
「是啊。特別是為了這次的鳥人之儀,準備了形形色|色的用品呢。」
(那麼,另一側——)
辰之助當即揚聲怒吼。
就在這時,辰之助終於爆發了一般,怒吼聲在碼頭上轟然作響。
想著輪不到自己出場發言的言耶,在棧橋上踱著步向四周打量,一路踱到了位於正面絕壁左側的岩場。因為他打算從這裏探出頭去,看看島的最窄處。
「那喙的前端,是什麼?」
「男子的話孑然一身也沒問題,巫女可不行。」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言耶不禁做了一番不檢點的想象,但這心緒或許也是一種極自然的反應。因為這絕非出自淫慾,只是希望看到更美、更清麗、更神聖脫俗的她——只是坦率的情緒表現罷了。
但是,就像圍繞自己發生的爭吵並不存在似的,朱音開口催促眾人。辰之助和欽藏立刻順從地跟在巫女身後,而步出有屋頂遮雨的區域前,行道已經為她撐起了旅館的油紙傘,讓言耶再度苦笑起來。
有兩道繩索從人籠上部延伸向祭壇的西北角,繩索穿在滑車裡,所以很容易就能推測出,人籠可以在兩地之間來去。這麼說來,畢竟是鵺敷神社的巫女乘坐用,不可能是外人。想是這麼想,但言耶依舊半信半疑。只聽朱音以理所當然的口吻肯定道:「一年一度大祭時,巫女會乘人籠到飛翔岩正面進行攀登,在那裡向大鳥神獻上祈禱文。」
確認了鈴的信號后,正聲緩緩走到門中央,把左右門板拉開。
因為左側的榻榻米通到了聳立在斷崖絕壁邊緣那有飛翔岩之稱的大岩處,右側則直抵絕壁上端的極限,左右合力創造出了一個非比尋常的、細長的日式空間。
「原、原來如此……」
現狀讓言耶不得不這麼想,也正是因此,他越發在意起箱內的東西來。要說箱子,辰之助倒也扛著一個,但他那個就完全不能勾起人的興趣。為什麼只有赤黑拿著的箱子,格外令人感到詭異呢?
「雨下大了。我們進和室吧。」
(站在祭壇上,就已經感到腳下不安穩了,竟然還要乘上那種籠子,在斷崖絕壁前懸空而掛……)
「嗯,多半是把岩石的天然鋸齒看成搓衣板的鋸齒了。」
「什、什麼嘛……標本嗎……」
「喂!快把行李搬上岸!天氣變壞了可就回不去啰!」
「哎……人、人籠?」雖然早就被朱音的種種回答弄得驚訝不已,但不是鳥籠而是人籠的說法,縱然是刀城言耶亦不免心驚膽戰,「莫、莫非鵺敷神社的巫女要進去啊……」
(要是不再考慮面向大海的崖側,就只有翻越高牆一途了嗎?)
奇岩呈現的形象,可以說是定格了大鳥展翼即將從崖邊一飛衝天的瞬間。但喙部長度竟有軀體的一半,加上那向天空延伸、突出海面的姿態,實在是把整體的協調感破壞殆盡。當然了,若是換一種角度去看,這種扭曲反而強調了磐座的存在感。這是真正的奇岩,只有這一點毫無疑問。
他一邊說一邊拎起疊箱的上屜,下面露出了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鳥羽。簡直讓人有一種踏入鳥類研究室的感覺。看起來,全是儀式必需的用品。
據鵺敷正聲說,鳥坯島的名稱由來是島的形狀像大鳥神盤踞的碗型底座。但這隻是人在兜離之浦眺望到的樣子,如果從上空向島俯視,還不如說更像葫蘆。
就像一直在盼行道解說結束似的,辰之助開口催促眾人前行。一聽現在才登到一半,言耶頓時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疲倦感。而且首要的問題是,神明的這份上島許可證,也許會讓人一不小心從崖上墜落……
「這一側是在拜殿修行的巫女的主要生活場所。」
望著漸漸遠離的船影,不知為何,言耶忽地想——自己究竟能否再坐上兩天後來接人的船呢?
「好啦好啦,小辰,他又沒惡意啦。」一看行道勸解辰之助的態度,就知道他慣於對他倆進行調解,「要是如小欽所言,巫女大人當真說了——」
「嗯,全都有意義,當然,我們不懂。能解讀的只有朱音巫女。不過剛才那次嘛,我想一定是允許我們上島的證明。」
「罪該萬死的傢伙!居然不好好稱呼朱音巫女大人!」
細看后發現,不僅限於榻榻米和岩面的分界線處,和室內部也設有門檻。換言之,只要在和岩面交接的側面立起落地滑窗、內部用拉門或落地紙窗加以間隔,就能構成四五個完全封閉的房間。
(怎麼想都不可能……)
凝目向巨岩望去,勉強能望見頂的上方裝著同樣的滑車。雖然那裡也望不見繩索的蹤影,但一定有什麼實際用途吧。
出人意料的是,為爭執不下的青年團成員進行調解的竟是正聲:「姐姐也知道各位抵達了吧,所以我們姑且走到階梯廊的下端,看一下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