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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集會所的晚餐

第06章 集會所的晚餐

「那、那個棹正家兒子的事——」各人的反應,言耶全然不知,他的視線只盯著行道,「難、難不成是因為不顧盂蘭盆節的禁忌駕船出海,結果遭遇了什麼怪異事物——是這樣的情節嗎?」
(是這樣啊……辰之助先生不擅長面對恐怖故事啊。)
「喂,你又不是辰之助,何必把打魚的事介紹得這麼詳細?」
不必確認,言耶也知道,爬格子的怪傢伙指的是自己。可那又怎麼樣?他不解地歪著頭。
「就是說,朱音巫女會通過鳥人之儀化為大鳥神,大鳥神憑藉返魂術借屍還魂,化身之像作為影禿鷲復甦,引導已化為大鳥神的巫女——對嗎?」
「哪、哪有這種事!那什麼、那糟老頭,懂什、什麼啊!」行道的反駁當即激怒了辰之助。不過見他怒氣如此過剩,就連對漁業一竅不通的言耶也察覺到,行道的指摘恐怕正中要害。
「哎……」
「只是以前聽爺爺提起過。可爺爺說了,不但傳說是假的,連捲軸本身究竟存在與否也可疑得很。」
「可屆時會發生什麼……不容臆測。」
「啊,不……真、真丟臉,怎麼說呢……」
「哎,是是……」
「但是小辰啊,聽鎮長說,家船漁夫的捕魚技術中頗有驚人之處,所以就算他們進入浦的漁場,大家也佯裝不知,反倒會偷看偷學他們的技術呢。」
「這樣說來,棹正家的兒子——哎,那是幾年前的事來著?……」
催促行道開口的他,語氣活像哄小孩。
「聽說棹正爺兒倆用的是帆打瀨網。」
言耶向行道發問。
出人意料地顯示出旺盛食慾的朱音回答道。當然,不是餓死鬼那樣的狼吞虎咽,而是真心感到美味似的動著筷子。這種姿態似乎讓準備飯菜的辰之助和行道欣喜萬分。他倆那舒暢開懷、滿臉得意的表情還真是好笑。
「真是令人感激。返魂術必須使用離世不久的人的骸骨。因此不管有多少人申請,過了一定的時間就只能埋葬了。想到這一點就會由衷地欽佩,實在是感激不盡啊。」
「是怎樣的力呢?」
「現在這、這、這樣的場合,竟會有、有人講那、那種事!」
「據說棹正爺兒倆的船,就是不知不覺被捲入了那兩股激流。」
「屆時,您的身體究竟會怎麼樣呢?既然要把有形之身給予那個以純粹的真理之身存在的……為什麼巫女的身體就不行呢?」
明明朱音正在發言,為什麼會叫自己的名字呢?雖然不明就裡,但行道還是對這非同小可的呼喚聲倉促地作出了回應。當然,被嚇到的不止他一個,辰之助和欽藏也滿臉驚愕地盯著言耶。而另一方面,瑞子的臉上浮現出了極為不安的表情,和她相映成趣的是,正聲像在拚命忍著笑。真是對照鮮明的場景啊。
似乎是為了緩和這裏的氣氛,朱音開始向言耶介紹。從成為菩提寺檀越的家船實態講到了他們的八幡信仰——然而,這位言耶先生有沒有聽進去朱音的話,還真是個疑問呢。
競有如此異樣的世界存在——得知這一點的言耶只覺得微微泛寒。
協助者知道這種事嗎?言耶心裏一下就萌生了疑問。但是,不必向朱音求證了,他想那些人立刻就會認可一切吧。無論形式如何,總之都是大鳥神寄生在自己一度毀滅的肉體中。可想而知,對和鵺敷神社頗有因緣的宗教者來說,一定不會有比這更光榮的事了。
「那個原本以純粹的真理之身存在的……當然就是大鳥神啰?」
「嗯。這方面的實物發現了若干種,但毫無疑問都是偽造文書。不過,在漁夫里好像還真找不出親眼見過此物的人——」
(原來如此。鳥人之儀——不是讓巫女和大鳥神一體化,而是在儀式過程中雙方替換。)
「那、那會變成什麼樣?」
「不知道,不實際做一下看看,恐怕無法猜想。」
忍無可忍笑出聲的正聲,半開玩笑似的把辰之助離席外出的事實告訴了言耶。行道慌忙從席間站起,而欽藏也過去和他說話,在短暫的爭執之後,他倆就那樣拌著嘴雙雙出了門。
在座諸君中,只有朱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言耶,像是在觀察他。不過,她的眼中含有淡淡的笑意。
「化身之像——就是指那個標本嗎……」
「而且,您看到的並不是一般人的骸骨。因為如我先前所言,這一使命極為重大極為艱難啊。其實就在最近,有一位多年前開始就與我們神社私交甚厚的巫女去世了。她德高望重,雖說上了年紀,但明明一直挺精神……不過令人慶幸感激的是,她在生前就提出了捐獻遺體。這裏指的不是醫學領域的捐贈遺體,而是針對鳥人之儀哦。一代代經歷下來,我們已經接受過數百人的捐贈。」
「是啊——我認為不可一概否定。而且像今天這樣,置身於發生過異象的場所附近,又和曾與經歷者直接對話的行道先生進行面對面的交流,所以臨場感和現實感都——啊,對啦!那棹正爺兒倆,後來究竟怎麼樣啦?」
「女的只有朱音巫女大人和那個女學生兩人,男的是我們三個還有正聲、赤黑,加上那個爬格子的怪傢伙,一共六人,對吧?」
心裏最在意的問題終於說出了口。因為據他判斷,離儀式開始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又想到青年團三人剛好不在場。順便提一句,人骨看起來還很新鮮,所以對它的出處著實牽挂,但首先要確認的畢竟還是用途。
「我前面說過吧?島的西面有兩股互相衝撞的激流,所以碼頭九-九-藏-書造在了島的另一側。」
受到怒斥的辰之助,就像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物似的,只是張大了嘴。欽藏雖然勉強裝出了鎮靜的樣子,但顯然也吃驚不小。行道不知該講不該講,浮現出了一籌莫展的表情。瑞子已經徹底退縮到一邊,而正聲似乎又在拚命地忍著笑。
「喂……你,發現了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可以考慮,屆時會有兩個必須解決卻又無法解決的事項。其一,承擔有形之身這一使命,無疑要求巫女的能力比執行儀式時更強大。其二則是在那關鍵的一瞬間,巫女的身體可能無法穩定滯留在現世。不管哪一項,都是必須另外準備有形之身的理由。」
「剛才我也說起過,這是因為家船正在減少啊。不僅僅是漁場的問題,也有孩子就學的問題。進一步說,還和後繼無人的現象有關。持有那種捲軸的人,早巳經不存在了吧。」
和滿臉詫異的言耶相映成趣的是「啊」的一聲回過神來的行道。
言耶不禁戰慄。朱音卻視若無睹,淡然續道:「鳥人之儀中的返魂術就是讓人骨再度得到肉體,說穿了,就是一個製作容器的法術,用來為那個純粹的真理之身構築有形之身。」
言耶回想起自己和下宮的對話,露出興奮之色。朱音則微笑道:
「我想大鳥神會當即脫離有形之身,復歸為純粹的真理之身。」
太奇怪了,言耶一時真是吃驚不小。只見瑞子突然站起身來,慌慌張張奔出了門。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的言耶只好啞口無言。
「啊,是、是這樣嗎——哎,不,哪兒的話,那什麼……抱歉……」
「海、海、海部先生……海部、行道先生!」
「啊,是啊……不,我以為不這樣介紹,遠道而來的客人不會懂——」
扼要來說,就是看來難度最大的人骨保鮮問題,也因為陸續有人申請捐獻遺體而似乎——全無困擾。
(真是莫名的恐怖……)
「棹正家的兒子在盂蘭盆節駕船出海了,對不?」
「嗯,這樣的例子是很少——啊,是啊,放在拜殿的疊箱里的鳥喙和羽毛,是為了讓化身為大鳥神的巫女飛翔起來——」
趕在風雨大作前從拜殿回到了集會所,這時辰之助和行道已經麻利地做好了晚餐的準備工作。一個是浦上最大的漁業經營者的小兒子,一個是旅館的傳人,所以切個魚、做個菜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他倆確實大顯了一番身手,不一會兒,就在設備欠缺的圍爐邊做完了全體人員的飯菜,並整齊地擺放好了。
「換言之,不是像一般的返魂術那樣讓提供骸骨的巫女本人復活啰?」
「哎?說說倒是無妨……那個嘛,是幾年前的盂蘭盆節的事——」
「這種場合人們見到的鳥羽,可以認為是用來讓死者高飛上天的。『鳥翼』中可能也蘊涵著相同的意味,不過,實際用鳥羽陪葬的例子似乎很少啊。」
「哎……哎?哎哎!」
(嗯……我做了壞事嗎……)
「漁場有限,漁夫倒一個勁兒增加,還能怎麼辦!」
「那麼,幾年前的盂蘭盆節,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相傳大鳥神的化身之像會蘇醒,為巫女的真理之身引路。」
他的背後傳來了忌憚著什麼似的、異樣得令人寒毛直豎的低語聲。
正聲似乎早已在瑞子耳邊悄悄這樣預言過。瑞子和他一起笑了起來。
「說到返魂術,《撰集抄》中的《高野山參拜事付:以骨造人》一文,記載了西行法師收集死人之骨的故事——但最後以失敗告終。」
(嗯,反正會在島上滯留到後天,回浦前總有提問的時間吧。)
就在他如此反省的時候,辰之助回來了,朱音的話也自然而然地告終。而且,她立即向辰之助詢問了外面的情況,緊接著就為前往拜殿作起各種準備來。言耶此時醒悟到,儀式前可供提問的時間已完全不存在了。
「是這樣啊——啊,失禮了。」忘我地傾聽正聲說話的言耶,意識到朱音還在看自己,慌忙垂下頭去。
「對。」
不過言耶還是在想,就沒有婉轉措辭進行提問的好方法嗎?正想著,朱音又繼續對鳥人之儀作了進一步說明——內容越發玄妙唯心起來——讓言耶機會盡失。而且,從這裏開始,他的理解也漸漸含混起來,陷入了被徹底撇在一邊,跟不上朱音的狀態。即使他放棄鳥女的問題,也還有別的種種事想問,但寶貴的時間一味流逝,偏偏又完全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刀城先生——」
不久,欽藏、瑞子和行道陸續歸來,全員會聚后,終於要向拜殿進發了。最晚歸來的行道說,陰天的幽暗天空正在迅速失去僅存的光明。因為鳥人之儀要在日落的同時舉行,所以現在似乎正是恰當的時刻。
「記得下宮先生——啊,我是指鎮長,他說過這樣的話:近年來捕魚量之所以下降,也可從一直以來的濫捕中尋得原因,但家船的幼子繼承製導致漁民增加也是個問題。」
接著,朱音為首,正聲、瑞子、言耶、行道、辰之助、欽藏和赤黑,以與第一次完全不同的順序,步上了游廊。隊列產生這種變化,read.99csw.com是出於辰之助的意願。
「後來,有傳言說他棄船去了關西,再也沒有回來過。」
然而,巫女突兀地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言耶又一次認識到,鳥人之儀真是融合了多種多樣的民俗禮儀。他決定返回到返魂術的話題。
標本這個說法讓朱音顯現了不悅的神色,但她也沒有特別糾正什麼。
「閉嘴!」
「嗯,後來,伏見源中納言師仲卿指出了他作法中的錯誤。但朱慧巫女融合的並非傳統法術,所以容我說句失禮的話,您的擔心毫無必要——」
「你果真沒發現嗎……聽好了,兩女六男,不就和十八年前的鳥人之儀完全相同嗎?也就是說當時也是,人員組合和如今的我們一樣……」
大概是看到朱音興趣盎然地聽著行道和辰之助的對話,欽藏覺得自己也得說上兩句吧。不過,行道對辰之助的話表現出了更多的關注。
(……)
「嘿嘿……間蠣先生好像是進行餐中散步去了喲!」
「是指您先前所說的那個『力』嗎?」
「對。與此同時,還會幫助化身之像復活。」
「慶幸的是,我想我會被大鳥神的靈接到身邊吧。因為逝去的代代巫女也是這樣,魂魄和大鳥神一起,在兜離之浦的上空翱翔——」
這些聽眾——雖然事實上只有言耶一人可謂聽眾——這些人的不同反應讓行道困惑,但他還是繼續說道:
辰之助跟在朱音後面,難得地和言耶搭了茬。也許是他看到巫女就餐的模樣,心情大好,就情不自禁地開口說話了。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了微笑。
「您對這個了解嗎?」
「所謂人類,是由有形之身和真理之身構成的——這種觀念您可有耳聞?」
他一作答,正聲就再度噴笑起來。這次連瑞子都笑出了聲。
正聲的臉上浮現了詫異之色,但似乎立刻理解了言耶的意圖,表情變得複雜起來。不過,最後他還是從一個雜物間里找到了言耶想要的東西,放進頭陀袋裡交給了他。
「哎?為什麼要這種東西?」
他突然顯現出惴惴不安的神情來,頻頻嘟囔著上面這番話。
面對著超出預想的豪華大餐,刀城言耶依然抓緊時間,向朱音發問。雖然其實想問的是在拜殿里看到的人骨,但他打算等交談熱絡一點了再提,因此自我克制著。
言耶慌忙否認。不過朱音沒有責怪他。
「我和你?不過,要在哪裡……」
「畢竟是因為盂蘭盆節期間禁忌漁業活動嗎?」
「哎,哎呀,這就是難處啊……也就是說,不得不承認怪異事物是貨真價實——」
「那麼,就是因為家船會在正月出現,所以才把鳥人之儀放在了盂蘭盆節嗎?」
困擾不已的行道求助般地看著朱音,後者露出充滿慈愛的微笑,向他輕輕點頭。行道一看她的反應,就安心了。
「沒見過,我不知道有這事……」
「世間的異象並不那麼單純,不是在信和不信中二選一就可以解決的。話說兩者必居其一什麼的,本來就挺怪,不是嗎——不,話說回來,起初明明是在說鳥人之儀嘛,不知不覺話題竟然扯得這麼遠。」言耶有點勉強地進行了總結陳詞,後半句則是面向朱音說的,「對了,在拜殿里,我最後看到的那副人骨,畢竟還是為返魂術準備的用品吧?」
(鳥人之儀一旦進入開始階段,舉行儀式的拜殿和朱音巫女就讓他萌生畏懼心理了吧。)
「抱歉,因為瑞子小姐看起來有些內急。」
得知自己所料不差后,刀城言耶的語氣中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向對方進逼。
「絕大多數現象,我想人類肉眼不可能觀測到。」
所以,他想了解得更具體些。
只聽辰之助小聲對行道說道:
「那、那是……四年前的事。棹正家的爺兒倆啊,在盂蘭盆節出海打魚啦。」
(要避免站在為首之人身後,卻又討厭跟在隊列末尾,也許正是因此他才選擇了被兩位總角之交夾在中間的位置。)
言耶知道他人不可貌相,其實是個膽小鬼,所以,這種心境的變化完全可能發生。
「不,我孤陋寡聞,對此一無所知。但感覺上有點像虹身和光明心,如果放到西藏密教里來講……」
就像驚覺自己的邪念被人揭發似的,言耶的嗓子發出了飄忽的高音。
得知了緣由,頓時就有一種渾身脫力的感覺。僥倖的是,局面演變成只有鵺敷神社的姐弟二人在場了。赤黑當然還在房間深處,但不必擔心那傢伙插話。對言耶來說,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先前還笑容滿面的辰之助說出了嚴酷的現實。而一直沉默的欽藏,突然用他那獨特的、混合方言與標準普通話的措辭方式加入了對話。
陷人羞慚的言耶,看著他倆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友好微笑的景象,又有點髙興,心境頗為複雜。
反省的同時,言耶又暗自竊喜,因為打聽到了那個在波濤間漂流的可怕的圓黑之物的傳說。
「我肯定也不能再恢復人形了吧。」
「嗯,怎麼說呢,在您這樣的人面前怎麼說好呢?怪異事物過於費解或恐怖感過剩時,我常常忍不住試著去思考,怪異的現象當真不能進行合理解釋嗎?」
「這、這位棹正老爹,以前曾有熟人死於海、海難嗎?」
「我是從鎮長那兒聽來的,中世邁向近世的轉型期中,拒絕束縛在土地上的生活、選擇在海上漂泊的人們就是家船之民。以前,漁夫們住在一個被稱為加子浦的地方,雖然從武士那兒獲得了從事漁業的權利,但要繳納相應的稅還要服役。然而,家船的漁民們沒有這些義務,可以說自由——」
「我在、在!」
「我曾經打算獨自一人read.99csw.com站崗,但在浦上的人看來,我可是神社的一員啊。所以我想可以的話,還是有毫無關係的第三者一起在場比較好——」
行道似乎也有同樣的疑問:「你說得沒錯,但這究竟有什麼問題?」
說不定有變成鳥女的危險吧——言耶想問,但畢竟還是躊躇著。對即將舉行鳥人之儀的巫女來說,問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莽撞了吧。而且,十八年前您見到的鳥女,其實不就是鳥人之儀失敗的朱名巫女嗎——這種問題就更不可能開口了。
「我一直覺得刀城先生是個怪人,果然——好有趣啊!」
「原、原來如此……」
就在這時,朱音喚了他一聲。
言耶再度詢問朱音。
行道的一番話,讓言耶意識到談話有點跑題了。
「放在盂蘭盆節,是因為正月時家船也會歸來的緣故吧。他們一回來,外人就會增多,浦上也會變得忙亂起來。那種時候不太好舉行重大儀式吧。」
得到讚美的言耶其實什麼都不懂,卻硬裝出略有所知的表情,問道:「於是——就在儀式中融入了返魂術?」
「船翻了?」
不知為何,辰之助又一次勃然大怒,所以行道縮了縮脖子就不吭聲了。
行道終於開始講起了言耶所追問的故事。
他疑惑地問。然而,面對疑問辰之助越發壓低了語聲,最後,他終於用言耶能聽清的顫音道:
對辰之助來說,在一般人都會感到膽戰心驚的怒濤中乘船,直面激烈的海風和波浪,多半只是小事一樁吧。然而,一旦談到怪談之類的恐怖故事,即使人在極為安全的陸地上,他也無疑會迅速陷入恐慌。這一點行道很清楚,但言耶追問得氣勢洶洶,他又生性|愛嘮叨,因此情不自禁地打開了話匣子。
被打斷髮言的朱音並沒有顯出不快,反而把充滿興趣的視線轉向言耶,似乎想弄明白他究竟是怎麼了。順便提一句,只有赤黑一個人,遠離眾人,坐在房間深處的圍爐里側默默用餐,顯出事不關己髙高掛起的態度。
「不、不……我提起那傳說並沒有那種意思——」
行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正要插嘴。
這句話可謂大胆莽撞——或曰瞎蒙,然而朱音卻顯露了歡容:「您果然所知甚深!至於鳥人之儀嘛,巫女捨棄有形之身成為純粹的真理之身時,必須給純粹的真理之身準備好一個有形之身。它會通過返魂術成人,也就是在我們這個世界復生的前一剎那還是死者的那個人。」
「哎,哎……是這樣……」
意外的是,辰之助給予了回應。
始終安之若素的朱音,第一次顯出略微扭曲的表情。
「諸如『我們在各國擁有的漁業權都是神功皇后所賜』之類的胡言亂語,被鄭重其事地記在那上面。」
「不,冷或熱,完全沒有關係。因為這一帶的正月極少下雪,而且巫女的修行中也有一些項目是在嚴寒的隆冬進行的。」
「那麼,具體會出現怎樣的現象?」
「原來如此,我想可以吧。」
「是……」
言耶剛這樣進行了一番自我安慰,就想到辰之助等人一定會纏著她不放,頓時有點沮喪。
「這不就是因為刀城先生其實是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嗎?」弟弟替姐姐發言。
因為行道把話題拋給了辰之助,言耶的視線就向辰之助投去,但是,他赫然發現眼前空無一人。辰之助剛才還確實坐在圍爐一端,此刻卻突然蹤影皆無了。言耶立刻環顧四周,發現辰之助根本就不在集會所中。
而言耶困擾似的歪著頭說道:「這……傷腦筋的是,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相信怪談那一套的人當然會害怕,所以蹩腳的合理主義精神對聽故事時所產生的樂趣來說,只是個阻礙而已。然而,偶爾也會遇到那種不能視為娛樂的怪談。在那種狀況下,我認為身為人類應該動腦思考。因為如果就此停止思考、接受異象,就無異於捨棄人類的尊嚴。」
「因為自古以來就只有盂蘭盆節和正月是休漁期,為了請氏子參加儀式充當見證人,不得不從中選取一個日子。」
「結局似乎確實如此,但具體發生了什麼,兒子已經不記得啰。只是,在墜海之前,也就是說人還在船上時,他看見那什麼玩意兒沿著漁網爬上來……他說老爹用魚叉不停地打,嘴裏叫著『休想把我叫去』……」
「雖說也有『力』的問題,但還不如說是『發力之後』的問題呢。因為那個純粹的真理之身降臨為其準備的有形之身並成功滯留,可比巫女捨棄有形之身、化為純粹的真理之身一事困難得多,不是嗎?這一點畢竟還是可以預見的。」
「先前海部先生講述的傳說,也就是所謂的怪談,聽說您一直在收集。那麼,您認為這一類傳說是真有其事嗎?」
因為,若把巫女化作大鳥神的說法解釋成她在進行某種冥想,就可以理解了。而關於影禿鷲的標本復活一事,是否成真姑且撇到一邊,反正歸根結底就是處理鳥的屍骸罷了。但返魂術卻在使用貨真價實的人骨。
不料朱音非但毫無介懷之態,反而笑意盈盈:「您還真喜歡這樣的故事呢,畢竟是因為相信嗎?」
「原來是這樣,那麼,那兒子現在也——」
「那樣的話,您……」
「出玄關左拐,你會看到集會所的西側有個工具小屋,從屋前走過,向南就會走到一座橋。橋雖然有扶手但還是很危險,所以你要小心哦。過了橋立刻右轉,再向前直走就到了。」
最後朱音和正聲確認了各自的籌備狀況,出了集會所。
不過,朱音說出口的,卻只是迄今為止一直走訪各地的言耶被無數人詢問過的問題。就某種意義而言,可謂是極為常見的https://read.99csw.com問題。然而,由於是朱音這樣的人物發問,因此和以往有所不同,言耶感到話題中蘊涵著沉甸甸的分量。
「哈哈,果然如我所料——刀城先生只要想起故事還沒講到底,就一定會追問下文——我沒說錯吧!」
辰之助似乎越發不痛快了,嘟嚷了一句。
朱音用力點頭。她似乎誤以為言耶已經完全理解了鳥人之儀,但言耶可不會傻到硬去糾正她的想法。
她說出了令人震驚的事實。
「最近船也機動化啦,但當年的主流還是帆打瀨和潮打瀨。正所謂打瀨船。嗯,帆打瀨就是靠帆接受風力、牽引地曳網和桁網捕撈魚蝦的方式。一般的帆船,會讓帆對著前進方向橫展開,對吧。換言之,使帆接受船後方吹來的風,向前航行。這種原理移到打瀨船上,進行帆打瀨的時候,漁民們為了讓帆接受船側面吹來的風,會把帆沿著船身展開,也就是說讓船橫向移動。本來一次只能牽引一張網,這樣一來,就能搞定三四張,如果是桁網,五到八張都沒問題呢。至於潮打瀨,就是利用潮流之力來代替風。把潮帆放進海中,接受潮力。」
在朱音和她的助手赤黑、正聲和言耶四人匆忙準備的過程中,只有辰之助遊手好閒地站在一邊。先前他回到集會所的時候,看見只有言耶等人,顯得很吃驚,不過發現至少怪談故事已經告終,好像就安心了。然而他的臉色卻並未相應變好。也許這是因為,他想逃離恐怖故事才出的集會所,卻看到了黃昏即將降臨這絕海孤島的不祥景象,於是陷入了毛骨悚然的氛圍中吧。
「他們把所有家當裝進船,在船上生活,所以一旦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及時看醫生。據說生孩子的時候也是用茶碗的碎片切斷臍帶再丟進海里,真是太不衛生了。」
「您是說,人們希望自己的遺骨被不知何時才會舉行的鳥人之儀使用……」
無論何時,場合怎樣,都能確保立刻得到傑出宗教人士的新鮮人骨。這樣的機制在鵺敷神社長年累月地發揮著作用。
「是記載神功皇後傳說的那個吧?」
(下宮先生說過,在立川流中,為了建立優秀的骷髏本尊,頭蓋骨的選擇基準必不可少。鳥人之儀或許就是受到了這個的影響吧。)
這時,一行人正走在游廊中段。濺擊在頂棚上的雨聲和稍稍開始增強的風的呼嘯以及波濤的轟鳴,亂糟糟地湧入耳中。雖然不至於覺得很吵,但進行前後對話的時候會稍覺不便。即便如此,言耶也知道低語之人是辰之助,因為他感到行道向後回過了頭。
行道接著進行了說明,這無疑是出於體貼的天性。但他的臉上果然也綻放著同樣的笑容。
說到這裏,行道打住了話頭,盯著言耶看。
忍無可忍的欽藏,對老也進不了正題的行道抱怨起來。
「嗯,聽您說過。」
(開始的時候是不是優哉過分啦……)
「哦……」
「然而,正月會下雪,天氣很冷,所以定在了盂蘭盆節嗎?」
「哎?那不正是『鳥翼』嗎?」
言耶當即插話切斷欽藏的介人,同時催促行道繼續。此舉發揮了極為有效的威力,連欽藏這樣的人也「嗯」了一聲之後便不吭氣了。正聲忍笑忍得越發辛苦,朱音則越發興緻盎然地盯著言耶不放。
「可以認為,屆時會有不止一股力量運作。」
她點了點頭:「不是說盂蘭盆節家船就不會來浦。從前,如果有人在海上死去,人們會把死者的遺體鹽腌保存,返回浦上時再埋葬在寺廟中,所以盂蘭盆節之時他們會來浦上祭祀先祖。但是和正月不同,為期三天的盂蘭盆節里,所有漁民都不會揚帆出海。家船的人們也必須在節前歸來、節後起航。」
他立刻稍稍放慢腳步,側耳傾聽背後的對話。因為從那低語聲中,他感覺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人們本來就有「漁民污穢」的概念,把他們視為卑賤。而漁民之中,家船的人們尤其受到排擠。辰之助的口吻惡聲惡氣,也不知是出於他對家船所持的賤民意識呢,還是因為他對侵入自家漁場的那些人生出了敵愾之心。
又一陣戰慄的同時,言耶陷人了近乎虛無的感覺中。
「不不,沒關係,因為這是刀城先生的工作嘛。倒是我們笑成這樣,真對不起。」正聲努力擺出嚴肅的表情,「至於棹正爺兒倆,聽說他倆的漁船被捲入那兩股激流,翻了,人也落進了海中。相傳,自古以來在島的西側溺死的人,遺體絕對不可能上岸。只會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被浪頭打上坐落在浦的西南方的『參拜之濱』——從神社後門的小路走下去,就能走到那地方。而所謂的參拜之濱,似乎本來是『亡者現身之濱』的意思——」他開始介紹兩組漢字的不同,「據說是因為兆頭不好才改的名。總之,只有兒子一人被浪頭打回參拜之濱,蘇醒了過來。」
「所謂家船,就是在海上生活的漁民——」
「對了,聽說他們持有一個名為《浮鯛抄》的捲軸,您見過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發生了那、那樣的事……」
「刀城先生,您知道嗎?在《三國志·魏書》的《弁辰傳》里有一段大鳥之羽為死者送行的記載。」
因為言耶此時已對行道說到一半的話語露出了異乎尋常的過激反應。是九九藏書的,他確鑿無疑地從中嗅出了怪談的氣息。
「果然是這樣啊。」
「在盂蘭盆節前後舉行鳥人之儀,是有什麼理由的吧?」
「哎……哎哎……是那樣沒錯,不過……」
「刀城老師,打魚為生的人啊,總會有一兩個同伴死在海里,應該說是理所當然,對吧?小辰——」
「因此,刀城先生,正如您慧眼如炬觀察所知,朱慧巫女大人無疑是在西藏密教的教義影響下,再創了鳥人之儀。這麼深刻的哲學觀念,最初的儀式中恐怕並不存在。」
「換言之,您是說——無論使用多麼德髙望重的巫女之骨,也不知那復甦的身體能堅持承擔容器的使命至何等程度?」
就在這時,正聲請求他和自己一起擔當監護儀式的工作。
「嗯,家船最近也急劇地減少下來啦。」也許是為了避其鋒芒,行道立刻把臉轉向言耶,說道,「據說以前可不是這樣。農家和商家,繼承家業的大多是長子,但他們有一種名為『幼子繼承製』的制度。也就是說,由長子開始娶親這一點不變,但娶親時父母會準備另一條船讓他們移居過去,這叫『出家』。就是所謂的分家啦。這樣一來,家船的數量自然會增加。然後,留到最後的幼子負責贍養父母。」
「哼。擁有土地的陸居者是不會和那些傢伙摻和在一起的。他們要娶妻也只能艱難地在同為家船的群體中找。」
言耶懷疑這話是嘲諷,但正聲的神色和語聲中完全沒有這種跡象,「但是,在根本不能進行合理解釋的場合又如何是好?」
「與其說是針對身體,我想還不如說是針對場所。對拜殿來說,大概就是針對執行儀式的大鳥神之居吧。」
「——但是,我把那傢伙打發回去了。所以,島上現在就是八個人啊。」
言耶正為目前的狀況欣喜不已。朱音則若無其事地開口詢問。
言耶在心裏作了解釋。
「哎?間蠣先生呢?」
「姐姐在內側關起拜殿的門之後,我們會在外側關閉階梯廊下端的門。就在那門前怎麼樣?」
「對對,托您的福,我現在對漁船的情況非常了解了。那麼後來呢——」
當然了,言耶本人對周圍的狀況全然不知,腦中只有無論如何也要從行道那裡打聽出往事的強烈願望。
「是指針對雙方的身體運作嗎?」
言耶終於認識到自己又一次露出了惡癖。這時,集會所中只剩下捧腹大笑的正聲、被他感染但仍在竭力克制笑意的瑞子以及依然盯著他不放的朱音了。
他在心裏嘀咕著好不容易才明白的那點心得,沉浸在淡淡的自我滿足感中。
「打、打住啊!我都說了,那種事怎麼可以在這島上講——」
「啊,對啊——我怎麼總不長記性,這下可又做了大壞事……真對不住小辰啊!」
「他們有多自由,我是不清楚,反正那些傢伙的打魚方式不外乎撒網、繩鉤或單鉤釣魚,所以捕魚量能有多少可想而知。他們還得把魚賣掉,換取自己必需的蔬菜、肉和生活用品。要是都像你說的這樣優哉游哉,就只有屍沉大海葬身魚腹啰。」
(不知自身的骸骨會不會被儀式使用。明知這一點還要提供協助,而且即使當真被使用,又是這樣的對待……)
「是,正是。西藏密教把佛陀之身的質料因視為幻身、虹身或空色身等,又把心的質料因視為基質內含的天生光明之心。換言之,前者是有形之身,後者即真理之身。」
言耶的一聲斷喝使集會所中頓時鴉雀無聲。
「刀城先生,有點事想拜託您。」
「那是什、什麼樣的故事?請務、務必告訴我!」
「是啊。其實就是被當成容器完成使命。因此,決不是讓她們的魂重入肉身。」
正聲的請求雖然意外卻是言耶求之不得的任務,當然是二話沒說就接受了。事不宜遲馬上開始著手籌備,但就在這時,言耶開口拜託正聲準備某物。
「他倆當然是瞞著大家、駕船繞進這個島的里側去打魚的。但沒多久,兒子就發現波濤間有個怪玩意兒,黑而且圓,漂浮在海面上。他對老爹一說,爺兒倆一起凝目望去,感覺似乎是人頭之類的東西。雖然立刻就思考那是漂流者呢還是浮屍,但要是看成溺死者的話,那漂浮的樣子也太詭異了。於是兒子說,是抓著木板在波濤間漂流的人吧,老爹卻突然大叫『不是』,隨即手忙腳亂地開始拉網。兒子茫然不知所措,而老爹很快就『啊啊』『噢噢』地呼喊著,把好不容易裝好的網從船上解開,向海中扔去。兒子喊著『這是幹嗎呢!』老爹對這樣的勸阻卻置若罔聞,不停手。百忙之中他唯一暫停的一次,就是抬起手指向那個圓圓的黑物。兒子又一次眺望起來,發現那玩意兒離漁船越來越近。奇怪的是一直那麼圓,那麼黑,怎麼看都不像人的頭……終於兒子也意識到,不同尋常的怪物正在迫近,急忙動手幫助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