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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三)

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三)

最後雖然還是留下了一堆謎團,但是我想這種不願意隨便給個答案的態度,或許也正是刀城言耶的魅力之一。
「但是,這種潛藏在讚美背後的嫉妒心,其實每個人都有,不光是具有那種血統的人而已。只因為那是一小部分的人,就把人家說成是黑色,把自己說成是白色,說得好像那種負面情緒跟自己毫無關係似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麼聲稱自己是白色的人就不是人了,而是怪物,因為真正的人類才不會只有好的那一面。從這個角度來看,牛蒡種這種附身魔物其實代表了人類內心矛盾的那一面,非常有意思。只不過,由此衍生出來的差別待遇,我認為才是附身魔物信仰最大的問題所在。」
奶奶大概只有第一句話在反省,後面講來講去還是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除此之外還「大師、大師」地喊個沒完。
對於老爸有感而發的傷感之詞,刀城不假思索地回以一句冷酷的台詞,然而根本不用深思,就知道他的話可以說是一針見血。
如果是刀城言耶的話,或許真能知道些什麼;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里,真的有辦法知道些什麼嗎?我的語氣應該半是期待、半是揶揄吧!然而,他還是那副老樣子說道:
光是在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就有一股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寒意從頭頂一路涼到腳底,我想奶奶和老爸也一樣,只是正所謂薑是老的辣,在我們三人之中,最早振作起來的還是荼夜奶奶:
問題是每次只要談話的內容涉及到怪談,他的眼睛就會一亮,態度也會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變得非常死皮賴臉。這麼戲劇化的轉變固然令我大吃一驚,但是倒也不會因此就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倒是當麻谷,都一把年紀了,卻在發現他這個怪癖之後,先故意用嚴肅的話題引他上鉤,讓他表現出一副認真討論的樣子,然後再不經意地透露一些鄉野怪談,反覆地欣賞他的反應為樂,真是令人傷腦筋的惡作劇。
「咦……?到底是信還是不信?這種事有必要這麼吞吞吐吐的嗎……」
言耶的父親牙升從年輕的時候就很討厭這樣的特權階級,可是身為長子的自己一旦當上戶長就必須要繼承爵位,為了對抗這樣的現實,他幾乎可以說是離家出走,跑去當一位名叫大江田鐸真的私家偵探的弟子,據說還因此跟刀城家斷絕關係。沒想到他就是現在鼎鼎大名的名偵探冬城牙城,就連我也大吃一驚。不用刀城牙升的本名而另外取了一個冬城牙城的新名字,應該也是顧慮到自己斷絕關係的刀城家吧!沒想到他兒子——也就是言耶竟然不繼承父親的偵探事務所,一面到處流浪,一面從事寫作,還真是一對奇妙的父子。雖然前進的方向不盡相同,但他們還真是挺像的。
「可能只有名偵探才有辦法完美地解決吧!但如果是從幾率的角度上來說,我應該也可以想出一、兩個方法……」
沒想到他卻提出了十分有意思的見解。對於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已經看慣了的風景,他從另一個角度加以分析,可以讓人有一股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在那之後我們還是繼續在討論這整起事件,但是除了早霧以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可能犯下這起罪行——也就是既有動機、又有機會,而且還有刻意把現場布置成那樣的企圖的人,結果話題不知不覺就轉移到谺呀治家上了。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用二分法來解釋的問題,但是這種現象導致了問題的出現倒也是事實呢!」
「這個村子之所以會被稱為<神隐村>,之所以會把遇到厭魅等不幹凈的東西稱為<逢魔>,可能都是因為這種特殊的地形吧!」
「其實昨天晚上我就已經想到一個可能性了,如今在實際的現場走過一遍之後,那個可能性就更高了。」言耶一面說道,一面又重新把那五條路給依序看了一遍。
「仔細想想,紗霧的阿姨——也就是早霧小姐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呢!」
刀城昨晚即使對年紀比他小的我也還一口文縐縐的敬語,今天終於恢復成一般的語氣,聽起來總算有點親切感了。
「刀城先生所說的,正是我想要在這個村子里推廣的信念,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只是,我想說的是……」
「咦?是喔?呃……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先聲明,以下全都是我個人的想象,也許那是她對姐姐的報復也說不定。因為聽說她們在回家之前還吵了一架呢!而且姐姐又跟朋友自顧自地走在前面,把靜枝一個人丟在後面,所以就算她突然想要躲起來嚇嚇姐姐也很正常吧!於是靜枝便悄悄地往回走,可是又不能走到有朋友走的那兩條路,所以就朝著通往妙遠寺的那條路去了。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住持的身影,於是便慌慌張張地躲到樹木的陰影底下,等到住持通過之後,再爬上石階,走到寺里……至於在那之後她消失到哪裡去,則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什麼?那棵樹後面……」
「在第一條、第二條跟第三條的路上至少有兩個人在,要瞞過她們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通往妙遠寺的路了。」
「因為在讚美別人的話里,往往隱藏著就連本人也毫無自覺的羡嫉與妒恨。這麼一來,雖然自己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但是牛蒡種卻會敏感地覺察到主人藏在內心深處的吶喊,幫主人把羡嫉或妒恨的對象全部消滅掉。因此,據說具有那種血統的人不管是為了喜事還是為了探病而去拜訪別人的時候,都不會被請進屋裡去。」
「嗯……因為我老是寫一些天馬行空的作品,所以世人似乎都認為我對這種怪力亂神是深信不疑的……」
「無論出現多麼不可思https://read.99csw.com議的現象,只要能夠將現場重建得與當時一模一樣,請到可以客觀地觀察、分析、推論的人來研究這件事,那麼要找出幾個合理的解釋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問題是,要將現場重建得與當時一模一樣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務。就拿天氣來說好了,即使是同一天,不同時間的陽光和風向也都不一樣。而且像這種情況最麻煩的就是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影響當時的現象,所以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因為獨漏了最重要的情報,所以只好以『不可能,不可思議』外加膽戰心驚收場。」
「是的,我也因為是第一發現者的關係,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接受偵訊,醫生則因為職業的關係,可能還得在各方面提供協助吧!」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實際發生了那些事,但是這個環境本身也脫不了關係,只是環境對人類所造成的影響通常是因為肉眼看不見,所以也比較容易被忽略。舉例來說,也許原本只是同一個村子里的人加快了腳步從自己身後走過而已,但是在這個環境里,感覺起來就像是和什麼危險的東西狹路相逢似的。也許原本只是稍微繞個路就不見蹤影而已,但是在這裏卻會讓人馬上聯想到是不是遭遇到神隱了。我一開始看到村子里到處都供奉著案山子大人的光景時,也覺得毛骨悚然,再加上這種環境又是村民自己造成的,也難怪會產生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傳說。但是就如當麻谷醫生所說的,這是一種自我防禦的策略,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這個村子的地形實在是詭異到讓人不敢一個人走出家門的地步……」
刀城指著前方,安撫著氣勢凌人的我說道:
「可是住持明明是從那條路過來的啊!」
「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只是和這個村子的谺呀治家比起來,算是沒有那麼嚴重。再加上他們已經舉家搬到**市,人都不在了,所以不管是附身魔物還是祛除魔物的事都不曾有人再次提起過。就這點來看的話,現在的上屋可以說是谺呀治家的本家。不過,關於這部分的細節,我想你還是問當麻谷醫生會比較清楚……醫生人呢?還留在警察局嗎?」
「好、好可怕的破壞力啊……」
可惜被刀城寄予無限想象的住持本人並不在,可能是一大早就跑去大垣那個蒙古大夫那兒喝了一杯吧!請廟裡的人代為傳話,說我們或許明天早上再來拜訪之後,便轉身返回大神屋。
「嗯……」
「那麼,如果只是要解釋消失的方法,就完全難不倒刀城先生啰?」
在他的要求之下,我繼續昨晚的話題,把我所知道的附身魔物騷動和與神隱有關的事情統統告訴他。只不過,我實際看到、聽到的事實又實在是少之又少,絕大部分都是聽來的,到底能對他產生多少幫助,老實說,我也不清楚,至少他的眼神都沒有發亮過。
「躲起來?躲在哪裡?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啊?」
當我們從刀城口中聽完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都受到相當大的衝擊。雖然從早到晚跑來告訴我們山伏被弔死一事的人多到幾乎要踩平我們家的門檻,使我們心裏對於案發現場那些奇怪的狀況都已經多多少少有個底了,但是因為每個人講的內容都有一些細節上的出入,所以我們也注意到其中摻雜了非常多的臆測,而且當我們發現那些臆測的內容全都無獨有偶地指向這個地方特有的迷信時,我們——尤其是我便決定只聽到一半就好。然而,聽完刀城的說明之後,我這才明白,原來村民們的說法絕不只是迷信而已。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如果只要是單純地解釋現象,並不是什麼太高難度的事,但是要搞清楚現象的原因,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看來谺呀治家的人全都知道、也似乎全都默認她阿姨跟膳德僧那種不尋常的關係……只是沒想到就連她也差一點遭到毒手……」
在陰暗的巫神堂里,一個瘋子開心地搖晃著山伏頭戴斗笠、身穿蓑衣,從脖子被弔死的屍體……
「我再強調一次,這一切都只是我片面的假設,千萬不能因此隨便下定論——假設在靜枝躲到樹木後面之前的過程都跟我剛才所假設的一樣,但是卻被從石階上下來的住持給發現了,然後刻意出現在姐姐面前,告訴她們沒有看到靜枝,害她們辛苦地找了一陣子,等到覺得姐姐已經受夠應有的懲罰之後,便回到寺里要把靜枝帶回來,那時候卻發現她因意外死掉了,可能是從石階下摔下來之類的吧!因為害怕自己會被追究責任,所以就把她的屍體埋在後山,結果原本只是騙人的神隱就弄假成真了……」
在中道上走了一陣子之後,當我像個導遊似的說明我的感想時——
「既、既然如此,那麼有關那個叫作靜枝的小女孩遇到神隱是如何辦到的?」
「又是一個讓人聽起來有點懂又不太懂的比喻呢!」
言耶的回答還是儘可能地站在客觀的角度上,至於對大師這個稱呼,看樣子似乎是已經放棄再上訴了。
刀城回來之後,馬上出現在大廳,當時我和奶奶、老爸都已經在大廳里久候多時了。奶奶似乎對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並不怎麼關心,老爸也沒特別說什麼。畢竟整起事件似乎與紗霧有關,所以他或許也認為應該要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是那些不負責任的謠言。不同於奶奶,老爸從以前就不反對我跟紗霧做朋友,因為老媽不敢違逆奶奶,因此老爸的體諒就格外令人感激。
「這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黑與白,人類終歸是要選一種的。既然一定要選邊站的話,那麼還是應該要從合理的角度來思考……」
站在中道的南端向右往前走一段路的地方,刀城喃喃自語似的說道。中道從那裡分成那個左手邊兩條、右手邊和右前方各有一條小路往外延伸。右手邊那條就是靜枝發生神隱事件的<不见不见路>,右前方那條則是通往妙遠寺石階的路。另外在左手邊的兩條路之中,比較靠近我們的那條是通往一個叫作「橋無」的地方,那是只邑壽川寬度最狹窄的地方,一彎進那條路馬上就會看到案山子大人。另外一條則是一路延伸到位於邑壽川下游靠近渡船頭的村境。沿著這條路的分歧點再往前走一點的地方,就是千代說她看到紗霧生靈的地藏廟。九_九_藏_書
「原本……也就是說,現在已經沒有了?」
聽老爸說,華族分為原本就是貴族和對國家立有功勛的華族。原本就是貴族的華族指的是原有的皇室、公卿、諸侯、乃至與僧侶、神官以及忠臣等人的家族,而對國家有功勛的華族則是指政治家、官僚、學者、實業家、軍人等具有文經武略的家族。爵位在當時被分成公爵、侯爵、子爵、男爵等五個等級,因此從刀城家原是公爵之家來看,可以想見其家世在當時有多麼顯赫。
山伏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模樣上弔而死……
荼夜奶奶的態度可不是一開始就是這麼熟絡的。就像她在我要去探望千代之前說的,一開始的確是將言耶視為「來路不明,以寫作維生的下賤人種」。導致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契機,是在得知刀城家過去曾經是德川的親藩,因此在明治二年(一八六九)由行政官布達公告,廢除原來的「公家(公卿)」與「大名(諸侯)」等稱呼,在華族階級正式誕生的時候位列公爵的事實之後。以上這些事實全都寫在刀城交給老爸的那封介紹信上,但是刀城本人卻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十分驚訝。他還把那封信也拿給當麻谷看過,結果自己居然完全搞不清楚裏面寫什麼,要不是非常信任幫他寫介紹信的人,就是只要介紹信能發揮作用就好了,他根本懶得管裏面寫些什麼……
我最感動的是當我們討論到附身魔物信仰的時候,他不只是對錶面上的現象感興趣,對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村民們破除迷信的煩惱,也以非常認真的態度來跟我討論。害我一直覺得如果大哥還在的話,一定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結果我和他幾乎聊到天亮,就連跟二哥……我也不記得我們曾經這樣深入地聊過。
昨晚,當麻谷在新神屋把他介紹給我認識的時候,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只是個有點自我的都會人,為了尋找可以用在獵奇小說里的特殊題材而來到這個地方,所以對他有戒心。但是聊過之後,漸漸被他質樸寡言的個性所吸引,雖然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是就連他穿的那條叫什麼牛仔褲之類的怪褲子,也讓人覺得很有意思。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跟他講了很多與附身魔物信仰有關的事情了。
我想刀城恐怕也跟我感到一樣的困擾吧!所以對於山伏在巫神堂里被弔死的那件事,他才會覺得也許是被什麼邪惡的力量所操縱吧!他可能正一邊為了無法將那種感覺歸類為單純只是自己想太多而困惑著,一邊想要在這個事實中找出什麼真相吧!
和他討論得太專心了,什麼時候通過二之橋,沿著中道走到三之橋來的,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還好是一直線的路,有沒有人帶路都沒差,可是這樣不就失去我陪他來的意義了嗎?我不禁深切反省著。
「還、還好,而且還不能確定是不是早霧小姐——也就是紗霧小姐的阿姨做的,得先經過各式各樣的調查才知道。還有,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也說過,請不要再叫我大師了……」
雖然我沒有特別地意識到,但是當時我在腦子裡想的的的確確是大哥的事。可能是因為早場大哥下落不明的狀況或許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爺爺爬上九供山的時候卻沒有看見佛堂和石階的事實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吧!
「你該不會是知道靜枝為什麼消失了吧?」
自顧自地講完自己所要講的話之後,奶奶便拍拍屁股走人了。然後老爸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道,但刀城卻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走在夕陽西下的神神櫛村裡,我覺得自己心裏面似乎也逐漸被暮色籠罩著。雖然我遇到了刀城言耶這個太陽,但是心裏仍舊有一種不詳的感覺,一種足以讓太陽蒙上陰影,眼看著就要將我們兩個吞噬的感覺。
「能夠看到實際的現場,也算是非常珍貴的經驗,真是非常感謝你呢!」
可能是覺察到我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淡淡失望,刀城搖搖頭說道:
「所以古代的妖怪或幽靈的騷動也是基於同樣的原理啰……」
「我想刀城先生或許不清楚,這也無可厚非。但是這條路是先經過通往妙遠寺的石階才繼續往西延伸的,從時間上來考慮吧,就算靜枝真的先往前走,也一定會被已經來到石階底下的住持發現吧!如果她爬上石階的話,更是會跟住持遇個正著呢!」
「我隨便說說的,或許是可以把數十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一個方向的東西、或許是在大象後面弄一塊黑色的布幕、或許是在觀眾看到大象以外的那三個面全部設置巨大的屏風……之類的,總之他一定會事先做好各式各樣的準備。那麼現在問題來了,當那名魔術師成功地讓大象消失之後,觀眾通常很快就會忘記舞台上的細節,只記得大象消失的這個現象,甚至只擷取這個現象去跟其他人強調或吹噓,這也是人類在傳播不可思議的現象時,最容易陷入的一種傾向。」
「……」
「我說過了,最大的盲點在於就連當時的現場也無法完整地重建,而且重https://read.99csw•com建這個現場到底需要什麼東西,我們更是一無所知。其實就跟那個盲點一樣,不對,或許是比那個盲點還要更大的問題,那就是當事人們在案發當時的言行舉止,要巨細靡遺地將他們的言行舉止重現到跟當時一模一樣,可以說是絕無可能。人類這種生物,總是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採取出其不意的行動不是嗎?就像靜枝要報復姐姐一樣,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倒也還在想得到的範圍之類,但是也許在那個時候,心理的運作其實遠遠地超乎我們的想象。這點不光是靜枝,我想當時所有在現場的人也都包含在內。雖然大家一開始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但是走進其他那三條路的朋友,就算其中一組人對靜枝做了什麼,也不是全無可能。只是就目前手邊的線索來說,要一下子跳到那裡也實在是太過於牽強……」
「這、這、這該不會是真的吧……」
刀城雖然對儀式的內容和其所代表的意義充滿好奇,但是邑壽川似乎更吸引他,因為他一直來回地眺望著上游和下游。這點在我們走進中道之後變得更加明顯。或許是因為邑壽川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河床是位於比他自己走的道路還要高的地方,所以才害他魂不守舍的吧!明明就流經我們的身邊,卻幾乎看不到水面;明明是自然的河川,看起來卻像是人工挖的溝渠一般。
「不是的,因為人類有想象力,可以在思考的時候幫忙補強。說得極端一點,即使是如何消失的問題,硬要解釋的話還是可以解釋的。」
「我也真是的,居然對等一下就要見到的人做出這麼離譜的想象……反正,我要表達的只是不管遇到多麼不可思議的現象,都不應該輕易放棄追根究底的精神。只不過,最重要的真相會根據不同的解釋而改變成不同的樣貌,所以太執著于這一點上也不太好,因為這終究只是人類的傲慢。啊!結果講了半天,還是繞回沒辦法非黑即白、一分為二的話題上了……」
「雖然我跟荼夜夫人說了那麼多,但是以現階段來說,她的嫌疑的確最大。」
「為了事先設定好機關嗎?」
「咦?那麼附身魔物血統的問題呢……?」
當我提出最關鍵的問題之後,刀城看著我,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說,紗霧沒事就是萬幸了。」
聽他這麼說,這次換老爸點了點頭。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像谺呀治家因為具有附身魔物血統所以是黑色、神櫛家因為不具有附身魔物血統所以是白色——這種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的事物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沒錯沒錯。另外,一直提同樣的事真不好意思,但是這個大師的稱呼……」
看在奶奶眼裡,管他是多有名的名偵探,說穿也還是一介探頭探腦的鼠輩,再加上又是流浪作家,對奶奶來說原本跟在谺呀治的上屋騙吃騙喝的可疑宗教分子沒什麼兩樣,但是光憑他出身於公爵家系的家世,似乎就可以把那些負面的因素全部抵消。所以在看到他既懂禮數又一絲不苟的態度之後,便對他產生了「真不愧是出身於公爵家的公子呢!真是有氣勢」的極高評價,而會將刀城稱呼為「大師」也就一點也都不稀奇了。只不過,奶奶還不知道刀城那個奇妙的怪癖,所以我還真想看看當她知道之後會有什麼反應,這點我跟當麻谷還真是半斤八兩。
刀城突然說起書來了,不過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用意,所以也就默默地聆聽。
走出家門之後,我決定走上禮拜四千代用紙條約我出去時,我當時前往妙遠寺走的那一條路。走進村子里之後先往東走,在橫跨於邑壽川之上的一之橋前沿著中道往南走。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刀城之後——
「好比說,如果我現在問你——你可以讓一頭象在數十個人的面前消失嗎?你會怎麼回答我?」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種所謂的不可思議現象,不就是因為沒辦法非黑即白地說清楚,所以才會充滿謎團,才令人恐怖,才讓人覺得惶惶不安嗎?所以你問我到底是信還是不信?我實在沒有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聽說谺呀治家的本家原來是在爬跛村是嗎……?」
「這麼說起來,我想起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前言不搭后語的書評,他把我的作品和某位新人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說我筆下所描繪的獵奇世界之所以比那位新人的真實,是因為作者本身相信那種現象的緣故,真是把我給笑死了。如果要討論這種問題,恐怕得從創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種大哉問題開始討論起呢!附帶一提,那位新人作家其實是某位作家前輩的新筆名。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更是覺得那篇書評寫得可以說是滑天下之大稽。」
「當時附近除了她們之外沒有別人,所以很有可能是靜枝自己的意思。」
「身為一個人類,如果什麼都不想,打從一開始就接受所有怪力亂神的說法,未免也太沒用了。話雖如此,如果一口咬定世上沒有什麼超越人類智慧的東西存在,又是身為人類的傲慢了。」
「牛蒡種跟其他生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和管狐或犬神等四隻腳的附身魔物一樣,是可以依附在某個家族身上,然後代代相傳的。谺呀治家的血統雖然是蛇神,但是居然連生靈也包括在內,這個事實令我非常好奇,也許這種牛蒡種的生靈可以提供某些參考也說不定。呃~~話題又扯遠了。言歸正傳,據說具有這種血統的人,在看到結實累累的稻穗時,如果說:『今年真是大豐收啊!』那麼稻子就會枯萎;在慶祝小嬰兒誕生的時候,如果讚美小嬰兒:『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啊!』那麼這個孩子九九藏書不用多久就會死翹翹;如果在養蠶場里說:『長得真好啊!』那麼那些蠶就會全部死光光……」
「我的話是沒辦法啦!但如果是身懷絕技的魔術師或許就有辦法了。」
「原來如此,這可真是奇妙的五岔路啊!」
「你瞧,三之橋到了。只要過了那座橋,差不多就是地藏路口了吧!難得來到這裏,雖然沒辦法完全重現,但是至少可以讓我把現場的實地見聞收集得更齊全一點。」
「雖然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是我想至少比停止作為人類該有的思考,而把一切都歸咎於神隱之說,然後杯弓蛇影來得好。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不是萬事萬物都可以非黑即白、一分為二的。但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該有的一切合理思考喔!」
「難道不是嗎?」
「原來如此,不光是慶祝的場合,就連探病的場合也是,萬一一不小心說出:『氣色變好了呢!』可能病情馬上又要惡化了。」
「你是說靜枝等到住持通過之後,趕在大家前來找她之前爬上了石階……?但是,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可是,就算她真的回到分歧點好了,那接下來她又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大家都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到底是因為她比任何時候都開心,還是大家根本就不把她當回事呢……」
「正如爬跛村的警員所說,把梳子塞進嘴裏、再把斗笠和蓑衣穿在山伏身上的行為,我也覺得那是瘋子乾的。但是站在刀城先生親自看過現場的立場上來看,也或許正如刀城先生所說,現場狀況完整到不像是瘋子所做的……」
「我想我明白你所要表達的意思……只不過,你給我的印象是,如果硬要選擇的話,你應該會選擇不信的那邊。」
「後來呢?早霧伯母被警察帶走了嗎?」
「等等等等,我不是說這一切都只是我片面的假設嗎?」
「原來如此,經大師這麼一說還真有道理呢!正如大師所說,就連我們這些正常人,也常常會在一時氣昏頭的情況下,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拿手邊的兇器……這種情形在現今這個社會裡可是一天到晚都在發生呢!
「哎呀哎呀!沒想到刀城大師考慮得這麼周全,而且大師考慮的一點都沒錯呢!老身居然講出這麼愚昧的話,對大師真是太失禮了。只是大師說的又是懷錶的時間又是巫神堂的密室什麼的,這些東西實在太難了,我們不像大師那樣能夠完全聽懂,但是既然大師說有可能是那個瘋女人做的,那就一定是她做的。」
我不假思索地問道,只見刀城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或許……也可以說他現在正在白與黑的中間地帶擺盪。
對於奶奶的結論,刀城只是委婉地提出了反對意見,結果——
透過村子里孩子們的口耳相傳,一個住在谺呀治家上屋的冒牌山伏,名叫小佐野膳德的人,在春假最後一個禮拜一的早上弔死在巫神堂里的消息,在當天上午就傳遍了整個神神櫛村,恐怕下午就會傳到爬跛村,到了晚上肯定連朱雀地區都會知道了。
「那麼,如果在那之前她先躲起來呢?」
如此這般,最後便由我負責其帶路的任務。
「我之所以直到昨晚才想到這個可能性,是因為當麻谷醫生並沒有提到那棵樹木的事。而在聽完千代小姐的話之後,我才終於發現可以用來解釋神隱之謎的可能性之一。」
刀城又出怪問題了,但我依舊從正經的角度回答道:
「那麼,他今天應該不會回這裏來了吧!距離太陽下山還有一點時間,如果你對剛才的話題還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不妨去問妙遠寺的住持。雖然大家都在私底下說他是個好酒貪杯的花和尚,但是對於以前的事,他再怎麼樣也比我還要清楚。」
「什麼……?那是她自己回頭的嗎?」
從妙遠寺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複雜。雖然刀城始終不願意把話說明白,但是我總認為,一定要二擇一的話,他應該還是屬於比較實事求是的個性,因為我也是這樣子的人,所以我覺得他一定可以在很多地方幫上我和紗霧、千代的忙。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整個神神櫛村似乎都籠罩在一股無法單純地用理論性的思考邏輯來解釋的混沌不明、令人心生畏懼的詭譎氣氛里,這種感覺一直縈繞在我心底,揮之不去。或許也可以直接將其歸類為單純的迷信,但是我可不認為事情有這麼簡單。
「神神櫛村的地形十分有趣,這條河也是其中之一。一般來說,周圍都是山的盆地,其內部多半都是平坦的地面,但是這裏卻凹凸不平得相當厲害,即使走在盆地里,也沒辦法把整個村子盡收眼底。不僅如此,有些地方即使只隔著一條路,也會看不見有誰在那裡。」
「假設靜枝和她姐姐以及她姐姐的朋友所進入的<不见不见路>是第一條路、她們的朋友分別進入左手邊的路是第二條路和第三條路、通往中道是第四條路、泰然住持從妙遠寺過來的路是第五條路,也就是說這裏一共有五條路。就我從當麻谷醫生那邊聽來的說法是,靜枝是在從這個分歧點到進入<不见不见路>的數公尺之間消失的,這麼一來的話,可能性只有一個,那就是靜枝曾經從<不见不见路>往回走,亦即回到了分歧點。」
沒多久,一之橋便進入視線範圍內,在轉進中道往南走之前,我們先走上橋的中段一看,在那裡提到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在哥哥山舉行的迎神儀式跟送神儀式。雖然他似乎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了解,但是由於新神屋的建男叔叔是神神櫛村神社的主祭,所以我或許可以多提供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也覺得千代的生靈事件應該只是她的錯覺,後來被附身的狀態肯定也是那傢https://read.99csw.com伙的強迫症這次發作得嚴重了點。但是小孩在明明無處可去的情況下憑空消失的神隱狀態,你又怎麼說呢?你還是認為因為無法完全重建現場,所以無從判斷嗎?」
「沒錯,本家一下子就沒落了。雖然分家還留在爬跛村裡,但是因為分家的當家是縣議員,所以一家早就搬到**市去了,那個家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只剩下負責看房子的人了。」
「嗯。不過他是在姐姐們發現靜枝不見,正要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才來的吧!在他出現之前,靜枝當然可以先往前走。」
「你是說,這也是造成這個村子詭譎氣氛的原因之一嗎?」
「嗯,我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想說的是——附身魔物信仰所造成的差別待遇或歧視固然大有問題,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的確是出現了只能以被什麼東西附身來解釋的癥狀,另外,也有人見到生靈、村子里還發生過神隱事件等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對於這些現象,到底該如何應付才好——對吧?」
「就算早霧小姐真的是最有嫌疑的人好了,但是她的動機呢?以這種情況來說,或許用引爆點這三個字會更為貼切一點,假設真的是因為膳德僧對她外甥女心懷不軌,那麼她的犯行應該是出於一時的氣憤所致,既然如此,無論她瘋得多厲害,都應該採取更直接的行為才對吧!不對,正因為她和正常人不一樣,所以全憑一股衝動就近拿起手邊的兇器,像是鐮刀之類的可能性還比較高吧……」
在他說完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奶奶自顧自地做出了結論。
「基本上,以我個人來說的話,我的態度是只要那個現象討論起來是有趣的就行了,這是最高指導原則,至於是真是假那又是其次了。絕大部分的情況是,在我聽到那個怪談的當下會讓我覺得『可怕』,那就表示我在某種程度下相信那個怪談;但是如果讓我有『胡說八道』的感覺,那就表示我其實並不相信那個怪談吧!簡而言之,只能把每一個怪談都當作個案,一一去判斷真假了,而且再怎麼說也僅止於判斷,並不表示就能真正了解事實的真偽。」
「千代小姐之所以會看到紗霧小姐的生靈,是因為通過那個地藏路口對吧?除此之外,九年前,下屋的佃農家有一個叫作靜枝的七歲小女孩遇到神隱,也就是在那條俗稱<不见不见路>的附近吧!」
包括剛才走來的那條連接著中道的小路在內,刀城有好一會兒都在那五條路上走來走去,然後漸漸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站在五岔路的中心點。
「抱歉……原來是這樣啊!」
「我和當麻谷醫生不一樣,我對這一帶的事情——別說是村子里的事了,就連以前的事也都不是很清楚,但是谺呀治家上屋的本家原本的確是在鄰村沒錯。」
「嗯,但是不管選哪條路,如果要去妙遠寺的話,就一定會經過那附近。」
「喔!對喔……」
「飛驒地方有一種稱之為牛蒡種的生靈傳說。」
「也不是說不是……」
但是最重要的內容,從原因不明的猝死到被變態殘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如果能夠追蹤謠言的途徑,或許還可以寫出一篇謠言是如何形成的論文,肯定會很有趣。只不過,所有的說法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管死因為何,都是案山子大人降下的懲罰,或者是遇到了厭魅,總之後面一定會跟有這樣的解釋。對於從小就生長在蒼龍鄉到朱雀地區一帶的人來說,這種謠傳除了讓人覺得什麼都要牽扯上迷信,自己只能苦笑以對之外,或許同時也會從心裏升起一股「搞不好是真的」的恐懼顫慄。
「對了,刀城先生,關於我剛才講的那件事……你有什麼看法?」老實說,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對他會如何解讀這些現象感到好奇得不得了,現在剛好是個大好機會,所以我乾脆直接問他:「是真有其事嗎?還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只是因為周圍的環境所造成的誤會或錯覺?或者是當事人因為精神上的某些疾病所產生的幻覺?又或者全部都是謊言……?身為一個獵奇小說家,你怎麼看待這些事情?」
「原來你說可以單隻說明現象是這麼一回事啊……」
「什麼……可我認為那才是最難解的問題耶……」
「當然有啊!就是千代小姐說她躲在石階下的樹木後面的那個地方……」
「被我猜中了吧!老身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早該把那個瘋女人關進地牢里,就算是親人也不能放她在家裡跑來跑去啊!真是的……大師,你一定嚇壞了吧?」
就連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腦子裡也頓時浮現出「作祟」及「憑依」這類的字眼。
「呃……該怎麼說呢?單就可能性來說的話,現階段的確不能完全排除早霧小姐就是兇手的可能性……」
刀城露出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說道:
「或許是進了妙遠寺的後山,在那裡迷路了吧!」
等到傍晚,好不容易才從回到大神屋的刀城言耶口中聽聞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
「大象消失之謎也是一樣的道理,假設有人完全不知道那是在變魔術,或者根本不知道魔術是什麼東西,那麼就算能夠向他說明大象是怎麼消失的,但是如果要讓他了解為什麼要做這樣一件事,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不對,為什麼會消失才是最難解的問題。當然,有時候只要搞清楚是怎麼消失的,自然也會明白為什麼消失,只可惜不是次次都能這麼順利就是了。」
「沒錯,跟我的答案一樣。那麼我們再把這個問題拿去問身懷絕技的魔術師,他一定會馬上回答:『我可以』吧!只不過,到時候的舞台設定肯定是由他自己一手包辦的。」
刀城一面說,一面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臉上浮現出苦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