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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邑壽川

第四章 邑壽川

國治想起自己居然連最重要的當事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剛剛萌芽的恐懼之心馬上被好奇心沖淡了大半。
「等人來了你不就知道了嗎?保證你一定會很驚訝的。」
那是因為……
這個問題或許也沖淡了勝虎的恐懼之心,只見他又恢複原先目中無人的態度。
國治有樣學樣地也把視線從案山子大人的身上移開,隨口應完之後,話題就再也接不下去了。他們倆繼續望著河面,任無聲的黑夜橫亘在兩個人之間。
不多時,國治不知道在緊張什麼的身影便從黑暗中走了過來。
「是對方主動找上你的嗎?」
「沒錯……心裏稍微有個底了嗎?」
勝虎剛到渡船頭的時候原本是把手電筒給關了,但是馬上又覺得光靠旁邊那盞路燈微弱的光芒似乎有點不夠,所以又把手電筒打開。
這時從梧桐木箱里取出的形代,上頭其實還疊著另一枚形代,這枚形代的任務是要把山神一肩扛下原屬於村子里的災厄全都移到這張新形代上封印起來。換句話說,送神儀式具有雙重意義,除了要恭送山神的魂魄返回神山之外,在那之前還得先祓除山神為這個村子所擋下的災厄。
而背負這項重責大任的建男,首先必須再前往哥哥山上的內社,進行恭送附在離開時那枚形代上的山神返回神山的儀式,然後再帶著另一枚承載了村裡所有災厄的形代回到渡船頭,將其放流於邑壽川。利用河流將災厄放逐至村外的工作原本是由緋還川負責的,因此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將原本應該由九供山和緋還川負責的送神儀式強行移到哥哥山和邑壽川來進行的斧鑿痕迹。
「說的也是,不過舅舅……你不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嗎?」
「什麼事情不對勁?」
「怎、怎樣啦!難道你也跟村子里的人一樣,認、認為那是案山子大人在作祟嗎?你、你該不會真的、真的相信那種怪力亂神的事吧!」
「怎麼可以這麼說呢?當初叫我陪著來的,可是舅舅你自己耶……」
「膳德僧才發生那樣的事,誰敢在半夜一個人過來這裏啊?」
當夜幕開始籠罩大地,村裡的家家戶戶也依序點亮了燈火。然而,那些光亮只存在於家家戶戶的屋檐下,村子本身依然慢慢地被黑夜吞噬。為了抵抗黑夜,街燈也開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但是電線杆本身就已經分散四處,導致設置於其上的路燈只能發出微弱的燈光,這麼微弱的燈光如果想要對抗覆蓋著整個蒼龍鄉的黑暗,只能說是不自量力。可笑的是,那種隨時都要被周圍的黑暗同化的燈光,反而更突顯出降臨在村子里的黑暗。
目前的祭典——首先是迎神儀式——是在每年的二月八日舉行,神神櫛神社的主祭,也就是神櫛建男會爬到位於哥哥山半山腰的內社,在那裡舉行迎接山神的儀式,這時山神會附身於收藏在用梧桐木所做成的箱子里的形代——也就是和九-九-藏-書人形具有同樣用途的依代上,建男再把那隻梧桐木箱帶回神社,由氏子代表進行既定的儀式,結束之後再帶著那隻梧桐木箱前往位於邑壽川上游的小型渡船頭。
「也就是說,是平常不太可能會寫信給你的人啰?而且還是能夠隨便進入你房間的人……」
國治故意這麼說的時候,勝虎又不說話了。可能是害怕一個人留在這麼黑暗的地方吧!當然國治也早就算準這一點。
「在這個村子里,有哪一戶人家不是讓人隨便進進出出的?尤其房子愈大,要潛進去躲起來讓人找不到的可能性就愈高了。」
「說的也是……可是,真的是那麼意外的人物嗎?」
「那是……」
「是啊!老夫在來的途中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有人把信放在老夫的房間里……」
「哇啊~~~!」
「沒有半個人來嗎?什麼嘛!老夫可是按照約定的時間來了耶……」
「約好的時間是七點,現在都已經七點十六分了。看樣子果然不該帶你來的,對方可能看到你,起了戒心也說不定。那間倉庫看起來怪可疑的,對方肯定是躲在那裡監視我們這邊的樣子。」
勝虎終於從彷彿被凍僵的口中發出了聲音。
終於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勝虎發出了驚叫聲。對於膽小如鼠的他來說,那已經是壓抑到不能再壓抑的驚叫聲,也或許是因為實在太恐怖了,恐怖到讓他就連想要叫也不敢放聲地叫……
「笨蛋!小聲一點啦!在那種情況下,除了這麼做還有別的辦法嗎?再加上他是以宗教分子的立場在上屋逗留,的確比我們更容易進出巫神堂,也應該可以得到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情報不是嗎?能夠因此早一點知道那小子的真面目也算好事,萬一真和他站在同一條陣線上,肯定會在最關鍵的時刻被他背叛的。」
「什麼事情……不就是那個傢伙才剛加入我們的計劃就死於非命這件事呀!」
「那隻不過是單純的巧合嗎?如果那個男人死掉的原因是因為成為我們同伴的話,那我們早該在更早之前就已經以那種方式死掉了吧!」
那道身影無聲無息地藏起一切氣息,一步步逼近過來……
「再、再怎麼說都太慢了吧!」
「村民們口中的作祟,指的是那傢伙居然敢向天借膽,對谺呀治家上屋的巫女出手一事,但是我們都知道,問題不只是這樣而已。」
「話說回來,對方不是叫舅舅你一個人來嗎?我跟來不太好吧!」
「說到膳德僧的死……那個真的是我大姐乾的嗎?」
「話說回來,對我大姐出手也就算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想對紗霧出手……而且還是在跟我們談完那件事之後……」
雖然國治一邊說一邊環顧著四周,但是他的神色看起來絕不是在指現在的狀況。
像是下了非常重大的決心似的,勝虎以一種相當沉重的語氣說道。就連國治九九藏書也被他這個決定給嚇了一大跳,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什麼?讓他加入我們的,不就是舅舅你嗎……」
村民們其實也從很久以前就在潛意識裡了解到這一點,所以每到黃昏時分,大家都會趕緊把工作做完,窩回家裡。幾乎所有人都會趕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前回到家裡,除非有什麼天大的事,否則晚上是不會出門的,就算有事要出門的時候,也通常都會和附近同組的鄰居結伴同行。所謂的「組」是由上屋、中屋、下屋、大神屋、新神屋出任組長,將底下的佃農各自分成好幾個小團體所形成的組織,村民們的日常生活幾乎都是以組為中心來進行。無論現代化到何種地步,基本上這個農村的習俗還是不會改變的。
「除了早霧以外還會有誰?紗霧——啊~~真是夠麻煩的——我是說勇的女兒紗霧,如果是因為被那個山伏欺負而當下做出的反抗,應該也不會搞到把對方吊起來吧!至於早霧,再怎麼不正常,畢竟也還是個女人,親眼看到對自己甜言蜜語的男人居然對年輕的外甥女出手,鐵定會氣得頭頂生煙吧!更何況她還是個瘋子,肯定是出於特殊的想法,把他打扮成那個樣子的,或許是想要對他施以天罰吧!」
「是沒錯啦!可是這裏又沒有別人……」
只不過,那也只有出現在這個世界從白天變成黑夜的短短一瞬間。一旦夜幕真的籠罩大地,村子便又會將其真正的姿態隱藏在黑暗裡了。話雖如此,只要還有一絲微微的光線,它也絕對不會輕易地露出真面目。而且那戰慄的一刻只會出現在黃昏就快要結束的那一剎那,絕對不會出現在村子籠罩在晨曦里,遠處就快要露出曙光的破曉時分。換句話說,只有在由明轉暗那稍縱即逝的一瞬間,村子才會露出本來的面貌,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嘲笑聲。
勝虎口中雖然吐出這樣的話語,但是眼神卻恰恰相反地緊追著外甥一下子就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
明明是自己說倉庫很可疑的,但是勝虎卻把氣出在外甥身上。
其實像這種情況,絕大部分都是人類自己嚇自己,尤其當時那兩個人的狀態更是如此。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會兒之後,同時把視線轉向供奉在渡船頭板壁處的案山子大人。
問題是,這種習俗對於漣三郎及千代這一輩的年輕人似乎已經沒有多大的約束力了。不對,或許跟年輕一輩無關,君不見現在到處都充斥著對該尊敬的東西加以疏遠、對該敬畏的東西抱以輕蔑態度的傢伙嗎?
其中被包圍在更深沉的黑暗之處,當屬谺呀治的上屋和中屋後面,也就是所謂的怕所一帶;以及發源哥哥山,流經山腳下的神神櫛神社的邑壽川上游到下游一帶。神奇的是,這兩處位於村子東西向有如帶狀的空間,確實往南北方向延伸。乍看之下,或許會覺得前者的黑暗充滿了九*九*藏*書禍害,而後者的黑暗則透露著靜謐,但是村子里有很多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兩種面貌其實可以輕易地互換。
只是,這時他尚未注意到。
用來放流經過祓除之附身魔物的緋還川和用來放流村子里一切災厄的邑壽川——兩者在這項功能上明明是一致的,但是村民們對這兩條河的觀感卻是天差地別。假設邑壽川的神聖是因為放逐災厄,那麼這點之於緋還川也說得通。相反地,如果村民們認為不管河水再怎麼流逝,還是會有一部分的附身魔物滯留在緋還川上不肯離開,那麼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邑壽川。只不過,從來也沒有人指出這項矛盾,大家都對這點視而不見……不對,或許是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也說不定。話雖如此,只要有機會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邑壽川附近,想法或許就會有些改變也說不定。因為在黑暗中眺望邑壽川的時候,會讓人產生一股錯覺,也就是錯認自己眼前的這條河其實是怕川。
這麼一來,耳邊馬上傳來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的潺潺流水聲,以及風吹動著神社樹木的聲音,遠處甚至還傳來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野獸鳴叫聲,其中似乎還可以聽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彷彿是人在竊竊私語的說話聲。
「沒有,會是誰呢……?既然你都已經帶我來了,不如就直接告訴我……」
可能是因為今天早上小佐野膳德被弔死的離奇事件已經傳遍整個村子,所以這天太陽才剛要下山,村子里就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人影了。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前還經由中道回到大神屋的那兩個人——神櫛漣三郎和刀城言耶,或許是這麼晚還在外面遊盪的最後兩個人類了吧!
「話、話、話又說回來了,怎麼不見那艘在迎神儀式和送神儀式中所使用的小船呢?」
無論人類如何豎起耳朵、睜大眼睛,還是捕捉不到那稍縱即逝的瞬間。這是因為在人類意識到的瞬間,即使已經日落西山,也還是屬於黃昏時分,等到人類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人類想要捕捉到那條界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所有魔物都是在那一瞬間進入人間界,人類想要看見那道缺口,是再轉世輪迴個幾次也辦不到的。
國治臉上雖然寫著一行大字——什麼叫作「接下來就交給老夫」啊?那你幹什麼不一開始就自己一個人來呢?——不過還是乖乖地聽話照辦:
在那後頭還有另一個身影,在暗夜中靜悄悄地出現……
「恐怕對方在沒有看到你回去之前是不打算現身了,要是讓這個難得的機會跑掉的話,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接下來就交給老夫吧!」
「老夫可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那小子。」
因為恐懼而緊繃的臉一下子就換上了放心的表情。
「啊!真、真的耶!大概是這附近的小孩在惡、惡作劇吧!」
可是,或許就連本人也是直到那個瞬間才發現,他的read.99csw.com表情馬上又會被驚愕與捲土重來的恐懼所填滿……
換句話說,從哥哥山請下來的山神,會先移駕到邑壽川沿岸的案山子大人身上。因此這兩個渡船頭和三座橋上加起來一共五尊案山子大人,每年在迎神儀式的前一天一定會重新做過。從它們肩挑把山神的魂魄送至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身上的重要使命來看,會這麼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還是不肯死心的國治露出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勝虎則開始沿著渡船頭的周圍來回踱步,不過踱步的範圍還是僅限於路燈照得到的地方就是了。
「我不是說了嗎?那都是因為你在這裏,所以對方才不肯出來的。」
當夕陽餘暉在邑壽川的水面上留下緩慢的粼光波動之後,夜色便迅速地包圍了神神櫛村。這種由明轉暗的變化只在轉瞬之間,這個村子便露出了本來的面貌。一口氣卸下那張在陽光下戴給別人看的面具,露出藏在面具底下原本的樣貌。
「以防萬一,我連倉庫里也看了,根本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一到了晚上,不管是神社還是巫神堂都是一樣的,這個村子里到處都是這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
聲音的主人是只怕從年輕的時候到今天為止,從來也沒有在太陽下山之後一個人出門過的勝虎。
「笨蛋!不是叫你不要現身的嗎?」
「……」
「那只是一個開端,這件事最終的目的還是要破除附身魔物的信仰……也就是說,他是因為否定了谺呀治的山神的存在,所以才……」
硬是把臉背對著案山子大人的勝虎似乎將渡船頭看了一圈,然後不假思索地說出他發現到的事實。
沒錯,在這一帶,只要在太陽下山之後,管它是聖域還是怕所,基本上整個神神櫛村都會變成一個魔域……
雖然是站在三不五時就閃動的路燈下,但是在兩個人臉上投下陰影的、讓兩個人臉上浮現出膽怯表情的,看來絕不是忽明忽滅的燈光所致。
不出所料地從一之橋那邊傳來國治壓低了嗓門的聲音,看樣子是陪勝虎來的。
從這裏開始是送船的儀式。首先在上游的渡船頭把梧桐木箱打開,恭請附在形代上頭的山神魂魄移駕到此處所供奉的案山子大人上,然後建男再帶著梧桐木箱,乘坐停靠在渡船頭的小船上,開始順流而下。抵達一之橋之後,再打開梧桐木箱,進行同樣的儀式,之後在二之橋、三之橋等幾處重要的地方也都進行同樣的儀式,一直到邑壽川即將進入鄰村的最後一個渡船頭,也對那裡的案山子大人進行同樣的儀式之後,整個迎神儀式才算是大功告成。
這也是造成哥哥山至今仍被奉為聖山,而九供山不僅被視為魔山,深受村民忌憚恐怖之外,就連其周圍一帶也被視為魔域的原因。其中恐怕還牽涉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統問題,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仍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
根據遺留九九藏書在谺呀治的上屋和妙遠寺里的文獻上記載,如今每年的村田和秋天都會在哥哥山上舉行的迎神儀式和送神儀式,過去也曾經在九供山舉行過。正確的說法是,並不是兩個地方在同樣的時間做同樣的事,而是各司其職地分攤著兩種儀式,也就是說,春天在哥哥山迎接山神純凈尚未受到污染的魂魄,秋天再將帶著整個村子災厄的魂魄送回九供山。山神會在九供山褪去沾染在身上的穢氣,然後整個冬天都會在那裡守護村子周圍的群山,等到春天再回到哥哥山,然後再被請到村子里……據說原本的儀式應該是這樣的。
國治絮絮叨叨地小聲抱怨著,接著便走到神神櫛神社的石階下,把周圍看了一遍,然後還把位於路上的倉庫裏面給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邊,再從那裡經過渡船頭、走到一之橋,把附近整個都確認一遍之後才回來。
「這樣好了,我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好了,這麼一來,舅舅也就放心了吧!」
接下來的送神儀式則是在十一月八日舉行。這時的儀式是把迎神儀式的步驟這個顛倒過來進行,但是在那之前村民會先全部出動,去參拜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除了祈求來年春天能夠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之外,也是為了祈求山神能夠于來年順利地回到邑壽川沿岸的五尊案山子大人身上。等到這個儀式結束之後,神櫛建男會把新的形代放入梧桐木箱里,帶著木箱前往位於邑壽川下游的渡船頭,在那裡搭上小船,然後把木箱打開,請附身於案山子大人身上的山神移駕到形代上,接著由於必須要溯流而上回到邑壽川的上游,所以這時必須請船夫通行。在三座橋上和上游的渡船頭重複同樣的儀式之後,再由建男帶著梧桐木箱前往神社,由氏子代表進行既定的儀式。
「那我先回上屋等你,你回來要跟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講明白喔!」
「算了,你還是回去好了。」
「你是說紗霧和漣三郎的親事嗎……」
「什麼嘛!這種地方,老夫一個人也能來。」
「那我回去好了。」
說完之後,國治又將四周看了一遍,這才走向一之橋,橫渡到橋的對面,之後打開手電筒,跟舅舅做最後的告別,然後便直接回上屋去了。
「嚇、嚇、嚇死我了……真、真是差點被你、被你給嚇死。搞什麼啊?居、居然躲在供奉著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後面……小心遭天譴。真是的,嚇死我了……」
或許是因為安心的關係,勝虎一來到有燈光的渡船頭,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又回來了。
「半夜……舅舅,太陽才剛下山沒多久耶……不過這裏還真是個教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呢!這條河原本就是這種感覺嗎?」
在瀰漫著詭譎氣氛的黃昏時分也正式告終,漆黑的夜幕籠罩大地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邑壽川上游的渡船頭響起了一道聲響:
「就、就是說啊……對了,舅舅……你到底是跟誰約在這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