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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採訪筆記(四)

摘錄自採訪筆記(四)

「不好意思……打攪了。」
(前有案山子大人、後有厭魅嗎……)
「午安,請問有人在嗎?」
(沒辦法,只好明天早上早點過來了。)
言耶拚命在腦子裡換算成西曆,寬永到慶安年間是一六二四年到五一年,而享保到寬延年間則是一七一六到五〇年左右。
「用紙把錢包起來的這種說法,容易讓人以為不是太大的金額,但是事實上,其實是指那戶人家的全部財產……」
「不是念作谺呀治嗎……有什麼問題嗎?」
「呃……祈禱指的是幫別人禱告,至於施藥嘛……」
(原來如此……我禮拜天傍晚才剛來到這個村子,第二天一早上小佐野膳德上弔的屍體就被發現,然後今天早上,谺呀治勝虎溺死的屍體也被發現了。也就是話所,看起來就像是在我造訪此地的同時,這些慘事也揭開了序幕。因此,看在村民們的眼中,刀城言耶這號人物不單單隻是一個外地人,還是把災厄帶進村子里來,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所以大家才會看見我就像看到鬼一樣。)
「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谺呀治家成為具有附身魔物血統的家族是在從第三代傳到第四代的時候,因為附會在雙胞胎神隱事件上的傳說才開始的……關於這點,不知大師您有何看法?」
當刀城言耶走出建於神神櫛村西側的谺呀治家上屋,考慮到從這裏走到靠東側的中道還得繞一大段路之後,當下便決定穿過村子,前往南方的妙遠寺。結果證明這個判斷是錯的。為什麼?因為他馬上就迷路了。
「也就是說,還有沒說出來的事……嗎?」
「哦~~這個嘛……還真是有點離奇呢!」
可惜他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泰然搖頭拒絕了:
言耶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因為不趕快抵達妙遠寺不行,於是轉進一條新的道路,就在那個時候,他再次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猛回頭一看,依舊是什麼也沒有……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走到南端了,附近的人煙十分稀少,如果要說有什麼人工的東西,舉目所見大概只剩下錯落四處的小廟和案山子大人而已,完全看不到人影。這也難怪,早上才發現勝虎溺死的屍體,自然沒有村民敢在同一天的黃昏時分還在往外走。
「是的,當麻谷醫生說,那或許是造成谺呀治家成為附身魔物家系的起源之一。」
「剛才提到的『祈禱、施藥』,指的是醫生與宗教分子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以把患者治好為目的,各自負責各自的領域,絕對不會去踩對方的線。但是大垣那個蒙古大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連醫生的本分都做不好也就算了,還直接把病人全部丟給神神櫛神社和巫神堂去處理。」
也許逮到機會還可以請教泰然那件事的後續,不過仔細想想還是作罷。因為萬一弄巧成拙,惹泰然生氣,搞不好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以他對這個和尚的了解,一旦把關係弄僵了,要修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如果是這麼簡單的方法,為什麼大家不這麼做呢?畢竟大部分具有這種血統的家族都是有錢人……」
與下意識整個人往前傾的言耶相反,泰然把說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泰然只是覺得很稀奇似地答了這麼一句,不但沒有更深入的感想,連對事件本身也沒有多大興趣似的。他只是歪著頭,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
「所以才更要想辦法解決啊……!對了,聽說上一代的住持為了不讓這樣的悲劇再發生,曾經試圖撮合兩家的親事對吧?」
「就如同我之前所說的,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本位於爬跛村裡,那個村子位在朱雀連山和蛇骨連山的交界處,其中有三個大型的山谷。從這樣的地理條件再加上谺呀治這個名稱,可以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首先<谺>這個字代表著<位于山谷之中最大的>,其次<呀>代表著<咧开嘴巴>或者是<咧开嘴巴大笑的声音>,而<治>則望文生義是<治理>的意思。也就是說,谺呀治這個姓氏本身就有主張自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的意思。」
「不,我想這恐怕不只是谺呀治這一家的問題。其實在《古語拾遺》一書里,也有<见大蛇与古语,谓之羽羽>這句話。這<羽羽>二字,可能是由代表蛇的加加二字轉換而來的。換句話說,爬跛村是蛇村,而谺呀治家便是蛇靈之家。基本上,<爬>這個字是<在地上爬>的意思,而<跛>則是<拖着一只脚行走>的意思,從字面上的解釋來看,爬跛這兩個字的排列組合或許一開始就是在暗示著什麼也說不定。如此看來,<呀>所代表的<咧开嘴巴>不也讓人聯想到蟒蛇嗎?如果照著這種解釋方式繼續往下拆解的話,那個稱之為神神櫛村的村子也可以引出一大串的解釋呢!首先,從<神神>的發音下去思考的話……」
「哼……真不愧是頑固老頭,連思考模式都跟糞坑裡的石頭一樣。」
泰然突然說出很奇怪的話。
面對言耶接二連三的提問,泰坦的臉又開始抽搐——不過這次並不是笑容——然後以竊竊私語的音調說道:
「我其實不太過問世事的呢!」
在這之前一直口若懸河的泰然,突然安靜了下來。看樣子他似乎是不太願意提https://read.99csw.com起上一代的事。但也不能讓這個問題就這麼不了了之。就算幫不上什麼忙,但畢竟已經答應漣三郎要跟他一起想辦法,所以言耶還是希望能從他口中問出一些有力的情報。
言耶雖然很想回敬他一句:「這種事情有誰忘得掉啊!」可是更想知道他對於被害人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一事有什麼看法,於是便把兩句屍體的樣子告訴他。
言耶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等了一會兒之後,有個看起來接近七十歲,和瘦瘦的當麻谷醫生比起來,顯然是有點微胖的和尚出現了。一看到他那張紅臉,馬上想到他可能是喝酒喝胖的,事實上似乎也正是如此。
「不,事實上開始流行這種說法的應該是村民吧!身為被壓榨的弱勢族群,當經年累月所累積下來的憤怒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最後便以這種形式爆發。老朽認為,上屋在第三代時候分出中屋;谺呀治家被視為具有附身魔物血統的事件發生在上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之間絕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老朽看來,這兩件事其實是有因果關係的,當然,神櫛家也牽涉其中,至於只是隨著騷動煽風點火,還是在暗地裡主導這場騷動,就不得而知了……」
剛才言耶看到的景象是——某個東西正從設置在路旁的小廟陰影處,陰森森地窺探著他;那個東西從貼近地面的地方,正按兵不動地凝視著他。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那是一張臉,但到底是不是,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與其說是自己看到對方,還不如說是對方主動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因此並沒有時間細看,只是剛好不經意地瞥到,所以才能立刻轉身就跑,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家好像都不太認同那位大垣醫生的醫術……」
但是,言耶並不氣餒,因為好戲現在才要上場。
話鋒似乎已經轉到最關鍵的內容上,但是泰然的聲音卻愈來愈小。因此言耶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泰然的身邊愈靠愈近,縮短兩人的距離。可是言耶仍然聽不清楚泰然在說什麼,正要請他大聲一點的時候——
一面沉浸於這樣的思緒之中,一面有目的、沒方向地看到路就往前走,突然在前方的斜坡上看到一堆墓碑。
當那宛如人臉一般的東西映入眼帘的同時,一股惡寒也從腳底迅速爬到頭頂。
「全、全部財產!這也太誇張了吧……」
「嗯……雖然不能這麼輕易地下定論,但是像新興地主或暴發戶這種所謂站在對村民進行壓榨地位的家族,有很多都具有這種血統倒是真的。既然你查過很多資料,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一些避免被魔物附身的方法、以及被附身之後要如何祓除的方法吧!就拿犬神來說好了,只要事先把針插在胸口上,在經過具有犬神血統的家門前就不會被附身;或者是萬一被附身的話,只要拿三個飯糰在那個人的身上來回摩挲一遍,再把那三個飯糰丟進具有犬神血統的人家裡就行了;抑或是犬神最討厭的就是貓頭鷹,所以只要把貓頭鷹的爪子掛在自己家門口就可以避免被附身;又或是把糞便潑在具有犬神血統的家庭周圍……等等,雖然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將魔物從附身魔物體質的家族血統里祓除的方法』,卻可以說是沒有。」
然而,當言耶放棄了事件的話題,提出他本來的目的,也就是蒼龍鄉一帶的歷史及風俗的時候,泰然原本似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表現出哪裡被啟動了開關的反應。接下來就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言耶頂多隻能「啊~~」「哦~~」地附和而已,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插嘴的機會。看樣子,比起現在,泰然對過去發生的事情似乎更有興趣。
房門外先是響起叫喚的聲音,然後那個在玄關迎接言耶的小沙彌拉開紙門,露出臉來,提醒泰然該是去谺呀治家上屋的時間了。
「初次見面,我叫刀城言耶。不好意思,明明昨天請貴寺的人代為轉告的是今天上午就要過來拜訪,結果卻弄到這麼晚才到……」
然而,這次言耶依舊沒能遵守約定,因為當天晚上谺呀治家又出現了第三名死者。
言耶提出更具體的說明,可是屋子裡還是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好像全家人都屏息凝神,一動也不敢動地緊緊靠在一起,等待接近玄關的不速之客死心離去似的……
「啊!這個我知道……」
「那段時期可以說是從一直以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因為突飛猛進的商業發展而開始產生大規模變化的年代。上屋非常巧妙地利用了那股時代的洪流。從在第三代的時候就又分家成中屋來看,應該也可以了解到谺呀治家在那個時期擁有多大的勢力吧!最後演變成新興的上屋在勢力上凌駕了原本身為大地主的神櫛家的。在上屋又分出下屋的同一時期,大神屋也與新神屋分家,老朽認為,那已經是神櫛家的最後的掙扎。不過,會分家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原因,也不能這樣一概而論就是了……」
「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嗎?」
雖然心裏浮現的是戲謔的字句,但是臉上卻擠不出笑容來。一想到厭魅其實長得很像案山九*九*藏*書子大人,就無法保持冷靜了。雖然頭腦很清楚自己是因為處於特殊的環境,再加上迷路的緣故,才會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只想趕快逃到別的地方去,一個勁兒只想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是就算真的逃走,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前方等著自己的,依舊同樣是迷宮般的道路……
「只是一個搞不好,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不只是這樣的風俗或迷信,就連傳統的祭祀或日常的儀式也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和戰前的富國強兵不太一樣,但是戰後的日本似乎也正盲目地朝著某一個方向埋頭前進呢!說是這麼說,可是每年在舉辦迎神儀式及送神儀式這兩大傳統儀式的時候,因為村子里實在是太亂了,所以老朽每年都會在開始準備的前一天做出逃到鄰村這種會遭天譴的事。這麼說來,老朽其實也沒資格說一些因為是和尚所以說了也沒關係的事。」
在那股惡寒尚未退去之前,言耶已經朝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了。滿腦子只有想逃離那個東西的念頭,一看到轉角就轉彎,看到轉角再轉彎,不停地重複著以上的動作,只為了甩掉對方。問題是,這種方法對這個東西究竟有沒有效,就不在言耶的思考範圍內了。
那戶人家雖然是質樸的木造建築,但是玄關周圍和小小的庭院倒也顯得十分雅緻,屋子裡還傳出小孩子的笑聲,到處都洋溢著一股幸福美滿的氣氛。言耶之所以選上這戶人家,或許也是因為在下意識里感覺到這股溫馨的緣故。
「你是說整整九天不知去向,後來其中一個在九供山的山腳下被發現,另外一個則始終沒有找到,結果被找到的女兒被下落不明的另一個雙胞胎姐妹附身,在那之後村子里也陸陸續續發生有人被附身的騷動嗎?」
「哦?那個頑固老頭是這麼說的嗎?那他有沒有告訴你,記載著這件事情的文獻就藏在大神屋裡?不對,事實上好像是收藏在神神櫛神社的寶物庫里。」
天色已經昏暗到不該用「午安」來形容了,不過太陽畢竟還沒有下山,所以他也就姑且這麼說。
「打擾了。」
言耶問完,泰然突然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他,就好像是現在才認識他一樣。那是一種重新確認眼前的青年究竟是何許人物的眼神。它銳利地射在言耶身上,讓人幾乎無法想象他在前一刻還是個弔兒郎當的和尚。
(好奇怪啊!可能是錯覺吧……)
「我只聽過宗教分子建議病人去看醫生的,還沒聽說過醫生建議病人去求助與宗教分子的。不過,如果牽涉到附身魔物信仰的家族問題,可能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老朽剛才說的全部都是場面話。」
「啊、不是啦!老朽的意思是,如果能夠和平共存的話,就不需要掀起無謂的風波。如果是在擁有上百戶人家的村子里,具有附身魔物血統的人家只有五戶的話,那麼的確會發生各式各樣的問題。但是這個村子光從黑白兩家的人數上來看,其實是勢均力敵的。村子分成兩派的這種事,放眼日本到處都看得到不是嗎?唯一的差別只在於其理由是基於政治上的理由還是宗教上的理由,如此而已。更何況老朽剛才也說過,戰後的農地改革已經使得這種信仰的背景產生了些微的變化,接下來只要靜待這種信仰隨著時代的進步自然消失就行了。」
就在這個時候,言耶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
(冷靜下來……一切都只是錯覺而已,都已經這把年紀了,還嚇成這樣,到底丟不丟人啊!)
「請、請問……可以讓我也一起去嗎?」
在這種鄉下地方,出現外地人的消息總是一下子就傳開了,如今就連村子里的孩子們也應該知道他是大神屋的客人,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避著他呢?言耶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會兒,終於被他想到原因了——
言耶嚇了一跳問道,結果小沙彌代為回答,說是要去為小佐野膳德守靈。
「不過可不能像大垣那個蒙古醫生那樣半瓶水。」
「沒錯,因為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蒙古大夫,我們雖然是一起喝酒的好朋友,但是老朽就算哪天生病了也不想讓那個傢伙看。他年輕的時候其實不是這樣的,只能說是貪杯誤事了。」
先是進入有點昏暗的建築物里,接著又來到面對院子的走廊。往右手邊一看,隔著村子的另外一頭——也就是西北方,可以看到神櫛家大神屋的大宅院。再從那裡把視線向西移動,映入眼帘的依序是谺呀治家的中屋和上屋的宅院。穿過本家的後方可以看見九供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那一帶上空的雲層特別厚。再從那裡將視線往東方望去,便可以看見神櫛家新神屋的宅院。哥哥山就坐落在新神屋與大神屋之間,可以看見神神櫛神社就住在山腳下。然後可以看到邑壽川從哥哥山到神社前往南流去的光景。唯一遺憾的是從這裏看不到和妙遠寺隔著一片墓園,同樣位於村子南面的下屋。
眼前的景緻著實令人嘆為觀止,儘管是在充滿陰鬱且沉重的氣息的地形當中,依舊是美不勝收的自然美景。只是另一方面,不知為何總是給人一股在看盆景的感覺。一開始言耶還以九九藏書為是因為這個村子給人一股與世隔絕的印象,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但似乎又不是這個原因。因為眼前的風景似乎潛藏著一種刻意與外界切斷一切聯繫的世界觀。雖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四周都是山的盆地地形所造成的視覺效果,但是言耶再也沒有比現在更清楚,那絕對不只是地形上的問題而已。
最後言耶被帶到內室。妙遠寺是由好幾個穿廊連接,沿著山壁而建的建築物,因此內室的位置感覺比玄關更高,或許再往裡面走就是墓園了也說不定。
「他該不會明明是個醫生,卻對患者做出『你這是被魔物附身的關係』這種診斷吧……」
這不正是漣三郎他們最想知道的事實嗎?當然,即使能夠說到全體村民都能理解,也不會傻到以為他們馬上接受這個事實,進而消除歧視,但至少也算是往前邁進了一大步。
泰然給言耶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怡然自得、不拘小節的性格。
泰然自言自語似的低喃了一句,然後又接著說道:
然而,就在他站在玄關前出聲詢問的瞬間,屋子裡的氣息戛然而止,說得誇張一點,直到剛才都還飄散出一家團圓的和樂氣氛,突然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就是指把藥物給別人。意思是說生病的時候不只可以找醫生,視情況也可以找宗教分子。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即使醫生都已經說是病人自己的錯覺了,但是只要病人深信自己被附身了,那麼醫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能束手無策。相反地,如果已經真的生病了,那麼不管宗教分子再怎麼施法,病也不會好。簡而言之就是各司其職、各取所需的意思。」
才一講完,馬上出現代為傳達的人,看起來還只是個小孩子,用「小沙彌」來稱呼真是再貼切也不過了。說明來意之後,馬上就被帶進寺里去,可能是早就知道他要來了吧!
(光聽別人的敘述固然能提出合理的解釋,可是一旦自己也遇到同樣的情況,感覺果然還是不一樣呢……)
「你明天早上再來吧!在那之前我也得好好地整理一下心情才行……」
「是喔……」
「好說,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啊!我是住持泰然……你的事情老朽已經聽大神屋的人提過,所以不需要再說明了。聽說又有人死掉啦?」
言耶先走到看不見案山子大人的地方,因為他可不想明天早上換成自己頭戴斗笠、身穿蓑衣、倒在路邊的屍體被村民們發現。
站在石階上俯視整個村落,言耶心裏充滿十分複雜的情緒。
為了擺脫這樣的情緒,言耶鑽進上頭掛著<紫云山>匾額的山門,沿著緩緩地往右手邊勾勒出一道曲線的石板路一路走到玄關。
(石階……是妙遠寺的嗎……?)
做出以上分析固然令言耶有些洋洋得意,但一想到這麼一來就沒辦法問路了,馬上又感到十分焦急。又不是一個人處於荒郊野外,如此驚慌就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但此時此刻實在是笑不出來。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去拜訪眼前看到的民宅。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夠讓這個和尚了解到這一點呢?正當言耶抱頭苦思的時候——
「從那種解釋來看的確是這樣呢!如果把焦點放在讀法——也就是發音上,其實可以發現更有趣的東西喔……」
「所以啦~~根本沒有人會用這個方法的。雖說具有這種血統的人會世世代代受到歧視,但是也沒有人會因此就寧願選擇傾家蕩產吧!不過,像這樣的家族當中也有很多受到村八分的制裁,找不到工作,以至於逐漸坐吃山空,終於走向沒落一途……從這麼現實的角度上來考慮的話,倒也不能以迷信來一笑了之呢!」
「我想他應該沒有說得那麼直白,但是也差不多了。老朽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但是的確有一段時間神櫛家和谺呀治家都會塞零用錢給他花用,他就是在那段時間徹底墮落的。但是對上屋來說,他肯定是個相當重要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把一切都怪到他頭上。」
「問題是,那種血統的家族是如何祓除魔物的,其實充滿了暗示性呢!而且裡頭還是可以感受到人們對於突然發跡的人的羡慕與嫉妒。這麼說來,會不會是神櫛家因為不滿新興的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勢力大過自己,所以才故意散布附身魔物的謠言呢?」
「您、您的意思是說,谺呀治家原本就是被蛇神附身了嗎……?」
後面這句話彷彿是說給自己聽似的,在叮囑小沙彌松言耶之後,便直接走出了房門。
「的確,我看了一些以前的資料之後也發現,一旦被貼上具有這種血統的標籤,就不是那麼簡單可以擺脫掉的。」
「呃……我是暫時寄住在神櫛家……也就是大神家的人。昨天是漣三郎帶的路,今天我想自己一個人過去,結果就迷路了,說起來還真是慚愧啊……」
(剛剛那是什麼……)
當麻谷確實也說過,那份文獻不是收藏在谺呀治家而是神櫛家,或許另有隱情也說不定,聽我這麼一說——
(啊!這一定是妙遠寺的墓園。)
「您現在是要去上屋嗎?」
言耶覺得應該要先以事件的話題當開場白比較不突兀,因此也沒有想太多,就把勝虎的事情給講了出來,沒想到卻把泰然嚇了一跳。原read.99csw.com來他只知道在上屋叨擾的山伏和勝虎死掉的消息,至於他們一個是弔死的、一個是溺死的,居然是此時此刻才第一次聽說,這還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可能是因為聯絡不到他的親人,自然也就沒有人來為他收屍。既然他是死在巫神堂,事情又跟早霧有關,谺呀治家自然也不能不聞不問吧!言耶雖然做出如此的判斷,但是和尚的話剛要講到關鍵的地方就被打斷實在是令他如鯁在喉,於是他提出同行的要求:
以結論來說,那的確是個正確的選擇,因為不知道跑了多遠之後,言耶發現眼前的道路右前方,有一座看起來像是石階一般的東西。
「半瓶水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就這麼訓誡了自己一番,正當言耶把視線往前後移去,心想接下來該走哪條路才能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突然有一股很不尋常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腦子正在告訴他那股不尋常的感覺的來由。先往前方看了一眼,然後又回頭看著後面——
因為這個新發現,再加上已經抵達目的地的妙遠寺,言耶慌忙的情緒總算平復了下來。
看樣子這就是當麻谷說的,雖然是父子,但是他和上一代的住持截然不同的地方。
再加上可能是黃昏的腳步接近了,就算想要問路,路上也看不到幾個人;就算他真的找到人問,對方也是一溜煙地就不見了,這才叫作神隱吧!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那是因為村民們都在躲著他的緣故。
(這麼一來,那個可能性或許比自己認為的還要高也說不定。)
「我猜你現在想的不外乎是破除迷信的運動吧!那種運動在寶曆年間就發起過了。後來到了明治時代又發起過一次,三不五時還要鬧上法院。可是在另一方面,白之家與黑之家的年輕男女明明相愛卻不能結婚,最後以殉情收場的事情也層出不窮呢!」
知道再說什麼也只是白費唇舌,言耶為驚動這一家人的行為帶點歉意地鞠了個躬,又重新踏上就連自己也沒什麼把握的道路。
看樣子,要改變這個和尚的想法似乎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漣三郎也帶來,讓他聽聽前半段的話,但既然後半段變成這樣,那麼有沒有帶他來或許也就沒差了。只是也沒道理放著泰然這步棋不用,所以言耶努力地思考該怎麼做比較理想,就在這個時候——
「當然不是說老朽都是在胡吹亂蓋,只是單純地把想到的事情向你說明罷了。」
「上一代……也就是我的父親……是一個讓人無法想象他是和尚的理性主義者呢!」
在小沙彌的催促下,言耶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站在走廊上發獃,趕緊道了聲歉,接著手忙腳亂地跟在他後面。
「在來這裏之前我也做了一些調查,像這種被視為具有附身魔物血統的家族——也就是血統有問題的家族,其祖先通常都是當地第二大的新興勢力,這一點以谺呀治家的場合來說,似乎也是非常吻合的……」
乍看之下無法確定,是因為他昨天是從相反的方向看到這座石階,換句話說,他現在的所在位置,是站在從地藏路口通往妙遠寺的路上,通過石階前的另一邊。
「關於谺呀治家的名字,老朽應該有特別針對文字所代表的意義向你說明過吧!」
原本一個名字的成立,往往存在著地理或者歷史的背景。言耶對這一點也很有概念,所以只是靜靜地聽著泰然的分析。
那部小說正如後來翻譯成日文時所取的《地球上最後一個男人》的標題一樣,描述地球上只剩下主角一個人。一到晚上,以前是人類,後來變成吸血鬼的人們便會襲擊男主角。當世界變成這幅模樣之後,從佔有絕對多數的吸血鬼的角度來看,唯一的人類——也就是男主角——的存在反而才是異端。這種諷刺的對比情節雖然是小說的主要精神,但是對於言耶來說,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像是那部小說的男主角一樣。當然,村民們並不是怪物,也沒有利用操縱魔物的本事來對付他。只是一個人走在這塊素有<神隐村>之稱的土地上,就會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就跟小說里的男主角一樣。
「至於蛇神血統嘛,你應該也有聽說過用紙把錢包起來,丟在十字路口的方法吧!撿到錢的人就會被蛇神附身。這種做法其實在其他附身魔物傳說里似乎也很常看到呢!在某個角度上或許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方法。」
「托戰後農地改革的福,從經濟的角度上來看,地主與佃農的關係已經開始逐漸崩潰。只不過,雖說是農地改革,但也不是免費向地主徵收土地,或是免費把土地分配給農民。另一方面,農地改革也沒有改革到山林。的確有些支配階級在這一連串的改革中迅速地沒落,但是也有很多人依舊擁有傲人的財富與權利。只要社會、經濟上的角力關係還存在著,那麼就算把附身魔物信仰的背景搞得再清楚明白,還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言耶心想,說得具體一點比較不會遭人懷疑,所以便把寺廟的名稱也據實以告,但是屋子裡依舊沒有半點動靜,感覺上就像是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似的。
但是再高興也只有一瞬間,言耶心裏馬上又充滿了彷徨,因為再這樣下去別說是靠近妙九*九*藏*書遠寺,反而是愈離愈遠了。心裏一旦有了這種想法,更是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但是愈著急、愈掙扎,反而愈走不出這個迷宮。陽光正迅速地從原本就已經烏雲蔽日的天空中淡去,馬上就是黃昏了,村民們最討厭的時刻正一步步地籠罩著全村。
「呃……我不小心迷路了……不好意思,可以告訴我妙遠寺該怎麼走嗎?」
(嗯……這種心情就像是理查·麥特森的《I Am Legend.》嘛!)
「場面話?什麼意思?」
話雖如此,但是泰然在講完這段話的同時仍舊流露出不知道該不該講的迷惘。
一開始還以為剛好有村子里的人路過,為了問路,連忙回頭一看,可是,那裡什麼人也沒有。
只不過,能夠眼不見為凈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一旦轉入新的路,肯定又會看到別的案山子大人。一想到案山子大人的用途,就會了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不管轉進哪個方向、不管走多遠,都不可能達成他想遠離案山子大人的希望。像這樣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看到案山子大人,反而會讓人陷入一種案山子大人彷彿是趕在自己前頭的錯覺。雖然他知道陷入這樣的錯覺等於是自討苦吃,但是卻管不住自己的思緒,再加上後面還有一股不知道什麼東西追著自己而來的感覺……
就跟當麻谷所說的一樣,村子里的地形起伏得非常劇烈,因此縱橫交錯的道路就像迷宮一樣。雖然他打從一開始就已經發現這一點,但是卻單純地以為只要往南走就行了。然而,沒走幾步他的方向感就亂掉了。因為這裏到處都是道路兩側的土牆高於道路本身的地形,害他根本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好不容易走到可以眺望到大神屋或是上屋的高處,把那裡當作指南針的坐標,眼前卻沒有通往南方的道路。在重複著以上這些行為的過程中,他終於完完全全地迷路了。
「是的,這我也有聽說。不過實際收藏的地點倒是第一次聽說就是了……咦?這麼說來,這一切該不會全都是神櫛家捏造的吧……」
「是這樣的嗎?可是總比什麼都不做……」
「聽好啰……在《倭名類聚抄》一書里把<蟒蛇>稱之為<夜万加加智>。<夜万>是指山脈的意思,<加加>是指蛇的意思,而<智>則是指靈魂的意思。整句話就是<山蛇的灵魂>。至今也還留有類似的說法,例如山加加智指的就是日本錦蛇。從這個角度來看,谺呀治這個名字其實也具有<蛇的灵魂>的意思。」
「嗯……是不是現在才第一次聽說,我也搞不太清楚呢!或許寺里的人有告訴過我,只是我忘記了也說不定。」
在清楚地看見從九供山的佛堂底下的洞穴里爬出來的東西之前就先移開視線的漣三郎……不幸把從地藏路口的小廟陰影處里的某個東西看個正著的千代……從他們之後所受到的影響來看,言耶相信自己採取的行動是正確的。也許等他冷靜下來之後,會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看清楚一點,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根本沒空想這麼多,滿腦子只有能跑多遠是多遠,總之要快點逃離那座小廟的念頭,只能慌不擇路地沿著出現在面前的路往前跑……
(為什麼?大家總不會以為我是厭魅吧!)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所有的和尚都很迷信,不過,大家畢竟都是侍奉著已經死去的佛祖嘛!話說回來,你聽說過『祈禱、施藥』嗎?」
「是、是的……經由您的說明,我已經知道谺呀治家從以前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
「這個事實……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嗎?」
泰然說道,臉上似乎正微微地抽|動著,因為那表情太過於奇怪,以致言耶還以為接下來要講的是什麼難以啟齒的話題,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他在笑。
(既然是這樣的話,我也去參加上屋的守靈夜好了……)
搞清楚這些地理位置的關聯性之後,突然想起漣三郎曾經說過,遭受神隱的靜枝如果沒有爬上石階,而是沿著來時路一直往前走的話,應該會被從石階上走下來的住持發現。因此他也試著爬上石階,由上往下俯視那條有問題的路。果不其然,從石階上的確可以清楚地看見往西延伸的那一頭,反而是從地藏路口過來的那一頭看得沒那麼清楚。
只不過,言耶並沒有問出什麼新的線索,雖然資料是有比之前更詳細一點,但是絕大部分都跟言耶來這裏之前就已經事先調查過的內容、記載在閇美山書里的內容、從當麻谷和神櫛須佐男那裡聽來的內容大同小異。
「只是,當谺呀治家進行分家,並且搬出村外之後——也就是分家之後搬到神神櫛村的上屋——面對原本就住在這裏的神櫛家的勢力,畢竟還是略遜一籌。話雖如此,谺呀治的本家之所以故意讓分家搬出村外,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了將自己的勢力版圖擴張到爬跛村以外的地方。這裡有個值得注目的地方,那就是谺呀治家是在寬永到慶安年間分的家,而上屋從第二代到第三代最活躍的時候是在享保到寬延年間,當時正好有一波前所未有的貨幣經濟巨浪從都市席捲到農村……」
(簡直就像是有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說明的東西覆蓋著全村,將這個地區封鎖起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