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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四)

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四)

(除、除什麼魔啊!根本只是迷信不是嗎……)
當我這麼呼喚的時候,大哥也慢慢地舉起了右手,向我揮動,但是他的動作十分遲鈍,彷彿時間流轉的速度在橋的兩頭是不一樣的。這麼說來,大哥怎麼看都像是九歲的樣子,感覺上就跟那天他從我面前消失的時候一模一樣。
(大哥果然很了不起呢!)
發覺那道聲音是從何處發出來的之後,我嚇得幾乎都要尿褲子了,再想到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更是差點要驚聲尖叫。如果我再繼續慢慢地把棺材打開,如果我真的看到某個東西從棺材里出來的光景,我百分之百會嚇得屁滾尿流,並且驚聲尖叫,然後一輩子都被關在地牢里,從此不見天日吧!
腳底下還有些殘雪。蒼龍鄉即使到了二月上旬也還是會下雪。和往年比起來,那一年的雪是少了點,但是像這樣可以在路上看到積雪,就表示這條路平常幾乎沒有任何人走過。我馬上就很後悔自己為什麼只穿了普通的帆布鞋來,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去換了。雖然那天是個大晴天,但是一點一滴滲透到鞋子里的寒意令我全身發抖,只能悶著頭前進。一面拚命地往前走,一面告訴自己,比起上次來的時候把前方都遮住的茂密雜草,下雪還比較好一點。
除了不能在紗霧面前漏氣之外,潛藏在那片黑暗中的秘密更是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好奇心,驅使我繼續往巫神堂內的黑暗走去。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這兩個人了。就算他們之間有地主和佃農的利害關係,應該也無法在明知孩子還活著的情況下,硬把棺材釘起來吧!只可惜,我的想法還是太嫩了……
問題是我……我到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做。只是沉默地透過案山子大人的蓑衣縫隙,束手無策地看著那兩個男人把棺材的蓋子釘起來,然後看著他們把棺材抬起來,離開巫神堂。我就這麼眼睜睜地對小霧見死不救。
由於是採取蹲著的姿勢往上看,所以並不是很清楚實際的狀況,恐怕是小霧正從裏面一吋一吋地把棺蓋往旁邊推開,並且從縫隙中伸出她的手指吧!
走著走著,我突然覺得大哥好像就在我身邊。不是在我的旁邊,就是在我的前面,正和我一起加快腳步往前走。可能是我在無意中把當時的自己跟那天——同樣是一面留意著四周、一面往三頭松方向前進——的自己聯想在一起。一想到當時大哥只有九歲,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超越了那個年紀的事實,不禁有些愕然。自己光是要穿過緋還川、爬上石階、走進谺呀治家就已經怕得要死了,大哥那天居然能夠帶著六歲的弟弟去爬九供山……
(小霧就另當別論了,可是紗霧根本沒有流血啊!)
(慢著……這座石階好像是通往比巫神堂還要北邊的地方耶?也就是說,爬上這座石階,還得從谺呀治家北邊的隱居小屋穿過好幾個院落,才能到達紗霧位於南側別棟的房間啰?)
(為、為、為、為什麼……?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記得黑子是在我剛進小學一年級來到這個村子的,當然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交集,但是當我認識當時同樣是小學生的紗霧之後,每當去她房間找她玩時,多多少少都會和黑子打個照面。雖然把最重要的臉藏了起來,又具有無法說話的障礙,但是黑子還是成功地融入了神神櫛村及谺呀治家,那可能是他與生俱來的才能吧!就連那個和誰都合不來的蓮次郎,聽說在村子里遇到黑子的時候,也都會跟他打聲招呼。話雖如此,對於黑子來說,最重要的除了山神之外,肯定就是叉霧奶奶,所以無論紗霧的名字是否對他有用,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不要被他看見比較好。
只可惜這分喜悅的心情只出現了一下子,因為我馬上就發現叉霧奶奶的右手好像要把棺蓋蓋回原來的位置,下一秒鐘,棺蓋已經被粗暴地蓋回去了,動作之粗魯,彷彿是要把從棺材里伸出來求救的手指碾碎一樣……
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念頭,心想不如我也從底部敲一下,好引起她的注意。問題是,如果聲音是從棺材底下傳出來的話,叉霧奶奶搞不好會蹲下來看,所以我得趕快轉移到別的地方才行。可是就算想要爬出去,棺材的左右兩旁都有燭台,我一出去就會被發現了。前面當然是想都不用想,這麼一來的話只能往後面,也就是躲到祭壇底下。
(總算是注意到了!)
恐懼與驚嚇交織成一股莫名的興奮,我反射性地站起來,伸手就要去推棺蓋——就在那個時候,右手邊的陰暗處傳來說話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喊叫些什麼,但是隔著一道門,實在聽不清楚聲音的內容,腦海中只浮現出(要被發現了!)的驚慌。
在刀城言耶前往妙遠寺之後,我等紗霧從巫神堂回來,隨便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之後,便回到家裡,但是在著整個過程中,我的腦子裡一直回蕩著她說的這句話。本來是想要聊一些跟事件完全沒有關係的話,好轉移她的注意力,結果反而讓我一直心不在焉。
最後促使我移動腳步的,是因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話,一定會選擇比較沒有實質上危險的那條路。結果簡直就是被大哥從背後推了一把——不對,應該說是我彷彿在追趕大哥的背影似的,開始朝河灘的方向走去。
走了好一會兒之後,小祓禊所從右前方映入我的眼帘。心想小石階應該就在附近,因此我加快了腳步,在快要走到祓禊所前的時候更加註意起左手邊的方向。果不其然,在另一邊枯萎的草叢中發現了靜靜蟄伏著的石階,宛如一條長長的蛇,彎曲著身體,正沿著斜坡往上爬的樣子。
毫無預警的,棺蓋和鐮刀的聲音全都停了下來。發出聲音的時間大概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吧!隨後而來的寂靜反而讓人更心驚肉跳。明明和我剛才進來巫神堂的時候是同樣的寂靜,但是感覺上卻比那個時候還要來得令人不舒服好幾百倍。無聲的黑暗,似乎正靜靜地從叩拜所往巫神堂內蔓延開來。
「等等我,哥……我馬上就過去……」
聽完紗霧的敘述,我突然覺得應該要看一下小霧的樣子,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只是因為愈是恐怖的東西就愈想看的好奇心嗎?還是覺得小霧有點可憐,想要用我自己的方法送她一程嗎?也或許是因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話,一定會這麼做的關係吧!
為了安撫雀躍不已的我,芫叔肯定也覺得很頭痛吧!因此他拚命地向我解釋九供儀式指的是把人關在設置於巫神堂的產屋中長達九天的儀式。不知道是相信了他的說詞,還是老媽和平常不一樣的強勢作風產生了作用,總之雖然不太甘願,我也乖乖地沒有去上屋。
左彎右拐地走了一段路之後,終於看到了大石階,本來還以為大石階是一座筆直延伸的階梯,沒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愈靠近上頭愈往左手邊大大地傾斜,不僅一段一段的階梯都是傾斜的,整體還畫了一條大弧線,所以明明是在爬樓梯,可是卻有一種整個人就快要往左邊飛出去的錯覺。可能是因為這個關係,當我爬到最頂端的時候,著實有一股身心俱疲的感覺,不由得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過了這座橋之後,我也會回到六歲的樣子嗎?)
(怎、怎麼辦……)
雖然有一剎那的猶豫,但我還是馬上躲到棺材底下,正確地說,應該是躲到安放棺木的檯子下面,因為當時找得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就只有那裡了。我才剛把身體塞進棺材底下,從傳來叫聲九_九_藏_書的方向便響起了打開木板門的聲音,然後是叉霧奶奶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對人在隱居小屋裡的黑子下什麼指示,但是我完全沒有多餘的精神去細聽她到底在將些什麼,只是拼了命地把身體縮在檯子底下,拼了命地祈禱不要被發現。
「漣哥哥,你想要做什麼?該不會……」
儘管如此,在進入紗霧位於南側別棟的房間之前,我還是非常謹慎小心地前進。一想到從三頭松走到大石階之前經歷的種種磨難,就覺得不可以掉以輕心。從緣廊爬進別棟的走廊,一直到她的房門之前,我都豎起耳朵傾聽四周的動靜,確定真的沒有別人之後,才小小聲地叫:「紗霧……」
她從被窩裡坐了起來,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凝視著出現在她面前的我,然後露出滿臉的笑容,雖然那笑容看起來似乎有點虛弱,但她似乎比看起來還要有精神。
在那之後,她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她在隱居小屋看到她姐姐的樣子。不僅如此,她還告訴我,就在剛剛,幾年前才當上妙遠寺住持的泰然和尚突然被叫來,倉促地舉行了一場只有至親參加的葬禮,而且很快就結束了。叉霧奶奶昨天一整天都不在家,可能就是在廟裡跟住持討論這件事吧!聽說在今天傍晚——正確地說是送穿儀式接近尾聲,氣氛被炒到最高點的時候——就要把小霧的棺木運送到妙遠寺。從紗霧說的內容聽起來,比起孫女的葬禮,叉霧奶奶似乎更在乎出殯跟埋葬的事,聽說最重要的出殯是由叉霧奶奶信得過的佃農子弟幫忙抬棺,這麼說來,她跟泰然在廟裡討論的事情,與其說是葬禮本身,還不如說是與葬禮之後的埋葬有關的事情吧!
(都已經到這裏了,難道還能回去嗎?)
總而言之,我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尋找應該位於左手邊的石階,不只因為那原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因為這麼做的話就可以自然地讓視線停留在河的另一邊,不用去看那條發源於妖氣衝天的九供山,自古至今不曉得有多少被祓除的魔物在此流逝的緋還川。
叩、叩、叩……
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重點,不管怎麼樣,反正巫神堂等一下至少就會再多兩個大人,如此一來,蠟燭的數量或許也會跟著增加。就算還是像現在這麼昏暗的光線好了,等到棺材一抬起來,我還是會被逮個正著。
然而,另一個經驗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在那次經驗里,我感受到的只有不詳、恐懼、憎惡這種負面的情緒,還有由那些負面情緒所交織而成的一種濕黏黏、陰森森,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的感覺……
我試著詢問當時常常在我們家出入的佃農——一位上了年紀,看起來像是工匠,我都叫他芫叔的男人——發生了什麼事。當然是避開我們家傭人的耳目偷偷問的,因為要是被誰看到的話,肯定會去向奶奶打小報告的。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去面對人生中第二次比死還要恐怖的經驗。老實說,比起大哥的神隱,我更不願意回想起這件事,那會讓我的心情無與倫比地沉重……
緊盯著眼前正在微微震動的鐮刀,心裏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搞錯了,肯定是地震——我安慰自己。可是當棺材的蓋子也開始喀嗒喀嗒作響的時候,我真的嚇得心臟都快要停止了,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被嚇到腳軟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格子窗都被關上了,巫神堂里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北側似乎是叩拜所的地方,設置著一個貌似祭壇的東西,附近有兩根蠟燭散發著微光。在等待眼睛適應新的黑暗和蠟燭的微光時,一直覺得背後有一股一樣的氣息。心裏已經很發毛了,偏偏又在這個時候想起,之前有聽人說過,如果有什麼東西想要附到人身上的話,通常都會從脖子進入。於是我自然而然地把雙手伸向脖子,用雙手的掌心將脖子給遮住。
我拚命地想要說服自己,但似乎一點用也沒有。曾幾何時,就連緋還川的潺潺流水聲,聽起來都像是什麼東西在竊竊私語一樣;從下游貼著河面吹來的風,感覺也像是被某個東西的毛髮輕撫在臉頰上;自己踩在河灘的石頭上的腳步聲,聽起來會讓人有某個東西從後面追上來的錯覺。我必須時時刻刻繃緊神經,彷彿只要有那麼一點點鬆懈,就會清清楚楚地聽見教人嚇得魂飛魄散的私語內容;原本只是輕撫在臉頰上的毛髮就會整個蓋到臉上;原本在身後的東西就會真的追上我。
我在心中自言自語地說著這種爛借口。
當時我十一歲,紗霧才剛滿九歲,在她過完生日之後,我突然就看不到她了,她沒有去上學,害我很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然後就聽到她卧病在床的流言。只是那個流言非常的曖昧模糊,直到現在也還是充滿了謎團。大人或許知道些什麼,可是不管我再怎麼問,就是沒有人要告訴我。既然如此,去探病總行了吧!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卻被老媽給強行阻止了。以前每次都是老媽夾在非常討厭我去谺呀治家的奶奶和根本不以為意的老爸之間,在奶奶視線及不到的範圍內讓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有那個時候,她難得強硬地命令我暫時不準去上屋。老媽因為我要去谺呀治家而表達自我意見的,從小到大,就只有那一次。
由於棺材的蓋子還沒釘上,來幫忙的佃農再不願意應該也會發現。這下子,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接下來只要順利地從這裏溜出去就行了。這時候卻聽見除魔用的鐮刀震動的聲音,接著整個棺材的蓋子都被掀了起來。
「到底在搞什麼鬼啊!等到送船儀式結束,大家開始解散回家之後,事情就難辦了……」
在那個時候,我心裏早就已經沒有了得趕快去神山的念頭,只剩下想要去大哥身邊的想法。彷彿是察覺到我內心的變化一樣,大哥的身影開始搖晃起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眶裡不知不覺盛滿了淚水,才會看不清楚大哥的身影,可是任憑我擦了又擦,大哥的身影還是一樣模糊。當我用衣服的袖口仔仔細細地把兩隻眼睛都擦乾之後,大哥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團綠色的霧,像是在地上爬一樣,從左手邊通往九供山的道路,慢慢地靠近常世橋的光景。
我覺得自己彷彿被逼到了絕境,就像得了某種強迫症一樣,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想打開棺材一探究竟,腦海中根本就沒有放棄離開的選項。雖然認為除魔的鐮刀只是一種迷信,卻也失去把它拿開的勇氣。
可是,這樣一來,小霧該怎麼辦呢?如果就這麼放著不管,而叉霧奶奶和等一下來的人都沒有發現的話,那就糟糕了。
(這麼一來,叉霧奶奶遲早會注意到的吧!就算奶奶沒有注意到,來幫忙的人也一定會發現才對!)
我記得跟小石階比起來,大石階更靠近南側別棟,不過再近也應該還是會接到穿廊那一帶,所以頂多也只是不用經過北側別棟罷了。不過光是不用經過北側別棟,被發現的幾率就大大地降低。再加上發生過九供儀式的騷動,或許現在應該要極力避免從隱居小屋或巫神堂旁邊經過才對。
話雖如此,我還是一路留意著四周,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三頭松的方向前進,雖然還不至於用跑的,但總之是用最快的速度通過村子。除了擔心被人看到之外,也是想趁著自己的決心還沒有動搖之前,趕快進入通往緋還川的那條羊腸小徑。因為即使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我的心裏其實還有猶豫,不只是害九*九*藏*書怕即將進入怕所的事實,更重要的是,我又要踏上和那天同樣的道路……
但是小霧在我的記憶中,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常常用一種彷彿看著笨蛋的眼神凝視著和紗霧及千代混在一起的我。那種讓人打從心底里發毛的眼神,總是非常直接地告訴我——你明明是大神屋的孩子,居然跟上屋的人走得這麼近;你明明是個男孩子,居然跟年紀比你小的女孩子玩;你到底要害將來成為谺呀治家巫女的紗霧墮落到什麼地步——她總是用最清楚明白的方式讓我知道她對我的不屑。
一開始想要直接從主屋過去,反正沒有人留守的話,這麼做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馬上又想到辰嫂或吉嫂可能還在家,於是就決定走回我來的那條路上。
然而……
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掌握住周圍的柱子與橫樑的位置之後,明白這是個小孩子躲起來綽綽有餘的空間,於是便把姿勢改成用蹲的,轉向我爬進來的方向,再把頭鑽進蓑衣底下,屏住呼吸,透過菅茅和稻草的縫隙往上看。先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下一秒幾乎就要發出「呀~」的尖叫聲了。
(或許可以躲進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面。)
被我這麼一喊,原本揮著手的大哥,手突然停了下來,開始做起十分奇妙的動作,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過來,過來」地朝我招手,但是仔細一看,其實是相反的動作,大哥是要我「快回去」。
「少爺,谺呀治家的上屋自古以來就有一種叫作九供儀式的奇異風俗呢!」
「哦~~那還真是辛苦你們了。對了……」
(只要讓叉霧奶奶聽到這個聲音……)
閉上嘴巴,什麼都不要說;藏好自己,千萬別被發現……
於是兩天後,我偷偷地溜進了上屋。之所以會選在那個時間,是因為那天是哥哥山舉行迎神儀式的日子,無論是白之家還是黑之家的人,幾乎全村的人都會聚集在東邊的邑壽川沿岸。換句話說,不用擔心會有人發現我跑去西邊的上屋。和大哥去九供山的那次,儘管大哥自信滿滿地說絕對不會被村民發現,後來還是出現了目擊者,但如果是舉行迎神儀式的這天,肯定不用擔心會再發生同樣的事。
一思及此,似乎也就看見了眼前這整件詭異到極點的事情的一小部分真相。但是這個發現反而讓我抖得更加厲害。
「這也太慢了吧……」
應該說是幸運嗎?除了斷斷續續地一直發出叩、叩、叩……的奇妙聲響之外,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更可怕的事。當然,從棺材里發出敲擊聲音已經夠恐怖的了,不過在那些斷斷續續、周而復始的敲擊聲里,我終於逐漸地恢復了鎮定。我終於能夠冷靜地思考,說不定是小霧死而復生了,這種想法比什麼魔物進入小霧的屍體要來得真實的多了。只不過,倒也不是這麼想就不會害怕了,明明已經死掉的人居然又活了過來……光是把這個畫面想得具體一點,就已經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了。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一道劃破寂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敲什麼東西的聲音,而且還是從眼前的棺材里發出來的……
我自問自答地在心裏問了一遍,但仍舊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這也難怪,因為無論我再怎麼翻箱倒櫃地尋找兒時的記憶,還是完全找不出來她有任何一絲這樣的跡象。我也想過或許因為當時小霧還是小女孩,所以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是藏在心底,但是回想紗霧和千代的言行舉止,感覺是整個相反。至少千代就不是這樣。雖然她從小就有事沒事把「我最喜歡漣哥哥了」掛在嘴邊,但是一進入青春期,反應反而變得十分微妙,結果搞到現在三個人的關係變得這麼尷尬。
(對、對了……既然把蓋子打開這麼麻煩的話,那麼只要慢慢地把蓋子往旁邊推開就好了嘛!如此一來既不需要把鐮刀拿開,鐮刀也不會掉到地上。)
然而才安心不到幾秒,下一個瞬間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腦袋裡一團混亂,還以為自己不小心闖進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不過,下一秒我就明白自己其實是在等待室的後面。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巫神堂和等待室、右手邊是穿廊、更右邊則是主屋……照著順序將這些房間全看過一遍,確定沒有半個人之後,我便沿著後院的角落往南側別棟前進。因為假山和杜鵑的陰影處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就算真的有人來了,也可以馬上把自己藏起來。不過根本不需要那麼小心翼翼,因為主屋靜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半個人的氣息,看來大家都去參加迎神儀式了,連個留守的人都沒有。
紗霧露出害怕的眼神凝視著我,我讓她在被窩裡躺好,告訴她我馬上就回來,要她乖乖地等我。說完之後,就走出她的房間,接下來的目的地當然是巫神堂。
那麼只剩下一個方法,就是從三頭松的地方繞過那條像是獸徑的小路,先到緋還川的河灘,再從那裡沿著大石階或小石階進入上屋位於北側的院落,穿過後院就能抵達南側別棟了。
芫叔告訴我關於谺呀治家的九供儀式,我這才知道紗霧和小霧都接受了那個儀式,只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在理解儀式的內容或意義之前,光是那句「有時候山神會從雙胞胎里選一個帶走」就已經夠驚人了。
蓑衣是用稻草和菅茅做成的,所以應該可以從底下穿過去才對。再加上如果祭壇的構造跟雛壇一樣的話,那麼內部很有可能是中空的。想要擺脫現在的困境,唯一的辦法就只剩下從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擺鑽進祭壇里。問題是,就算是下擺,但是要我做出鑽進那尊案山子大人裏面這種大逆不道的事,還不如殺了我算了。而且哪一尊案山子大人不好選,偏偏是供奉在巫神堂里的這尊案山子大人……
(來到怕川難免會有這種感覺,這隻是錯覺而已。)
然而,在聽說舉行了九供儀式那一天後的第十一天早上,村子里開始流傳著「小霧變成案山子大人了」的說法。對於神櫛家的人來說,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哥哥山上的山神降臨人間時的模樣,大部分的村民們也都是這樣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村子里的人也知道,谺呀治家上屋的巫神堂里也供奉著同樣的案山子大人。就像哥哥山之於神櫛家,谺呀治家也有一座九供山,有人說在那座禁忌的山上住著一種稱之為<长坊主>的怪物,也有人說這個地方最令人害怕的魔物與最令人討厭的厭魅,其實就是<长坊主>的真面目,還有人說,厭魅會以案山子大人的樣子出現……
(得快點去才行……)
什麼迷信啊陋習的全部從腦子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只剩下一個想法——就算只有一點點,但我畢竟還是碰到了除魔用的鐮刀,所以小霧的屍體就要從棺材里坐起來了——這個想法令我控制不住地發抖。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老實說,我對女孩子的心思的確不是很了解,再加上小霧又是一個那麼特別的孩子,可能沒辦法以對待其他女孩子的方法來對待她也說不定。但是,就算那種像是在看白痴的眼神和瞧不起人的冷笑是她表現愛情的方式好了,那非常抱歉,我想我當時的胸襟並沒有開闊到能夠接受這樣的愛情,即使到了現在也不能。不喜歡她那古怪到了極點的性格也是理由之一,但是除了厭惡的情緒之外,還有更令人難以忍受的害怕感。光是想到她那種眼神和微笑里可能包含了愛戀的感情,就足以讓我從腦瓜一路毛到腳底板。
感到佩服不已的我當時已經十一read.99csw.com歲了,但是在心情上卻比只有九歲的大哥還要小很多。這時我明白了一件事,無論我長到幾歲,這種心情都不會改變,我永遠沒辦法長得比九歲的哥哥還要大。
得快點去神山上才行……
接著心裏開始湧起近似於焦慮的情緒,彷彿被什麼東西催促著似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真正的目的地應該不是那裡才對。可是我馬上搖了搖頭,否決掉那個可能性。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麼地方是比神山還要重要的目的地。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到了橋墩的地方。快,快點過去吧……
腦子裡突然閃過這樣的疑問,不過轉念又想,既然大哥還是九歲的樣子,那我變回六歲也沒什麼不好的。
是除魔的裝置在互相碰撞震動……
只是假設……假設小霧真的喜歡過我好了,我也無法想象她的靈魂——這個時候應該可以稱之為死靈了吧?還是應該把已經成為山神的她稱之為神靈?——會附在千代身上,更何況如果理由還是因為喜歡我的話……
(大、哥……?)
早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覺得附身魔物這個信仰大有問題了,同樣的,眼前的鐮刀在我眼中也只是迷信,因此我鼓起勇氣伸出了右手……然而,當我的手握住其中一把鐮刀的時候,刀刃和刀刃碰撞,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就像是用指甲去刮玻璃一樣,是一種讓人聽了會產生生理厭惡的聲音。明明是自己弄出來的聲音,我還是硬生生地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來。我覺得那種討厭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警告我一樣——絕對不要動這兩把鐮刀,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移動除魔的裝置……
雖然已經做了如此冷靜的分析,我的腳還是黏在小石階上下不來。與其要再回到河灘上,我還寧願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從這座小石階潛入谺呀治家算了。因為我總覺得從這裏到大石階之間似乎隱藏著什麼危險,而且是比被谺呀治家的人發現還要嚴重的危險。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呢?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眼前的景象實在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但那還只是個開頭而已,接下來叉霧奶奶說的話更是讓我除了混亂之外,還感覺到筆墨難以形容的恐怖戰慄。
頭上傳來敲擊的聲音,這次是敲在棺材底部的聲音。我猜是小霧發現我躲到下面來了,所以才改變敲擊的地方。
我當然是想要以正常的音量叫她,但是實際上發出來的聲音卻宛如說悄悄話般嘶啞,就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但是棺材里卻傳出類似回應的敲擊聲,雖然力道比剛才還要微弱,可是感覺上很明顯地就像是在回應我的呼喚一般。
差點就要問出「死掉了嗎?」這種話,話到嘴邊趕緊用「在睡覺嗎?」帶過,可是已經足夠讓她臉色大變了。
叉霧奶奶都這麼說了,肯定沒有村民敢反抗她,因為話雖然不是直接對著我說的,但我還是能夠完全感受到那種恐怖的氣氛,以至於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抖個不停。最好的證據就是直到今天,我都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叩、叩、叩……
就在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跨出一大步的時候,大哥甚至開始搖頭,雖然動作還是那麼地遲緩,但是卻清楚地表示出「不要過來」的意思。
(棺材……小霧……)
(找到了!不過還真是一條危險的石階呢!)
問題是上屋的人。換作是以前的話,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通常也都會參加每年的迎神儀式跟送神儀式,但是今年不一樣。就連看在小孩子眼裡,也可以理解對於谺呀治家來說,九供儀式是個非常特別的儀式。再加上雙胞胎的其中一個還成了案山子大人,這事肯定就更特別了,從這個角度來看,大家都留在家裡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這樣的話,照平常那樣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去可能會很危險也說不定。反正在這之前我已經有好幾次沒有經過任何人的通報,就從正門溜進紗霧位於南側別棟的房間里晚玩的記錄,而且幾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傭人,也沒有在別棟里被任何谺呀治家的人撞見過。而且就算真的遇到誰,也不曾被說過什麼,不過這回恐怕行不通,要是被發現的話,恐怕會被趕回去,這麼一來,我們家的奶奶和爸媽遲早也會知道我跑去上屋的事。
然而,愈靠近緋還川,剛才那股彷彿跟大哥在一起的安全感也愈來愈稀薄。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又失去大哥一次似的,是非常痛苦的經驗。另一方面,與逐漸被稀釋的安全感成反比,有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不安感,從內心深處不知不覺地探出頭來。我知道我已經被那種黑暗的不安感完全吞沒了。
因為有一根白白的手指,正蠢蠢欲動地從棺材里伸出來……
發現此處不宜久留之後,我便把手放在前方的木板門上,一點一點地用力,慢慢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從那裡窺探巫神堂里的動靜。
既不用破壞除魔的裝置,也可以看見遺體,真是個一石二鳥的方法。雖然與目前的情況不合,但想到這個方法,不免令我有些得意。
只可惜這時候安心或許還太早,我得讓叉霧奶奶在不會發現到我的情況下,注意到棺材里所發生的奇迹才行。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是在只想早一刻離開河灘的衝動驅使下,我還是踏上了小石階。前腳剛踏上去,後腳就突然想起一件事。
當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念頭之後我馬上離開那個地方,頭也不回地往大石階走去,然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爬上石階這件事上。絕對不可以辜負大哥的心意……
至此,我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裏發生了多麼駭人聽聞的事。
那一天,吃完午飯之後,我先在家混了一點時間才出門。迎神儀式雖然是從早上開始進行,但是主祭帶著附有山神靈魂的依代在邑壽川上航行的送船儀式卻是從下午才開始,接著會一直進行到傍晚,所以村子里從中道到整個西半部在這段期間內可以說是處於唱空城計的狀態。
為了谺呀治家代代相傳的九供儀式,小霧就這麼硬生生地被活埋了……
「真、真的是小霧嗎?你、你還活著嗎……」
「你姐姐小霧……」
當人死掉之後,靈魂離開的遺體會被視為一種中空的容器,魔物——最糟的情況是厭魅——便會進入這樣的容器里,因此放在棺材上的鐮刀可以說是為了不讓這些魔物靠近的裝置,對於熟知這個地區的葬送習俗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特別奇怪的光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在我的眼裡,卻像是噩夢中的一個場景。只是用來除魔的鐮刀看起來卻像是沾滿的鮮血的可怕兇器一般,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那兩把鐮刀上或許各自沾滿了紗霧和小霧的鮮血……
(魔物跑進遺體里了……)
沒想到小霧居然死而復生,已經死掉的親人突然又活過來,對一般人來說肯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是對叉霧奶奶來說,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她肯定很失望。恐怕不只是失望而已。因為小霧變成案山子大人的這件事早已經傳遍了全村,所以這還牽涉到谺呀治家上屋的面子問題。最重要的是,叉霧奶奶希望身上流著與自己同樣血統的孫女能夠成為新一代的山神,所以小霧如果活過來的話只會增加她的困擾……
叉霧奶奶的確是對小霧特別照顧,對她來說,村子里最尊貴的人類肯定就是小霧了吧!而小霧居然能在九供儀式上變成山神,叉霧奶奶一定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對她來說,read.99csw.com比小霧還要高貴的就只有山神了。
紗霧以不太清楚的口齒開心地說起九供儀式的過程,說是要當作我來探望她的回禮。絕大部分都和我從芫叔那裡聽來的一樣,不過得爬上九供山和喝下一種叫作宇迦之魂的奇怪飲料的事我還是頭一次聽到。只可惜,關於前者,她的記憶十分模糊,所以講得不清不楚的;關於後者,她說喝下去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感到意識模糊,所以也搞不清楚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至於後來那九天,她說幾乎都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為了那兩個人的名聲,我在此補充說明一下,由於會引起他們注意的蛛絲馬跡——像是從棺材里發出聲音之類的情形——從他們進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至少在巫神堂里沒有,所以我猜他們很有可能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棺材運到妙遠寺。就算在運送途中真的發現自己抬著的棺材有什麼異樣的話,應該也不會笨到去向叉霧奶奶報告吧……因為他們已經在巫神堂里受到非常嚴重的威脅了……。
「哥……大哥……聯太郎大哥……」
「巫女大人,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這麼久,因為花了一點時間才溜出來……」
向紗霧確認之後,得知所有人幾乎都去參加迎神儀式了。聽說就連勇伯父和嵯霧伯母也去了,真是令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連女兒的出殯和埋葬也不參与,後來聽說是叉霧奶奶的命令,那就沒辦法了。可能是為了不讓從上屋到妙遠寺的送葬行列太過於醒目,所以才會命令谺呀治家的人參加送穿儀式,這麼一來大家肯定不會想到小霧的送葬儀式居然也在同樣的時間內進行吧!
難道叉霧奶奶早就知道小霧死而復生了?可是仍執意要把她埋葬?所以才要這麼秘密地進行這件事?但是為什麼?小霧不是她最驕傲的孫女嗎?比起紗霧,她明明更疼愛小霧不是嗎?那麼是為什麼?這間巫神堂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為什麼,大哥的身影突然開始變淡,我也喊出了聲音,距離我上次叫哥哥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自從那一天以後,雖然我在心裏喊過千百回,但是真正叫出聲來,這還是第一次。
(怎麼可以來這種地方呢?)
這件事對我來說,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我擔心起我的腦袋是不是就要爆炸了。然後我突然想起兩天前傳遍整個村子的謠言——
那是因為姐姐喜歡漣哥哥的關係……
過了一會兒,終於讓我走到三頭松的地方,彷彿是從大哥那裡得到了勇氣,我絲毫沒有半點遲疑地踏上旁邊那條狹窄的獸徑。
我看見聯太郎大哥就佇立在橋的另一頭。
就在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已經走過大祓禊所了。目的地就是那座橋,那座在我六歲的時候曾經走過一次的橋,通往九供山的常世橋……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對小霧這種幾乎可以說是密葬的葬禮了解到什麼程度,但至少還沒有了解到像我後來跟紗霧說明過無數次的那樣,是為了掩飾九供儀式這種習俗所引起的殺人事件——以沒有殺意這一點來說,或許改稱為過失致死比較恰當——才讓葬禮這麼草草了事的吧!只不過,當時的我肯定也感到這件事並不單純,而自己恐怕就是被這種感覺所吸引的吧……
因此,我就像是被什麼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窮追猛打似的,拼了命地沿著河灘往上游前進。雖然害怕得不得了,但也因為滿腦子只想著要趕快走到大石階那邊,所以算是稍稍得到一點救贖。可能因為前方已經看得到大祓禊所了,所以神經也不再綳得那麼緊,只要再忍耐一下下,只要一心想著往前走就行了……
那是一個兩坪大小,什麼都沒有的榻榻米房間。西側的木板牆上有扇格子窗,而自己進來的木板門在東側,牆壁前方還有另一扇同樣的木板門,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可以說是一個家徒四壁的房間。只不過,一想到那些被什麼東西附身的人,為了請巫女將附在自己身上的東西祓除,都必須捺著性子先在這裏等上一段時間,就覺得心裏老不太舒服,甚至還陷入了不應該有的妄想——搞不好當宿主像這樣在這裏等待的時候,那些魔物已經悄悄地離開宿主的身體,留在這個地方。就連在天花板和榻榻米的陰暗處也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地窺視著自己,只要我一露出破綻,馬上就會被附身——類似這種恐懼猛然浮現心頭。
一面留心著腳下,一面慎重地往祓禊所的正中央前進。拼了命地忍住,不讓視線飄向祭壇,接著來來回回地將巫神堂的四個角落檢查過好幾遍。紗霧曾經告訴過我,在進行祈禱或祛除魔物的儀式時,黑子都會在這些地方待命,所以搞不好叉霧奶奶會命令他留下來看守佛堂也說不定。雖然從等待室里偷窺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單靠蠟燭的火光是無法完全確認的,更不要說他總是一身黑色裝扮,一下子就跟黑暗融為一體了。萬一黑子真的在的話,雖然很遺憾,但是我也只能在他去通知叉霧奶奶之前先回紗霧那兒去。只要端出紗霧的名字,或許就可以阻止他向叉霧奶奶打小報告也說不定。
絕望化作呻|吟,幾乎要衝出我的喉頭,我連忙再把祭壇的下半部給看了一遍。
當芫叔告訴我「有時候山神會從雙胞胎里選一個帶走」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浮現在我腦海的就像是哥哥山,但是如果從九供儀式是谺呀治家的儀式,再加上「九供」這個名稱來想的話,就知道那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可能芫叔也因為對方是小孩子,而且還是大神屋的小孩子,所以才把最重要的地方含糊帶過吧!後來當我聽到案山子大人的時候,就知道是自己誤會了,肯定是因為比起平常就近在眼前,被視為哥哥山山神的案山子大人,六歲時在九供山看到的那個案山子大人更令我印象深刻的緣故。
沒想到小霧居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大驚之餘,隨即看到一隻手抓住棺蓋的邊緣,看樣子應該是叉霧奶奶的右手。
事實上,直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芫叔從事的是什麼工作。只是,他非常了解村子里的事情倒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在三兄弟裏面,他最疼愛的就是我了。
走到緋還川的河灘上時,突然覺得晴朗的天空好像變陰了,可是抬頭往上看,卻又沒有特別陰霾的樣子,雖然有雲,但是和藍天的比例比起來可以說是微不足道。話雖如此,我就覺得心情沉甸甸的,提心弔膽往周圍看了一圈,這才發現那是瀰漫在河灘上的氣氛所造成的,和天氣是晴天還是雨天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沒有半個人呢!)
嘴裏雖然這麼問,但是看到她平安無事的樣子,心裏的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同時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還好我有來,能夠親眼確定她沒事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大哥是為了救我嗎……)
對於生長在神神櫛村的人來說,不管是白之家還是黑之家的人,案山子大人都是一種相當特別的存在。有人是因為信仰、有人是因為敬畏、有人是因為害怕……每個人的原因都不一樣,但是每個人都認為案山子大人是絕對不可褻瀆的對象。我真的有辦法從案山子大人的腳下鑽過去嗎……?
我打開木板門,小心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地將身子滑入那個看起來像是昏暗儲藏室的空間,等到眼睛習慣了四周的黑暗之後,便開始四下觀察。
「哥!為什麼?」
叩、叩、叩……
「還沒死透嗎?真是個不死心的孩子,都已經告訴過她,這麼光榮的事情,在這個村子里可不常發生呢!」
(小霧https://read.99csw.com喜歡我……?)
「紗霧……你不要緊吧?」
至此,我終於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得趕快告訴叉霧奶奶小霧還活著的事實,如今知道這件事的就只有我。可是別說是動了,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也許是因為受到從小到大都對叉霧奶奶敬畏有加的念頭牽制,除此之外,瀰漫在現場的那股異樣氣氛似乎也在阻止我這麼做。與其說是被那種氣氛吞沒,還不如說是我察覺到某種警訊,本能正在不斷地告訴我——
(我才不相信呢!只是脖子剛好有點涼罷了。)
我輕輕地搖搖頭,試著對自己心中喊話,這才發現一件事,如果要看見棺材裏面,就必須把那兩把鐮刀移開才行,還好棺材的蓋子還沒有釘上,所以現在還可以把棺材打開。只是,那兩把鐮刀實在是太礙事了,要是直接掀動棺蓋的話,搞不好會掉在地上,發出聲音來,所以最好先把鐮刀移走再來開棺。然而,那兩把鐮刀是為了防止厭魅入侵,才故意放在棺材上,用來除魔的……
(這下子完蛋了……)
(擺放成×字的鐮刀不是除魔用的嗎?)
叉霧奶奶先把接下來的步驟講解過一遍之後,再用一種命令的語氣告誡——不對,是威脅——二人絕不可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要是膽敢透露一字半句的話,即使到了孫子那一代都還會受到詛咒。
「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身體真的沒怎麼樣嗎?」
「是、是、是小霧嗎……」
打開等待室的木板門,走進祓禊所內。這是個寬敞的木板房,佔了巫神堂三分之二左右的面積,另外三分之一是位於北側的空間,而北側的空間里則有五分之三設置了擁有祭壇的叩拜所,高度比祓禊所還要高個十幾公分。上屋的巫女和憑座坐在叩拜所,而前來請求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和陪同待祓者一起來的人則坐在祓禊所——巫神堂便是由這兩個空間所構成的。
小霧變成案山子大人了……
當然,大哥行蹤成謎這件事,至今回想起來仍令我難過、後悔得不得了。但是在那次我不再想提的體驗里,除了恐懼之外,還包含著我跟大哥的美好回憶。和大哥一起去爬九供山的事實,在我心裏雖然是件令人後悔莫及的愚蠢行為,但同時也是讓我覺得十分驕傲的大冒險。在我心裏,除了充滿了一想起大哥就心痛的回憶之外,另一方面卻也塞滿了令人雀躍歡欣的快樂回憶。
當我正要把兩隻手伸向棺蓋邊緣的時候,冷不防整個人僵直在當場,因為我聽到一陣「喀嘰喀嘰喀嘰!」的奇怪聲音。於是我一動也不動地豎直耳朵細聽,結果馬上又聽到同樣的聲音,而且也知道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
我小心翼翼地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把身體轉了一個方向,仔細看著祭壇底下。和棺材之間雖然有一小段距離,但是旁邊就是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擺。另外兩邊因為太暗了,實在看不清楚,但我想應該沒有可以藏身的縫隙。
叉霧奶奶的低語就響在十分靠近自己的地方,我差點就「啊!」地叫了出來。看樣子是我自己注意自己有沒有藏好,卻沒注意到她已經走到祭壇旁邊來了。
從別棟的緣廊向外走,直接沿著後院的角落往穿廊的方向前進。仔細地確認過四周的樣子之後,再脫下鞋子,爬上走廊的北端,然後打開巫神堂的木板門,瞥了一眼設在左手邊的等待室房門,心裏突然閃過一道靈光——與其直接這樣進入巫神堂,不如先躲在這間小房間里,觀察一下屋子裡的動靜再作打算。
(得救了……)
之所以情不自禁地問出這句話,是因為她的臉色實在是不太對勁。
彷彿是要催我趕快下決定似的,頭上又傳來敲擊的聲音,而且還是聽到目前為止最大聲的一次。一想到叉霧奶奶可能也聽到了,我便開始往案山子大人的腳底下爬去。當我把頭鑽進蓑衣里的瞬間,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生怕在撥開這些稻草之後,馬上會撞上一堵牆,再也無路可逃,幸好最後還是讓我順利地鑽進祭壇的正下方。
當時我已經知道大石階和小石階的存在以及它們是做什麼用的了,只不過,別說是走在上頭了,就連路過附近的機會都沒有。我去找紗霧的時候通常都是在谺呀治家的別棟或後院里玩,絕不會靠近巫神堂,頂多只是遠遠地看一眼。我想紗霧或許也是刻意不讓我靠近主屋的北側。
確定進入巫神堂里沒有人之後,終於可以離開等待室,這樣的結果令我心情大好。只不過,雖然為時已晚,但是我仍不免猶豫了一下——會不會自己接下來所要進入的地方,其實是個比我現在待的地方還要恐怖上好幾十倍的空間呢?因為等待室就算充滿飄散恐怖的氣氛,畢竟只是巫神堂的附屬品,巫神堂才是真正舉行儀式的空間……
從叉霧奶奶的自言自語中,我知道再過不久,幫忙抬棺的佃農子弟就要來了。一般來說,需要四個人才能夠抬起棺木,但如果是小孩子的話,可能兩個人就足夠了也說不定。無論是再怎麼值得信賴的佃農,這件事畢竟非比尋常,人數應該是愈少愈好吧!
可能是下意識地想要離棺材愈遠愈好吧!我發現自己雖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半身卻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勢往後仰,於是我反過來把臉靠近棺材邊,試著叫叫看:
(啊……!)
儘管如此,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那可能是因為她天生彆扭,不願意坦率地加入我們的行列,所以每次遇到她的時候,都會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學校?」「今天我們一起回家吧?」「要不要四個人一起玩?」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她對於這樣的邀請,永遠都是以瞧不起人的冷笑來代替回答。
「原來紗霧沒有來上課是因為被山神選上,被帶到神山裡去啦!」
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因為我實在不確定,變成案山子大人的到底是不是小霧。雖然我問過芫叔無數次,但是他的答案永遠都是用一個:「沒錯沒錯,聽說是姐姐。」可能他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吧!然而,就算有姐妹之分,但名字聽起來都差不多,所以就算告訴我是姐姐小霧,我還是覺得非常不安,光靠村子里的謠言實在無法放心,非得聽上屋的人直接告訴我,我才相信。
房裡馬上就有了反應,我打開紙門,像忍者一樣地溜了進去。
「漣哥哥……?」
所幸包括四個角在內,到處都不見黑子的人影,所以我便往叩拜所走去。平常正面和左右兩邊的帘子都會放下來,但是那天正面的帘子卻是拉起來了,在黑暗中可以看見祭壇及周圍放著各式各樣村民供奉的日常用品。當然,案山子大人就是被供奉在正中央,雖然具有十分強烈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但是在那個時間點上,抓住我所有目光的還是擺放在祭壇前面的迷你小棺材。棺材上有兩把割草用的鐮刀,刀刃的部分在棺木中央重疊,呈現出一個×字,在棺材兩旁的燭火照耀下,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妖異光芒。
「嗯……」
叩、叩……
伴隨著通往穿廊的木板門被打開,巫神堂內透入了一縷光線,同時也聽見一道較粗的男子聲響。然後木板門又被關起來,陽光再度被隔絕於室外,黑暗中浮現了兩個前來幫忙的佃農子弟身影。
叉霧奶奶恐怕是熬了什麼葯給小霧喝吧!至於是會致死的毒藥、還是讓身體不能動的葯,我就不知道了,但藥效似乎沒有完全發作倒是可以肯定的事。因此小霧在棺材里恢復了意識,向外面的我——至少她知道是叉霧奶奶以外的人——發出了求助的訊號。
(如果是大哥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大石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