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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01

PART THREE

飛船山之戰十年後

01

「這麼說,這裏跟你記憶中文明世界的那些酒吧很像?」
鎮上的共生體也都脫掉了夾克衫和綁腿。一個工作小隊由三個共生體組成,他們在街道一側一字排開,正在挖掘排水溝。即便是像挖溝這樣的簡單工作,那三個共生體也以一種超級組合的合作方式忙碌著。用鐵鏟挖土、裝進桶里、搬走,所有步驟一氣呵成,配合天衣無縫。
「我是你姐姐!我……」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聽聽,像不像文明世界的夜總會?」約翰娜說。
「那不過是幾個了不起的字眼組合起來罷了,包含著許多一廂情願的想法。」其他人都沒有說話。停頓片刻,愛斯芭聳了聳肩膀接著說,「您看,女士——」
「那是什麼?」拉芙娜說,「聽上去真夠官方的。我還以為一切官方事務我都有份呢。」
「這我知道,約翰娜。」歐文說,聲音有點刺耳。
溫達的小女兒席卡坐在她身旁的檯子上,顯然是在「監督工作」。
每當拉芙娜·伯格森多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緒之中,她都會試圖想象約翰娜和傑弗里的那段經歷。和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倆也是孤兒,但一開始他們的父母也成功抵達這顆星球了。約翰娜目睹他們遇害,目睹半數同學被殺。而她當時只有十三歲,在這個荒涼的世界苦苦求生,一年的時間里受到過善待,也遭遇過背叛。然而多虧這對姐弟的指引,「縱橫二號」才能穿越戰火,安然降落在飛船山上。
「是嗎?」約翰娜把啤酒放回桌上。
「呼——」約翰娜極盡誇張地表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但拉芙娜能看見她的真心實意,「哦,還有,拉芙娜,你最好別跟內維爾提這件事。他會得意忘形的。」
「我在樓梯口遇上她們的。」傑弗里說。
「你在斯特勞姆文明圈有過這種經歷?」
最後,約翰娜、溫達和成衣師傅繪製出一張草圖,圖上是一套式樣奇異的斗篷和褲子。溫達宣稱,時尚界和內維爾都會對此深表欣慰的。大眾美學的淪喪,這可能是拉芙娜見過的最有力的實證了。
「好吧。」拉芙娜走上台階。傑弗里今年十九歲,按照斯堅德拉凱和斯特勞姆文明圈的標準,他已經是成年人了。很久以前,傑弗里是個人見人愛的男孩,既勇敢又善良,但這些已經無關緊要了。後來他成了那幫臭小子里最叛逆的一個,但這段時期也已成過去。多虧有內維爾看著他。每當約翰娜無法同他說理時,冷靜又老練的內維爾總能成功說服他。運氣好的話,他當前的問題可能只是暫時性的退步。「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近況。」拉芙娜說著,指了指傑弗里和阿姆迪身後的入口,「要是你不方便,我們三個也可以下次再聊。」
大家紛紛點頭。
「山人自有妙計!」
「你覺得是誰?」約翰娜被表情出賣了,答案一目了然。
「……我,唉,好吧。」是時候重整旗鼓了,「我想那時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現在是時候為將來做打算了。在我們所有人中間,只有我接受過操控『縱橫二號』策劃系統的訓練。我應該把時間都花在這件事上,領導王國的任務就交給你、內維爾和木女王了。我只是個資料庫管理員,不是領袖。」
「尤其是較年長的孩子——」歐文說。
男孩眼中閃過一絲火星:「好吧,但你是知道的,我整個春天都跟隨梅麗·萊森多的團隊,在下海岸勘探特殊金屬。根據『縱橫二號』的指示——」
說完,溫達和約翰娜都大笑起來。
「你正在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拉芙娜說。
「行,我來搞定。但別忘了,這禮物是個驚喜。他知道會有生日派對,不過——」
傑弗里在高台上晃了一下:「你在樓梯上也碰到我了,拉芙娜。那三個傢伙不過是傳瞎話,你要怪就怪我們大家好了。」
「是啊,從今往後一千年間,您也將一如既往這麼年輕。我們所有人——即便是較年長的孩子——都將在幾百年後死去。我們中一部分人已經開始衰老,開始脫髮,就像受過輻射損傷一樣。還有發胖。最年幼的那批孩子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延壽治療。我們的下一代會像蜉蝣一般早早死去,比我們還早上好幾十年。」
「但成百上千萬的種族都是這麼做的,」歐文繼續說道,「這是產生新的天人最普遍的方式。我父親認為,斯特勞姆人終將去往超限界下層某個空置的褐矮星上墾殖,從而實現飛升。他說,我們斯特勞姆人始終有一隻向外延伸的手,我們勇於承擔風險。」歐文肯定是注意到了拉芙娜的表情,趕忙說下去,「然後事態急轉直下,這種事也在數以千計的種族身上發生過。和我們的超限實驗室一樣,有時遠征隊會被天空的居民吞噬,或者被直接摧毀,有時母星所在的恆星系統都會受到牽連,慘遭滅頂之災。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因何被下放至此,問題的答案與我們已有的認知完全對應不上。」
年輕的女孩微笑著說:「沒錯,今天確實好極了。」
傑弗里沒有專門去人類座椅上落座,而是爬上了通常供爪族使用的高台,神情陰鬱地俯視眾人。「所以,這些人自稱『災難研究組』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說。
「這麼快就回來了?」有人對阿姆迪和傑弗里喊。然後她看到了拉芙娜和約翰娜,於是緊張地笑起來,「哇,反叛的話題開始還不到五分鐘,秘密警察就現身啦。」
「我——」約翰娜遲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他們本該暴露的才對,肯定還有什麼人在,幫他們設計了那場逃亡。」
「你也這麼想嗎?」
「沒錯,有你帶領我們,我們終將擁有那樣的科技,人數也會增至成千上萬。要是在那麼多人里還找不到如意郎君,那就是你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最年輕的那批孩子在逃亡之前完全沒有接受過延壽治療,更不用說第二代了。他們會迅速衰老,興許都活不過一百歲。他們甚至活不到科技進步、人類獲救的那一天。如此一來,重新回到冬眠箱里或許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她們倆向本招招手,穿過臨時鋪面走進店裡。拉森多針線行里也有爪族僱員。事實上,這家店鋪原先的經營者叫針線,是個大部分組件都很年輕的六體。針線對於現在這種合夥經營的模式很是滿意,畢竟縫紉也屬於那類「問題職業」之一。不同的共生體一旦靠得太近就會頭腦發暈,因此在這種狹小的空間里,他們能輕鬆完成的事不多,除了開戰、做|愛,更常見的就是雙雙昏迷。相反,人類做這種需要近距離服務的工作則非常理想。他們中每一個個體都和共生體一樣聰明,而且即便緊挨著顧客也能專心工作。這是人類與共生體的完美組合。融入當地,讓當地人需要他們,這一點極為重要,但拉芙娜總覺得拉森多一家融入得有點過頭了。人類必須重建科技文明,而不是滿足於量體裁衣。
一段木製階梯塗著光潔的油漆,曲曲折折,通向酒館入口所在的主樓層。約翰娜輕快地連蹦幾級階梯,拉芙娜緊隨其後。當她們離入口不到半程時,高處的大門打開,一群十幾歲的孩子走了出來,聚集在樓梯口。
「你可以身兼二職!資料庫管理員和考古學家本來就是復興文明的關鍵。」
「如果真是『你們大家』,那『災難研究組』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這背後肯定另有主謀,我要——」
一如往常,一見勢頭不對,約翰娜便會出手相助。「關於這一點,歐文,」她說,「我個人保存的記憶要比你們更多一些。我還記得我的父母準備這場逃亡時的情形。超限實驗室不只是單純為了實現飛升,我們得到了一座廢棄的資料庫。我們在窺探天人的歷史。」
拉芙娜轉了轉眼球:「重建文明需要的時間確實更短,但我們恐怕壓根兒沒有那麼長的時間。瘟疫艦隊可能已經造出了小型星際衝壓發動機,界區也可能再次滑動——」她吸了口氣,平復一下情緒,「我想說的是,我們在學院里教給你們的一切,其真正意義就在於,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全速準備。我們必須做出犧牲。」
她們探訪了商業街上一家又一家商店,逛遍了卵石廣場上的夏季市場。約翰娜事先準備了一張清單,上面不光有木女王和行腳的建議,她的朋友雷吉娜和九_九_藏_書吉絲克——二人都已結婚——也幫了忙,就連內維爾本人也貢獻了意見。約翰娜買到一匹嵌花布料,共生體穿上后可以通過各個組件看到的圖案拼湊出完整的印花。
希達插嘴道:「哦,就比如老有人指揮告訴我們干這干那!」
約翰娜沒有回答。拉芙娜又沉默地走了幾步,重申自己的觀點:「我只是想說,我需要把更多時間花在『縱橫二號』上。畢竟我是個資料庫管理員,在這種形勢下,讓我去做別的工作是對人力資源的浪費。在我看來,你和內維爾才是最佳人選,應該和木女王共同管理王國事務。」
「是的,女士,」歐文說,「但這一切只能說明我們對善惡的理解有多膚淺。我們被困在這裏,年長的孩子相信自己失去了一切,終日怨天尤人。但在官方記載中,好人和壞人有可能是完全顛倒的。」
桌子另一頭,傑弗里寬慰似的拍了拍阿姆迪的腦袋:「他的意思當然不是說他也這麼認為,拉芙娜,但他告訴你的都是實話。正是因為沒人清楚超限實驗室里發生了什麼,而我們又是如何逃脫的,才有了災研組。他們根據已知事實推斷,一直以來我們或許顛倒了善惡雙方。進一步的分析則指出,反制手段十年前的那次行動是一場星系規模的暴行,所謂不斷逼近的可怕怪物本來就不存在。」
傑弗里有些猶豫,但她溫和的話語還是見效了。「好吧,我們聊聊。整件事,呃,透著古怪。」他說著轉身拉開酒館的門,讓拉芙娜和他姐姐先進去。
約翰娜和另外兩個共生體閑聊起來,他們的薩姆諾什克語說得不太好。拉芙娜跟規劃師交談了幾句,了解到一些近期的維修工作。對方問起一年多前就答應給他們的工具,她回答:「我們在能源供給上出了點問題,不過你還是可以指望在下雪前收到這批工具。」
拉芙娜朝約翰娜擺擺手,意思是「沒關係」。傑弗里向來缺少禮貌,她只希望他別再倒退回叛逆期去。
「我做的那些決定只有一部分得到認可,其餘的並不受歡迎,可能在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內都不會被接受。」有些決定或許會在整整一個世紀里都錯得離譜,然後一夜之間又對得理所當然。
有些孩子過於輕巧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忘記了曾經擁有的文明。其他一些孩子則因為從天堂跌落的事實無所適從。好在還有約翰娜這樣的孩子,拉芙娜才能重拾信心:假以時日,他們或許真能通過命運的考驗,倖存下來。
一進酒館,撲面而來的暖意提醒人們,即便在夏天,陰影裡頭也還是冷的。四周瀰漫著煙草和香料的氣味,還有早就習以為常的共生體的體味。傑弗里緩緩移動到約翰娜和拉芙娜前面,領著她們走進一條低矮狹長的走廊,煙味更濃了。在這個地方,健康觀念和消防管理條例都還沒有出現。
「……我會再送些搭扣過來。」約翰娜說。
「我——」拉芙娜剛要開口,卻猶豫了。我能怎麼說呢?你們的父母貪婪又粗心,而且倒霉至極。她愛這些孩子,至少是其中的大多數,為了保護所有孩子,她幾乎可以做任何事。但有時,她看著他們,只能想到他們的父母因為貪婪而自取滅亡。她瞥了一眼約翰娜。幫幫我。
「不,我是說,我們很難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聽著,我們的父母都是科學家,他們在超限界下層做研究,那是個危險的地方。他們是在和未知打交道。」
但到了夏天……明明是同一處地方,反差居然如此之大,全然超出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想象。積雪消融,小部分深藏於高山與冰川之中。這一年春雨充沛,綠意在森林、石楠叢和農田間蔓延,林木線以下的世界一片生機盎然。今日美麗更甚。雨停了,天空清澈明朗,只有幾朵白雲遙掛在海島上空。每一個晴朗的夏日,太陽始終位於地平線以上。中午,太陽就已走過半程,而後便是無止無休的午後時光。
「嘿,約翰娜!拉芙娜!」溫達站在一張縫紉台前。幾張檯子並排放置在高高的煙色玻璃窗下,陽光照射在工作台上。拉森多針線行共有三位成衣師傅,此刻都在忙碌著。溫達在屋內來回走動,調整量具,捲起剩餘的幾匹布料。這其中就有「縱橫二號」生產的珍貴面料,是那艘飛船的實感圖形顯示裝置退休之前的最後一批產品。
「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假定殘存的艦隊依然想要摧毀我們。」我的那個夢——
拉芙娜露出微笑:「我想,我們都曾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我是說,我們中所有願意正視這段歷史的人。」
「當然是那種適合白馬王子的禮物啦。」其實約翰娜已經有想法了。她比拉芙娜更常來這裏,她還向木女王和行腳打聽過那些偏遠地方才有的稀奇玩意兒。本來,剜刀並不打算將秘島作為他未來帝國的首府,但無論如何,這裏如今成了木女王領地的核心商業區。又因為與長湖共和國為鄰的關係,秘島一直都是體驗異域風情的好去處。
螳螂之兆酒館是拱頂結構,高處牆壁上鑿有大量凹室,內部鋪設了軟墊。今天的顧客大都是人類。頂層可能還坐著兩三個共生體,但主樓層只有酒保是爪族。果不其然,那些音樂全是酒保一人的傑作。
「這東西不太適合人類吧。」拉芙娜說。
「嘿,約翰娜!嘿,拉芙娜!」這個七歲大的孩子滿懷喜悅,不過沒有站起身來,「我現在沒空聊天,奴隸主正催著我幹活呢。」然後她拉著顧客,如同小鳥啁啾一般,說了些讓對方安心的話。
前科技時代的「共識構建法」,這些孩子恐怕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當初,拉芙娜為了精簡課程,選擇跳過這一步驟。她原本以為,信任、友愛以及共同的目標,足以讓他們撐到擁有更高科技和更多人口的那一天。
約翰娜用力地搖了搖頭:「什麼?歐文,這種邏輯也太混亂了。」
「對她有好處。事實上,你們的結合對我們人類來說意義更甚。大家都那麼喜歡你們,他在孩子們中間大受歡迎,而你在爪族的心目中獨一無二,或許——」或許是時候了。
拉芙娜點了點頭,說:「但對於年長的孩子來說,這裏的生活只是那場浩劫的尾聲吧?」可不是嗎?拉芙娜也常常這麼想。
他們與剜刀和鐵先生時代的奴隸截然不同。當拉芙娜和約翰娜從旁經過時,超級組合注意到了她們,暫時恢復成三個彼此獨立的共生體,用人類語言大聲同她們打招呼。拉芙娜認出中間那位是剜刀-泰娜瑟克特手下的城市規劃師。
「感覺從沒在這一帶見過這麼多外鄉爪族。」拉芙娜評論道,語氣中帶著疑問。通過那些可笑的紅夾克,她認出了來自東部家園的共生體。其他地方來的爪族也不難辨識,要麼根據他們散漫的姿勢,要麼是因為他們不知羞恥的調情方式。約翰娜·奧爾森多將所有細節一一道來,這也是拉芙娜喜歡和她出來逛街的另一個原因。
「好吧,但即便如此,還有一個問題:威脅究竟有多大?艦隊遠在三十光年之外,以現在的航行速度,恐怕一個世紀也前進不了一光年。就算它真想對我們不利,我們還有幾千年的時間可以準備。」
約翰娜的聲音聽著有些刺耳:「嘿,你們在幹嗎?」
在桌子周圍,這些已長大成人的孩子都滿懷敬意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我的意思。對於溫達和本這樣的人來說,是否由你領導意義重大。」
歐文微微一笑,示意希達安靜:「不管怎麼說,您也看出災難研究組的魅力了。他們拒絕承認我們的父母闖了禍,拒絕接受我們必須做出犧牲。我們都是難民,沒法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又是誰害我們淪落至此。我想我們中沒有誰在知情的情況下跟那些極端分子談過,他們總是借外人之口散布他們的主張:既然我們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優秀,那就該把賭注押在他們身上,就該相信瘟疫根本不是怪物,所有那些準備和犧牲或許都是……呃,在為邪惡勢力服務。」

拉芙娜想起溫達·拉森多越發灰白的頭髮。但這並不意味著我錯了!「聽著,歐文,我們的醫療研究水平最終https://read.99csw.com會大幅提升的,只是當前不該把它放在首位。我可以給你看看『縱橫二號』生成的進程圖表。我們都想發展行之有效的醫療技術,但這個過程中的陷阱多得數不清。何種治療手段難度最大,會對哪些孩子造成傷害,這些都是我們無法預知的。一旦醫療程序出現大問題,我們就可能深陷泥潭,耽誤社會發展的整體進程。目前,我們至少還有二十口冬眠箱可以正常工作。我敢肯定,總有一天我們會研發出冬眠箱所需耗材的。如有必要,我們可以把衰老將死之人先冷凍起來。沒有人會死。」
「而且只是碰巧。」約翰娜插嘴道,對她弟弟漫不經心的態度並不買賬。
「嘿,溫達!我來是想徵求你的意見。」約翰娜把那塊嵌花布料平鋪在展示台上,「我想送點東西給內維爾,作為他的生日禮物。你說這料子穿在人類身上會不會太傻了?」
「我沒想到,你一直覺得是在孤軍奮戰。你可以為我們付出一切,我們也同樣可以為你這麼做,我以為你是知道的。」約翰娜低頭看著那幾包布料和派對裝飾,微微一笑,「好啦,說點別的吧。我跟內維爾在一起非常開心,我的生活因為他而明亮起來。我早該注意到的,你那種孑然一身、找不到人分享的感覺。你是不是很想念范?」
「或許,這就是我們找不到直接責任人的原因,約翰娜。」
「什麼?」
那個小女孩是第二代孩子中最年長的,她滴溜轉了轉眼珠:「會的會的,我今天休了一天假。不過比起乘法,我更喜歡縫紉。爸爸在那兒呢,媽媽在裡頭。」他們是本·拉森多和溫達·拉森多,也就是小溫達口中的「奴隸主」。
希達忍不住了:「你們爪族又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死法!」
拉芙娜拉著約翰娜走在街道中央,她不希望路過的爪族聽見她們的對話。「唉,我只是不想再當什麼聯合女王了。」她說。
阿姆迪走下台階,一個組件把腦袋輕輕靠在約翰娜身上,另外兩個貼著拉芙娜。「很高興見到你們!」共生體用小男孩一般的嗓音說。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個八體,共生體要想保持頭腦清醒,這個組件數量差不多就是極限了。拉芙娜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所有組件都還是幼崽。那時它們那麼小,你可以一次性抱起四個,剩下四個則在你的腳踝周圍打轉,提出各種問題,炫耀自己的知識。他和小傑弗里關係太過親密,以至於有些爪族把他們倆當作一個共生體,還稱呼他們為阿姆迪傑弗里。現在沒人再這麼叫了。如今,阿姆迪每個組件都長得很大,甚至有點超重。乍看之下,他體魄強壯得有點嚇人;再看一眼,閑聊幾句,你就會明白,阿姆迪太靦腆了,不可能威嚇任何人;等看上第三眼時——無論是你真的想要了解他,還是他樂於炫耀自己——你便意識到,阿姆迪恐怕是你能在這裏遇到的最聰明的生物了。
「有時候。」其實是經常,「我們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我並不完全了解他。恐懼佔據著他的心靈。」
哈!拉芙娜伸出手,挽著約翰娜的胳膊:「所以什麼時候……」
領頭的男孩聽聲音像是加儂·喬肯路德。他答道:「只是把真相告訴大家,小丫頭。」沒錯,正是加儂。看到拉芙娜的瞬間,他臉上的冷笑消失了。說來奇怪,他似乎有點做賊心虛!他小心地從她身邊側身通過,避開了她的目光。
「哦?那我在樓梯上遇到的那三位呢?」
其中一人轉過身去,把頭探進酒館里說了句什麼,大概是:「是啊,想想吧,這樣更合情理……」
「你是說懷疑瘟疫的威脅並不存在?」

「這種觀點很有吸引力。」傑弗里挑釁似的瞪著她,「因為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的父母沒有創造出什麼可怕的怪物,他們也不是愚不可及的笨蛋。這也意味著,我們現在的犧牲都是……不必要的。」
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是阿姆迪:「我想這正是災難研究組與你意見相左的地方。他們認為,無論對人類還是爪族,瘟疫從來就不構成威脅。他們還說,即使真有威脅,那也是反制手段造成的。」
約翰娜又登上幾級台階,說道:「好吧,傑弗里,怎麼回事?」她話說得很輕,但拉芙娜發現,約翰娜已經走到了樓梯中段。階梯最上方站著傑弗里和阿姆迪,人類和共生體都是滿臉的吃驚和不悅。共生體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帶著更加明顯的不安,就連拉芙娜也一眼就能看出來。相比之下,傑弗里表現得更沉穩一些:「嘿,姐。嘿,拉芙娜。有陣子沒見了。」
「這是他們告訴你的?」
拉芙娜和約翰娜運氣不錯,選擇在這一天去秘島南端的市場。她們從飛船山坐纜車來到山下,又乘輪船渡過了一千五百米寬的內海峽。就是那道海峽,將剜刀昔日帝國的首府與大陸隔開。不過現在,她們正走在寬闊的鵝卵石路上,盡情享受溫暖的陽光。
拉芙娜努力平復語氣道:「你說的犧牲具體指什麼?學習初級編程?學習算術?」
約翰娜看著拉芙娜,目瞪口呆:「你瘋了嗎?」
沉默。連酒吧的背景音樂也漸弱淡出。他們討論得出的竟是如此荒誕的結論,拉芙娜顯然是最後一個意識到這件事的人。終於,她輕聲說:「你不是說真的吧,阿姆迪。」
「當然!」約翰娜說,「在那之前,希望你記住,我們對你滿懷感激,即便抱怨的時候也同樣如此。內維爾和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大街上,拉芙娜能看到一些人類孩子。他們和約翰娜年齡相仿,或者更年長一些。他們正要走進一間酒館。拉芙娜朝那個方向點點頭:「你說真的嗎?」
「好的,好的,」溫達點頭,「但當前最緊要的是,拿到內維爾的尺碼。」
「好吧,我們的確很難證實這一切。它的破壞力太大,幾乎摧毀了我們,損失無法計量,但——」
「哈!」約翰娜說著,一把摟住拉芙娜的肩膀,「就算我們都瘋了,瘋的方式也不一樣。拉芙娜,我們需要你——」
「你應該特製一份禮物,就用那些嵌花料子。」
「好吧,先放過你和內維爾了,我只是說現在。」
太陽向北偏移,日影在整條街道上鋪展開來。
「哦,那不過是——」希達剛要解釋,另一個名叫愛斯芭·拉特比的女孩就搶過話頭道:

約翰娜點點頭:「是的,只是程度上各有不同。我知道,你自己對此也有過懷疑。就比如,既然瘟疫艦隊已被反制手段阻隔在外,它是否還有興趣進一步追來爪族世界?」
拉芙娜認真地聽著。我還能說什麼呢?早說過無數遍了。但她無法保持沉默:「那些否認者聲稱,我們沒法知道真相。這是謊言。我知道真相。我曾在中轉系統為弗林尼米集團工作,瘟疫在『縱橫二號』起航前半年就開始作惡了。它從你們的超限實驗室向外傳播,在你們逃跑之後幾個小時的時間里就接管了飛躍界頂端。這是我在新聞上看到的。藉助弗林尼米集團的資源,我能夠實時跟進瘟疫進行無差別殺戮的所有細節。那個怪物佔領了斯特勞姆文明圈,摧毀了中轉系統。它追趕著我、范,還有車行樹,一路來到這裏。在這個過程中,它摧毀了斯堅德拉凱,殺死了飛躍界絕大多數人類。」這些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過他們的事,「在我們到達這裏之前,始終沒有針對瘟疫採取防衛措施。沒錯,范和反制手段的駭人程度難以估量。反制手段的確困住了我們,但也困住了瘟疫,留給我們人類一線生機。他們否認這些事實,但這些事情並非無從驗證的傳說。我就在現場,親眼見證了這一切。」
「愛斯芭,拜託,叫我拉芙娜就好。」唉,我總在提醒,可有些人,比如愛斯芭,老是忘。
「結果那座資料庫蘇醒了。我的父母認為,我們可能一直在被牽著鼻子走。好吧,我猜所有成年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最後,我的父母發現,實際風險遠比表象大得多。我們挖掘出了一個可能威脅到天人本身的存在。」
約翰娜嘴上仍掛著微笑,同時面露疑色地說:「超限實驗室跟這兒完全沒有相似之處。」據拉芙娜所九*九*藏*書知,超限實驗室只是一片網格狀營房,位於一顆圍繞著紅矮星旋轉、沒有空氣的行星之上。「在去實驗室以前,」約翰娜接著說,「我們大多數人都來自斯特勞姆星。那裡有城市和公園,而這裏呢?雖然我已經非常習慣這裏,勝過其他任何地方,但我不明白它如何能讓你聯想起文明世界。」
她們與過往的爪族頻頻相遇,儘可能地相互避讓。鎮子的這個區域禁止馱豬和貨車通行,但空間依舊有限,對共生體來說只是勉強夠用。不遠處竟還有幾個人類。他們是所有孩子中最年長的幾個,如今都已長大成人,開始在當地工作。一瞬間,拉芙娜幾乎以為……「有一種重返文明世界的感覺呢。」她說。
約翰娜抓過一杯啤酒,半開玩笑地向希達舉杯致意:「既然秘密警察已經到位,你們就權當接受調查好了。惡徒們,還不從實招來?」
拉芙娜只是默默地跟著,望著走廊兩側牆上那些瘋狂的雕塑出神——那是爪族對飛躍界生活的想象,也為她的孩子們在這短短十年間的變化而驚奇。有趣。她總覺得約翰娜個子很高,雖然相遇那會兒後者只有十三歲,想來是約翰娜的性格使然。即便現在,約翰娜也不過一米七出頭,只比拉芙娜高出一點。至於傑弗里,她一直以為他是小個子。范當年駕駛飛船從天而降,把他從鐵大人手裡救了出來,那個時候他確實非常矮小。她還記得這個小小的孤兒向她伸出雙臂的情景,但現在,他必須深深彎腰才能保證不撞上天花板。面前這個傢伙一旦站直,身高將近兩米。
「哈,帶捲尺去的話,他恐怕會起疑吧。」
在另一家店裡,她們看中一些鑲嵌在黃金和黃銅雕像上的次等寶石。雖然拉芙娜貴為王室成員,但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裏也沒人會為聯合執政的女王提供什麼「官方贊助」。作為一位中世紀統治者,木女王真可謂經濟領域的改革家。
一隻手輕輕按在拉芙娜的胳膊上。約翰娜保持這個動作,直到拉芙娜強忍住盛怒,咽下已到嘴邊的一番話。然後,女孩說道:「類似的質疑一直存在。」
拉芙娜說:「歐文,我們在學院里講解過反制手段,你們確實獲得了特殊的幫助。最終,是反制手段——」還有范和老頭子——「制止了瘟疫。」
女孩局促一笑:「你看,連我都找到那個他了。我只是覺得,你總把我們當作孩子。考慮考慮吧……要知道,你會比我們活得都久。」
拉芙娜和約翰娜穿過店鋪古老的房間,這些區域並不是為人類設計建造的。她們壓低身子,以免頭撞上天花板,然後邁著彆扭的步子走進通往縫紉室的走廊。在爪族建築內部,共生體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拉芙娜與飛躍界上層的許多種族打過交道,但那些地方都配備了良好的空調裝置。這裏可沒有這類設施。
斯特勞姆人很少回顧歷史,但拉芙娜給孩子們講過公主時代的故事。在學院里,她用這段歷史將昔日的人類家園與今日的爪族王國相連。約翰娜笑著說:「拉芙娜,你應該喜歡當這個聯合女王才對。我敢打賭,你小時候玩過家家肯定扮演過女王。」
「別這麼說。你們是在衰老,但只是現在。遲早我們會擁有足夠的資源,回歸文明,重建醫學。當下的困境只是暫時的。」
「我想你說得沒錯。」
「我也沒有。」另一個人說。
溫達側身避開那些沉重的木頭凳子,走向展示台。她恭敬地向拉芙娜點了點頭,然後端起約翰娜的布料,對著陽光展開:「喲,這是來自下海岸地區的真品吧,約翰娜?」
那是人類的音樂,由人類演唱,伴奏用到十多種樂器,也可能只用了一台電子音響合成器。但酒吧里並沒有什麼電子合成器,也沒有樂器,甚至沒有任何唱歌的人類。歌詞出自某首童謠,至於配樂……可不怎麼像兒歌。這一系列的聲音恐怕都是某個共生體發出的。顯然,他對「縱橫二號」提供的資料做了點潤色和加工。人類文化流落到爪族世界,在機械記憶和中世紀物種的曲解中一步步重建起來。
「不喜歡被人指手畫腳也許是一部分原因,」歐文說,「但對一些人來說,醫療才是問題的關鍵。」他直視拉芙娜的眼睛,「這麼多年過去,依舊是您掌權,而您依舊年輕,看上去就和約翰娜一般年紀。」
約翰娜似乎沒注意到這一點:「好了弟弟,說說吧?」
拉芙娜笑了。一直以來,她對兩人的關係都很有耐心,但約翰娜今年已經二十四歲,而過完這個生日,內維爾就二十六歲了。在年長的孩子們當中,沒有誰能比他們倆更般配了。「那你打算送他什麼呢?」
本比小溫達還要忙。這地方已經人滿為患,嘈雜的思想聲足以讓共生體頭腦麻木。莫非是今天的好天氣帶動了這股購物狂潮?
兩個人類再次上路,朝秘島的商業街走去。「約翰娜,我想今天或許是自我們到這兒以來最美好的一天。」越過低矮的屋頂望向內陸,山峰高聳,飛船山上的新城堡彷彿從童話世界里搬出來的一樣。城堡下方半山腰處,「縱橫二號」的船殼如綠蚜蟲般晶瑩剔透。
「當時沒有。事實上,我不太確定爸爸媽媽是如何完成準備工作的。起初我們有三百個孩子,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辦法,把三百個冬眠箱偷偷運出了醫藥儲藏室,接著又裝上集裝箱船。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們剛好全都下課了——這你們也都記得吧。」
這句離奇而又老掉牙的比喻本該換來約翰娜的會心一笑,可她卻嚴肅起來:「拉芙娜,對於所有倖存下來的孩子而言,你就是我們的母親。十年前,我們還是孩子和嬰兒,爪族把我們當成奇怪的動物。要不是你將我們團結起來,像母親一樣照顧我們,我們大部分人早就在冬眠中死去了,就算還有少數倖存,也終會化作孤魂野鬼,被這片蠻荒吞沒!」
「我知道。但現在,情況就更好了。自從我和內維爾開始交往,好多事情都變得有意思了。人類似乎也比以前更有趣了。我和內維爾最近也,嗯,更親近了。我想為他過一個特別的生日,拉芙娜。」
她說的是螳螂之兆酒館。店名由爪族文字寫成,被刻在一塊一米高的雕像下方,雕像表現的是一隻雙腿直立行走的昆蟲。拉芙娜從未見過真正的螳螂,但她聽說,這種生物是下海岸村鎮一帶隨處可見的害蟲——當然了,真正的螳螂身長還不到五厘米。無論何時,只要有爪族說到人類登陸時的情景,總有聽眾問起那些新來的外星人長什麼樣。因為沒有可供演示的錄像,講述者是爪族,那些容易上當受騙的聽眾也是爪族,於是人類就被描述成了「特別特別大的螳螂」。事實上,螳螂之兆酒館的招牌——包括那件木雕——是從長湖共和國的一間酒吧買來的。不過有趣的是,這裏正是人類最愛光顧的一家酒館。
「是啊。」就在范·紐文死前不久,約翰娜見過他。她親眼見過,知道恐懼能將人摧毀到何種程度。她說:「我們有一百五十個人,拉芙娜,我們都愛你,至少絕大多數時間如此。你想過沒有,在這麼多人中間,你或許能再找到一個……你願意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什麼也沒注意到。」希達說。
「好主意!」約翰娜說。她們拐進微微巷,小巷盡頭是拉森多針線行。這家小店原本只有兩層,如今在門前也搭建起臨時鋪面。小溫達·拉森多正跪在地上,幫一位顧客的新生幼崽穿上天鵝絨外衣。
「呃,沒什麼。」
拉芙娜拍了拍離她最近的那顆腦袋,對共生體和傑弗里笑了笑:「是的,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們。」
關於斯特勞姆文明,拉芙娜有她自己的看法,經過十年的接觸和實踐,她對此更加確信,卻從來不曾向人吐露。於是她只是回答:「有時候是微小的細節,有時則是整體的印象。這裏既有人類也有異星生物,這在文明世界之外是很少見的。這裏的街道乾淨,寬得出奇,我知道共生體需要額外的空間,但……這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座歷史遺迹公園,坐落在某個多物種聚居的星球上。我們不妨假設科技只是被隱藏了起來,或許就在我們今天要去的那些店鋪里。你就當這裡是斯堅德拉凱,遍布遊客陷阱,能讓你心甘情願地掏空腰包。」
回到街上,九*九*藏*書約翰娜依舊笑個不停:「拉芙娜,老實說,我那話沒別的意思。」好不容易停下后,她還是像個傻瓜一樣咧著嘴。
「如果被喚醒的真是天人,那你爸媽的計劃肯定早就露餡了。」
酒館區靠近秘島中心區域,位於舊城堡南側。其實那座城堡也不算太舊,儘管在人類孩子到來前幾十年就建成了。曾經,剜刀的城堡是個令人恐懼的地方,是整個大陸的傳說。剜刀——重組之前的剜刀——為爪族做過整體而非凡的規劃。在人類到來之前,這個世界連火藥都沒有,印刷機作為當時的一項最新發明,轟動一時。在那樣的背景下,剜刀一手建立起極權主義國家,同時構建起一套科學方法論。有傳聞說,他製造的那些共生體怪物至今仍潛藏在舊城堡的什麼地方。拉芙娜知道傳聞不是真的,但剜刀-泰娜瑟克特的支持者確實存在,且已經滲透進木女王的諜報系統,緊盯著女王的一舉一動。
「是,我知道,我是所有孩子的老乾媽!」
「哦,那也不錯啊,因為我就是來買生日禮物的!」
「是的,」拉芙娜說,「在尼喬拉星上。」在公主時代,那裡確實有過年長公主和年輕公主共同執政的時期。公主時代文明是最新發掘出的人類文明,尼喬拉星是拉芙娜的故鄉斯堅德拉凱的前身,而尼喬拉人也可以說是約翰娜等斯特勞姆人的祖先。
「她們是要告訴你,下回記得像老實人那樣從出口出去。」是希達·奧斯勒,她還在為自己那句有關秘密警察的俏皮話發笑。有些人似乎被刺痛了,但幽默感才是希達最大的敵人。好在拉芙娜一眼望去,沒有看到她在樓梯間看到的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希達另外拉來幾把椅子,招呼他們坐下。
音樂從酒館里傳了出來。
天氣和暖!甚至可以說很熱!
「如果分成若干個分艦隊,則航速有可能更快。」
「但你明天會去上學的,對嗎?」拉芙娜說。
「是啊,她利用起我的名聲來從不手軟。」
阿姆迪臉上掠過一陣尷尬和悔意。他的組件全部年滿十四歲,都已成年,但他的心理年齡比她認識的任何共生體都要小。他確實是個天才,但羞澀而又孩子氣。
這幾個裁縫經驗豐富。地上的組件從肩頭卷盤上抽出軟尺,遞給顧客。檯子上的組件發出指令,如果此時顧客沒有因為外來組件靠得太近而頭腦混亂的話,他們就能適時地咬住捲尺,協助裁縫測量。在另外一些情況下,顧客會幫忙抓住下垂的衣料,一旁的裁縫組件則咬住別針針柄,小心翼翼地別在料子上。
「你意識到沒有,今天每經過四個共生體,你才會停下來和其中一個聊天。」
他身後的三個男孩年紀更小一些,兩個十七歲,一個十九歲,也都是些討厭鬼。今天他們一個個畏畏縮縮的,一聲不響地經過她的身邊,然後走下台階,動作也未免太快了一點。還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他們都穿著短褲,蹬著今年夏初開始流行的傻乎乎的低幫鞋。要是碰上雨天,他們肯定會小腿直打哆嗦,腳也會濕透的。
「嗯,」拉芙娜說,「我們也有憎恨的對象,那就是瘟疫。它的恐怖是任何飛躍界生物都無法想象的。我們後來得知,在與邪祟的鬥爭中,不只是你們的父母犧牲了,斯特勞姆文明圈毀滅了,斯堅德拉凱也間接被毀。為了阻止瘟疫,銀河系中的多數文明都消失殆盡了。」
「唉,還不就是老一套的製造恐慌。」但接下來,希達也想不出什麼俏皮話可以說了。謝天謝地。一說起瘋話來,希達總有辦法把場面搞得異常尷尬。她曾開玩笑說塔米和維爾姆有一腿,結果發現確有其事。「我們只是在揣測,你知道,災難研究組那些事兒。」
傑弗里惱怒地抬起手:「不,當然不是!我只是說出某些人礙於禮貌才沒有說出的觀點而已。在你接著提問之前,我就可以回答你,在場沒有人是這麼想的。不過對於孩子們來說——」
「是有一點像,但我每次只能騙自己幾分鐘。斯堅德拉凱的主要種族有六七個之多,卻沒有一個像爪族這樣。我們人類在人口數量上只排第三,但我們很受歡迎。那裡還有幾座模仿古人類時期的旅遊城鎮,吸引了除人類之外至少兩個種族的大量遊客。」
前方還有幾家酒館,充斥著問題、陌生面孔和流言蜚語,顯然更吸引長湖共和國的商販和東部家園的探子。拉芙娜注意到一個正在過街的共生體,他似乎從集市開始就一路跟著她們。
木女王的領地沿西北海岸向內陸伸展。以飛船山為中心,王國北部領土大致分佈在北極圈以北兩百公里的地方,在剜刀戰敗之後方才被納入版圖。爪族世界氣候溫和,風景如畫,很像第一代人類文明誕生的古地球。當然,「氣候溫和」只是相對而言。即便是有暖流經過的海岸,極地的冬天也無疑是可怕的。島嶼被堅冰覆蓋,四處白雪深積,黑夜無窮無盡,風暴每每來襲,你甚至看不見一點星辰。
大家都在搖頭。叫歐文·維林的男孩說:「我們沒法知道所有真相。」
酒保的組件離開了,阿姆迪在兩張桌子周圍,從各種位置上冒出腦袋來,有的組件已經坐到了高台上。他喜歡縱觀六路,而他又有這麼多組件,確實能做到這一點。高台上的兩個組件昂起頭來,聲音卻好像來自四面八方:「其實說起來,我跟鐵大人的一些試驗品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我們都是在殺戮中被製造出來的。我很幸運能得一善終,但其他人現在還是一團糟。有時我們會聚在一起,就過去遭受的傷害吐吐槽。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好像也做不了什麼了。」
「我也是。」歐文說,「還記得我們那時的生活嗎?住在臨時增壓艙里,毫無隱私可言。我看得出,他們當時很煩躁——好吧,是害怕,可他們完全沒有機會秘密行動。因此或許可以推斷,我們的逃亡只是某種存在走的一步棋——這也是災難研究組所持的觀點。」
「歐文!我才三十五歲。」按照人類的計算方法,三十兆秒為一個周期年,斯特勞姆人亦使用這套標準,「我看起來年輕沒什麼好奇怪的。在斯堅德拉凱,我還只是個低級別的年輕專家。」
「嗯,也不是很像。斯堅德拉凱的酒吧總是人滿為患,用爪族方式表達就是到了『和聲堵塞』的程度。對於人類和其他幾個種族來說,那裡是個談情說愛的地方,而這裏——」
「沒錯。他今天出城了,去東溪谷考察貿易前景。內維爾在人類中間很吃得開,我知道他也想和爪族發展類似的關係。總之今天,我們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他買件禮物。」
兩個女人經過第一家酒館門口。「我昨天剛來過,」約翰娜說,「最近的顧客大多是從內陸來的牧民,為了慶祝他們的遊牧節。」
今天的工作僅靠這幾個人類根本忙不過來。三個爪族裁縫坐在墊得厚厚的高台上,每個裁縫各自派出一個組件,盡其所能地為地面上的顧客試衣。在人類眼中,這個過程不免有些滑稽。分離出來的組件一身正裝,制服上別有長柄針,測量用的軟尺卷在領口的卷盤上。他們並非無法思考的單體,因為在墊子上正襟危坐的同伴一直俯視著他們,努力與他們保持聯繫的同時避免麻痹顧客的頭腦。地上的組件忙得不亦樂乎,不斷接收來自上層的指示。實際上,他們的肢體動作也沒比普通的狗利落多少。他們吻部前端緊閉,像一雙握起的脆弱的手;他們的爪子就和動物的一樣笨拙,儘管這些生物經常佩戴工具或鐵爪——也正因為如此,人類將其稱為爪族。
拉芙娜猶豫了,羞於承認這個事實:「可能吧,只是我發現,現實讓我……分心。起初我必須對你們這些孩子負責,但現在你們一個個長大成人,我可以集中精力,應對來自外部的威脅,在大限之日到來之前做好準備。我們只剩幾個世紀的時間了,惡鬼就要來了。」拉芙娜沒有把那個瘋狂的夢或是那次儀錶故障告訴孩子們。那天的狀況沒有再發生,數據也算不上可靠。她只能更加努力地工作,盡量不讓自己看上去像個瘋婆子。
待他們全部落座,酒保派出的組件又送來了幾杯啤酒。拉芙娜的目光掃過整張桌子,看了看都有誰在場。十個孩子。不,十個成年人。傑弗里和希達恐怕是這當中最年輕的。在座的人都還沒有小孩,但有一對新婚夫read.99csw.com婦。
「嗯,有啊。你知道,我是個早熟的孩子。不過,你應該很熟悉這種生活吧?」
「席卡,乖乖待著別動,明白嗎?」溫達說。令人吃驚的是,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居然照做了。爪族成衣師傅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著迷。
約翰娜注意到她的目光:「別擔心,那是波羅達尼,木女王的一個部下。我認得他的低音耳朵。」她朝共生體招招手,然後大笑道,「你不是說這裏很像飛躍界中層的城市嗎?」
約翰娜笑了起來:「啊,內維爾太保守了。說實話,我感覺他在等我跟他求婚呢。」她發現拉芙娜笑得更歡了,還帶了點狡黠,「拉芙娜,你可別說出去啊,我確實打算在生日派對結束后這麼做呢!」
「這麼說我們『只』剩下幾個世紀了,重建科技文明可用不著那麼久。」
拉芙娜微笑著說:「我們都遭受過這樣的指控。」
「其實人們只是去那裡兜個風、漫個步,對吧?我幾乎能想象這種花錢如流水的生活,就像我們馬上要做的那樣。」
「在這裏,每個人類從小就互相認識,就算我們加在一起也填不滿這些酒館。不過,光想想就挺有趣的,比如前面那一家。」
這下他真生氣了:「別管我了,約翰娜。你犯不著這樣,你又不欠我的。」
歐文有點退縮:「具體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拉芙娜點點頭:「這麼說,我們這趟行程帶著一個有建設性的目的。」孩子們非常看重他們的「生日」派對,雖然在具體日期上多少有些爭議,但生日對他們來說是連接過去的橋樑。她猶豫了一下,「但我們是在說誰的生日?」
「內維爾?」
兩個女子就那匹布料聊開了。孩子們逃出超限實驗室那年,溫達十六歲,是第一批蘇醒過來的孩子之一。她和內維爾·斯托赫特同齡,今年二十六歲,神情和聲音愉快而有活力,但頭髮已經灰白了。這是衰老的開始。自流亡之日起,拉芙娜便沉迷於研讀人類史方面的書籍。在自然條件下,如果不加干預,人類幾乎剛一成年便開始衰老。溫達從不抱怨,但她在這裏的生活負擔比大多數人都重,無疑比那些同齡的男孩更重。不過她還是比許多孩子幸運。因為年紀夠大,在逃離實驗室之前她接受過近乎完整的常規延壽治療。他們這批人基本都能活上二三百歲。
「我們需要你的決策力,拉芙娜。」
「這不一樣。這裏沒有什麼廢墟可供研究,所有問題的答案都藏在『縱橫二號』上。」拉芙娜朝飛船山的方向揚起下巴,「你們在剛起步時需要我的幫助,可現在你們都長大了。技術性任務迫在眉睫,況且……況且我已經厭倦當領袖了。」
「拉芙娜!十年了,這種模式很好。最初還是木女王自己提出來的,爪族歷史上有過先例,我們的歷史上也有。」
「哦,我也不是誰都認識——等等,你是說,我沒有達到平日里的社交水平?哈,好吧。」她們又向前走了兩步,離開帳篷區。當約翰娜再次看向她時,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但似乎有一絲驚訝:「你說得沒錯,我最近感覺有些不同了。這種感覺很陌生。要知道我們的生活,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過得很艱難。」
「那太好了!好期待你們的婚禮啊!」她站住了,二人相視一笑,「我敢說,木女王會為你們特別設立個慶典什麼的。」
拉芙娜注意到阿姆迪悄悄退了回去,似乎是想藏到傑弗里身後。她絞盡腦汁想要化解這場即將到來的衝突。過去的一年裡,傑弗里在各方面都表現得不錯。有了。「沒關係,傑弗里。我讀過你們的勘察報告,很優秀。」她或許有點言過其實了,「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三位……」她指了指樓梯下方。我應該說「你的朋友」嗎?真希望他們不是。「加儂說的『真相』是什麼?」
「嗯,沒什麼。」阿姆迪說,每一個組件都點著腦袋。
拉芙娜將目光從約翰娜身上移開,看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踩在鵝卵石路面上。「也許沒有幾百年那麼久,」她說,「瘟疫艦隊雖然連一台運轉正常的星際衝壓發動機都沒有,但或許有辦法把一艘小船提速至接近光速。或許它還有與神明聯絡的手段,能研究出達到光速的方法,乘勝追擊我們。我必須確保我們準備就緒,一秒鐘也不能浪費。」
歐文·維林舉起手:「我明白,女士。我想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包括螺旋牙線、班奇和貓條,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呢。」酒館頂層傳來尷尬地扭動身體的聲音。房間另一頭,酒保開口道:「嘿,那是你們兩腿人的事。」
她們離商業街已經有段距離了,前方街區近幾年建起了不少酒館。約翰娜似乎並不在意,她仍舊心不在焉的,一臉深邃的微笑:「日子一開始是很難熬,後來我們揭穿了維恩戴西歐斯的陰謀,打敗了鐵大人,從那以後……」她的聲音里揚起驚奇,「……哎呀,我現在每天都很快樂,有好多事要忙,殘體之家的事,人類之子學院的事,還有——」
「呃,好吧,以前去過幾次。」那時她是個羞澀的女大學生,還沒畢業,也還沒坐上去往弗林尼米集團的飛船。她在弗林尼米的交際圈裡完全沒有人類,至少在范·紐文到來之前是這樣。
「也許吧,但內維爾應該會喜歡這種點彩風格。它讓我想起了早期數碼風。」
「再議吧。」
正前方,樂聲響起。五彩光芒閃動,這就要歸功於那些用來渲染瘋狂情緒的枝形燭台了。傑弗里走了進去,拉芙娜、約翰娜和阿姆迪緊隨其後。
愛斯芭也點點頭:「可能是我們太固執了,但現狀就是這樣。並非人人如此,但起碼我們這些人還記得我們的父母和文明,而其中一些人因為失去太多而痛苦煎熬,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災難就是這樣,沒有哪個活人能為此負責。」
看到上面那群人,拉芙娜讓出一條路來。這段階梯只夠一個共生體單向通行,所以不比單個組件寬多少。男孩們沒看見她,只看到了約翰娜,便立即不說話了。其中一人說:「傑弗里,是你姐姐。」
一位成衣師傅繞開桌子走了過來,四個組件紛紛爬上凳子,從各個方向俯身察看起布料來。他是個五體,大部分組件都上了年紀,能聽懂一些薩姆諾什克語,但只是小心地說著爪族語。這些和聲拉芙娜是一句也聽不懂,但她看得出,他很高興能和約翰娜說上話。這個共生體是老兵,參加過木女王的遠征和飛船山之戰。在拉芙娜認識的人類中,約翰娜的爪族朋友最多,而且在許多爪族的心目中,約翰娜是至高無上的英雄。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戰後第二年,約翰娜在那般胡鬧之後還能得到木女王的原諒。
那天的午後無限漫長,日影緩緩偏移,卻始終不見日落的跡象。兩人沿途又進了幾家銀飾店,但約翰娜似乎只想要獨一無二的東西。她們這會兒已經來到商業街的北端,這裏商販營帳密集,擁擠程度幾乎達到共生體的忍耐極限,帳篷與帳篷之間相隔不到數米。
但今天的約翰娜可稱不上完美的導遊。「我……是,我想你說得對。」她環顧一圈混亂的營地,「我剛才有點走神。」她注意到拉芙娜臉上的微笑,「怎麼了?」
愛斯芭點點頭:「你說得沒錯,阿姆迪,但起碼你們憎恨的對象是個有實體的怪物。」
正前方傳來溫達的笑聲。絕大部分經營管理工作都由溫達負責,會計事務除外。和大多數人類難民一樣,她在算術方面不行。
說得好,孩子。拉芙娜心想。
「什麼?到底是誰在販售這種無稽之談?」拉芙娜忍不住脫口而出。優雅的領袖形象已然無法維持了。
「好的,拉芙娜。您看,問題在於——是的,您和您的爪族朋友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代替我們的父母照顧我們。我知道為了我們的學院,木女王和剜刀-泰娜瑟克特花費了太多的精力和財力。而現在,我們也想盡最大的努力,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做點事情。當然,最年幼的那批孩子仍舊過著快活的日子。」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我妹妹有貝斯里和人類玩伴,她還有我,她已經不太記得我們的父母了。對格麗來說,這裡是個神奇的好地方。」
「這我知道,傑弗里,我還知道你跟梅麗還有你能搭上話的每個丫頭胡來。可你都回來好多天了,怎麼也不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