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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27

PART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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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芙娜說:「澤克里托?你能回到你的機艙里去嗎?」
澤克再次因為不理解而搖頭。
傑弗里鬆開拳頭退後,由憤怒轉為驚奇。他指著那個單體說:「這個……東西誰都不是。它只是個通信網路!」
食物盛在軟松木碗里,有蔬菜和豆腐湯,就是稍微煮過頭了。拉芙娜猜測,精心準備這些食物的應該是對人類飲食有所了解的共生體。食物的味道真好。這感覺真奇妙,明明落入了大掌柜手中,她反而比遭綁架后的任何時候吃得都好。她只顧著享用早餐,一抬頭,發現傑弗里已經吃完了,正專註地看著她。他剛才對她說了什麼嗎?
傑弗里當然也聽出來了。他的聲音帶著寬慰:「沒關係,阿姆迪。你是怎麼找到通話方法的?無線電斗篷先生是誰——或者說,什麼東西?」
傑弗里努力眺向低處:「我想他們正在把我們帶往熱帶群落!」
傑弗里轉身:「等一下!我們得待在一起,不然——」他泰山壓頂般逼近單體。那生物踉蹌著後退,一屁股坐在鵝卵石上。持槍共生體的一個組件移動肩膀,雙筒槍管向前滑去,直至槍口消聲器越過頭頂。另一個成員走到那個組件身後,將槍口對準傑弗里。拉芙娜發現,持槍共生體的其他組件正盯著她。
雙體的兩個組件對望一眼:「好。試試看。」為了方便里托接收澤克暴露在外的身體一側發出的思想聲,兩個組件靈巧地交換位置,從傑弗里和拉芙娜的身上爬了過去。里托低頭拉開房門,轉眼間已經進入走廊。她始終側著身體,以便與澤克保持思想交流。
「約翰娜。」
阿姆迪點點頭:「這麼用無線電斗篷真是暴殄天物。真想不到他們會如此——」
「嗯,你覺得二十三分鐘後會發生什麼?」拉芙娜問。他們要把我們帶去審問,還是只是來收臟盤子?
阿姆迪聚攏成防禦姿態,惡狠狠地瞪著里托離去的方向。「我現在不想討論。」他說。
過了一會兒,傑弗里說:「唉。阿姆迪,你沒必要逞英雄的。」
「啊,少說廢話!」人類的語言從兩個爪族之間傳出。
「嘿,低科技有低科技的好處。」他說。
拉芙娜瞪了阿姆迪一眼:「翻得太誇張了。」
「阿姆迪,里托說了什麼?」
「他們來的時候沒遇到問題。」拉芙娜說。
那個四體再次出現時已是黑夜,艙內一片黑暗。房間里有一盞罩燈,但似乎不能用。除了送飯,那位乘務員還為他們示範了如何點燈。他是個快活的四體,完全不像一般概念里的那種獄卒。

共生體與單體在離王子幾米處禮貌地站住。單體剛一開口,阿姆迪的同聲傳譯隨即在拉芙娜耳旁響起:「幹得不錯,我的好共生體。你們拖住了逃亡者,幫我們爭取到不少時間。」
大掌柜的飛艇是爪族的想象力與「縱橫二號」的實用主義相結合的結果。客艙大致分成兩層,內部裝潢為恢宏的東海岸風格。主通道的牆體表面鋪著經過拋光的軟木層(對聽力好),搭配帶有隔音被的岔路,大大減弱共生體擦肩而過時出現的精神不適。天花板高一百三十厘米,對於共生體來說,這點空間就已足夠,但人類卻站不直身子。
「我發誓,」阿姆迪說,「純潔王子真是這麼說的。」
「到現在還是?」傑弗里說,「按照這種組成,換作別的共生體早就在多年前自取滅亡了。這是維恩戴西歐斯的奇迹,也是其他一切人的災難。」
「我看不至於,傑弗里。大掌柜對我們似乎還算客氣。」如此樂觀的說法缺乏說服力,拉芙娜自己也似乎沒什麼自信。
第二艘飛艇終於放下了登陸梯,一個共生體——身形矮小的四體——出現了。他的每個組件都帶著一對十字弩臂似的棍子。棍子金屬質地,筒狀,貼著背綁在組件身後,幾乎與肩齊平。拉芙娜起初還覺得那武器的造型獃頭獃腦,後來才意識到,那都是輕型槍械,與她和斯庫魯皮羅設計的火器非常相似。持槍共生體走向純潔王子,披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則與純潔王子並肩而行。
里托虛掩上門,然後爬上拉芙娜的小腿,把她的頭按到靠近門縫的地方,好像要讓拉芙娜聽走廊里的聲音。走廊透進的燈光使拉芙娜能夠看清周遭情況,但對於爪族而言,房間里一片昏暗。無線電單體看上去非常緊張。至於里托,或許她被嚇得不敢出聲,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噤聲是因為野獸特有的精明。
傑弗里瞟了一眼對準自己的雙筒槍管,攥緊了拳頭。
他被主過道里輪子滾動的聲音打斷。之後門閂拉開了,房門卻還關著。走廊里的爪族禮貌地敲敲門,發出一段和聲。拉芙娜聽出對方在請求入內。
「嗯,」拉芙娜說,「不知他能否勝任『偽裝公主』這個角色。」
傑弗里一時沒說什麼,似乎因事情的轉折而震驚。
澤克自己的聲音蓋過了阿姆迪:「而且,就算調集了全體組件,我也不太善於作為整體去思考。」
拉芙娜的思緒霎時飛到了比實際的窗戶遠得多的地方。如此說來,內維爾暗中勾結了王國的每一股敵對勢力,在這之中為首的又是誰呢?https://read.99csw.com
包括地圖在內的各種小玩意兒都被裝上了印有大掌柜標誌的飛艇。無線電斗篷單體走回廣場中心,身後跟著螺旋牙線和一名持槍共生體。螺旋牙線在抱怨著什麼,不時蹦出幾段意為「理解忠誠」的和聲。單體沒有理會那個殘體,他看了兩個人類一眼,用先前的成年人類聲音說:「如此遠距離的追蹤,總算有了完美的結局。走吧。」他開始向第一艘飛艇走去,然後趔趄了一下,轉身用小女孩的聲音說,「更正。帶人類上大掌柜的飛艇……呀呀,咔咔,咯咯——」他開始向持槍的共生體下達指令。
一名持槍共生體驅趕拉芙娜和傑弗里穿過廣場,而另一名攔住想要同行的阿姆迪和螺旋牙線。那個單體轉向阿姆迪說:「你不行,胖朋友,你去我的飛艇。」
他躺下,沉默一會兒說:「你知道,那斗篷可能只是沒電了——斯庫魯皮羅的無線電經常會出這類問題。如果太久照不到陽光,信號就會突然消失,既沒有錯誤提示,也不會顯示比特率異常。」
晚餐后雨勢漸小,氣溫持續升高。他們熄了燈,回到舷窗旁。閃電沒有了,也沒有星星或者月光。下方似乎不時有營火閃爍。從舷窗進來的空氣混雜著穢物與污水的氣味。
澤克發出一聲呼哨,身子往後一縮。針尖般的利齒距離傑弗里的臉只有幾厘米。
幾個小時后,雷電更為遙遠,但飛艇不再像以前那般平穩。它如同大洋波濤中的一隻小船,只不過它的運動更加變幻莫測。

傑弗里停下,低頭向對面望去。越過船體底部的弧線,他朝阿姆迪揮手致意。然後,拉芙娜身旁的共生體晃晃槍筒,示意傑弗里繼續登梯,拉芙娜緊跟在後面。接近船尾的地方,蒸汽感應式發動機不斷加速,發出嗡鳴。

傑弗里目送他們離開,幾秒鐘后關上艙門,將門閂複位。他搖了搖頭:「天人啊,他們看上去就像從酒吧出來、晃晃蕩盪回家的塔米和維爾姆。」
片刻之後,傑弗里冷冷地——但輕輕地——問:「好吧,誰在那邊?」
阿姆迪嗤之以鼻(通過澤克的鼻子):「他比那個白痴單體聰明多了。實際上,連維恩戴西歐斯自己都不知道的是,無線電先生的大部分組件有時可以通過無線電相互交流。現在,他只有三個組件在這兩艘飛艇上,還不足以讓他變得很聰明。但如果大氣條件允許,他就能聯絡其他組件,變成基本完整的共生體。不過這種情況很少見,而且到目前為止,無線電先生還沒有對任何利用他的共生體透露過這個秘密。」
「我敢肯定剛才那是烏特澤克菲爾弗佛塔里伊爾的某個部分,」阿姆迪說,「他的組件全都痛恨維恩戴西歐斯。」
「別擔心。」傑弗里溫和冷靜地說出這幾個字,但這是說給誰聽的?「如果這和剜刀的斗篷差不多,那麼澤克的震膜周圍肯定也都是痛點。我只需動作輕緩就行了,但澤克也必須信任我。」他掀起澤克身體左側的斗篷。澤克顫抖著,卻沒有咬他。
傑弗里爬向船體內壁,透過一個舷窗向外看。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神情黯淡。「我們似乎正在向南飛,我看不到另一艘飛艇。」他又張望了好一會兒,「什麼都沒有!」傑弗里離開舷窗,壓低聲音繼續說,「我好擔心阿姆迪。」
撓門聲仍在繼續。
傑弗里點點頭:「現在就你一個?」
傑弗里只是聳了聳肩,順勢上前爬到舷窗邊。過了一會兒他說:「下面全是雲,但我們還是在往南飛。那些說大掌柜的總部設在東海岸的都見鬼去吧,我想——」
「誰是他的頭號敵人?」 傑弗里問。
「抱歉。」她違反了自己給自己立下的不提公主時代的規矩,「斯特勞姆人稱之為『中間人』攻擊。」
閃電逐漸減弱,幾分鐘后,飛艇從雲層底部沖了出來。雖然下方還有不少烏雲,但它們都只是這片灰藍色深淵中零散的飄浮物而已。雨水持續拍打著飛艇外壁。經過剛才的轉彎與下降之後,另一艘飛艇終於進入他們的視野。它一路尾隨,或許就在一公里開外,但除了被遠處的電光勾勒出輪廓的瞬間,它幾乎不見蹤影。一段時間內傑弗里沉默無語,只是凝望著另一艘飛艇。
「我會想出辦法的。我們這次說得夠久了。最後一件事。維恩戴西歐斯和大掌柜都很可怕,但他們很不同,在很多事情上,維恩戴西歐斯都對大掌柜說了謊。他不想讓你們和大掌柜談話。近期最大的危險就是,維恩戴西歐斯可能會刺殺你們。要不是沒法瞞過大掌柜的耳目,他早在『黑心王子』的領地就殺掉你們了。你們被安排進大掌柜的飛艇,對此他非常生氣。」
傑弗里壓低聲音驚呼:「阿姆迪!你沒事吧?你怎麼——」
「但別丟了性命。」這可能是無線電先生的話,但不管是誰說的,這話點出了關鍵。
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對峙與純潔王子本人預想的不一樣。飛艇機組成員花了好久才固定好纜繩,因為王子的塑像比看起來要脆弱得多。裹著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在地勤人員之間穿行。這個生物的九*九*藏*書行為不同於拉芙娜見過的任何單體。他既不像里托那樣誇張地胡言亂語,也不像那個口才欠佳的殘體一般沉默不語。他似乎在用合理的方式與共生體談話。
拉芙娜笑了。阿姆迪從未放棄得到他自己的無線電斗篷的想法。即便是在恐怖地獄的邊緣,這種懊惱竟也能分散掉他的注意力。「阿姆迪,等我們逃了出去,我保證一定給你弄到屬於你自己的斗篷。你,你們所有人,已經在這裏創造了奇迹。」甚至包括里托。
「什麼?!」
「誰在說話?」拉芙娜問。一瞬間無人應答,時間長到足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和體熱。
那個單體咯咯一笑,想說點什麼,但只是切換成小女孩的聲音說:「別害……害怕。你們會喜歡我和我的飛艇的。」
「他說話很有條理,」拉芙娜說,「他可能還與其他幾個組件有聯繫。」
「飛越河流時,我能看到樹下面的一點東西。那是熱帶爪族的聚居地,至少我認為是。等到這些聚居地開始連成片,共生體便很難維持正常思維了。看下面,那片林子周圍。那塊斑駁的陰影,我想那是漂浮的棚屋。」
澤克口中傳來阿姆迪小男孩似的笑聲:「你說呢?就是維恩戴西歐斯自己。他很精明,不過,他也是木女王的後代當中最瘋狂、最下作的一個。而且,他的組件到現在還全是男性。」
單體皮毛上的花紋被無線電斗篷遮住了大半,但不管怎麼說,想通過單個組件來辨認共生體的身份本來就不容易。這個共生體的其他組件肯定也各自穿著斗篷,散布各處。但小女孩的聲音是從哪兒學來的?
事情應該也有光明的一面吧。「有可能把大掌柜爭取到我們的陣營來嗎?」拉芙娜問。
「對。」
「噓,噓!小點聲。如果你被發現,下場會和我現在一樣糟。但我很好,特別是此時此刻,能跟你對話真好。我們的好運部分源於維恩戴西歐斯身體欠佳,是某種嘔吐病毒,所以你才一直沒見到他本人。他還是那麼趾高氣揚,不過他一半的組件都在狂吐不止。不管怎麼說,我的兩個組件被扣在了烏特的休息室里。烏特和伊爾是這條船上無線電先生的組件。你們那條船上的是澤克。總之,我們把門弄開了一條縫,我其餘的組件還在隔壁。這個聲道剛好夠我正常思考。」
最終,各種猜測和徒勞無益的策劃都淹沒在矇矓而不安的睡意中。傑弗里在船艙的墊子上輾轉反側。他和拉芙娜當然都無法在這種狹小的空間內站直身子,好在平躺下來,拉芙娜能稍微舒展一下手腳。傑弗里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即使把腿支在馬桶蓋上,也不得不蜷著身子。
「同步了!」傑弗里驚喜不已,「你明白我的話嗎?」
她比畫了一個警示的手勢,但傑弗里已經爬到門邊,打開了門。外面走廊里亮著一盞汽燈。能看到兩個組件的輪廓,其中一個把鼻子探進房間,然後扭動身子從傑弗里身邊經過。
雲團密不透光,將他們層層包圍。他們全速航行了數分鐘。但似乎還在下降?雲團已經湧入艙內。她感到潮氣在臉和睫毛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飛艇外的閃電劃出藍色的電弧,在濃稠的雨霧中擴散。艇身傾斜,雷聲轟鳴。早餐碗盤的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
面對這種羞辱,純潔王子瞬間暴怒,他霍然起身,深褐色斗篷在他身後飛舞起來。廣場周圍的士兵見勢,迅即拈弓搭箭。又有兩名持槍共生體走下飛艇,這批地方惡霸便立刻偃旗息鼓了。他們顯然見識過火器的威力。純潔王子的目光掃過守衛和人群,他慢慢冷靜下來,邁動高貴而僵硬的步子離開了廣場。無疑,他會在未來說起今夜的故事,但只會在很久之後。等到那時,與他的說法相左的事實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他的手下從廣場上拖走戰利品,人群散去,但拉芙娜還是能看到許多平民躲在陰影中,害怕但又好奇地觀望著。
「我能聽到。」
拉芙娜沒聽到走廊里傳來任何警報。沒有無線電,他們在這裏的行動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察覺。「阿姆迪那邊沒問題吧?」她說。
飛艇底部,空氣中充斥著燃油的氣味,聞起來和斯庫魯皮羅的調和機油並無二致。但大掌柜的飛艇並非純粹的工藝剽竊:登船舷梯寬敞到足以容下整個共生體,比斯庫魯皮羅的設計奢侈多了。我看他們未必知道如何穩定浮升氣囊中的氫氣吧。
拉芙娜點點頭:「另外那個小女孩的聲音——」
拉芙娜想到了大掌柜對小格麗的所作所為。如果他對次要的敵人也如此殘酷,那——
傑弗里點點頭:「哪怕他只穿幫一次,我們也全玩完了。」
傑弗里以膝蓋為支點轉動身體,爬到門邊拉開了門。外面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四體,組件全都披著顯然是制服的藍色披風。這個生物警惕地後退一步,然後——或許是因為傑弗里的眼睛和他等高,要不就是他鼓足了勇氣——其中兩個組件端著一盤食物走上前來。「二十三分鐘。二十三分鐘,夠嗎?」這話是以格麗·拉特比的聲音說出的,但聽上去像是背書一樣。眼前的共生體看上去不像是個九九藏書愛折磨人的生物。
傑弗里把斗篷的左半邊卷到澤克的背上。「你確實聯繫不上其他組件了吧,老兄?」他看著拉芙娜,「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招招手讓里託過來。那個單體猶豫片刻,可能是想最後再仔細聽聽走廊里的動靜,然後她來到傑弗里身邊。里托的視線落在澤克身上,腦袋不安地前後晃動。傑弗里挪開讓出地方,然後拉了拉那兩個單體,示意他們靠近點。現在,他們幾乎都坐在了拉芙娜身上。

「烏特澤克菲爾弗佛塔里伊爾是維恩戴西歐斯創造出來的,但大掌柜不知道這件事。維恩戴西歐斯以為,只要他控制了無線電先生的網路,所有人都將成為他的傀儡。」
隨著咔啦一聲,門閂被拉開了。有誰在撓艙門。拉芙娜努力想要完全清醒過來。她有些困惑:按理說那位乘務員四體會禮貌地敲門,然後唱起和聲喚醒他們才對。
傑弗里正要寬解他,另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我會幫你的。」
阿姆迪身子一晃,所有組件都看向那個單體:「你是誰?」
「聽不到。」
「你怎麼看出來的?」
晨曦燦爛得不可思議。拉芙娜醒來后陷入恍惚。她在哪裡?為什麼會看到陽光照在刺繡枕頭上?她聽到了發動機的嗡嗡聲。她茫然四顧:傑弗里躺在狹小船艙的另一頭,靜靜地看著她。陽光透過兩扇舷窗射入,「枕頭」其實是房間的吸音被,柔軟的面料上裝飾著優雅的風景圖案……還有,不知怎的,她一個人佔據了地板的大部分空間。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雨勢漸強,風聲漸響,他們也進入了夢鄉。
「嗯……」當然了,這應該沒什麼危險。他們離地未超過三千米,飛艇的飛行速度也不過每秒幾十米。她試了試另一扇舷窗,用力將玻璃向內扳。發動機聲變成不絕於耳的怒吼,刺骨的寒風打著旋兒,在艙室內橫衝直撞。但視野也頓時清晰了。她看進雲里,一切細節盡收眼底。
「我們在下降,」傑弗里說,「我們會降落到那片區域的正中央。」
阿姆迪的聲音:「他的整個生命備受折磨,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恢復完整,連我都會嫉妒他的。那才是我們將無線電發揚光大的未來!而我還從來沒有用過無線電斗篷呢!」
發動機的雜訊陡然增大,她感到一股寒風。
傑弗里搖搖頭:「只是暫時罷了。有兩個共生體通過無線電斗篷說過話,帶走阿姆迪的那個聽起來就像『粉紅象』教學程序的聲音。我敢說那傢伙是維恩戴西歐斯。」
「哎呀,對不起。」她說著向自己這邊挪了挪身子,「我不是故意擠得你沒地方的。」
阿姆迪似乎在猶豫,然後澤克尖叫了一聲癱倒在拉芙娜的身旁。里托輕聲對他叫著,但他還是沒有反應。
對方的回答是困惑地搖搖頭。
傑弗里說:「你和你那些組件都失去聯繫了,對吧?」
「明白——得很。」他聽起來與其說害怕,不如說不耐煩。里托加澤克的組合大概比他們單獨任何一個都聰明,不過他們搭在一起似乎不大開心。
「或許那位說的『二十三分鐘』指的就是這個。」
「為什麼?」
「或許我們終於著陸了?」拉芙娜意識到自己也在耳語。其實沒有意義,門外的任何爪族都能聽清他們的對話。
不是共生體,是無線電先生的一部分。就著燈光,拉芙娜不時能看到斗篷上的反光。那生物猶豫著,或許是在與遠處的僱主交流。然後,它從里託身邊擠了進來,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顯然,它不太擅長回聲定位,每次碰到人類的腿都害怕地往後一縮。不過沒被佔領的地面空間實在不多,最後它只好靠牆蜷縮著。
阿姆迪說:「作為線路或者鈴聲或者繞線,他就和你想象的一樣遲鈍,只為維恩戴西歐斯服務。但我覺得,如果把所有組件聚在一起,他能比大多數共生體都聰明。但自從維恩戴西歐斯的狗舍管理員第一次把他們組合起來之後,他們還沒有多少機會湊到一起。」
飛艇上裝有一對十五厘米寬的舷窗,這樣的間隔能夠保證共生體擁有良好的平行視野。飛艇轉了彎,月光灑進船艙。「角落裡有個金屬蓋。」她掀開蓋子,傳出一縷淡淡的廁所氣味,發動機的雜訊也變大了。拉芙娜笑了:「自帶衛生間的特等艙。」如果不考慮生活在航線下方的地面生物,大掌柜這座空中宮殿的衛生設備倒也算便利。
「我說,不知內維爾來訪時會怎麼想?」傑弗里說。好吧,說句公道話,這兩名人類的牢房恐怕是間特等艙。從門到飛艇外壁大約有兩米的距離,牆上鋪了厚厚的隔音材料。如果讓兩個共生體分站在牆壁兩側,相距只有幾厘米,估計他們也不會感到不適。
「倒也未必,」阿姆迪說,「就連他的手下都憎惡他。不管怎麼說,維恩戴西歐斯沒有老剜刀那麼精明,比起我來更是天差地遠。」阿姆迪的聲音自信滿滿,「還不到一天,我就發現了藉助維恩戴西歐斯聽不到的通道進行交流的方法,我就用這種方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聯繫了烏特。我們也用這種方法,在烏特休班期間盜出了他的斗篷。當然,當時九*九*藏*書維恩戴西歐斯的大部分組件都在嘔吐,這一點也幫了不少忙。」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維恩戴西歐斯已經知道螺旋牙線是誰了,他知道真相后欣喜若狂。可憐的螺旋牙線。哦,傑弗里——」他不復自信,說話間嗚咽了起來,「哦,傑弗里,這跟我在馬戲團的表演可不一樣。」哭聲戛然而止,他繼續說,「我……我必須這麼做。我儘力,我保證。」
純潔王子咯咯地發聲回答,阿姆迪口氣傲慢,翻譯還像過去那麼傳神:「代價高昂啊,我的大人。我們可沒少吃苦:讓出大廣場這麼長時間,還要裝出享受可怕演出的樣子。為所有這些出乎意料的不快,您應該會有些額外的表示吧。」
「是的,」阿姆迪說,「現在我們得下線了,我……」
「哦,沒錯,」阿姆迪說,「這我也想過。問題是,維恩戴西歐斯設置過無線電先生的全部組件,使他們必須遵守特定的轉發協議,往好了說就是,無線電先生的智慧變化無常。他有時聰明到可以串通起來說謊,但其他時候則會穿幫。」
傑弗里彎腰用額頭蹭了蹭澤克,很像共生體試圖叫醒受傷組件時的動作。拉芙娜也不知道人類做這種動作是否有效,但沒過多久,澤克便掙扎著靠在了牆壁上。他搖晃著,仍舊迷迷糊糊的。
「我不知道!」阿姆迪口氣凄婉悲傷,「約翰娜一直是王國中最受爪族愛戴的人類。拉芙娜,對不起,你知道約翰娜為那些老兵做過什麼。第二受歡迎的肯定就是你了!」
是啊,有禮貌的預警。
傑弗里瞥了里托一眼:「他們倆要是一起走,或許能回到他們來之前的地方——如果他們沒有撞上哪個難纏的傢伙的話。」
傑弗里用胳膊肘撐起上身。「會是誰——」他壓低聲音問。
傑弗里似乎沒發現她在看他。他凝視著大地,從未如此專註:「我還是不明白維恩戴西歐斯和大掌柜來這裏幹什麼。我們如此深入南方,馬上就到共生體無法生存的地方了。」
「我還認為無線電先生只是通信線路而已呢,他可以聰明到什麼地步?」
阿姆迪過來將他的朋友圍在中間,終止了這場對峙。「沒辦法,傑弗里。求你了。我不會有事的。」但拉芙娜發現阿姆迪在顫抖。
天人在上,是里托!她比拉芙娜印象中的任何時候都安靜。單體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屋外的——共生體?——並做了個手勢。
「我猜,內維爾的盟友對他的尊重,就和他對爪族的尊重一樣多。」拉芙娜說。
「哦,沒錯,純潔王子就和這八體說的一樣愚、愚蠢。」這聲音聽上去像一個受驚的小女孩,但語帶譏諷。是那個單體在說薩姆諾什克語。
「不知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是看看外面吧。」他又回到舷窗邊。拉芙娜吃完了剩下的早餐,然後來到另一扇舷窗旁。陽光已經照射不到她的臉了。她現在能看到無盡的雲層上方的晴朗天空,雷暴在地平線上湧現。窗玻璃有些變形,看不清太多細節,這是大掌柜仿造「縱橫二號」時出現的另一個紕漏。
大掌柜的手下把傑弗里、阿姆迪和拉芙娜留在了廣場中心,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指揮著部下搜查大帳篷和馬戲團篷車。他們拿走了提燈和所有發光體,就連遠在廣場另一端的那些也沒有放過。然後,他們用顎斧砍向那輛華麗的馬戲團篷車。拉芙娜心想:真奇怪,直到這些淺色木材和磨爛了的金銀絲織品被砍碎,我才覺出它們的美麗。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對民間藝術漠不關心,卻非常謹慎地指揮行動,顯然以為車裡還有別的魔法玩具。結果,他們只搜出了地圖。
廣場另一邊,無線電斗篷單體不知在下達什麼命令。里托退開,像狗一樣揚起頭望著阿姆迪,繼而扭身朝飛艇跑去。
傑弗里點點頭:「但我們得設法把這兩個傢伙送回他們該在的地方。」他對澤克說了些什麼,聽起來好像同時發出的嗡嗡聲和口哨聲,但聲調不同。拉芙娜一直不明白某些人類孩子是怎麼學會這種溝通方式的。澤克擺頭表示不解。在學習爪族語方面,傑弗里或許是僅次於約翰娜的第二人,但共生體需要經過練習才能理解人類說的爪族語。「好吧,」傑弗里現在用薩姆諾什克語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飛艇的發動機一直嗡嗡作響,地板和牆壁也同步振動。即便如此,他們終於還是睡著了。
拉芙娜懷疑地看著澤克:「結果又在哪裡出了問題?」
傑弗里更仔細地看了看澤克:「但即使只有部分組件相連,他也足夠聰明了,能說不少薩姆諾什克語。還是說他和里托一樣,只是在胡言亂語?」
這回,單體的聲音變成了成年人類,而且有點耳熟:「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我的胖朋友。」
「啊,謝謝。」她瞥了一眼傑弗里,「我們得弄清是怎麼回事。」
「啥?」阿姆迪與傑弗里異口同聲地說。過了一會兒,里托模仿他們,提出了她自己的質疑。
這時里托也被人從大帳篷里放了出來。她繞著篷車殘骸徘徊,看上去有些困惑,甚至有些傷感,但很快便開始為九九藏書揮斧砍斫的共生體出謀劃策。當對方確認她的饒舌毫無價值之後,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把她帶到了一邊。簡短交談之後,里托高叫一聲,跳著舞穿過廣場,奔向印有大掌柜標誌的飛艇。她跑過廣場中央,比平時叫喚得更厲害。她躲進阿姆迪的個人空間,顫聲詢問。阿姆迪齜著牙向她撲去。
「真希望這些傢伙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拉芙娜說。
澤克跟了出去,但斗篷卻掛在了門上。傑弗里幫忙掃清障礙,引導他出了門。傑弗里探頭出去,擋住了拉芙娜的視線。她聽到有人輕聲說了句「再見」。
大概意識到無法理解這些對話,純潔王子凝視著在場所有的人。他再次要求金錢補償,只不過這次更加委婉。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笑著,朝已經裝滿硬幣的幾輛推車努了努鼻子。
「就是大掌柜本人。那個怪物也太明目張胆了,竟敢用一個受害者的聲音說話。」
傑弗里換了個說法:「回去?安全地、悄悄地?」
「一定是因為聯絡中斷得太快了。」傑弗里說。
「對,」拉芙娜說,「我敢說,這些斗篷就要壽終正寢了。」她又考慮了一下,想為這種表面上的全盤失靈現象找些說得過去的解釋。這確實是有可能的。
房間另一頭的里托輕輕地咯咯著。那不是示警,而是她平時的那種責備,只是換了聲調而已。阿姆迪聽上去有些無奈:「那個裡托,她就連幫忙時也很煩。」然後他繼續說,「我們必須試著談談,傑弗里。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我們才能早做打算。」拉芙娜覺得,這幾句斷言聽上去帶有匆忙詢問的意思。
「哇!」傑弗里的聲音被風噎住了,拉芙娜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景色。雷暴雲砧離他們更近了,砧狀雲爬升到他們的視線之外,有如黑夜中光的迷宮。乘坐行腳駕駛的反重力飛艇時,拉芙娜曾在更近的地方觀看過這番景緻。行腳非常喜歡正面衝進大風暴的垂直氣流中去。
「只剩下了刺耳的雜訊,無線電信號全沒了。」
「沒錯,」傑弗里連連點頭,「我們還能再見嗎,阿姆迪?平安見面?」
「是啊,但當時無線電先生還保有大部分理智,而且阿姆迪也一起行動。」他頓了一下,「好吧,如果澤克現在幾乎等同於單體,那或許有一招可以奏效。畢竟里托是個不顧一切的單體,而無線電先生是個組件間聯繫鬆散的共生體。」傑弗里輕輕拍了拍澤克的肩膀,然後把手伸到他的斗篷下面,掀開了蓋住澤克肩部震膜的那部分。
「傑弗里!」他居然設法打開了舷窗!她這才注意到暴露在外的金屬鉤與鉸鏈。
「……是的。」她能看見河岸的結構變化,也能看到不時出現的多邊形物體,那些應該真的是建築。不到一小時,他們已經飛過了林間空地的好幾個聚居點。此時,天色漸晚,聚居地連成一片,森林被植被、沼澤和人為建築的交錯景象所取代。
「能聽到阿姆迪嗎?」
無線電單體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放鬆了一些。「傑弗里,只有你和拉芙娜在?」那耳語幾乎只剩氣息的聲音……是阿姆迪。
單體尷尬地站了起來,可那個成年人類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我想,這種情況足以說明你們不能待在一起。胖子和殘體跟著我。」
通常,爪族喜歡選取第一位語言教師的聲音作為他們常用的人類語音,但那個小女孩的聲音驚恐刺耳,幾乎難以辨認。要折磨一個人多久,才能學會那個人的語言呢?「格麗·拉特比。」拉芙娜輕輕地說。
「夠了!」單體說。槍手們推搡著俘虜,帶領他們走向各自的空中牢房。
里托發出一個爪族表達厭惡的聲音,隨後又咯咯叫著抱怨起來。既然澤克已經失去了斗篷的遮蓋,那他的思想聲應該出奇響亮,足以影響鄰近的任何爪族。現在雙方離得這麼近,想必正處於「或戰鬥,或逃跑,或融合」的膠著狀態。通常,「融合」的可能性遠低於另外兩種。即便在如此絕望的情況下,他們倆也表現得好像初入社會的少女面對性變態一樣。
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守在舷窗邊,窗外的景色先從樹林過渡到原始森林,而後是沼澤。飛艇飛得這麼低,他們可以在雨小的時候看到樹梢上的花朵與沼澤地中的水鳥。這裏與昔日尼喬拉星的赤道環境十分相似,那時,公主們奮力抗擊剝削和傳染病,後者殺死了她們最後的子民。她瞟了一眼傑弗里,那段歷史與這裏格格不入。
阿姆迪在短暫的沉默后回答:「有可能。但要知道,大掌柜非常非常厭惡人類,尤其是某人。」
發動機的音調變了。飛艇轉向,駛離雷暴雲砧,同時開始下降。沒多久,雲蓋變成霧,盤旋向上,朝他們衝來。氣流隨之增強。
登梯中途,拉芙娜回望廣場。純潔王子早已無影無蹤,可她仍能看到農夫和城鎮居民躲在陰影中向外張望。我們今晚真是演了出大戲啊。這個念頭在她的頭腦里一閃而過。對面另一艘飛艇旁無線電斗篷單體依然留在地面上,螺旋牙線和阿姆迪的多數組件已經上了船。阿姆迪的兩個組件回頭望向他們這邊,發出鳥鳴似的鼓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