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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30

PART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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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芙娜嘆了口氣:「提莫幹得比我們誰都強。今天你跟他說的話比我多。」下午結束時男孩被突然帶走了,這是極為奇異的一天的醜陋結束。「你覺得他還好吧?」
大掌柜有些惱火地哼了一聲:「如我所說,這個想法的原始形式到處都有。我在東部家園把它提高到了高雅藝術的新程度。我確信你們在王國時也聽說過。問題是,那裡的行業協會實在討厭,還得買通當地貴族——」
拉芙娜幾乎笑出聲來。你有改進計劃?就是說內維爾發掘不出斗篷的原始設計,對吧?他們繼續向前走了好遠,一路上拉芙娜沉默不語,大掌柜舌燦蓮花。在八體的另一邊,傑弗里拉著提莫坐在篷車裡。單體塔緊緊相隨,阿瑞塔莫與神賜也相距不遠。一兩名持槍共生體在他們後面遊走。
傑弗里笑了:「你不必拼寫了。是的,大掌柜不是剜刀,無論新老。可他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他。」他的視線掃過拉芙娜,「我想知道,他開始是怎樣把鼻子拱進群落的。共生體滲透熱帶爪族的努力已持續了——嗯,數個世紀。探索者進去了,出來的卻是殘體、單體和小型群落。他們的故事充滿瘋狂、組件犧牲和狂喜,但從來看不到一絲理性。最接近交易的活動便是偶爾漂流到王國的海難木筏。如果確信將來能夠獲益,熱帶群落能夠完成複雜的工作,對此我們或許不應感到驚訝。但是,大掌柜最初是怎樣充分接近它們來做說服工作的呢?」
傑弗里拉著小車,提莫則指出工廠車間里的各種特點,半成品部件怎樣從側門運入,蒸汽驅動的主生產線上的裝配架又怎樣夾住工件,以便爪族能以簡單的操作完成每一道組裝工序。令人吃驚的是,大掌柜一言不發,讓提莫在那裡盡情發揮。
大掌柜的更多組件聚在欄杆邊,有些探出了頭,然後又退了回去。
但維恩戴西歐斯似乎沒有因這個問題而不安。他的語調十分輕鬆:「病情顯而易見。我保存了遺體,歡迎你隨時來檢查。」
「不知道。」拉芙娜簡短答道,這不是謊言,因為她只有猜測。
傑弗里回答:「當然不是。」
一直在旁觀的神賜好像覺得很好玩,問道:「除了群落,誰能了解它們真正的價值?」
維恩戴西歐斯的嘆息聲通過無線電單體傳出:「是的大人,有人告訴我,你說的是阿瑞塔莫。我承認我的脆弱。我從來無法親臨工廠。無線電讓我能夠有嘴巴和耳朵陪同大掌柜大人。我的助手阿瑞塔莫將他自己看到的,和無線電未能注意的東西轉述給我。」他又用爪族語咯咯了幾句。
大掌柜笑了:「很對,維恩戴西歐斯。但我要指出的就是,這處工廠車間是溫和版的群落。不是一切共生體都能忍受的。」
大掌柜聳聳肩:「爪族語里它們是——」他咯咯地說了一個簡單的和聲:「指的是眼睛在腦袋兩側,觸手生在身體一端晃動的水生生物。這個特定變種能夠記憶與重複簡單的短語。當目標地點沒有共生體時,我用它們傳遞簡單的信息。」
「好吧,我也不知道。維恩戴西歐斯也不知道。自從我們劫持你的那一夜起,她和她的朋友行腳,還有他們的飛行器,就再沒人見過。我懷疑她躲回了王國,在木女王的保護下。維恩戴西歐斯認為她可能死了,那艘瘋狂的飛行機器最後墜毀了。」找不到她我是不會罷手的!他發出了或許意味著絕望的小聲尖叫,「不過,維恩戴西歐斯提出了一項解決方案。他說約翰娜的弟弟很可能知道謀殺我兄弟的情況。如果他確實知道,用上幾天專業刑訊就應該能得出真相。」
要是里托在就好了,你在哪兒呢?拉芙娜想。
「感謝您,先生,謝謝您。」是維恩戴西歐斯,他在借塔之口說話。這個怪物一定認為這次參觀十分重要,所以要逐字傾聽。
傑弗里聳聳肩:「事實上,那頭蠢蛋確實需要聽清楚一件事。」他的臉上被大掌柜抓出了一道狹長的血口子。他稍作考慮,叫道:「約翰娜沒有殺你的兄弟,渾蛋!」
「備感榮幸,先生,但我還不確定——」
提莫的手仍然緊握著拉芙娜。
「但這些東西的想法我也有。」他們又繼續走了幾步,也許是誠實和理智令大掌柜說,「當然我知道,這些需要多年的進一步工作落實。約翰娜的弟弟說的『真正的東西』指的就是這個嗎?」
「內維爾繼續領導兩腿人。我不會為了得到新盟友而背叛老盟友的。」大掌柜咧嘴一笑,「開心點。維恩戴西歐斯告訴我,內維爾也會和你一樣,對這個交易感到不快。」
「是的。而你,作為我的僱員,也能因此大為獲益。你將得到保護,不受內維爾傷害;你將能進入『縱橫二號』的資料庫;你可以利用熱帶群落的生產開展你自己的宗教項目,當然這需要與群落另行商討。相應地,我希望你做兩件事作為給我的回報:第一,你要勸說你在兩腿人中的派系,停止反對內維爾;第二,你要,嗯……要用『縱橫二號』幫我解決各種生產問題。就像你所說的那樣,要把我的天才構想轉變為實際產品,我需要你的大力支持。內維爾能幫上一點忙,但我開始相信,說到『縱橫二號』的資料庫,你才是金牌大拿。」他頓了一下,或許是給拉芙娜一點時間來理解這句恭維。「好吧,你看怎麼樣?」
他們又改變了方向,繞開運輸工人的路線,直接前往入口的一角。一名八體佇立在門廊下:正是大掌柜前來親自相迎。他的無線電單體以及神賜也在場。陰影里或許還有一名持槍共生體。
「對!尤其是你的專長!」傑弗里咧嘴一笑,「有些事你該感謝提莫。」
提莫從他們後面高聲read.99csw.com回答:「它們是烏賊!」
大掌柜在阿瑞塔莫的可視範圍內大度而優雅地揮揮手。「即便如此,」他繼續說,「在完整時,我是個發明天才,而在最近七年中,我恢復了這份天才。我時時刻刻都有新想法。空中翱翔的發明,海下潛游的發明。我寫滿了好多本筆記。但我只是一個共生體,我知道把想法轉變為現實需要解決大量細節問題。事實上,讓我第一次分裂的正是這一點。我當前的成功建立在三大要素的基礎上:我的天才驅動、熱帶群落、維恩戴西歐斯的間諜工作提供的線索與細節。」
一直在下雨的天空現在一片瓦藍。雷雨雲砧依然掩蓋著大金字塔與日出。空氣幾乎潮濕得能滲出水,但這或許是熱帶的一天中最舒適的時間了。因為牢房裡更加涼爽也更加乾燥,所以拉芙娜完全無法品味這一刻的特別。
她轉身一個接一個地看著大掌柜的組件:「我要你偷走的孩子。」
「你說過這件事,是的。但木女王呢?」
傑弗里連連點頭:「這能解釋很多事情:商業帝國的建立,歸功於老企業家的那一半,狂野的創造力,大掌柜心目中的寫寫畫畫的特點,甚至他對人類的記恨厭惡,因為維恩戴西歐斯設法讓他相信,是約翰娜殺了寫寫畫畫。」
神賜像平時一樣在過道邊遊盪,俯瞰下面的裝配線。他所有組件的腦袋這時都向上看。他溫和地說:「我反對這種對宗教的貶損。我的神明真實存在。如果你懷疑,我邀請你到工廠車間里走一趟。」
傑弗里輕輕點點頭,似乎在謹慎地選擇詞彙,然後說:「是的。大掌柜想殺了她——這就是說他認為她還活著。但他似乎不知道她在哪裡。而且誰也沒有提到行腳。」
拉芙娜走下篷車時聽到一個人類孩子的聲音。開始她以為是大掌柜,但那聲音喊道:「拉芙娜!拉芙娜!」
「約翰娜在殘體之家見過幾個這樣的共生體,之後她想出了這個詞。有的共生體有時想要恢復自己的早期人格,於是便試圖通過吸納新組件達到此目的。這樣的共生體通常是些有錢的蠢貨。」
「今天?今天這條生產線要裝配花園裡的排雨槽。哼!」他對自己不滿地咕噥了幾聲,似乎意識到這不符合他的光輝形象。他的一個組件轉過頭,開始嘰里呱啦地用爪族語對無線電單體說話。拉芙娜覺得是在提問。那單體靜了幾秒鐘,但回話時的咯咯聲遠比正常的爪族語富有樂感。拉芙娜意識到他在用和聲吟唱數字,彙報數據。大掌柜用薩姆諾什克語概括:「塔報告說,日產兩百噸,每小時五千排雨槽。這個產量還需要維持四天。」大掌柜一定在某處派駐了一名無線電單體,手下有大批職員。「這些排雨槽主要用在熱帶群落地區。內部銷售如今是我主要的收入來源,當然也包括原材料。但四天後我們將在這裏造別的東西。生產力。彈性生產力!」
「但不能再惹出暴力。」他又笑了笑,這次並不是絕望的苦笑,「我會特別親切,絕不刺|激他。」
「總有其他的東西,先生,」拉芙娜趕快插入,同時瞪了傑弗里一眼,示意他閉嘴。
「看見你我也真高興!」
拉芙娜的身體又前傾了一點,直接向下看著它們。沒錯,這些生物生著玻璃似的大眼睛。它們的觸手很長,總是在動。對於它們,大掌柜似乎也沒有其他可以誇耀的了!有趣。她重新把視線移回裝配線本身,問:「你正在這座廠里造什麼?」
「那是什麼?」
「沒錯,先生。」
拉芙娜搖搖頭:「我看他們都是成年體。」
「一種非常臨時的組合形式。」站在欄杆邊的神賜說。
他不在乎地一擺手:「枝節問題罷了。再過一兩天,我會飛去王國正式締約。我估計會在1024台無線電運達的時候同時著陸,它們是表明我方經濟實力的禮物。維恩戴西歐斯向我保證,木女王會對其中的含義極為動容,與我和內維爾合作會讓她獲益良多。於我自己——嗯,我可以從幕後走到台前,這就和當初我同內維爾達成協約時一樣關鍵。現在他將為我提供全面的,可以直接瀏覽『縱橫二號』資料庫的許可權。」
我可以把對傑弗里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但你大概已經聽到了吧。工廠外,電閃雷鳴,一場真正的風暴正在蓄勢待發。在此之上的空氣應該冰冷而乾燥,而且越往上越稀薄,直到星際真空。在那之外三十光年的什麼地方……瘟疫正在向這邊趕來,這個世界的末日會隨之而至。或許還遠不止於此。今天,此時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避免這一結局。
「哦,我想你很明白,我的確非常善於發掘潛在人才。你曾指出了我在生產管理中的弱點,坦白地說,我同意你的看法。」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對方理解這一讚揚。然後他問:「你知道我正準備與內維爾·斯托赫特和王國結盟嗎?」

另一道閃電撕裂長空。雷聲過後,拉芙娜用堅定的聲音低聲回答:「那你去找維恩戴西歐斯吧。他才是殺害你兄弟的兇手。」
進入大廳時大掌柜就把提莫和拉芙娜分開了。從那之後,男孩就一直瘸著腿跟在單體的身後。「抱歉。」他說著,匆匆往前趕。
大掌柜咯咯地笑了:「對了!神明的事!」他朝拉芙娜瞥了一眼,「我們當初就是藉此加入人類事務中的,也就是你們兩個派系間的宗教戰爭。」
「艾德維·維林患了一種腫脹病。我盡了最大努力救治他,但是,唉——」
「讚美天人。」傑弗里乾巴巴地說,「維恩戴西歐斯不在。」大掌柜的隨從中只有一名身材不高的四體。
傑弗里望著下方的爪族群連連點頭。最後他看著大掌柜九*九*藏*書問:「每個工人工作時都離得很近。我連一個共生體也沒看到。」
「我也會適當地表現出尊重。我們得弄清哪些孩子還活著。」
當晚,在回到他們可能受到監聽的空調牢房后,傑弗里說:「大掌柜確實有自動化技術,他勸說熱帶群落成為他個人的自動化工具。天人啊!老剜刀做夢都沒想到。」
「是啊,是啊,我沒忘記你,維恩戴西歐斯。關於我的其他發明,嗯,你的建議從那時起便不可或缺。我必須找到更大的勞工來源,既不受瑣碎爭吵的干擾,又能遠離木女王的視野。」
問題和語調都很有禮貌,但拉芙娜還是屏住了呼吸。
「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大掌柜說,繼續領路,「對了,細節!其實我為此發掘了一名助理。提莫在細節籌劃上很在行,比除我以外的任何共生體都好。他甚至發明了統籌計劃的方法。很了不起。」
「啊,嗯,的確如此。」然後大掌柜幾乎在對自己說,「我無法想象,幾百萬熱帶群落如何能夠記住某位神賜七年前堅持寫下的一條小字條款。」
維恩戴西歐斯的聲音冒出來回答:「我們之前說過的,大人。這些從天而降的蛆妄想成神。」
她轉身看見了:「提莫!」
接近第一棟建築時,她發現它至少高十五米,差不多寬四十米。周圍地面上放著大堆大堆的——什麼?垃圾?不。近前她才發現,那是些木料和金屬的成品衝壓件,大致整齊地碼放在貨盤上。一排排的熱帶爪族拖著貨架來來往往,正在把東西搬進工廠,那些東西應該是工廠的生產原料。他們的篷車得往南邊兜一大圈才能避開運貨流。
「我的發明超越了你本人的成就,對不對?」
「看見你我真高興!」
這可能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們的駕駛員並不帶他們去機庫。也許是大掌柜渲染的工廠參觀。他們的路線是南行,偶爾會通過橋樑越過他們在高空中見過的分洪渠。上午的空氣比他們飛來時清新得多。那時曾被霧氣掩蓋的景象已經可以辨認了……那是幾十座兵營式樣的建築。但即使是現在,她也無法看清這些建築中最遠的那幾座。
「是啊,」大掌柜說,「太空船,飛艇。」
那男孩張開雙臂,瘸著腿全力向她跑來。拉芙娜也向他跑去,傑弗里緊隨其後。雙方在距離等待著的共生體幾米的地方相遇。拉芙娜跪在地上擁抱了他,彷彿他真的是一個年幼的孩子。今天他沒有反抗。
當她說話時,提莫握住了她的手。這是示警。
「哈。如果建交歷史真像大掌柜說的那麼久,那就不關我們所知的人類什麼事了。」
她這一小段話的厲害之處在於,它基本上都是真實的。
大掌柜揚揚得意。
大掌柜派一個組件去抓來紅色的小車,推到提莫面前,說:「上車。不能因為你拖了後腿。」他的兩個組件掃了一眼拉芙娜,「通常我會讓一名僕從負責這事,這裏容不下這麼多人。」他朝隨行的眾多共生體一揮爪,然後好像注意到了傑弗里:「你!過來拉車。」
「需要真正的堅忍氣質才能對抗這種怒吼,這是磨鍊逆境生存的嚴峻考驗……我說的重點是,這些工廠與北方的工廠有本質區別。這些工廠都有各自的目標,而且能夠管理原材料的流入和成品的流出。關注與決策的浪潮能隨時在整個車間前後迅速傳遞。我的助理們做出了整體設計和基本產品鑄模,而爪族群眾則進行具體工作。看到下面沒有,那裡有五名組件的腦袋聚在一起?我敢打賭,一定出現了生產的局域『瓶頸』,是需要凝聚注意力加以解決的事情。那五個組件也是神賜的一種組合形式。」
大掌柜快活地擺擺手:「我在細節工作上的天賦正是在這裏大放異彩。這一方面展示了我高屋建瓴的發明家特質,同樣也體現了我對最細小的細節的興趣!」就在他說話時,他的兩個組件回頭看,他突然轉移了話題,「提莫!你拖慢了我的進度!」
前方的過道擴大變成了台地。假如兩名持槍共生體留下,台地的寬度足以讓所有人站在一起。大掌柜站住了,他的幾個組件走到台地邊緣,招呼拉芙娜跟上來。「熱帶地區恰好適合我的想法。工人們可以依照我的需要組合出各種形式。北方工廠無法達到如此完美的功效……」他狡黠地向她偏了偏頭,「你真的聽不見嗎?」
這麼說大掌柜或許並不是個惡棍……不是天生的惡棍。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那好吧,」拉芙娜說,「我們知道了我們面對的是什麼。這肯定是一個進展。我們得說服他認清真相……」
最後下車時,他們發現大掌柜一行已經在等候了。就在拉芙娜跟提莫打招呼時,大掌柜開始說話了:「你們覺得這已經挺遠的了吧?可工廠的數目還在成倍增加。我在一百公裡外還有較小的保留地。我們得乘飛艇去那裡。現在快跟上,別和提莫磨磨嘰嘰的了。我還有好多東西要給你看呢。」
大掌柜的視線瞬間從她身上移開,投向她身後的什麼地方,說:「是啊,嗯,我的本地市場更喜歡鍍金的。」
參觀工廠的開頭不順,但大掌柜的情緒向來就猶如日光與雲層般陰晴不定。他們走進大廳,爬上位於整條生產線上面的長平台。大掌柜堅持要拉芙娜跟他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這位八體的口氣就像驕傲的工程師斯庫魯皮羅。他詳細地指點著各項細節,對一切發表意見。他頤指氣使地掃視整個大廳。「這座大廳全長一千二百米,裏面有兩千名爪族全職工作。這是較為陳舊的大廳之一,沒有接上電力線路。主要的動力來源仍然是蒸汽機。還有,我敢打賭,你的王國里肯定沒有像這樣宏偉的東西。」
「那不就是融合共生體?」她在飛躍界見過的十幾個種族九_九_藏_書,但爪族的生殖模式比其他任何種族都多。
「胡言亂語!」大掌柜的所有組件都怒視著她。但他的頭部沒有四下搖晃,還不到初次見面時的那種殺氣四溢的程度。過了片刻,他的幾個組件看向別處,說:「你也有說對的地方。我很大一部分成功應該歸於維恩戴西歐斯和他絕頂的諜報工作。」
這句插話讓拉芙娜抬起了頭,並看到大掌柜的所有組件都專註地盯著他們。那無疑是維恩戴西歐斯慣用的聲音,身穿無線電斗篷的單體正站在大掌柜身旁。她忍不住怒視著那個無辜的可憐單體。「那麼,維恩戴西歐斯,」她問,「艾德維當時在你的手中?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屍體,能證實你的診斷嗎?」
拉芙娜逼近共生體,只差踩上他的爪子。現在,大部分大掌柜的眼睛都得直視她的面孔。「不許再造殺孽!」
「不完全如此。再造體更罕見。狗舍管理員負責尋找幼崽,幼崽要符合客戶的原有人格與思維風格。然後客戶會嘗試著將自身與幼崽結合,重塑曾經的自我。你注意到沒有,大掌柜的四個組件要比另外四個年輕得多?」
或許是讓他稍微正視一下現實的時候了,於是她說:「先生,你和熱帶群落創造了生產的奇迹——」
「現在還不必。」她回答。
「格麗正在恢復。我們都待在主塔上面的牢房裡。」他朝宮殿的方向輕輕指了指,「艾德維,恐怕他——」
所謂「牢房」其實是離會客廳不遠的一個套間。屋內有自來水與空調。這座宮殿里有哪個封閉空間沒裝空調嗎?晚飯已經來了,又是紅薯和淡啤酒。
「人類就可以做到這一點。」
拉芙娜猶豫著,不知要不要說出她有關「烏賊」的疑問。最後她聳了聳肩:「好吧,還有些神秘之處,我或許應該直接問他。我覺得,儘管他如此——」能吹善侃,「驕傲自信,但大掌柜實際上很看重人類的技術知識。」
「我——」傑弗里瞥了拉芙娜一眼,「是的,提莫,我在幫她。」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頭,「我真的在幫她。」
大掌柜的全體組件現在都注視著拉芙娜,好像認為自己的話已打動了她。事實確實如此,她想。大掌柜的吹牛其實還遠沒有到位。在全然沒有真正的自動化的情況下,他概括了早期科技文明的威力……而且他幾乎完成了她在過去十年間嘗試過的一切。
「大掌柜不是剜刀。大掌柜就是個……」拉芙娜看了看周圍的牆,把「幼稚的小丑」幾個字咽了回去。
「是的,先生。」拉芙娜說,「我們在狂野帝國就已經見過你的各種商品了。」這是恭維,也是絕對的事實,而且又解答了一個謎,「你是如何設計出這些具體裝配步驟的?這個——」如果她在和「縱橫二號」對話,她就會選擇更專業的詞彙「工作流程」。
「當然,」但接著共生體身上泛起了慌張,「不能再殺,但可以以命抵命。約翰娜·奧爾森多殺害了我的兄弟。必須血債血償,沒有借口,不能妥協。」
「而且不能再有新的殺戮了。」她說。
與昨天參觀的廠房相比,眼前的車間內部更整潔,對拉芙娜的耳朵來說也更安靜。考慮到此處生產的是科技產品而且用電做能源,這沒啥意外的。大掌柜口若懸河地解釋細節。這座建築物是無線電的最終裝配點。與生產排雨槽相比,製造無線電進一步說明,生產取決於各種車間的實體網路,其中從原材料到零件、到中間產品裝配、一直到這樣的總裝車間。每一步都毫不懷疑地剽竊自斯庫魯皮羅與「縱橫二號」,但網路卻是一項別出心裁的設計成就。儘管大掌柜並未說出,但拉芙娜猜測,策劃這些網路是他能力的巔峰。
他帶著他們冒雨參觀了一座燃煤發電廠。工廠車間不需要蒸汽機組,其中的設備完全由各種電動設備驅動。與他們駐足觀看之處相鄰的那座工廠似乎使用了某種落錘鍛工藝。大掌柜聲稱,另一邊的工廠是做電鍍的。拉芙娜認為,所有這些肯定就是他們長途跋涉所要參觀的東西了。但她進入廠房,發現了這座特定工廠正在製造的產品后,她才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拉芙娜瞥了提莫一眼,他正坐在小車裡。提莫回頭看著她,有些遲疑地笑著說:「我希望能行,拉芙娜。這正是你做的那種事,但你做得好得多。」
「完全不同的東西?要看情況,」大掌柜說,「無論神賜吹得多響,熱帶群落還是應付不了原創設計和發明。全靠我這個天才,熱帶群落才逃離了它們永恆的悲慘命運。」
他們沿著樓下的生產線慢慢參觀時,大掌柜的態度柔和多了。拉芙娜也沒有繼續批評他的首創性。要做到這些並不難,因為這裏確實有不少值得真心讚賞的東西。當他們到達廠房中點時,天空又下起了雨。雨水落在金屬屋頂上的聲音如同遠處傳來的鼓點。除了偶爾的閃電,室內一片昏暗。生產線關鍵站點上亮起了燈光——這確實為這裏平添了幾分自動化色彩。
她和傑弗里坐進一輛車裡,在持槍共生體的陪同下穿過機場。機場北端的兩間機庫打開了門。一些共生體正在飛艇周圍忙碌,但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
「嗯,物質方面,當然啰。」神賜不屑一顧地晃晃腦袋,「如果做不到這一點,群落絕不會與你合作。」
大掌柜一時靜默,然後問:「真……真正的東西?」他的好奇似乎多過不悅。
「是的,我真的覺得他挺好。大掌柜把他拉走時,他不像你那麼不安。我覺得他是想回去見格麗……我覺得格麗的情況遠沒有他這麼好。」
他們第二天參觀的工廠在十公里開外。這次的篷車改用馱豬牽引。這還是他們在熱帶第一次見到的大牲畜。他們穿過停機坪,越過南端的幾十座廠房,在上午的暴雨中行進。緊靠路左邊的土地是市區內的沼澤read.99csw.com,與他們在飛來途中看到的相似。東方的宮殿與機庫在身後消失了。大金字塔雄踞于雨霧之上,猶如遠處的高山。
「遵命,先生。」傑弗里用爪族的方式鞠了一躬後走上前。拉芙娜似乎看到了藏在他嚴肅表情下的微笑。
「你不要——」
嗯。她的視線越過平台,看看站在提莫旁邊的傑弗里。一道藍白色的閃電照亮了所有的人。他們都朝她看著。就在他們身前,阿瑞塔莫的組件散開著,無疑他在努力傾聽。
「而且看來分裂的另一半也有同感。」拉芙娜沉默了一下。阿姆迪的愛情小說藏品現在又有一個故事了!
「嗯,在後頭——哦,還有一輛。」提莫指了指外牆旁邊的小型多功能篷車。
「呃……」這個問題似乎沒由頭。
「群落並不悲慘。」神賜反駁。
傑弗里坐回椅子。椅子雖然有靠背,卻不太合人類的體形。「我曾經認為他是。現在我認為,這個共生體是個再造體。」他說。
維恩戴西歐斯興奮地咯咯叫著贊同,然後又用薩姆諾什克語說:「事實上,他們的迷信觀念,就是他們是傻瓜的最佳證明。」
「他們能夠靈活決策嗎?」拉芙娜問,「你說這家工廠當前只會再運轉四天,但這座工廠要多久才能生產完全不同的東西?」
然而,也許那根本不重要。「你知道,」他說,「為我工作,你會大顯身手。」
大掌柜聳聳肩:「來自你偷去的資料庫。我看你們人類沒有任何自己的發明。」
「而東部家園這種小廟也容不下您其他偉大發明的大神。」維恩戴西歐斯的聲音通過塔傳來了。
大掌柜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一把從拉芙娜手中抓過無線電:「它們就喜歡發亮的玩意兒。」他說,「這無關緊要。我們做得更多的是普通品種。過來,我讓你看看生產步驟。」
神賜一直對此不做任何發言,至少在人類聽力所及的頻率範圍內什麼也沒說。這個共生體的全部組件都聚集在欄杆邊向下俯視。「大掌柜閣下,」他說,「事實上,這裏就是熱帶群落的領土,而非你的保留地的一部分。」
「我們必須去見她,」拉芙娜說。她躊躇了一下,竭力不去看牆壁。我希望這話聽起來不像有預謀。「你知道,傑弗里,今天看了這一趟之後,我認為我可以跟大掌柜一起工作。他在這裏取得的成就,嗯,如果能讓我們用來組裝斯庫魯皮羅冷谷實驗室的產品,二者的結合能讓我們在十年間進展百年。可是,如果我們見不到格麗,如果我們不能把所有被偷走的孩子送回去,那麼我無法斷定,跟大掌柜以及……合作有什麼意義。」為防這個主要怪物也在偷聽,她用了個「嗯」字代表維恩戴西歐斯的名字。
「難道不是這樣嗎?」大掌柜問。哦哦。他最後的牛皮竟然以問題結束。
放下提莫,拉芙娜發現他淚如雨下。他正在笑,也正在哭。過了一會兒,他不再看拉芙娜,而是向傑弗里跨出一步。
「以後再辯論吧,朋友。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談判保留地時你是如何生活的。至少在物質方面,你現在的生活如同天堂。」
「嘿,提莫,」傑弗里嚴肅地說,伸出手去,「你怎麼樣?」
大掌柜低吼一聲:「你撒謊,或者你又在老生常談。這些年來,我找了不少證據,並不只是維恩戴西歐斯說的。內維爾·斯托赫特和約翰娜難道不是共生情侶關係嗎?他本人說約翰娜承認過。我有時想,是不是就是這件事讓他背叛她的。或許他確實對共生體的生命有幾分尊重……我發現你張著嘴什麼都不說。你很驚訝嗎?」
只剩他倆之後,拉芙娜繞著「高級寓所」轉了一周。「我想這裏隔牆有耳。」她說。
「提莫和格麗。當然。我……我為第三名人類感到遺憾,儘管他的死是個意外。」他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或許要找個借口。她了解了大掌柜的一個特點:他無法容忍自己是錯的。
好吧,他甚至比斯庫魯皮羅更善於吹牛。但這還是比他的其他情緒容易忍受。「你說得很對,先生,」她答道,這是實話。大廳幾乎望不到邊,斯庫魯皮羅的北區實驗室的所有生產活動都可以在這一座建築物里完成。她看不到下面有任何聚集的共生體,只有沿著生產線各工作點並肩工作的成群爪族。工作過程迅速而又煩瑣,而且沒有停頓,就像被公主們推翻的血汗工廠。她試圖想出一個更順耳的詞。慢著。這幅圖像中有一個與任何古代文件中的景象都不符合的地方:一道水流在生產線的這一面流淌,幾乎就在升起的過道的正下方。這條水渠和機場的那些相似,似乎貫穿整條大廳。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在水中,將水面照亮,她能看到一些狀似魷魚的小型動物在水中遊盪。「水裡是什麼生物,先生?」她問。
一直傾聽的傑弗里臉上不禁露出吃驚的表情。冷靜,傑弗里!但是沒有:「你造出來的每樣東西,都能在人類以前的發明創造中找到對應!我們幾千年前就做出來了!每個文明種族都是這樣,然後再去做真正的東西!」
那個四體用爪族語尖鳴幾聲。
提莫伸手與他相握:「還好。你現在在幫拉芙娜嗎?」
「我還有改進的計劃,」大掌柜說,「不僅是鍍金這類愚蠢的事情。我正在嘗試重新創造全套無線電斗篷的設計。想想吧,我用內維爾為我們,呃,取得的一套斗篷做到了哪些事。如果無線電斗篷普及,如果我們能夠安全地使用它們,這將為整個工業生產帶來革命!」
「——但最基本的發明都來自王國。」
「你看見格麗和艾德維了嗎,提莫?」拉芙娜問,「他們還好嗎?」
她唯一能說的是:「但為什麼要鍍金?」
她露齒一笑:「有『縱橫二號』我才行。這樣很好,提莫。」現在她知道是誰向大掌柜強烈推薦九_九_藏_書自己了。
大掌柜的組件聚成一團,組成共生體,其中兩個組件的頭高於拉芙娜的眼睛。他身體前傾,獠牙畢露:「你不要搞錯了,人類。我將找出約翰娜·奧爾森多。如果她的弟弟中途死了,那也是一種正義。一報還一報。」
能聽見的太多了:遠處蒸汽機的轟鳴聲,裝配線持續的敲擊、敲擊、敲擊聲,運送原料線路上的推車在工廠車間里的轔轔聲。正下方的露天房間里,幾個爪族的腦袋湊在一起,幾乎像一個共生體。或許他們就是。一道陡樓梯從那裡直通她現在站立的位置。但她沒聽到任何爪族的咯咯聲。「要聽什麼?」她問。
大掌柜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那就好。」他說,「你不是我們的上司,拉芙娜·伯格森多。我把你帶到這裏,是因為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為我工作。」他的一些組件越過她的肩膀盯著傑弗里。
拉芙娜點點頭:「我們在王國里也有類似的例子。挖路工以團隊施工,各管一段,任務完成後各自還原為共生體,領取報酬,然後享受那天餘下的空閑時光。」
如同昨天的工廠一樣,這裏的過道中央有一塊寬闊的四方平台。今天,大掌柜揮手讓其他人停下,卻帶著拉芙娜走上平台,好像要進行私下談話。她回頭看看那些隨從。私下談話?提莫或傑弗里肯定聽不見她和大掌柜的交談——可其他人呢?雷聲轟鳴,雨聲也變大了。好吧。如果大掌柜肯好好地定向發聲,其他爪族或許聽不見他的話。
「是個什麼?」
大掌柜沒有立即回答,也許是在等提莫對答。但當八體最後開口時,他似乎已經略過了這個問題:「你知道,我首創了工廠流水線。甚至在我分裂之前,在我還在長湖共和國時,我就已經有了最初的想法。實際上,遷到東部家園后,我便實施了這一發明。東方人思想更開放,他們甚至有這個想法的原始形式。你明白,大部分工作不需要完整的思維。實際上,如果你真的必須考慮你的工作,你就會煩躁得發狂。於是我自己就想,為什麼不採用哨兵線的想法,讓每個組件都從事簡單的重複性的工作呢?」
「來自我們人類。」拉芙娜說。
她回過神來,看著等待回答的八體問:「內維爾怎麼辦?」

傑弗里點點頭:「對。我很擔心格麗。大掌柜的薩姆諾什克語詞彙是成年人的,他顯然一直在讀書。但是當大掌柜講人類的語言時,格麗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告訴我們——」
拉芙娜揚起眉毛:「熱帶群落?」
「啊。」雖然大掌柜弄錯了「協約」的發音,不過他的要點表達得再清楚不過。
「你的車呢?」八體問。
「不——不。」片刻間,她覺得自己隨時會撲向大掌柜。她努力咽下一口氣說:「內維爾說謊。維恩戴西歐斯也在說謊。」


無線電。
「無論如何。」大掌柜說著,惱怒地晃著頭,「每到新產品開發,最困難之處就是讓熱帶群落確信值得干。而這需要市場調研加上處理無智慧生物的問題。我在這方面變得非常、非常內行。只要我的新發明成功,並有了工廠與運輸計劃,群落就需要100天建造啟用一座新工廠。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想避開王國的注意力,現在也辦不到了。」
「抱歉,先生,什麼——」
「但你覺得他真的是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的兄弟嗎?」
「維恩戴西歐斯說,約翰娜的弟弟很可能會撐過刑訊,但他無法保證。」他所有的組件一齊看向拉芙娜。
她經受了拷打和折磨。拉芙娜想。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很多話就不該說出聲。「還有一件事,我們應該更多地了解約翰娜的情況。」
他又輕輕點點頭:「有可能。這是另一件需要留意的事。」
無線電裝置成堆地碼放在工廠的成品輸出端。大掌柜從貨架上抓起一件成品,放到拉芙娜手中。拉芙娜把這個方方正正的神奇裝置轉過來,她沒有馬上認出來。或許因為它似乎鍍了金,表面光滑得如同鏡面。她把它再轉一下,看到了普通太陽能電池的暗淡光澤,與北方的無線電完全相同。好吧。除了毫無用處的鍍金層,這是依照「縱橫二號」資料製造的山寨版無線電。最近幾年裡,這類產品斯庫魯皮羅一定造了好幾十台。啊。她的視線越過大掌柜。他身後那口箱子里能輕鬆地放上一千台。
「啊,這麼說我被騙子包圍了?」大掌柜聳了聳肩膀,他的兩個組件回頭看著傑弗里和其他人,「你知道約翰娜·奧爾森多現在在哪兒?」
「他們都是成年體,但——我的想法是,年長的四個組件其實是約翰娜的寫寫畫畫的裂變兄弟。這個共生體正嘗試著恢復到裂變前的樣子。」傑弗里的臉上露出苦笑,「寫寫畫畫與行腳是約翰娜在這裏最先認識的朋友。你知道她是如何評價他的: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瘋狂發明家。當時,他剛剛裂變不久,似乎總也高興不起來,就像人類後悔婚姻破裂一樣。」
「思想聲!整條裝備線上無不如此。工廠都隨之怒吼。」他向一直在過道上陪同他們的沉默四體努了努嘴,「你就沒想過他是誰?」
他們對視片刻。行腳和約翰娜是在乘反重力飛艇做例行偵察的途中一起失蹤的。約翰娜之前告訴過傑弗里,他們將要前往大河沼澤河口。過去,約翰娜和行腳在外國城市附近一藏就是幾十天。想在大掌柜的底盤隱藏要比這些行動都困難得多,但有可能,他們倆現在就在這裏。她靠向傑弗里,在他的椅子扶手上畫了一個圓,然後點上一個點——就在這裏。

第二天早上,送早餐的共生體叫醒了他們。他不耐煩地等他們穿衣吃飯,然後催他們一路沿昨天爬過的樓梯,走出涼爽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