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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過去的衛士,未來的侍女

12 過去的衛士,未來的侍女

羅伯特用胡安教他的方法聳聳肩,試圖打開本地新聞,但只看到了廣告。
他湊近東北側的窗戶向下望去。六樓是懸空樓層的最高點。從這裏幾乎可以看到正下方——圖書館的卸貨平台,一片滿是裂紋的水泥地。那裡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卡洛斯追上了溫斯頓的腳步,兩人一起往下看。過了一會兒,溫斯頓才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調出了低樓層的監控,可以看穿地板。「那不是麥克斯·胡爾塔斯,」卡洛斯說,「他身邊總有一大群跟班。」
湯姆笑了:「沒錯!但我的經驗告訴我,收到禮物一定要裡外檢查,沒準兒它就是特洛伊木馬的變種。」他看著筆記本中的圖像,「那麼,謝里夫先生,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偷聽。只要告訴我們,你對羅伯特·顧都做了些什麼。有人帶著他闖過了層層警戒,進入了員工通道。」
嗡嗡嗡。對於不合常理的事物,人們有時候要花一點時間才能辨認出來。但羅伯特終於想起來那個突兀的轟鳴聲是什麼了。他過去聽到過幾次,但都是在戶外。
溫斯頓苦笑道:「管理層認可這個項目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對胡爾塔斯的錢感興趣,也許還有他的知名度。但是,聽我說一句,謝里夫先生,粉碎書是毀書,這是底線。而留給我們的是一堆沒用的廢紙。」
溫斯頓拍了一下桌子:「他可以回頭自己查,湯姆。我們還有正事。」
「那這個新情況怎麼處理?」湯姆用大拇指指了指羅伯特。

湯姆·帕克挨著玻璃牆坐著。他和溫斯頓俯瞰著那些抗議者。湯姆笑道:「院長,你是打算對這些唱詩班佈道嗎?」
「是的。謝里夫說避開主入口的人群,進圖書館會更容易一些。」
「好的,院長。不過,羅伯特為我們扳回一城,我們可以利用他的名聲。」
溫斯頓往前靠了靠:「為什麼說『原定計劃』?」
「怎麼了?」湯姆瞄了一眼筆記本,「他們把碎紙機打開了?」
謝里夫說完最後幾句話,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終於,溫斯頓乾笑了一聲:「你沒瀏覽過我們的網站吧?」
湯姆顯然對兩人的明爭暗鬥毫不知情,他以為溫斯頓那番話只是陳述事實。「有人覺得他重要,院長。而且那個人有能力破解運作良好的商業安全系統。」他轉向羅伯特,「回憶一下,羅伯特。我知道你對這些信息網路還不熟,主顯系統又屏蔽了很多信息,但是你今天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不尋常的情況?我是說,在你進入圖書館之前。」
「你不知道嗎?」湯姆又拍了拍他的筆記本,他就這麼深愛他的這台老古董嗎?「因為一個小小的技術故障,他們今天收工了。」他咧嘴笑道,「大眾媒體口中的這個『小小的技術故障』就是羅伯特的突然出現。」
「嗯哼。而你真正想做只是繼續追尋你鍾愛的文學?」
這時,第三個人出現在羅伯特身後。這人三十多歲,身材肥胖,穿著沙灘短褲和非常寬鬆的黑色T恤。這個年輕人在對他喊著什麼——好像說的是普通話?他急切地揮手示意,讓羅伯特跟他離開這噩夢般的現場,回到樓梯間去。
但重生后,羅伯特的水平可能和他的水平差不多。維尼真的知道這件事嗎?
羅伯特笑了:「就那麼走進去的唄。我什麼也不知道,溫斯頓。」祖爾菲卡·謝里夫跑哪兒去了?
「其實,」卡洛斯說,「有傳聞說從科幻小說開始是因為那些科幻迷抗議的可能性最小。」
但這裏和他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地上鋪滿白色防水帆布,空氣中飄浮著小碎片。他一吸氣,就聞到令人窒息的松焦油瀝青和焦木頭的味道,他忍不住咳嗽了一陣兒。
「dui……」年輕人遲疑地答道。
「別提這個,」溫斯頓說,「我們當中已經有五位諾貝爾獎得主了。跟他們相比,羅伯特沒什麼特別之處。」溫斯頓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羅伯特的臉。他貶低羅伯特的時候有那麼一絲猶豫,但其他人應該都看不出來。
慢慢地,老年團成員越來越少。連溫斯頓也離開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繼續待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了,他把重返職場的希望押在了費爾蒙特高中的成人教育課程上。那個叫胡安·奧羅斯科的男孩無意間給他指了條捷徑:抗議圖書館升級項目。這個任務簡直是為老年團的核心成員量身定做的,這幾個核心成員基本上也是老年團剩下的全部力量了。
「我大老遠從科瓦利斯趕來,就是為了見顧教授一面。拜託不要趕我走!」
湯姆躺在椅背上繼續往後仰,然後扭頭向下看去。羅伯特走到窗邊向下俯瞰,人群已經散了,只剩下零星幾個頑固的示威者。這條小路猶如用磚鋪就的長蛇,沿著山坡蜿蜒而上,蛇腦袋剛好伸到圖書館台階邊緣。這是一件栩栩如生的馬賽克藝術品,是羅伯特離開聖地亞哥分校之後才出現的。
謝里夫仍然保持著沉默。
湯姆在研究筆記本上的數字。「很好,全世界都注意到我們了。剛才訪問量衝過了兩百萬,以後看錄像的人會更多。」
卡洛斯糾正道:「是碎書,院長。我是說,嚴格來說,粉碎之後都保存了下來,除了那些碎屑之外。」
「我以為有!」卡洛斯也站了起來,「你看。」一大堆圖像在溫斯頓眼前冒了出來,都是大樓北側和東側的監控視點,多得他看不過來。
「噢,不是的,布朗特教授,讀一下這篇簡介吧。從照相隧道傳出來的圖片會被分析重組,軟體可以直接調整圖像,按照撕痕給它們配對,再按照原來的順序把文字拼回去。實際上,在機械化操作方面來看,這麼做最為簡單省事,所九_九_藏_書以才會用這種看似暴力的方法撕書。因為每一塊碎片的形狀幾乎都是獨一無二的。真的,這不是什麼新技術。鳥槍法可是基因學研究中的典型做法了。」
「管理部門也覺得奇怪。」救回羅伯特的小個子說道。他已經在主桌後面坐了下來,撣掉了頭髮和T恤上的碎紙屑。這一幕正好和他衣服上顯示的「抵制碎屑」口號對應上了。他注意到了羅伯特的目光,對他揮揮手:「嗨,顧教授。我是卡洛斯·里維拉,圖書管理員。」他把T恤的顏色變成了白色,這樣一來,哪怕上面沾的有碎紙屑,也不會那麼明顯了。
「不知道,最佳視點被封了。」卡洛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羅伯特指向那個紅點:「他還在這裏。」
溫斯頓哼了一聲:「沒這個打算。但是他們能看到咱們,朝他們揮揮手,湯姆。」溫斯頓說完便舉起手臂,像在祈福一樣,朝著在正門的合唱團和蛇路旁邊的台階上規模稍小的人群揮手。他其實曾經主動提出在遊行中發表演講,要是在過去,他肯定能以特邀嘉賓的身份發言。儘管他現在還是個重要人物,但已經沒有任何宣傳價值了。他翻閱著在人群上空閃閃發光的圖層,「哎喲,活動搞得很隆重嘛。還分了圖層。」但有些圖層是反對者建的,一些下流的幻象竄來竄去,模仿著抗議的人群。該死的。他關掉所有人工圖層,發現湯姆正在朝他笑。
該死,溫斯頓想。他本來希望抗議者能目睹那可怕的一幕。
這種直腸子的說話方式讓羅伯特突然記起來了,這張陌生面孔屬於那個給羅伯特的校園生活平添了很多樂趣的一年級新生。「湯姆·帕克!」這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入學前就已經是個電腦高手,那時他連高中都還沒畢業,大學里連計算機系都還沒出現。那個迫不及待要奔向未來的小傢伙。
卡洛斯遲疑了一下,厚厚的眼鏡片下有東西在閃爍。「沒錯。」他說。外面的人群終於得到了一個值得慶賀的消息。溫斯頓站起來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坐了回來:「很好,這是我們打的第一場勝仗!向抗議隊伍轉達我們的祝賀,湯姆。」
谷歌人物並沒有收錄溫斯頓的關鍵信息,他曾經認為自己是個詩人。但他並不是,他只是個能說會道的自大狂。到了他倆同時在斯坦福擔任初級教員的時候,羅伯特再也受不了這個裝腔作勢的傢伙了。而且,要不是能時常捉弄一下溫斯頓,委員會會議該多麼無聊啊。這個傢伙以為自己比羅伯特高明,結果成了取之不盡的笑料來源。一個又一個學期過去了,他們的口水戰越來越針鋒相對,溫斯頓的劣勢也越來越明顯。溫斯頓缺乏自己最嚮往的文學才華,非常被動,羅伯特的隨意挑釁給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到了20世紀70年代,可憐的溫斯頓成了全系背地裡的笑話。他仍然自命不凡,但是沒人再把他的遠大理想當真了。他最終離開了斯坦福。羅伯特記得當時自己很得意,覺得替社會做了件好事,讓溫斯頓擺正了位置,轉行做管理去了……
快到窗口的時候,溫斯頓的腳步慢了下來。過去幾十年間,聖地亞哥分校的校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任院長時大興土木造出來的建築已經被清空了——先是玫瑰峽谷地震,然後又遇上現代大學管理層的趨簡理念。校園重新變成綠樹成蔭、建築稀少的樣子,僅有的建築可能也是預製的半圓形大棚,這景象令他不無傷感地回想起早年他讀研時的校園。我們建了一個如此美麗的校園,卻被機會主義傾向、遠程教育和該死的實驗室敗光了。如果連自己的靈魂都沒有了,就算它能招五十萬個學生,又有什麼用呢?
「你在用那個垃圾主顯系統嗎,羅伯特?那你得找個穿網衣的人來教你。網衣聽起來方便,可它實際上為別人堂而皇之地干涉你的生活提供了借口。至於我嘛,我還是喜歡老辦法。」他拍了拍他的筆記本。羅伯特對這個型號的筆記本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二十多年前,這可是當時的頂尖技術,外形小巧而功能卓越,尺寸不到八乘以十英寸,屏幕僅幾毫米厚,相機功能強大。而現在……連羅伯特都嫌它笨重礙事。這個玩意兒竟然能和現代技術接軌?
「是的,先生。雖然我們還沒發布我們的視頻,但周圍有很多記者。至少有三家大眾媒體認出了他。」此時,外面的人群正在歡呼。
「你這是在利用初學者的無知。」湯姆說。
最初幾年,有近三十名固定成員。成員每年都在變,但大部分都是21世紀的教職員工,幾乎每個人不是退休了就是被裁了。
懶蟲,羅伯特想,不禁對謝里夫早前表現出來的對「真正的書」的熱情產生了懷疑。但早在他還在教書的時候,他就發現這種趨勢了:不只是學生們懶得翻書,連有些所謂的研究人員也對海量的線下信息視若無睹。
溫斯頓絕望地眯著眼四處張望,顯然,他看不到紅色光點。但他把湯姆的問題看成向他徵詢意見的請求,便搶先回答道:「行,叫他進來。」
謝里夫正想聳肩,看到羅伯特的表情后便打住了:「先生,這真的不是問題。的確,免不了有一些疏漏。就算每張紙都順利地被拍了照,軟體在配對的時候也會出現差錯。潛在的錯誤率大概是每數字化一百萬冊書錯幾個字,比人工編輯再版的錯誤率還要低得多。而且其他大型圖書館也要參与這個項目,經過交叉核對之後,結果就更精確了。」
「不是,不是,」湯姆說,「卡洛斯是我們這邊的。其實除了管理層之外,所有的圖書管理員都反對碎書。read.99csw.com既然你通過了安全警戒線,說不定管理層也有支持我們的人。你是個名人,羅伯特。我們可以利用你拍下的視頻。」
過了一會兒,卡洛斯又開口了:「近三分之一的實體抗議者來自外地!」
令人意外的是,卡洛斯竟然沒在聽了。他轉身面對書架,一臉驚訝。他蹦出了兩句中文,還好又迅速轉回英語:「我是說,請等一下。」

「聖地亞哥分校的公關部門怎麼說?」
「噢,是嗎?」羅伯特撿起那張他從P——Z書架上救回的皺巴巴的紙片。他像舉著一個渾身癱軟的凶殺案受害者一樣地舉著它,「那麼,什麼萬能軟體能複原那些從書上扯下來但沒被拍到的文字呢?」
「是的。變難了,這麼做需要勇氣。」湯姆摸摸他的筆記本,「現在的人就是這樣,他們拿自由換來了安全。我年輕的時候,警察可不像現在這樣無孔不入,也沒有時不時來收版稅的跳樑小丑。那時候還沒有『安全硬體環境』,觸發信號也需要用上一萬個晶體管。我記得我在1991年摧毀……」他又開始講他的光輝事迹了。可憐的湯姆,現代醫學也沒能治好他反覆啰唆舊日榮耀的毛病。
「……當然!我的論文導師一輩子都在研究顧教授『年齡的秘密』系列的詩作。而現在我發現這位偉大的詩人從阿爾茲海默病中康復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好吧,如果你不相信谷歌人物,你可以去查411的名錄。我有很多顧客可以為我背書,他們當中很多人是聖地亞哥分校文學系的學生——當然,我絕對,絕對沒有提供過有違職業道德的幫助!」啊哈,看來即便在這個無所顧忌的新世界,找槍手代寫作業仍然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不知道顧教授今天遇到了什麼。不過他不是阻止了圖書館升級項目嗎?那不正合你們的意思嗎?」
卡洛斯點點頭:「是的。所有能得的文學獎項他都得過了。」
從一開始,老年團就把蓋澤爾圖書館六樓作為活動地點。溫斯頓通過在文學院多年的關係搞到了這個場地。有段時間,他甚至在那裡的教工活動室弄到了一個房間。那是在玫瑰峽谷地震之後,有段時間那幫年輕的未來狂人對他們自己的技術修復心存疑慮,於是高層的空間就充裕了起來,只要你敢於登上高樓就有地方用。
「這……」溫斯頓揮舞著那張紙片,「出自一本科幻小說!」他冷笑道,「那些寫科幻的渾蛋自作自受。整整三十年來,他們把持著文學教育——而這就是他們秉持的還原主義給他們帶來的報應,總算等到了。」他把紙揉成一團,扔給羅伯特。
「哈,你不認識我了,羅伯特?」確實不認識。這個傢伙有一頭濃密的金髮,但是臉上已經老態龍鍾,只有他的笑聲聽起來很熟悉。過了一秒鐘,他聳聳肩,揮手讓羅伯特坐下,「不怪你。」他繼續說道,「但是認出你很容易。你運氣不錯啊,羅伯特。我猜維恩-倉澤療法對你百分之百有效,你的皮膚看起來比你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好些。」矮個子老頭用長滿老年斑的手摸摸自己的臉,苦笑了一下,「但你其他方面怎麼樣?你動作有點抽搐。」
「我只不過是個英文系的學生!」
羅伯特做著手勢,還不斷地點來點去。胡安這麼做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傻,他是怎麼做到的?
「dui。是的,他可能會來。這周有好幾個圖書館要開始升級,但最重要的還是聖地亞哥分校。」胡爾塔斯不僅是「圖書館升級項目」背後的金主,也是校園附近生物實驗室的主要投資人。他那荒唐的圖書館升級項目把學校攪得天翻地覆的,可是本該抗爭到底的管理層竟然通過了這個項目。
卡洛斯弱弱地點了點頭。
「看來,維尼,」他說,「你還在搞陰謀詭計?」
溫斯頓盯著這個年輕人:「謝里夫先生,你不明白書架的意義。它們不是被用來解決你的燃眉之急的,不是這樣用的。我在這些書架中搜索過無數次了,很少能直接找到我問題的答案。你猜我找到了什麼?我找到了相關主題的書。我找到了我從未想過要問的問題,以及它們的答案。這些答案把我引向新的方向,而這些方向通常比我原本想的更有價值。」他朝卡洛斯看了一眼,「對嗎,卡洛斯?」
但溫斯頓說得完全正確,連羅伯特都不得不支持他了。「這種事情太瘋狂了,謝里夫。這個圖書館升級項目就是打算掃描所有的書,然後把圖書館數字化。可是……」他突然想起了在斯坦福最後幾年的事「……谷歌不是已經這麼做過了嗎?」
溫斯頓果斷點頭:「我也這麼認為!我……」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反覆斟酌,「啊,算了。有什麼關係,湯姆?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公開的。」
00:07:03 圖書館升級項目設備運行中:禁止入內!
「你走向圖書館的時候一直在跟他聯繫嗎?」
「教授,我認為你被劫持了。」
「這不重要,」湯姆說,「按原定計劃,到今晚他們就能粉碎很多其他類別的書了。」
卡洛斯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請搜索關鍵詞『圖書館升級項目』,顧教授。」
羅伯特看了看他從樓下帶回來的那半張紙,那張「死裡逃生」的碎紙片。他舉起這張被遺忘的紙片:「說真的,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這是什麼?它來自哪本書?你們有什麼瘋狂理由這麼毀書?」
「那……當然,我穿著網衣呢。」年輕人答道。
嗡嗡嗡嗡嗡嗡!是粉碎機的聲音!
對方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卻不緊不慢地回復道:「請叫我溫斯頓,或者布朗特院長。」有段時間他讓別人叫他「溫」,是羅伯特幫他改掉了這個習慣。九九藏書
但卡洛斯似乎挺喜歡聽這些故事。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還不時點頭。溫斯頓有時不確定卡洛斯的熱情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湯姆的另一邊,卡洛斯·里維拉離開窗邊往後一靠,伸了個懶腰:「據記者報道,它反對圖書館升級項目。他們說光環是保佑過去的衛士的。」三個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合唱聲不僅來自窗外的空地,也來自世界各地的抗議者之口。這樣彙集而成的大合唱象徵意義遠大於欣賞價值,因為不同地方傳來的歌聲完全不同步。
謝里夫站起來,穿過桌子走到中間。他抬起頭,朝天空揮舞著雙手:「你要面對面?這個我可以做到。看下面,小路旁的凳子上。」
溫斯頓終於看向了羅伯特。而主顯系統也開始在羅伯特眼前顯示對方的背景資料:谷歌人物:溫斯頓·C.布朗特,1971年,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英語系碩士;1973年,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文學博士;1973—1980年,斯坦福大學英語系副教授;1980—2012年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文學系教授,後任文學院院長。[簡歷,講座,愛好]……
進門之後,電鋸聲更響了。他往裡走了五十英尺,經過一些塑料箱,標籤上顯示著:「已拯救的數據」。在走廊盡頭,一架有腿的叉車後面,是另一扇沒上鎖的門。穿過這扇門,他總算來到了熟悉的地方:圖書館中央樓梯的底部。他抬頭看著螺旋狀的樓梯蜿蜒向上,直到變成一個點。細小的白色碎片在光線中飛舞,是雪花嗎?有一片落到了他的手上:是碎紙片。
看看歲月留下的痕迹吧……羅伯特一時間沉默了。我應該已經習慣這種事了。他將視線從湯姆身上移開,看向窗外的人群:「湯姆,下面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像個總指揮一樣守在這兒?」
「還在努力適應那些隱形眼鏡呢,院長?」他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事實證明,滑鼠和視窗環境才是最好用的。」湯姆的手劃過鍵盤,他還在打開溫斯頓用隱形眼鏡直接就能看到的那些圖層。湯姆也許是老年團剩下的人中最聰明的,但他就是不肯與時俱進,「我設置了我的筆記本,它會挑出真正重要的東西來顯示。」他小小的屏幕上有圖像閃現。有些是戴著隱形眼鏡的溫斯頓沒注意到的:有人在抗議者上方設置了一個像光輪一樣的東西。有意思。
湯姆還在笑:「我不知道那個紫色光環是誰乾的。它是支持圖書館升級項目呢,還是抗議呢?」
溫斯頓跳了起來——以他那把恢復了一半活力的老骨頭能允許的程度:「你不是說下面有警戒措施嗎?」
溫斯頓露出一絲不太友好的笑容:「真是你的作風,偏挑了我們開始焚書的這天來。」
羅伯特聳肩。他非常不願意談他與鮑勃和米莉之間的問題,這讓他備感意外。「純屬巧合。我只是來……來看看書。」
湯姆把頭埋進筆記本,噼里啪啦一陣操作:「當然看到了。我猜他正通過羅伯特偷聽我們談話呢,把他叫進來聊聊怎麼樣?」
溫斯頓揮手關掉了圖像:「我自己去看。」他鑽進書架之中,卡洛斯緊隨其後。
搞什麼鬼,反正這扇門敞開著。
湯姆盯著他的筆記本:「你似乎突然間變得消息靈通了,謝里夫先生。」
湯姆看著圖書管理員:「他是怎麼進入大樓的,卡洛斯?」
「沒問題……」卡洛斯說。
「嗯……」他看著頭頂上空。他的搜索結果終於出來了,顯示著各種「圖書館升級項目:為現代的學生恢復史前文化」的圖片和文字,都是些陌生的內容。除此之外……還有那些飄浮的光點,可能代表著不同的含義。他努力回憶胡安講過的東西。啊,想起來了。謝里夫回來了,就是飄浮在書架角落上的那個深紅色游標,「有人在幫我,一個叫祖爾菲卡·謝里夫的研究生。」
「對。」但那是個有能力說服圖書館保安讓他進來的人。溫斯頓敲了敲玻璃,「往上看,你這個渾蛋!」從正上方這個角度能看到的實在有限。那個人的動作笨拙,帶著點抽搐感,像是重建過神經系統的老年人……溫斯頓有種不祥的感覺。然後陌生人抬頭了,溫斯頓有一種踩到狗屎般的感覺。
「別裝了,」湯姆說,「你是個卧底。」
湯姆哈哈大笑,敲起了鍵盤。羅伯特看著顯示器,這是個非常古老的系統,比他的瀏覽紙還老,比起主顯系統更是差遠了。但湯姆激|情昂揚地說了起來:「這是我們組織的一個抗議遊行,反對圖書館升級項目的。我們沒能阻止他們粉碎書籍,但……天哪,看這個,我找到了你闖入時的監控錄像。」湯姆的屏幕顯示出一張看起來像是校園北側的電子監控畫面。一個可能是羅伯特·顧小小的身影走進了圖書館的卸貨區域,「你是怎麼通過警戒線的,羅伯特?」
羅伯特舉手:「誰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場鬧劇?這裏並沒有燒東西,但整個看起來就像《華氏451》中所描述的情節。這也是一本科幻小說,溫斯頓。」
「哎呀,對不起。」他看了羅伯特一眼,「戰爭期間我是部隊的翻譯,」他說道,好像這能解釋他的行為一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帕克教授。我看到他從瓦爾沙夫斯基大樓下來,我看了保安監控視點。但是你看九_九_藏_書,就連他靠近碎紙機之後,都沒有人來攔住他。」他扭頭,期待地望向書架的方向,「也許院長還找了別的幫手。」
「好吧,」溫斯頓對湯姆點點頭,「告訴抗議者們,準備準備收尾。採訪、評論之類的。」
卡洛斯答道:「wo bu zhi dao。」
「上帝啊。」他感到既厭惡又好奇,只好說,「把他帶上來吧。」
兩人默默地盯著彼此。最後,溫斯頓開口道:「你能解釋一下,你是怎麼進入設備入口的嗎?」
「是的,」卡洛斯說,「但那是幾分鐘前,當時你正在說話。現在是另一個問題:有人闖進了卸貨區。」
湯姆搖搖頭:「你可能是任何人,你也可能是一幫人。你想裝文學青年的時候,就派一個懂詩的人來和我們聊。」湯姆往後一靠,「老話說:信任始於面對面的交流。我從你的簡歷中看不到任何可信的內容。」
他的手勢被主顯系統當成命令了——結果紅點被轉到了公共視點。卡洛斯望向他手指的方向:「對!你看到了嗎,帕克教授?」
溫斯頓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招手讓卡洛斯把碎紙片遞給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注視了一秒。他嘴邊的苦笑越發明顯了:「真是諷刺啊!他們是從P——Z開始的,對嗎,卡洛斯?」
他們繞過樓中間的電梯和辦公室,朝著垂直於書架的方向走去。在書架的盡頭,溫斯頓瞥見了窗外的藍天。「你說過今天麥克斯·胡爾塔斯可能會來?」
過了一會兒,一位老人從書架後方走了出來。「我沒有,卡洛斯。」他沒看羅伯特,徑直走到窗邊。啊哈,羅伯特心想,前兩周維尼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原來是在干這個。溫斯頓盯著下面的廣場看了幾秒,終於開口說道,「歌聲停了。他們知道羅伯特來了,對不對?」
謝里夫遲疑地笑道:「老實說,我跟你們一樣驚訝。剛到校園的時候,顧教授和我一直漫無邊際地聊天。從瓦爾沙夫斯基大樓那個斜坡下來之後,他就不說話了。然後不知怎的他開始往左轉,我們就來到了圖書館北邊,接下來我看到他走進了貨物入口走,再後來我就聯繫不上他了,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當然,我自己網衣的安全等級已經設到最高,嗯。」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換了個話題,「你們對這整件事是不是小題大做了?我是說,『圖書館升級項目』會把有史以來的全部書籍分享給所有人,而且比其他項目做得都快。這有什麼不好呢?」
「來,用我的筆記本看吧。你永遠也搞不懂怎麼用主顯系統查新聞。」
他前方的書架空蕩蕩的,猶如一排排骨架。羅伯特來到過道盡頭,循著聲音走去,碎紙片如霧一般瀰漫在空氣中。在第四排過道,書架之間的空地上有一條震動著的軟管。這條「巨型蠕蟲」身體裏面發射著強光,雜訊來自過道另一頭大概二十英尺的地方,也就是這條蟲子的大嘴。在這遮天蔽日的碎紙霧霾中,羅伯特看到兩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他們的衣服上顯示著「胡爾塔斯數據拯救」。兩人都戴著防毒面具和安全帽,看起來和建築工人差不多,而實際上他們是終極毀滅者。他們輪流把書從書架上扒下來,扔進粉碎機的大嘴裏。維護標籤上的顯示輕描淡寫地描述著這恐怖的一幕:瘋狂的大嘴是「雲讀拆分機」。在它身後鋪開的軟管是「照相隧道」。羅伯特不禁別過臉去,主顯系統便根據他的舉動,隨機向他展示怪物內部的影像:化成碎片的書籍和雜誌像龍捲風中的樹葉一樣,在隧道中盤旋飛舞著。軟管內部粘著成千上萬個微型相機,碎紙片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被反覆拍攝下來,直到落進羅伯特面前的一個垃圾桶里。這些就是數據拯救。
圖書館六樓還沒有被噩夢蠶食,其實這裏跟羅伯特記憶中的1970年代初的樣子差不多。穿著肥大T恤的人帶著他穿過書架,來到南側的一片自習區。有個矮個子坐在窗邊,抱著一台古老的筆記本電腦。小個子站起來看著他們,突然間一陣大笑,伸出手來:「我的媽呀。你真的是羅伯特·顧!」
湯姆快速地敲了幾下鍵盤:「他們在撒謊,公關部那幫人說事件會很快平息下去。哈。但是主流媒體可沒有放過他們……」湯姆往後一靠,陷入回憶,「要是在從前,我會把我的相機藏在下面的樓層。如果他們屏蔽我,我就黑進公關部門的網站,把他們燒書的照片貼得到處都是。」
「啊,還沒有。」他停下來,眼睛彷彿看著遠處,「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笑道,「我和你們應該是一個陣營的——你們的訴求可以幫我保住在411的工作!看,我喜歡古詩,但古代文學資料實在太難找了。如果你只研究2000年後的作品,到處都有評論資料,在網上能搜到很多東西。但更早的,你就得去那裡翻了。」謝里夫指了指圖書館六樓擺滿整齊書籍的書架,「可能花上好幾天也只能找到一些細枝末節。」
「dui,」卡洛斯點著頭,「但現在不容易做到了。」
湯姆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找到羅伯特·顧最近的公開信息了。羅伯特患上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病快四年了,他是最近痊癒的患者之一。」他瞄了羅伯特一眼,「天哪,老兄,你在康復之前差點就老死了。不過,看起來你在醫療方面撞大運了。不過你跑來聖地亞哥分校幹什麼?」
「可我……」羅伯特剛想說他沒帶相機,轉而又想起自己穿著網衣,「好的,但你們得教我怎麼把影像導出來。」
湯姆笑著點點頭:「對。對。但很久以前就變成『托馬斯·帕克教授』了。你知道嗎,我在麻省理工讀了博士,然後回來教了快四十年的書,我現在可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了。」九-九-藏-書
湯姆嘆了口氣:「你在說中文,卡洛斯。」
湯姆接住了那個紙團,試圖撫平它:「科幻小說排在前面只是個巧合,院長。」
「……到最後,他們想起來檢查光纖連接點的時候,我們已經把所有文件都刪除了,還……」
另一個祖爾菲卡·謝里夫——真真切切的——就在小路旁邊,他抬著頭,正在向他們招手。
羅伯特握住伸向他的手,茫然地站著。樓下有碎紙機,這裡有神秘人,還有瘋狂的大合唱。他終於能看到在廣場上唱歌的那些人了。
溫斯頓和卡洛斯都點頭贊同。
嗡嗡嗡嗡嗡嗡嗡!怪物往前挪了一英尺,身後又多了一英尺的空書架,幾乎全空了。羅伯特走進過道,他的手碰到了書架上的一個東西。不是灰塵,是被吸入「數據拯救」機器的成千上萬本書中倖存下來的半頁紙。他朝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兩個工人揮舞著這半頁紙,朝他們大喊著,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碎紙機和軟管風扇發出的轟鳴聲中。
過了一會兒,溫斯頓回到桌子盡頭坐下,嘆了口氣。他還是沒有直視羅伯特,在查姆莉格課堂上的那個自信的溫斯頓彷彿消失了一樣。我們上次鉤心鬥角是什麼年代的事了?羅伯特冷靜地注視著溫斯頓,這麼做應該能讓主顯系統調出他的資料。而且在過去,這樣的眼神總能讓這傢伙如坐針氈。
湯姆點頭贊同:「別難過,羅伯特。這種事對網衣來說是家常便飯,我們應該追蹤這個叫祖爾菲卡·謝里夫的傢伙。」
此時的轟鳴聲讓羅伯特備受折磨。聲音是從他右邊第四排過道傳來的,那邊有空空的書架、一地廢紙和厚厚的灰塵。
要不是那隻發光的巨型蠕蟲擋在他們中間,羅伯特肯定會朝他們衝過去。但現在他們只能徒勞地隔空互喊。
「是的,」卡洛斯說,「那是我們首要的論據,也許是最有力的一個。但是胡爾塔斯是個銷售天才,他也有有利於他的論據。他的方法很快,而且非常非常便宜。過去的數字化遠不如這個計劃完整,也不如它統一。而且胡爾塔斯強大的律師團隊和軟體系統,足以在所有老的版權體系中實現微版權支付,不用額外購買版權。」
「你和那些破壞者是一夥的?」他突然想到自己從碎紙機下搶救出來的那半頁紙,他輕輕地把它放在桌上。紙上面有文字,也許他能找出這張紙來自哪本書。
其他大型圖書館?羅伯特下巴都驚掉了。他閉上嘴,無言以對。
電鋸的轟鳴聲越來越大,還伴隨著一個巨大的吸塵器的聲音。這不規則的轟鳴聲在樓梯間回蕩著,震耳欲聾。這聲音有點熟悉,但應該不是來自室內。他沿著樓梯往上爬,每走一層就停下來歇一會兒。第四層的灰塵最多,雜訊最大,標籤上顯示著:「目錄單元P——Z」。門一碰就開了,裏面應該是藏書架。綿延數里的書架,上面擺著不計其數的書,任何你想看的書都可以在這裏找到。無數的奇思妙想都潛藏在那裡,等著人前去發掘。
「嘿,對。看得出來。」
溫斯頓對他笑了笑。卡洛斯是個奇怪的年輕人,一個殘疾退伍軍人。他離老年團不成文的年齡要求差得有點遠,但在某些方面,他簡直和湯姆一樣守舊。他戴著小小的厚眼鏡,是21世紀初流行的那種款式。每個手指上都戴著戒指,兩個拇指也不例外。他穿著最老式的有顯示功能的襯衫,現在上面顯示的是黑底白字:「圖書管理員:過去的衛士,未來的侍女。」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卡洛斯是圖書館的員工。
羅伯特的手點擊了一下「確認」。一秒鐘后,深紅色的光點降落到桌邊,然後突然變成一個真人大小的圖像,皮膚黝黑、眼神誠懇。謝里夫滿懷歉意地笑了笑,挪到桌邊另一頭的椅子上「坐」下。「謝謝你激活我,顧教授。你們說得對,」他向其他幾人點點頭,「我是在偷聽你們的談話。非常抱歉,我的通信系統出了點問題。」
「合唱團看到這個了嗎?」
「我……我失智了。阿爾茲海默病。但是……」
從陽光直射的卸貨平台進入走廊,這裏顯得一片漆黑。羅伯特停下了腳步,適應這裏的光線。牆上布滿磨痕和剮痕,地面是裸|露的水泥。這裏不是公共區域,他想起多年前和一群本科生一起潛入學校大樓裝備間的往事。
「早知道的話,我們可以在那裡安插幾個自己人。」這是現代才有的問題。大家習慣了安全防護滴水不漏,以至於當它出現漏洞的時候,都沒人去佔便宜!溫斯頓在心底暗暗盤算著這個新局面。溫斯頓本來胸有成竹,正在儘力不讓那些不知情的人搞砸計劃。可現在……唉,現在,可能得捅出更大的婁子才能讓計劃執行下去。
卡洛斯和湯姆交換了眼神。「你沒看到警戒線嗎?它們應該會引導你去往大樓南側。」
主顯系統在門和天花板上都顯示了小標籤,甚至連牆縫裡都有。這些標籤信息量並不大,都是一些標識符號和維護說明,跟從前人們貼在牆上的那些說明書差不多。如果不怕麻煩的話,他可以搜索這些標籤獲取更多背景信息,有些看起來很神秘。牆上有個銀灰色的大縫隙,上面顯示著:「懸臂-限制周期<1.2mm:25s”。就在罗伯特打算开始搜索这个标签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扇贴着更大标签的门,这标签还在倒计时:
但那兩個人抬頭看到了他,也朝他喊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