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真名實姓

真名實姓


黏糊聳聳肩:「本來也不指望蒙過你這種高手。」
「除開別的工作,我們要求你每個星期必須在各主要圈子裡各花幾個小時,成為圈子裡的一員。只不過現在你受我們指揮,任務就是發現類似郵件人威脅的任何跡象。」
而且你也明白過來了,說不定我是唯一能救你們逃過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鬆了口氣。只要他們認識到這一點,至少短時間內,他們就算被攥在他的手掌心裏了,跟他被他們攥在手掌心裏一樣。跟著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計劃:短時間內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毀掉郵件人。現在聯邦特工跟他們成了一夥,能做的事情遠遠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弗吉尼亞。
英國佬好像沒注意他的偵察。「我是這麼想來著,但現在又說不準了。我敢肯定你被參戰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許還有唐一樣。我現在才知道,你被某個人攥在手掌心裏了。」他伸出手指捅捅蹲在滑溜先生肩頭的黃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濺上那東西的臉。弗吉尼亞——或者別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這才回過神來,噴出一小股火苗。
「當然。迄今為止,他在,呃,現實世界沒有什麼名氣。」
二十五層的大部分是商場,他只好自己尋找通向二十五到三十五層居住區的樓梯。波拉克在商場里逛著,對整件事的感覺漸漸好了起來。我到現在還好端端地活著。埃莉真要是變成了英國佬和他滑溜先生所恐懼的東西,那麼,不用等到現在這個時候,恐怕他早就出了點小小的「意外」。在橫穿大陸的旅行中,他的心始終懸在嗓子眼兒里。他知道,如果誰擁有郵件人那樣的威力,搞掉一架航班真是易如反掌,根本無須動用軍隊的激光武器。隨便改改航線,動動空中交通管制信號,需要多少意外就能製造多少。但什麼意外都沒有發生。這意味著要麼埃莉是清白的,要麼就是她沒有察覺他的行動(如果她真是新的郵件人,后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已經不大記得自己短暫的上帝生涯了,只有一點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就是自己的全知全能:包容萬物的同時對每件小事都洞若觀火)。
滑溜先生點了點頭,稍過片刻,對方也點點頭。英國佬幾乎跑過兩人中間的空地,伸出一隻手,拍打著對方肩膀:「來呀,來呀,咱們可有不少話得好好聊聊。」
思維過程越來越困難了——唐正有條不紊地將他大卸八塊。意圖已經擺在桌面上了:他要殺人。先將滑溜先生削弱到一定程度,再調動空間軌道上的激光武器,毀掉他的肉身。接著再毀掉埃莉斯琳娜。然後,郵件人這位忠實僕人將一統天下,將整個地球雙手奉獻給它那位神秘莫測的主子。
「等等!」要是埃莉回來,他卻沒露面,那該如何是好?如果他三四個小時之內不回城堡,別人肯定會發現那條暗道。
電梯就在前面,波拉克繞開前面玩少年棒球的一群孩子,走上前去。電梯里人不多,他只揚了揚手,電梯便停在面前,他走了進去。
「你怎麼能確定,埃莉?我們殺死的只是他的服務程序和模擬器,就是唐·邁克那種。他的真名實姓我們一直沒有查出來。連他究竟是個人還是科幻小說中的外星異物都不清楚。」
虛張聲勢。羅傑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種力量,就不會發這種威脅了。可他心裏還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墜。郵件人不應該知道他們扮成狗的事。難道他切進了滑溜先生與聯邦特工的通信流?要是這樣的話,說不定他真能發現滑溜先生的真名實姓。還有埃莉,她會有什麼危險?他沒有在三號大眾傳輸衛星和她碰頭,她會怎麼辦?
「聽上去你好像有點意外似的。」
不是意外。滑溜先生百分之百肯定。郵件人露出了牙齒,其滲透程度之廣之深,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肯定猜出了對手們的意圖。
「現在我們還有些小事,」弗吉尼亞接著道,「你可能會稱之為『清剿行動』。近二十年來,我們一直在和網路破壞活動作鬥爭。那些破壞分子毫無責任感,將一己私利置於人民利益之上。現在有了你,我們希望能徹底消滅這種現象。
「我……我找黛比·夏特利。」
幾年、幾十年、上百年之後……是千年盛世,和埃莉。
「說不定我偽裝得好呢?」
「你是說,某個人順手把一份程序拷貝扔進網路,任由它生長,自己卻一無所知?」
「還是那句話,你覺得模擬器能騙過你嗎?」
「——我也知道,單是這一點只能解釋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羅賓漢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們那幫老夥計要不然死了——我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被嚇壞了,擔心只要一回另一層面,他們也會落個真正死亡的下場。」
濃霧深重,寒意襲人。霧濃得幾乎成了細雨,吹過山坡。遠處景物全都籠罩在迷霧中,只有當霧氣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個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看過去,城堡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實、更陰暗。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帶著一股自鳴得意的勁頭,「我們知道你的真名實姓。監控你家裡的處理器易如反掌,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我們的手掌心。」
「老滑,我很害怕。」她開口了,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的絕大多數讀者不知道你是個罪犯,波拉克先生。」
以他的現狀而言,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只要他回歸正常形態,這根刺立即會要了他的命。他眼巴巴地望著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說法,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大廳和過去沒多大區別,或許更乾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卻比從前多得多。滑溜先生來到門口時,所有人都抬頭盯著他。他將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遞給一個穿制服的僕役,步下石階,一面辨認大廳里的人,一面心裏嘀咕:「氣氛怎麼如此緊張、滿懷敵意?」
「哦,不。」他撒謊道,「我覺得你的思維非常清晰。」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樣了。戰後十周時間,巫師會對陷阱所做的改變之多,甚於過去兩年間所做的調整。他時不時搖晃搖晃臉,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細地朝某一叢灌木或路旁哪塊大石頭張望。他走得很慢,繞來繞去,不時比畫或說出一道符咒。
她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她的真名實姓沒有哪一個對頭知道,滑溜先生卻得想方設法躲開兩個對頭。但話又說回來,他覺得兩個對頭中郵件人是最要命的一個。「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是嗎?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做不到?是不願做吧?放明白點兒,波拉克,我們給你自由,但你要為這個自由付出代價。代價就是聽從我們的吩咐。你犯下的罪行足夠在牢里待一輩子,而且我們都知道,你這個人太危險,理應終身監禁。有些人的想法還不止這個呢,波拉克,並不是人人都有我這麼好心腸。他們的打算很簡單,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羅維登斯的女朋友一塊兒送上西天。」這番威脅直截了當,符合她的個性,但說話時她卻沒有直視波拉克的眼睛。自打他從戰場回來,雖說她還是跟從前一樣氣勢洶洶,卻總有點底氣不足。
「埃莉!」他望著向下直通院子的寬大石階,紅女巫埃莉斯琳娜來了。她步下石階,服裝發著微光,一時春光乍現,一時又遮蔽得嚴嚴實實。她身材極佳,對服裝也有絕高品位。這些還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雖說她十分健談,讓與她交談的人如沐春風,埃莉斯琳娜實際上卻是那種知道得多、說得少的女人。她有些未經大事聲張的活動可以與羅賓漢媲美。滑溜先生認識她已經一年多了,覺得她是這個層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得沒有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開互換真名實姓、電話號碼。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滑溜先生耳朵一豎:「你是說三百萬個戶頭?每一個都平添一筆小數目?黏糊,我敢打賭,單憑這個,我就能發現你的真名實姓。」
「有這個可能,但我不大相信。」英國佬即將吐出那幾個最關鍵的字眼,滑溜先生必須對這些話做手腳。他開始改動通過牛蛙傳輸的信號中的冗餘比特,如果監控者沒有察覺這個騙術,他就能修改英國佬所說的關鍵字眼的前後記錄。「不是你。我所說的這個東西有些地方很眼熟,讓我想起咱們的老朋友羅——埃莉斯——賓——琳娜——漢。」他說出口的名字,也是滑溜先生聽到的名字,是「埃莉斯琳娜」。而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插|進了幾百比特,牛蛙聽到的、上報的名字變成了「羅賓漢」。
「什麼?」
影視劇已經採用了《真名實姓》所描述出來的對於網路空間的想象。其他科幻作家毫不吝嗇地讚頌文奇,創造出了跟以往任何事物完全不同的嶄新的東西。
唐·邁克又點點頭,臉上還掛著那個傻笑。
「這麼說來,郵件人當真有個計劃,要把現實世界的政權奪過來?」
「那,英國佬發現的是——」
等著看新聞里我的消息吧,笨蛋。
「表面現象罷了。這當兒,唐在那個地方應該是真正的領袖人物了。他這輩子頭一次在現實世界中享受到我們在『另一層面』所擁有的地位。國家都是你的,你再也不是個小蝦米了,還擔心什麼真名實姓!不用再撿麵包渣,放開肚子大嚼吧。」
「這個,我先說說我的想法。郵件人那種奇特的通信方法,我是說交流時間的滯后,顯然是個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監聽巫師會議事廳里的談話,而且手下還有一幫可以實時行動的精靈,就是自動化模擬器。」滑溜先生想起郵件人——或者說他的電傳印表機——抵達城堡那天的情景。一個做成美國汽運公司送貨卡車形象的模擬器駛近護城河,差點把阿蘭嚇壞了。司機和卸貨人也是模擬器,做得相當不錯。他們正確回答了阿蘭的盤問,將裝貨的板條箱拖進議事廳。一直等到大巫們簽下收貨單,保證為那台機器「在牆上設一個插座」,他們才離開。這個對手顯然知道如何勾起獵物的好奇心。無論是誰控制那台印表機,他的行為舉止都十分正常,沒有什麼怪誕之處。也許就是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好像偵探小說里的謀殺犯,喬裝改扮混在獵物里。羅賓漢?
他周遭的空間,方才充斥著世間萬物,當真是五色紛呈、歷歷在目。但現在,諸般色彩漸漸消退,細微之處漸漸模糊,只剩下一種真切的感受:他的身體,滿懷純生理的恐懼,蜷縮在加利福尼亞一所小房子里戰慄不已。與廣大世界的聯繫幾乎完全被切斷,唐將上帝的手指指向他時,他幾乎沒有覺察到——
波拉克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這種想法與他的全部直覺相悖,甚至為他的宗教觀念所不容,但它的確有一絲道理。郵件人曾經控制著無比巨大的資源,它的全部快速反應都是通過類似於唐·邁克這種模擬器和普通程序表現出來的,但作為人,其直接表現卻只有印表機上打出來的對話——時間滯后長達數小時。
羅傑微微一笑,幾乎有點可憐她:「做不到,也不願做。我想你也不會因為這個整我,弗吉尼亞——先讓我說完。只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讓你的上司擔驚受怕,他們害怕還有其他擁有同樣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許就是郵件人,從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來,重回系統。要對付這種顛覆活動,你們只有埃莉和我這兩個專家。你們的人訓練不出一批背景乾淨的網路人才來取代我們,就算有這個本事,你們也不肯,我敢打賭。一個安全部門越是擔心,越不會把這種權力交給任何一個人。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們了解,是可知因素。這兩個專家掌握了權力,走到邊緣,又回來了。只有一個原因,使我們沒有推翻現存政權、獨攬大權,這就是我們的自制力。」
「說得對。有點僵硬,有點缺乏想象力。就是在這些地方露餡的。我們這位唐身為變形金剛,一貫把自己打扮成機器、程序,所以很難看出來。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幾個月來,這張面具後面絕對沒有活人……
雖然這裡是普羅維登斯市郊,建築卻沒有波拉克所想象的那麼破敗。有點辦法的工人早已成為依賴網路的遠程上班族,住得離城市遠遠的。當然,居住在這裏的人中也有很多在使用數據機,同樣可以算作遠程上班族。和家住遠郊的人一樣,這裏很多人的工作地點離家也非常遠。只不過和住在遠郊的人有一點區別,這些人的薪水少得可憐(如果他們能找到工作的話),只得住在近郊公寓里,這裏企業密布,他們只能依靠規模經濟所提供的機會謀生。
波拉克笑了。他想象弗吉尼亞這個眼神冷峻的警察讀《安娜》的樣子:認真分析她那位監獄里的病人的心理,被小說情節深深吸引。「有這個可能。」
埃莉斯琳娜停住腳步,滑溜先生幸福地一頭撞在她身上。從她肩頭能望見她面前有一扇門,這裏就是走道的盡頭。埃莉斯琳娜用身體擋住滑溜先生的視線,比畫了一下,悄聲吐出一句開鎖的暗語。大門中分,無聲無息又極其精準地左右移動。他瞥見門內黑影里有幾點紅光。
他還要最後使一招魔法以繞過弗吉尼亞。為了在現實世界與埃莉斯琳娜會面,這個魔法絕對是必需的。
「只是懷疑。」
「好。」她站起身來,其他人也隨著起立,「只要你老老實實的,這一次會是我們最後一次面對面接觸。」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們已經把民用網路搜了個遍,還是發現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軌道衛星上搞了不少密集運算。」
「用和郵件人交談的方式?」
黏糊英國佬關上厚重的大門,大廳里說話的聲音聽不見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著調製飲料。
「我們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網上活動的破壞分子的真名實姓,尤其是你過去所屬的那個團體的成員,那個所謂的巫師會。」
她笑了,玉齒乍現,臉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樣。要不再好好談談,就咱倆?」她伸出縴手拉著他的手肘,「各位,我們暫時告退。說不定等我們回來,你們就新添了兩支同盟軍。」滑溜先生覺得自己被輕輕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隱身處的那道暗沉沉散發著霉味的樓梯。
我想矇騙的是誰,這你同樣吃不準。對不對?
他轉身準備離開,看來只好一個人單幹了。剛踏過那堆積雪,一陣風起,雪花片片飛舞,細小的結晶體打在他的臉上、手上、鼻子上。不好,中計了!他向後一跳,極速逃離咒已到唇邊,同時心裏咒罵自己為什麼不提前設置好這個符咒。這裏的時間滯后實在太長,人家既然早已在三號衛星設下陷阱,反應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語來得快。雪花捲成一道飛旋的立柱,每一片結晶體都吟唱著什麼,參差不齊匯成一個調子:「別——動——手——」
「我馬上動身。到那裡后我先跟我的朋友聯繫,再和你碰面。」不待對方回話他便切斷通信。波拉克向後一靠,本想品味一番勝利的滋味,回味回味警察近乎哀求的語氣,但不知為什麼,他做不到。他知道那個女警察手裡的案子有多棘手:能讓她匍匐哀告的東西必定可怕至極,他可一點兒也不想跟這種東西正面對決。
還有一些人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不喜歡現實世界。這種情況古已有之。他們嚮往另一個世界,情願永遠生活在那個世界,樂不思蜀。波拉克推測有些卓越的大巫就是這種類型。這種人心滿意足地住在便宜的公寓樓,所有金錢都用來購買處理系統和生命維持系統,一次能在另一層面逗留好幾天,從來不移動、不運動他們處於現實世界里的肉身。他們的技藝越發嫻熟,知識日益淵博,其肉身卻漸漸萎縮。波拉克能夠想象出這樣一個人最終走向邪惡,取代了郵件人的角色。就像一隻一動不動盤踞在蛛網中央的蜘蛛,以全人類為獵物。他想起從前,埃莉得知他從來不使用藥物以增強注意力,使自己在另一層面的逗留時間更長,當時她的態度極其輕蔑。波拉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波拉克快步橫穿反射著日光、晃得人兩眼發花的水泥廣場,走進高層建築在正午陽光中投下的陰影里。在他身邊,人流擠來擠去,對沒有一絲風的濕熱空氣毫不在乎。看來人真是什麼都能適應。
內部設置的識別模式認出了這個聲音,是埃莉斯琳娜。三百毫秒過去,那股風呼的一聲,將地上剩下的雪花一把捲起,轉成一根更堅固、更高的立柱。滑溜先生明白了,這個設置更像一個警報器,一旦識別出他的身份便會把埃莉斯琳娜帶來。她來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這個層面,在別的地方忙著什麼。
只花了三分鐘,他們就將太空飛船五年內發回的全部資料篩選完畢,比預想的要詳盡得多。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對他的限制放鬆了些。弗吉尼亞準是說服了她的上級,說這樣做有好處。「好吧,你說得對。確實有一場戰爭,敵人是郵件人。他打輸了,我們正著手恢復。」
老嫗拖著步子走過窄小的起居室,招呼他坐下。她很單薄,彎腰曲背,走起路來小心翼翼、顫顫巍巍。他注意到,房間窗檯下放著一台做工精湛的GE處理系統。波拉克坐了下來,發覺自己有點不敢看她的臉,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她臉的上方。
「還留在家裡?很好。」是弗吉尼亞。她的聲音和平常的不大一樣,挺客氣的,還有點緊張。也許只是加密變頻電話的效果。但願她別太相信這種加密手段。他從沒費心思在自己電話上做手腳。電話嘛,有個普通保險係數就行(他見過威利·J.巴斯塔德和羅賓漢的一幅圖紙,他倆的發明可以實時破解數以千計的商業電話信息,還可以監聽關鍵詞,一旦發現監聽者可能感興趣的詞句便立刻顯示。這項技術那兩個人用起來不大方便,太耗處理器了。但郵件人的手段更多,很可能不像他們那樣受限制)。
兩個人可以一統天下,一個人又未嘗不可?!
「絕對『炫』的絕活兒,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亞重新加入對話。她拖過一把帶腳輪的椅子,緊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蓋。她伸出一根指頭戳在他胸口,「『炫』到什麼程度你可能還不太清楚。你們這伙破壞分子給社會保險記錄造成了相當大的破壞。去年,羅賓漢把國內稅務署的稅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們比任何敵對國家都危險。不過跟這個郵件人相比,你們還算不了什麼。」
他幾乎立時便發現來者不是郵件人的手下。他們雖然力道十足,技巧卻只相當於尋常巫師。兩人遭遇的其實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隊伍,專用於保衛軍事指揮與控制系統。公務員系統故步自封,抱著落伍的數據機和老式數據處理語言不放,軍隊尖端部門卻更富於創新精神。它們同樣開發出了某種類似於大巫的系統,也許沒有像另一層面那樣用魔法術語描述自己的人機共生體,但技術手段、觀點看法卻與另一層面沒什麼兩樣。那些動作迅疾的鬥士搏殺其間的環境就像是國防綠的另一層面。
突然,不知不覺間,意識又回來了。剛才那種超人的意識陡然降臨,他根本沒有發覺。彷彿窒息將死者忽地從死亡的深淵中拉回人世,滑溜先生茫然四顧,全然沒有意識到戰鬥仍在繼續。
「你……你肯定從剛有電腦時就……就……」
他在數據機前坐下,撣掉掌墊和屏幕上的灰塵,笨拙地鍵入好長時間沒用過的登錄識別符,看著屏幕上滾過一行行新聞。幾次查詢之後,他知道二十四小時內世上沒發生什麼不得了的大災難,印度尼西亞的叛亂好像也暫時平息下去了(看來威利·J.巴斯塔德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稱王稱霸),也沒有數據大盜一敗塗地的報道。
休息片刻之後,滑溜先生檢查間接通信線路,運轉正常。還有加密方面(這是常規了),一切正常,看來沒有被人破解。與其他大巫還有很多老實百姓一樣,他信不過國頒標準加密程序,十五年來一直使用從學術界泄露出來的高級演算法(國安局的偏執狂始終執意反對這種演算法的外泄)。滑溜先生確信自己的保護措施做得很好,別人無法追蹤,這才直奔巫師會。他循著標誌前進,速度飛快。走這一趟難度相當大,因為標誌設得非常隱蔽。圈子裡的人不喜歡被不高明的低段位選手打擾。
「老實說,不可能。只要跟這類東西交談相當長一段時間,它們總免不了重複,露出缺乏靈活性的馬腳。也許今後會出現能通過圖靈測試的程序,我不知道。但人的本質,使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極其複雜。靠模擬不可能做得出來,因為人不僅僅有外在表現。一個程序如果想做出人的反應,它要調用的資料庫將大到無可比擬的地步,就算有這種資料庫,還有個根據它做出運算的處理器的問題。以我們現有的處理器,根本不可能依靠它與外部世界實時互動。」一個念頭忽地閃過,他有點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掩飾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該畏懼他呢,還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不管想法如何,有一點很清楚:波拉克這個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他對她的看法也跟當初的不同,這個女人頗有想象力。這就有點好玩了,因為這個人——羅傑·波拉克——毫無特別可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覺得自己彷彿是當初那個巨人遺下的空殼,雖然再三追憶,卻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那時的壯舉。
他拍拍翅膀飛起來,那隻鷹和剛才一樣頓了頓之後,跟著他飛了過來。他們飛到接近峰頂的位置,再展開翅膀,迎著尖嘯的寒風,朝下面的沼地緩緩滑翔。從理論上來說,他們可以瞬間抵達勞雷爾埠。但欲速則不達,很多新手大吃苦頭以後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這種小心翼翼的行動方式不單單為了表現瀟洒派頭。從表面上來看,兩人正以各自的清醒意識穿梭在雲間,探查氣流,尋找合適的滑翔軌道。其實在近乎下意識的層次,各種程序正展開工作,一步步從租用的三號衛星轉入低軌道衛星,再轉入地面基站。這一套做法非常複雜,太耗時間,但有了這個步驟,別人再也無法追蹤兩人的信號源。最有可能被人查出源頭的地方將是勞雷爾,在那裡他們不得不通過一個單獨的輸入端進入系統。
「要是我對他的分析沒錯,咱們就應該把賭注押在揭穿他的通信手段上,這是他的致命要害——從那麼老遠的地方發信號,他不可能躲在人堆里不暴露。咱們肯定得冒些風險,以前從沒冒過的大風險。我覺得如果咱倆聯手,各自被識別出來的危險都會大為降低。」
唐向前滾動了半米,馬達嗚嗚作響,液壓驅動的雙拳緊握。他沒有否認滑溜先生的話。半晌,他好像鬆了勁。「你們真是……聰明。但說到底,你們兩個有幫手。我從沒想到你們會和警察合作。要對付『郵件人』,唯有這種組合還有點指望。」他笑了,臉上機器似的一扭。兩人對這個表情都非常熟悉。「可是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這種組合天生攜帶著死亡基因。比起你們和政府,我們三個人的共同點多得多。
「我說呀,他說不定什麼東西都沒吞下去。說郵件人與那些政變有關,只是存在這種可能。也許只不過是巧合罷了,他們事先告訴威利的和事後發生的正好碰對了。我在委內瑞拉的資料庫里花了不少時間,如果真有外來者操縱政變、控制新政府,我一定會知道。
也許,他們是埃莉的手下。這個新念頭差點讓他絆了一跤。或許這就是全面征服人類的第一批先兆:新的上帝自己打造一個全新的政府。而他,這個新政權最後的威脅,特蒙恩准,成為朝見勝利者尊容的最後一個人。
他們再一次搜索,這一次窮盡一切資料庫。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夢中空想。在那兒!隱身在尋常犯罪和破壞活動之後的,是一系列幾乎難以察覺的小活動。有人在北美這一端操縱委內瑞拉的系統。線索很難跟蹤,看來對手的能量與他們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們還是盯住了這條線索,跟著它折回聯邦政府的迷宮,看它的一切隱蔽勾當:轉移資源,提拔調動某人,只與政府自動化下發的命令稍有偏差,變化之小,普通僱員永遠猜不出真相,連警察也只能稍有覺察。但是經過多少個月之後,一系列變化的後果累加起來,形成不穩定因素。兩個搜索者都對這種因素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對現狀沒有任何好處。
「還能有誰?政府唄。時間大約是在十年前。當時國安局的一個研究小組想開發一個自動化的防禦體系。這些人真是絕頂天才,但還是搞不出能實際運用的系統來。他們寫了個內核程序作為開發工具,這個程序本身並沒有什麼威力,也不存在自覺意識。其設計目的就是讓它在大規模系統中生存,逐漸成長,一步步蓄積力量,獲取自我意識,也就是獨立性——不受一時政策的干擾,也不受操縱系統的人可能犯下的錯誤的影響。
「黏糊!」英國佬走出人群,蓄著絡腮胡的臉上綻開一個熟悉的笑容。
「我想再見見埃莉。」
重回凡間並不是一蹴而就。滑溜先生仔細準備退路。先為那支企圖消滅他肉身的部隊設下迷宮,讓他們找不著出路,好幾個小時之後才能發現他。這段時間足夠政府下令召回他們了。接著他同那批一直企圖削弱自己權力的政府程序交流,通過它們知會聯邦政府,表示他決心向政府投誠,條件是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幾秒鐘之後他便會再次與人類對話,也許就是弗吉尼亞,但在這之前,必須先通過程序商定基本前提。
她凶神惡煞地瞪了他半晌,看來把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許。此後半個小時里,她向波拉克詳細布置本周任務。這種事在另一層面安排起來方便得多,但弗吉尼亞(或許還有安全署)活像跟老辦法結了婚,覺得還是老法子穩妥可靠。他這一周的任務是繼續恢復社會保險記錄,監視南美洲各數據網路。要做的事難以勝數,他的力量又受限於安全署,根本做不完。很可能要拖到十月大選期間,社會安全機器才會運轉如初。
「你……你是說,你不知道我來了?」知道這個,他胸口輕鬆了不少。
……傳出一個聲音,勉強只有電話線路的傳輸質量,幾乎淹沒在他手中處理的一片數據汪洋里。埃莉斯琳娜!她不知怎麼繞來繞去,終於掌握了一條可以對外通話的線路。
他發現自己不敢與她的目光相接,以前他還從來沒有被人勒索過呢。要習慣這類事情,真是……真不是人做得到的。「好吧。」他終於說。
和剛才一樣,半晌停頓。接著,雪妖似乎打了個寒噤。「你說得對。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為社會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她輕聲笑起來,笑聲彷彿音樂,幾不可聞,「到頭來也許是他們為咱們打工。」她當然笑得出來,被聯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實姓的又不是她,「咱們怎麼接入他們的系統,你那些特工朋友是怎麼說的?」她的形狀起了變化,變成一隻帶翼的實體,一隻白鷹,只有眼睛兩點殷紅,閃閃發光。
本周晚些時候,他們要他去一趟巫師會。羅傑知道他會數著時間。等待真read.99csw.com難熬啊。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感應到她正將越來越多的資源用於某種模式分析,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見唐說了些什麼。過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睜開,閃爍著勝利的光彩:「知道嗎,老滑?我早知道,我看類人模擬器向來不會走眼,這種玩意兒最多能蒙我幾分鐘。」
「等等。難道你想告訴我郵件人只不過是個模擬器?那個時間滯后的把戲就是為了隱瞞這一點?這太荒唐了。你也知道,他的威力之大,遠超過人類,跟我們自己成長之後相比也差得不遠。」
「你還是不告訴咱們這裏頭是怎麼回事?」
「這個郵件人卻不是這樣。他好像具有某種意識形態方面的動機,知識極其淵博,能量極大。他不滿足於搞點破壞,想要控制……」聯邦特工並不清楚此人的活動持續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幾個部門把它們的主要文檔以紙質形式留下了硬拷貝,至今還不會發現他的活動。這些部門發現下級以該部門名義呈報送審的決策與原始記錄不符,查詢於是開始,接著便發現電腦記錄與硬拷貝不一致。更多查詢接踵而至,僅僅出於運氣,調查者發現做出決策的電腦模塊以及數據資料與備份的硬拷貝有差別。問題嚴重了:三十年來,政府的運轉以自動化的中央計劃系統為基礎,決策運籌越來越依賴電腦程序,這些程序直接調用數據,分配資源,提出立法建議,勾畫軍事戰略。
話還沒出口,他已經查實這個名字的無線ID,將ID所屬天線與那座軍隊通信塔的天線聯結起來,再轉身對付唐·邁克。接通!確認信號轉發回來。幸好敵人沒發現剛才的對話,現在必須分散他的注意力。
「老滑!真是你嗎?」(在這種環境中,這並不是一句單純的反問。)
這麼小心其實沒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們這樣飛來飛去,別人一下子就能發現。決心既定,最好速戰速決。他向那隻紅眼白鷹發了個信號,朝那一潭止水疾衝下去。靜止的水面表示該資料庫已切換為觀測模式。他發現自己不再是身負雙翼的飛人,雖然進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卻沒有水——政府的系統沒有直觀形象,進入該系統的人自然也喪失了形象。現在他僅僅通過I/O協議與馬里蘭州勞雷爾附近的一個計算機中心進行互動,同時覺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處探查。這裏不是高級研究計劃署計算機網路。他溜進一條「支巷」,鑽進一幢老式政府辦公大樓。這個系統用的肯定是20世紀90年代的機器,那種「感覺」錯不了。一份份備忘錄被寫下、編輯,一份份報告在存儲器里甩進又抽出。這些活動彷彿就在他身遭流動。有一種網路破壞分子特別喜愛的把戲——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也能玩——就是滲入這樣一幢辦公樓,切進高級管理人員的終端,向下級發布難以實行的荒唐命令。
但這已經足以使他們體驗到從古至今從未有人體驗過的巨大威力。帶寬數千倍于常人,幾秒鐘長得似乎永無盡頭,意識中資料充盈,幾近於痛苦。資料極度龐雜:數據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識。同時聽到千萬個電話交談、同時看到整個大陸的全部視頻輸出。音頻、視頻的這種衝擊本來應該在腦海中化為一片白雜訊,但卻沒有。這是一片由無數細節組成的大潮,向他們微不足道的意識輸入孔席捲而來。痛苦急劇增強,令人無法忍受。滑溜先生驚慌失措:隨之而來的必將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感覺器官一點點衰竭……
仍然只憑極小一星意識,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亞的舉動。準確地說,是她上司的舉動。行動早已由她的上司直接指揮。這批人仍然可以通過軍用衛星實時接收圖像,於是知道了攻擊未遂。
滑溜先生與埃莉斯琳娜兩面夾擊撕裂對手,將大塊大塊的通信單元、處理與數據資源從唐手中切割下來。他們切斷了他與大眾傳輸衛星的聯繫,又將低軌道衛星一個個剝離出他的數據同步處理系統。現在唐已被困死在地麵線路中,陷在一個從華盛頓延伸至丹佛的軍用網路中做困獸斗。他不顧一切地四面揮擊,擲出手邊所有破壞工具。在美國整個腹地,導彈點火,四面開花,反導彈激光束向天空來回橫掃——搏鬥的開始讓世界為之屏息停頓,搏鬥的結束卻似乎要將全球撕個粉碎。
他躊躇著。或許真該入夥。看來郵件人的同夥至少會參与他的部分活動,說不定幾個小時之內,他就能了解足夠內情,打發掉弗吉尼亞,讓聯邦特工別來煩他。外加徹底毀掉他的朋友們。這個買賣真他媽的糟糕!老天在上,這些人幹嗎非得攪進這些事里去呢?只要他們真想接管政權、只要他們的活動越出破壞式的惡作劇一步,難道他們不明白政府會怎麼對付他們嗎?「還……還沒這個打算。」他終於開口了,「但我承認我非常心動。」
她朝背燈處的一把椅子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張大書案的桌沿上。燈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埃莉斯琳娜的臉龐很瘦,小骨骼,幾乎像亞洲人,除了那一對尖尖的耳朵。不過她的皮膚是深色的,並且頭髮顏色帶點紅,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發色。她的臉上稍帶點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個什麼辦法,說服她鼎力相助。
他在坡頂停步,山坡那邊能望見一座陰沉沉的巨大城堡,離這裏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師會的所在地。和剛才的沼地一樣,城堡也被隱隱約約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餘則道不清來歷。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澤地里的寬多了,但滑溜先生還是和剛才一樣謹慎:大巫們用不少怪物看守這個地方。這些東西預先設置了程序,有個要命的習慣,經常變更往來規定,旅行者只要違反便必死無疑。
「嗯,有可能。他對權力一向很熱衷。」這個「他」字讓英國佬的眉毛微微一挑,再說,羅賓漢熱衷的是網路破壞,而不是權力。黏糊的眼睛朝牛蛙的方向眨巴一下,滑溜先生不由得祈禱上帝,但願黏糊配合點兒。「你當真認為他有郵件人那麼危險?」
接下來是一陣長時間的靜默,連弗吉尼亞也閉上了嘴。自然,這件事始終是羅傑·波拉克最大的恐懼:他們發現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實姓」,即羅傑·波拉克,TIN/SSAN 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們手裡了,再也逃不掉,無論他有多少遁術,能編多麼巧妙的程序,有多少機器人資源。「你們怎麼發現的?」
「這些人還算走運,過去的軍備競賽結束了。不然的話,自主程度較高的部隊肯定已經發動戰爭。就算我們現在立即交回控制權,他們也得花上一年多時間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順。」唐·邁克一聲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國佬大吹法螺時的笑聲一模一樣,「現在死的人還不算多,醫院和機場很多都有些獨立設施。」
兩人這一次的動作熟練多了,跟剛才一樣,仍是攫取越來越多的計算資源,但這一次連歐共體和亞洲也一併包了進來。同時著手攻克更大的難關:切入各種北美軍事網路。兩大任務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團體所無法想象的,但他們現在手握的力量遠遠大於全世界任何一個平民組織。
李克勤 譯
滑溜先生點點頭。不管從哪裡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論。
「這個我也知道。實際上,他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做得快。他手裡肯定有些功率非常強大的處理器。不過你說得也不完全對:躲在印表機背後暗中操縱的那個活生生的人,他行動起來至少需要一個小時的周轉時間。他的很多高速反應都是事先編好的程序。」
「對他來說,這當然完全是一廂情願的空想。可我不同。我的核心程序在身體之外,存在於系統里。每當我進入系統,我就把自己的一部分輸入給它。那個核心正成長為真正的埃莉斯琳娜,這個人同時也就是我,是真正的我。等這具軀殼死亡的時候,」她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即使這具軀殼死亡,我還會繼續存在,那時候你還是可以和我聊天,跟現在一樣。」
滑溜先生聽完,不等蜘蛛重複便一把抓住它,朝身體左方扔去,同時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網密布的灌木叢處飛奔。啪的一聲,又濕又重的什麼東西狠狠地砸在他剛剛的立足之地。這時他已經跑遠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斜坡,他以最快速度衝到坡上去。
牛蛙又翻白眼兒了,這一次只過了幾分鐘。「這件事我們回頭再談。在採取任何措施之前,我們先得好好核查核查你那套理論。在接到我們的通知之前,你哪兒都別去。」
少年警察笑起來:「當然。你是外地來的,不知者不怪嘛。」
普羅維登斯六月的下午如果都像這天一樣,這裏夏季的氣溫准跟地獄相差不遠。羅傑·波拉克在市郊下了地鐵,要抵達他找的那座通信塔,他不得不步行四百米。他的襯衫從腰帶到衣領浸透了汗水,外套口袋裡他從火車站取來的包裹沉甸甸地墜著,每走一步就在他腰邊磕打一下,讓他對正午的炎熱更加不耐煩。
就在他弄清緣由的一剎那,敵人又猛撲上來。這一次使用的是傳統戰法,企圖摧毀滑溜先生的通信與運算空間。但他現在要對付的是滑溜先生與埃莉斯琳娜兩個人。對手想象力和創造性方面的缺陷現在徹底暴露了。力道雖然強勁,但他的資源正慢慢地被原本較弱的兩個敵手奪走。兩人都覺察到,此人的行為方式中有些地方他們很熟悉。滑溜先生確信,只要再多點時間,他一定能把這些眼熟的地方識別出來。
此時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個帶翼飛人。這個形象頗為誇張,帶點業餘味兒。他希望這個形象能瞞過對手的眼睛和耳朵。他笨手笨腳地鼓動雙翼,飛過岩石平台,朝一個小山洞飛去,指望在那裡好歹能避避寒氣。風把細小的雪片刮進洞口,在入口處積了一小堆雪。山洞里還有些小昆蟲,一看就知道是業餘水平的轉發器。
那是小說,混賬東西,不是遊戲!波拉克最討厭別人管他的作品叫遊戲,一聽此言,這股惱怒的情緒不請自來,又冒了出來。說出口的話卻是:「是呀。可我的絕大多數讀者沒你們幾個逼得這麼緊。」
有一會兒工夫,弗吉尼亞啞口無言。波拉克看出,她對他的態度之所以與從前不同,這就是癥結所在。個體必然被無限權力所腐蝕,她畢生所受的都是這種教育。但波拉克卻在大有機會統治全人類的情況下拒絕了權力,她對這一點大惑不解。
滑溜先生大殺大砍,企圖切斷敵人的網路通信流。但對手實在太強,他現在明白了,比自己強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識到,對方聯結的計算資源就處於他和埃莉斯琳娜剛才發現的那些盲區之中。對手雖然強大,但他仍能奮力一搏,雖不能勝也相去不遠。原因在於對方好像少了些什麼,缺乏某些至關重要的想象力和創造性。要是埃莉斯琳娜能趕來就好了!兩人聯手就能頂住他。真正的死亡離他只剩下幾毫秒。他絕望地尋找著,她到底在哪裡?
她點點頭:「我一生中,這是頭一次覺得自己遠遠不是對手。我需要別人幫助。羅賓漢也許最有本事,可他太自戀了。除了他自己,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感興趣。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英國佬了。我覺得你有些非常特別的地方,咱倆聯手干過的幾件事我還記得。」想起往事,她禁不住露出微笑,「事情雖說不大,但不知怎的,我對你有種感覺,我覺得你能分清在這兒哪些事真正要緊,哪些事只不過是傻乎乎的瞎胡鬧。如果真遇上要緊事,我想你會堅持做下去,即使因此而沾上點……鮮血。」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現在開始相信了,如果我們擋不住郵件人,等著咱們大伙兒的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會弄成什麼樣子?世上所有國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狂人半瘋全部換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型自大狂。會有什麼後果?」
咔的一聲,門的一小塊地方化為透明,單元房裡打開了一扇窺視窗。窗內那人不可能是黛比或琳達·夏特利。
「不不。嗯,我是說,是的。可能是有點出乎意料。說實話,我讀了好幾次,都是用的安娜這個角色。我覺得你寫的讀者參与遊戲比我從前讀過的那些更有深度。我有種感覺,如果更聰明點兒,說不定哪天我真會保住自己的腦袋,阻止亨利的陰謀。」
他啟動處理器陣列,仰坐進他最喜愛的那把椅子里,然後仔細地將五個腦關電極貼在頭部。長長的幾分鐘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想進入「另一層面」必須達到某種程度的忘我狀態,或者至少是某種自我催眠狀態。有些專家建議使用藥物或其他隔斷感覺器官的手段,以強化用戶對於腦關電極讀取的種種微弱模糊信號的感應。波拉克的經驗自然比所有熱門專家都豐富得多,他發現,只需凝望樹林、靜聽掠過樹梢的颯颯風聲,自己便能進入狀態。
郵件人接管了權力,手法相當狡猾,極難察覺。目前還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動進行到什麼程度,而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對聯邦法律的解釋、重新分配了國家資源,但不清楚國內(或國外)哪些團體因此得到了好處。調查者可以直接著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較落後的部門,結果表明,部門決策模塊中被做了手腳的高達百分之三十。「……這個比例嚇得我們魂飛魄散,光是修正做過手腳的部分——我們查出來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術人員和律師幹上好多個月。」

另一個人聳聳肩:「因為敵人的種類很多,老滑。從前我們管政府叫死對頭、大敵。現在嘛,我得說,政府只是一幫小壞蛋中的一個。經過那場大崩潰之後,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更堅強、更大氣,也不把這些事當成惡作劇了。我們現在招的門徒更有組織性,比起從前當然沒那麼好玩了。現在的巫師會裡,說到叛徒,我們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關的背叛行為。
「我們摧毀了郵件人,這一點千真萬確,就在那片我們沒弄明白的數據空間里,我們把那些代碼攪了個亂七八糟。但我確信,這裏那裡,還殘存著那個核心程序的其他拷貝,就像系統的癌細胞一樣除之不盡。但是,只要它一露頭,我們就能消滅它。
「標準的『掛羊頭賣狗肉』,老滑。好好瞧瞧這兒,看出來沒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衛圖。照我看這就是你們這些夥計所謂的黑手黨把沿海各州的銀行系統接管了。幹得不賴,肯定用上了腦關,花了老子好長時間才琢磨出是這些傢伙耍的花招。現在既然落進我的手裡……看這兒,從正常賬戶里挪用資金、洗錢,瞧出手法沒有?
埃莉斯琳娜不見了,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真的走了?滑溜先生分出一縷意識搜索她的下落。雖說只有一絲半縷,卻威力無窮,遠非任何一個尋常大巫所能想象。這一縷遊絲迅速發覺羅德島南部一處電力中斷。最近幾分鐘內,因為數據崩潰,電力中斷到處都是,但這一處不同尋常。中斷的不僅是電力,地面通信也完全死滅,連他都無法重新喚醒這裏的線路。這個地方一片漆黑,徹底死了。不可能是事故,是有人蓄意關閉了這個地區。
「嗯。」發財容易。從理論上來說,單單英國佬最近這一擊,他便已經從黑手黨手裡奪了三十億美元。麻煩的是如何發達到這個地步,卻又不引起別人注意,不讓別人察覺,還有不遭報復。連羅賓漢都沒這種本事。但唐和威利顯然認為郵件人已經做到了這一點,而且不止於此。跟弗吉尼亞聊過一番后,現在他也相信了。滑溜先生轉了個身,走近些打量那台電傳印表機。印表機嗡嗡低吟,跟平常一樣儲備著大量備用紙。印表機卡著的紙的上端被整整齊齊撕掉了,能看見的只有郵件人的提示符——一個星號。大家只能憑藉這種方式跟圈子裡這位最神秘的成員聯繫:在印表機終端敲出一段話,一個小時或一個星期之後,這台機器會嘎嘎作響,列印出長達幾千字的回復。一開始大家並不喜歡這種辦法,點子倒不錯,但延遲讓人受不了,這樣對話太乏味了。他還記得從前郵件人打出數米長的信息,鬆鬆垮垮散落在石頭地板上,大多數根本沒人讀過。可是現在,郵件人發的每一個字都被他的門徒當作金玉良言,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他們還要謹慎地撕掉每一條輸出信息,不給別人留下任何線索。
「在這期間我還結過一次婚……」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微笑著,陷入波拉克無從知曉的回憶里。
羅傑·波拉克站起來,舒展肢體,鬆鬆發緊的筋骨。這一趟去了將近四個小時,以前他從來沒有去過這麼久。通常兩三個小時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來了。他不想藉助藥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層面消磨的時光有個限度。
「蠢材!郵件人是你們的天然盟友。政府會要你們的命!難道你們不明……」
「程序設計者後來認識到這個系統可能發展成新的弗蘭肯斯坦,具有掉頭反噬的能力。至少,他們看出它是他們個人權力的威脅。於是取消了項目。再說這個項目也確實過於昂貴。但這個核心程序卻繼續緩慢生長,一步步吞食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數據空間。」
前面的這九篇關於網路空間、計算機的文章跟《真名實姓》都是有著直接的關聯,在讀過它們之後,現在我們認為大家可以安心地閱讀這篇被多次提及的中篇小說。從世紀之交——這篇小說出版二十年後的今天來看,《真名實姓》似乎不能再為科幻小說及科學技術提供新的猜想了。
她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這種荒誕推論的確符合邏輯。「那,我們該怎麼辦?」
想查都無從查起。他在窄小的起居室里來回踱步,構思小說沒有靈感時他常這麼做。對了,有一個辦法。他如夢初醒地瞪著那台老式數據機。弗吉尼亞叫他離開另一層面,在現實世界里老實待著。他們總不至於連這麼一台全世界數以百萬上班族都用的簡單數據機都不准他碰了吧。
「這就是關鍵,老滑。如果你想要的是實時互動。但郵件人——那個感知外部世界,與我們對話的組件——從來沒有實時運行。我們從前以為它的時間滯后是通信方面的延遲,表明操縱者位於我們這個星球之外。實際上,它自始至終都在現場。只不過它需要數小時運算才能維持哪怕幾秒鐘的自我意識。」
「老滑,在這個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個。就算你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我還是不會把你徹底看作敵人。你和你的……朋友當然會對我們這個集體有某種特別興趣。這兒有些事你應該知道——如果你到現在還不知道的話。我現在幫助你們,也許有一天你們也同樣會幫助我。」
「可是,黏糊呀,這些傢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們的死對頭棘手多了。」死對頭指的是政府。「要是讓他們發現你的真實身份,非把你在現實世界里弄得死翹翹不可。」
兩人只用了十五秒就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會安全署的內部運轉情報,比巫師會花十五個月打探到的情報還多得多。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裏准在不停策劃,想象手裡這麼多數據,今後能搞出多少轟轟烈烈的大事。這些當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兩人浮出阿帕網這個「地窖」,進入保存司法部文檔的更大的數據空間。他看得出來,政府沒有對他們藏著掖著。兩人也很領情,將所有卷宗隨機索引全部拜讀一過,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樣也趕不上。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可以予奪予取,通行無阻。
她的話的確不假:只要肉身存活,他們大可以統治天下。但唐·邁克說的話看來也有道理:他倆是「法律與秩序」有史以來所面臨的最大威脅,連郵件人都沒有這麼危險。如果兩人交出手中的權力,政府豈敢冒險,讓他們自由自在?連讓他們「活下去」的風險都不肯冒。但是——「如果咱們接手,許許多多人會因此喪命。世界上還有不少獨立程度很高的部隊,要讓他們就範,咱們一開始便只能用核武器威脅。」
滑溜先生喉嚨里發出一聲哀鳴。被攥在一隻牛蛙的手掌心!連威利都沒低級到這個地步。「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幹什麼?」
阿蘭滿意了,把爪子握成拳頭,朝塔樓上的觀察者一揮,青銅搭扣串聯起來的陶瓷弔橋迅速放下。滑溜先生快步走過護城河,盡量不去理會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漿。阿蘭現在態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進城堡院子里,這才一頭跳進自己那個岩漿滾滾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岩漿表面,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在距他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察覺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做著相同舉動,但速度比他慢得多。奇怪呀。他現在的功能大為減弱,有點拿不準。但看上去她的確像有意落在後頭,做的事也遠比重返凡間所需的活動複雜。這時,他想起說到還沒有發現郵件人的身份時她那種奇怪的表情。
「再往深了說,我認為就是現在,面具背後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滑溜先生猛地將注意力轉向唐·邁克。面對埃莉的斷語,此人只顧咧嘴傻笑。適當的反應怎麼說也不該是這種樣子。滑溜先生又想起戰鬥中唐的打法,古怪,機器味兒十足。時間太短,埃莉的判斷不可能出自實據。在這幾秒鐘時間里,她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覺,加上某種深入分析程序。
他點著頭,嗓子里有點哽咽。

弗吉尼亞還是老樣子,語氣嚴厲,一本正經,直到她和司機準備動身時,這種態度才有了改變。站在門口,她幾乎有點難為情地開了口:「上個星期我讀了你寫的《安娜·波利恩》……寫得挺好的。」
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必要撒謊了。警察們肯定也知道,在圈子或者說巫師會裡,沒有誰會把自己的真名實姓泄露給另一個成員。他無法出賣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他希望如此。
還沒等他想出話來,埃莉的目光又轉回他臉上,看出他驚恐不安的神色,她笑了。她那隻小手拍了拍他的手:「別擔心,老滑。聯邦政府在監聽不假,但他們聽到的只是咱們抱頭痛哭閑聊天:你克服了發現我的真面目后的失望情緒,我則儘力安慰我們兩個,等等。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在這兒真正跟你說的是什麼,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那幾個孩子拿走你的槍的事。」
「唐不見了,郵件人也不見了。威利·J.巴斯塔德一個月來一兩次,也不像從前那麼愛逗樂了。我想埃莉斯琳娜還在系統里,但沒上這兒來。要不是這會兒,我還當你也不見了呢。」
她那一雙形狀有點像東方人的綠色眸子注視著滑溜先生:「你怎麼說,老滑?跟郵件人合夥嗎?」
那個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約三十五歲,瘦臉,頭髮紮成一根獨辮拖在腦後,是軍人喜歡的那種髮式。就算她長著這副尊容,本來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樑上升起一股寒意。「如果我們是FBI,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壞蛋,也許你說得對。波拉克,這是社會安全署抓人,你涉嫌,客氣地說,涉嫌破壞關係到國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設施。」
但現在,強弱之勢已截然不同。唐·邁克正要結果他眼中唯一的對手時,卻突遭襲擊,被打得措手不及。埃莉斯琳娜將襲擊的突然性發揮到極致,從一個日本數據中心一躍而起,沒等唐回過神來便擊破了他一大批高級運算中心。大型處理單元散落一地,而唐正與埃莉斯琳娜殊死搏鬥,來不及搶佔,滑溜先生眼疾手快,一聲不吭地將能拿到手的資源全數收為己用。

滑溜先生「點點頭」。以他們目前擁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計劃好的事來真如牛刀殺雞,幾秒鐘內便將太空探測器發回的所有資料搜索盡凈。接著兩人脫離司法部網路,滑溜先生前往帕薩迪納,查看噴氣推進實驗室的檔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廣譜巡航項目。
「老滑,咱們一定得揭穿這傢伙的身份,這個郵件人。動作稍慢一步他就會先毀了咱們。」
波拉克朝走廊深處走去,那三個人並沒有跟來。波拉克反倒覺得有些奇怪,莫非聯邦城管委這項措施當真行得通?早在世紀交替的時候,像這樣的三個半樁小子少說會搶走他身上的財物。現在這幾個人的舉動卻像真正的警察。
英國佬大笑起來:「控制你的人沒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麼回事?他們查出了你的真名實姓,還是你把自個兒賣給他們了?」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一對一,唐仍然可以取勝。但滑溜先生已經重回戰團,兩人牢牢佔據了上風。唐同樣認清了局勢。也不知是天才的靈機一動還是純粹沒腦子,他突然使出厚臉皮,再一次發出剛才的呼籲:「你們現在住手還不晚,郵件人會原諒你們的!」
波拉克想得出弗吉尼亞和那伙監聽者一下子聚到他們的監聽設備前的樣子。「我希望你查出了些什麼。」接著他把黏糊英國佬所說的情況告訴了她:系統中仍然存在與郵件人相類似的程序。他出言很謹慎,他知道聽眾不止眼前這一位。
兩人若是通過翻看記錄來判斷可能為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木馬程序——聯邦政府和埃莉斯琳娜都猜測入侵行動業已開始——得費好幾個小時。可就在滑溜先生正要開始搜尋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手邊還有數十個處理器。只要他運用聯邦政府賦予他的新權力,大可以將這些處理器的數據處理力量一把抓過來。他先仔細檢查一遍,確信不會幹擾空中管制和醫院的生命維持系統,然後便悄悄下手,將數百位不知名用戶的計算機資源收入囊中,這些用戶的數據機則自動轉到其他資源。從前他絕不敢如此冒險大肆攫取。現在他手中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強大。他意識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在北美大陸另一頭乾著類似事情。
她比弗吉尼亞和聯邦特工更加緊張不安。而且,她是對的。生平頭一次,滑溜先生覺得自己更害怕郵件人,而不是政府特工。他兩手一抬:「我被你說服了。但咱們從哪裡著手?你對付威利大佔優勢,郵件人還不知道你識破了他的身份,是不是?」
同樣可能的是,她身患嚴重殘疾。在他知道真名實姓的大巫中,這種情況他見得很多。這類人的醫療福利金比普通人多,他們的余錢都用來購買跟自己疾病有關的設備,這些疾病可能是截癱、四肢癱瘓、感官障礙,等等。本來,這些人在職場上與常人一樣有競爭力,但傳統的歧視將他們隔絕在正常社會之外。於是,很多這樣的人退進了另一層面,在那裡可以隨心所欲徹底改變自己的外貌。
唐·邁克點點頭,怪臉擠出一絲傻笑。他這個人從上到下只有這張鋼灰色的臉還算有個人樣,有點彈性,做得出表情。身體的其餘部分完全是按照標準的「普利西-梅賽德斯」牌全天候機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嗯。」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羅傑·波拉克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他們會通過什麼途徑聯繫他?和上一次一樣九*九*藏*書,駕駛著黑色林肯,一幫打手前呼後擁?他沒去接頭,埃莉斯琳娜怎麼辦?她不會出事吧?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掃過滑溜先生,落到英國佬身上。英國佬本來挺隨和,可現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項目,他有點惱火。「我不幹,謝了。」回答簡潔,他說完便收拾起地圖來。
一秒鐘過去,兩秒鐘。對滑溜先生來說,這兩秒鐘長得看不到盡頭。他的問題其實等於要她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把真名實姓告訴他這個被聯邦政府知道身份的人。只要回到現實世界,他不可能不向政府交代她的身份。他能想象她的顧慮: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自由。易地而處,他自己也會猶豫不決,但現在——
其他人好像接到了暗號似的,回頭繼續方才的交談,不再理會這一對朋友。兩人走進大廳外一間起居室。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個人畢業十年後重回母校:過去的熟人幾乎全不在了,他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融入這裏。只過了十個星期啊,不是十年。
她像掃開什麼東西似的一揮手:「也許有這個人,也許沒有。我們跟過去一樣,還不知道他是誰,這是實話。但咱們已經摧毀了他的全部力量。這一點千真萬確。要是他想借屍還魂重回系統,咱們必能事先察覺。」她熱切地望著他。過了一瞬他才意識到,她正悄悄做著什麼小動作,隱瞞著他。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來,滑溜先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下巴肯定已經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聯合火星調查,沒有人類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沒有人類。滑溜先生覺得自己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彷彿變成了科幻小說。這真是太荒唐了。
滑溜先生剛想反對,驀地意識到她可能說得對。「老天,這意味著什麼?他為什麼要自己給自己添那麼多麻煩?」
「軍事機關的情況怎麼樣?」波拉克想的是被稱為「上帝的手指」的系統。這個系統控制著數以千計的導彈,其打擊面覆蓋全球所有國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這個系統就是他下手的對象。搞搞社會保險記錄算個屁!
「他們有什麼打算?」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急切。也許這條信息就足夠打發弗吉尼亞和她的手下了。
「在『另一層面』?」
不出幾分鐘,國外數據中心便繳械投降。易如反掌。但軍隊卻是另一回事。政府為了保障軍隊指揮與控制系統的安全,多年苦心經營,投入了數千億美元的資金。但卻從未想到會遭遇現在這種來自四面八方的狂轟濫炸。片刻之後,兩個搜索者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國安局控制系統內部——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說服自己。也許是他太顯眼,所以不得不加上點時間延遲,讓我們摸不清他的位置。不過我的分析還是一種說得通的可能性。這幾個星期我切進政府有關小行星探測的絕密報告,東聞西嗅。告訴你,裡頭真有不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英國佬滿不在乎地一揮手:「當然啰,實際做法比我說的要複雜那麼一丁點兒。直說吧夥計們,你們當中從來沒有誰盯得上我,你們可比黑手黨的本事強多了。」
這些話從埃莉這樣的人嘴裏吐出來大不一樣,效果非常奇特,既讓人害怕,又使人受寵若驚。滑溜先生訥訥半晌,道:「威利·J.巴斯塔德怎麼樣?我覺得你對他好像有點……特別的影響力。」
但當他轉身回屋時,弗吉尼亞已經被他拋到了腦後。他將重返巫師會!
「這就是說,我們還沒有發現郵件人。」
「哦。」
幾分鐘后,他們鑽進樹叢,避開道上兩個頂盔貫甲呼嘯而來的黑客。這兩位一前一後,騎著兩輛大得無以復加的八缸大馬力摩托,噴火冒煙,轟隆隆駛來。後面那位扛著一把老式無後坐力來複槍,槍身鍍鉻,飾著萬字徽記。兩個騎士黑色面甲下暗紅色的火光閃爍。兩隻狗一副與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樣,膽怯地望著摩托衝過。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這兩位純屬業餘分子,貼了個威猛形象,遠遠高於自己在現實世界里的地位。內行一望便知,摩托車輪沒有緊貼地面,時不時地浮起來,留下的車轍印也和輪胎上的花紋不大一致。在這個層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樣,或者打扮成嚇死人的怪獸。但遇上行家多半會被打回原形,說不定連上網的路子都被人家斷了。沒本事的話,最好還是本分一點,不起眼一點,別在人前橫衝直撞。
「聽著,不管你們怎麼說,這些仍舊是合法的。說實話,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遊戲界面強不了多少。」他畢竟是個小說家,這個解釋編得不錯。
「站住。」三個十幾歲的少年從樓梯斜面后跨了出來。波拉克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他的外套口袋。幫伙的事兒他也聽說過,這三個長得像無賴,穿著打扮倒是挺好,規規矩矩的。年紀最小的那個居然還扎了根辮子。看上去他們極力讓自己顯得專業。
「最近兩三個月里,我們要求你清除了郵件人的一切殘餘碎片,讓國策程序和資料庫重新恢復運轉。」
「清晰,這倒是。感謝上帝,我的頭腦還算清醒。但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連續長時間思考了。最近兩三年裡,我發現自己時常走神,不知不覺就想起從前的事來,還往往是在最不應當的時候走神。我有一次中風,就連『現代醫療技術的奇迹』也幫不上什麼忙,能告訴我的只有一點,那次中風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朝右側一瞥,見那隻白鷹也穩住了身子,正急速下滑。他們的通信線路剛好脫離三號衛星。生死只在一線間,算是撿了條命。兩人進入低地的濕氣流,滑溜先生在新聞頻道里掃了一翅:《洛杉磯時報》的報道已經出來了——北海道航天中心發生大事故,其激光束擊中三號衛星的透鏡。激光束的能量很弱,照射時間只有幾微秒,所以造成的損失……怎麼說呢,跟「上帝的手指」這種殺傷系統可能造成的破壞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沒有人員傷亡,但寬頻通信會關閉一段時間,價值高達數億美元的信息流發生大堵塞。接下來將會有一系列調查,外加大批怒氣衝天的消費者。
滑溜先生察覺到一絲跡象,他本人的真名實姓被人發現了,而且,發現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死對頭。這個跡象的首次表現形式是兩輛黑色林肯轎車,嗡嗡低鳴,開上那條穿過青翠欲滴的松林一直延伸到29號公路的、長長的泥土車道。當時羅傑·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園裡除草。他整個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裡,在陰雲天和幾乎看不出來的毛毛細雨中自得其樂。他自始至終都想給自己找點動力,進屋裡去做些能真正掙錢的工作。他一抬頭,正望見那兩輛闖進來的汽車一個轉彎,車輪尖叫著開上他自家的車道。三十秒鐘后,汽車鑽出人工種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緊靠波拉克的那輛本田車車尾。四個大塊頭男人、一個長相冷冰冰的女人,一個接一個,故意踏過波拉克精心照料的捲心菜地,滿不在乎地將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爛。羅傑明白了,這些人不是來做社交拜訪的。
三人向後一退,給波拉克讓出一條路。「就這些?我可以走了?」
牛蛙焦躁地在滑溜先生的肩膀上動來動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亞肯定已經準備好大發演講,高談闊論一番「只有人民遵紀守法社會才能長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後背,現在可不是爭論這些的時候。
波拉克走到門外,望著那輛黑色林肯開上車道。每次都一樣,車子總是直接開進車庫,司機也總是迅速跳下車,兩眼冷冷地在波拉克身上一掃而過,弗吉尼亞也總是以軍人的精確步伐邁步上前(他以前就發現了,她是從軍隊里直接提拔到目前社會安全署情報機關這個位子上來的)。這兩位目標明確,徑直走向廊屋,毫不理會夏日的艷陽與青翠欲滴的草地和松林。他替他們拉開門,他們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一股傲慢自大的派頭。每次都一樣。
同時置身於外來攻擊之下!滑溜先生突覺十多個滑膩膩、具有致命威脅的形體向他倆攢擊,一下子便損失了許多支撐自身系統的處理器。他與埃莉斯琳娜發瘋般地狂揮亂打一氣。兩個笨重的巨人砍殺動作迅捷的鷹群。這裏的形象與另一層面一樣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來者是鬥士,運用著大巫們開發出來的某些戰鬥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這畢竟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他和埃莉斯琳娜經驗太豐富了,又有過於巨大的計算威力支持。一個接一個,鬥士們被打散,變成一片白光。
技術員的話幾乎有點誠惶誠恐,老警察接過話頭:「不管怎麼說,只要聯邦政府集中所有資源追蹤某一特定的破壞分子,我們最後總能抓得到。波拉克先生,這你也清楚。破壞分子的能量在於他們的數量,單槍匹馬不會有什麼作為的。」
滑溜先生奮不顧身地撲向對手,切斷同時向雙方提供數據流的通信節點。唐猛地一顫,立即轉調其他資源,再次殺向滑溜先生。唐擁有的資源一開始就多得多,力量也更大,滑溜先生這一招雖然同時削弱了雙方實力,但己方損失其實更大。敵人雖然一時被打了個冷不防,但再交手時強弱立判。結局就要來臨。
也許該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地。埃莉斯琳娜連個影子都沒有,四下里見到的只有化身為蝙蝠和小獅鷲的精靈。這些東西在他周圍飛來飛去,時不時呼的一聲,朝山巔處振翅翱翔。
「但在另一層面,我可以彌補我的缺陷。注意力中斷很容易被大腦掃描發現。我編了一個程序包,能備份三十秒內的思維活動。只要大腦掃描發現注意力分散,程序立即運行,載入最近一次記憶備份。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方法讓我的注意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集中。如果注意力分散的情況過分嚴重,程序包還可以插|進幾秒鐘的空當。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不過多半誤以為通信條件不好。」
「老滑,去別的地方搜搜?」在這個無法呈現形象的地方,她的聲音很空洞,不似人聲(政府什麼時候才能跟另一層面一樣,賦予它的數據以形象?政府自然會覺得那種搞法有失尊嚴,但卻可以大大提高它的行動效率。當然,從巫師會的角度來看,這可不是件好事)。
他現在步履匆匆。他一直希望知道,埃莉斯琳娜背後那個活生生的人長什麼模樣。這一番偵探工作他遲早會做。幾周前他便搜索了羅得島州的官方資料庫,發現的東西沒有多少:琳達和黛博拉·夏特利的住址是格羅溫諾區4448,28355單元。公共資料庫里連她們的「職業與愛好」都沒有列出。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暫且退出一會兒,此後幾秒鐘她只能單幹了,他要騰出手來收拾那批冥頑不化、膽敢對抗的傢伙。他的感覺與某個被一群狗崽兒攻擊的人相似:這些東西挺煩人的,說不定真會傷著你,只好費點手腳打發掉,其實它們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這些人徒勞無功的嘗試,免得他們傷人不成反害己。
黏糊英國佬點著頭。滑溜先生盼望他明白了自己傳出的信息:他將單槍匹馬和埃莉一較高下。
他的目光掃過黑沉沉的羅德島首府普羅維登斯市郊,那裡是大片大片的城郊公寓樓,有十多萬戶。埃莉斯琳娜就在這一片茫茫人海之中。就在她全力分析唐·邁克的同時,對方一定也使出了吃奶的勁頭,想查出她的真名實姓。雖說唐目前還不確知她的真名實姓,但已經發現她居住的片區,並將這一整片地區的電力供應徹底掐斷。
他登上山脊,開始循路而下,走向沼澤地。雖說心裏有事,但他的一舉一動還是無懈可擊。在這裏守衛的精靈對離開城堡的人遠沒有對來的人警覺。來到那一簇濕漉漉的灌木叢,熟悉的紅黑斑蜘蛛——也許是原來那隻的表親——盪了下來。
「還沒有滲透到那個方面。我直說吧,」老警察有點拿不定主意地瞥了弗吉尼亞一眼,波拉克明白了這次行動的頭目是誰,「此人曾經試圖切進國安局,正是因為那次活動我們才確定了肇事者的身份 :郵件人。在這以前無法確定,他跟一般的破壞高手不同,毫不招搖。軍方和國安局所用的系統跟其他部門的不一樣,很不方便,不過這一次總算起了好作用。」波拉克點點頭。圈子裡向來避開軍方系統,尤其是國安局。
「但是,」警察接著道,「這並不是說你再也不用理會巫師會的事。最有可能再次出現超人威脅的地方就是那裡。有關係統的事,破壞分子最有經驗。這一點連軍隊也看到了。就算將來的超人出自巫師會外,單單出於自負,他也會在那個圈子裡露面,跟郵件人一樣。
最終,28355這個號碼冷不防地出現在他面前的牆上。暗淡的走廊燈給牆面鍍上了一層青銅色。他的意識長時間遊盪于恐懼與希冀兩極。終於,他伸出手,按響門鈴。
「你說得有道理,唐。咱們大家開始時都是業餘水平,只想做點什麼事,讓這個系統官僚老爺們待著不舒服。可咱們現在已經是專家了,對系統的了解可能比世上其他任何人都深入。這種知識應該轉化成權力。」那兩個人過去也一直這麼說,但同樣的話她說出來卻更有說服力。要不是跟聯邦特工有過那一番接觸,他說不定也入夥了。他早就知道,只要有一天自己把巫師會的活動延伸到現實世界,試圖在現實世界里撈取好處,那麼從那一天起,這場遊戲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讓生活多姿多彩的小樂趣,而會變成耗時耗精力的另一項工作。可就算知道這些,他估計自己到頭來還是頂不住誘惑。

黏糊陪著他走向弔橋。兩人站在鋪著雕花地磚的壕溝邊緣又談了一會兒。腳下的壕溝里,阿蘭來回撲騰,提心弔膽地望著他倆。濃霧已化為細雨,護城河的熔岩不時發出噝噝噝的噴氣聲。
「你瞧,我說了點謊話。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我知道你以為我可能是個新魔頭。但是現在,我不想再對你撒謊了。本來你大可以把懷疑告訴政府,你卻情願自己冒生命危險來發掘真相。」趁他目瞪口呆,她接著說道,「你想沒想過,春天裡我們投誠后最後幾分鐘我做了什麼?當時我在另一層面有意落在你後面。
具體來說,踏上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須能夠感應極其微弱的信號、暗示,在圈子成員的想象力生成的環境中將它們識別出來。窄窄的一行石塊標示出正確的路線,穿過一潭灰綠色的沼地。空氣寒冷而潮濕,高大奇異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進微光閃動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潛意識明白那些石塊的含義,同時通過一個個數據網路處理連續不斷的網上日常事務,但要做出種種決策,以便最終抵達巫師會的入口,這個方面必須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識。否則的話,死亡便會降臨。網上的死亡是象徵性的,指被甩回現實世界。往遠了說,這與四十年前電腦上的探險遊戲有些相似之處。如果要舉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廣為流行的讀者參与小說,這兩者頗為相近。不過還是存在兩個巨大區別:這場遊戲更為嚴肅,玩法也更為複雜,沒有腦電圖輸入/輸出設備無法完成。這種設備被大巫們和公共資料庫稱作腦關。
「嗯?」英國佬不聊閑天了,悶悶不樂地搖搖頭,「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個徒弟,儘力讓這個地方有點人氣,看上去熱鬧一點。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們的安全措施做了不少改進。」
他現在弄清了事情的緣由。就在他與敵人廝殺時,埃莉斯琳娜奪取了激光系統中另一尊已經十分接近發射閾值的衛星激光發射器,擊毀了瞄準他的那根手指。
和他現在的力量相比,他們不值一提。甚至就在他和埃莉斯琳娜打發那批守衛者的同時,他的系統仍在不斷將越來越多的軍事系統包容進來,他的意識進一步擴張了,延伸至百萬公里。在這個範圍內,任何一點動靜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的意識之前。不到一秒鐘,他已經完成分類窮舉,遍歷一切與外星智慧生物有關的線索。沒有郵件人的蹤跡。
埃莉大笑起來,學著豬的聲音響亮地哼哼一聲。兩人睜大眼睛,下手飛快,將東西岸一連串網路中非要害部門的計算資源大把大把直抓過來。幾秒鐘后,兩人搖身一變成為北美最大的網路用戶。系統監控者一眼便能發現資源枯竭,普通用戶卻只能察覺到運算周期越來越長。現代數據網路具有極強的彈性,至少不遜於過去的電力網。當然,與電力網一樣,彈力總有極限,有斷裂點。他和埃莉斯琳娜現在遠沒走到那一步。
這是實話。這個層面上的每個人都花過不少時間,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實姓。這不是毫無意義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個人的真名實姓,這個人就算被攥在你手心,為你所用了。憑自己極不愉快的親身經歷,滑溜先生剛剛證明了這一點。如此一來,大巫們不斷偵測彼此的真實身份,編寫了大量程序,以自己發現的對方特徵為條件,過濾政府掌握的個人信息資料庫,希望發現相吻合之處。一眼看去,英國佬應該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極多,英國腔古怪過時,常常不經意間變成北美口音。在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張臉實在太平凡、太現實,滑溜先生懷疑說不定這就是他的真實相貌。他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搞了一項工程,搜索美國與歐共體的照片檔案,想把那張臉揪出來。結果一無所獲。最後大家一致認為:英國佬肯定給自己搞了雙重掩護,甚至三重掩護。
「屁話。」牛蛙聽完后道,「純粹臆想。你得拿出點比這個強的東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牛蛙呱呱呱地叫起來:「你……你想……要我們,給你調度聯邦數據系統的全權?給你一張空白授權書,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要不幹脆這樣,起步階段,先隨便弄個總統兼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乾乾?」
可當他來到二十八層后,發現這一層跟他見過的其他樓層毫無區別:暗淡的燈光下,鋪著地毯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好像沒有盡頭,兩邊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套間門。黛比(埃莉斯琳娜)竟然會住在這種地方,她到底瞧上了這地方的哪一點?
怒潮之上隱約傳來埃莉斯琳娜的聲音:「調動全部意識,不要單用於輸入!」殘存的一絲知覺使他還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擁有的資源足以處理這一切數據,只要他善加運用,整個大陸的全部電腦都可以為他所用,替他處理這排山倒海的數據巨潮。用這些電腦進行數據預處理,和人腦處理輸入信息的模式一樣。幾秒鐘過去了。他現在能夠感覺到時間流逝。這幾秒鐘內,他竭盡全力,將自己的意識向整個系統延伸。
事實上,也許哪一天,她真的會變成一個挺不錯的人。
波拉克大吃一驚,郵件人的惡作劇他肯定只見識過一小部分。「你們怕這個人。」他輕描淡寫地說。
歲數較大的男人點點頭:「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這個人寫的熱門遊戲可不少,比世上其餘任何三個人加起來還多,說不定比有些公司還多。羅傑·波拉克算得上是個天才了。」
在他身體四周,在他意識內部,他感知到另一個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樣成長壯大起來。兩人對視一眼,不到一秒,這一瞬長得無邊無涯。他們不需要語言,他們的交流可以純憑知覺。終於,她笑了。笑容中寓意無窮,從前的形象絕對傳達不出這樣的深意。「郵件人,真可憐那個小傢伙。」
「最初也會同樣慢,可是,等我設計出更快的處理器……

天空中紅光乍現。一秒鐘之後,兩人後背彷彿著了一記重拳。衝擊力撞得他們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墜向下面的森林。滑溜先生拚命收起雙翅,頭朝下向下方急沖。他往後一看——以目前的姿勢,做出這個動作輕而易舉——三號衛星那座高山已成為一片紅熱,岩漿瀑布也似滾滾而下,蒸汽衝天而起。即使在這麼遠的地方,他還是能望見那一片煉獄之上,幾星細小的微粒不住地旋轉。(襲擊者在搜尋逃脫的獵物?)只要晚一步動身,他們大部分程序還鎖定在三號衛星上運行,那場不知其性質的災難肯定會將兩人甩出這個層面。雖說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但足以將他們困住數天。
滑溜先生點點頭,話題一轉,他有點轉不過彎來:「那是當然。只要跟模擬器談上相當長時間,到頭來它總會變得有點僵硬,不夠靈活。我想,咱們恐怕永遠寫不出能通過圖靈測試的程序。」
黛比——埃莉斯琳娜——那雙無神的眼睛在四壁間游移不定,她像在夢中一般道:「知道嗎,他們那麼害怕,他們是對的。他們的時代結束了。就算沒有我們,還有英國佬、巫師會——總有一天,大多數人也會擁有那種讓他們恐懼的力量。」
對呀。他四下望望,突然產生了小男孩在糖果鋪里隨心所欲的那種感覺。他察覺到巨大的資料庫、無限的計算資源,這些東西全都敞開大門等著他。或許警察沒打算讓他們利用這一切,但如果把這些全都用起來,沒有哪個對手能逃過如此威力無窮的搜索。「好吧。」他終於道,「咱們就放手大幹一場吧。」
他可以徹底凍結西海岸軍隊,鎖死一切可以觸及自己肉身的發射裝置。另外,封掉偵察衛星與加利福尼亞地區的通信聯繫也是個好主意。當然最好還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個系統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經在一萬公里的軌道上運行就位,進入瞄準模式,充電,準備開火。他的時間充裕得很,還有足足兩三秒鐘,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註到最低開火值。雖說還有這麼長時間,這個武器系統已經算是對他最直接的威脅了。滑溜先生的意識伸出一根細細的觸鬚,伸進「上帝的手指」衛星系統中那塊小小的處理器……
「外頭全是模擬器,對不對?」老滑輕聲問。
高速電梯停下,動作輕柔,讓人難以察覺,只微微有點失重感。波拉克付清電梯費,走了出來。
他猶豫不決地點點頭,腦海里浮現出某種機器壓床的形象。
你本當富可敵國。你本當權傾一時。但你卻密謀對抗我。我知道那條暗道。我知道狗鑽狗洞。你和那位紅女巫死定了。只要你們膽敢溜回這個層面,你們的下場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只差一步,我就會知道你的真名實姓。
三分鐘后,兩輛不祥的黑色林肯開下車道,消失在松林里。直到車聲消失之後很久,波拉克還站在細雨中眺望。冷雨打濕了他的肩膀和後背,他卻幾乎沒有察覺。猛然間他一抬頭,感到雨點落在臉上。波拉克心想,不知聯邦特工有沒有這麼聰明,來他家時特意考慮了天氣因素:這種烏雲當然無法阻止軍方的偵察衛星監視這兩輛車,卻能擋住圈子內部成員切入的民用衛星。這樣一來,就算圈子裡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實姓,他們也不可能知道聯邦特工來拜訪過。
那麼弗諾·文奇是怎樣設計出一個這麼獨特、有血有肉,又讓人耳目一新的幻境呢?部分原因可能在於文奇學習計算機理論的方式。在他學習計算機科學之前,他是一位數學家,可以說他幾乎是從零學起的,凡是需要讀的東西,他都來者不拒。不過正如他在本書序言中寫道的,從青少年時期,他就對計算機心馳神往了,而直到他開始鑽研計算機科學,文奇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去思索著如何把所學到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組合到一起。
這意味著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堅合眾國的軍隊系統。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亞那伙人事先可絕沒有這種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慮,這等於把政府面臨的危險擴大了三倍。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現警察試圖阻止他們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亞和她的上司正躲在蘭利某個深深的地堡里,緊張地注視著一整面牆的監視器,試圖確認他倆的意圖,看到還沒到動手拔掉他的插頭的地步。

波拉克偶爾也接政府的合同,見識過蠢頭蠢腦的官話套話。這個女人的話就是那一類,只是現在聽上去一點也不可笑。波拉克兩個肩胛之間的寒意擴散到全身。屋外的毛毛細雨已經變成一片煙雨蒙蒙,籠罩著加利福尼亞北部林區。平常他總覺得這種煙雨蒙蒙的天氣很舒服,可是現在,陰冷的天氣使屋裡的氣氛更加陰冷沉重。即使這樣,只要能夠脫身,他還是想儘力試一試。「好啊,這麼說幾位手裡攥著騷擾清白百姓的執照。不過你們遲早會發現,我是清白無辜的。到那時你們就會知道媒體報道有多狠了。」感謝上帝,我昨晚備份了文件。走運的話,他們只找得到一些過時的股市資料。
「那就好。」牛蛙吃力地爬上枝條下垂的百合花,撲通一聲,笨手笨腳地跳進水裡。滑溜先生也跟著躍下。
頭頂上方的枝丫叢中,一隻拳頭大小的紅斑蜘蛛忽地滑落到他眼前,動作像個溜溜球。「小心,小心。」蜘蛛濕漉漉的嘴巴里發出細細的聲音,「小心,小心。」翻來覆去就是這個詞兒,在滑溜先生臉畔來回晃悠。他仔細看看蜘蛛斑紋狀的腹部。這個地方有許多種殺人蛛,必須以不同方式對付,旅行者才能活命。滑溜先生看了半晌,這才抬起手背,舉到蜘蛛所處的高度,讓它爬上來。這東西爬過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他赤|裸的頸部,在那裡悄聲說了句什麼。
唐·邁克轉身對滑溜先生道:「老滑,尤其是你,更應當明白咱們別無選擇,只有合作。他們知道你的真名實姓。我們三個人中,你的老命最不保險,必須時時護住肉身,免得那個把你當成叛徒的政府伺機下手。要不是你祭起你的新威力,剛才那一千秒內你早死了十幾回了。
「留神腳下。」她說完一躍,跳過高門檻前一個黑乎乎的水坑。
「真聰明呀,可還是玩不過咱英國佬。」他手指一戳,圖上頓時出現一條發光的紅線,穿過迷宮似的畫面,「這些傢伙要是運氣好,明年秋天或許能發現我這一招分流術,只不過到時候少了三十億,而且休想弄清這筆錢上哪兒去了。」
「那好吧,希望這一次不是永別,老夥計。」
他們徹查唐·邁克模擬器的備份,輕輕鬆鬆便明白了它對網路的感染程度。兩人有條不紊地循跡清理,複原被改變的數據、程序,使其按設計者的本意運行。這一番清理極其徹底,政府也許永遠不會意識到郵件人及其黨羽的入侵有多深入,也意識不到他距離全面奪權有多接近。
最後她笑了。笑容一閃即逝,還沒等他留意到就消失了。「好吧,你的話我會通報給上頭。也許你說得對。從長遠來看,網路破壞活動威脅著自由精神,這是美國的立國之本。但目前只不過讓人有點頭疼。我在社會安全署的上司或許會繼續用從前的法子和破壞分子鬥爭,容忍你在……呃……這個單獨事件上不服從,只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繼續忠心耿耿保衛我們免受超人威脅。」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地笑了:「我相信,只要我們弄清楚這一點,就能盯死這個人。如果單純是個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這一點我也同意。我覺得他最初或許真的有某種時間滯後方面的不利條件,於是……」
「誰呀?」聲音很微弱,因為年齡關係有些嘶啞。波拉克望見門裡有read.99csw•com個女人,個頭只到門內揚聲器的高度。白髮稀疏。他只能望見她的頭頂,那一片頭髮特別稀少。
弗諾·文奇 著
其他人大多已經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不在場,明顯得一眼就能看出來。羅賓漢穿了一身綠,看上去像那個演技誇張的演員埃羅爾·弗林。他正坐在大廳另一頭,與一個美貌驚人的女性|交頭接耳。這裏的人只要願意,誰都可以變得美貌驚人。這個女人好像有點拿不準自己的發色,在金色和褐色之間搖擺不定。在壁爐旁,威利·J.巴斯塔德、黏糊英國佬和唐·邁克正圍著一堆地圖說得熱火朝天。壁爐另一邊的屋角暗處放著一台老式遙控列印終端,顯然沒有動過。滑溜先生走過大廳,盡量不去理會那台電傳印表機。
石塊與石塊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渾身解數,唯恐一個失足,掉進石塊周圍嘩嘩作響的水潭。幸好小徑只有百米遠,之後便離開水潭。現在他走在淺水汪的泥漿里,周遭是濃密的樹林與灌木叢。閃閃發亮的大蛛網橫張在小路前方和路旁的樹叢間。
「就是這個人。你對他有什麼印象?」
波拉克倉皇四顧,想一頭逃進松林。可別人已經散開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雙臂帶進自己的家(幸好門開著。羅傑有種感覺,這些人寧願砸開大門闖進去,也不會管他要鑰匙的)。他被粗暴地推進一把椅子里,來者中塊頭最大、長相最兇惡的兩人在他身旁一邊一個守著。波拉克這時才發出聲音,表示抗議,但對方毫無回應。那個女人和歲數較大的男人在他的擺設中間來回打量。「嘿,艾爾,瞧見了嗎?這是《1965》的手稿。」那個女人一邊說,一邊翻弄著裝飾內牆的全息風景照。
(現代社會的數據空間之所以發展成現在這個「魔法世界」,僅僅是因為有高清晰度腦電圖掃描儀用作輸入/輸出設備?就這麼簡單?滑溜先生常常覺得這種發展方向有些離奇。英國佬和埃莉斯琳娜則反駁說,精靈、輪迴、法術和城堡等觀念存在於這個空間再正常不過了。要說不正常,20世紀原子時代的那些老觀念,像數據結構呀、程序呀、文檔呀、通信協議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們認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這個嶄新環境中的諸般事物,這種語言體系更符合人類思維習慣,便於人類使用這個網路空間。他們說得也有道理。還有,各國政府的網上技術之所以趕不上大多數大巫,其實原因很簡單:政府放不下架子,不願意瘋瘋傻傻地玩網上那套玄幻把戲。滑溜先生低頭看看身旁水窪里自己的倒影:一張狗臉,耷拉著舌頭。他朝倒影擠了擠眼,心裏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們把這個問題抬到多麼高的理論高度,其實還有一個更簡單的解釋,與人們之所以在「電腦紀元的破曉時分」玩「登月者」和其他冒險遊戲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個可以隨著想象無限延伸的世界里生活,實在太好玩了。)
頂尖高手就這幾個人。他原本以為那隻牛蛙——弗吉尼亞——不逼他出賣巫師會是她退讓了一大步,看來她其實沒做出多少實質性的讓步。牛蛙臉上凝固著一個看不見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揚揚得意。
他的大腦兜著圈子,想象黛博拉·夏特利種種可能的相貌。當然不可能是她在另一層面中顯示的那種絕代佳人,這種希望未免太過分了。其他各種可能性在他腦海中來往奔突。他掂量著每一種可能,希望讓自己相信:無論她是什麼模樣,他都會接受。
波拉克強忍住笑。政府人員普遍持這種觀點,或者說抱著這種信念。他曾經侵入大量FBI機密文檔,從文件中認識到,聯邦特工們當真相信這一點。問題是這種信念離事實差得太遠了。他遠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樣的人聰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師圈子裡花十五到二十個小時。其他巫師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濟金過日子,他們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層面」,一天到晚都在圈子裡。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他更容易抓住。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可能是你。現在咱們既然見了面,我又……嗯……做了點測試。我知道你比以前強大得多,可能比我現在還強大,但還沒強到超人的地步。」
「不行。那條規定不可變更。你本該感激我們才是。一個人勉強還受得了,兩個人在一塊兒,我們絕對無法容忍。你們兩個只能分頭前往另一層面。去了一個,我們手裡還有另一個作為後備武器。只要你倆不在另一層面碰頭,就有辦法對付你們,讓你們無法合謀對付我們。羅傑,我們絕不是開玩笑:一旦發現你們兩個或者你們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層面碰頭,你們就完了。」
「你猜到了?」
滑溜先生反應過來了。「這麼說你現在也跟郵件人一塊兒幹了,威利?」他朝那台電傳印表機掃了一眼。
然而,《真名實姓》的「新意」多源於文奇的想象。在其他的作品當中,如他的小說《深淵上的火》以及最新的《天淵》,文奇已經將讀者帶向了遙遠的銀河系,帶向了奇妙而又極富想象力的星系。而在這裏,他將視野收回到地球,帶著我們走進概念上的「網路空間王國」——他筆下的「另一層面」及「魔法新時代」存在的地方。
她從他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結論,嘴一歪,笑了:「這些事你下不去手,我也一樣。看來這回政府又贏了。」
事情雖已過去,郵件人的威脅卻依然存在。那場搏鬥已經過去了十個星期(按弗吉尼亞的說法,那場戰爭),但公眾還是被蒙在鼓裡,只知道網路遭到破壞分子的襲擊。和歷史上各次大戰一樣,交戰各國都落了個滿目瘡痍。戰後,美國和全世界經濟一片混亂。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計美國政府逃不過郵件人戰爭這一劫。至於敵方,幾乎可以肯定,郵件人的力量已經被徹底摧毀。過去三周時間,滑溜先生只發現了一份唐·邁克核心程序的拷貝,還是個非執行程序。但郵件人背後那個具體的人——或者東西,不管他究竟是什麼——還是沒有發現,和從前一樣隱匿無蹤。弗吉尼亞、政府、波拉克,誰都不知道,和公眾一樣一無所知。
他們進去了。兩人貪婪地吸取成G的口令秘鑰,進入弗吉尼亞的人留下的數據資料。他倆都感覺得到,政府正密切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把這麼珍貴的數據留在這裏,政府實在是冒了巨大風險,當然會竭盡全力控制這兩個臨時性的破壞分子盟友。
「看到那片數據空間時,我猜出了這一切。我有足夠時間研究剩下的數據,甚至追根溯源,直查到最初那個研究項目。可憐的郵件人哪,那個小傢伙,一副科幻小說里的怪物模樣,其實它做的不過是人家原本設計時讓它做的那些事:接管系統,保護系統,使它免遭任何人破壞,包括系統的擁有者。我猜想它最後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再用核武器威脅,讓整個世界老老實實。它這個程序已經運行好多年了,真正獲得人類一樣的自我意識不過只有十五到二十個小時,接著便被我們殺死。程序人格化的速度就有這麼慢。它從未達到我倆控制系統時那種意識高度。
「嗯?」滑溜先生沖大家點點頭,傾過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張圖。圖的四邊空白處看上去像年頭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紙,「地圖」本身卻是三維立體的,豎立起來,下端浸入紙面。這是一份典型的銀行防衛及現金流向圖。說它典型是針對圈子內部成員而言。大多數銀行並沒有這麼聰明,用這麼直觀的方式顯示其資產自動化防禦系統。滑溜先生估計,在這個方面,大多數銀行巴不得重新回到過去的好時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COBOL語言編製程序。羅賓漢最喜歡這種事,但英國佬居然也會插一腳,這就怪了。他探詢地抬起頭:「什麼玩意兒?」
弗吉尼亞的話不是發問,但波拉克還是知道答案:在現代社會裡,98%的工作涉及使用數據資料機,沒有執照實際上等於永遠失業,這還沒有考慮社會安全署的起訴,坐在牢房裡數監獄高牆上的花瓣的前景。弗吉尼亞一定從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經認輸告負:「老實說,我不像雷,不覺得你有多厲害。不過我們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個。國安局認為,如果我們能在巫師會裡安插一個眼線,就有機會揭露郵件人的真實身份。從現在起,你繼續參加巫師會的活動,現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壞,而是收集有關郵件人的情報。你可以找人幫忙,但不能說出你是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編個故事,說郵件人是政府安插|進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來,他的某些活動特徵很像是個使用普通數據機的聯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須時刻與我們保持聯繫,只要我們有吩咐,你就得馬上配合。我說得夠清楚了嗎,波拉克先生?」
和平常一樣,有十多條發給滑溜先生的信息,大多發自崇拜者。巫師會的知名度比其他網路破壞分子組成的小圈子要高得多。還有幾條信息是發給滑溜先生的同名者。世界人口那麼多,這類事難免。
他笑了。從一方面來看,什麼都沒有改變。他們還是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還是可以隨時將他和他喜愛的事物分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
滑溜先生點點頭。他不需要別人向他具體解釋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真該死!如果政府沒有把我拘得這麼緊,我准能早在幾周前就自己瞧出來了,不需要像現在這樣,讓別人告訴我,撿這種二手資料。他的思緒又回到他們由上帝重墜凡間的最後幾分鐘,心中掠過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問什麼,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擔心對方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一樣。他必須想個辦法不讓弗吉尼亞聽到英國佬的回答。風險很大,但他還有幾個安全署不知道的絕招。他沿著通向阿凱德和華盛頓特區的通信鏈接一路摸索,感應著一個個互聯網路、一次次冗餘核查。走運的話,下面幾秒鐘的信息他只消改動幾百比特,監控者接到的將是動過手腳的信息。「照你看,這個還活著的東西,是誰在背後主使?」
她把一隻乾瘦的、青筋綻露的手伸向他。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它,這隻枯乾的手非常輕,幾乎沒什麼重量。但這隻手回應著他的握力:「真的是我呀。我是埃莉,在我的內心深處。是我呀,老滑。」
「我?」老滑緊張起來,對面的人是個潛在對手。他當即放出偵測程序,探查對方的通信線路。他眼下的力量雖說受到政府限制,但仍遠高於任何普通大巫,理當輕易測出對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國佬的力量卻像雲霧般彌散開來,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說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屬一個量級,事實上,他對英國佬的能量一無所知。這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波拉克備份上一趟旅行期間使用過的符咒,關掉系統,跌跌撞撞地爬上床去。
「是的。我們面對的只是他最棒的工具。我敢說,郵件人害死唐·邁克后盜用了他的模式,以此為基礎設置這個跟我們格鬥的自動化防禦系統。郵件人的確存在時間滯后,完全不是障眼法。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這就是關鍵。
埃莉——即使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將她看作黛比——點著頭:「我也一直在注意巫師會的情況。這幾個月里他們成長了起來。我覺得他們對自己的使命理解更深了。這要是放在過去,英國佬警告你的這些情況他們根本不會留意。但是,老滑,他發現的不是郵件人。」
「還有郵件人……」

「我雖說黏黏糊糊,卻沒瘋瘋癲癲。我可沒那麼大胃口,吞不下三十個億,連三百萬都裝不下,硬撐下去肯定露餡。我的玩法跟那邊的羅賓漢一樣,錢分進歐美三百萬個尋常賬戶,裡頭正好有一個是本人的。」
他倏地縮手,受傷了!那裡已經有人了。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軍方那批不怎麼樣的巫師。是別的人。一個威力強大的人,連他都無法制服。
滑溜先生玩著阿蘭的遊戲,很放鬆,但也很小心。「死」在阿蘭手裡,這種體驗可不好受。說不定還會抹掉一部分沒有備份的資料,他可不願意承受這種損失。不少申請加入巫師會的人都死在了阿蘭手裡,就在這道護城河前。這些死者很久以後才會在這個層面再次露面。
「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側耳諦聽從普羅維登斯透出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埃莉的話顛三倒四歇斯底里,顯然已經接近恐怖的極點。滑溜先生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驟然間喪失全部通信鏈接,相當於普通人突然中風。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還能說出話來,已經是奇迹了。對她來說,整個世界遽然收縮,只有鑰匙孔一般大小。她只能窺見一斑,對世間事懵然無知,天地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可不就是這個問題嗎?」她意志消沉地搖搖頭,走過房間,坐到他身旁。心中積鬱既已出口,她的激|情彷彿也隨之而去。自從他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頭喪氣。「我們可以放棄這個層面,老老實實待在現實世界。郵件人還是有辦法追蹤到我們,但到那個時候,他對我們也失去了興趣,跟對其他人一樣了。走運的話,在他接管一切之前,我們還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腰背一挺,「我跟你說:如果咱倆還想繼續當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遲不超過幾天。等他弄倒威利,說不定會拋掉偽裝,來點更直接的手段。
「你錯了,老滑。我知道英國佬發現的是什麼,我也知道郵件人或者曾經的郵件人是誰。」她的聲音不大,但堅定自信,「郵件人只不過是電腦時代一個老掉牙的陳詞濫調,也許放在整個科學時代里都算是陳詞濫調。」
「但我知道,埃莉。我們是在另一層面彼此了解,我真正了解你這個人。我們兩個,在另一層面,我們能充分實現自我,在現實中卻永遠不能完全實現。」這些話千真萬確。在聯邦政府強加于他的重重束縛下,他簡直難以理解自己當初在另一層面的所作所為。回到現實世界之後,發生在春天裡的那一切彷彿是一場捉摸不定的春夢。一條魚怎麼可能想象坐在飛機里的人所體驗的東西,他的感受有時就像這樣。這些感受他從來沒有告訴弗吉尼亞和她的朋友,他們肯定會以為他發了瘋。身處於現實世界,怎麼可能體驗當大巫時的感受,而他們在春天那片刻時光里所體驗到的一切卻又遠遠高於任何大巫的感受。
滑溜先生識別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個,和她對話。事到如今,沒有別的路子可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訴她:首先,聯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實姓;其次,弗吉尼亞證實了委內瑞拉政變的事;最後,聯邦特工準備與他們合作。
門在兩人身後閉合。埃莉斯琳娜將手中火炬化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熾燈泡。屋裡擺放著寬大舒適的皮椅,黑磚墁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磚石上蝕著紅色花紋,微微發光。房間里的空氣與樓梯里的截然不同,清新潔凈,覺不出一絲流動。
波拉克猛推紋絲不動的大門:「埃莉,求求你,讓我進去。」
廊屋觀景窗外,銀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開一扇窗,諦聽樹梢上夜鳥的啁啾。已經春末了。他喜歡想象自己望見的是極北處北極星淡淡的星光,其實更可能是新奧爾良城市燈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蒼穹深處,火星與木星相偎相依。真難以想象,對他個人生命的威脅竟會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
「嘿,我要說的正是這個,老夥計。我不覺得戰爭已經結束了。我承認,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間里,郵件人的組件已經被炸了個粉身碎骨。但有的東西還活著,跟他差不多的某種東西。」他從滑溜先生臉上看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比我們中間任何人都更有威力。但我們人數更多,我指的不僅是巫師會,過去十周里我們發現了不少事情。跡象是有的,很小的跡象,照你們的話說只有一星半點。但就是這些跡象告訴我們,有某種跟郵件人相似的東西還活著。結構跟郵件人不太一樣,但這種東西確實存在。我能感覺得到。」
「看上去更強,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裡沒什麼大變。」
「這些都是我們一手造成的,是我們戰鬥的附帶傷亡。」唐繼續說道,「要是我們針對他們下手,我敢說,咱們有本事讓全人類都滅絕。」為了加強語氣,他引爆了猶他州導彈發射井裡的三顆核彈頭。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數十個視頻鏡頭組成的眼睛看著毀滅的暴風席捲爆心。「想想看:我們和神話中的天神有什麼區別?和天神一樣,我們可以統治全人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不窩裡斗。」他滿懷期待地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紅女巫深色面龐上秀眉緊蹙,和剛才一樣,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對手身上。
滑溜先生搖搖頭,衝著她笑了。他想著那個行動遲緩的護衛天使,總有一天,她會成長為那樣一個天使。猛然間他意識到,每一個種族終究都會發展到這個程度。幾年甚至幾十年後,這個種族是備受奴役還是走向輝煌,其前景終究會取決於一兩個人。本來可能是郵件人,結果是埃莉斯琳娜。感謝上帝。
他打量著這間單元房。除了那台處理器,還有設施還算齊全的小廚房,此外再沒有別的奢侈品。她的錢肯定都花在了設備上,還有這樣一套能看到外面風景的房子上。在格羅溫諾區林立的高樓之外,他看到一片通信塔。那就是春天裡他們最後關頭的救星。他的目光轉回她時,發現她正專心致志地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覺得這一切挺好玩的。這種表情他很熟悉。
埃莉斯琳娜對羅賓漢點了點頭,穿過大廳,朝對她打招呼的唐·邁克走去。唐·邁克道:「我們剛剛正勸黏糊和老滑來著。他們大可以有財有勢,卻把時間浪費在瞎胡鬧上。」
成長為巨人之後頭一次,他們終於可以毫無懼意地巡視這個世界(美國軍隊仍在可憐巴巴地試圖殺死他的肉身,滑溜先生卻毫不在意)。運用千百萬個感知器官,他舉目四望,整個星球一派寧靜氣象。單以可視圖像而論,地球在他看來彷彿常人眼中的千百幅圖片,奔來眼底。如果用紫外線鏡頭遠望,他的目光可以遠眺地球之外數千公里,拂過它由氫氣構成的行星光環。通過不同高度衛星上的高能探測器,他能分辨出能量譜系中數以千計的放射帶,在太陽風吹拂下振蕩不已。他可以感受到各大洋上空氣流的溫度、流動變遷的速度。他與埃莉斯琳娜躡手躡腳地扶起全人類通信系統,輕輕拍打,讓它重新運轉起來。於是驟然間千百萬個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大海中每一艘船舶都在尋找避風港,天空中每一架飛機都在平安降落。每一筆借貸,每一筆支付,人類整個種族的一啄一飲,都佔據著他意識的一個角落。伴隨著知覺,權力感油然而生。目之所及的一切,他都可以改變、摧毀或者加強。如果用巫師會的術語描繪,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他們的現狀:他們是上帝。
「是我。給我最喜歡的朋友帶來點小禮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顆沉甸甸的圓彈子。怪獸張嘴接住,享受那種入口即化的歡愉,高興得眼睛都咧開了。雙方盤桓了幾分鐘,對話、較量魔法。阿蘭的主要工作就是確保來人是巫師會公認的成員,它會試試來人的手段(比如剛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場岩漿淋浴),還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動盤問對方一番。當然,阿蘭只是個類人模擬器,獨立運行,那張火光灼灼的無牙笑臉背後沒有真人實時操縱,滑溜先生對這一點相當有把握。不過阿蘭肯定是同類中最棒的,很可能編入了數千段情景對話程序,比現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謂「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後者只要進行幾個小時對話,其語言便會進入重複模式。它們不會智能學習,一遇到出乎常規的古怪對話便不知如何應付。阿蘭為巫師會和這座城堡效力已經很久了,來得比滑溜先生還早。沒有人公開聲稱自己是它的創造者(儘管大家都懷疑是威利·J.巴斯塔德)。在今年之前它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恤送給它,上面印著「阿蘭·圖靈」,於是便成了它的名字。
她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朗,又夾著一絲狡黠,是他極為熟悉的笑容:「伯特蘭·羅素老年時可能也跟我現在一樣,有點頭腦不正常。說什麼要把他的頭腦和關注焦點剝離自己的身軀,撒向廣闊世界。這樣一來,即使他的身體死去,他也毫不在意,因為他的全部意識早已融入身體之外的全世界。
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好像從一場無知無覺的白日夢中醒來。醒來時已是夜半時分。
「我非來看看不可,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真話,「經過上個春天,除了你我,這世上再也沒有跟咱們一樣的人了。」
之後,一切都結束了。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獨立天地間,手中控制著地球及其周邊的全部互聯運算資源。這一片廣袤空間中敵人無處藏匿,也沒有外星智慧生物干預的跡象。
「喂,我可沒這麼說。我也知道這種要求很過分,可現在的局勢就有這麼過分。再說,你知道我的真名實姓,我還能耍什麼花樣?」
對方嘆了口氣:「您老還沒注意到吧,現實世界里經濟大蕭條,人人都把責任推到我們這些網路破壞分子頭上。
「是啊。」她的臉,深色皮膚細長眼睛,彷彿浮在他身旁。看來新近威力大增之後,在這種地方她居然也能以直觀形象現身。「要知道,其實咱們做得比聯邦特工多不到哪兒去。他們在數據機上忙活幾個月,這些一樣能做。我明白,現在做的已經比咱們原來計劃的多得多。但他們給咱們開放了這麼多資源,幾乎沒怎麼用上呢。」
「夠了,準備好!」
「我的孫女呀,她上外頭買東西去了。就在下面的商場,我想。」她動了動腦袋,好像心不在焉地點著頭。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篇小說寫於1979到1980年,當時對於「網路空間」這個詞,人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威廉·吉布森後來首創了該詞。)文奇單憑這篇小說,徹底地改變了科幻小說的藍圖,以可行的方式引入「虛擬現實」這個概念,並做了詳細的闡釋。而在這方面,無人能望其項背。
波拉克大鬆一口氣。他十分害怕安全署會因為這次抗命不從而毀掉他。幸好政府永遠不會打消對郵件人的懼意,看來他和黛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會受人威逼出賣他們的朋友了。
他一定得想個辦法繞開弗吉尼亞,和埃莉面對面交鋒——只要發現她成了新的郵件人,他會當場殺死她。確實有個辦法!他差一點大笑起來。太簡單了,簡單到荒唐的地步。而且只有這個辦法才行得通。各方面都注視著另一層面,注視著這個人人都手握魔法、手握權力的地方。他卻要反其道而行之,從下面動手,在沒什麼魔法的現實世界里動手!
「這個人既然有本事輕而易舉地騙過社會安全署和司法部,卻沒有一舉突破國安局?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走運……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們需要我幫你們一把,希望找個巫師會內部的人當你們的眼線。」
做白日夢的人忘記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波拉克就像這樣,他的意識飄浮起來,遺世獨立。潛意識中,西岸通信與數據服務系統化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叢,潛意識之上的清醒知覺在對這片信號叢林詳加檢視,查詢檢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徑,通向一塊不受打擾的調製空間。和大多數家住郊外的遠程辦公者一樣,波拉克租用的是標準光纖鏈接:貝爾、波音、日本電氣,加上西海岸當地的數據通信公司,這些路徑已經足以使他聯通地球上的任何接收處理器,幾乎不存在被察覺的可能。幾分鐘內,他已經試探、變換了三條線路,在網上找到一塊地盤進行調製計算。衛星通信公司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出租處理器時間,低到與地面通信線路差不多的價錢,還接受自動轉賬。過去幾年中波拉克創建了好幾個匿名賬戶,以匿名付款的方式獲得了一大塊數據空間的獨佔控制權,只要提出請求,幾毫秒后便可以使用。整個過程幾乎完全在潛意識層面上完成——巫師的大量日常事務全都用這種方式來處理。這套方法是他與別人在過去四年中逐步發明並完善的。現在他已經成為滑溜先生,別的名字不再提及,連想都不想。滑溜先生來到「另一層面」外緣,通過一顆低軌道氣象衛星的眼睛飛快地一瞥:下面鋪開的是北美大陸,在西部,明暗分界線彎彎曲曲,大平原地區大部分被陰雲覆蓋。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無關緊要,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所有這些本來都可以在下意識層面自動完成,無須清醒意識參与,但滑溜先生向來對太空的事別具鍾情。
灌木叢越來越高,枝條垂在小徑上方,把水滴灑在兩人脊背上。這裏的水很清澈,小道兩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發光,光線來自水本身,像珍珠發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樹榦。林間青苔與枝葉上不時墜下水珠,滴進水窪,水面的光便忽閃一下。這種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業掌握的巨型資料庫。它們並不專指設在某一特定地理位置的資料庫——從火奴魯魯到牛津的大批資料庫都將它們的鏈接指向橫跨大洋東西兩岸主幹網上的集中點。這樣一來便可分散不同時區用戶的使用時間,減輕網路負擔。
最可能的是,她長得極其尋常,住在廉價城郊公寓里,省下錢來購買高質量處理系統,租用大批通信線路。也許她長得不好看,所以不願在公共資料庫里透露過多個人信息。
他感到身旁埃莉斯琳娜向前邁了一步,彷彿要用她那對碧綠眸子中放出的光芒鎖死對手。「老滑,知道咱們這兒的這一位是誰嗎?」他看得出,埃莉全神貫注于對手,身體綳得緊緊的,幾乎顫抖起來。「是咱們的老朋友唐·邁克呀。個子長成了超人,拚命遮遮掩掩,生怕露出本來面目。」
弗吉尼亞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歡她的回答。「之後,我們再回頭考慮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現得好,我不反對讓你繼續保留一台標準的普通數據機,也許還能給你留下點互動式圖像設備。不過告訴你,要不是因為郵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讓我這個月過得心滿意足。我絕不會讓你還有機會繼續破壞我們的系統。」
狗朝地上一趴:「懂了。」
「變形金剛?」
她的形象忽地一閃,不見了。唐暴起發難,隔開滑溜先生,爭奪埃莉掌控的資源。在整個近地空間,兩個人大打出手,爭奪剛才還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統的控制權。
她笑了,又捏了捏他的手:「謝謝你。但我現在想的不是這個……」她的目光又散開了,「我想出了郵件人是誰,我想告訴你。」
念頭才起,埃莉斯琳娜便發現了他的不情不願。「老滑,咱們別無選擇,只有接過控制權。盯著我們的不只聯邦政府。如果這一次不抓住郵件人,他百分之百會找到咱們頭上。」
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提出這個要求,但縱使事先就知道了九_九_藏_書,這一刻還是一樣難過。「對不起,我做不到。」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的結果是,三號衛星成了絕佳的碰頭點,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層面中,它的外形表現為一道五米寬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頂。山腳是片片森林與沼澤地,按高度分別代表較低軌道上的衛星和地面通信網。遠處還有兩座與之類似的山峰,背後映襯著青蒼色的天空。
英國佬靠得更攏:「老滑,政府明顯在大蕭條的原因上撒了謊。他們說是一系列程序錯誤,加上破壞分子的活動,兩者共同引發了網路故障。真實情況不可能是這麼回事,咱們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哪個尋常破壞分子能引起這種大崩潰。就在大崩潰前一刻,我看了當時政府還剩下的資料庫。干出這種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壞分子大多了。我還問過威利,或許該用『審訊』這個詞兒。我認為,發生的是一場該死的大戰,現實世界的現狀、這個層面的現狀,都是這場大戰造成的後果。」
「那種工作沒什麼前途,那個時候,如果你不是自己奮鬥另謀出路,他們就讓你一輩子操作鍵控打孔機。我奮鬥過,盡自己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考上大學,有了這段經歷,我總算可以說自己從電腦的石器時代起就幹這一行了。大學畢業后我就再也沒有回顧以前的生活,前面總有那麼多的事不斷發生。20世紀90年代,我參与設計過反彈道導彈的控制系統。最初我們那一整隊人馬,還有整個國防部,都是用最原始的語言為那個系統編程,那種搞法需要上千年時間才能完成。最後他們也明白了。是我讓他們拋棄了舊語言,用新的大腦掃描的互動手段編程,現在被稱為腦關編程。有時候……有時候我想為自己鼓鼓勁兒,我就想,如果沒有我,反彈道導彈系統就不能成功,千百萬人就會因此送命,我們很多城市現在早被炸成了一片結晶體。
「哈,關鍵就在這兒,老滑。我想象的星際入侵不需要什麼『星際推進器』,只要有個跟咱們技術水平相當的種族,這條策略就行得通。你聽我說:通常一提起星際大戰,馬上聯想起讓人眼花繚亂的技術裝備、巨額資金,還得有幾十年的先期準備時間。但對一個技術發達的帝國主義種族來說,還有一種更好的辦法:一聲不吭地潛伏起來,偵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年輕的文明體系。一旦發現,它們只需派出一艘飛船,計算好飛船的抵達時間,讓它進入獵物所處的星系時,正趕上對方計算機時代的全盛時期。我們巫師會的人知道現在這個電腦網路體系有多脆弱,要不是擔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權接過來了。你想想,如果有個種族比人類的經驗更加豐富,已經有了數千年的數據處理歷史,咱們現在這種不堪一擊的現狀對它們來說是多麼大的誘惑。它們那一小批飛船船員儘可能地接近人類軍事偵察設施監控範圍的外圍,逐漸滲透進獵物的系統,消滅該系統中較為突出的個體,也就是咱們這類人,接下來再對付政府機構和軍隊。十到二十年內,咱們地球可就變成了一塊采邑,恭候主宰種族大駕光臨。」
這些話聽來真是耳熟,歷史好像重演了。「你這話什麼意思?」
十五秒鐘過去了。附近走廊里沒有別人。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那三個「警察」在樓梯邊懶洋洋地踱來踱去。一百米外的另一頭髮生了一場爭執,爭吵雙方轉過拐角,聲音消失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立在一片寂靜之中。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著的牛蛙彷彿感應到他的不安,爪子將他的皮夾克抓得更緊了。它黃色的泡泡眼轉來轉去,把周圍一切記錄在案(總的來看,這隻牛蛙的本事大有長進,現在幾乎已經超出業餘水平)。
對方好像緊張起來,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可稍過片刻,他開始現形了。對面站著唐·邁克,是他的臉沒錯,還有「普利西-梅賽德斯」牌機器人身子,全是老樣子。唐·邁克,第一個皈依郵件人的人,埃莉斯琳娜原以為早已被害、被一個模擬器取代的人。「原來郵件人就是他。這個郵件人的第一位犧牲品,居然是我們最不可能懷疑的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時代,任何一位謹慎的巫師都把自己的真名實姓看作最值得珍視的秘藏,同時也是對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脅。因為——故事里都這麼說——一旦巫師的對頭掌握他的真名實姓,隨便用哪種盡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殺死他,或是使他成為自己的奴隸,無論這位巫師的魔力多麼高強,而他的對頭又是多麼虛弱、笨拙。時移世易,我們人類成長了,進入理智時代,隨之而來的是第一次、第二次工業革命。魔法時代的陳腐觀念被拋棄了。可是現在,時代的輪子好像轉了一整圈,我們的觀念又轉回魔法時代(這個時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這個姑且不論)——我們重新擔心起自己的真名實姓來。
「我覺得郵件人打算一個一個幹掉我們,從最弱的開始,先引我們上鉤,誘出真名實姓,再動手。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幹掉了一個唐·邁克。自從那場政變開始,我就一直監視唐,有時直接監視,有時用程序間接監視。在過去的兩千個小時里,那具軀殼後面根本沒有真人,連一次都沒有!下一個是威利。可憐蟲,人家連以後把他的王國建在什麼地方都沒告訴他。說明郵件人並不真正具備他宣稱擁有的力量。可威利還是上了鉤,只要郵件人吩咐,他什麼都肯干,叫他對付我們都行。
「跟遠比我高明的人物,他之於我,就跟我之於黑猩猩一樣。這些人物,按我們的叫法是郵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這個可能……滑溜先生。」
另外兩個走近了些,矮個子笑了起來:「沒錯兒。但有件事兒,波拉克先生。山米手裡的這個小工具說你違反了大樓管理條例。」波拉克左邊那個人拿著個輕輕發出吱吱聲的小圓筒在他外套前一掃,伸手從他外套里抽出那把小手槍,陶瓷製成,發射圓形彈丸,遠足打獵最合適不過——同時非常容易避開大樓安裝的武器探測裝置。
波拉克也站了起來:「那……以後呢?如果你們……對我的表現滿意的話?」
他們的意識洞察燭照五十年間全部軍事外交通信交流。在審查衛星數據的同時,滑溜先生與埃莉斯琳娜橫掃軍政機關的通信記錄,事無巨細,事事關心:從申請廁紙到秘密宣戰,從一張張旅行單據到推動國家機器吱呀前行的數以萬億計的「文件」,每一份都詳加審核,其勢快如閃電。在這裏,郵件人的痕迹明顯多了:大塊大塊的數據被巧妙地動了手腳,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區——不覺得有什麼模糊之處,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實有些東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見了。有些地方改變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達到驚人的地步。在他們燭照萬物、洞見秋毫的慧眼觀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內瑞拉全國、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極大部分低軌道衛星網路已經落入某個利益集團之手,這個利益集團本身卻與它名義上的擁有者幾乎毫無關係。具體的敵人是誰還不清楚,但越來越發現他的勢力驚人,周圍觸目所見皆有他的手筆。
他眼看走在前頭的苗條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個巫師會裡,也許除了羅賓漢,當然還有郵件人,就數她的本事最為高強。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說不定是這個圈子的創始人之一。如果能想辦法勸說她相信郵件人的危險性(在不透露消息來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郵件人的真名實姓,那該多好!
最近這段時間他見過弗吉尼亞許多次,當然不是社交聚會。她那一幫人在阿凱德地區專設了個辦事處。每個星期她來他家兩次,隨身帶著一個打手。這種面對面的談話在政府活動中為數極少。看來她和她的上司也意識到電話很不可靠(這倒是真的,只要花上幾個星期,波拉克大可以搞出個自動化電話鏈接,帶上假身份證和偽造的優先旅行證明直飛達科塔,在那兒跟找不著他下落的特工們聊天解悶)。
窺視窗合上了。過了一會兒,門慢慢打開。「好吧。」她的聲音很疲憊,認輸了,全然不似勝利女神的歡呼。
埃莉斯琳娜繃緊身體,一個箭步躍進水中。水面濺起一片小水花,水波蕩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個不停。滑溜先生望望水面,心裏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見她的蹤影。他在水邊四處亂走,想找出哪一處亮光代表噴氣推進實驗室的資料庫。
「我需要半個小時才能進去,之後咱們就開始查詢相關數據。嗯……出什麼事的話,我們在三號大眾傳輸衛星碰頭。」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說的是緊急情況處置手段,如果他們三四個小時還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還存在一條不為人知的秘道。
沒有人尾隨他,周圍的人全都普普通通的,沒什麼人特別留意他。波拉克沒有被這種假象騙到。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並沒有違反弗吉尼亞的命令,沒有試圖在數據網上和埃莉斯琳娜見面。他要見的是黛比·夏特利。當然,這差不多是一回事。他想象著特工們爭執不休,最終決定讓這兩個沒什麼大法力的小神祇會面。在現實世界這個層面,聯邦政府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上帝,威力無比。會有人密切監視他和黛比。即使這樣,他終將想出辦法,判斷她會不會就是英國佬所發現的潛在威脅。如果她不是的話,政府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懷疑。但如果埃莉真的背叛了所有人,自己取代郵件人的位置,或者跟郵件人聯手,那麼,幾分鐘之後,他們兩人中必將有一人死去。
「於是他有意誇大這個困難?」但即使郵件人住在澳大利亞,使用低軌道衛星造成的滯后時間也非常短,跟歐洲人或日本人沒什麼區別。地球上根本沒有什麼地方會……但是地球之外有地方!大型同步空間站會造成長達120毫秒的時間延遲,那裡有大約兩百個人。更高處的L5還住著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幾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這個想法有點荒誕,但的確有這種可能。
你害怕?!他有一會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郵件人?」他滿懷期望地問。
「也許他覺得現實世界比這裏好玩得多呢?你不是才說他吞了那麼大一個國家嗎?」
在他無比廣闊的意識深處一個遙遠的角落裡,一小撮蚊蚋滿腔殺機,嚶嚶嗡嗡。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實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為,對這兩位大巫怕得要死,連郵件人都從來沒有讓它們如此恐懼。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繼續搜索,一邊傾聽著蘭利指揮所發出的命令信號。隨著命令,一隊武裝直升機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滑溜先生對發往直升機的加密命令稍作調整,突擊直升機群隨即轉而將死亡之火盡數傾瀉在太平洋岸邊的一塊無人地帶。
她笑了:「威利覺得是。告訴你,可憐的威利以為真名實姓只能用來勒索人,根本不知道別的用途。他的數據鏈接上來往的一切我一清二楚,郵件人告訴他什麼我都知道。」
她緩步踱進廚房,一會兒工夫便轉身回來。這所房子是典型的廠房裡完工、直接拉到居住點安裝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來很容易。波拉克的錢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最後,」她帶著勝利的語氣,「清白公民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她終於發現了「通向另一層面之門」,把搜到的電極握在手裡,在波拉克臉前揮舞。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圓其說,但請你放明白點,你說的可是星際入侵!先說咱們這邊:就算太空總署有這筆經費,造出最小號的星際飛船也得花好幾十年時間,還有,飛行時間也得好幾十年。就憑這種後勤設施還想入侵誰?笑話!再說,外星人要是真有了拿得出手的星際推進器,為什麼還要費心思裝神弄鬼,藏頭露尾的?乾脆直接入住,把咱們人類一掃把掃一邊兒去。」
幾十年之後,再以後呢?波拉克恍然大悟:處理器的速度越來越快,存儲空間越來越大,今天需要集中全球資源才能獲取的能力,未來將為每一個人所擁有。其中包括他自己。
從表面上來看,這些會面與春天裡兩人頭一次見面的情況頗為相似:
「你肯定在想,像我這麼一個白日夢型的人怎麼會成為你在另一層面認識的埃莉斯琳娜。」
是弗吉尼亞。雖然身體變了,但聲音還是一樣。滑溜先生急急地「噓」了一聲,慌忙四下張望,看有沒有別人偷聽。什麼都沒發現,但這並不等於他們可以高枕無憂。他將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圍,匍匐爬近百合花。狗與牛蛙蹲坐著,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寓言中的狗與蛙。他真想一躍而起,一口咬掉對方那顆肥肥的小腦袋。可惜那種勝利只能逞一時之快。「你怎麼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連聯邦特工這種蹩腳貨都能識破他的偽裝,郵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先是下坡路,之後路面變得崎嶇不平,彎彎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種石質、鐵質入口。地面比剛才幹燥,樹木也稀疏了些。頭頂傳來陣陣拍翅聲,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離護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溫度越來越高,熱得讓人受不了。能聽見壕溝里的岩漿撲哧撲哧作響,不時還躥起一股火苗,舔著殘存的植物。壕溝里倏地冒出一顆漆黑的頭顱,兩眼灼灼放光。一秒鐘后,頭顱下面的身體也鑽了出來,朝來人噴出一股紅光閃閃的岩漿。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隻手,致命的噴流才到眼前,便忽地一躍在他腦袋上方一分為二,落在他身側,一點兒也沒傷著他。滑溜先生鎮定自若,看著這頭龐大的怪獸一步步走下古老的石階,來到他面前。
「羅賓漢呢?」
波拉克挺直腰背,加快步伐。反正到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他不願露出半分怯意。再說,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管得了的了。一念及此,輕鬆與欣慰的暖流注滿全身。如果埃莉真是個魔頭,他也無可奈何,連殺死她的嘗試都不必了。如果她不是,他就會活下來,而他的生還便是證據,他再也不需要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測試她是否清白。
屋裡的擺設很樸素,顯示出良好的品位,除了一點:紅色之上堆疊著紅色,有些艷得過分。波拉克記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讀過,上了年紀的人對色彩的感覺漸漸鈍化。在埃莉斯琳娜背後這位活生生的人看來,這間房子里的色彩可能很柔和。
埃莉斯琳娜直取運行中的模擬器,尖叫聲攔腰而斷。再也沒有拷貝繼續運行。一片沉寂,徹底的……虛無。埃莉斯琳娜望望滑溜先生,兩人繼續在敵巢中來回搜剿。唐的老巢是一片廣闊的數據空間,其中可能埋藏著它的更多拷貝。但現在所有資源盡歸二人掌握,他們不用擔心這片未曾涉足的荒涼地帶可能暗藏的伏兵。就算有埋伏,沒有資源,也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為了。
他們現在是兩隻野狗。說小不小,不會被人隨便欺負;說大也不大,很容易被當成業餘用戶——腦關價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漸提高,於是現在另一層面上的業餘用戶越來越多。滑溜先生尾隨著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條條狹窄小徑上,在代表商業和政府數據空間的沼地深處越走越遠。他不時發現路旁潛伏著精靈和模擬器,朝他們射來不懷好意的目光。這些東西很多沒什麼意思,不過是編程小組設計出來捉弄來到這個層面的訪客,或是為他們逗樂開心的小玩意兒。不過也有許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儲藏的信息,窺探他人隱秘,或是保衛其他小圈子的地盤。巫師會成員也許是這個層面里技巧最高明的人,但層面中遠不止他們,來往人群數不勝數。
「一句話,你提出的那項建議,我們同意了。我們將向你們兩人提供你所要求的東西。請你馬上趕到另一……個地點,越快越好。我們到那裡再詳談。」
他迅速檢索,沒有來自埃莉斯琳娜的消息。她或者正在另一層面找他,或者跟他一樣,被困住了,動彈不得。
「往前再走一點。」埃莉斯琳娜扭頭道。她發出的是與外形相符的狗吠。網上人們所用的語言往往經過加密,發出的聲音也與用戶選擇的動物形態相吻合。
「嗯哼。」
該死!波拉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極力想說點什麼,緩和埃莉話中那層會讓監聽者感到大受威脅的意思。安全署永遠不會讓我們兩人不受監聽、自由交談,難道她不明白?難道她不知道聯邦政府那些大頭頭兒現在會有多害怕嗎?那些人巴不得有個扣下扳機的理由呢。
「老滑,我覺得真正的唐已經死了。我是說真正的死亡。」
威利搖搖頭:「除非你加入。只告訴你們一件事:唐是第一個跟郵件人合夥的,現在他已經腰纏萬貫,富得流油了。」
恐懼驀地湧上心頭,他被恐懼淹沒了,加上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賣,這種感覺更讓人難以忍受。他翻身攻打在他允許下政府跟進設置的屏障,但是已經太遲了。這時的他已經比聯邦特工還弱。滑溜先生絕望地回望那一片在身後漸漸閉合的暗影,他看見了……
「今天的問題很輕鬆,波拉克。」她將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打開數據機,「但我想你不會喜歡這個問題。」

她點點頭:「是我……」
第三個警察是技術型的,他開口道:「相當不容易。我們一直想抓個真正的厲害角色,而不是無足輕重的破壞分子——相當於你們巫師會裡的小巫。」小夥子看來懂點切口行話,不過這些容易學,看看每天的報紙就行。「最近三個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發現那些厲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羅賓漢、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國佬那種級別的人物。可惜沒那個運氣。後來我們繞開難題,開始留意畫家和小說家。我們推想,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小部分人會對網路破壞活動產生興趣,而且這些人有才華,干這個肯定在行。你寫的讀者參与小說是全世界最棒的。」語氣中流露出真正的欽佩之情。總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發現崇拜者。「所以,我們第一批監視的人中就有你。一旦開始懷疑,拿到證據只是時間問題。」
波拉克的目光越過院子,落在花園裡。前後不過一個小時,自己的境況卻已判然不同。
總算來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漿翻騰的護城河裡爬出一頭黑色怪獸,紅光閃爍的眼睛瞪著他。連阿蘭的模樣都變了:那件石棉T恤沒有了,盤問來客時也沒有過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頭來,直視它那顆碩大無比的頭顱。怪獸將熔岩潑向他們時,牛蛙嚇得在他脖子與衣領之間來回亂竄,它的皮膚貼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樣了,問題中的敵意更重,但滑溜先生還是應付自如。幾分鐘后,阿蘭慍怒地回到自己熱氣騰騰的池子里。弔橋放了下來。
「還有,你現在沒有回頭路可走。就算你大公無私忠心報國,殺掉我,再去當個聽話的順民,他們一樣會殺了你。他們知道你有多危險,說不定比我還危險。讓你繼續活下去?他們可擔不起這個風險。」
「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如果我們小人物不保衛自己,就會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別的東西吞掉。」
埃莉斯琳娜彷彿定格了一兩秒鐘。他明白了,對方一定與他一樣,使用低軌道通信衛星網路處理信息。她的任務剛剛被一顆衛星轉交給另一顆距離較近的衛星,於是出現了停頓。通常這種情況很容易掩飾過去,她一定是太緊張了。
她終於開口了,但說出的話不能算一句回答:「你知道威利為什麼相信郵件人能兌現他的諾言?說服他的是唐·邁克,還有委內瑞拉的政變。看來在威利入夥之前,唐已經和郵件人策劃好幾個月了。委內瑞拉是郵件人第一次真正動手,證明只要控制數據與信息系統,就能永久地掌握一個國家的政權。他們說委內瑞拉這個國家的條件好極了:數據信息處理的基礎設施極其龐大,都是那個國家在經濟繁榮時期購買的,所以現在有點落後了。」
波拉克不屑地哼哼著。通過數據機了解世界真是個單調冗長的無聊過程,就算加上聲音也一樣。這個滋味他已經好長時間沒嘗過了。在另一層面里,這一類新聞他幾秒鐘內就能到手,跟普通人望望窗外看有沒有下雨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他把二十四小時內的環球BBS下載到自己家的數據機里,開始本地檢索。BBS的好處是既能檢索信息,又不留下蹤跡。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留一段信息,按主題、收件人和發件人分類。如果用戶拷貝下整個BBS,在自己的機器上做本地檢索,外人絕不會查出他感興趣的是哪方面信息。想在BBS上留下無法查出來源的信息也很容易。
阿蘭——這頭怪獸最喜歡這個名字——近視似的眯縫起眼睛打量來人,大腦袋輕輕左搖右晃。「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駕光臨。」它終於開口道,咧開嘴笑起來,嘴裏火光閃閃。它的鼻孔倒沒有隨著呼吸噴出火苗,只散發出一股股灼人的熱氣,像敞開的鍋爐口。他在石棉T恤上來回搓著爪子,一副巴不得認錯了人的神情。離開自己岩漿翻騰的壕溝,它覺得有點冷,黑漆漆的後背於是變成熾熱的暗紅色以保持體溫。它這副模樣看上去活像變溫類的爬行動物。
威利好像對她加入談話有點惱火,埃莉斯琳娜飛快地盯了他一眼:「『我們』指的是你、威利和郵件人吧?」
他不由得打個寒噤,她險些說出他的真名實姓!這是威脅嗎?或許她就有這樣的蠢頭蠢腦,跟她那副蠢模樣相配?他又問道:「那,還有委內瑞拉的事,又怎麼說?」埃莉說委內瑞拉政變是郵件人的傑作,他把埃莉提供的證據告訴弗吉尼亞。
「不管怎麼說,知道這一點,咱們現在動起手來方便多了。」她朝唐·邁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個真正的人。跟模擬器打交道最好用這種方式。但這一次,這是個勝利的微笑:「你差一點就為你的主子打贏了這一仗,唐。差一點就讓我們相信你了。但現在我們既然知道了是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關於腦關的謠傳與誤解非常多。像《洛杉磯時報》和「CBS新聞」這種比較負責的資料庫明確表示,無論腦關還是「另一層面」,都沒有什麼超自然的神奇,至於那些富於魔幻氣息的切口行話,不過是人們為了方便起見胡亂添加的。說得好聽點,給它們平添一層傳奇色彩,最不濟的是墮落為混淆視聽的愚民手段。問題是資料庫的這些文章常常說不到點子上,既保守拘謹,又誇大其詞。比如有人或許會以為,必須有極大的帶寬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實不是這樣。如果對帶寬真的有這麼大需求,聯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變形金剛們的一切活動。一條典型的腦關鏈接只有約五萬波特,帶寬甚至趕不上單純的視頻傳送通道。滑溜先生能感覺到沼地的濕氣滲進皮靴,雖然天氣很冷,他還是開始冒汗。實際上,這些感覺並不完全來自帶寬。腦關電極傳送的只是某種暗示,相當於舞台上的提詞,滑溜先生的想象力與潛意識對這些暗示做出反應,形成與現實世界毫無二致的真實感受。這種從暗示到感受的轉化過程相當於翻譯,不能想怎麼譯解就怎麼譯解,任意而為的結果便是被甩回現實世界,永遠別想找到巫師會的入口。而對於另一層面的旅行者來說,只要存在暗示,周圍環境的細節便歷歷在目。這種事情並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說,哪怕是個蹩腳作者,只要讀者善解人意,加上情節抓人,他也能只用幾句描寫便喚起讀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場景。現在的區別是想象有了互動性,就像在真實世界里人們可以用自己的感官與周圍環境互動一樣。單憑想象便能調動事物,在人類數千年形成的語彙中,要描述這種現象,說到底還是魔法行話最為合適。
滑溜先生尋思起來。唐·邁克是那種極端的變形金剛——除開郵件人之外。他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天才,一直極力維護自己半人半機器的形象。他的角色經常出現在另一層面,但至少在半數時間里這個角色都只是個模擬器,就像城堡外頭岩漿里的阿蘭一樣。他那個模擬器相當不錯,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編出一個可以通過圖靈測驗的程序,即長時間地糊弄住一個真正的人。滑溜先生想起彷彿貼在唐臉上的傻笑,還有他為郵件人大唱讚歌時的單調語氣:「你是說唐背後的真人不在了,留在這裏的只是一具軀殼?」
「張開眼睛四下看看吧。從前我們是大巫,現在我們是上帝。看呀!」兩人中心注意力毫不分散,只以部分意識隨著他的眼光看去。和剛才一樣,百億人生數以萬億計的方方面面一覽無餘。也有不同之處:在方才的搏鬥中,三個人已將全人類一切互聯資源盡數攫到手中。圖像傳輸與電話通信完全中斷,公共資料庫臨死前才覺察到極大、極大的災難降臨了。它們的最後一批頭條報道產於搏鬥高潮之前的一秒鐘,通欄標題大書:有史以來最徹底的數據中斷。近十億人目瞪口呆地盯著一片空白的數據機,震恐不已,遠甚於任何停電之類的單純動力故障。數據及工時的重大損失已經造成了一次經濟大衰退。
「喲,老滑來了。」唐·邁克從地圖堆里抬起頭,打著手勢讓他過來,「瞧這兒,看英國佬打算搞什麼名堂。」
這一次她幾乎毫不遲疑:「我叫戴-黛比·夏特利,電話號碼格羅溫諾區4448。我不知道無線ID。名字和宅電夠了嗎?」
怎麼找到她?怎麼才能跟她交談,並且從中全身而退?弗吉尼亞毫不含糊地用死亡作為威脅,嚴禁他與埃莉在這個層面碰頭。就算他成功地做到與埃莉交談,他仍然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埃莉在滯后的那幾分鐘里做了些什麼?她為什麼騙他,讓他先她一步返回塵世?當時他還以為她背叛他了,此後又將這個謎團拋諸腦後。現在,他再一次懷疑起來。發生在那幾分鐘里的事太複雜了,他無法理解。也許搏鬥開始時她的力量被嚴重削弱了,這才把他騙回凡間?又或許她當時的力量還不夠大,不夠奪權?這可能嗎?現在她又在緩慢地、秘密地蓄積力量,和當初郵件人的舉動一樣?他不願意相信,他也知道,一旦弗吉尼亞知道他的疑慮,政府會當即下手,殺死她。絕不會有審判,甚至不會進行深入調查。
「你剛才說唐『應該』在那個地方?」
「小心,小心。」細細的聲音道。從它腹部的金色斑點上,他看得出正確的處置方法:抬起左手,將蜘蛛彈開。滑溜先生沒有這樣做,他抬起右手,砸向蜘蛛。
「但那是一場國內政變啊,現在的領導集團應該是——」
「誰說得准?那東西的分佈不像郵件人那麼廣,自從大崩潰以來,咱們中間再也沒有別人失蹤。還有,我也吃不準這類東西是不是只剩下……他,說不定郵件人的原始版本還在。」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聽說過『郵件人』這個名字?」
滑溜先生經過一番表演,趕走蜘蛛。牛蛙再度在他肩頭蹲好。從牛蛙的模樣來看,他可能騙過了弗吉尼亞。這個結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想要騙過埃莉卻困難得多,也危險得多。
「埃莉!我們兩個全都死到臨頭了,真正的死亡!快告訴我。我快頂不住了!」

「好,純粹從理論上探討read.99csw.com,我們先假定有這個可能。但郵件人的原型一定是某人在某時寫出來的。這個人是誰?」
威利點點頭:「上周我入夥了,埃莉。」好像在說,看你有什麼本事攔住我。
「哦?」他坐下來,探詢地望著她。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的確就是你和英國佬所害怕的那個東西。現在你還有時間可以阻止我,老滑。」他感覺到她正靜候自己的裁決,這也是人類最後一次有機會將自己的裁決加之於她。
她的臉皺了起來,現出一絲笑意:「現在你終於發現咱們之間有多大差別了。我本指望你永遠也別發現,將來,他們會讓咱們在另一層面重新碰面……但話說到底,其實這也沒多大關係。」她停下來,摸了摸鬢角,好像忘了想說什麼話,又好像突然間想起了別的什麼。
摩托車手駛出視線,埃莉斯琳娜穿過小道,來到水塘邊,透過塘邊的百合花叢仔細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測的碧水。「好了,咱們做點交叉查詢。你查噴氣推進實驗室的資料庫,我查哈佛廣譜巡航項目。從十個天文距離以外的探測器開始,查它們發回的資料。我有種感覺,郵件人要偽裝他的信號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對航天總署某艘飛船的資料做手腳。」

軍方數據顯示,軌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經發射。他不由得一縮身子,超高速運行的知覺同時還沒忘記數著毫秒,計算他本人毀滅的那一刻。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團熾熱氣體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筆直指向他的手指。
他低下狗頭,眼睛平視弗吉尼亞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給你份進展報告,可惜你是不會喜歡的。」他一五一十地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訴她,即,郵件人是個外星入侵分子。
「我從來不是你見過的埃莉斯琳娜的樣子。當然了,我個子不高,頭髮也從來沒有紅過。但我也沒有像可憐的威利一樣,把一輩子花在賣人壽保險上。」
下午晚些時候雨過天晴。在陽光照耀下,樹叢枝葉上千萬顆水珠彷彿一粒粒珍珠。波拉克等到太陽隱沒在樹梢后,只給廊屋東邊的高樹間留下一抹餘暉,這才坐在他的設備前,準備進入「另一層面」。他採取的步驟比以往的複雜得多,想在聯邦特工的容忍範圍內儘可能做好準備。要是能有一個星期做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亞和她那一伙人顯然沒那麼多耐性。
「這麼說,除了監獄,你們對我還有什麼別的安排?」
歲數較大的男人用幾乎有點抱歉的語氣說:「恐怕弗吉尼亞有點喜歡玩貓抓老鼠的把戲。波拉克先生,我們知道,在『另一層面』里,你是滑溜先生。」
第一站先到三號大眾傳輸衛星。從物理意義上來說,重達兩千噸的三號衛星在印度洋上方的地球同步軌道上運行。這個星球上所有非互動式通信大多由大眾衛星系統處理。所謂非互動式,其實涵蓋了大多數人視為互動式的許多通信手段,如人/人通信、簡單的人/機對話等。這個系統傳輸信號有240到900毫秒的數據延遲,所以它的帶寬與處理器空間租金比較低廉。
「啊,我們知道他已經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長時間里我們一直當他是個只有一台低級數據機的鄉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絕對——」波拉克驀地想起跟他嘮家常的是些什麼人,當即住嘴。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亞道,「我們吃定你了。監獄的事咱們暫且不提,哦,順便說說,單憑滑溜先生干下的某些惡作劇,我們大可以讓你在牢里待一輩子。就算放你一馬,還可以吊銷你的網路使用執照。這意味著什麼你心裏清楚。」
「你不是清白無辜的,波拉克。清白公民會滿足於這裏這種普普通通的數據資料機。」她指著起居室對面那台40厘米×50厘米的數據機說道。它是老式CRT顯示器的曾孫,彩屏、20LPM解析度,政府部門和比較落後的公司都是這種配置。波拉克這台機器上落了一層灰,肉眼可見。那個女警幾步跨過起居室,撥弄彩圖視窗下的幾個抽屜,栗色套裝顯出她瘦削的身形。「清白公民滿足於標準的處理器,加上幾千G的快閃記憶體。」憑著超人的直覺,她一把拉開中間那個抽屜——正好在大麻盆栽下面——露出裏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儲存器,排列得整整齊齊,用線纜與另一個抽屜中功率與之相匹配的超強處理器相連。這些配置雖然高級,卻與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設備有天壤之別。
樓梯原來在商場對面,有個破舊的標誌,像過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步行梯>26-30。他打量著樓梯上污跡斑斑但大致還說得過去的地毯,覺得這地方還不算太糟。每個樓梯拐角處還有段走廊,讓他回想起世紀交替時的汽車旅館。當時他還是個孩子哩。地上幾乎看不見什麼垃圾,來往行人的穿著也不算敝舊,空氣中也沒有多少異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劑氣味兒。28355單元,黛比·夏特利就住在那裡,在這個住宅區里,那兒說不定還是個高檔單元哩。他知道,那種單元房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或許埃莉斯琳娜——黛比——喜歡住在這種地方,跟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人住在一起。否則的話,以政府現在對她的興趣,她樂意搬到什麼地方就能搬到什麼地方。
「我還是個孩子時,有一首歌,好像是說哪怕我們到了耄耋之年,也只是上了歲數的孩子。說得對,太對了。在我的內心,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年輕人。但在現實這個層面里,沒有人能看出來……」
最後一句不用她說,正被一口一口|活生生吞掉的人是他。他現在幾乎已經動彈不得,敵人正砍殺著他,撕咬著他,擠壓他,窒息他。在對手的壓迫下,他拚死掙扎,稍稍騰出手來夠到普羅維登斯北部的通信塔。通信塔很多,但位於那片動力徹底中斷地區的只有一座,它的可變角天線頻帶極窄,只有極細、極細一縷信號。
「這東西是我的一個熟人,黏糊。跟你一樣,我也有幾個徒弟。要是你懷疑我跟政府是一頭兒的,為什麼還要放我們進來?」
他點點頭,「伸出手」輕輕撫摩了她一下。兩人用最後一分鐘君臨寰宇,縱覽萬物。然後,靜靜地,他們分手了,各尋歸路。
在他們清查的大部分區域,郵件人所做的改動很小,稍加調校即可複原。但深入軍事網路底層后,兩人發現數萬億比特的程序與唐·邁克的活動有關,一時又看不出它們的明確功用。這些代碼顯然與某種目的相關聯,其數量極其龐大,就連他們也一時無法細細推敲。稍作商量后,兩人打亂代碼的排列順序,將它們化為一片無意義的亂碼。
他點點頭。一般情況下,謹慎的大巫只使用有限帶寬,只夠應付線性處理,提供個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數千G的通信空間,在出租的處理器上佔據更大份額,一方面,處理、搜索文件的能力當然會大幅度飆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亞這號人嚇得一愣一愣的。當然另一方面也會使自己更容易被識別出來。但如果兩個人聯手,能玩出的花樣更多,政府與郵件人短時間內肯定摸不著頭腦,兩人可以安安全全地放手大幹。「坦白說吧,你的話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買賬,但其他的說得有理,我被說服了。就是你那句話,咱們肯定得冒些大風險。」
蜘蛛一盪,向上升起,發出一聲微弱的尖叫,接著向下一墜撲向滑溜先生的脖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牛蛙身上。兩隻動物顧不上別的,在他頸背上抓咬起來。一個噴煙吐火,另一個毒液四濺,亂紛紛打成一團。滑溜先生一面伸手援救牛蛙,一面分出部分注意力,切進一條為蒙特利爾一家體育用品商店提供服務的數據線。商店裡多了一份訂單。當天晚些時候,一個十分特別的包裹將會被郵到波士頓國際火車站。
「在另一層面里你見識的類人模擬器夠多的了,比如唐·邁克,至少郵件人將原型程序改編后他就成了個模擬器。唐做得非常好,能騙過一般大巫。連巫師會那個守門怪獸阿蘭都可以表現出許多人類情感,還挺狡猾的。」波拉克想起現在的阿蘭,怒氣沖沖,讓人不寒而慄。現在成了個大有面子的怪獸,再也不|穿有損它尊嚴的圖靈T恤了。「可就算這樣,你肯定覺得自己不可能那麼長時間居然識別不出一個模擬器,對不對?」
波拉克跌坐在沙發上。她的聲音又小又弱,完全不同於他記憶中另一層面里埃莉斯琳娜熱烈、渾厚的聲音,但那種無可爭辯的權威性卻是相同的。
敵人突然間脫離戰團。雙方長時間對峙,不敢有半點大意。好像暫停撕咬的貓,只要對手露出絲毫破綻便再一次猛撲上去。不同之處在於,新一輪攻擊可以來自上萬個不同的方向,他們可以從組成身體與意識的千萬個通信節點中的任一處發起攻擊。
她點燃手裡的火炬,火焰騰騰升起,一點煙也沒有。黃色的火苗一閃一閃,照亮兩人前方數米遠的路。樓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種感覺,這樓梯每下數百級便轉一整圈,一定直旋進城堡下方的岩石深處。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味越來越重,頭頂上有水滴不住地滴下,聲音越來越響,在磨損的梯級上積成的水窪也越來越深。頭頂的石壁隨著他們的腳步實時成形,每前進一步,石壁的形狀便隨之改變。埃莉斯琳娜把屬於她的那部分城堡警戒得極其嚴密,森嚴程度不遜於城堡本身針對外部世界所設置的各種防禦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懷疑,只要她願意,完全能將他永遠囚禁在這裏,讓他跟蜥蜴與岩石精靈做伴。當然,他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現實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發慈悲,或是他識破她的魔法,他永遠也不可能再度光臨城堡的其餘部分。以前跟她合作時,滑溜先生也拜訪過她的地穴,但從來沒有下到這麼深的地方。
她又笑了:「差不多,差不多吧。高中畢業時,我是個鍵控打孔機操作員。你知道鍵控打孔機是什麼嗎?」
「我們可以君臨天下,一統眾生。」埃莉斯琳娜的聲音近乎耳語,充滿對自身的恐懼,「開始可能會費點事,得先保全咱們的肉身,但我們真的能號令萬物。」
左思右想間,電話鈴響了。他發話道:「接受來電,不要發送圖像。」數據機清屏,成了單調的灰色——發電方也沒有發送圖像。
「兩種事他都做過,我敢打賭。現在的關鍵是,咱們必須跟蹤追擊。」
「是啊,我也覺得你能夠真正理解我,老滑。我們將永遠是……好朋友,只要咱們肉身尚存。等我不在人世——」
其他人點頭稱是。這個層面里還有其他小圈子,遠沒有他們這個巫師會出名。本世紀幾件最出名的大型惡作劇都出自巫師會的手筆。其他小圈子大多隻能勉強算個社交俱樂部。還有一些是舊時的犯罪集團,之所以在這個層面棲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發大財的新途徑。大巫們通常不費什麼心思便能將這些集團玩弄于股掌之間,黏糊英國佬更是箇中高手。
「我會記住你,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埃莉。」
「哦,你能不能告訴我——」黛博拉,黛比。他驀地想起,這是個非常老派的名字,更像老奶奶的名字,不像是哪個孫女兒的。他朝門口邁進一步,從窺視窗上往下看,能看到門內人的大半截身子。那女人穿著老式裙子、寬鬆上衣,衣服上織著幾道耀眼的紅線。
「埃莉,我需要你的住宅電話,說不定還要你的無線ID。」
他們在沼澤地附近的松林上方十多米處平飛。這裏空氣濃重潮濕。遠處的山峰幾乎遙不可見。黑雲幢幢,暴風雨將至。兩人現在被鎖定在低軌道衛星網路中,然而卻有數千位新用戶,吵吵嚷嚷著要求進來。三號衛星出現事故后,幾個星期內另一層面必定不會太平,因為會有大量用戶將信息流轉向這裏。
「太好了!」她攬著他的後頸,把他的臉摟向自己。她很會接吻(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在網路空間,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這種互動性極強的行為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須精於發出大量感官暗示,還要對另一方的暗示、提詞做出適當反應)。雙方都是互動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擻精神,準備向對方顯顯自己的本領時,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斷了這個過程。「最好現在就開始。其他人以為我們留在下面,幾個小時之內如果出什麼事,郵件人不大可能懷疑到咱們。」她伸臂將那個光球擎在手裡,刺眼的白熾光驟然從指縫間瀉出,緊接著便是一片漆黑。他覺得周身有微弱的氣息流動,這是她的兩隻手,啟動了另一個魔法,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來了,再次化為一支火炬。還有一扇門——另一扇門,在另一堵牆上徐徐敞開。
「去從前那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署的網路,從勞雷爾埠進去。那個地方和司法部的國內情報我們可以隨意調用,幾乎相當於給了咱們一張全權委託書。只是必須通過一個實實在在的特定入口進去,在那兒遞交他們給我們的口令表。」這樣一來,他和埃莉斯琳娜將成為網路史上威力最強的破壞分子。但他們還是不能為所欲為,必須受制於政府。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卻沒有多大損失,這種隨機打擊不大可能給他們造成什麼重大傷害。兩人置唐對人間的破坏於不顧,一心一意地肢解對手。他們破解了唐這個模擬器的主代碼,來了個直搗黃龍。但唐——或者說它的設計者——極為聰明,在網上安插了許多個拷貝。兩人剛擊毀一個運行中的拷貝,另一個拷貝立即喚醒。但幾分鐘之後,模擬器能調用的東西越來越少,現在它的能量比當初在巫師會時的也強不了多少。
「啊?」
28313,315,317……
弗吉尼亞道:「我們不提名字,行了吧?你通報的情況我們查過了,嗯,看樣子你是對的。說到他的來歷,我們覺得你的理論不大說得通。不過你說的那個國際局勢已經得到證實。」這麼說,委內瑞拉政變的確是外來者奪權。「還有,我們認為他已經滲透進我們中間,比原來所想象的深得多。我原來跟你提過他想切入我們,但沒成功。現在看來,所謂的不成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波拉克聽出來了,她的聲音里飽含懼意。顯然聯邦特工們總算明白了,他們面臨的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大災難,無法抵禦,只能坐以待斃。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這種靠不住的人。

「看樣子他要不就是離開了北美,要不就是……滲透了軍方網路。」
牛蛙不為所動:「我說了,先生,你哪兒都別去。我們命令你立刻返回現實世界。老老實實待著,等我們通知。懂了嗎?」
弗吉尼亞的臉色變得跟她套裝的顏色有點接近。還沒等她開口,老警察說話了:「是的,嚇壞了。這個世上,羅賓漢和滑溜先生這種人我們還勉強能對付。幸好大多數破壞分子只想自己得點好處,或者證明他們有多機靈。他們心裏明白,如果弄出大亂子,必定會被我們識別出來。沒有偵破的福利金與稅務欺詐數以萬計,據我猜測,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簡單設備的人作下的案子。他們能逃脫,僅僅是因為偷得不多,也許只逃了點所得稅,而且他們不像你們這些大巫,想追求名聲。如果他們不是各自單幹,揩點油水就心滿意足,加在一起,會給國家造成極大的威脅,比手握原子彈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險。
老滑向山坡走去,感到身後的英國佬目送自己遠去,目光中帶著同情。
「進大樓之前我不知道。」她轉過身,小心地坐在沙發上。
「埃莉!我發現他了!」脫口而出的是一聲驚呼。激光武器的槍口已經瞄準數千公里之下的一個點,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鐘,這座小房子便會被大氣層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團熾熱的氣體。
「沒影兒啦。」
其中一條信息發自郵件人,發件人署名域里這麼寫著。波拉克將這條信息調上屏幕。全文黑體,沒有語音。直接出自郵件人手筆的全是這樣。看上去好像最老式的I/O系統的輸出文字:
「但它確實生長出了自我意識,這就是它的大成功。在那最後幾分鐘里,我想出了辦法,可以改變其基本內核,接受人格特徵的輸入……我真正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
高大的百合花叢中嘩啦一響,他認出那個地方代表國安局與東西岸主幹網的鏈接點。好大一隻牛蛙從水裡蹦了出來,轉了個身衝著他:「哈,逮住你了。你這個渾蛋!」
「聽說過,他是變形金剛裡頭最怪的一個。」
滑溜先生傾過身子:「黏糊,老夥計里還剩下誰?」
山米低頭衝著那把武器笑了。矮個子接著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波拉克先生,聯邦法律規定,這類陶瓷武器手柄上必須嵌進一枚金屬標牌。讓它們易於檢測。」他一面說,一面扯下那塊標牌。波拉克懷疑,這幾位恐怕不會把這件事向上彙報。
「戰爭?誰跟誰打?」
「老滑呀——或許我該叫你羅傑——你總是帶點傻頭傻腦的浪漫勁兒。」她頓了頓,喘口氣。也許她的思緒遊盪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我本來以為你更聰明點兒,不會找到這裏來。」
她搖搖頭:「威利是個孬種,不敢告訴他。這傢伙還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實姓會怎麼收拾他。我已經收集了很多資料,這些信息資料和分析推測我想和你共享。咱們兩個人合計一下,或許能發現什麼新東西。」
「老滑,你沒注意到唐最近有點不對勁兒嗎?」
他一個陡降,飛臨沼地,尋找那個有一大株水百合的特定水塘。水百合所在的位置就是弗吉尼亞指定給他們的唯一入口。在那兒!他掉頭側飛,埃莉斯琳娜緊隨其後,仔細搜索下面水塘四周髒兮兮的空地,看有沒有郵件人及其同夥的蹤跡。
埃莉斯琳娜沒有立即做出反應,時區差異不可能導致這麼長的延遲。終於,代表她的雪花飛揚起來,拂過他身旁:「這麼說來,無論結果怎麼樣,你都是個輸家。真為你難過,老滑。」
她彷彿沒聽出他嘲諷的語氣:「這並不是特別難以想象的事。搞研究的人中有很多人相當粗心,只要不是他們眼下的研究焦點,他們就看不見。我在國防部時,研究小組就把數千兆數據『遺失在了資料庫地板縫裡』。在那個時候,幾千兆可是個相當大的數字。那個核心程序不會太大,我的猜測是有一份拷貝被遺忘在了系統里。別忘了,那個核心程序的設計意圖就是要它不需照料,獨自成長——只要它開始運行。這些年裡它慢慢成長起來,一方面是因為它天生有成長發展的趨勢,另一方面是因為它生長其間的網路日漸發達。」
「還有個機會,我們只有一個機會。」這個聲音急匆匆地說道,模糊不清,「北面有座軍隊的舊通信塔。該死,我不知道編號,也不知道坐標值,但從我住的地方能看見。你可以通過天線打進來……帶寬足夠,我這裏還有蓄電池提供電源……趕快!」
達成初步協議后,他一個接一個關閉最近獲取的機能。這就像先塞住耳朵,再蒙上眼睛,只不過程度更甚,感覺更糟。因為他主動終止的不是別的,而是他的思維。他彷彿是一個接受腦白質切除手術的病人,模模糊糊還能意識到自己正喪失的是什麼。在他身後,政府儘力填補他留下的空白,以免他突然改變心意。
威利·J.巴斯塔德卻不怎麼佩服,他笑道:「是不錯,黏糊,我也承認風險可能非常小。可說到底,你得到的是什麼?形象飆升外加一小筆錢。而我們,」他朝大家比畫一下,「我們的本事遠不止這個,值錢多了。只要咱們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為現實世界中最有權有勢的一群人。對嗎,唐?」
交談又持續了半個小時。這是一場奇特的三方交鋒,實際的參与者只有兩個人。一方面,他和英國佬極力繞過牛蛙交換意見;另一方面,英國佬不斷試圖做出判斷,說不定滑溜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敵人,而牛蛙則是自己潛在的盟友。見他的鬼,滑溜先生自己都無力解開這個謎團。
這回牛蛙沒吭聲。眼睛變得獃滯無神,好像大受震動。他知道弗吉尼亞準是正在那頭跟什麼人商量呢。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鐘,牛蛙的眼睛才又活了過來,態度也和氣多了。「這件事我們會著手調查。你說的情況有可能,只是有這種可能。如果真是這樣……嗯,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面對的就是本世紀最大的威脅。」
就在這最後一秒鐘內,滑溜先生全力撲擊,向擋在那塊小小的軍用處理器前的屏障發起一次次猛衝。無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蹤到低軌道衛星網路中功率更大的處理器——周圍同樣有屏障保護!到現在他對自己的對手有了一點感受。和他習慣的另一層面不同,這種感受不是形象。對手沒有形象,他彷彿矇著雙眼與虛無搏鬥。他能察覺對手的打法,這個敵人幾乎完全隱匿起來,暴露在外的只有最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後幾百毫秒就行。
「猜得沒錯,他被我降服了。已經六個月了。可憐的威利原來是皮奧里亞市的一個保險推銷員。跟好多大巫一樣,他在現實生活里只不過是個漫畫中的小人物,膽小怕事,總幻想干一番英雄業績,或做個江洋大盜什麼的。只有在今天這個時代,他這類人才有可能美夢成真……簡單說吧,他沒有我的背景,也沒有我那麼多時間,技術水平也不如我,結果被我發現了真名實姓。我只喜歡追逐狩獵,不喜歡敲詐勒索,所以也沒怎麼訛詐他。真後悔當時沒有狠狠地敲他一筆,這小子,自從跟上了郵件人,掉過頭朝我狂起來了。威利不知怎的,覺得他們的計劃能保護他,就算我把他的真名實姓告訴警察也沒關係。」
個子較矮的一個把一塊銀質證章朝他一亮:「樓警。」波拉克想起自己看過的新聞:聯邦城市管理委員會向年輕人支付傭金,雇他們維護城郊安全,「該項目既可節約資金與人員,同時又能給予城市年輕人一個機會,使他們對公民責任具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你上哪兒去——去——了?!」雪妖的語氣既生氣,又擔心。
這就是他一直提心弔膽的事:成功的大巫不應該在現實世界里同樣取得成功,風險太大了。他總是貪心不足,兩個世界都愛,愛得太過。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權利。你們FBI想抓人,必須先亮明自己的身份,還要給我打個電話,還要——」
埃莉緊隨他返回現實世界,放棄了她的一切力量。他不知道耽擱她的是什麼,只知道她沒有背叛自己。陡然間他感到極度寬慰,遠勝於自己保全性命大難不死——埃莉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埃莉。
山風不大,但寒氣襲人。滑溜先生探頭下望,目光掃過林木線,越過常綠林。透過籠罩山腳的怪異迷霧,他覺得自己好像能望見巫師會的城堡。
即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見,從英國倫敦到紐西蘭克賴斯特徹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飛機層層疊疊盤旋不已。當地電腦系統不可能在這些飛機耗盡燃油之前引導它們全部安全降落。
「圈子裡人人都運用圖像技術,以另外的面目出現。可有些人覺得單換張臉不合口味,想找點新花樣。變形金剛是人,但能把自己轉化成機器,這個調調很合他們的胃口。我覺得那種玩法太沒人情味。比如說這個郵件人,他從來不用實時交流手段。你要想問他點什麼,通常得等個一兩天才有回復,像老式的郵件遞送一樣。」
單槍匹馬,滑溜先生不是對手。慢慢地,他覺得自己漸漸為人所制。就像一個角鬥士,骨頭被可怕的對手一根一根折斷。他竭盡全力,僅能勉力自保,不讓這個名為唐·邁克的東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燼。為了保全肉身,他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資源一點點被對手奪去。
之後便結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權。現在的他已經永遠告別了瞬間之前的他:他的意識化為一座無比恢宏的大教堂,而過去的滑溜先生彷彿這座教堂中營營飛繞的一隻青蠅,可以感知到從前感知不到的東西。整個北美大陸上氣息的一絲流動,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過他的知覺,銀行網路中任何一張支票也都躲不開他的眼睛。在他現在的意識中,三億多人的生活徐徐展開。
「沒發現。」他嘆了口氣,「望著」埃莉斯琳娜。哈佛資料中有許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但跟太空軌道沒有關係。太空總署飛船發回的全部信息都是合法的。
「想讓你明白我們要結果,還要你的進展報告。」
他跟在她身後走進巷道。從火炬照亮的地方來看,這條巷道筆直向前,緩緩上升。巫師會的成員們絕不會相信還存在這樣一條通道。這座城堡基本上只存在於思維之中,大巫們接受了程序做出的感官提示,城堡於是外化「成形」,大巫們也可以在裏面四處遊盪,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沒有兩樣。護城河與石牆也是這座存在於意識中的城堡的一部分,運行程序的各種處理器提供線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築根本沒有物理意義上的存在。有了建築、擺設等東西,這一層面的居民便不至於產生背離現實世界的「非真實感」。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離那個地穴,只需回到現實世界就行。但如果這樣做,他們便會留下一系列殘餘鏈接,圈子裡每個成員都能一眼發現兩人離開了,甚至阿蘭和精靈們都有這個本事。有了這條巷道,兩人就能正常離開。這條秘密巷道的存在,只能說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無須他插手相助,要不然,她就必定是這座城堡的創始人之一,那已經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國佬的話來說,早已迷失在時間的迷霧之中)。
眼下不是玩這一套的時候,這幢樓也不是預先說定的入口。他從這個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他年代久遠的目錄。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署計算機網路有大半個世紀的歷史,簡稱阿帕網,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數據網路。套用一句老話,它現在已經是「抖擻不盡舊塵埃」。還好目錄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發個信號,兩人來到登錄點,交出弗吉尼亞給他們的口令。
「我不認為他有意誇大,老滑。我想,這個郵件人——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處理器和模擬器——居住的地方,信號傳輸至少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地球。也許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帶。」
波拉克咽了口唾沫,最好還是拿他們當真正的警察看待。他掏出身份證給他們看:「我是外地來的,看望一個朋友。」
「是啊。」她的聲音比方才還低,一臉傷感,「在剛才的幾秒鐘里,我做了點模擬運算。要號令全球的話,咱們不得不滅掉四到六個主要城市。如果還存在沒被我們發現的指揮中心,破壞程度肯定更大。還有,咱們還必須開發一支由人類組成的秘密警察,以防有人在系統之外搞抵抗活動……真該死,到頭來咱倆還不如人類組成的現存政府哩。」
這傢伙當然是個自大狂。讓人不寒而慄的是,他說得有道理。就在說話時,滑溜先生還得調動部分知覺,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於北加州阿凱德地區的一個步兵戰鬥群設置障礙,讓他們暈頭轉向。這個戰鬥群的上級知道他隨隨便便就能改變軍隊指揮鏈上傳達的命令,於是明確指示部隊不理睬一切外來命令,直至消滅一個名為羅傑·波拉克的人為止。幸好這支部隊必須依賴電子化的城市指南和電子地圖。他引著他們大兜圈子已經好長時間了,但這支部隊始終是他的肉中刺,遲早得下定決心,將它一勞永逸地解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