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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向者如迎,背者如訣

第三章 向者如迎,背者如訣

王建便叫道:「小魏,事不宜遲,你這就隨老夫去辦事吧。」
段成式道:「雖然是醉話,但他描述的細節十分真實。」思慮過一回,又道:「不行,這件事成了某心中一個結,非得解開才能心安,某得再去西市找那醉漢一趟。」
原來不久前三位好友聚在後園飲酒,令狐滈最先醉倒,不省人事。溫庭筠也是半醉不醉,迷迷糊糊。忽聽到醉意已濃的段成式提及武元衡遇刺一案,說是真兇並非成德,也並非平盧,此案另有隱情,有個叫空空兒的神策軍武官,是關鍵的知情者,空空兒本一度被逮捕下獄,但後來不知如何又被釋放,從此遠遁山林,再也無人見過他。
王建年邁體弱,須得乘車,好在他有自己的馬車及車夫。魏弘節自騎一馬,跟在車旁。
車夫單大先問道:「先生要去哪裡?」
溫庭筠恍然有所醒悟,驚道:「呀!你別說,其中還真是大有干係。」見令狐滈拔腳便走,忙問道:「你去哪裡?」
宋憶微皺緊眉頭,道:「茅匯?這個名字怎麼如此耳熟?他該不會就是當年因朋黨之爭而遭李逢吉、李訓叔侄陷害的金吾衛武官吧?」
坐于堂首的主人令狐滈這才有所醒悟,起身急揮雙臂,大叫道:「來人,快,快來人!」
魏弘節遲疑了下,方才答道:「上次魏某隻見過刺客背影,未見其正面,所以不能完全肯定是同一人。」
王建轉頭看著魏弘節,問道:「依你來看,在這偌大的京城中,誰能有這麼大的本事,瞬息之間,將數具屍首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迹?」
他本就對宋憶微大有好感,尤其感佩她關鍵時刻奮不顧身救人的品質,此刻與其單獨相處,對方又有那樣一番話,不免心潮澎湃,激蕩不已,本來毫無血色的臉,竟有些微潮起來。
劉蕡字去華,幽州昌平人,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年)進士。博學多才,生性耿介,疾惡如仇,沈健于謀,浩然有救世意。在場的諫官、御史,聽到劉蕡的侃侃宏論,皆嘆服不已,以為比漢代晁錯、董仲舒有過之而無不及。賈餗則大驚失色,身為主考官,竟躲避不敢聽。后與另兩位主考官馮宿、龐嚴一道,將劉蕡對策扣押,未予以錄取

魏弘節沉默了一會兒,隨即點頭道:「好,某一定會給宋真人和段成式一個交代,不過不是現在。還有,宋真人也不必擔心段成式安危,某會調派人手,暗中保護他,刺客不會再有下手的機會。」
段成式忙道:「某明白宋真人的意思。那刺客曾刺了宋真人一刀,即便是誤刺,但宋真人畢竟身子受損,吃了不少苦頭。而今刺客再度出現,憶及往事,想來你也極想知道對方是誰。」

宋清秋一向言語不多,神情顯得矜持,眉眼間始終流露著小心謹慎的表情,聞言應道:「令狐郎君和朋友能大駕光臨,那可是玉蕊院的福分。」
王建咋舌道:「原來九頭鳥這般厲害。」想了想,又問道:「鄭少府既然猜到九頭鳥搶先處理了屍首,表明這一組織已涉入血案,何以不立案偵查呢?」

王建道:「這店家明明是知情者,為何不肯說實話?」
宋憶微很是驚訝,問道:「今日段郎遇刺之事,也跟水族鄭注有關嗎?」
被殺一方,極可能是神策軍軍士——鄭洪必定也猜到了此節,所以才閉口不提行兇者及遇害者身份之事——然神策軍若有雇請九頭鳥的時間,早就自己動手收拾乾淨了。
東升客棧是東市最昂貴的客棧,入住者非富即貴,環境相對幽雅清靜。
段成式已被宋憶微扶起,席坐在地上。其人雖血流滿面,並未昏迷,神志清醒,聞言苦笑道:「某怎麼知道?」
魏弘節正候在大門前,見宋憶微姍姍出來,便舉手招呼,道:「宋真人請。」
顯是要將適才從魏弘節口中得知的真相告知段成式。魏弘節聞言,遂不再堅持。
魏弘節對王建能迅疾猜中自己心思,也頗為意外,仍然點了點頭,道:「鄭縣尉稱神策軍高高在上,不涉市井之事,其實不完全準確,神策軍中亦有許多市井之輩及商人挂名,譬如左軍軍將王處有還有長安首富的身份。」
結根挺涯涘,垂影覆清淺。
東不訾托著一隻木盤進來,笑道:「某看二位一直沒出來,心想總不能讓客官干坐著。這壺是南方的新茶,二位嘗個鮮,算是小店免費送的。」
王建舉手拍了一下額頭,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鄭少府提醒得極是!也是老夫一時糊塗,不該有這個念想。不過老夫久聞鄭少府斷案如神,依你個人來看,兩月前東升客棧血案,當真是誤報嗎?」
王建見魏弘節神情古怪,有些發愣,問道:「怎麼,小魏是覺得老夫說得不對嗎?」
令狐滈卻因對鄭注成見已深,認定對方是奸狡詭譎之人,心中疑慮難消,問道:「該不會是……」
段成式嘆道:「宋真人當日受了刺客一刀,今日又是你及時救治,段某才得保命,你理該知道真相。」
店家拱手笑道:「鄙人東不訾,是小店店家。先生是只吃飯,還是外加住店?」
魏弘節未及開言,鄭洪先連連擺手道:「王先生千萬不要去。」
魏弘節愣了一愣,微一沉吟,方才明白宋氏話中含意,卻是不應,只道:「宋真人既要尋王建先生,還是快些過去,萬一王建先生又離開了京師,可就悔之莫及了。」
王建出神了一會兒,隨即拱手道:「多謝多謝,今日與鄭少府一番暢談,真是讓老夫大開眼界。小魏,鄭少府公務繁忙,門外還有公差等著稟事,咱們也別耽誤他太多時間,這就告辭吧。」
溫庭筠又看了段成式一眼,這才道:「老段,某說出來你可別介意,你外祖父故相武元衡武相公當年也是遭刺客行刺而死,會不會跟那件事有關?」
王建道:「但是能掛籍神策軍的,多是有錢有勢的富家子弟,這些人都算不上真正的市井之人。」
魏弘節搖了搖頭,絲毫不以為意,又道:「對了,鄭相公料不到宋真人會往水族尋王建先生,命某私下轉告宋真人一句話:『宋真人是因某而受傷,某不會讓宋真人白受委屈,不過目下時機未到,請宋真人暫時忍耐些。』」
以王建之能力及地位,本絕無可能達成此事。然他曾從軍多年,精通兵法,深知釜底抽薪的道理,要讓一切儘快塵埃落定,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找到玉龍子,交到當今文宗皇帝手中。在這之後,所有事情便迎刃而解,杜仲陽就此脫困,王守澄也不再做九五至尊之春秋大夢,是為最好的結局。
王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鄭少府這不是小看王大將軍手下的神策軍了嗎?」
宋憶微正色道:「因為刺客曾刺過憶微一刀,而今又要殺段成式,憶微理該知道真相。魏郎,你該知道段成式阻止了令狐滈報官,是怕牽扯出當日他所目擊之事,他已經兩次襄助魏郎,憶微和他都理該知道真相。」
溫庭筠笑道:「這還不算本領嗎?某幾人可就等著到華陽觀大開眼界了。」又道:「單是飲酒賞花還不行,須玩些花樣,宋真人那邊可有酒鬍子之類的酒具,用以行酒令,好逗樂解頤?」
魏弘節嚇了一跳,忙道:「不瞞先生說,之前鄭注鄭相公不知從哪裡聽到了九頭鳥及三耳秀才,特意來向某打聽。某確實聽到過一次九頭鳥的名字,但所知遠遠不及萬年縣尉鄭洪多。鄭注相公又命某去設法尋找九頭鳥。某奉命之後,多方打探,卻是沒有任何結果。」
魏弘節道:「魏某隻是湊巧趕上而已,段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魏弘節道:「他是個精明的商人,當然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萬年縣尉鄭洪有官方身份,之前率人來此調查取證,也不過是無功而返。」
宋憶微遙指水族大門道:「王建先生的車子和車夫都還在那裡,他人應該也在。魏郎,你回答憶微的話,你今日趕去令狐河東第,是不是已經預知刺客將會對段成式不利,刻意找個理由過去,只為救段成式一命?」
鄭注搖頭道:「他沒說,某也沒問。」又道:「王建表面是個流連於詩酒的老名士,其實十分精明,像他那樣與王大將軍稱兄道弟,還能在士林中保持聲名,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他需要人手,不去找王大將軍,專程來找老夫,一定另有緣由。不過你也不必多想,安心隨他辦事即可。」
王建為寫宮詞而與大宦官王守澄交往,這是世人皆知之事,鄭洪見魏弘節神色之間似也有期待之意,遂道:「二位可有聽過九頭鳥?」

王建道:「咦,你這個人很奇怪,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你怎麼不問老夫為何要到萬年縣廨找鄭洪打聽東升客棧血案之事?」
僕人道:「他跑進了隔壁水族宅子中。某等追了過去,卻被門前的人流擋住,一時不得通過。再過了一會兒,他便連人影也不見了。」
隨即擺手道:「罷了,先不管這個。這是個大好機會,老夫正好可以跟令狐楚、段文昌交結。你安排一些人手,暗中保護段成式,不得有失。」
搖空條已重,拂水帶方展。
東不訾也是機靈之人,當即有所醒悟,忙問道:「難道先生是為那樁誤報的血案而來?看二位打扮氣度,似乎不像是官府的人。」

宋憶微笑道:「郎君適才不是說了嗎?憶微理該知道真相。」又道:「再則說,不查明刺客身份,只怕他還會再來對段郎下手。」
段成式聞言十分驚訝,道:「昔日宰相高郢高相公以善用樽杓而聞名,聽說每每中書會食時,他總是不顧宰相之尊,親自為眾同僚酌酒,雖數十人,一樽一杓,挹酒而散,了無遺滴。想不到宋真人竟也有這般本領。」
段成式也極是納悶,卻不願意當眾議及此事,只道:「這些事,回頭咱們再議。」
長安東、西市是大唐最大的市集,也是中國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商業中心,商賈雲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滿目,貿易極為繁榮。
令狐滈又道:「雖然當初結案時成德軍進奏院頂了罪,但那只是權宜之計,憲宗皇帝心中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皇帝心中還是想為武元衡武相公報仇,所以後來才赦免了成德,改為討伐平盧。」
也不顧王建阻攔,舉杯一飲而盡。他不大喜歡葡萄酒的酸味,滿飲一杯,也只是因為覺得口渴。一杯下肚,意猶未盡,便又飲了一杯。
段成式卻連連搖頭,道:「那鄭注何等人,刺客雖未能得手,卻能全身而退。再觀他與魏弘節、秦誠也是舊識,想必其人必大有來歷,宋真人何須冒險捲入此事?」
李唐自稱為老子後人,遂尊崇道教。京師道觀因地處中樞,更多的是交際場所,道士亦往往流連於其中,女道士更是如此,如大名鼎鼎的才女李季蘭便是以女道士身份與士林名士交往,後來還被唐德宗召入宮中。宋氏姊妹才華出眾,早已名揚京師,亦見過大大小小的場面。宋清秋當即笑道:「合食甚好,如此,姊姊便有機會一展其挹酒之能了。」轉頭看了宋憶微一眼,續道:「她只需看一眼酒瓮,便能算出可分多少樽酒,每樽酒是三分還是半滿。」
太僕卿兼御史大夫鄭注于自家宅邸門前遇刺一事一度轟動全城,但最後的收場卻出人意料——神策軍、金吾衛、御史台、京兆府、長安縣各方大隊人馬趕到后,將王處有宅邸團團圍住,但只是逗留在門外,不敢跨入傳說中的凶宅半步。
王建道:「那老夫就開門見山了。聽說兩個多月前,東市一家客棧發生了血案,據稱跟漳王傅姆杜仲陽有關。敢問鄭少府,可有此事?」
又道:「這兩具食盒,一盒是酒菜,一盒是點心,希望能合宋真人的口味。鄭相公還說,既是宋真人身子已然痊癒,當在近日登門拜訪,當面向宋真人道謝救命之恩。」
中國自古以來都是席地而坐、分案而食,唐代亦是如此,最先打破這一慣例的是宰相。大唐宰相實行會食制度,眾宰相通常圍坐在中書巨床合食。中唐以後,同桌合食開始成為習俗,但官宦人家宴會,仍多採用分案制。分案與合食,不光是分桌還是同桌的問題,還有飲酒禮儀的差別——九*九*藏*書
段成式思慮許久,居然點了點頭,道:「飛卿說得極是。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王建似是心有靈犀,介面道:「小魏認為是神策軍所為?」

過了一會兒,一身官服的鄭洪飛奔進來,先上前道:「不知魏郎大駕光臨……」
魏弘節見對方窮追不捨,料想不告知實情,難以應付過去,便坦然告道:「某確實不認識刺客,只認得那事先伏在槐樹上接應刺客的人。他姓茅名匯,與某曾情若手足。」
溫庭筠瞧在眼中,笑道:「令狐,這下你可有情敵加對手了。」
段成式嘟囔著道:「最奇的就是這個,家父、家母從不許提及當年那樁行刺案。空空兒涉案一事,是某前日從市井一名醉漢口中聽來的。」
忽聽到車夫單大在門外叫道:「魏郎,外面來了一個人,說是鄭注相公派來的,有急事找你。」
王建道:「你可以不關心,但總會不經意聽到一些東西。」又有意加重了語氣,道:「小魏,鄭注可是當面給你下了命令,讓你一切聽老夫吩咐。現下老夫想找到九頭鳥,你得幫某這個忙。依你看,用什麼法子,能最快尋到九頭鳥?」
宋憶微稱要與魏弘節一道前往水族,卻沒有立即離開令狐大宅,執意要先送段成式回房,說是還有一些醫囑要當面交代。
鄭洪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今日得見王先生尊容,實乃鄭某三生有幸,王先生儘管指教。」
魏弘節引宋憶微進來客堂時,鄭注正與王建拱手作別。他見魏弘節回來,忙招手叫道:「你回來得正好,老夫正要派人去隔壁尋你。」
宋憶微笑道:「這不算什麼本領,只不過因為憶微時常稱量藥材,對度量拿捏得比較准。」

奉命追趕刺客的僕人又折返了進來,支支吾吾地道:「稟報小公子,那男子……他……」
僕人道:「魏郎說鄭相公得知宋真人姊妹今日來此做客,特意派他來送些酒食,以助真人雅興。」
令狐滈忙咳嗽了聲,招手叫過侍從,道:「既是私事,還是私下裡說。」有意朝魏弘節指了指,示意有外人在場。
王建奇道:「店家當真姓東?這個姓可是罕見得很。東不訾,名字也很特別。」又道:「老夫既不吃飯也不住店,只想向店家打聽一點事。」從懷中掏出錢袋,摸出兩粒金珠,放在桌上。
到了中庭,等到左右無人時,宋憶微忽道:「段郎稱兩次行刺事件是同一名刺客,旁人不信,某卻是信的。」
這句話問得有些沒頭沒腦,魏弘節很是不解,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溫庭筠料想好友對醉漢之死起了疑心,認為不是意外,思忖道:「或許醉漢真的是醉酒後不慎落井,一切只是巧合呢?」
宋清秋搖了搖頭,道:「何以某姊妹二人每次出門赴宴,都會遇上這種事?」
那侍從點了點頭,似會意過來,卻不附到令狐滈耳邊,而是挺直身子,拔出佩刀,向鄰案的段成式斬去。
令狐滈拍手道:「甚好。」又道:「只是事先得知會二位宋真人,那劍南燒春只有裝在原瓮中才能保持風味,不能分裝,因而得取合食。」
溫庭筠道:「但武元衡一案,內中尚有許多疑點及隱情,成德軍極可能是被冤枉的。」
令狐滈忙道:「家祖家中有一具銀質酒鬍子,來自西域,回頭某去借來。」
東市則主要服務於達官貴人等少數人群,商品以上等貨物居多,繁華程度遠遠不及西市,但即便如此,商鋪也有二百二十行之多。
幾人閑聊幾句,又議起當日刺客一事。宋清秋道:「本來這件事因為事主鄭注相公不予追究,已慢慢被人淡忘,但新上任的京兆尹楊虞卿不知怎的又在調查此案,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三番兩次地派人來華陽觀訊問。楊氏私宅剛好也在永崇坊中。數日前,楊京兆甚至親自引京兆府邏卒來到華陽觀,說是正好路過,想要見見姊姊,清秋以姊姊尚在病中推辭,他才走了。」
王建問道:「聽說長安只有胡商開的酒肆才會有葡萄酒,如何貴店也有?」
王建笑道:「你和清秋都是女流之輩,奔波跑腿是力氣活兒,還是男子方便些。」
段成式滿口應了,又再三道謝。
王建徑直進來客棧,入小間坐下,命夥計叫來店家,問道:「你便是東升客棧店家嗎?」
又想起段成式莫名遇刺事件,問道:「怎麼會有人要針對老段?適才在堂中,你跟老段話中有話,曾提及故相武元衡遇刺一事,是在暗示什麼?」
令狐滈搖了搖頭,道:「且看看姓魏的怎麼說。」命人引魏弘節進來。
鄭洪又看了魏弘節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道:「聽說杜仲陽生了重病,欠下巨債,目下正借住在平康坊樂妓景悅家中。」
宋憶微道:「多謝魏郎美意。不過不必了,憶微先去隔壁探訪段成式。」

魏弘節反問道:「某開口問了,先生會如實回答嗎?」
鄭洪正想試探問及王建來意,聞言只得起身送客。到縣廨大門時,他還想開口托請王建日後在王守澄或鄭注面前為自己美言幾句,忽見魏弘節朝自己搖了搖頭,微微一怔,便將臨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宋憶微躊躇道:「坊間盛傳刺客是受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主使,鄭注鄭相公不予追究,是不是因為已知悉此節?」

他是心胸開闊之人,既說了要就此放下,便當真做到,自此絕口不提醉漢及醉漢之語。
王建本來氣色不好,聽了鄭洪一番話,立即興緻盎然,臉上也多了些興奮的血色,忙問道:「鄭少府是說,那搶先處理掉屍首的人,是三耳秀才?」
王建聽了魏弘節頭頭是道的分析,奇道:「小魏不是說鄭注也不知悉內情嗎?既是神策軍涉入,如何還能瞞得住他?」
魏弘節道:「這個嘛……」一邊有意躊躇,一邊轉頭去看鄭洪,似是期待他接過話頭。

王建道:「聽過呀,是傳說中的一種怪鳥。聽說此鳥原有十首,周公為楚人戰敗后,惡聞此鳥,命掌管射殺的庭氏引弓射之,血其一首,猶餘九首,故名九頭鳥。此鳥不但形貌詭異,還能收人魂魄,故而又名『鬼車』,取《周易》『載鬼一車』之意。不過這鳥在上古被楚人視為吉祥物,予以隆重祭祀。」

再來看僱主的目的,明顯是要將這起血案強按下去。誰最有動機呢?顯然是血案發生地——東升客棧。若是任憑多具屍體橫躺在客棧內外,影響生意不說,店家還得作為關鍵證人頻繁出入官署,自此永無寧日。事實上,即便店家東不訾為雇請九頭鳥而花費不菲,他仍然是實際的受益者。
溫庭筠道:「告訴老段又有何用?他現下可是刺客的目標,一次未遂,說不定還有下次。你何不派人將經過稟報尊祖令狐相公,請他示下?」
宋憶微笑道:「人在長安,想不聽到京都舊事都難。不過世人都說茅匯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因不肯替宰相李逢吉作偽證而遭陷害,后被發配崖州,人也死在了那裡。」
令狐滈道:「某聽過空空兒的名字,聽說是左神策軍武官,魏博節度使田興的義弟。但當時魏博已歸順朝廷,深得憲宗皇帝倚重,空空兒又如何會捲入行刺案?」
賈餗與鄭注相結已久,雖然奉旨,但也只是看鄭注臉色行事。他見鄭注並不怎麼將行刺事件當回事,料想內中必定牽涉左、右神策軍兩軍之爭,因而也不敢過多追查,只表面裝裝樣子,能應付便應付。
段成式忙伸手阻止,叫道:「等一下!」見眾人均不解地望著他,遂命僕人、婢女先行退出,這才道:「今日這刺客某見過的,正是上次行刺鄭注鄭相公之人。」
鄭洪早就想巴結鄭注,此刻眼前既有大好良機,當然要盡心儘力討好魏弘節,遂介面道:「既是王先生問起,鄭某倒有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鄭洪道:「似乎……應該是這樣。」
魏弘節奇道:「先生何以會這樣認為?」
鄭洪聞言深為嘆服,道:「先生果然學識廣博,這一節,鄭某竟從未聽聞過。」

溫庭筠自小散漫慣了,無人管束,最好嘲諷權貴,當即道:「古語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才有孟母三遷之故事。令狐,某看你該考慮搬家了。」
那侍從道:「令狐相公交代,隔壁水族……」
合食飲酒時,酒通常裝在叵羅、鴟夷滑稽等大器皿中,由一人用樽杓為大家挹酒。分案時,則多先將酒分入注子中,一案一注。令狐滈既稱劍南燒春只能裝在原瓮中,當以合食聚飲最為便利。
見眾人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遂無奈地道:「實在不信的話,大傢伙兒可以問魏郎。」
門吏卻不知王建是何來歷,只上下打量二人一番,方告道:「鄭少府正忙著處理侍女失蹤案,怕是不得閑。親仁坊接連有三戶官宦人家失蹤了三名侍女,也不知道是逃走了,還是出事了。事主這幾日天天來衙門追要結果,鄭少府都快應付不過來了。」
武元衡遇刺案一度轟動一時。當時有證人、證據直指成德軍,成德軍進奏院衛士張晏、嚴清等人被逮捕拷問后服罪。但宰相張弘靖隨即上疏,表示懷疑張晏等人並不是真兇,請皇帝另選派官吏調查。憲宗不肯聽從。
令狐滈不耐煩地道:「因為哪個?」
宋憶微又道:「本來之前那件事,刺客意在鄭注鄭相公,憶微只是替他擋刀,事情過去,也就無所謂了。憶微本不大關心刺客身份,料想鄭注仇家不少,有人行刺也不是什麼奇事,他既不願追究,憶微又何必在意?可那刺客今日再度出現,竟欲對段郎不利,憶微一時……一時……」
然僅過了一個多月,平盧東都進奏官訾嘉珍因罪被逮捕,為了將功贖罪,他供出是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主持刺殺宰相武元衡。憲宗聞報后,置之不問。顯然皇帝並不關心誰是真兇,他只想將罪名轉嫁到成德身上。
王建頷首笑道:「這景悅雖比不上杜仲陽,但也是個傳奇人物。小魏,你看某二人是不是要去平康坊拜訪一下?」
又狐疑道:「此案由老段他爹段文昌相公審理,遇刺身亡的武元衡相公又是老段外祖父,按理來說,老段最清楚內幕,何以從未聽他提過空空兒涉案一事?」
鄭洪道:「某也是這樣想。聽說九頭鳥從不沾殺人之事,但處理屍首屬於善後一類,也算是他們的生意範圍。只不過某在現場盤問證人時,無人敢說出真相,此案只能不了了之。」
魏弘節道:「魏某隻是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對勁兒,他一踏入門檻,目光始終瞟向段公子。當他走到令狐公子身邊時,手已扶向刀柄,所以他拔刀時,魏某便有所反應,只是距離尚遠,不及營救,只能先甩出食盒,略微擋上一擋,還砸傷了段公子,實在抱歉。」
東不訾卻不伸手去拿,目光中甚至不見半分貪婪之色,顯是見過世面之人,只笑道:「先生怕是來錯地方了。長安人人都知道,要打聽事,須得去長樂坊徐氏酒肆,那裡是官宦及神策軍聚集之地,所聽所聞,都是貨真價實的料。」
又擺上一青一白兩碟圓豆,告道:「這是來自西域的胡豆,一莢兩色,撒上胡椒,配茶佐酒最妙。」
魏弘節也不否認,只告道:「從那之後,某再未見過茅匯。某去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包括其終南山隱居之處,均了無蹤跡。所以關於他如何與刺客相識,又如何肯為其冒險出頭,某均不知情。」
東不訾笑道:「老先生果然是個解人。」擺好茶具,為王建斟了一盅,還待另斟一盅,魏弘節擺手拖謝道:「某不飲茶,不敢有勞店家。」
魏弘節道:「某是怕先生奔波太久,身體不適。既然先生堅持,依先生所言便是。」
溫庭筠也道:「新任京兆尹楊虞卿肯定也清楚是這麼回事,舊案重查,不過想有意給鄭注難堪罷了。畢竟不是每一任京兆尹,都甘願受一名江湖郎中的驅策。」
鄭注笑道:「這某也不知道。總之,你一切聽王建先生的吩咐便是。」又向王建拱手道:「老夫有急事,得去翰林院一趟。就不多陪王先生了。總之,王先生有任何需要,儘管開口。」
東市、西市亦作為殺人刑場使用,然跟漢代東市朝衣不同的是,唐代獨柳樹才是刑場的代名詞。九*九*藏*書
他因鄭注之緣故,本不大待見魏弘節,此時卻對其極為感激。又問道:「魏郎是如何發現不妥的?」
魏弘節聞言大為意外,問道:「王建先生要辦什麼事?」
令狐滈笑道:「楊虞卿也不省省事,這還用查嗎?分明是左、右神策軍之爭。之前左軍得寵,而後右軍得寵,左軍一直心有不甘。今日右軍中尉王守澄更有鄭注為輔助,如日中天,無人能與相爭,別說左軍,就連樞密使楊承和與王踐言也時時受到王守澄壓制。左軍韋元素與楊承和等人想要翻身,就得先除掉鄭注。」
宋憶微聽完經過,這才知道誤會了魏弘節,慌忙致歉。
段成式生怕令狐滈衝動之下,說出無可挽回的重話,忙道:「這件事與鄭注鄭相公無關,一定是下人看錯了。」
溫庭筠見其神色嚴肅,不以為然地道:「怎麼,老段當真信了那醉漢的醉話?」
絲長魚誤恐,枝弱禽驚踐。
魏弘節躬身應了,又問道:「王建先生要辦何事?」
段成式道:「那人上次穿著神策軍軍服,這次卻穿著普通便服,某一時未能察覺。適才他與魏郎交手,努力要殺某,某看到了他的眼睛,跟上次絕對是同一人。」
雖則當事者鄭注一再表現出息事寧人的立場,甚至將表親豆盧著被殺上報為暴病而卒,刻意降低影響,然此時的鄭注已是朝廷重臣,堂堂三品大員遇刺畢竟是一件大事,文宗皇帝得報后雷霆震怒,責令京兆尹賈餗限期破案。
鄭洪道:「正是她。不過她早已脫籍從良,是當今宰相王涯之子王仲翔的外室,還育有一女。」
長別幾多情,含春任攀搴。
又覺得此話太過官樣,遂補充道:「花開之前,清秋一定會最先知會令狐郎君。花開之後,還會有一場花九錫儀式,亦請令狐郎君及幾位務必賞光。」
那人道:「李公子不記得某了嗎?某是令狐相公門下侍從,與李公子前後腳進來河東第。」
魏弘節一怔,問道:「王先生是問某嗎?」
魏弘節道:「話是不錯。某認為是神策軍所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杜仲陽不是普通人。她雖然遇赦,但卻沒有立即返鄉,而是滯留京師是非之地,到底為什麼呢?以她的尷尬身份,該越早離開長安越好。某猜是有人不想她離開,用了什麼法子,比如鄭縣尉提到的生病、欠債等,將她強行留了下來,然後暗中派人監視,是以才會出現其訪客為人攔截的那一幕。」
剛好唐文宗召集百官,賜宴于曲江池。唐朝制度,御史是監察官員,地位尊貴,京兆尹當於門外下馬,向御史行禮。賈餗抵達時,自認是京師最高長官,又與皇帝寵臣李訓及鄭注是親密好友,而鄭注更是再現曲江美景的最大功臣,恃其貴勢,也不遵行禮制,乘馬徑直入門。殿中侍御史楊儉、蘇特當即上前阻止,與賈餗爭論。賈餗惱羞成怒,居然當眾怒罵二人,如同市井潑皮一般。於是,之前對鄭注遇刺一案始終不語的御史們爭相上書,彈劾賈餗違制,賈餗遂遭罰俸處置。
王建笑道:「老夫今日冒昧登門,倒教鄭少府見笑了。」
段成式點了點頭,道:「大有干係。」當即說了曾見到右神策軍將領秦誠及鄭注幕僚魏弘節與刺客有染之事。
令狐滈一怔,問道:「是魏弘節嗎?他來做什麼?」
宋憶微道:「多謝魏郎褒讚有加。魏郎既信得過憶微,何不將真相告知,以解憶微心中困惑?」
魏弘節送鄭注出來,低聲稟報了隔壁段成式遇刺一事,連刺客與上次行刺鄭注者為同一人也未隱瞞。
凶宅固然是個很好的由頭,但許多人真正畏懼的,其實不是凶宅,而是凶宅主人的背景。
王建道:「這店家可疑得很。」
宋憶微見段成式失血甚多,容顏憔悴,便道:「郎君先安心養傷,等你傷好,憶微與你一道調查此案。」
宋憶微一時難以相信,皺眉道:「段郎是說,魏弘節與刺客相識?可他剛才不是救了段郎嗎?」
他本沒有當回事,次日酒醒后,還將段成式昨晚之語當著好友的面複述了一遍。段成式驚道:「某居然跟你說了空空兒一事?呀!某昨晚一定是真喝醉了。」
他素不以侍奉鄭注為榮,因而極少以其幕僚身份在外行走,然事已至此,只得向門吏表白身份:「某是鄭注鄭相公幕僚魏弘節,受命護送王建先生來見貴縣縣尉鄭少府。」
段成式忙勸道:「令狐,會不會是你想多了?或許只是水族有人偶爾看到宋真人進來河東第而已。」

段成式怔了一怔,隨即問道:「可是宋真人亦有所感覺?畢竟兩次事件發生時,宋真人都在場,你可算是最真切的證人了。」
這位宇文愷出身北周宇文皇族,多技巧思,擅長工藝,尤善建築。隋文帝楊堅即位后,大殺北周皇族宇文氏,宇文愷也在被殺的名單上,僅僅因為他長於技藝,才名遠揚,意外得到了赦免。楊堅派使臣飛馬傳旨,從刀口下將他救了出來。幾乎所有在隋朝修建的著名工程,宇文愷都有參与,宏偉壯闊的長安城,亦是宇文愷之傑作。
宋憶微問道:「段郎也是這般認為嗎?」
王建連連搖頭道:「不,不找姚明府,某找鄭少府,萬年縣尉鄭洪。」
王建笑道:「徐氏酒肆可幫不上忙,因為老夫想打聽的事,就發生在東升客棧。」
宋憶微已處理完段成式傷口,告誡道:「段郎傷勢不輕,傷口雖然已經包紮好,但還是不能使力,要靜養。憶微會多留一些葯,好時時更換。記住,傷口愈合前,不能碰水,傷好之前,也不能再飲酒。」
令狐滈笑道:「真憑實據倒是沒有,但坊間均在這麼傳。要不然那刺客何以逃進了左神策軍軍將王處有的宅子?而且鄭注這等厲害人物,竟也不願窮究,顯然也知道刺客是左神策軍所派。左軍鋒芒不及右軍,但畢竟也是中央禁軍,實力不弱,又有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支持。而今鄭注雖是皇帝新寵,但地位並不穩固,聲名極差,為公卿士大夫鄙視,且流言蜚語極多,他再公開與左神策軍及兩位樞密使為敵,可就是四面楚歌了。」
在魏弘節看來,即便而今杜仲陽虎落平陽,但她也曾是憲宗皇帝寵愛的女人,憲宗原配郭念雲尚在人世,而今貴為太皇太后,不看僧面看佛面,普通人決計不敢對杜仲陽無禮,只有朝中顯貴,出於某種目的,才會有意如此。根據王建描述的情形來看,杜仲陽應該是在充當一個誘餌的角色,是以訪客離開時會被人攔截。而攔截者雖身著便服,卻態度蠻橫,肆無忌憚地要將訪客帶走,這群人數目不少,兼之武藝高強,當然只能是神策軍。

鄭洪笑道:「豈敢!神策軍是天子禁軍,行軍打仗在行,那是沒得說。但朝廷素來優養禁軍,神策軍早已習慣高高在上。在市井之中,神策軍能耐反而不及地痞閑漢。那九頭鳥糾結了市井中的精幹之輩,本領可是不小,可以說,在兩市之中,處理各種事宜,明面也好,暗裡也好,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至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是不在話下。」
魏弘節道:「店家確實有隱瞞血案的動機,但血案本身涉及多方人物,尤其神策軍一方,大不簡單,能夠左右時局。如果真是店家雇請九頭鳥處理了屍首,或者他派手下夥計善後,神策軍不會想不到店家涉入其間,一定會追究到底,也許不像萬年縣尉鄭洪那樣明面調查,但暗裡一定會嚴查店家。這可是神策軍,不是萬年縣尉,不是店家這種身份的人物所能應付得了的。他而今還能好端端地站在外面,就表明其人與血案無干。客棧上上下下口風嚴密,不敢說出當日事情,也必是受了神策軍厲害人物的囑託。」
王建笑道:「好,還是住華陽觀。」見魏弘節已然返回,便舉手招呼,道:「不過還要多安排一個房間,給這位魏郎。」

段成式心中盪起一陣暖意,遂不再堅持讓宋憶微置身事外,低聲道:「多謝。」
宋憶微仍是大惑不解,道:「既是如此,憶微姊妹二人定當全力以赴,襄助先生完成心愿,先生何以要專程跑來水族找鄭注幫忙?」
令狐滈笑道:「還是某來替老段說吧。宋真人可莫要以為老段不孝,他可是個大孝子。只是段相公那人……嗯,段相公是性情中人,人老心不老,風流得很。」
溫庭筠嘆道:「宋真人這是大愛,真叫某等凡夫俗子汗顏。」
宋憶微先納罕問道:「上次刺客行刺,憶微也在現場,今日也是,如何憶微認不出來是同一人?」
魏弘節應了一聲,又問道:「宋真人是要回華陽觀嗎?某派人送你。」

魏弘節也不再追問消息來源,只道:「血案肯定與九頭鳥無干。而血案發生后,才多大一會兒,屍首便就地消失,事主哪裡來得及趕去雇傭九頭鳥?臨時抱佛腳也不可能。所以某認為不可能是九頭鳥處理了屍首,而是……而是……」似有所顧忌,不願說出那個名字來。
王守澄擺手道:「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凶宅,老夫進去過一次,足矣。這樁案子,鄭注自有處置,左、右兩軍均不必涉入。」
宋清秋笑道:「姊姊是醫師,素以懸壺濟世為本業,救人只是姊姊的本能。」
宋憶微笑道:「道觀畢竟是修行之地,哪有這些名堂?」
魏弘節便不再多問,遂上前告知門吏道:「王建王先生求見萬年縣尉鄭洪鄭少府,煩請吏君通報一聲。」
王建問道:「你怎麼看?」
魏弘節悠然出神了一陣,嘆道:「茅匯人沒死,這其中細節某就不多提了。他本來一直隱居山林,不再與某等來往,但不知為何當日突然出現在水族。」
宋憶微笑道:「溫郎莫要取笑了。」又道:「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段郎尊父以宰相名號出任西川節度使,應該有好幾年了吧?段郎是段相公唯一愛子,何以不追隨在慈父身邊,以盡孝心?」

鄭注知悉王守澄的態度后,居然也一改強硬姿態,令神策軍、金吾衛等各自撤去,再派心腹幕僚魏弘節去王氏宅第,與王處有之妹王清晨交涉,請王氏自行派人在宅中搜捕。王清晨已經得到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囑咐,亦積極配合,然大索過後,仍一無所獲。鄭注倒也不再窮究,認為刺客多半已逃去了別處,下令撤去了王氏宅第周圍的守衛。
魏弘節一怔,隨即躬身道:「一切聽王先生安排。」
段成式卻握住他手臂,執意相謝,道:「魏郎,謝謝你,你該明白段某的意思。」
令狐滈亦對宋清秋極有好感,今日之宴會,更是他精心籌劃已久,名義上是為慶祝宋憶微痊癒,其實也是為了為他自己製造與宋清秋在一起的機會。他見李商隱似是也傾心於宋清秋,心中頗為不快,雖然也想送佳人返回華陽觀,但目下河東第出了大事,他身為主人,不便離開,只得上前安慰了宋清秋幾句,道:「改日某再到華陽觀探訪小宋真人。」又親自送到門口,交代道:「小李,你好生照顧小宋真人,千萬不可怠慢。」
魏弘節還待追趕,宋憶微卻扯住他衣角,急叫道:「段郎失血太多,魏郎,你……你快去取葯匣來!再去打些水來!」
溫庭筠聽了一個激靈,人也清醒了許多,忙問道:「當初審案的不是令尊段文昌相公嗎?果真跟空空兒有關的話,段相公如何輕易放過了他?」
眾人聞言,大為駭異,各自面面相覷。
魏弘節聞言很是驚訝,問道:「王先生所辦為何事?還請先行示下,某好先做安排。」
宋憶微到底是醫師,最先反應過來,搶先奔過來查看段成式傷勢。魏弘節正與侍從相鬥,見狀忙道:「宋真人先閃開,免得誤傷了你。」
門吏一聽,嚇得臉都白了,一邊命人去稟報鄭洪,一邊引王建、魏弘節進來縣廨偏廳,道:「請二位在這裏稍候,鄭少府馬上就到。」
魏弘節本來奇怪王建有事竟不找其義兄王守澄,而是改找鄭注,且指名要自己隨從,聽到這裏,方才恍然大悟,暗道:「原來這位王建先生是有意如此,他早知鄭洪想巴結鄭相公欲認同族一事。」
至於屍體善後之事,必是神策軍有重大事宜要著落在杜仲陽身上,安排了諸多人手輪流換班。負責監視的第一撥人被殺后,後備隊伍旋即趕到,卻沒有追索殺人者,而是迅即將屍首帶走,以免事情張揚出去。
魏弘節應了一聲,起身問道:「先生還預備在這裏逗留嗎?」見王建不願就此離去,便道:「那某去去就來。」
段成式反問道:「如果不是呢?」
王建早知此節,倒也不意外,又問道:「那麼原先住在東升客棧的杜仲陽呢?」
宋憶微道:「這些事,段郎沒有告訴令狐郎君、溫郎等好友,卻告訴了憶微。」
令狐滈道:「這某也看出來了,咱們坐在堂上飲酒閑談,宋真人留意最多的就是老段。」
魏弘節道:「先生何以認為鄭注相公是有事要找九頭鳥幫忙?」
段成式躊躇道:「這個嘛……」
鄭注驚奇萬分,問道:「為何是段成式?隔壁那幾個富貴公子,段成式算是最不錯的一個了。論招人煩討人怨,令狐滈和溫庭筠都要排他前頭才對。」
僕人聞言很是納罕,道:「刺客嗎?沒聽到隔壁水族有動靜啊。」
溫庭筠九-九-藏-書左右望了一眼,刻意壓低聲音道:「世人都知道,當年憲宗皇帝要對藩鎮用兵,朝中大臣大多主和,主戰者只有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
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朝廷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賈餗擔任主考官。劉蕡對策雲:「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懾朝廷,勢傾海內,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禍稔蕭牆,奸生帷幄……此宮闈將變也。」又稱要「揭國柄以歸於相,持兵柄以歸於將,去貪臣聚斂之政,除奸吏因緣之害,惟忠賢是近,惟正直是用,內寵便僻無所聽」,痛陳閹黨專權之弊,指斥宦官為禍亂根本。
除非東不訾之前就曾與九頭鳥聯絡過。九頭鳥既混跡於市井,東、西兩市是重中之重,定是其勢力最集中之處。東不訾若有辦法迅速聯繫上九頭鳥,而九頭鳥亦絕對有能力在短時間內處理掉屍首,當然還是未來得及清洗掉現場血跡,以至留下了疑點。
宋清秋忽道:「姊姊,清秋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華陽觀。」
萬年縣廨位於宣陽坊東南隅。因為是天子腳下的京縣,建制遠非普通縣城官署所能比擬。縣門古樸莊重,為隋朝著名建築師宇文愷所建。昔日高宗皇帝與武則天的愛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紹,婚館就設在萬年縣廨。太平公主嫌縣門太窄,進出不便,打算將其拆掉。高宗皇帝因縣門是宇文愷親手所造,特下詔阻止。
今日河東第忽然冒出刺客行刺,眾人均納罕刺客動機,不知他如何會朝無所事事的段成式下手。溫庭筠卻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忽然想到那醉漢意外落井一事,一時懷疑行刺事件跟段成式曾與醉漢交流有關。
李商隱見宋清秋站在一旁,忙過去安慰,道:「讓小宋真人受驚了。」
他敵意甚濃,魏弘節料想其中起了誤會,忙解釋道:「令狐公子有所不知,適才王建王先生造訪水族,隨口提了宋真人姊妹受邀今日來貴宅做客一事。」
令狐滈道:「怎麼了?」
王建道:「鄭注不是命你尋找九頭鳥嗎?既然九頭鳥曾涉入血案,這東升客棧便是最好的線索。」
王建道:「所以客棧應該是真的發生過血案,但有人搶在鄭少府抵達之前,將屍首搬走了?」
令狐滈聽了,不喜反怒,當即拍案道:「某早聽說鄭注收買了不少耳目,密切監視著他所關注的對象。怎麼,他連令狐河東第都盯上了?不然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某在家宴請宋真人一事?」
令狐滈道:「這某也聽祖父、父親議論過。」
無論真相到底如何,關於鄭注的種種傳聞,近來大有愈演愈烈之勢。然天下人盡知,鄭注在皇帝面前已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兼之有大宦官王守澄做靠山,權動寰中,勢傾天下,欲陞官發達,投其門下才是終南捷徑,是以求請者詭黨風趨,妄動者群邪雲集,善和坊水族宅第日日喧然如市,旁若無人。
令狐滈聽了溫庭筠的敘述,起初覺得匪夷所思,但細細回味之下,又覺得有幾分道理,道:「老段不是認為前次行刺鄭注之人與今日刺客是同一人嗎?某等均認為是左神策軍派人行刺鄭注,那麼刺客多半也是左軍雇請的殺手。那空空兒當年在左軍中尉吐突承璀手下為將,亦是左神策軍的武官。」
事出突然,廳中眾人視線都在新進來的李商隱身上,段成式也正忙著與其寒暄,絲毫沒有意識到致命危機即在眼前,甚至來不及舉手護頭。
令狐滈呆了一呆,隨即擺手道:「算了算了,某也不瞎猜了。來人,快,快去京兆府報案。」
令狐滈道:「去將其中的聯繫告訴老段呀。」
見王建露出疑惑之色,便解釋道:「漳王謀反案一度牽連甚廣,除首謀者漳王及宰相宋申錫被特赦外,相關人等均被處死。雖然宋申錫及漳王已相繼死去,但此案餘波未消,為王先生著想,還是不要與杜仲陽扯上干係的好。」

宋憶微聞言一怔。她心中尚有另一層疑惑,只是未曾說出口:王建與王守澄是結義兄弟,既然只是需要一名男子來跑腿,王建何以不找王守澄,而是找鄭注?王守澄隨便指派一隊神策軍跟隨,王建便可以橫行於長安,他何以一定要來水族求助,且點名要魏弘節?莫非王建所辦之事,跟鄭注有干,抑或跟魏弘節本人有干,抑或兩者都有?
河東第少主人令狐滈脾氣暴躁,雖得過祖父令狐楚囑託,盡量少招惹隔壁高鄰,少與其來往,但因為不能在宋氏姊妹前失了面子,當即拍案而起,招手叫過僕人,命其出去,當街高聲呵斥一番,方才安靜了些。
宋憶微道:「段成式為人誠信,決不會泄露當日目擊之事,魏郎何不將此節告知刺客,讓他就此收手?」
這一日,令狐滈、段成式等人在令狐河東第宴請宋華陽姊妹,本是為慶賀宋憶微痊癒的清談之宴,卻被隔壁喧鬧聲一再擾斷。令狐氏客廳離水族大門不算近,又隔了幾重門,動靜依然不小,足見求見鄭注請託者數目之多。
宋憶微搖頭道:「救人要緊。」
令狐滈問道:「魏弘節,這是怎麼回事?」
小間只剩下王建一人。他凝視著茶盅縷縷熱氣,頗覺心動,正思忖既是魏弘節飲酒無事,自己要不要也飲一杯熱茶時,便覺得一陣暈眩,身子晃了幾晃,顫聲道:「老夫茶還沒入口,怎麼就中了毒?」
宋憶微大為意外,忙問道:「王建先生昨日已跟家師一道離開了京師,何以又去而復返?」又問道:「家師可是也在隔壁?」
然魏弘節卻認為善後是神策軍所為,細細回想,亦有道理。血案發生得極快,萬年縣廨所在宣陽坊與東市僅一街之隔,店家如何能這麼快便聯繫上九頭鳥,並搶在萬年縣尉鄭洪抵達前將屍首處理掉?這般雷厲風行的行事,只有訓練有素的軍隊才能做到。
鄭注道:「王建先生還會在京師逗留一段時日,他身邊缺少人手,指名向老夫借你一用。從今日起,你便跟在王建先生的身邊,專心隨他辦事。」
宋憶微道:「是啊,段郎既是上次見過刺客,對其面容有印象,如何適才他進來時,你卻沒有認出來?」
宅子主人王處有一時沒能尋到,其長官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先得到了消息。雖然王守澄、韋元素二人同為神策軍中尉,然王守澄以大將軍頭銜領右軍,韋元素卻只是中尉,頂多稱將軍,大將軍和將軍,這內中分別可就大了。韋元素聞訊后嚇了一跳,親自趕去右軍軍營,向右軍中尉王守澄澄清行刺事件與左軍無干,甚至請王守澄親自帶隊進王氏宅第搜查。
她疑雲雖重,卻不便詢問,因而只道:「那麼先生留在京師的這些日子,還是請留住在華陽觀吧。先生有病在身,憶微到底懂些醫術,也好照看。」
京兆既是大唐根本之地,許多人自然不願意地方最高長官受一個江湖郎中左右。正有大臣為鄭注去一黨羽而彈指慶賀時,皇帝詔書再下,以賈餗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尚未成行浙西的賈餗竟然登堂入閣,正式拜為宰相了!
王建笑道:「難道小魏認為鄭注是要一舉剷除九頭鳥?你不會這般天真吧,鄭注可是老夫所見過的人中最聰明的了。小魏你這般心性,能被他收服,想來他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力氣。」
令狐滈卻是不以為然,道:「你怎麼能如此確定?」
魏弘節搖頭道:「並不見毛仙翁,只有王建先生及一名趕車的僕從。宋真人若心有疑問,可等此間宴散,自去水族詢問王建先生。」
那刺客進入廳堂時,魏弘節正往宋憶微案上擺放菜肴食物,本未多加留意。但當刺客走向令狐滈時,他聽到其腳步聲輕微有節,顯是練武之人,於是轉頭看了一眼,竟意外覺得對方身形有些熟悉,但聽對方自稱是令狐楚侍從,料想必是在什麼地方遇到過,也沒起疑心。直到刺客拔刀的一剎那,聽到利刃出鞘之聲,魏弘節才意識到事情不妥,亦立即想到何以會覺得對方身形熟悉——他便是當日行刺鄭注未遂后奔逃的刺客。
睡臉寒未開,懶腰晴更軟。
王建笑道:「小魏的時辰觀與眾不同,這也能叫天色不早?離夜禁還有一個多時辰呢!先去東市東升客棧吧。」
王建道:「是呀,老夫在問小魏你的看法。」
宋憶微忙問道:「令狐郎君這番高論,可有真憑實據?」
宋憶微忍不住插口道:「若是與鄭注有關,他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派魏郎過來,何況魏郎還救了段郎。」
魏弘節點了點頭,也不待婢女動手,親自將酒瓶、食物一一取出,置於宋憶微案頭。
宋憶微見宴席已難以繼續下去,便道:「那麼憶微就先告辭了,正好隨魏郎一道,去水族尋找王建王先生。」
王建擺手道:「不必,你隨某一道去縣廨即可。」
鄭洪是科舉出身,才識遠非門吏所能比擬,聞言一愣,隨即忙不迭地上前行禮,道:「久聞王建先生大名,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王先生的詩作,鄭某可是沒少讀,時時愛不釋手。」
假若萬年縣尉鄭洪判斷正確,果真是九頭鳥善後,那麼雇請者一定不是殺人者,也不是被殺一方,也就是神策軍。
段成式一怔,問道:「宋真人謝某什麼?」
似醉煙景凝,如愁月露泫。
王建當即笑道:「胡椒這玩意兒,有人愛得發狂,有人卻是吃不習慣,老夫倒覺得還行。」
魏弘節很是意外,道:「事隔久遠,宋真人年紀又輕,想不到你竟然也聽過茅匯的名字。」
宋憶微遲疑道:「不,不是,無論上次還是這次,憶微對刺客都沒什麼印象。不過憶微聽令狐郎君說過,段郎立志撰一本記錄奇人奇事之書,因而常年混跡于長安市井之中,收集各種故事,包括民間風情、奇聞逸事、奇珍異寶、江湖秘聞等,內容無所不包。這樣的男子,眼力怎會差?」
王建既要利用魏弘節辦事,也不瞞他,直言告道:「老夫聽說殺人者是杜仲陽的訪客,一名白髮長須老者,外加一老一少兩名女子。」
段成式「啊」了一聲,道:「這兩件事均與宋真人無干,實是善和里風水不好。」
魏弘節輕嗤一聲,道:「先生莫忘了神策軍還有左、右之分。」
等鄭注離開,宋憶微方上前向王建見禮,又問道:「先生昨日不是已經離開京師了嗎?」
段成式諸人不便評價,均只是會意而笑。令狐滈也訕訕笑道:「祖父和爹爹本也有此意,但某覺得跟大人們同居一處屋檐下,總不如跟你們大伙兒一起方便。」又一改顏色,憤憤道:「況且是令狐氏置家善和坊在先,姓鄭的後來,當真有人要搬走的話,該是鄭注才對。」
鄭洪望了魏弘節一眼,見其人面上木無表情,便訕訕答道:「這怕是坊間謠傳,有人誤報假案。當日鄭某確實接到報案,說東市東升客棧發生血案,但某帶人趕到時,現場並無屍首,之後也無苦主到縣廨報案。」
令狐滈道:「不管怎樣,今日多虧了魏郎,不然的話,老段可就……」
東不訾笑道:「沒什麼事,某都說過了,是誤報。」又問道,「二位需要點些什麼嗎?」見王建不應,便笑道:「小店除了提供食宿,還經營飛錢,外面還有兩位主顧等著兌換,某先出去招呼他二位。老先生和這位郎君若有需要,儘管出聲,自會有夥計進來招呼。」躬身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僕人道:「應該是的。不過水族門前找鄭注相公辦事的人實在太多,某等擠過去時,他人已經不見了。」
魏弘節躬身應道:「鄭相公有何吩咐?」
段成式道:「不管怎樣,某之前已允諾秦誠,不將當日之事說出去,所以今日之事,還是不驚動官府的好。」
宋憶微應了一聲,走出一段,忽停下腳步,正色道:「段成式已將當日目擊之事告訴了憶微。他本是好意,何以魏郎反而將此事告訴了刺客?而今刺客竟要來殺段成式滅口,魏郎不覺得內心有愧嗎?」
宋憶微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王建料想鄭洪官任萬年縣尉——這可是天下最不好當的捕盜官,且當日親自去現場勘驗,必是有把握才會做此猜測,是以也認為鄭洪的判斷正確。
彼時與鄭注結為密友者,均由其引薦給皇帝,成為朝廷貴寵,如翰林學士李訓,又如戶部尚書王璠等。賈餗自認為有鄭注作靠山,因曲江衝突御史一事而受罰后,很不服氣,竟然賭氣上疏,請求出任外官。文宗皇帝不滿賈餗一再生事,便順勢下詔,以其為浙西觀察使。
消息傳出,輿論喧然不平。世人均知這是江湖郎中鄭注居中出力的結果——鄭氏既視賈餗為爪牙心腹,務必要將其留在中樞,以互為倚靠——於是紛傳當今天子受了鄭注蠱惑。甚至還有流言說,文宗皇帝吃了鄭注配製的幻葯,心智已被其控制,所以才出現了對鄭注言聽計從的局面。
又正色告道:「某與宋真人僅晤面數次,今日將實情相告,是因為你救過鄭注相公,而今又為段成式向某質問,足見宋真人是正直之人,當日挺身擋刀,應該也只是出於醫師救人的本能,而不是其他,魏某極是感念。」
依段成式看來,不論鄭注出於什麼考慮不再追究此事,其幕僚魏弘節在事後設法尋到了刺客,並將段氏目擊過程一事告知了對方。
溫庭筠笑道:「某是對宋真人有好感,但某有自知之明。」指了指自己的醜陋面容,又道:「況且宋真人已有喜歡的人,是段成式,君子當成人之美,某自願退出。」
兩個時辰后,段成式匆匆回來,將溫庭筠叫到無人處,正色告道:「那醉漢死了,據說是昨晚喝醉了酒,不慎落入井中淹死了。」
王建使了個眼色,魏弘節便道:「請進。」
一個月過去,案情一無進展。放在過去,早有大臣上書彈劾京兆尹賈餗虛食重祿,尸位素餐,然這次除了私下議論外,竟無人在朝中提及此事,大略也可見人心所向,不滿鄭注者大有人在。
魏弘節道:「聽說九頭鳥鐵律是不做殺人之事。那起血案,人肯定不是他們殺的。」
段成式大抵也是如此想,只是他比旁人多知道一層:右神策軍軍將秦誠及鄭注幕僚魏弘節與刺客有染,應該是舊識。或許正是秦誠、魏弘節將對方真實身份稟報了王守澄及鄭注,二人才決定不予追究,儘管只是暫時的。
原來段文昌年輕https://read.99csw.com時豁達豪爽,不拘小節,即便後來官居高位,性情也未曾改變,其服飾玩好、歌童妓|女,苟悅於心,無所愛惜,乃至奢侈過度,物議貶之。
魏弘節道:「某本來也是這般認為,但茅匯當面否認了。以他為人,說一便是一,不會再有其他。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某才想到,茅匯忽然現身,並非為了行刺,而是為了接應刺客。至於刺客什麼身份、來歷,某一無所知。」
魏弘節扶王建上車,道:「天色已然不早,先生要返回華陽觀嗎?」
李商隱聞言驚然回頭,上下打量身後的男子,問道:「你是誰?」
除此之外,宣陽坊尚有不少官方機構,如榷鹽院、榷酒處等。遣唐使官宅亦位於宣陽坊,因而街上時常會遇到穿日本服、說日本話的遣唐使者。
令狐滈大喜道:「那就一言為定。昔日玄宗皇帝有『賞名花、對妃子』的典故,流傳千古,而今某等亦有賞名花、花九錫的風流,當可傳為一時佳話。」又轉頭問道:「咱們也不能空手去賞花。老段,令尊上次遣人送來的蜀地名酒劍南燒春,可還有留存?」
魏弘節淡然道:「某不關心坊間那些流言。」
宋憶微未及回答,李商隱先道:「某送小宋真人回去。」
鄭洪一時摸不透王建來意,不知對方何以一定要追問客棧血案,然對方既有左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作靠山,身邊還跟著鄭注心腹幕僚魏弘節,想來別有深意,猶豫了下,還是如實答道:「現場有許多濺射血跡,店家稱那是雞血,但就算是傻子,也算得明白得殺數十隻雞,才會有那麼多血。」
那侍從佩刀被食盒撞得一盪,險些脫手而出。他倒是反應極快,旋即回手,刺中段成式左胸。待站穩腳步,再上前補上一刀時,魏弘節已搶先過來,拔劍相格,二人纏鬥在一起。堂中眾人個個目瞪口呆,渾然不知所措。
王建笑道:「就是兩個好奇的閑人,想知道當日血案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話分明有圓轉之意,段成式當即會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堂中侍奉的均是婢女,早已嚇得癱軟一旁。有男僕聞聲進來,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問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過了一會兒,魏弘節手提兩具大食盒進來,先上前見禮,道明來意。
段成式聞言大為感動,心道:「某與令狐、飛卿相交多年,而他們竟懷疑某的判斷。宋真人適才這番言論,可謂是某的知己。」
段成式搖頭道:「這某也不清楚。」又道:「比較起來,某還是更相信事情牽涉左、右神策軍之爭,鄭注猜測刺客是左軍所派,有所忌憚,才就此息事寧人。但某比較困惑的是,事情過去已有月余,刺客何以拖到今日才來殺某滅口?」
令狐滈笑道:「晚了就該罰酒,每次都是你藍尾。」
西市相對大眾化、平民化,有絹行、裝飾品行、大衣行、秤行、果子鋪、鞘轡行、藥行、金銀行等許多行業,且聚集有大量來自西域、日本、新羅等國的客商,是胡商集中地。
宋憶微笑著介面道:「居上是居上,不過這上,卻是上樑不正的上。」
其實鄭洪不敢深入追查血案,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相信九頭鳥是真有其事。這一組織以市井為基,他是萬年縣尉,管的就是萬年縣大街小巷,若真得罪了九頭鳥,對方隨便搗點什麼亂,可就有他受了。搞不好,貶職丟官還是輕的,萬一被構陷其中,那可就是牢獄之災,不僅害了自己,還會牽累家人。料想那殺人者及被殺者均大有來歷,尤其是被殺者,別人都不願意追究,他鄭洪又何必冒險出頭呢?
殺人一方,且不管對方身份,最先做的事,應該是躲藏起來,顯然可以立即排除。
溫庭筠拍了拍令狐滈肩頭,道:「這是因為你酒量最小,其他人都還沒倒,你就先倒了。」
他不願意多提此話題,只略微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晚在水族宴會,某見宋真人言談舉止,對鄭注也是頗不以為然。後來聽小宋真人說,鄭注還一度懷疑宋真人是故相宋申錫之女,到水族赴宴是有意接近他,好為父報仇。何以到了關鍵時刻,宋真人反而挺身相護,救了鄭注一命?」
他還待詢問魏弘節的看法,便聽到店家東不訾在小間門外道:「某給二位送茶水及酒水來了。」
他素來疏於交際,忽然積極主動地提出要相送一名只見過兩面的女子,旁人先是驚訝,隨即心領神會。溫庭筠更是古古怪怪一笑,朝令狐滈使了個眼色。
忽有人跨進門檻來,叫道:「抱歉,某來得晚了。令狐相公那裡有幾份緊急公文要處理。」卻是李商隱到了。
驚變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就在侍從佩刀將要斬落段氏頭上時,一件黑乎乎的物事憑空橫飛了過來,正是一具食盒。那盒子為硬木所制,上端徑直撞上了侍從佩刀,下角則砸中了段成式額頭。段氏登時血流如注,仰天便倒。
王建笑道:「怎麼,你二人還有些戀戀不捨?放心啦,小魏入夜前會隨老夫一道回華陽觀的。」
溫庭筠啞然失笑道:「老段,你可是真醉了!市井醉漢的話,也能當真嗎?」
令狐滈見李商隱身後緊跟著一名長袍男子,問道:「你還帶了朋友來嗎?得再多設一案了。」
王建奇道:「是曾經轟動長安的名妓景悅嗎?」
到了萬年縣廨門前,魏弘節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扶王建下車,又問道:「王先生是來找萬年縣令姚中立嗎?」
王建道:「老夫尚有一件心事未了。與尊師分手后,老夫總覺得心有不甘,便又折返了回來。」
王建本已決定置身事外,但昨日離開京師后,忽又如鬼使神差一般,臨時起意返回京城。這一次,他的目的不再是單純的要見傳奇婦人杜仲陽一面,還有更多——如將義兄王守澄從日益膨脹的野心及巨大的權力漩渦中拯救出來等。
溫庭筠道:「難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萬一那刺客再來呢?要某說,還是按照令狐的意思,派人去京兆府報官吧。」
不日,張晏等十四人被斬首于西市,武元衡遇刺一案匆匆了結。
溫庭筠沉吟道:「會不會是因為那個……」
這內中各種利害牽扯,在王建相信鄭洪所言九頭鳥處置了屍首后,便已想得一清二楚,在離開萬年縣廨時,他亦已將懷疑的目光鎖定在了東升客棧店家身上。
淮西吳元濟平定后,天下震動,眾藩鎮均擔心自己成為朝廷的下一個目標,平盧李師道主動獻出沂、密、海三州,成德王承宗獻德、棣二州,還送兩個兒子入京師為人質。出人意料的是,憲宗皇帝赦免了成德,下令征討平盧,最終與藩鎮聯兵,一舉平定了平盧。
比較特別的是,兩市並不是開放型集市,而是同長安坊區一樣實行封閉管理,交易時間有嚴格規定,日中擊鼓三百而市,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
王建道:「先去宣陽坊萬年縣縣廨吧。」
魏弘節咳嗽了聲,道:「鄭少府,這位是王建王先生。」
魏弘節嘆了口氣,道:「因為某根本就不認識刺客。」
王建笑道:「不好說。」又道:「對了,第一次見面時,老夫便覺得小魏像是江湖人士,曾向鄭注打聽過你的來歷,聽說你也是他從市井中撿回來的寶貝。既然你也曾在市井中廝混,可有聽過九頭鳥及三耳秀才之事?」
鄭洪道:「聽說九頭鳥跟江湖刺客一樣,都是拿錢辦事。比如王先生想打聽什麼事,只要出得起九頭鳥開的價碼,對方便會去為你打聽。之前某曾聽說西市有名胡商很想嘗嘗洞庭湖貢桔,那是皇宮貢品,平常人哪輕易能得到?但胡商找過九頭鳥之後,次日案頭便多了數枚桔子,正是十分稀罕的洞庭湖貢桔。還聽說有官員不慎丟了官印,不得已去求九頭鳥,當日官印便自己回來了。」
王建忙道:「哪有不當說的?老夫最好聽故事,為此,老夫那位義兄王大將軍沒少被某煩擾。鄭少府,快快請說。」
王建道:「哦?鄭注而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居然也有事要找九頭鳥幫忙嗎?」
宋憶微嘆道:「憶微總有些困惑,何以每每有憶微在場時,便會發生這種事。」語氣之中,竟深有自責之意。
令狐滈大為驚奇,重重看了魏弘節一眼,問道:「你親眼看到他進了水族大門嗎?」

溫庭筠搖了搖頭,道:「某所說的疑點、隱情遠不止於此,你可知武、裴兩位重臣遇刺案中有一名關鍵人物,空空兒?」
段成式笑道:「不是早被你和飛卿喝光了嗎?這樣吧,西川不時會有人來京師公幹,某回頭寫封信給家父,請他命人順道帶上幾壇過來。」
忽覺眼前一黑,人也暈了過去。
魏弘節卻在回想數年前的那個夜晚——寒風刺骨的冬夜,有赤色大鳥墜斃于明德門前,認得大鳥的門仆連稱這是大凶之兆,不久即有茅匯遭難及敬宗皇帝遇弒事件——他雖然跟茅匯一樣,不相信什麼凶兆,但畢竟事件極其詭異,聽茅匯提及后,迄今難忘。一時出了神,忽聽到王建發問,忙道:「沒有,王先生見聞淵博,某佩服還來不及。」
王建卻是深信不疑,沉吟道:「無風不起浪,既是九頭鳥傳得這般繪聲繪色,想來一定是存在的。」又問道:「既然是個組織,有頭領,還有手下,它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宋憶微又叮囑了幾句換藥之事,這才辭去。
言外之意,鄭注日後還是會尋仇,目前不過是暫時隱忍罷了。宋憶微自是會意,只是不便介面,便點了點頭。
而王建亦早推測出那些暗中監視的人是神策軍,只是他所認為的神策軍,是右軍,也就是他義兄王守澄下屬。傳聞雲:「得玉龍子者得天下。」王守澄已位極人臣,何以還要窺測大唐鎮國之寶?這內中緣由,略作一想,便會驚出一身冷汗。
鄭洪點了點頭,道:「即便不是三耳秀才本人,也是他手下。依鄭某看來,在長安東、西兩市,只有九頭鳥才有這個能力,在轉瞬之間,令屍首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憶微道:「茅匯當然是為李訓而去。李訓本也因武昭一案而獲罪,而今卻又靠巴結鄭注再度崛起,竟當上了翰林學士。茅匯聽到后心有不甘,有意向李訓復讎,這也是人之常情。」
憲宗皇帝的態度,反而加深了一些大臣的疑慮,因為世人皆知,眾藩鎮中,憲宗皇帝最恨成德,一直想找機會對其用兵,而行刺宰相,恰恰是最好的借口。
那侍從見魏弘節武藝高強,自己一時難以得手,便急舞佩刀,逼退魏氏一步,旋即轉身,飛快地逃出廳堂。
李商隱既是令狐滈祖父令狐楚之幕僚,令狐滈身為小主人,以這樣的口吻說話也不為過。但李商隱自幼喪父,長期寄人籬下,極其敏感,聽在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滋味,當即臉色一變,但卻又強行忍住,也不回應令狐滈,徑直扶了宋清秋上馬,自己也跨馬去了。read.99csw.com
令狐滈急叫道:「剛衝出去的那名男子是刺客!快,快去追!」
魏弘節一怔,宋憶微卻道:「魏郎,請你讓開,某要為段郎療傷了。」
他侃侃而談,旁人卻是難以置信。令狐滈狐疑道:「老段是不是挨了一刀,頭上又挨了一下,有些糊塗了?你跟鄭注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怎麼會有同一名刺客來行刺你二人?」
長安東、西市是大唐最大的市集,也是中國乃至當時全世界最重要的商業中心。比較特別的是,兩市並不是開放型集市,而是同長安坊區一樣封閉管理,交易時間有嚴格規定,日中擊鼓三百而市,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而散。西市相對大眾化、平民化,且是胡商集中地。東市則主要服務於達官貴人等少數人群,商品以上等貨物居多,繁華程度遠遠不及西市。
魏弘節苦笑道:「令狐公子親眼所見,事發時魏某人在這裏,怎麼會知道究竟?」
段成式笑道:「小李畢竟有公職在身,比不得某等閑人。」
魏弘節反問道:「依宋真人看呢?宋真人是世外高人,何以如此關心此等紅塵瑣事?」
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住,轉頭去看段成式,問道:「老段,你老子曾位居宰相,都沒有被人行刺過,你富貴閑人一個,連功名都不曾謀取,怎麼反而有刺客對你下手?」
鄭洪訕訕笑道:「這隻是鄭某的猜測。事實上,適才關於九頭鳥的一番話,全部是某從一名關押于縣獄的飛天大盜口中聽來的。長安城中到底有沒有九頭鳥這個組織,其頭目三耳秀才又是什麼身份,這些都尚未弄清楚,更是無從查起。」
王建道:「這樣看來,九頭鳥處理死者屍首一事,極可能也是受人雇傭?」

而進店后一番試探,店家東不訾反應極其從容,沒有絲毫憂懼之色,愈發證實了王建的判斷。
于段成式立場,無論刺客什麼來歷,既然干係自己性命,當然要設法查明對方身份。他早知魏弘節與刺客有染,至少認得上次接應刺客的同黨,適才也是有意試探,聽到魏氏言語模稜兩可,並不附和自己,便不再多提此話題,只嘆了口氣,道:「或許是某弄錯了,畢竟事情發生得太快。」
東不訾笑道:「某早瞧出來了,所以單獨給郎君準備了葡萄酒。」往魏弘節面前擺了一隻白玉杯,斟酒入杯。琥珀色的葡萄酒為玉杯所襯,色澤十分誘人。

令狐滈擺手道:「不說這個了,隨姓鄭的鬧騰去。」又轉頭笑道:「小宋真人,聽說你精心培育了幾株黑牡丹,眼看花期就要到了,不知道某等可有機會一飽眼福?」
令狐滈啞然失笑道:「某還以為你跟小李一道,原來是家祖派你來的。祖父老人家可是有什麼吩咐?」
溫庭筠先是一愣,隨即搖頭道:「不是又如何呢?武元衡相公已過世多年,連皇帝都換了三個了,你還能查到真相嗎?查到又能如何呢?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老段,你是個明白人,還是繼續做你的富貴閑人,及時行樂吧。」
宋憶微沉思半晌,忽道:「謝謝段郎。」
溫庭筠也笑道:「老段這才是真正的大孝。他跟在段相公身邊,段相公身為人父,行事總會有所顧忌。如今這局面反而是最好的,段相公在成都逍遙快活,老段則在京師遊盪,到市井坊間收集趣聞逸事,各得其所,豈不快哉!」
令狐滈道:「藩鎮也不願意成為朝廷征伐的對象,遂搶先下手,派刺客行刺武、裴兩名主戰大臣。結果武元衡武相公遇刺身亡,連首級都被割去,以至死無全屍。裴度裴相公因有侍從拚死相護,僥倖逃過一劫,只受了一點皮外傷。憲宗皇帝震怒,派御史段文昌——也就是老段他爹調查此案,結果查證刺客是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所派。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啊,飛卿幹嗎還說得這般神秘?」
宋憶微忙道:「不敢當。鄭注相公實在有心,請魏郎代為致謝。」又道:「稍後憶微與妹妹會去水族面見王先生。」
魏弘節默然不應,王建也自感無趣,便放下車簾,開始閉目養神。
宋憶微當即紅了臉,啐道:「先生就愛開玩笑。」
——崔護《五月水邊柳》
宋憶微沉吟道:「或許那刺客在事發后便躲了起來,魏弘節最近才尋到他,告知經過?」
魏弘節道:「今日某確實是奉鄭相公之命前去向宋真人示好,至於趕上刺客行刺段成式,完全只是巧合。宋真人既已知道某始終未能尋獲茅匯,無從得知刺客身份,便不可能將當日段成式目擊一事告知對方了。」

正熱議之時,忽有僕人進來稟報道:「隔壁鄭注相公幕僚魏郎求見。」
王建「嘿嘿」兩聲,道:「老夫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出任京師長官前,賈餗為兵部侍郎,遷任京兆尹也就是幾月前之事,剛好是在鄭注得寵于文宗皇帝之後。坊間盛傳賈氏之升遷,與其傾心巴結鄭注不無干係。而賈餗也並不避諱,頻繁出入善和坊水族宅第,公然與鄭注相交。
段成式卻已經會意過來,忙道:「不,飛卿不是這個意思。令狐,回頭某再跟你說這件事。」見魏弘節端水進來,便道:「魏郎,多謝你救了段某。」
王建聞言默然。他自打從女學士宋若憲那裡得知杜仲陽其事後,便料想杜氏正身陷泥潭,難以自拔。他猜測多半是因為杜仲陽與大唐鎮國之寶玉龍子有染,玉龍子失蹤已久,大概有人認為杜氏是僅有的線索,便想用她引誘出相關知情者,再進一步謀奪玉龍子。
宋憶微道:「原來是這樣。憶微近日閉門養傷,足不出戶,竟不知世人皆已知此案真相。」
魏弘節隨意抓起幾粒胡豆,丟入口中,又端起酒杯,王建忙伸手阻止,道:「先不要喝,酒中也許下了毒。」
賈餗出身官宦世家,母親為京兆杜氏,與名相杜佑同族。他本人也是進士擢第,又登制策甲科,文史兼美,是一時名士,曾與白居易同為考策官,選當時名士考策。然其人最著名之事,卻是畏懼宦官——
王建吸了口氣,道:「嗯,一聞就是好茶。」

一念及此,王建忙道:「神策軍固然有及時處理屍首的能力,但東升客棧的店家卻更加可疑。」
當日段成式意外發現魏弘節、秦誠與刺客有染,出於某種善意的同情,遂主動與二人接觸,表示願意冒險為刺客提供藏身之地——當時他只是單純地以為是曾受鄭注陷害的人向其復讎,並未聯想到左、右神策軍相爭等政治因素——而魏弘節的反應是裝傻充愣,不予承認。留下來收尾的秦誠態度也是模稜兩可,只在離開時暗示段成式,切不可再讓旁人知道此事。
段成式道:「魏弘節救某是真,他認識刺客也是真。或許他早已料知刺客要對某下手,遂在今日刻意找機會前來,只為救某一命。又或許只是湊巧趕上,但他絕對已事先認出了刺客,不然何以刺客一動手,他便即刻有所反應?」
一言未畢,外面有人高聲呼叫「店家」,東不訾便鞠了一躬,道:「二位先慢用。」
段成式道:「魏郎是段某的救命恩人,段某感激還來不及,何來抱歉一說?」
令狐滈狐疑道:「飛卿,你是不是飲酒飲得糊塗了。當年武相公遇刺,因為他力主對藩鎮用兵,遭藩鎮忌恨,所以才被暗算而死。老段他一介白丁……」
段成式道:「因為上次事發突然,刺客又是一身神策軍軍士打扮,宋真人並未多留意。等到對方動手行刺時,宋真人一心想的是救人,更不可能去觀察其面容。但那刺客從西面奔來之時,某剛好跨出門檻,雖未看清其相貌,但大致臉型、身材總是有印象的。」
見宋氏黯然搖頭,面容慘淡,忙道:「某適才只是開個玩笑,宋真人莫要介意。這兩件事,與宋真人半點干係也沒有。」左右張望了一眼,這才道:「如果某料得不錯,應該都跟隔壁水族鄭注有關。」
宋憶微很是意外,道:「憶微看那魏弘節精明能幹,甚得鄭注信任,想不到他竟與刺客相識。」又咬著嘴唇思忖道:「會不會上次鄭注不再追究行刺一事,是因為魏弘節將實情告之,並替刺客求情的緣故?」
東不訾笑道:「小店算是東市的大客棧,客人尊貴,飲食須得特別些。二位大概也知道,這長安最受歡迎的長樂坊徐氏酒肆的黃桂稠酒,但他家的酒自己都不夠售賣,從不轉賣。小店沒有釀酒能力,所以就找波斯商人進些葡萄酒。」
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京兆被形容為「輦轂」之地,意思是在天子的車輪之下,可想而知其地位之重要。唐代京兆尹為從三品官秩,下轄京畿二十三個縣,內中包括長安、萬年兩大京縣。也就是說,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在京兆尹管轄範圍內,事務繁劇,故而又被稱為所由官
令狐滈皺眉道:「上次有刺客行刺鄭注,倒是不令人意外,而今刺客又公然登門入堂,到河東第行刺老段,莫不是善和里風水不好?」又問道:「莫不是老段在市井廝混時,得罪了什麼人?」
令狐滈大怒道:「混賬東西,那刺客要殺段成式,不是隔壁的鄭注。」
王建道:「哦,原來鄭少府這般忙碌。」又轉頭道:「小魏,聽說這位萬年縣尉也姓鄭,湊巧與你家相公鄭注是同鄉,怎麼沒認同族?」
王建沉吟道:「小魏的分析,也有幾分道理。可老夫看那店家,怎麼越看越覺得像笑面虎?」
段成式道:「先等一等。」
段成式笑道:「你沒聽過後來者居上嗎?」話一出口,便自覺有所失言,頗為後悔。
鄭洪又告道:「鄭某所說的九頭鳥,是長安的一個隱秘組織,其頭領綽號三耳秀才。聽說其人天賦異稟,生有三耳,能聽到常人聽不到的。也有人說其手下有三大組織,耳目遍布長安,故名『三耳』。」
令狐滈先是一怔,隨即昂首挺胸,傲然道:「你覺得李商隱能跟某比嗎?某是宰相子孫,他只是個落魄書生。」又斜眼瞧著老友,笑道:「飛卿,你喜歡宋憶微,是也不是?」
宣陽坊位於東市之西,北為平康坊,南為親仁坊,是長安一等一的坊區,居住過的名流不計其數。昔日貴妃楊玉環得寵,其姊姊秦國夫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及堂兄楊國忠賜第均在宣陽坊中,四家住宅緊緊相連,豪華氣派,平康坊宰相李林甫住宅及親仁坊安祿山宅邸甚至不能及其一二。
令狐滈冷笑道:「鄭相公好耳目,竟然連宋真人今日在河東第做客也知道了!雖說是鄰居,可鄭相公這消息未免也太靈通了。」
魏弘節聽完王建轉述的現場情形,大為驚訝,問道:「先生從哪裡聽說的?這一節,竟連鄭注鄭相公都不知道。」
東不訾笑道:「葡萄酒、胡椒這些都是西來之物,未必真合大唐人口味,就是圖個新鮮勁兒。尤其胡椒這東西,味道挺怪的,有人喜歡它,並非愛其滋味,而是因其貴重,價比黃金……」
意外的是,王建拜訪萬年縣尉鄭洪時,竟得知京師尚有神秘組織九頭鳥,且能耐極大。當然,鄭洪未有半語提到是何方神聖殺人,也避免談及何方神聖被殺,只說他認為是九頭鳥處理了屍首。
只是這仍然是一件極其兇險的事,料想如果王守澄發現王建所為,即便有結拜兄弟的情分,也保不住他的性命,所以他不能向王守澄透露哪怕一點兒風聲。但也不能沒有幫手,還得是個有來頭、關鍵時刻能從神策軍刀下救自己的幫手,以目下鄭注風頭正勁,直躍為皇帝新寵,其人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上次水族宴會,王建早看出鄭注對幕僚魏弘節極為倚重,甚至還在其妻兄魏逢之上,是以指名要魏弘節做隨從。鄭注居然一句話都不曾多問,便滿口答應下來。
九頭鳥既是受雇善後,那麼僱主又是誰呢?是殺人一方,還是被殺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