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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九章 遺失的戒指

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九章 遺失的戒指

「你在收拾行李。那枚戒指尺寸不對,太大了。你打算回去后把它處理掉。但這時,你……你……」他臉上又現出那種皺著眉迷惘的表情,但很快就舒展了。他笑著對她說:「你把衛生紙塞進它裏面!」
「你問過醫生們了嗎?」約翰問他。
「那麼,當你出院的時候,你打算幹什麼?」布萊特邊問邊合上筆記本。
他想象所有的分鐘在前面堆起來,像要投擲的硬幣一樣,堆起來有5英里高,這是他所經歷的最大的沮喪,如同一道平滑堅實的波浪一般席捲過來,將他壓到下面。它們要把他折磨致死的。還有3次手術了,手肘部、大腿部、頸部,治療,助步車、輪椅、拐杖。
就像一場義大利晚餐似的,約翰心想,看看那份意麵調味汁。這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他將視線移開。在他上面的走廊里,「其他土匪」在向下看著他。他們的眼珠子灰白、無情、嚇人。這時他認出了魏扎克,從右數第3個,手錶清楚地別在罩衣的前襟上。
「你沒有丟了它。沒有,你根本沒丟。」他說。
那天晚上的聚會辦得極其成功。
「還輕鬆吧,史密斯先生?」勞普問。
約翰臉朝下俯卧,咬著自己的胳膊以防叫出來。
「我不說。」
「好的。」
她說:「好的。不好意思我哭了。沒有讓你很高興,是不是?」

1

「不要這樣說,約翰,拜託不要這樣說。」她說道。
魏扎克看著他,笑了笑:「好吧。我把我的表別在上衣上。」
死亡區域?
「他是個好人。」莎拉說,然後又一口氣地說,「我等不了了,約翰。對此我也很難過。醫生們說你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說你的體質會越來越差,一直到完全……悄悄離開。即便我知道……」她抬頭看他,臉上現出不自然的為自己辯護的表情:「即便我知道你能醒過來,約翰,我想我也等不了了。4年半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約翰說:「有時候沒有什麼是對的,我覺得。艱難的舊世界。有時候你不得不儘力而為,不得不試著學會適應現實。你走吧,祝你幸福,莎拉。如果想來看我,就儘管來吧。帶上一副克里比奇牌戲計分板。」
「沒有。你還在教書嗎?」約翰問。
「他名叫瓦爾特·赫茲里特,是名……」
約翰在手術時所看到的大名鼎鼎的勞普醫生僅僅是一副厚厚的角質邊框眼鏡,還有這個人前額最左邊的一顆大粉瘤,其餘的部分都覆蓋在帽子、罩衣和手套里。
她笑了笑,說:「你還是那個約翰。」突然她彎下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約翰,快點兒好起來吧。」
「今年夏天呢?」
魏扎克聳聳肩:「我不喜歡坐飛機,我害怕。」
「是的。來,看這個光。」魏扎克用一束光照著約翰的左眼瞳孔,「你知道我用這個就能看你的視神經嗎?沒錯。眼睛不僅是心靈的窗戶,它們還是大腦最重要的維修點之一。」
「你會在那兒嗎?」
你會感到痛的……堅持一下吧。
「不是,我想不是在車禍中的。輪盤就像是給我的一個警告……但我忽略掉了。」
「怎麼了,約翰?」
他看著她,依舊在笑,但此時的笑露出茫然的神色,幾乎就是一種受了傷的笑:「告訴你個有意思的事情。我的醫生們認為我活下來的原因也許是我在小時候頭上受過某種傷。不過我不記得受過什麼傷,我爸媽也不記得。但我又好像總是能想起它,站在那個輪盤前的時候我腦子裡就閃過……還有類似於燒橡膠的味道。」
在她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之前(那會給自己找到借口),她就伸手按下了馬桶的水箱。水箱發出「轟」的一聲響,似乎還要響亮得多,也許吧,因為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她打開馬桶蓋,戒指不見了。它曾丟過,現在又一次丟了。
約翰謹慎地想起了魏扎克說的話。他越想,就越覺得魏扎克掛上電話沒說一句話做得完全正確。他腦子裡由此想到了W. W.雅各布斯那篇小說《猴爪》。那隻爪子是可以實現願望的,讓你實現三個願望,但是每一個你都要付出悲慘的代價。那對老夫婦想要100英鎊,然後他們的兒子就在磨坊事故中死了,磨坊的賠償金正好是100英鎊。然後老太太就想要她的兒子復活,他也果真回來了,但在她打開門看到她從墳墓中召喚出來的極其恐怖的怪物之前,那老頭兒用了最後一個願望又把怪物送回去了。像魏扎克所說的,也許有些東西丟失比找到要好。
術前醫生給約翰打了兩針,一針杜冷丁,一針阿托品,因此他被推進手術室時就已經暈暈乎乎的了。麻醉師走上來,拿著約翰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普魯卡因注射針。他估計這一針下去會很痛,而他想得沒錯,的確很痛。注射部位在L4和L5之間,也就是腰椎骨第4節和第5節之間,注射點要高到避開馬尾神經,就是脊椎底部、乍看起來像馬尾巴的那束神經。

7

薩姆·魏扎克說得更直白:「你是一個實驗品,懂嗎?」
「也許你是在車禍中……」她不確定地說。
「你願意的話可以看看雜誌。要是你不覺得煩的話,看鏡子也行。」
「他去了一個出售新奇物品的店裡,買了一大堆小紀念品,坐墊那一類的東西。可是約翰,你怎麼會知道我丟了我的戒……」
手提箱原來放的地方一邊是瓦爾特的大學舊課本,摞得高高的,另一邊是一個落地燈,這落地燈被那個瘋女人的狗撞翻后,莎拉一直沒捨得把它扔掉。她開始把手提箱滑回原來的地方。完后當她拍拍九*九*藏*書手上的灰塵準備不再理會這一切時,心底深處一個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聲道:這隻是匆匆一搜,不是嗎?你真的不想發現什麼嗎,莎拉?
「怎麼……」
「你現在必須休息了。明天會是很漫長的一天。」
他先問了幾個問題,關於那起車禍,關於約翰從昏迷中醒來然後發現自己失去了將近5年時間的想法和感受。約翰實事求是地、坦誠地回答了問題。然後布萊特說,他從「一個消息來源」那裡聽說,約翰由於那起車禍而擁有了某種第六感。
護士用鉗子夾起一束像是細線一類纏繞在一起的東西遞給勞普,勞普極其小心地用鑷子把它們懸空取出來。
她顫抖地呼出一口氣,說:「是的,是我,約翰。」
持續的抽痛,深戳進他的肉里。
「堅持一下。」約翰輕聲說。
「據我的消息來源,你……」
約翰的第一次手術定在5月28日。魏扎克和布朗兩人都給他詳細地闡述過步驟。到時候會對他進行局部麻醉,魏扎克和布朗誰都不敢冒險給他全身麻醉。這第一次手術是在他的膝部和腳踝。約翰在長年沉睡期間縮短的韌帶要用一組塑料纖維接長,心臟瓣膜搭橋手術里也常用到這種塑料。布朗告訴他,最大的問題並不是他身體的接受度或者對人工韌帶的排斥度,而是他雙腿適應改變的能力。如果膝蓋和腳踝的手術效果良好,那麼將上會討論後續的三項手術:第一項是他大腿部的長韌帶,第二項是肘部韌帶,第三項也許就是他的脖頸了,他現在基本不能扭動脖子。第一次手術由雷蒙德·勞普來做,他是該項技術的創始人,馬上就從舊金山飛過來。
勞普的臉朦朦朧朧出現在他上面。這個綠衣服土匪,約翰心裏默想。戴著角質邊框眼鏡的土匪傑西·詹姆斯,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肚子上一團溫熱,流淌開來。

2

「哪天帶他來一下,我挺想見見他的。」
她走過來,突然間他看到了她眼裡的自己——瘦得要命,身體無力地斜靠在窗邊的一把椅子里,雙腿直直地伸出去放到腳凳上,穿著一件后開罩衫和一件廉價的病號服。
「還在吸那罪惡的可卡因?」
「什麼?」
約翰點點頭。
「那戒指尺寸不對,」他說,「你正在收拾行李,你不記得了嗎,莎拉?他出去買東西,你在收拾行李。他出去買……買……不知道了。那在『死亡區域』里。」
「還好吧?」他問。
「護士,請報告一下血壓。」
但約翰很難笑出來。
「我還沒有真正考慮過這個問題。傑拉爾德·福特是總統這件事兒我還在努力適應呢。」
「我打聽過。」
布萊特感謝他接受採訪,然後離開了。兩天後,也就是他的腿部手術的前一天,報紙上出現了這篇報道。文章在頭版的底部,標題是《約翰·史密斯,現代版瑞普·凡·溫克爾,面對漫長的回歸之路》。報道配了3張照片,一張是約翰在克利夫斯·米爾斯中學年刊上的照片(這張照片拍完后,僅僅一個星期就發生了車禍),一張是約翰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照片,身形瘦弱,姿勢扭曲,胳膊和腿呈彎曲狀。這兩張照片中間,是那輛幾乎完全報廢的計程車照片,像條死狗一樣側翻在一邊。布萊特的文章里沒有提及第六感、預知能力或神秘力量等事情。
勞普說:「你會感到有些痛的,也許還會非常痛。手術本身會讓你在開始一段時間很痛。堅持一下吧。」
「我難受死了,」她說,近乎耳語,「內疚得要死。但是我愛那個男人,約翰。我很愛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感覺很傻,有點兒失望,但大部分感覺還是寬慰。極其強烈的寬慰。沒有戒指。很遺憾啦,約翰。但另一方面,我又一點兒都不遺憾。他如果真知道的話,就有點兒太恐怖了。
突然間她感覺雙腿乏力,坐到浴缸邊上,手托住臉。她的臉很燙,很燙。她不會再回去看約翰了。那樣不好。看了一次已經讓她煩惱不已了。瓦爾特正帶著一個資深合伙人回家來,她準備了一瓶蒙大維(Mondavi)葡萄酒,還有一份打破了他們家庭預算的烤肉。這些才是她要考慮的事情。她應該考慮她愛瓦爾特有多深,愛那個在兒童床里睡覺的丹尼有多深。她應該考慮到,既然你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做出過選擇,你就應該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不會再想約翰·史密斯,以及他那狡黠又迷人的微笑了。
到晚上九點鐘的時候,麻|醉|葯的最後一點兒效力也消散了,約翰陷入了疼痛中。醫生禁止他在沒有兩個護士的幫忙下挪動雙腿。感覺好像是在腿上纏繞了布滿尖釘的帶子,然後殘忍地收緊似的。時間慢得就像一隻尺蠖在爬一樣。他看一眼手錶,原以為距離他上一次看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然後卻發現時間只過去4分鐘。他開始覺得read.99csw•com他再挺不過一分鐘的疼痛了,然後這一分鐘過去,他又開始確信再也挺不過下一分鐘了。
「他特別可愛。」她說著笑了,「他現在7個月了,名叫丹尼斯,但我們叫他丹尼。跟他爺爺一樣的名字。」
「我更想聽你說說你的孩子。不要見怪,好嗎?」約翰說。
約翰笑了,說:「『00』,莊家運氣。哎,你還記得嗎?我贏了那次幸運大輪盤,莎拉。」
「再見。」勞普說完走了。也許在天黑透之前他還可以在當地的高爾夫球場快速玩兒一場9洞高爾夫,約翰想。
「也不是經常這樣。我想是再次見到你……情緒爆發了吧,莎拉。」
「你還好嗎?」她問。
「嗯。」
僅僅是想起他就讓她感覺既虛弱又怪異,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一切都如同一團亂麻。他那種狡黠的笑,一點兒沒變,而他的身體,卻變化那麼大,那麼纖弱和營養不良,他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的樣子毫無生氣,與她還對他保留的大量回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她還是想吻他的。
布萊特一笑,又聳聳肩,說:「這句話挺適合做個開頭的。」
外面的走廊里,有人把水杯一類的東西掉到了地上,摔碎后在詫異地咒罵。約翰朝那聲音處看了一眼,這時他的眼神變清澈了。再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她嚇呆了的、眼睛大睜的臉,於是不安地皺起眉來。
魏扎克也朝他點點頭。
「他不太喜歡我,是吧?布朗醫生?」約翰問。
「好的。」莎拉說,兩人互相假笑了一下,他們都知道這種事不可能實現。「約翰,你有什麼需要的嗎?」
「你是在問我,我是不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人?」
「別說了,莎拉,不要說了。」
「給我留個雞腿啊。」約翰有氣無力地說,引得大家一陣爽朗的笑,這讓他感到有些驚訝。勞普瘦削、戴手套的手在他蓋著床單的肩頭拍了拍。
「你看上去狀態不錯。」她親吻了下他的面頰,種種回憶就像兩副牌一樣在他整個腦子裡洗起來。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交叉起雙腿,扯了扯裙子褶邊。
「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還能開玩笑?」她從手提包里抽出一張克里內克絲(Kleenex)面巾紙擦拭眼睛。
「記得。你贏了500多美元。」
約翰聳聳肩,說:「他看樣子像個好人,也許他是不想用這個來難為我吧。」
她將丹尼託付給拉貝爾太太照看了,因此她回到家時,屋子裡空蕩又安靜。她沿著狹窄的樓梯爬上閣樓,扭亮開關,兩個懸挂著的燈泡亮起來。他們的行李就堆在牆角,蒙特利爾旅行標籤還在那些橘黃色的格蘭特牌(Grant)手提箱側邊貼著呢。共有三個箱子。她打開第一個,在有彈性的側袋裡摸索,什麼也沒找到。第二個一樣,第三個也一樣。
「進來吧,進來坐下吧。」他說。
首次手術后10天,第二次手術排了在兩個星期後。這天約翰在看書,看的是「水門事件」兩記者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撰寫的《總統班底》,當他從書上抬起頭來時,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莎拉,她正遲疑地看著他。
「約翰,你有什麼需要的嗎?」
「不會,我……我覺得不會。」
「對的。」光源「啪」地熄了,「別那麼為自己難過。很多給你用的技術,有一些已經用過了,它們在越南戰爭期間已經接近完善了。那些退役軍人醫院里可不缺乏實驗品,是吧?像勞普這樣的人對你感興趣是因為你很獨特。這裏躺著一個睡了4年半的人呢。我們能讓他重新走起來嗎?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正考慮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發表關於此病例的專題文章。他盼望見到這個病例,就跟一個小孩子在聖誕樹下盼望新玩具一樣。他沒有見過你,他沒有見過病痛中的約翰·史密斯,那個必須要帶著便盆、如果後背痒痒得按鈴叫護士才能撓一下的約翰·史密斯。這樣也好。他的手就不會顫抖了。笑一笑,約翰。這個勞普樣子像個銀行職員,但他大概是整個北美地區最優秀的外科醫生了。」
「好。」
「我們都在盡自己的能力做事兒,是不是?你對明天緊張嗎,約翰?」
她一頭霧水,皺著眉問他:「丟了什麼?」
他說:「當然。那太好了,莎拉。」他猶豫著,不想就這樣沒有任何結果地結束,如果能避免的話,他不想傷害她或他自己。他想說些坦誠的話。
戒指扔進水裡,激起微小的一點兒水花,緩緩沉向下面,一圈一圈慢慢地翻轉。戒指在觸碰到底部的白瓷面時,她好像聽到了細細的「叮噹」一聲,不過很有可能只是她想象出來的。她的頭在抽痛。剛才的閣樓里空氣悶熱、不新鮮、有霉味兒。約翰的吻啊——甜蜜的吻。很甜蜜。
「我還可以來看你嗎?」
「也許是不想,但他是不會忽略掉這一點的。如果他是個優秀的記者他就不會。據我所知他是個優秀的記者。」魏扎克說。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那些事兒的?」她輕聲問。
「對不起。這隻是個……我想開開玩笑。」他這是在幹什麼?是想對此一笑置之嗎?還是以此來表示:謝謝你來看我,他們把我大卸八塊啦?
「這個勞普已經是那樣一個超級明星了,為什麼想要給我做手術?」約翰問。「超級明星」這個詞是他從瑪麗亞那裡學來的。瑪麗亞在談到一個歌手的時候用過這詞,那歌手頭髮漸禿,戴眼鏡,有個不太真實的名字,叫艾爾頓·約翰九_九_藏_書
「哦,天哪,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布萊特笑著說:「這樣想的不是你一個人,我的朋友。」
布萊特不相信地微微笑了笑,好像是越爭論越說明有鬼似的,他把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開始問約翰對以後生活的展望,關於回歸正常生活的感受,約翰也都儘可能坦率地一一作答。
一樓走廊內走到半截時,她的胃裡開始有些不適。正好她看到一間女盥洗室。她閃身入內,關上一個隔間的門,狂吐起來。沖完水后她閉著眼站起來,渾身顫抖,卻又很想笑。她上一次見約翰的時候也吐了。這算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懲罰嗎?或是被書擋一樣的東西分隔出來了嗎?她雙手捂住嘴,遏止住任何可能發出的聲音,無論是笑聲還是喊叫聲。昏暗中,世界似乎荒謬地歪斜起來,像一個盤子,像一個旋轉的幸運大輪盤。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離開。

3

「你跟我興趣相投。」布萊特說,他走進來坐下了。
約翰先是眉頭緊鎖,繼而對她一笑,那隻手離開額頭,扣住另一隻手放在膝上。
他放下書,看著她。她穿一條淺綠色亞麻連衣裙,很時尚,手裡抓著個褐色的女式小提包,放在身前,像個盾牌。她的頭髮上挑染了一綹別的顏色,顯得很好看。這也讓他頓時感到一陣夾雜著刺痛的強烈嫉妒,這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那個跟她和同住同寢的男人讓她這樣的?她很漂亮。
「我爸爸跟我說過。」
他把手放到額頭上,手指摩挲著右眼皮。他的胳膊投下一團陰影,她看到他的臉半明半暗,心裏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這情境讓她想到了那個他用來嚇唬她的萬聖節面具。她和瓦爾特是在蒙特利爾度的蜜月,但約翰是怎麼知道的呢?除非是赫伯特告訴了他。對,基本可以肯定是他父親。可是她把婚戒丟在了飯店房間里不知什麼地方,這事兒只有她和瓦爾特才知道呀。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因為在他們飛回國之前他又給她買了一個戒指。這件事兒太丟臉,她都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她母親也沒告訴。
「他們在試著把『蛋頭先生』重新拼在一起,」約翰說,「國王所有的馬,國王所有的人,國王所有的醫生。所以我估計……」他打住了,因為她哭了。
她的手握住褲兜里那枚戒指,幾乎(並不是完全)不假思索地就把戒指扔進了馬桶里略帶藍色的清水中。一切都光亮潔凈,就算他們公司巴利巴特的特倫奇先生、特倫奇、穆爾豪斯、詹德龍在晚間聚會時進來小便,也不會由於馬桶里難看的戒指而感到不舒服。誰懂得一名年輕人在奔往大律師的路上所遇到的障礙呢?誰又能懂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呢?
「事情發生后我特別難過。」她的聲音很低,低得他幾乎聽不到,「我想弄明白為什麼……情況怎麼會變成這樣了……想得我睡不著覺。要是我沒吃那個壞熱狗……要是你留下來,而不是回去……」她搖搖頭,看著他,眼睛發紅:「有時候似乎是沒有假設的。」

4

「好吧,這樣的話,我願意跟你談。」約翰說。
萬分難熬的一段時間過後,痛覺開始減弱為一種鈍鈍的壓迫感。除此之外,他身體的下半部完全麻木了。
這讓他感覺好了一點兒。
布萊特咧嘴笑笑,說:「說實話,沒有。」
「約翰,我該走了。丹尼在臨時請人照看著。」

8

就像公交車上的陌生乘客一樣,他情緒低落地想。比那還更甚吧。
不,要堅持你堅持吧,約翰心裏默想,別管我。別再拿著你的屠刀靠近我。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幫助,那我一點兒也不想要。
她確實是又一次拉開了三個箱子,這一次她特別仔細地搜尋幾個側袋,在第三個箱子的邊角一路翻折到下面,隨後,她發現了那枚婚戒。她把它舉到刺眼的燈泡光照下,看裏面雕刻的字體,仍然清晰得像瓦爾特給她戴上的那天一樣:瓦爾特與莎拉·赫茲里特——1972年7月9日。
「沒關係。」他說,笑了笑,「戒掉可卡因吧,寶貝兒。你的鼻子會掉的。」
莎拉獃獃地看了它好長時間。
「你又那麼瘦,這件事兒既沒道理又殘忍,我恨死了,我恨死了,因為根本就不對,一點兒都不對!」
「哦,約翰,你沒變。還九*九*藏*書是那麼愛嘲弄人。」
「嗯,好,」勞普說,「好,對……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嗯,嗯……好……護士,給我鉗子,快點兒,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動起來啊……是的,先生……現在我相信我要其中一個……別,慢著……不要給我我向你要的,給我我需要的……嗯,好了。給我帶子。」
他無能為力地搖搖頭。
「別想了。」她輕聲對自己說。從衛生間鏡子里看,她的臉就像一個陌生人的臉。潮|紅、發熱,而且說實話,嗯,還有些性感。
「布朗醫生在華盛頓。明天他會向美國神經學醫師協會介紹你的情況。我看過他的論文,寫得很好。也許有點兒誇大。」
約翰·史密斯扭過臉,衝著牆哭起來。
勞普處理完約翰膝部和小腿之間的連接后,把約翰翻了過來。手術繼續。麻醉醫師問他感覺好不好。約翰和她說,情況既然如此,他就儘可能感覺好吧。她又問他想不想聽錄音帶,他說那挺好。過了一會兒,瓊·貝茲清晰悅耳的聲音流淌在整個手術室內。勞普繼續做他的手術。約翰漸漸犯困,打起瞌睡來。他醒來時手術還在進行。魏扎克也還在。約翰舉起一隻手,向他到來表示感謝,魏扎克再次點點頭。
「很好。好了,各位,我們開始吧?」
「是,約翰成了個蘿蔔。」沉默又一次出現了,尷尬而難忍受。為了打破沉默,約翰強裝出高興地問:「那你怎麼樣?」
他笑笑,說:「我現在在打仗了。想看看我的戰鬥傷疤嗎?」他撩起膝部的褲管,露出正開始愈合的S形切口。它們依然發紅,針腳赫然在目。
「你的婚戒。你沒有把它丟在蒙特利爾。」
「據你所知?」
「好……我結婚了。我想你知道吧。」
一個小時後手術完結。他被推進恢復室,在那裡一個護士不停地問他,能不能說出她觸摸到了他的幾根腳趾。過了一會兒后,約翰能說清楚幾根了。
「是為了我好?」
「是嗎?」她問,接著她笑了,嘴角顫抖,「我不知道。一切好像都太殘忍,太……我沒有辦法,這是個嚴重的錯誤。我愛我的丈夫和孩子,當瓦爾特說有一天我們會住到班戈市最好的房子里時,我相信他。他說有一天他會去競選眾議院中比爾·科恩的議員席時,我也相信。他說有一天一位來自緬因州的人會被選為總統,我也基本可以相信。但我來到這兒,看著你那不幸的腿……」她又開始哭起來。「它們就像是在攪拌機里被攪拌了一回似的,你又那麼瘦……」
「不緊張,不緊張。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害怕。」

6

布朗說:「你低估你自己的超級明星特質了。像你這樣昏迷這麼長時間以後還能醒過來的,在美國只有很少數人。而在這很少數人中,你腦損傷的愈合程度又是最徹底、最令人滿意的。」
只需要你,寶貝兒。還有,需要過去4年半的時光能回來。約翰在心裏想。
「實驗品。」約翰悶悶不樂地說,盯著強烈的光點。
「可能你是想待在這裏吧。」
「是啊,你當然害怕了。要是我我也會害怕的。」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戒指的事兒,約翰?」
「手術非常順利。我很樂觀。」勞普說。
「我估計我會回去教書吧。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別的了。不過現在考慮那些還太早。」

5

不,不,她真的已經不想找到什麼東西了。如果那個小聲音認為她會重新打開所有手提箱,那它就大錯特錯了。她已經遲了15分鐘去接丹尼了,瓦爾特也要帶他們公司的一位資深合伙人(非常重要的人)回家吃晚飯,她還要給貝蒂·哈克曼寫一封信,貝蒂從烏干達的「和平隊」給她寄來一封信,她已經直接和一位肯塔基州巨富養馬人的兒子結婚了。另外,她還應該打掃一下兩個衛生間,做頭髮,給丹尼洗澡。真的有太多要乾的事兒,沒有閑工夫在上面這間又熱又髒的閣樓里浪費時間。
「嗯。不過我可不想再來這麼一遭。」
「怎麼?莎拉,我說了什麼不對的話了?」
他說:「是,沒錯兒,那是相當長的時間了。你想聽個變態的事兒嗎?我讓他們給我帶4年來的新聞雜誌,這樣我好知道誰死了。杜魯門、珍妮絲·賈普林、吉米·亨德里克斯——天哪,我想起他唱《紫霧》的情景,很難相信他死了。丹·布勞克。還有你和我,我們悄悄地逝去了。」
勞普走進來,他的「土匪面罩」鬆開移到一邊。
「你是怎麼讓他對超感知能力這個觀點失去興趣的?」那天晚上魏扎克問他。
「好吧,莎拉,不好意思讓你心煩。」
「會的,手術室的觀察區,在上面。我穿上綠衣服以後你認不出哪個是我,但我會在那兒。」
只需要你,寶貝兒。還有,需要過去4年半的時光能回來。約翰在心裏想。
read.99csw.com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不安地說:「別說了,約翰。」
他聳聳肩:「也許就是我一晚上把4年的運氣都用盡了吧。看看這個,莎拉。」他很小心、很吃力地把一條腿從腳凳上移開,把它彎成90度角,然後又伸直放到腳凳上。「也許他們可以把『蛋頭先生』重新拼回去吧。我醒來的時候還做不了這個動作呢,也無法把雙腿伸得像現在這麼直。」
「戴上什麼東西,」約翰說,「戴上什麼東西,我好認出哪個是你。」

9

「還是那麼愛嘲弄人。」他跟著默念。沉默再一次幾乎是砰然一聲降落在兩人之間。
「他們準備讓你出院嗎?」
他繼續說:「它從你的手指上滑出去了。你把他的刮臉用具放入一個側袋中,戒指就是這時滑出去的。你當時沒注意到,後來才發現,就這樣你以為它丟在房間里了。」他笑起來,是一種響鈴一般、高亢輕快的笑聲(一點兒也不像是約翰平時的笑聲),但是讓人感覺很冷……很冷。「好傢夥,你們倆把那個房間翻得亂七八糟。但你已經把它裝起來了。它現在還在那個手提箱的兜里,一直都在。你上閣樓里去看看,莎拉。你會看到的。」
他說:「我不知道。莎拉,很抱歉,如果我……」
魏扎克歪著嘴笑笑,攤開雙手,什麼也沒說。
「就像你看見的這樣,我穿上了晚禮服。」他說。
魏扎克說:「嗯,不太喜歡吧。他覺得你在耍弄我們。他覺得你出於個人原因而編造了一些事情出來,引起別人注意吧,也許就是這樣。不要因為這個就對他下結論,約翰。他的思維特點決定了他不可能有別的想法。如果你對他有什麼看法的話,那就為他感到遺憾吧。他很有才華,前途會很遠大。好幾家單位都在爭著要他,不久以後的某一天他就會飛離這寒冷的北方林地,在班戈市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可能去休斯敦或者夏威夷,甚至可能去巴黎。但奇怪的是他這個人又很有局限性。他是一個『大腦機修工』,他用手術刀把大腦切成一片片的,沒有發現靈魂,因而也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像那些繞著地球旋轉而沒有看到上帝的俄羅斯宇航員一樣。這就是我對這位機修工的認識,但一名機修工也就是個嫻熟地調節發動機的孩子。我說的這些話你千萬別告訴他。」
約翰說:「好。布朗醫生怎麼樣?他會去嗎?」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緘默無語。他看到她很緊張。如果有人在她肩膀上碰一下的話,估計她會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
她說:「但你能思考,你能說話。我們過去還都以為……你知道的。」
「好,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著勞普挑了把手術刀,然後沒入綠色帷子後面,那帷子從約翰上方彎曲的金屬環上懸挂下來。鏡子是凸面的,雖然有點兒扭曲,但一切都盡收眼底。
「還在教,暫時是。」她承認道。
他已經開始順從地讀他母親給他留下的那些宗教小冊子了。它們讓他感覺很喪氣,並且讓他再一次擔憂起他母親的精神是否正常。那些書里有一本是個叫塞勒姆·基爾班的人寫的,裏面痴迷於血腥的世界末日和張開大口的烤爐地獄,讓他感覺幾乎就是異教的世界。另外一本則是以低俗恐怖小說的言辭來描述即將到來的「基督之敵」。剩下的都是一堆愚昧無知的瘋話罷了:基督住在南極下面,上帝駕駛著飛碟,紐約是罪惡之地,洛杉磯是罪惡之都,都會被天堂之火焚毀。它們講驅魔,講女巫,講形形色|色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他根本無法把這些小冊子與那個他昏迷前熟識的、虔誠卻又樸實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不是。那是瞎說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來,但我真的很想來。」她說。
他說:「莎拉,你做得對。」
她把手提箱放回原處,熄了燈,下樓梯。她換下沾上了道道灰塵的亞麻裙子,穿了一條寬鬆的褲子和一件淺顏色的上衣,穿過街區去拉貝爾太太那裡接上了她兒子。回到家后,莎拉把丹尼放到客廳里,他在那兒活潑地爬來爬去時,她去做烤肉,還削了幾個土豆。把烤肉放進烤箱里后,她走到客廳,發現丹尼已經在地毯上睡著了,便把他抱到他的兒童床里。然後她開始清理衛生間。無論幹什麼事兒,無論何時,她的心思都一直沒有離開那枚戒指。約翰是知道的,她甚至能準確指出他獲知信息的那一刻:就在她離去之前親吻他的那時候。
他開口說道:「不,在特異功能方面,我跟你是一樣的。」
此刻害怕是毫無疑問的。恐懼像冷水一樣在她胃裡緩慢盤轉。她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摸到喉嚨上,眼睛瞪著他,就像是被催眠了似的。而他的眼睛里現出似曾相識的目光,就是那晚他贏了命運輪盤時那種胸有成竹又冷靜的目光。你遇上什麼事兒了,約翰?你是什麼人?他眼睛里的藍色已經變深變暗,接近紫色,整個人看起來顯得特別遙遠。她有種想跑的感覺。這間屋子似乎本身就在暗下去,好像他正在以某種方式撕開事實的結構,拆開過往與現在之間的聯繫。
非常痛。
「你來了我很高興。」
「你沒被邀請?」
「高壓120,低壓76,醫生。」
「莎拉,是你嗎?」他問。
他尿在身上了。
「最終會出院的。就像古代的受夾道鞭打,你看過那類書嗎?如果部落里所有印第安人都用他的戰斧對我劈一斧后我還能活著,那我就自由了。」
在魏扎克母親照片那起小事件發生之後3天,一個身形修長的黑頭髮記者出現在約翰病房的門口,他說他叫戴維·布萊特,來自《班戈每日新聞報》,問他能否做一個簡短的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