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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笑面虎 第四章 笑面虎

第二部 笑面虎

第四章 笑面虎

「約翰!」努笑著說,「很高興見到你,夥計!今天是新罕布希爾州的一個好日子,對嗎?」
虎皮下藏的是人,但在人皮下藏的卻是——野獸。
努說:「在美國,他也許古怪,在越南,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人們……」他坐那兒斟酌著,小巧的腳在池中拍著水。然後他抬起頭看著約翰。
由摩托騎手組成的榮譽保鏢們圍著音樂台站成一圈,保持稍息的站姿。
(噢天哪濾光鏡濾光鏡藍色濾光鏡黃色斑紋……)

2

掌聲逐漸平息下來,但人們談話的聲音仍然很吵。人群張著大嘴,像是嘗到了可口刺|激的開胃菜,津津有味地品嘗著。
這不像在布置一次政治演講和集會場地,倒像在布置一次友好聚餐……或是一場性|愛派對,約翰心想。
他開到了新罕布希爾州63號公路。向左轉就通往康科德,柏林,里德斯密爾,特里姆布爾。約翰不假思索地向左拐去。他的思緒還沒回到公路上。
努彬彬有禮地看著他。
但當他回到客房換衣服的時候,一種奇怪而又強烈的驚恐盤踞在了他的心上。這種感覺就像你暗地裡痛恨一位老朋友那樣的感覺。嗯,星期六他要去波士頓。那樣應該更好。
「噢,行了。」他嘟囔著。他不能理這些話,需要就此打住。他母親是個宗教狂,這麼說她有些不敬,但這是事實。什麼天堂在獵戶座,天使駕著飛碟在天上飛,地球下面是各個王國。她其實像格雷格·斯蒂爾森一樣瘋狂。
他躺在游泳池中央的橡皮漂浮椅上,一邊喝著七喜汽水,一邊讀著《紐約時報書評》,這時努·帕走到池邊,脫去草鞋,把腳放進水中。「啊,太舒服了。」他沖約翰笑笑,「很安靜,對吧?」
「祝你玩兒得愉快,努。」
兩輛黃色校車開進小停車場(已經滿了)的回車道左邊。車門開了,男男女女從車上下來,興奮地互相交談著。他們和那些已在公園裡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為他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男人穿著西服套裝或運動衣,女人穿著挺括的裙子配襯衫,或是漂亮的禮服。這群人像孩子一樣帶著好奇和期待的表情地四處張望,約翰笑了。努參加的美國公民班到了。
有一幕他永遠無法忽視——
也許沒什麼。不過是再多跟一個政客握握手而已。有的人收集郵票,有的人收集硬幣,但約翰·史密斯收集握手和——
「對,謝謝。」
不要做陶工,要做陶工手上的陶泥,約翰。
但事實是,除了卡特,他們誰也沒能告訴他什麼,他從卡特那裡得到的感覺也不是特別驚悚。跟卡特握手沒有不祥的預感,但電視上的格雷格·斯蒂爾森卻讓他有那種感覺。他感覺彷彿斯蒂爾森把那個「笑面虎」遊戲更推進了一步,虎皮下藏的是人,但在人皮下藏的卻是——
「你好!努。」約翰說。
那就是格雷格·斯蒂爾森在宣誓就職時。就職儀式由一個老者主持,老者的眼睛謙卑、驚恐,是一雙田鼠的眼睛,抓住這隻田鼠的是一隻超級老練、身上滿是打鬥傷痕的——
「好的。」
後來,約翰反覆思索,想說服自己他其實幾乎沒有時間或機會退到人群裏面;他想讓自己相信,其實是人群把他推進斯蒂爾森懷裡的。他還想讓自己相信,是斯蒂爾森誘導他握手的。但這些都不是真的。他是有時間的,因為一個穿著怪模怪樣黃色衣服的胖女人伸手攬住斯蒂爾森的脖子,用力給了他一個熱烈的吻,斯蒂爾森大笑著回應道:「我一定會記住你的,寶貝兒。」胖女人尖著嗓子大笑起來。
他有任務交給你。不要逃避,約翰。
(一切。)
約翰覺得這整個事件都很不平常,他贊同那女人的說法。
收音機淹沒不了他死去母親的聲音。他已故的母親有話要說,即使在墳墓里,她也要說話。
真是荒唐。他只不過在電視里見過斯蒂爾森一次,不應該對他有任何感覺啊。
但他還是覺得來這裡是浪費時間。
人們又站起來,朝著音樂的方向伸著頭。樂隊很快出現在視野中,首先是穿著短裙的樂隊指揮,蹬著帶絨球的白色小羊皮靴,昂首闊步地走上台。緊接著是兩個樂隊隊長,然後是兩個滿臉粉刺的男孩兒,冷酷地板著臉,舉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特里姆布爾中學軍樂隊」,提醒人們一定要記住這個樂隊。然後才是樂隊的隊員們,他們穿著耀眼的、上面鑲著銅紐扣的白制服,光亮華麗,汗流浹背地來了。
承認了吧!你一直在尋找那個放怪招兒的人。
「噢,會的。我相信會的,」努的眼睛閃著神秘而又興奮的光,「我相信一定會很有意思,約翰。」
那種毀滅的感覺——天哪!一切全是毀滅!
約翰轉向他身旁一個男人,他帶著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站在那裡。「帶那些東西合法嗎?」他問。
不。不!
他難道不正是一直在尋找政治上的弗蘭克·多德嗎?
我不要碰他,絕不。
兩個摩托騎手沖了https://read.99csw.com過來,截短的檯球桿已經從他們褲兜里抽出來,約翰恍惚中感到了恐懼,因為他們要揍他了,用他們的檯球桿敲他的腦袋,他們要把約翰·史密斯的腦袋當球打進落袋,打進昏迷的黑暗中,這次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再也無法告訴任何人他所見到的了,也無法改變什麼了。
我們就那樣在那裡站了多長時間?他後來問自己。他猜測也許是5秒鐘。隨後斯蒂爾森使勁兒抽出手,甩開手,張口結舌地瞪著約翰,由於夏日選舉而晒成的深褐色的臉上血色全無。約翰可以看到他臼齒里的填充材料。
他遊盪到公園,想找塊空點兒的地方,好讓他消磨集會開始前的漫長等待,但有些人要麼已鋪好了毯子,要麼已準備好飛盤,要麼坐下來吃午飯了。
一種強烈的緊張感開始從他身上蔓延開來。
「是的,我們討論過他,他是1933年出生的,在很多行業干過。1964年他來到新罕布希爾州。我們的導師告訴我們,他在這裏待了很長時間,所以人們沒有把他當『投機戶』。」
「你好,格雷格!」人群報以同樣的回應。
但他已經被一條大魚吞過了。它不是巨大的海獸,而是昏迷。他4年半一直在躺在那條怪魚的黑肚子中,夠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沒有這樣說過嗎?
摩托騎手們穿過人群走到小路兩側,防止人群撲到候選人身上。檯球桿雖然還插在他們屁股口袋裡,但他們已經顯得神情緊張、高度警惕了。約翰不知道,他們到底覺得會有什麼麻煩發生,是擔心一塊布朗尼蛋糕砸在候選人臉上嗎?也許吧,不過摩托騎手們第一次表現出了用心專註的樣子。
突然,格雷格·斯蒂爾森又出現了,他穿過軍樂隊大步回來,向約翰這邊的人群走來。他沒有停留,但還是抽空親切地拍了拍大號手的肩膀。
努介紹了他的同伴。穿燈芯絨套裝的是波蘭人。兩個女人是一對姐妹,從中國台灣來的,其中一個告訴約翰她很想跟候選人握手,還害羞地給約翰看她手袋中的簽名簿。
格雷格,我們已經跟他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約翰有點兒無來由地恨恨地想。
努似乎一點兒也沒有那種不安,他微笑著說:「所以我們會親眼去看看。看完后我們一起野餐。我自己做兩個餡兒餅。我想應該很不錯。」
「是的。」約翰說。
「我聽說過他,你們有沒有在課堂上討論過他,努?」約翰說。
「是的,他現在開心了,不是假裝的。他是個好孩子。」他站起來,「休息一下吧。約翰。我去睡會兒。」
他們在尖叫著喊他的名字,有節奏地喊著:「格雷格……格雷格……格雷格……」
快到3點時,大鼓的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感覺聲音還沒到耳朵,腳下就先顫起來。緊接著,其他樂器逐步擁著鼓聲響起來,所有人變身為軍樂隊,開始演奏蘇薩的進行曲。小鎮的選舉宣傳鬧騰起來了,這就是這個美麗的夏日午後的主旋律。
「會很不錯的。」努邊說邊站起來,「之後,我們會在班上討論在特里姆布爾的所見所聞。也許我們會寫作文。寫作文容易多了,因為你可以查到準確的詞、恰當的詞。」
美國公民班的兩名教師在喊他們集合了。「再見,約翰,我必須『是』旅行了。」努說。
嗯,那又怎樣呢?也許那樣更好呢。美國人對這種法西斯行徑容忍度極低,即使像里根那樣頑固的右翼分子也不搞那一套;無論美國的新左派想發多少次飈,無論民謠女皇瓊·貝茲寫多少首歌進行和平示威,都改變不了這一事實。8年前,芝加哥警察的法西斯行為就讓休伯特·漢弗萊落選了。這些傢伙如何整齊乾淨,約翰並不關心;如果斯蒂爾森這樣一個競選眾議院的人僱用他們,那麼斯蒂爾森自己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事情就算不是很怪誕,也算是很搞笑了。
不要像以利亞那樣藏在山洞里,也不要讓他派一條大魚來吞掉你。
納粹德國褐衫軍,約翰心裏這樣想著,坐了下來。他們就是一幫褐衫軍。
「『去』旅行。」約翰說。
「誰他媽在乎這些呢?」那個年輕人笑著回應,「他們只是擺擺樣子罷了。」他還在鼓掌。「格雷格,干倒他們!」他喊道。
「『投機政客』。」約翰糾正道。
斯蒂爾森從車頂上跳下來,儘力顯得很從容。他穿著牛仔褲和卡其布襯衫,和約翰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斯蒂爾森穿過人群向音樂台走去,跟人們握手,碰碰從前排人頭上伸過來的手。人們瘋狂地向他擠過去,約翰心底也湧出一種想擠過去的衝動。
曬穀場的公貓。斯蒂爾森一隻手按在《聖經》上,一隻手高舉著。這是未來幾年後的事兒九九藏書,因為斯蒂爾森的頭髮掉得差不多了。老人在講話,斯蒂爾森跟著他重複。他在說……
公路在前面分叉了。左邊通往柏林和里德斯密爾,右邊往特里姆布爾和康科德。約翰拐向右邊。
「你們發現斯蒂爾森有點兒古怪了嗎?」
為什麼不呢?要知道,在這個選舉年,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把接觸政客們當成他的一種愛好了。再多接觸一個又有什麼讓人心煩的呢?
但他前面的人群突然分出了一條縫,他擠進縫中,猛地發現自己已身處前排。他離特里姆布爾中學軍樂隊的大號手非常近,只要他伸手,就能摸到號手握著號角的指關節。
這念頭讓他猛地一驚,方向一偏,差點兒把車開到公路外邊。他掃了一眼後視鏡中的自己,那張臉已經不像早晨起床時那樣充滿愜意、平靜和悠閑。現在它已變成了新聞發布會上的那張臉,那是羅克堡鎮公地上四肢匍匐在雪中摸來摸去的那個人的臉。膚色慘白,眼周布滿了青腫的黑暈,深深的皺紋縱橫交錯。
那一瞬間似乎無窮無盡。當他們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時,客觀的時間被一種別的東西、一種完全的時間片段代替了。對約翰而言,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陰沉的走廊,只是這次斯蒂爾森跟他在一起,他們分享著……分享著——
突然,人們開始踮起腳,抻長了脖子。人群中涌動起一陣連鎖反應。約翰也站起來,心想是不是斯蒂爾森提前到達了。現在他可以聽到摩托車發動機的「隆隆」聲,隨著摩托車駛近越來越大,彷彿要響徹這夏日的午後。約翰滿眼都是摩托車上反射過來的光束,片刻之後,大約10輛摩托車開進校車停著的那個停車場,沒有汽車相隨。約翰猜他們是打前站的助選人員。
人群的年齡跨度大約是20歲,從10多歲到30多歲。他們玩兒得很開心。小孩兒們手握已經化開的冰雪皇后或融化的小狗冰激凌蹣跚學步。女人們在一起聊著家常開懷大笑。男人們用塑料杯喝著啤酒。幾條狗在四處跑來跑去,叼它們夠得著的東西。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
接著,所有這一切,畫面、影像、話語,都在逐漸膨脹的、輕柔的呼嘯中分崩離析。他似乎嗅到一種腥甜,紫銅一般的味道,像是在燃燒電線。那一刻,裏面的那隻眼睛似乎瞪得更大了,在拚命搜尋;那遮住一切的藍色和黃色似乎要凝聚成某種……某種東西,從那種東西裏面某個遙遠、令人恐懼的地方,他聽到一個女人在尖叫:「把他還給我,你這個狗雜種!」
嗯,或許應該,或許不應該。也許這星期六他該去波士頓看場電影。
野獸。
約翰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他雙腳失去重心,身體搖晃,低下頭,像個尋歡作樂了一禮拜快要死了的醉漢一樣慢慢眨著眼睛。然後那種逐漸膨脹的、輕柔的呼嘯吞沒了他,約翰讓它把自己吞沒;他盼望被它吞沒。他昏了過去。
「對,謝謝。我們要去參加在特里姆布爾的政治演講和集會。我們都覺得在大選之年能參加公民學習很幸運,很有教育意義。」
(老虎)
當他們走向指定地點時,人群自動為他們讓開一條道,熱烈地鼓著掌。他們身後是一輛白色福特轎車,車頂上的人兩腿叉開站著,臉曬得黢黑,歪扣著的安全帽下是一張猛獁象般咧開笑著的嘴。候選人出場了。他舉起手裡的小喇叭,熱情地用大嗓門兒高聲喊道:「大家好!」
然後一切消失了。
「『去』旅行。」約翰糾正了努·帕的語法錯誤,微微一笑,眼前出現了努·帕全班人沉醉在致幻劑或裸頭草鹼中的畫面。
他想要尖叫,但完全使不上勁兒,嗓子發不出聲來。
「你剛才說什麼?」他很有禮貌地揚起眉毛。
努·帕說:「很好,星期六我們會有一次野外旅行。第一次,非常期待,很激動。全班都會『是』旅行。」
約翰看著努,內心開始不安。
現在一切都開始慢慢消失在藍色濾光鏡後面,只是它並不是一個濾光鏡;它是某個真切的東西。它是……
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噢,天啊,別想那傢伙。
是的,這是真的。
他想往後退。人們到處散開,向後退去,驚恐地(也許是興奮地)尖叫起來。斯蒂爾森已經恢復了鎮靜,轉向他的貼身保鏢們,搖搖頭,阻止了他們。
到2點30分時,公園爆滿了,人們幾乎是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市鎮警察在一小群州警察協助下,封閉了通往特里姆布爾鎮公園的街道。這簡直就像一場搖滾音樂會。藍草音樂從喇叭里傾瀉而出,歡快、愉悅。大朵大朵的白雲飄過明朗乾淨的天空。九-九-藏-書
後來,還真發生了點兒事兒,但是約翰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事兒。一隻女性的手朝著那頂晃動的黃色安全帽伸了過去,也許只是為了沾點兒好運才想去觸摸一下,斯蒂爾森的一名保鏢即刻健步向前。隨著一聲驚恐的叫聲,那個女人的手迅速消失。但這都是發生在樂隊的另一邊。
約翰感到一陣密實的冰冷襲來,很熟悉,以前有過這種感覺,又感到出神、恍惚,覺得其他都不要緊,只想去感知。他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但那不是他的笑。他伸出手,斯蒂爾森雙手握住他的手,開始上下搖動起來。
「第一台聲音調試,第二台聲音調試……聲音調試,聲音調試,聲音調試。」
「是啊,真的是。你們要去看誰?」
未來的某個東西。他的?斯蒂爾森的?約翰不確定。
但他的確很心煩,的確。他的心跳得比平常更快更激烈,手裡的雜誌也拿不穩,掉入了池中。他抱怨著把它撈起來時,書都快濕透了。
「我很高興來到美國,」她說,「但這樣的事兒很不平常,是不是,史密斯先生?」
他們一共大約40人,去公園南邊吃午餐。約翰走回他原來的地方,吃了一個他早晨做的三明治,味同嚼蠟,彷彿他吃的是用厚糨糊粘在一起的紙團。
「那隻老虎,」約翰聲音沙啞地喃喃道,「老虎就藏在藍色後面,藏在黃色後面。」
高速公路入口到了,他陷入沉思,忘了拐彎。他迷失在過去的回憶里,那些夢魘般的回憶糾纏著他,一刻也停不下來。嗯,等他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掉頭。
他的不安加劇了,騎手們打扮得乾淨利落,衣著整潔,大都穿著乾淨的舊牛仔褲和白襯衫,但摩托車卻多是哈雷(Harley)或英國三槍(BSA),而且裝飾得幾乎無法辨認,高車把,傾斜的鉻合金管,整流罩全都奇形怪狀。
「非常安靜。」約翰同意說,「公民課學得怎麼樣了,努·帕?」
(藍色濾光鏡在加深,在覆蓋一切,一點點地,遮蓋住它們,溫和的藍色濾光鏡,斯蒂爾森的臉藏在藍色後面……還有黃色……像老虎斑紋一樣的黃色。)
他把籃子放進賓士車,向東南方95號州際公路駛去。那一刻一切都還很清晰明了,之後某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爬上了他的心頭。他先是想起母親臨死前的樣子。他母親的臉扭成一團,床罩上的手蜷成一個爪子,說話時的聲音好像嘴裏塞了一團棉花。
只是跟他握個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吧?
「格雷格·斯蒂……」他停下來,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糾正了自己的發音,「格雷格·斯蒂爾森,他獨立競選美國眾議院的議席。」
「聽起來不錯。」
「他進步很快。」
「是的,有時寫作更容易。但我從沒遇見一個相信這一點的中學生。」
「對,謝謝。」
約翰從沒遇到過這麼強烈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切都在同一時刻聚集在一起呼嘯著撲面而來,就像一列可怕的黑色貨運列車全速穿過一條窄窄的隧道,車頭上有一盞刺眼的前燈,這盞前燈知曉一切,它的光刺穿了約翰·史密斯,就像一根大頭針刺穿一隻臭蟲一樣。他無處可逃,這列夜晚飛馳的火車從他身上飛速軋過,完整的信息把他撞倒在地,碾軋他,把他軋得像一張紙一樣平。
如果斯蒂爾森真的是他說的那樣,那就沒什麼問題了,是嗎?一個有魅力的怪人,像是一張白紙,選民可以在上面這樣留言:你們這些傢伙太無能了,因此我們決定選這個傻瓜干兩年。斯蒂爾森可能不過如此。他只是個無害的瘋子,完全沒有必要把他和弗蘭克·多德那種模式化、毀滅性的瘋狂進行比較。但是……不知為什麼……格雷格總是讓他想到弗蘭克。
他會取得成功。「所以請幫助他,上帝。」他的臉莊嚴肅穆,但抑制不住的狂喜在他的胸中跳動,在他腦中涌動。因為長著那一雙膽怯的老鼠眼的人是美國最高法院院長。
他向他們走去。努正和一個穿燈芯絨套裝的高個兒男人和兩個女人站在一起,那兩個女人都是中國人。
這幫先遣助選人員(但是畫面給人的感覺像是老鷹樂隊或吉爾斯樂隊的一幫打雜人員)幹活兒仔細,有一種精益求精的感覺,他們訓練有素的專業品質和斯蒂爾森這種野獸般的「婆羅洲土著」形象很不搭調。
騎手們熄了火,下了車,排成一行向音樂台走去。只有一個人回過頭。他的眼睛從容地掃過人群;即使隔著這麼長的距離,約翰依然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的瞳仁是明亮的酒瓶綠色。他好像是在數房子。他的目光向左掃去,四五個本地警察沿著少年棒球場的鋼絲網站著。他揮揮手。一個警察探過身吐了口唾沫。這一動作有一種儀式感,約翰的不安加深了。綠眼睛的人走向音樂台。

1

「那個詞應該是『投機政客』。」
離他遠點兒。
九*九*藏*書到了8月中旬,約翰發現除了車庫那邊的努·帕還留守在他的崗位上,查茨沃斯莊園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在新學年和紡織廠繁忙的秋季開始之前,羅傑·查茨沃斯一家暫時關了莊園,去蒙特利爾度假3個星期放鬆一下。
約翰看到,他們把大喇叭綁到樹上。不是用釘子釘,而是用繩子綁。斯蒂爾森是一個環保主義者,有人說,市鎮公園裡哪怕是一草一木,斯蒂爾森的先遣助選人員也不會損壞。這給約翰的感覺是,操作活動很周密,細緻入微,不像是干一鎚子買賣。
不知怎麼回事兒,格雷格·斯蒂爾森會讓他聯想到弗蘭克·多德。

4

斯蒂爾森突然怔住了,和當初的艾琳·瑪岡、詹姆斯·布朗醫生(跟那個靈樂歌手的名字一樣)以及羅傑·迪索一樣。他的眼睛瞪大了,然後雙眼充滿了——吃驚?不。斯蒂爾森眼中充滿了恐懼。
他目送努走開,他的身材瘦小、纖弱、輕快,穿著一條藍牛仔褲和一件舊的條紋工作襯衫。
但這的確是真的。現在這是明擺著的事兒,無法否認。在他一生的前23年,他只跟一位政治家握過手;那是在1966年,埃德蒙·馬斯基到他們學校的校政課講話。而在最近的7個月內,他就和十幾個大人物握過手了。當他跟他們每個人握手時,腦子裡並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這傢伙想幹什麼?他要告訴我什麼?
當你們把格雷格·斯蒂爾森選進眾議院時,你們可以說:「熱狗!終於有人管了!」
約翰把收音機調大,動聽的搖滾樂從賓士車的立體聲喇叭中傾瀉出來。他沉睡了4年半,但搖滾樂仍然盛行,謝天謝地。約翰跟著唱起來。
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穿過藍色,飛到一片看不太清楚的荒涼之上。格雷格·斯蒂爾森空洞的聲音穿透進來,是一種「劣質上帝」的聲音,又像是死氣沉沉的、演奏喜歌劇的工具發出的聲音:「我會從他們中走過,就像芥麥穿過鵝!從他們中走過,就像垃圾穿過藤蔓叢!」
斯蒂爾森快速穿過樂隊,去和另一邊的人握手,約翰只能看到晃動的黃色安全帽,斯蒂爾森本人完全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鬆了口氣。好啦。沒有傷害就不算犯規。就像那個著名故事中的偽善者一樣,他將從另一邊走過。很好。好極了。等他走上台,約翰就可以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悄然消失在這個午後了。適可而止吧。
(當藍色濾光鏡滲透進來時……)
反正到了最後,約翰是在特里姆布爾鎮公園裡吃了午餐,而不是在芬威球場。他剛過中午就趕到了這裏,看到社區公告牌上的通知,說集會將在下午3點開始。
不,這不是真的。
一個將其家人安置在約翰旁邊的年輕人把他兒子高高舉到頭頂,好讓孩子能看到。另一個年輕人,臉上有一大塊皺起來的燒傷疤痕,揮舞著一塊招牌,上面寫道:「不自由,毋寧死,這就是你們眼中的格雷格!」一個極漂亮的大約18歲的姑娘揮動著一塊西瓜,粉紅色的西瓜汁順著她晒黑的手臂淌下來。這裏一片混亂。人群異常激動,那興奮就像一根高壓電纜,很快傳遍了整個人群。
努笑了:「查克怎麼樣?」
(在未來在「死亡區域」。)
人群的喧鬧聲很大,感覺就像之前去過的搖滾音樂會一樣。場景好像披頭士的保羅·麥卡特尼和「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跟人群握手時的場面。
羅傑·查茨沃斯見多識廣,經驗老到,他嘲笑格雷格·斯蒂爾森是今年的最大的笑點,彷彿是喬治·卡林和切維·切斯兩大笑星的合體。他就是個小丑,約翰。
池中的躺椅輕輕地上下浮動。太陽暖洋洋地撫摸著他的身體。他又打開那本《書評》,但書中的文章再也無法吸引他的注意。他放下書,划著小橡皮漂浮椅到了池邊,上了岸。特里姆布爾離這裏不到30英里。這個https://read.99csw.com星期六他也許應該駕著查茨沃斯夫人的汽車去那裡,親眼看看格雷格·斯蒂爾森本人,身臨其境地去感受一下他的表演。也許……也許還應該握握他的手。
他們每個人的右屁股口袋裡都插著一根截短了的檯球桿。
但在後來的幾個月中,約翰反覆回憶那一天,卻無法想起他最後究竟是為什麼以及怎麼就去了特里姆布爾,他本來是駛向另一個方向,計劃去波士頓芬威球場看紅襪隊的比賽的,然後去坎布里奇,逛逛書店。如果剩下的現金還足夠的話(他把查茨沃斯給他的獎金中的400美元寄給他父親,赫伯特又把它轉給東緬因醫療中心——相當於向大海里吐了口唾沫),他還準備去奧遜·威爾斯影院去看那部瑞格舞電影《不速之客》。計劃很不錯,天公也作美,8月19日一大早就陽光燦爛,天空晴朗,新英格蘭完美夏日中的完美夏日。
他走進莊園的廚房,做了3個很大的火腿乳酪三明治當午餐,把它們放進一個老式的柳條野餐籃子中,這籃子是他在儲藏室發現的,一番思想鬥爭后,他又加了6瓶樂堡(Tuborg)啤酒,一併放入籃中。那一刻,他感覺好極了,棒極了。什麼格雷格·斯蒂爾森,什麼他那幫摩托車流氓保鏢,約翰想都沒想。
「喂,夥計,希望你會支持我們……」

3

他的那種不安從心底鋪開,成為其他感受的一種情感基調。約翰覺得自己被一種恐懼和歡樂交織的情感籠罩著。像做夢似的,他不知怎的走進了一幅畫里,畫面上蒸汽機正從磚砌的壁爐中開出來,鍾面軟塌塌地掛在樹枝上。騎手們就像一部有關摩托車的美國大片中的臨時演員,全部決定「為吉恩收拾乾淨」。他們乾淨的舊牛仔褲整整齊齊地塞在方頭靴子里,約翰看到不止一個人的靴子上綁著鍍鉻的鏈子。那些鉻合金鏈子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他們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一種好像是做給人們看的空洞獃滯的幽默表情。但在這表情下面,也許只是蔑視,蔑視這些年輕紡織工人,蔑視這些暑假從達勒姆趕來的新罕布希爾大學的學生,蔑視站在眼前向他們鼓掌的工人們。他們每個人都戴著兩個政治袖章。一個上面畫著一頂建築工人的黃色安全帽,帽子上貼著一個綠色環保貼紙;另一個上面寫著一句話:「斯蒂爾森會徹底打敗他們。」
太好了!約翰想要喊叫。不錯!把你自己嚇垮吧!你整個人!毀滅吧!坍縮吧!崩潰吧!幫這世界一個忙吧!
「聲音調試,」站在音樂台上的一個人簡捷地對著兩個話筒喊,「第一台聲音調試,第二台聲音調試……」其中一個音響發出一聲尖厲刺耳的雜訊,站在音樂台上的人做手勢示意把它往後放一些。
他的表情是一種厭惡的恐懼。
前面,有幾個人在音樂台上忙碌著。兩個人正把旗子插在齊腰高的欄杆上。另一個站在梯子上,往音樂台的環形屋檐上挂彩旗。其他人在安裝音響設備,正如約翰在電視上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在報道新聞時猜的那樣,這些音響價格不菲,至少400美元一對,是奧特·藍星(Altec-Lansing)出的。音響擺放的方式很考究,為了產生環繞聲。
羅傑把他妻子的梅賽德斯-賓士(Mercedes-Benz)車鑰匙留給了約翰,他開著這輛車回博納爾看他父親,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像個大人物一樣。他父親跟查爾妮·麥肯齊的交往已進入關鍵階段,赫伯特再也不會因每次狡辯說他是因為「怕房子塌下來砸著她才對她感興趣」而覺得糾結了。事實上,他已經完全綻放他求偶的羽毛,準備求婚了,約翰有點兒替他緊張。3天後,約翰回到查茨沃斯莊園,讀讀書,寫寫信,沉浸在寧靜中。
「我不知道怎麼用英語描述我想說的。我們那裡的人玩兒一種遊戲,叫『笑面虎』。這遊戲很古老,人們很喜歡玩兒,就像你們的棒球一樣。一個孩子扮成老虎的模樣,你知道,他披上一張虎皮。其他孩子在他又跑又跳時去抓他。披著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時他也號叫,也咬人,因為遊戲就是那樣。在我們國家,共產黨執政之前,許多村子的首領會扮演『笑面虎』的角色。我覺得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個遊戲。」
披著虎皮的孩子就大笑,同時他也號叫,也咬人,因為遊戲就是那樣……我覺得這個斯蒂爾森也知道這個遊戲。
「你們全班都會『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