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在努力成為一個作家。」約翰說。他有些後悔自己的油腔滑調。是的，我是一個作家。當夜幕降臨后，我在筆記本上寫作。「不管怎麼說，文章會談到希特勒。」

切割過的青草香味兒又一次如期而至了，還有人們一直深愛的金銀花、花粉和玫瑰的氣息。在新英格蘭，真正的春天只有一個星期，很寶貴，電台又開始播放「海灘男孩兒」樂隊的經典金曲，路上傳來遊玩的日本汽車的「嗡嗡」聲，之後夏天就會熱烘烘地撲面而來。

「是，沒錯。」他衝著約翰揚起眉毛，「你會怎麼做？」

一番更為仔細的打量后，赫克托·馬克斯通說：「孩子，你氣色不好。」

「真的。」查克微微一笑，「我會裝上一顆那種空心假牙，裏面裝滿劇毒的毒藥，或在我襯衣領子放一把剃刀片什麼的。那樣的話，如果他們抓住我，就沒辦法對我做太噁心的事兒了。但我會殺了他的。如果我不殺他，恐怕被他殺死的那幾百萬人會纏著我一輩子。」

羅傑換了個話題：「你爸爸和他太太蜜月過得怎麼樣？」

酒會上酒水不限量，約翰比平時多喝了兩杯，平時兩杯就是他的極限了，也許是因為重見莎拉帶來的震動，她這次是和她家人一起出現的；也許是因為查爾妮容光煥發的臉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母親真的離去了，永遠離去了。因此在赫茲里特一家離開后的一刻鐘左右，他來到新娘的父親赫克托·馬克斯通身邊時，他都有點兒醉醺醺的了。

「作家嗎，你是？」他的墨鏡閃著光向上對著約翰，又有了新的興趣。

「我真的不知道。」約翰說。

那邊，音樂在演奏，人們歡聲笑語，翩翩起舞。一根閃光棒射出激昂的光https://reaｄ•9９ｃsｗ.coｍ。約翰盯著亮出的刀刃，燈光照在刀刃上面，一閃一閃的光在變幻，他被深深吸引住了。

「是的，」老人緩緩地說，「1944年，在聖洛，離貝洛森林不遠，無論如何，不能用我們現在的方法衡量那個距離。他們一槍打死了他。那些納粹。」

「真的？」

「是的，先生。」

「沒事兒。我們回去吧。我有幾瓶芝華士威士忌，如果你想嘗一嘗的話。」

「你沒事兒吧，約翰？」

約翰想起截短的撞球杆，想起桑尼·埃里曼耀眼的綠眼睛。

努走了。他在3月底拿到了美國公民證，4月，他申請北卡羅來納州一家旅遊賓館的清潔工一職，3個星期前，他去那裡面試，當場就被聘用了。離開前，他來看過約翰。

「嗯……假設……假設您跳入時光機器中，穿越回1932年的德國。假設您遇見了希特勒。您會殺了他還是會放過他？」

約翰使勁兒對著查克擠出一絲笑：「沒事兒。我猜我的心臟停跳了一下。」

「您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嗎？」約翰問，老人的藍色軍禮服上掛滿了獎章，包括一枚英勇十字勳章。

約翰笑了。他們去了邁阿密海灘，剛好碰上旅館工作人員罷工。「查爾妮說她覺得和在家一樣，還得自己鋪床。我爸爸說他覺得自己像個怪人，在3月份曬日光浴。不過我想他們玩兒得還是挺開心的吧。」

「看上去你需要吃點兒補品，補補身子。」

「看到這個了嗎？」馬克斯通輕聲問。

「那他們賣掉房子了嗎？」

「我想大概是熬夜熬得太多了。」

「這問題有意思，」羅傑說，「沒有意義，但很有點兒意思。不。我不會。相反，我會加入納粹黨，試著從內部改變它。假使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的話，可以把他清除掉或者陷害他。」

「我覺得，你為那並不存在的老虎過分焦慮了。」他說，「老虎有斑紋，這斑紋跟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人們就看不見它了。焦慮的人會因此疑神疑鬼，覺得老虎無處不在。」

「如果我殺了他，他們會抓住我嗎？會把我吊在一根電線杆上嗎？像離地6英寸的『瘋酷烤雞』那樣？」

5月。

老人的墨鏡慢慢抬起來對著約翰的臉。現在，約翰不覺得自己醉了、油腔滑調或者耍小聰明了。一切似乎都取決於這位老人要說的話。

1977年1月2日下午，赫伯特·史密斯如期迎娶了第二任妻子查爾妮·麥肯齊。婚禮在西南灣的公理會教堂舉行。新娘的父親，一位幾乎雙目失明的80歲老先生，把新娘的手放到新郎手中。約翰站在他父親身邊，適時地奉上了婚戒。現場很有愛。

「一輩子。」約翰有氣無力地說。

「巴迪。對。他本來會成為你舅舅的，孩子。我們愛他嗎？我覺得我們愛過他。他叫喬，不過從他出生以來，每個人都叫他巴迪。收到電報的那天，查爾妮的母親就不行了。」

「嗯？」

「是在開玩笑嗎，孩子？」

莎拉說話很少，但約翰能感到她明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感覺很不自在，但還不算不愉快。也許有點兒悲哀。

約翰站起來，走到冰箱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百事可樂。他拿著可樂走到外面的小陽台，坐下，一邊呷著可樂，一邊想著：如果人人都可以穿越時光那該有多好。可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月亮出來了，就像松樹林上的一隻橙色眼睛，在游泳池中投下一條血色軌跡。第一批青蛙在聒噪地鳴叫著。過了一會兒，約翰走進屋，往百事可樂杯里倒了多份郎立可（Ron Rico）朗姆酒。他走到外面，再次坐下，邊喝著可樂邊望著月亮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慢慢地從橙色變成神秘的、寧靜的銀白色。

「好吧，他們會抓住我嗎？」

「read.99csw.com賣掉了，兩套在同一天賣掉了。基本是按他們心理價位賣掉的。現在，要是沒有該死的醫療費還壓在我身上，那就一帆風順了。」

此刻，書面朝下攤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們還是在游泳池邊上，但泳池裡已沒水了，查克和約翰都穿著夾克。頭頂上，柔和的白雲從天空飄過，散漫地嘗試著往一起聚攏，以便聚集到讓雨飄下來。空氣神秘而香甜，春天正從不遠的地方趕來。這是4月16日。

「但是首先，我要在刀刃上塗上毒鼠藥。」他說。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莎拉的丈夫。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留著鉛筆胡，過早地生出了白髮。他競選緬因州議員成功了，滔滔不絕地大談全國選舉的真正意義，訴說和一個無黨派州長一起工作的困難。這期間，丹尼扯著他的褲角，還要喝飲料：「爸爸，再給我一點兒飲料，再給我一點兒飲料！」

在那個寶貴的一星期的最後一個晚上，約翰坐在客房，望著外面的黑夜。春天的夜柔和而又深沉。查克和他現在的女朋友去參加中學舞會了，女孩兒比他以前的那幾個女友都更聰明。她喜歡讀書，查克向約翰透露過，這是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說的悄悄話。

「真的有一隻老虎。」約翰回答說。

「希特勒？談希特勒的什麼？」

「殺死希特勒？」羅傑·查茨沃斯說，呼出了一小股白色的哈氣。他們倆穿著雪靴在達勒姆豪宅后的林中漫步。林中格外靜謐。正是3月初，但今天這裏就像沉睡的1月一樣平靜冷清。

「是的，」努同意說，「在某個地方。但同時，你也越來越瘦了。」

略微陰沉的天空下，查克繼續讀著《無名的裘德》。

「赫伯特的兒子，對嗎？」

「也可能弄得你自己被殺掉。1933年的時候，那些傢伙可不只是唱唱啤酒館里的歌兒那麼簡單。」約翰說。

「看到了。」約翰輕聲回答。

「我不能逃進時光機器里，回到一個美好的改變了的世界嗎？回到美好的1977年？」rｅaｄ•９９ｃsw.ｃoｍ

「不是。」

「我會把這刀扎進那個陰暗、殘暴的謀殺者的心臟，」馬克斯通說，「我會用儘力氣向里扎……扎到它能夠著的最深處……然後我再轉動它。」他慢慢轉動手裡的刀，先順時針轉動，然後又逆時針轉動。他微微一笑，露出嬰兒般光滑的牙齦和一顆翹出來的黃牙。

「是的，對。」

「約翰……」

「不，不是開玩笑。」

「噢，那也沒關係。無論如何我會殺掉他。」

「是戰爭中陣亡的嗎？」

莎拉·赫茲里特跟她丈夫和兒子一起參加了婚禮，她兒子現在已經不再是嬰兒了。莎拉又懷孕了，容光煥發，滿臉幸福和滿足。看著她，一陣痛苦和妒忌突然湧上約翰的心頭，那種感覺好像他猛地受到催淚瓦斯襲擊似的。過了好一會兒，這種感覺才退去，婚禮后的酒會上，約翰走過去和他們攀談。

「這是個捉弄人的問題嗎？」查克問。

「什麼？」這個問題其他人都沒問過。

「不行。我想不行。」

「查爾妮說您的兒子……她的哥哥……」

他們現在正在讀《無名的裘德》，約翰吃驚地發現查克自然且迅速地喜歡上了這本書（經過了前40頁磕磕巴巴、死去活來的艱難閱讀以後）。查克表示晚上他自己會接著往下讀，讀完這本書後，他想讀讀哈代的其他作品。他生平第一次從閱讀中找到了快樂，就像一個在年長於他的女人那裡初次品嘗到性快|感的男孩兒一樣，沉迷在其中。

赫克托·馬克斯通的一隻手從拐杖頭上挪開，伸進他的套裝褲口袋裡，在那裡摸索，那一刻，一切彷彿定格了。最後他的手終於出來了，裏面握著一把骨頭把兒的摺疊小刀，經過這reａｄ•9９ｃsｗ•cｏｍ麼多年，刀把兒已經像舊象牙一樣光滑柔美。另一隻手動起來，儘管有關節炎，卻令人難以置信地敏捷地打開刀刃。刀刃在教堂大廳的燈光下閃著寒光：這把刀在1917年曾隨著一個小夥子前往法國，那小夥子當時已是童子軍預備隊員，打算要阻止德國鬼子殺戮嬰兒和強|奸修女，要向法國人顯示美國人的勇氣，男孩兒們遭到機槍的掃射，男孩兒們患了痢疾和致命的流感，男孩兒們吸進了芥子氣，男孩兒們從貝洛森林走出時彷彿是親眼見過了撒旦，成了形容枯槁的稻草人。結果證明，一切都是徒勞，結果證明，一切都在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著。

「嗯，我也不知道。」約翰慢慢地說，「對，我想他們會抓住你的。」

「確實參加了，」馬克斯通說，興奮起來，「1917年和1918年，在美國遠征軍『黑傑克』潘興將軍麾下服役。我們穿過了沼澤和泥濘，頂著風，還鬧著肚子。在貝洛森林，我的孩子，貝洛森林——現在它只是歷史書上的一個名字了，但我曾經到過那裡——我看到人們死在那裡。吹了風就拉肚子，從戰壕里延伸到所有該死的人員。」

「太好了。」約翰說。

老人坐在角落裡，挨著剩下的結婚蛋糕，因關節炎而扭曲的手握著拐杖。他戴著墨鏡，一邊的眼鏡腿上貼著黑色電工膠布，身邊有兩個空啤酒瓶，還有一個半空著。他仔細打量著約翰。

「我正在寫一篇文章，」約翰說，微醉中感到一陣狡猾，終於把談話引到真正的話題上了，「我希望把它賣給《大西洋》或《哈珀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