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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笑面虎 第十一章 等待·行動

第二部 笑面虎

第十一章 等待·行動

又一顆子彈「嗖」地從他太陽穴邊呼嘯而過。我就像一頭擺在案板上的豬一樣在流血,他想,來吧!快點兒結束吧!
他能聽到穆奇上樓的低沉聲音。他憋著勁兒想些什麼,隨便什麼,但什麼也想不起來。他們就要發現他了,不到一分鐘就會發現,但他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被發現。不管他做什麼,他唯一的機會就要完蛋了。
約翰透過菱形小孔向外看,發現管理員正站在講台後擺弄一個話筒。話筒線蜿蜒地連著一個攜帶型小音響。管理員從講壇下來,把音響搬得離話筒遠了一些,又弄了一下上面的旋鈕,然後回到話筒邊,再次打開話筒。話筒又發出刺耳的一聲,這次比較低,而且很快不響了。約翰兩隻手用力按著前額,前後揉動。
約翰轉過頭,心想一定是警察。警察會要求看他沒裝膠捲的照相機,然後他會要求看他的身份證,然後,一切都完蛋了。
警察抬頭看約翰,他感到心往下一沉。
門開了。
「不能,寶貝兒。」女人說,他們坐到那群男人後面。小男孩兒馬上開始踢前排的長椅,一個男人扭回頭瞟了一眼。
斯蒂爾森雖然塊頭大,但跑得相當快。約翰剛才注意到的那個黑髮年輕女人此刻正在中間通道,手裡抱著她哭叫的兒子,離門口還有一半路,她依然拚命用自己身體護著她兒子。之後斯蒂爾森的舉動讓約翰大吃一驚,差點兒把槍掉到地上。只見他從孩子母親手裡奪過那個小男孩兒,用小男孩兒的身體擋在他身前,在過道上來回扭動。準星裏面不再是格雷格·斯蒂爾森,而是一個扭動的小小的身體,這身體——
人群發出一陣驚訝、歡快的「嗡嗡」聲。隨後有人狂熱地喊道:「格雷格!你好嗎?」
他盡量放慢呼吸速度,但這使他頭痛得更厲害了,眼前也更加模糊。
約翰低頭看公文箱,揉揉眼睛。他的眼前模糊了一下,然後又清晰了。他從他正坐著的木板上感受到了一個影像,一個非常陳舊的畫面;如果它是一張照片的話,它應該是暗褐色的。人們站在這裏,抽著雪茄,談笑風生,等著鎮民大會的開始。那是1920年嗎?還是1902年?有一種幽靈般的東西讓他感到不安。一個人在談論威士忌的價格,同時用一根銀色牙籤挖鼻子,而且——
「沒錯,靠眼睛。」快點兒走吧,孩子,請你趕緊走吧。
他開始組裝步槍。每一次「咔嗒」,回聲都會響一下,神聖的聲響,好像手槍上膛的聲音。
約翰一下子全身癱軟,眼前一片模糊。他們出去喝咖啡時關門的「砰」的一聲才讓他從那種狀態中恢復一點兒。
「這相機什麼牌子的?」
別唱了,約翰想喊,噢,求你別再唱了,我快瘋了,能別唱了嗎?
人們現在慢慢靠過來,但他只能看到腳和腿,看不到臉。這沒有關係。一切都已改變了。
這次一定要射中——

2

「好相機,哥們兒。我是個相機迷。你在《美國佬》雜誌工作多久了?」
他拎起公文箱,繼續前行。唯一的聲音就是鞋踩在雪上的「咯吱」聲。「花崗岩州」儲蓄銀行門上的大溫度計顯示屋外溫度是零下16攝氏度,寒冷的空氣讓人不想動,這感覺是新罕布希爾州的早晨獨有的。路上空空蕩蕩,停著的汽車玻璃上矇著一層霜,黑洞洞的窗戶,窗帘拉著。在約翰看來,這一切莫名其妙地讓人害怕,但同時又感到一種神聖。他壓制住這種感覺。他要乾的並不是什麼神聖的事兒。
他朝角落裡的柴火爐按了一下快門,然後向上望。上面是個陽台。不,不完全是個陽台,更像一個過道,有齊腰高的欄杆和白色寬木板,木板上面鏤刻著很小的菱形和花飾。一個人蹲在欄杆後面,透過那些小玩意兒向外看是非常有可能的。選擇適當時機,他就可以站起來然後——
約翰險些喊出來。那一瞬間他還以為那是一具屍體,像恐怖片中那樣從壁櫥中掉了出來。不過那只是一塊厚紙板,上面寫著:「請在考試前整理好身份證件。」
樓梯頂端,有一條短短的走廊,兩邊有幾扇門。他沿著走廊往前走,走過鎮長辦公室和市鎮管理委員會辦公室,走過稅務辦公室、男洗手間、貧困救助辦公室和女洗手間。
他左邊有個公告牌,約翰舉起沒裝膠捲的照相機對它按了下快門,真是鬼迷心竅,他怎麼就沒花兩分鐘時間買一卷膠捲呢?公告牌上布滿了小鎮的各種瑣碎消息:烤豆晚餐,即將到來的中學比賽,辦狗證的消息,當然,更多的還是有關格雷格的消息。一張卡片上寫著,傑克遜鎮長招聘速記員。約翰研究著這張告示,好像它特別吸引他似的,其實他的腦子正在高速運轉。
就在這時,門又打開了,一個熱情的聲音喊道:「喂!新罕布希爾州傑克遜鎮的人們,大家好!」
約翰把槍頂到肩膀上。它似乎是飄上去的,當它嵌入靠近關節的肩窩時,他感到了「砰」的一聲。他想起小時候和他父親一起射石雞的情景。他們像獵鹿一樣等待了很久,但當他看到石雞時,手卻無法扣動扳機;因為他太緊張了。這是一個秘密,像自|慰一樣見不得人,因此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
斯蒂爾森仍然站在講台邊上,微微蹲伏下身子,向上看著。約翰把槍放下來,瞬時,斯蒂爾森完整地出現在前方視野里。這時一顆手槍子彈劃過他的脖子,打得他向後退了一步,他自己的子彈也射飛了。對面窗戶玻璃「嘩」的一聲碎了,像下了一股玻璃雨。下面傳來尖細的叫喊聲。鮮血噴涌而出,流過他的肩膀和胸口。
大廳的另一邊響起「砰砰」聲,過道欄杆突然在約翰眼前飛濺起來。有東西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一根極小的手指狀東西在他的衣領上彈了一下。對面的3個人都舉著手槍,因為約翰在上面過道,所以他們的射程範read.99csw.com圍是相當清晰的,不過,他們是否會真的顧及那些無辜的人,約翰很懷疑。
應該是這星期。應該是明天。
他的腦袋裡發出一聲聲重擊,就像命運的兩極連在了一起,不停地碰撞。
「呀,警官先生叫我呢,」克勞森說,「再見,夥計。」他急忙跑過去,約翰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是離開的時候了,該趕緊脫身。
焦距是什麼鬼?
穆奇和另一個人走了。旁邊某處那個黑髮女人在哭喊:「躲在一個孩子後面,居然躲在一個孩子後面,我要告訴所有人……」
不能,上帝啊,原諒我吧,我不能。
現在能聽到揉紙的細碎響聲,接著是划火柴的聲音。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一絲硫黃味兒。管理員繼續哼著《紅河谷》,然後突然大聲、跑調地唱起來:「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明亮的眼睛和甜蜜的微笑……」
斯蒂爾森走上講台的台階。他身後沒有人。那3個敞著大衣的人靠在遠處的牆上。
「行了,下來喝咖啡吧。」第三個人說。真不可思議,這就檢查完了。門又關上了。腳步聲退回到走廊,下了樓梯回到一樓大廳。
「這傢伙無所謂,」他聲音刺耳地說,「找到拍照的那個狗雜種。砸碎他的相機。」
身邊的步槍閃著寒光。
這扇門現在鎖住了。
他把它放回原處,轉向通往樓梯的那扇門。
他想,如果他能進入那個走廊,他就能走路了。
他住在傑克遜旅館,這家小旅館地處主街上,很舒適。店面被仔細地裝修過,顯然裝修花了不少錢,但店主當時可能預估這個地段完全可以收回成本,因為這裏新建了傑克遜山滑雪場。但滑雪場關了,而這家別緻的小旅館還在這裏苟延殘喘著。星期六凌晨4點,約翰左手拎著公文箱走出旅店,夜班服務員正對著一杯咖啡打瞌睡。
但不是警察。是那個參加駕駛員考試的年輕人。他大約22歲,長頭髮,眼神友好而真誠,穿著一件皮夾克和一條舊牛仔褲。
他沿著主街向前走,在傑克遜鎮的小郵局前停下來,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幾封信。給他父親的信,給莎拉的信,給薩姆·魏扎克的信,給班納曼的信。他把公文箱放在兩腳之間,打開立在黑磚房前的小小郵筒,稍猶豫了一下后,把它們全都投了進去。這肯定是傑克遜鎮新一天最早的信,他能聽到信在裏面落下的聲音,那聲音給他一種奇怪的終結感。信已經寄出,現在無法回頭了。
他推開門走進去,裏面一個大火爐散發出來讓人昏昏欲睡的熱浪,一個警察坐在桌子後面,穿著一件滑雪衫,敞著拉鏈。他的桌上攤著各種文件,還放有視力檢測儀。
發完后,管理員扣緊上衣,離開了大廳。門「砰」的一聲關上。約翰看看手錶,7點45分。市政廳暖和了一點兒。他坐著等待。頭仍然很痛,但很奇怪,它比之前容易忍受了。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告訴自己,這樣的折磨不會再持續很久了。
如果前門鎖上了怎麼辦,聰明小夥子?
啊,殺了他,幹得好,他歇斯底里地想,再次踏到欄杆邊,上了顆子彈,迅速把槍架到肩膀上。現在斯蒂爾森開始動了。他跑下台階,到了地面,抬頭瞅了約翰一眼。
斯蒂爾森蹲在約翰身邊:「我們認識嗎,小夥子?沒必要撒謊了。這門課你已經上過了。」
「樓梯口的門鎖著,跟平常一樣。我還推了一下呢。」管理員回答道。
一個年輕人走近警察坐的桌子,把檢測單交給警察,警察接過來說:「請看檢查儀裏面,辨認我讓你看的交通標誌和信號。」
下面腳步聲傳來,然後是大廳和入口之間的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約翰全身像僵住一樣動彈不得,只能等待。他的正下方,管理員和另外兩人在交談,但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他的腦袋如同一個不靈活的機械零件一樣在他脖子上轉動,他緊盯著過道,等著桑尼·埃里曼稱為穆奇的那個人出現在過道盡頭。那人厭倦的神情會突然變成震驚和不信,嘴巴會張開:喂,桑尼,這上邊有個人啊!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
「克勞森先生,你現在可以過來了,」警察說,聽上去很不耐煩,「我要跟你過一遍答案。」
約翰說:「我是自由撰稿人,我向他們投稿,有時也給《鄉村雜誌》和《新英格蘭》投稿,知道吧。」
他穿過賈斯珀大街,市政廳就在那裡,潔白、典雅地矗立在那兒,前面是鏟開的閃閃發光的雪堆。
所以他來了,來到這裏,勘查地形,而離他不到30碼遠的地方,一個州警察正在進行駕駛員考試。
「靠眼睛吧,你的意思是。」年輕人微笑著問。
那一刻,也許是他的眼前模糊了,才使他看到——藍色的雪地服開始蔓延,顏色變淺,成為知更鳥蛋的淺藍色,深黃色在延伸、剝離,到最後所有東西都開始融化在那藍色中。
在戰爭年代人們這麼干,他們就會得到獎章,他想。
他輕輕哭起來。這次摸斯蒂爾森就像摸一個空白,沒電的電池,伐倒的樹,空空的房子,光禿禿的書架,準備放蠟燭的空啤酒瓶。
「他是,他就是,你還不知道,老爹?」那第3個人說。約翰想他在特里姆布爾集會上也見過這個人。
約翰低聲說:「認識。」
10點15分了。門以均勻的頻率不停地打開關上。各種年齡、各種職業、不同身份的男男女女擠滿了大廳。空氣里飄蕩著人們「嗡嗡」的談話,瀰漫著一種期待的氣氛。他們到這裏不是來檢驗他們選出的眾議員,而是等待一位心存善意的明星蒞臨他們這個不起眼的社區。約翰知道,大多數「會見參議員」或「會見眾議員」的集會只有那麼幾個屈指可數的鐵杆粉絲參加,會見大廳幾乎是空的。1976年選舉,緬因州的比爾·科恩和他的對手萊頓·庫尼進行辯論時,只吸引了26個人,不包括記者。這類討論會純屬裝點門面,選舉期到來時的自吹自擂而已。大部分集會都是選在一些中型的小會議廳進行。不過,今天還不到10點鐘,市政廳就座無虛席,座位後面還有二三十個站著的群眾。每次門一開,約翰握槍的手就會緊張那麼一下。他到現在了還是沒有把握自己能做到,哪怕有再大的動力。九-九-藏-書
約翰差不多剛好在火爐正上方,從先前的太冷變成現在的太熱。趁著斯蒂爾森的保鏢離開和第一批小鎮居民到達之間的空隙,他脫去了夾克和外面的襯衫。他拿著塊手帕不住擦去臉上的汗,手帕上染上了道道血和汗。他那隻不好的眼睛又不行了,視野不停地變模糊,不停地出現淺紅色。
「那不是咖啡,」桑尼說,「全他媽是黑乎乎的東西。先上樓,要保證沒有人,穆奇。按規矩辦事兒。」
一切似乎像慢鏡頭一樣發生了。
斯蒂爾森走過來,把穆奇推到一邊。
下面的門開了,傳來男人們使勁兒跺掉靴子上雪的「嗵嗵」聲,4個穿著方格圖案羊毛上衣的男人從通道走到前面,在前排就座。其中一人一坐下就立刻開始講一個法國人的笑話。
警察說:「去拍吧,我老婆一直看《美國佬》雜誌,沒意思得能讓人睡著。」
「嗯,我很好!」斯蒂爾森回答道,「你們到底好不好?」
下面,管理員罵道:「一群婊子。」接著他也走了。接下來的20分鐘里,只剩約翰一人。

5

一個年輕女人,大約23歲的樣子,帶著她兒子前來,那孩子看上去約4歲,穿著一套藍色雪地服,點綴有亮黃色斑紋,他問他媽媽能不能對著話筒說話。
「嗨,好啦!」格雷格高聲喊道。他迅速走下過道,邊跟人握手,邊走向講壇。
坐久了,他的腿有點兒痙攣,膝蓋好像啞火的鞭炮一樣噼啪作響。時間彷彿凝固了,雖然人們紛紛轉動腦袋,脖頸抻長,但掌聲依舊雷鳴般地響著;有人尖叫了一聲;有人尖叫,是因為上面過道有個人,手裡正舉著一支步槍,而這個情景他們都在電視上見過,這是一個典型的場景,他們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這一幕以其自己的方式,就像「迪士尼奇妙世界」一樣美國化。一個政客和在高處舉著槍正對著他的男人。
(濾光鏡藍色濾光鏡黃色斑紋老虎的斑紋……)

1

他手捂住嘴,忍住笑。他的頭「砰砰」地抽痛,像個漲滿熱血的西紅柿一樣。眼前的景象在顫動,模糊得厲害。突然他很想擺脫那個用銀色牙籤挖鼻子的男人的影像,不過他可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天哪,如果他忍不住打噴嚏怎麼辦?
熱烈的掌聲迅速轉為讚許的歡呼。
約翰從小孔望著他。斯蒂爾森穿著一件厚重的生牛皮外套,綿羊皮領子,原來那頂堅硬的安全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頂帶著鮮紅色流蘇的羊毛滑雪帽。他在走道開始處停了一下,向出席的三四位記者揮揮手。閃光燈啪啪作響,雷鳴般的掌聲再次爆發,震得房梁都顫抖起來。
他猛地醒來,睡意全無,透過結霜的窗戶望著黑漆漆的窗外,直到天亮。前天他到達傑克遜鎮時不頭痛了,只剩下虛弱的感覺,內心也很平靜。他把手放在大腿上坐著。他沒有想格雷格·斯蒂爾森,他在想過去。他想起他母親把一個創可貼貼在他劃破的膝蓋上。他想起狗撕破了內麗奶奶那可笑的背心裙后擺,他大笑起來,他媽媽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訂婚戒指上的寶石劃破了他的額頭。他想起父親教他怎麼裝魚餌,還說:這不會弄傷蟲子的,約翰……至少我認為不會。他想起7歲時,父親給他一把摺疊小刀作為聖誕節禮物,並且很嚴肅地說:我相信你,約翰。所有回憶洪水般洶湧而至。
他走進寒冷的凌晨,呼出團團白氣,鞋踩在小路上「咯吱咯吱」地響,路兩邊是推開的雪。月亮早已落下,但星星卻還痴痴地密布在黑暗的天空。上帝的珠寶盒,薇拉總是這麼稱呼它。約翰,你在看上帝的珠寶盒呢。
約翰走上台階,試推了下門。門把手很輕鬆地擰開,他走進冰冷的入口,關上門。頭痛又上來了,隨著他的心跳穩健地抽痛。他放下公文箱,用戴著手套的手揉著太陽穴。
約翰現在冒汗了。「實際上,是他們跟我聯繫,」他說,「那是……」
「噼啪」聲響起。火點著了。
他沒有想到市政廳會有警察,他居然為了省事兒都沒給這部做幌子的相機裏面放膠捲。但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今天是星期五,如果一切按預期正常進行的話,斯蒂爾森明天就會到這裏。他會為傑克遜鎮的百姓們答疑解惑,並聆聽他們的建議。到時會有一大批隨從跟著他。兩三個助手,幾個顧問,還有幾個其他人,穿著素色西服套裝和運動衫的年輕人,這些人前不久還穿著牛仔褲,騎著摩托車呢。格雷格·斯蒂爾森還是堅信貼身保鏢的作用。在特里姆布爾集會上,他們有截短的檯球桿。現在他們帶著槍嗎?一個美國眾議員獲准攜帶隱蔽的武器很困難嗎?約翰覺得不困難。他只會有一次好機會,他必須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因此仔細勘查地形是很重要的,看看他是在這裏殺斯蒂爾森呢,還是等在停車場更好,在那兒,車窗搖下,槍放在腿上等著。
約翰認為他見過的那個人說:「算了,桑尼,上面沒有人。我們現在到街角那家餐廳的話,還有時間喝杯咖啡。」
嗯,他會想出辦法的。約翰四處張望,沒人看見他。當然,如果是總統到這裏來參加他眾所周知的鎮民九_九_藏_書大會,那就完全不同了。這地方從頭一天晚上就會封鎖起來,裏面也已經派人把守了。但這隻不過是一位眾議員,是400位眾議員中的一個;不是什麼大人物,還不算是大人物。
又是一聲尖叫。一個老太太捂住嘴,約翰看到她黑帽子的寬邊上零散地綴了一圈人造水果。人們的臉都抬起來看他,像一個個大的白色的「0」。一個個張開的嘴巴,像一個個小的黑色的「0」。穿著雪地服的小男孩兒在用手指點著。他母親在努力地護住他。斯蒂爾森突然出現在準星中,約翰沒有忘記打開步槍的保險栓。對面幾個穿著夾大衣的男人把手伸進上衣,桑尼·埃里曼,綠眼睛閃閃發光,大喊道:「卧倒!格雷格,快卧倒!」
其中的一個女士說:「這個人我覺得可以,他給我簽了3次名了,今天還要讓他簽名,一定要讓他簽。」
他給雷明頓步槍裝了5發子彈。
「在特里姆布爾集會上,是不是?」
他的腦袋裡發出一聲聲重擊,就像命運的兩極連在了一起,不停地碰撞。
約翰突然想到自己每次呼出的白色哈氣。如果管理員抬頭看,會看到他嗎?
隨著響亮的「啪」的一聲,歌聲結束了,管理員用他正常的聲音說:「搞定了,婊子。」
他再次走出約翰的視線。撕紙和麻繩斷裂的聲音傳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吹著口哨,懷裡抱著一大摞小冊子,沿著長凳分發。
「肖恩,別亂踢。」她說。
(而且兩年前他毒死了他妻子。)
他回過頭,看到了很久以前他走出來的那條走廊,他從那條走廊出來,進入這個明亮的胎盤地帶。只是那時他母親還活著,他父親也在那裡,他們叫著他的名字,直到他衝破出來,到了他們身邊。現在完全是回去的時候了。對的,沒錯,現在該回去了。
穆奇朝著通往大廳後面短過道的欄杆走來,但聽見腳步聲只響了兩下就停住了。「怎樣,桑尼?行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好些了,用手打開公文箱上的鎖。鎖「咔嗒」一聲開了,像他的腳步聲一樣也帶來了一聲迴音,只是這次的聲音像手槍上膛的聲音一樣。
他張開嘴要喊,但出來的卻是一大口鮮血。他躺在撞碎的長椅碎片上,心想:完了。我放棄了,弄砸了。
「搞定了,你個渾蛋。」管理員在約翰正下方說,然後「砰」的一聲,爐門再一次被關上。約翰兩手按住嘴巴,就像蒙上膠布一樣,突然間他有一種想自殺的興緻。他想象自己從過道地板上站起來,簡直是蒼白、瘦削、名副其實的一個鬼。他想象著自己張開像翅膀一樣的雙臂,手指就像爪子,然後用空洞的聲音向下喊道:「搞定你了,你個渾蛋。」
他飄向那個鍍著黑鉻的走廊,不知道那盡頭有沒有什麼東西,安心等著讓時間來告訴他吧。悅耳的「嗡嗡」聲消失了,模糊的亮光消失了,但他還是他——約翰·史密斯——完好無損。
約翰舔舔嘴唇,握緊步槍,他上下打量窄窄的過道,右邊是一堵白牆,左邊通往那些辦公室,任何一邊都沒什麼區別。只要他動彈,他們就會聽見。這個空曠的市政廳像個天然的擴音器。他成了一隻困獸。
斯蒂爾森猛地站起來,約翰用盡全身的最後一絲力氣,伸手抓住他的腳踝。這隻有一秒鐘,斯蒂爾森一下子就掙脫了。但這已經夠長了。
幾雙手狠狠地抓住他。他們把他翻過來。埃里曼、穆奇和那另一個人,都在。埃里曼曾經把他翻過來一次。
「卧倒!卧倒,格雷格!」
「是。」桑尼說,從斯蒂爾森身邊走開。
他彎下腰,藉助從窗戶滲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看清了鎖。這是一個彈簧鎖,他想他可以用一個晾衣架打開它。他從衣櫥中找到一個衣架,然後把衣架的細長部分塞進門扇和門框之間的縫隙里,再往下探到鎖上,開始摸索。頭在劇烈抽痛。最後衣鉤掛住了鎖,他聽到螺栓「叭」的一聲彈回去了。他推開門,拎起公文箱走進去,手裡仍然拿著那個衣架。他把門關好鎖上,踏著窄窄的樓梯拾級而上,樓梯在他的踩踏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停車標誌,」他後面的年輕人說,「下一個是避讓標誌……下一個是交通信息標誌……禁止右拐,禁止左拐,像那個……」
這時,兩顆子彈擊中了約翰,一顆擊中胸口,打得他撞到牆上,又從牆上彈回來,另一顆擊中他上腹部左側,打得他在欄杆內轉了個圈兒。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的槍掉了。它掉落在過道的地板上,子彈近距離直射進牆裡。他的大腿上部撞到欄杆上,一頭栽下去。市政廳在他眼前打了兩個轉,他「啪」的一聲摔在兩個長椅上,摔斷了脊背和雙腿。

3

機會就在眼前,毫無懸念,這個落後偏僻的禮拜堂里發生的事兒,意外地和地球上每個人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
格雷格·斯蒂爾森轉向他,粗脖子抻長,脖子上的肉皺起來。他滑雪帽上紅色的蓬鬆部分上下擺動。
約翰在市政廳入口處稍加停頓。他左邊是衣帽間,右邊是一扇關著的門。他推推門,發現沒鎖。一段狹窄的樓梯向上通到陰暗處。當然,實際的辦公場所就在上面,走廊也在上面。
約翰聳聳肩:「我主要靠耳朵。」
西部正義,他無緣無故地想到。這是陪審團判定克勞汀·朗格特射死她的情人有罪時,檢察官說的話。她看穿了什麼是西部正義。九-九-藏-書
約翰默默感謝門上的彈簧鎖。
「讓她閉嘴,桑尼。」斯蒂爾森說。
他又「拍」了兩三張照片,以免匆忙中露出破綻,但他都不知道自己透過觀景窗拍了些什麼,隨後他離開了。
上午9點30分左右,傑克遜鎮的人們開始陸續走進市政廳。最先進來的是3個年長的女士,她們身穿正式的黑禮服,喜鵲般地嘰嘰喳喳聊著天。約翰看到她們挑選火爐附近的座位就座(從他這個方位幾乎看不到她們),拿起放在座位上的宣傳冊。冊子里好像全是格雷格·斯蒂爾森的照片。
「你那焦距是多少?」
年輕人往檢查儀里瞄。警察在年輕人的檢測單上寫結果。約翰沿著傑克遜市政廳中間的走道往前走,拍了一張前面講台的照片。
門口的「瓶頸」被打破了,人們開始向外擁去。一股煙從對面的一支手槍那兒升起,「砰」的一聲響,剛才那根看不見的彈衣領的手指在約翰腦袋的一邊劃出一道火線。沒關係。只要殺了斯蒂爾森,什麼都沒關係。他的槍再次向下瞄去。
約翰再頂上一顆子彈,再次開火。這次子彈把講台上那塊滿是灰塵的地毯打穿了一個洞。
他盤腿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深呼吸了幾次,想著壓制住頭痛。柴火爐里沒有火,他感到寒意不斷籠罩住他,進而滲入骨髓。有一種被裹屍布纏繞的感覺。
我做到了。不知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我做到了。
(在濾光鏡后,沒錯,他躲在濾光鏡后,但這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安全了?我已經夠不著他了?什麼意思?)
「你自己檢查一下吧。」管理員說。
走廊盡頭是一扇沒有標記的門。門沒有鎖,他走進去,就是會議廳後面上方的過道,會議廳在下面展現開來,罩在深淺斑駁的陰影中。他關上門,空曠的大廳里傳來輕微的迴音,他顫抖了一下。他沿著後部過道走到右面,然後再向左轉,腳步聲帶來陣陣迴音。現在他沿著大廳的右首一側走,高出地面大約25英尺。他在火爐上方的位置停下,這個位置正對著講壇,斯蒂爾森5個半小時后將會站在那裡。
約翰走上木台階,上面的雪被撒了鹽后,已經清掃乾淨。他穿過一道對開門,走進前廳,那裡貼滿了選票樣本以及通知,說一場鎮民特別大會將於2月3日在傑克遜鎮舉行。另有一張通告,說格雷格·斯蒂爾森即將來訪,並附有一張他本人的照片,頭上歪戴著安全帽,咧著嘴得意地笑著,好像在說:「看我們對付他們的手段多英明,是吧朋友們?」在通往會議廳的綠色門右邊一點兒,出現了一塊讓約翰沒有料到的標牌,他默默沉思了幾秒鐘,白色的哈氣從他嘴裏呼出。這塊牌子放在木架子上,上面寫著:「今日駕駛員考試,請準備好證件。」
約翰的腦袋憤怒地漲起來,像個氣囊一樣擴張著。一切都開始消退了。唯一的亮光都集中在槍的準星周圍,準星現在正對著那件藍色雪地服的胸口。
突然「吱呀」一聲,衣帽間的門非常緩慢開了,一個白色的東西從陰影中向他罩下來。
「應該檢查一下。」埃里曼說。
「別不高興,大叔。」其中一人回應道,他們走到大廳的前面。其中一人打開擴音器,又關上,露出滿意的樣子。
「尼康。」約翰說。
是的,他想贏。但當斯蒂爾森把輪盤轉起來時,他看到外圈全變成綠色的了,每個數字都是「00」,每個數字都是莊家號。
「沒有全國性的雜誌,比如《人物》或《生活》?」
「刻板?」警察疑惑地重複道,然後不再糾纏這一話題,「下一個。」
5分鐘過去了,10分鐘過去了。約翰開始想斯蒂爾森是不是有事兒耽擱了,或者他壓根兒就不來了。一種解脫感悄然湧上心頭。
9點鐘,門又「砰」的一聲迅速打開,把他從迷糊中驚醒,手緊抓了一下步槍。他眼睛湊到菱形孔前看。這次來了4個人。一個是管理員,他的大衣領翻起來豎在脖子後面。另3個人西裝外面套著薄大衣。約翰感覺心跳加速,其中一人是桑尼·埃里曼,他的頭髮剪短了,梳得很整齊,但那綠瑩瑩的眼睛絲毫未變。
一切都已改變了。
昨晚他基本沒有睡著,半夜后才迷糊了一會兒。他做夢了,夢見又回到了1970年。那是嘉年華時刻。他和莎拉站在幸運大輪盤前,感受著那種瘋狂而又巨大的力量。鼻腔里聞到的是橡膠燃燒的味道。
「我聽說那是擺拍的。」約翰說。
那位母親尖叫起來;約翰以前在什麼地方聽到過。「湯米!把他還給我!湯米!把他還給我,你這個狗雜種!」
是管理員。約翰把一隻眼睛湊近欄杆上的菱形小孔,看到一個粗壯的男人,裹在厚厚的海軍呢子短大衣里,懷裡抱著滿滿一抱柴火,從中間過道上走來,嘴裏哼唱著《紅河谷》。他「咚」的一聲把懷裡的柴火扔進柴火箱,在約翰下面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約翰聽到火爐門打開的輕微「吱呀」聲。
斯蒂爾森推開女人,向後面門口退去,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好像老奸巨猾的海盜。他緊緊抓住扭動的小男孩的脖子和襠部。
「我也對自由撰稿人很感興趣,」年輕人咧嘴一笑,「我的夢想是有一天拍一張像美軍士兵在硫黃島升國旗那樣的照片九九藏書。」
特里姆布爾集會上格雷格·斯蒂爾森給他的感覺,突然再次以一種無比確定和可怕的清晰形式席捲過來。在他疼痛的、飽受煎熬的腦袋裡,彷彿聽到了一種沉悶的聲音,感覺和聲音在那一刻轟然相撞。這,也許就是,命運的聲音。此刻的機會唾手可得,刻不容緩,不能讓斯蒂爾森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了。現在的機會太好了,沒有理由讓他逃脫,沒有理由兩手抱頭坐在這裏,等著人群散去,等著管理員回來拆掉音響系統,掃掉垃圾,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說還有下個星期、下個鎮了。
聲音戛然而止。
深藍色的雪地服,上面帶著亮黃色條紋。
約翰打了個冷戰。不管這個影像是什麼,它都無關緊要了。那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像。
3個老婦人中的一個抓住穆奇的手臂。她嗚咽著,在請求著什麼。他甩開了她,雙手緊握著手槍。大廳里此刻到處瀰漫著火藥味兒。從約翰站起身到現在大約過了20秒鐘。
「搞得他好像是個暴君似的。」管理員嘟囔道。
等待。
進走廊吧,他想。好了。
關於格雷格·斯蒂爾森的話題她們就聊到這裏,接下來她們討論起即將在衛理公會教堂舉行的「星期日老人之家」活動。
「你到樓上看過了嗎?」埃里曼問管理員,約翰瞬間渾身冰涼。
「有什麼事兒嗎,先生?」
這是什麼意思?約翰尖叫道,但沒發出聲來。
約翰微微一笑:「新英格蘭建築有一種……刻板的傾向。」
「喂,我想看他輸。」他身後一個聲音輕輕說道。他轉過身,看到的是弗蘭克·多德,穿著黑塑料雨衣,他的喉嚨從左耳邊豁開到右耳邊,血淋淋的像一張咧開的嘴,他眼睛里放射著可怕的、快活的光芒。約翰嚇壞了,把頭轉向小攤,而攤主卻是格雷格·斯蒂爾森,正沖他意味深長地咧著嘴笑,黃色安全帽歪戴在他的腦殼上。「嘿——嘿——嘿,」斯蒂爾森吆喝著,聲音低沉、洪亮而又兇險,「想押哪兒就押哪兒啊,小夥子。你呢,想贏嗎?」
約翰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說:「嗯,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四處看看,《美國佬》雜誌社派我來的。我們要拍緬因州、新罕布希爾州和佛蒙特州的市政廳建築,需要拍很多照片,知道吧。」
那個穿皮夾克、叫克勞森的年輕人早已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他顯然在筆試部分被卡住沒有通過,正在激烈地跟警察爭辯,而警察只是搖頭。
他把槍橫放在腿上。
管理員用拇指敲敲話筒,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聽上去就像拳頭擊打在棺材蓋上一樣。他的歌聲這時仍然不在調上,但被放大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巨人的吼聲如大頭棒般捶打著約翰的頭:「他們說你要離開家鄉……」
當然了,如果傑克遜鎮看上去不大可能或沒機會的話,他可以等到下個星期,斯蒂爾森會在阿普森鎮做同樣的事兒。或下下星期,在特里姆布爾。或再下星期。或不了了之。
7點剛過他就徹底醒了。下面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他咬住舌頭才沒喊出:誰在那兒?

4

「哦,婊子。」管理員像是在和人說話的口氣。
管理員怒笑了一聲,道:「我就不懂你們這些人。你們覺得會有啥?劇院幽靈?」
黎明姍姍而來。約翰打了一會兒盹兒,他身上太冷了,冷得不能完全睡著,空洞籠統的夢也總是纏繞其間。
「都準備好了?」他問。
約翰站起了身。
約翰·史密斯猛地意識到,一旦錯過了現在,就永遠再沒有機會了。
人群開始騷動,像受驚的牲畜一樣。他們全部向中間通道擁去。站在後面的人很輕鬆地就逃了出去,但隨即,人們就擁堵在對開門的門口處,咒罵著,尖叫著。
「看著就跟庫房一樣。」穆奇回答道。下面大笑一聲。
有暖色的光在下面閃了一下,約翰隱約意識到那是閃光燈。
褪色,消失。他周圍的腳和腿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他聽到他們興奮的揣測聲,但聽不清在說什麼,只能聽到說話的聲音,甚至那些也在散去,逐漸模糊,成為一片高亢、悅耳的「嗡嗡」聲。
又是突然一下子,一陣響亮顫動的刺耳響聲響徹大廳,像一根尖細的銀釘子一樣鑽進約翰的耳朵,震得他的頭都顫抖起來。他張開嘴要喊——
門打開又關上,聲音漸次向這邊移動過來,也越來越清晰。一顆汗珠從約翰前額滾下,落到他牛仔褲褲腿上。過來時的每扇門他都記得。穆奇已經檢查過鎮長辦公室、市鎮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稅務辦公室,他打開男洗手間,然後打開貧困救助辦公室,再打開女洗手間。下一扇門就是通往過道的這個門了。
「沒什麼問題吧?」
約翰點點頭。

6

開槍吧,你必須開槍了,他要逃掉了。
約翰的嘴巴張開。對啊,這就是斯蒂爾森。那隻老虎。但他現在躲在濾光鏡後面。
「也許,也許是。但那是經典照片啊。或者來個首張飛碟出現並且著陸的照片!我肯定會非常喜歡那照片的。對了,我拍了一系列的這附近的東西。你在《美國佬》跟誰聯繫?」
但斯蒂爾森還在盯著樓上過道,有一剎那,他們四目交匯了,一種無法描述的心有靈犀,斯蒂爾森只在約翰開槍的那一瞬躲閃了一下。槍聲非常響亮,響徹了整個大廳,子彈差不多打飛了講台的一個角,剝去了外層,暴露出裏面白森森的木頭。碎片飛濺。一塊碎片擊中了話筒,發出一聲巨大哀號一樣的迴音,然後變成一陣「嗡嗡」的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