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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魯利亞的小修女 六

伊魯利亞的小修女

羅蘭驚醒過來,回到拂曉的光明和鼠尾草溫柔浪漫的香味中。在迷迷糊糊還沒全醒時他已拔出兩把槍站了起來。
從她們頭上傳來一陣咆哮。咆哮之後是一串狂吠,瑪麗向左轉,在咆哮之物跳離岩石之前,羅蘭清楚地看到瑪麗臉上的震驚和迷惑。
他看著她,抬起一隻手(感到很沉)輕觸那縷橫過她前額的捲髮。
羅蘭低頭看見槍已在手上,不記得什麼時候拔|出|來的。
如果你愛我,那麼就愛吧,她這麼說,他這麼做。
沒人應,只有蟲子在應答,因為它們的叫聲突然停了下來。
羅蘭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動,他環顧四周發現科奎娜站在那裡。她在他打盹時潛入,躲在他右邊的床下偷窺。
「別看了。」傑娜說著扶羅蘭站起來。他這一生中頭一回感覺能站起來是這麼開心。「來,我們要快點,她會驚動其他人的。我把你的靴子和衣服放在從這裏出去的路邊,能拿的我都拿了。你怎麼樣,夠強壯嗎?」
蟲子的叫聲變得高而尖,像傑娜的鈴聲一樣可怕。此刻一點也不悅耳。科奎娜雙手抖著向傑娜的脖子伸去。傑娜並沒退縮,甚至眼都不眨。
當那黑影把她撲倒時,她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那聲音就像黑鈴的聲音一樣穿過羅蘭的腦袋,他喘著氣掙扎著站起來。那黑影前爪抓住她頭的兩側,后爪扎入裹屍布綉著玫瑰的地方。
「他的姘頭!」路易絲說。
「我不知道,羅蘭。」傑娜說。但他認為她已經知道了。她母親曾把她帶回去,現在沒有人會再帶她回去。她曾和其他修女一起吃人,已經入了那些修女的道了。命運是輪盤,也是一張沒人能逃脫的網。
羅蘭記得約翰·諾曼說過男人必須吃女人也必須吃。他點點頭。
羅蘭邊走邊把槍插回槍套里。
看見那鏈牌在她手上,他說不出有多高興,這說明她不像其他修女。
「你從哪裡弄來的?」她問,「是——」
「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當他們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面芬芳的鼠尾草草地上時,羅蘭估計他們可能最多走了不到13公里的路。可能更少,也許只有8公里。是他的步子慢下來了,或者說湯里殘餘的藥性起了作用。顯然沒有藥物的幫助他走不了更多路,他就向她要一根草藥,她拒絕了,說草藥加上突然過量的運動會造成心臟破裂。
「來自你的仰慕者,吉米,」她說,「她對你真好!百合意味著『別忘記承諾』。她對你承諾了什麼?吉米,約翰的哥哥?」
鈴聲響起,特別尖銳,像厄運來臨般可怕。他知道那是黑鈴,但調子卻很悅耳。在鈴聲中,塔的黑窗里發出駭人的紅光——像毒玫瑰那種紅。一聲尖叫在夜裡響起。
「別在意那些,我們現在要擔心的是瑪麗,沒看見她我就高興。」
別問我,羅蘭,這麼做,我已斷了後路。
十字架狗現身
「不,你們根本不知道,而且,我不在乎。」傑娜說,她轉過半個身子,一手已伸出破舊的帳房外。帳篷在月色下變成草綠色,頂上正畫著一個紅色的舊十字架。羅蘭想知道這些修女帶著這帳篷走過了多少村鎮,這個帳篷外面看起來這麼小這麼普通,而在裏面卻又大又昏暗,她們多少年走過了多少小村鎮。
「制伏不了那隻。」羅蘭發現自己正在想鄰床的男孩。諾曼不知道那鏈牌為什麼會讓修女不敢靠近,不知是因為它是金的還是它被賦予神力。現在羅蘭知道了。「那是只狗,一隻普通的狗。在綠妖打昏我之前,我在鎮廣場上見過它。我想其他能跑的野獸都跑了,但那隻沒有。它一點都不怕伊魯利亞的小修女,不知怎麼地,它知道自己不怕。它胸前帶著耶穌教的標記,在白毛之中有一撮十字形的黑毛,我認為那是天生的。總之它咬死了她,我知道它在四周潛伏著,我有兩三次聽到它的叫聲。」
它們開始叫了,羅蘭聽起來好像在叫他的名字。
「阻止如此浪九*九*藏*書漫的私奔真是一件令人感傷的事情,但我必須阻止。」
「你不會這麼乾的!」米歇拉低聲而恐懼地說。
「好。」
「你願意像男人親女人一樣親我的唇嗎?」
傑娜仍舉著帶套的槍,沒有開火反而搖著頭,就像那天羅蘭叫她拉下頭巾想看她的頭髮一樣。那鈴聲急急地響起,像一支大釘子插入他的腦袋裡。
「讓開,不然讓它們上你們的身。」傑娜說。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動靜,隨後許多黑色的蟲子從四處急急忙忙地爬過來,聚集到裸|露的土地上。羅蘭想到從車夫的床上爬下來的那些蟲子,他後退一步,站著觀察。蟲子也停在原地。
羅蘭又搖了搖鈴。
「隨你說去,讓開!」
塔姆拉笑得前俯後仰,她前額的鈴鐺丁丁地響。她幸災樂禍地拍著巴掌,「真是個甜蜜的愛情故事,真是啊。」她笑著注視著羅蘭,「不幸的是這樣的諾言永遠不會實現,你再也見不到她了,英俊的人。」她接過碗,直起腰說,「大姐已經決定了。你為什麼不把這醜陋的鏈牌拿掉?」
陽光在病房的白色絲綢天花板上移動,最後,似乎總在床邊徘徊的夜幕開始升起。長長的病房西牆塗上了紅色和橙紅的落日餘暉。
這樣無意義而神秘的問題被提出時,吉里德的羅蘭能做出的、願意做出的回答是:「命運的安排,走吧,在天亮前我們遠遠地離開這地方。」
「你弟弟的都拿掉了,看!」她指著地上。羅蘭看見那金鏈牌落在遠處的走道上——還在拉爾法扔的地方。
其他人也同時走近他們。
總之,她認為羅蘭想向她開槍,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來了。她的眼神在說你所有的家當就是槍,沒了槍,你也就回到在帳篷里的狀態,在那裡我們把你捆在吊索上,等待你成為我們的美餐。
這是羅蘭生命中最長的一天,他打著盹,但一直沒有熟睡。草藥正發揮作用,他開始相信在傑娜的幫助下,有可能從這裏逃出去。他還惦記著槍——也許傑娜也能幫他。
如果羅蘭計劃從吊索上逃跑,那就太欠考慮了,但他欠考慮時總能做到最好。此時他的雙臂已擺脫吊索,左腿也是,可右腳踝被纏住了,他肩膀落在床上,但右腳吊在空中。
如果有詛咒,就讓它詛咒吧,這是我的選擇,不是她們的,她曾這麼說過。
「你還好嗎?」他們坐下來休息時羅蘭問她。弦月已西沉,可至少還要三個小時才是黎明,他們沉浸於鼠尾草的芬芳中。羅蘭在這之後認定那就是浪漫的氣味。他感受到那氣味在他身下形成一道魔毯,這魔毯很快就把他浮起來飄入夢鄉。
她替他拿回的袋子里有煙絲。他搓了一根捲煙,盤著腿抽了起來。他一直抽到剩下一點煙蒂,看著傑娜的衣服好一會兒,想到她堅毅的目光,想起她手指上的燙痕,可她仍把它撿起來,不怕燙傷,因為她知道他要。羅蘭把兩條項鏈都掛在了脖子上。
孤寂。
羅蘭坐下來用手矇著臉,認為自己也許會哭泣,但悲傷一晃而過。當他重新抬頭時,他的眼睛像他最終要去的沙漠一樣干,他仍要追尋黑袍人沃爾特的蹤跡。
鈴鐺從他顫抖的手中掉了下來,它落到地上響了一聲。大堆蟲子向四周散開。他想讓它們回來,再搖鈴可能就會讓它們聚在一起,但有什麼用?最後怎麼辦?
在瑪麗鬆弛的前額皮膚上,鈴鐺丁丁作響但不是黑鈴,羅蘭想,它在傑娜那裡。
而後一道藍光閃現(不是在空中,他後來想起那藍光是在腦中,當瑪麗施展她的魔力時一道閃電似的光射進來)。
羅蘭抓住傑娜,她正獃獃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瑪麗。
「有本事就過來吧!」傑娜用顫抖的聲音說,繼續搖著頭,黑鈴憤怒地響著。
他拔出槍。
「快,我引來了它們,但和它們呆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他回頭看見一堆東西在地板上翻騰著,那是科奎娜。看見她,羅蘭突然想:糟糕!
她用低沉嘶啞的read.99csw.com聲音吼著。
「他認為他生病的部分原因就是這個,就把它扔了。如果你聰明也應這麼做。」
「真美妙!」
傑娜夜裡出現
「謝謝,謝謝親愛的,被親的感覺如此美妙,再多的傷痛都值得。現在」羅蘭見她哭了。
她抬手要把頭髮塞進去,但在塞之前羅蘭握著她的手指,「真美,」他說,「像夜一樣黑,永遠是那麼美。」
「因為他吻了我燙傷的手指,我以前從沒被吻過,讓我很感動。」
清脆的鈴聲在蟲堆里泛起微波,它們開始聚在一起,擺成一個形狀。它們猶豫著,好像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散開,又聚在一起。在被風吹落的淡紫色鼠尾草絨毛之間的白色沙地上,蟲子最終擺成一個大而彎的弧線。
黑鈴,她們的精氣所在。
「開槍,傑娜,開槍!」
「把槍拿開。」傑娜告訴他。她看他時,他已經把槍收起來了。
「我忘了約翰·諾曼的鏈牌!」一種悔恨的哀傷——幾乎是哀痛的心情,像一陣風吹過他。
「不,」科奎娜喃喃地說,「你不能!」
「好吧。」她無精打采地說著走開了,只剩羅蘭獨自在這個在漸漸變暗的夜色中,還有發著白光的空床。
沒有鈴聲只有蟲鳴聲,是蟲子醫生。他們在鼠尾草里叫著,聽起來有點像蟋蟀,但一點都不悅耳。
「可怕的人。」米歇拉說。
羅蘭並沒開槍,而是把槍插回槍套,伸手向她撲去。瑪麗驚訝地尖叫起來,但叫聲很短。因為羅蘭鉗住了她的喉嚨,在叫聲沒完全發出之前把它扼住了。
羅蘭重申:「我不想。」
「不!」路易絲低沉地說,「你瘋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瑪麗從陰影中現身。她純白的修女服上綉著一朵玫瑰,像真的一樣,其實那是裹屍布,包在這污穢的布里的是布滿皺紋的乾癟的臉,臉上兩個黑洞洞的眼睛盯著他。那眼睛像爛棗一般,嘴巴咧著在笑,四顆大門牙閃著寒光。
「嗚——!」
他靠回憶過去打發時光——回憶吉里德,回憶老朋友,回憶起他在懷德大陸遊樂場里猜中的謎語,最後卻被別人拿走了獎品,不過他還有機會。他還想起他的父母,想起阿貝爾·凡內一輩子拖著殘廢的腿行善,想起埃德雷德·瓊納斯一輩子拖著殘廢的腿作惡,直到被羅蘭幹掉。
然而還沒高興多久,這個想法好像就要打消了。她說,「拿著,羅蘭,我不能再拿著了。」當他接過來時,清楚地看到她手指上的燙痕。
他夢見那隻十字架狗,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吠著,他跟過去,想看看什麼東西讓它躁動不安。走了一段路來到平原的邊緣上,看見黑暗塔聳立在那裡,黑暗塔的石頭上煙霧繚繞,一個個可怕的窗口隨著旋梯往上排,塔背後是一輪暗紅而的落日,那狗看見黑暗塔就停下來開始咆哮。
她想走得更快,但羅蘭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轉過身。他仍能聽得到蟲子的鳴叫,但很小聲。他們正遠離修女們的帳篷,也遠離了伊魯利亞。如果羅蘭頭腦中的方向感還在,他認為那村鎮——村鎮的空殼,在他身後的方向。
「你會被詛咒的。」塔姆拉罵道。
她們驚恐地喘著氣,像冷風吹過枯死的樹林。傑娜做的事已遠遠超出了她們的想像。
他費勁地坐起來,疲憊像一隻溫柔的手拖住他的身體。他親吻那縷捲髮,她閉上眼睛輕嘆一聲。羅蘭感覺到她在顫抖。她前額的皮膚很凉,那縷彎曲而任性的頭髮像絲一樣柔滑。
「走開,否則我把啃螳引到你身上。」
那些蟲子爬過走道的方式還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它們鋪滿整個床的架勢,走道兩側的床一個個地變黑,像一盞盞長方形的燈發出模糊的光。
他們只經過三排床就到了房間的垂簾,這是個帳篷,不是大亭子,絲綢樣的牆和天花板是水磨帆布,薄得能透過弦月的光。所有的床都不是真正的床,是兩排破舊的摺疊床。
他看見傑九_九_藏_書娜飛快地拾起兩根草藥——在他掙脫吊索時,草藥散落在床頭。接著他們迅速穿過走道,離開那些蟲子和科奎娜,科奎娜的哀號聲慢慢地小了下去。
羅蘭折騰著想脫去右腿的吊索但弄不掉。吊索纏得很牢,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綁上去的,像一個索套。
「歡迎你,加入我的旅途,有你」陪伴,旅途一定會平安。
「除非子彈被賦予神力或浸過某些教派的聖液——血、水或精|液,否則它傷不了我,槍手。因為我比你們凡人空靈得多。」
他靠這樣來消磨時光,每過大約一個小時,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根草藥咬一點吃下去。此時當藥性滲入體內時他的肌肉不會抖得那麼厲害。草藥的藥性不再和湯里的藥性衝突得那麼厲害。羅蘭想草藥勝利了。
她們讓開了,羅蘭經過她們時,她們也後退,但她們更怕傑娜。
他的手從她的脖子上彈開,同時他昏眩的眼睛看到她灰色的肉中濕漉漉的掐痕——他雙手的印痕,而後他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背部砸在碎石上,腦袋撞到一塊突起的岩石上,腦中又冒出一道閃電。
「哈,我已經讓它們上了科奎娜的身,現在她已經成它們的葯了。」
她們目瞪口呆,偽笑在震驚中消失了。
她又羞又怕地看著他,但敢和他的目光對視,「我陪你一起去天涯海角,只要我能去,或是你願意。」
「快!」他吼道,「在它還沒決定咬你之前,快走。」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如果有詛咒,就讓它詛咒我這樣的選擇吧,和她們沒關係,我媽媽把我送回她們身邊是好意,但她錯了。」
「美人,為什麼哭泣?」路易絲說。
「嗚嗚,看,她哭了!」塔姆拉。
他拉起她的手,親吻每個燙痕。
但此時他太疲憊了無法再去想這樣的事反正想了也沒用。
她默默地拉下頭巾,他注視了她片刻,傑娜也深深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從未離開羅蘭的眼睛。他的手撫過她的頭髮,感到頭髮光滑而濃密(他認為像雨,像密密麻麻的雨簾),接著抱住她的肩膀,親吻了她的臉頰。
「另外,」她說,他們背靠在那小小的隱蔽處的圍沿上,「她們沒有跟來。剩下的米歇拉、路易絲、塔姆拉會打包行李去其他地方,她們知道什麼時候該離開,這就是為什麼那些修女能活那麼長,就如我一樣。我們在某一方面比較強,但在很多方面比較弱。瑪麗忘記了這一點,我想是她的自負毀了她。」
「傑娜?」
「告訴我是什麼意思?」
此時科奎娜的尖叫聲已經由恐懼轉成痛苦了。蟲子找到了她。
羅蘭想都不想(假裝和理性的思考都不是他的強項),彎腰拾起頭巾,抖了抖,黑鈴在響。
他對詛咒有了點了解,他知道教訓遠未結束,才剛開始。
科奎娜尖叫起來,開始搖頭,搖響她自己的鈴鐺。但她的鈴聲和黑鈴的聲音比起來顯得單薄而毫無意義。
「也許沒有意思,別問我了羅蘭,有什麼好問的?我這麼做已經斷了後路,我不能回去了。就算能我也不回去。」她低著頭,咬著嘴唇。當她抬起頭時已淚流滿面,「我曾和她們一起吃。很多次都不得不吃,就像你不得不喝她們那討厭的湯一樣,不管你是否知道裏面有什麼。」
浪漫的鼠尾草
「接下來他將插入她的體內!會更美妙!」
「嗚嗚是槍手。」路易絲叫道。
科奎娜迅速轉身,傑娜正向他們走來。她沒有穿修女的服裝,但頭上仍圍著頭巾,戴著鈴鐺,頭巾的褶邊搭在她穿的方格襯衫的肩膀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褲和一雙舊的沙漠靴,手上拿著一包東西。太暗了,羅蘭看不清是什麼,但他想——「你,」科奎娜帶著無比的痛恨說,「我告訴大姐你就——」
這天晚上是塔姆拉給羅蘭送晚餐,是湯和夾肉麵包。她還放了一隻沙漠百合在他手上。她放的時候還衝他笑。她的雙頰點綴著紅潤的顏色。她們所有的人今天都化了裝,像吸https://read•99csw•com滿血快漲開的水蛭一樣。
他們繞過莊園,月光照在碎石堆上,羅蘭看見在陡坡的坡腳上有個小而黑的凹處,他猜那就是瑪麗所說的思過室。「被詛咒,她們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她們肆意地嘲笑羅蘭和傑娜,至少不怕他的槍。
「像以前那樣把頭巾拉下去。」他說。
「不過如此而已,英俊的人,」她瞪著黑洞洞的眼睛嘲笑他,沖他做鬼臉,「你掐不死我,我等下再慢慢收拾你,把你碎屍萬段解我心頭之恨。我首先要對付這失信的女孩,另外,我還要扯掉她那該死的鈴。」
「還脫了修女服!」米歇拉說,「也許她違背了誓言。」
那些蟲子擁擠著,像一朵烏雲閃現在白色的粉狀土地上。
「我不認為它丑。」
然而她還是來見他最後一次,把她的意志通過上千個變動的部分表示出來,當一個整體沒有凝聚在一起時,各個部分應該沒有思考的能力吧?她仍在用某種方式思索,要讓各部分形成那形狀,得花多大的力氣啊?
這一天他第一次徹底放鬆了,打著盹。當羅蘭醒來時天已全黑了。那些蟲子正在異常激烈地叫著。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根草藥正要咬時,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大姐說得對,你一直藏著秘密。」
觸到她的肉,羅蘭頓感噁心,她的肉似乎是活動而鬆軟的,似乎想從他指縫中爬出來,羅蘭覺得那肉像液體一樣流動,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他仍用力掐下去決定讓她窒息而死。
傑娜抬起手,他看見自己猜對了:她拿著自己的左輪手槍和槍套。
她不僅把羅蘭的靴子和衣服藏在山脊上,而且把他的兩個較小的旅行袋也放在了那裡。當她正抱歉地說沒把他的便攜床和大旅行袋拿來(她說,她打算拿,但太重了),羅蘭用指頭壓住她的唇不讓她說下去。他認為能逃出來已是奇迹了。此外(他沒有說,但也許她應該知道),對他來講槍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槍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他父親那個時代是屬於亞瑟·埃爾德的,那時夢想與惡龍四處橫行。
「謝謝你!」羅蘭不知道能站多久,但現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他們半走半跑地來到山脊上,到那裡后停下歇一會。在月光下他們垂著頭,手牽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夢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但尖叫聲仍聽得到,現在散成呻|吟聲。這聲音是切切實實存在,就像黑暗塔,躲在終極世界的深處。
傑娜窘迫地笑了,「有人終歸逃脫了,不聽勸阻地逃了,像她的情人。」
傑娜就搖頭,猛烈地搖著。黑鈴刺耳地響著,但沒有了那種特別的、能像一根釘子插|進羅蘭腦袋的那種穿透力。傑娜稱之為「啃螳」的蟲子醫生沒有出現。
同時他想起傑娜說過的一句話:我和它們一起吃,像它們這樣也許永遠不會死,但它們可能會變化。
「傑娜?」
不知何故她的肉彷彿變了樣,很可能開始分解了,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羅蘭不想看,也不讓傑娜看。
她說沒有退路了。羅蘭想即使他們再回山谷,也找不到什麼,除了那些修女稱之為思過室的小山洞。其他修女可能已收拾好那噩夢般的帳篷離開了,只有鈴聲和蟲鳴聲飄蕩在夜晚的微風中。
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蘇珊。
他想自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回憶起他掐瑪麗的肉時的觸覺,他感覺到那肉在動,不像一整塊肉而像很多蠕動的蟲子。
還是沒應答,只有風聲和鼠尾草的氣味。
瑪麗笑得更大聲了(羅蘭覺得瑪麗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蟲子會不會來,直到搖了鈴后才知道),她走近他們,彷彿浮在地上,沖他們眨眼。她說:「別搖了。」
「我已經做了。」傑娜說,羅蘭看見蟲子爬出來。他見過成百上千的蟲子爬到那有鬍鬚的人的腿上,而此時他看到昏暗中成千上萬的蟲子蜂擁而來。如果它們是人而不是蟲子,可能就是中土世界血腥的歷史上人數最多的部隊。
瑪麗的譏笑從臉上退下去了。「哼,我能,」她九九藏書張大口喘著氣,在月光下,她的牙在齒齦上閃著寒光像刺出紅枕頭的骨針。「我能,我——」
此刻,蟲子全擠在帳篷出口的垂簾口下,它們不再叫了,可怕地沉默著。
星空下一隻黑影閃現,向她撲去,腿張得很開,像某種奇怪的蝙蝠,但羅蘭已經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東西。它猛地撞向那女人,她的雙臂因驚恐而半舉著,那東西撲到她胸部,利牙咬住了她的喉嚨。
「不,」瑪麗上前一步,「你做不到。它們不會離其他姐妹很遠,搖響你的鈴吧,搖到鈴舌掉了都沒用,它們還是不會來。」
「為什麼?」傑娜低聲問,「它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在這裏?為什麼那樣咬她?」
山下的咆哮和狂吠聲漸漸變小,但仍然依稀可聞,傑娜抬起頭問他:「那是什麼野獸,我從你的表情上看出,你知道是什麼,它怎麼有能力咬她?我們所有人的法力都能制伏野獸,而且法力最大。」
它們消失了,消失了。
四個修女擋路
羅蘭拉著傑娜經過那隻狗時,它並沒注意他們。它已經把瑪麗的頭扯下來了。
「她會再見到我,我們還會聊天。」
他就是這麼做的。
那些蟲子仍在前進,地板和床鋪一片片地變暗變黑。
羅蘭從衣服里勾出鏈牌,向她推去。她往後退縮了但仍發出噝噝聲。裙子一擺,她轉向傑娜,「我要殺了你,你這壞事的婊子。」
科奎娜轉身面對他,像貓似的發出噝噝聲。她的雙唇向後咧,露出尖利的牙齒,張牙舞爪地向羅蘭衝過來,那指甲又尖又黑。
傑娜對她們的冷嘲熱諷並不生氣。等她們說完后,她說:「我要隨他去,站開。」
它們越散越開,有些爬進草叢裡,有些爬上突出的岩石,鑽入石縫裡,希望能躲避白天的熱氣。
「他找到了他的情人和槍!」塔姆拉說。
不管多想睡,羅蘭一直撐著,直到夕陽染紅的病房西牆變成暗灰色。他咬了一點草藥吃下去,感到渾身是勁,不是顫抖,心跳也平緩下來。他看著昨晚被扯掉的金牌還在那兒,默默地向約翰·諾曼承諾:他將把這兩塊鏈牌送還給諾曼的親人,如果冥冥之中能安排他在途中遇見他們的話。
「我給他的。」
羅蘭見她把目光移開,順著她的目光,他看見有一閃一閃的光亮順著通往山上的碎石路過來了。山上面是修女們的住所,不是修道院,而是一個破舊的莊園,看起來有上千年的歷史。三支蠟燭飄了過來,當它們靠近時,羅蘭看到了三個修女,瑪麗不在其中。
太陽完全升起,羅蘭繼續西行。他最終要再找一匹馬或騾子,但此時能走路已經滿足了。一整天他耳朵里都縈繞著蟲鳴聲、鈴聲,像一隻鍾在敲著,好幾次他停下來四處張望,想看到有黑影跟隨著他,在地上涌動,不斷追逐著美好和痛苦的記憶,但沒有。羅蘭在伊魯利亞西部的荒遠的丘陵中孑然而行。
傑娜不見了。她的靴子空空地放在旅行袋邊。稍遠處她的牛仔褲像退殼的蛇皮平放在地上,上面是她的襯衣。羅蘭仔細一看襯衣仍塞在牛仔褲里。在襯衣和牛仔褲上面是空空的頭巾,頭巾邊上的鈴鐺落在粉狀的土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起先是鈴聲在響,搞混了他聽到的聲音。
傑娜越過在尖叫的科奎娜把槍扔到羅蘭身邊,接著用力猛拉纏在一起的吊索,羅蘭的腳解脫出來了。
他吻了她的唇,想起他懸吊在帳篷病房裡時也想這麼做。她用從沒親過嘴(除了夢裡)的人那種笨拙而可愛的方式回親他。羅蘭想隨後和她做|愛,他很久沒做|愛了。而她是如此美麗,他親著親著就睡著了。
他還沒說完,一個聲音從他們前面的月影斑駁處傳出。這條小道從那裡穿出這布滿碎石的不毛之谷,在這山谷里這些小修女們施展著她們的妖魅。
塔姆拉仍舊笑著看他。
傑娜的手伸到她牛仔褲的口袋裡把它掏出來,鏈牌在月光下閃著光。「我從地板上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