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杭州去來 四 僚友

第十章 杭州去來

四 僚友


人之為學,本有兩個不同的階段:在第一個階段里,須廣泛吸收前人積累的知識和思想,應自勤讀中求取;到得成熟階段,必須把自己從別人的知見中解放出來,用自己的頭腦,作獨立的思考,然後才能建立自有的創意,發揮自有的感情。這第二個「不觀一書」的階段,正是運用想象力的創造時代,秦少章此一忠實記錄,非常重要。
「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
傳說中有個詩伎琴操,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頗有捷才。某一杭州通判,自唱秦觀名作《滿庭芳》,誤舉一韻,唱作「畫角聲斷斜陽」時,琴操在旁,便糾正他道:「是畫角聲斷譙門,不是斜陽。」——「門」和「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韻,錯一字則全篇韻腳都亂了。
蘇軾大為稱賞,以後同游又共同工作,益發敬重他的人品,稱之為英偉冠世的慷慨奇士,將他比作孔文舉一流的人物。景文是劉壯閔公平的少子,有兄六人,皆已亡去,而景文時亦五十八歲,垂垂老矣。蘇軾名詩:
王箴送他一副拍板,軾家卻無歌姬。記雲:

詩意似言東坡曾赴臨安訪問琴操,不知所據,記此聊存一說而已。
既雨微雪,予以寒疾在告,危坐至夜。與王元直飲姜蜜酒一杯,醺然徑醉;親執槍匕,作薺青蝦羹,食之甚美。他日歸鄉,勿忘此味也。

同年初夏,他的眼病又發,楊傑送他徑山龍井水,據說洗眼有效,袁轂送他芎䓖和椒。前者藥性行上,治頭腦之疾;後者味辛香,氣下達,可以去濕,髮腳汗。不過他隻眼昏舊疾而已,一般的健康情況還是很好,詩言:「幻色將空眼先暗,勝游無礙腳殊輕。」
所幸者,他有好些友善的同僚,得力的部屬,幫他達成工作,相處非常愉快。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十一月二十八日,蘇軾在假,記夜坐事雲:
湖山日落丹青煥,樓閣風收雨露滋。
法曹毛滂,字澤民,他的父親毛國鎮,就是蘇轍謫江西時的筠州太守。澤民曾至黃州謁軾問學,住過東坡雪堂,親見當時蘇軾窮困的境況;現在做了他的部屬,又眼見他坐擁節旄的氣概。所以蘇軾在《次韻毛滂法曹感雨》詩中,特別重提舊況:「我頃在東坡,秋菊為夕餐。永愧坡間人,布褐為我完。雪堂初覆瓦,上簟下無筦。時時亦設客,每醉笥輒殫。……」這番描寫,有其深意,澤民年輕,似乎有點少年得志的輕狂,所以詩尾用李泌和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悲吟古寺中,穿帷雪漫漫。他年記此味,芋火對懶殘。」出於一個父執輩誠摯的期勉和愛心。九_九_藏_書
蘇軾蒞杭之初,重遊湖上,題名作記雲:
王十六見惠拍板兩聯,意謂仆有歌人,不知初無有也。然亦有用,當陪傅大士唱《金剛經頌》耳。
誰使管簫江上住,胸中事業九門知。

琴操不及作答,蘇軾猛拍小桌,脫口道:

「裙拖六幅瀟湘水,髻挽巫山一段雲。」
蘇軾平常的生活非常簡單樸素,他在湖上督工時,常到祥符寺琴僧惟賢房間去休息。到了,馬上脫巾褫衣,露兩股于榻上,叫虞候(侍僕)替他抓癢。他頭上岸巾,只用一根麻繩壓發。
「何謂景中人?」

蘇軾的寒疾,纏綿了一個多月,至元祐五年(1090)正月,才銷假視事,作《臨江仙·疾愈登望湖樓贈項長官》詞,則身體恢復健康了,湖上春色撩人,不免有點綺思:

如此對口問答,不知不覺說到這個女孩黯淡的前途,蘇軾是一片同情,而聰明的琴操則頓時感悟,便求落籍。一說她落籍后,就削髮為尼了。

空使犀顱玉頰,長懷髯舅凄然。
蘇軾再度來杭,前後相距十五六年,人事情況已有顯著的不同。第一,同僚間觥籌交錯的機會,不如第一次來作通判時熱鬧。現在做通判的袁轂,便有過這樣的抱怨:




如何八卷臨安志,不記琴操一段情。

按照宋朝的政制,州郡通判皆由京朝直接委派,所有文書,非經通判副署,不得簽發,並且握有對部屬的監察權,目的在於削減州郡長官權力,但也造成州郡長官與通判不相合作、往往失和的流弊。
蘇軾興會所至時,常會任性任情,做出非常天真可笑的事來。如晁以道為宿州教授,特意到杭州來看他,那晚,一腳踏進他的書室,只見壁上掛滿了古畫,蘇軾獨自坐在那裡一一欣賞。談到其中一軸鍾隱的《雪雁》,他忽發雅興,要在這畫上題幾個字,但這幅畫軸掛得很高,他用兩張桌子疊起來,親自爬上去取畫(大約他已忘掉可以叫僕人做的),失腳墜地,摔了一跤,幸而沒有受傷,他還哈哈大笑。九-九-藏-書
季孫和蘇轍一樣,個子長得很高,蘇軾在離杭別宴上,步韻和詩,把他們二人比作西湖上的南北二高峰,幾已視為昆弟。集存杭州與友人唱和詩篇,以與景文唱和者為最多,交好之深可想。
幫助蘇軾在杭州治水的蘇堅,字伯固,博學能詩,他的本職是臨濮縣主簿,派監杭州在城商稅。蘇軾自京來任時,他專程到吳興迎候,所以是「后六客」中的一人。蘇軾疏浚鹽橋、茆山二河,就是採用他的建議,所謂「參酌古今,而用中策」者是也。開西湖工程中,監工督役,得其助力亦多。
地方政務繁雜,蘇軾有個很好的治事方法,他把每天要做的事條列在歷紙上,做完的,當晚勾銷,事無停滯,則心裏就很舒坦,毫無牽挂地一覺睡到天明。所以他雖政事叢脞,但是還有餘閑可從詩酒之適。
隨在蘇軾左右問學的青年人,除秦覯(少章)外,還有一個錢勰的兒子錢蒙仲——穆父時任越州太守,與杭為鄰。
人到中年以後,朋舊逐漸凋零,訃音倏至,誰也禁不住要既悲逝者,行自念也。
笑語幾番皆湛輩,風流千載與吳兒。


事務工作雖有得力僚佐幫助,但自接事之日起,那一番預籌賑濟、疏導運河等計劃工作,一切皆須自己作主,頗費心力。這年冬天,蘇軾忽患寒疾,告假在家,其時妻弟王箴(元直)和同鄉仲天貺遠從眉山來,秦觀的弟弟秦覯(少章)自京師來杭州,一起住在高齋。蘇軾因病得閑,即在家與元直等作伴,記夜飲雲:
但他也有約客挾伎,縱游湖上的豪舉。王明清《揮麈后錄》說:
當時,袁轂考第一,當解元;蘇軾考的是第二。但至省試,他卻後於蘇軾四年,才成進士,以後在宦途上又一直不得志。公濟是個秉性淡泊、與世無爭的人,蘇軾與他過去曾在南新縣一度相逢,看他景況似乎非常潦倒,現在卻得共事于杭州,蘇軾和詩說:「……卻思少年日,聲價爭場屋。文如翻水成,賦作叉手速。」又說:「今年復為僚,舊好許重續。升沉何足道,等是蠻與觸。共為湖山主,出入窮澗谷。……」這位長得清瘦如鶴的袁公濟,與他是「青鬢共舉,白首同僚」的老朋友。
蘇軾這次任內,九*九*藏*書先後調過三個通判,卻都相處得很好。初為世交梅子明(灝)學士,蘇州人。他是為了便於事親,才自館閣調來通守杭州。蘇軾曾將得自文登海上的小白石,贈與其父作枕,寄詩有「愛子幸僚友,久要疑弟昆」的話。可惜在任未久,調職他去。
山既玲瓏水亦清,東坡曾此訪雲英。
蘇軾出知杭州時,與陳傳道書曾言:
蘇軾今已入為近從,出為方面,而他家生活依然淡泊如在黃州;照當時社會習尚,如他這樣門第,竟不蓄養歌姬,是出人意外的事。

簽書杭州節度判官鄭遵彥,字之邵。他是熊本奉命知杭州時帶來的幫手,誰知到任數日,熊又改知江寧,由蘇軾來接手了。遵彥被留在杭州幕府兩年,精勤吏事,幫助很大,蘇軾為此很感謝熊本,詩言:「賢哉江東守,收此幕中奇。無華豈易識,既得不自隨。」遵彥是事母有過人之處的大孝子,蘇軾更是敬重,得到最好的新茶,先送遵彥的母親。
馬瑊,字中玉,荏平人,來得較遲,元祐五年八月始自淮南西路改兩浙路提刑。他是黃庭堅的朋友,很能填詞,唱和甚樂。蘇軾籌議救濟兩浙災傷事,得助很多。
(《送王箴》)
蘇軾特別欣賞一個開封祥符籍的將軍詩人劉季孫(景文)。蒞任之初,在有美堂宴會同官,景文以西京左藏庫副使為兩浙兵馬都監,駐杭州,參与宴集,席上作詩曰: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琴操答。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然他料想不到,豈僅平常的煩劇,竟遭逢雨旱疾疫等一連串的災荒。雖然比在京師,少受精神上的煎熬,但救災如救火,身為地方首長,為一方人命所仰賴,其間操慮之苦,工程之繁,日不暇給,該是可以想象的情況。
(《送別三人》)


後來袁轂調知處州,第三個來做杭州通判的是楊蟠,亦字公濟,章安人,他是個有名的詩人,而且非常喜歡梅花,題《金山》詩「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膾炙人口。歐陽文忠在世時,讀楊蟠的《章安集》,題詩曰:「蘇梅久作黃泉客,我亦今為白髮翁。卧讀楊蟠一千首,乞渠秋月與春風。」稱許異常。他以奉議郎出為杭州通判,大約已是元祐五年之冬,其時距蘇軾去任,為日無多,他曾兩次各作梅花詩十首求和,蘇軾也每次步韻和作十首,四十首詠梅詩,要無一句意思重複,要無一字落入俗套,實為不易,成為詩壇佳話。

據清人談遷的《棗林雜俎》說:明萬曆十七年于杭州鄰邑臨安縣玲瓏山,發現琴操墓殘碣,為東坡所書,真偽莫辨。現代文人郁達夫曾往游訪,墓在玲瓏山寺之東;他在墓前翻閱新舊《臨安縣誌》,都不見載有琴操事迹,https://read.99csw.com作詩曰:
據傳,琴操曾侍蘇軾游湖。舟中,軾戲與琴操說:「我作長老,爾試參禪。」隨即問曰:「何謂湖中景?」
雲間獵獵立旌旗,公在胥山把酒時。
「如此意究竟如何?」
東坡倅杭,不勝杯酌。部使者知公才望,朝夕聚首,疲於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后袁轂倅杭,適郡將不協,諸司亦相疏,袁曰:「酒食地獄,正值獄空。」傳以為笑。
杭州是東南交通要會之地,往來的朋友很多,如福建路轉運判官曹輔(子方),先後提點兩浙刑獄的楊傑(次公)、王瑜(忠玉),知越州的錢勰等,以及很多老友如文勛(安國)、杜介(幾先)、徐大正(得之)、張天驥和賈收(耘老)也都跟他到杭州來了,共享湖山,留連詩酒,好客的蘇軾,應有「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快樂。
由於這份友誼,他們認了本家。伯固曾帶他的兒子蘇庠來謁,蘇軾一見,大為欣賞,送他一方端硯,親為制銘。蘇軾慧眼識人,這少年即為後來南宋時期氣節高尚的一大名士——后湖居士蘇養直。
次為袁轂,字公濟,一字容直,四明人,則是開封舉人試的同年。
姚舜明庭輝知杭州,有老姥自言故娼也,及事東坡先生。雲公春時,每遇休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伎,任其所適。哺后,鳴鑼以集之,復會望湖樓或竹閣之類,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內士女雲集,夾道以觀千騎之還,實一時盛事也。
遙想扁舟京口,尚余孤枕潮聲。
那人便作難她道:「你可依陽字韻改作一遍嗎?」
一個人的生命中,十五六年,已是一段甚長的時間。蘇軾再度來杭,不免有「湖山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當年過從的舊侶,忽然都已不見,現在相與的,大多是些年輕後輩,使這半老的詩人太守,有忽驚年華老去的悲哀。
蘇軾自幼養成讀書的習慣,尤其歡喜夜讀。但是秦少章說:「某于錢塘從公學二年,未嘗見公特觀一書也。」如遇撰著或賦詠中須用典故時,則雖眼前爛熟事,必命少章或幼子叔黨諸人檢視原書後,才敢使用。九*九*藏*書
元祐五年(1090)二月,他的老友李常、孫覺都先後逝世,使他發出「早知身寄一漚中,晚節尤驚落木風」的悲嘆。十月原在真定河東治邊的老友滕元發(達道)忽又薨逝,蘇軾感念金山的舊遊,恍如昨日,而今卻已幽明異路了,不禁老淚縱橫,用張方平的名義,替他寫了墓誌。
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與王元直飲酒,掇薺菜食之,甚美,頗憶蜀中巢菜,悵然久之。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與曹晦之、晁子庄、徐得之(大正)、王元直(箴)、秦少章(覯)同來,時主僧皆出,庭戶寂然,徙倚久之。
餘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來南北山,此間魚鳥皆相識,況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對,但有愴恨。
多病休文都瘦損,不堪金帶垂腰。望湖樓上暗香飄,和風春弄袖,明月夜聞簫。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三人一旦同行,留下高齋月明。
元祐五年春,仲天貺、王箴都要回眉山去了,秦覯也要回家探親,作《太息》一篇送少章;作六言絕句五首送天貺、元直,茲錄其二:
更欲留君久住,念君去國彌年。
某以衰病,難於供職,故堅乞一閑郡,不謂更得煩劇;然已得請,不敢更有所擇,但有廢曠不治之憂耳。

「何謂人中意?」
費袞在南宋紹興末年,聽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和尚對他說:蘇公游西湖,常命旌旗隨從,出北山路的錢塘門,他自己則帶一兩個老兵,從南山路的涌金門泛舟絕湖而來,在普安院吃午飯,再到靈隱、天竺隨便走走,吏人抱牘相從,到了冷泉亭,他就據案判事,詳研雙方紛爭辯訟,然後落筆如風,判定了積案。公事既畢,便與僚吏痛飲。薄暮,騎馬回城,老百姓夾道來看太守。當時,這老和尚還在寺里做蒼頭,親眼所見如此。
酒醒夢回清漏永,隱床無限更潮。佳人不見董嬌嬈,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這並非閑吟花草,而是書贈景文之作。蓋「荷盡」者謂其諸兄皆已物故,而景文獨如冬菊孤寒的枝幹,借物喻人,贊其品格和節操。湖工完畢后,蘇軾復上《乞用劉季孫狀》,薦他可膺邊疆重寄,但後來還是換用文官資歷,出守隰州。
琴操毫不為難地接了下來,改得天衣無縫,不輸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