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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杭州去來 五 方外交

第十章 杭州去來

五 方外交

「這僧舍里本無泉水,在您來之前數月,忽在講堂後面,孤山腳下,流出一注甘潔的清泉來。我們即在這地方鑿岩架石為室,只待您老為它題個名字。」
五年夏日游壽星院,有詠寒碧軒詩,為後人評價甚高的一首名作,說它「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句句扣著「寒碧」二字
智果精舍只是三間新造的僧寮,起建於元祐五年,屋宇雖小,而景物幽寂,似是蘇軾特意為詩僧參寥所造。
…………
蘇軾愛竹又好茶,而植茶在宋代為寺院經營事業之一。西湖群山如寶雲山產者為寶雲茶,下天竺香林洞產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雲山產者名白雲茶,軾詩所謂「白雲山下雨旗新」者是也。壽星院垂雲亭茶,產量甚少,更負盛名,清順每以新茶相贈。蘇軾方外之交多,茶的供應不絕,詩謂「妙供來香積」,即是指此。
蘇軾引用佛典:「佛言:譬如食蜜,中邊皆甜。」這是他經驗人生的感喟。世俗朋友還有是非愛憎,利害關涉,不如方外之交,完全超脫于凡塵濁障之外,純情可喜。

我獨念粲者,誰與余目成。
蘇軾為杭州通判時,祥符寺可久、垂雲、清順三僧,都是他的詩友,現在似已只剩清順一人,住持葛嶺壽星院。
龍井,本名龍泓,又名龍湫,有一山泉出自石罅,甃為方池,中生赤蜥蜴,寺僧以為小龍。據秦少游所作《龍井記》:「地當西湖之西,浙(錢塘)江之北,風篁嶺之上。深山亂石中之泉,蟠幽而踞阻。嶺之左右,大率多泉,龍井,其尤者也。」山上一路蒼松翠竹,並以產茶聞名四海,風物幽靜無比。
這使蘇軾連帶想起,有個懂琴藝的人曾經對他說過,琴之製作,不滿百年,桐木的生意尚未絕滅,故其緩急清濁,還會與氣候的晴雨寒暑相感應,所以琴以古者為貴。此理與梵英所言,茶須新舊相交,香味始見,其理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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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
自此一別後,翌年(元祐六年,1091)九月,辯才法師無疾而逝。其時蘇軾已在京師,命參寥代為致祭,要作《龍井辯才師塔銘》,自知談佛不如其弟,特地叫蘇轍執筆,此文今見《欒城集》中。

仲殊俗姓張,名揮,安州進士,但他風流成性,遊盪不羈,他的夫人恨透了他,在食物中投了毒藥要害他,幾乎中毒而死,食蜜得解。醫生警告他,若再食肉,毒發不可救,他從此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
辯才自從退居龍井后,十余年間,從來不曾出過此一山區,這次,不知不覺間過了風篁嶺,左右驚曰:「遠公復過虎溪矣!」辯才顧謂蘇軾道:「杜子美不是曾經說過『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嗎?」
蘇軾重來杭州之初,那年歲暮,往游落星寺。南屏寺僧謙師,遠從南山趕來,為他「設茶」。謙師是湖上茶道名手,據他說:「此事得之於心,應之於手,非可以言傳學到者。」蘇軾深感其意,作詩相贈。
西湖僧寺之多,殿宇相望,蘇軾自言:「吳越名僧與余善者十九。」亦是事實。但看他在杭州兩年,相與往來的方外之交,確是不少;而且往還之多,也許甚於士大夫間的交遊。這似乎不是偶然的現象。
元祐五年(1090)八月,旨召善本赴京住持皇族家廟的法雲寺,杭州的信眾認為善本一去,凈慈僧俗一定會跟著星散。蘇軾認為未必,他就邀約越州的楚明長老來接掌凈慈寺。後來事實證明,法眾非但未散,反而增多至五千餘人。
其時大覺禪師已經八二高齡,宸奎閣落成未久,元祐六年正月,他就圓寂四明了。

北固樓前一笛風,斷雲飛出建昌宮。
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九九藏書
壽星院也有個梵英和尚,葺治堂宇,精潔無比,烹茶供客,芳洌異常,飲后齒頰生香,與一般的茶味不同。
和尚中不乏精研茶道者,更特別「設茶」招待。
念君忘家客,亦有懷歸心。
宋朝制度,知州對於轄屬寺廟,有絕大的監管權力,也負有處理寺廟重大事務的責任,蘇軾對於甄選僧官,頗具魄力。
我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藝術家氣質特重的智者,必須在有限範圍內,與凡俗隔離,置身於利害得失之外,但卻又抱持著一腔入世的熱情,與無怨無悔為民服務的真誠。
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細雨中。
凈慈方丈圓照禪師請叢林中有名的高僧善本法師來為本寺上座,設堂講經。杭州僧俗,奉事甚謹,他也戒律森嚴,信眾非齋戒沐浴,不敢隨便登他的禪堂。蘇軾認為他既屬禪宗,就不該如此裝模作樣,注重形式,決定開他一個玩笑。一天,蘇軾故意帶了伎女闖進他的講堂。善本見了,自然不免慍形於色,只因他是太守,不便發作。蘇軾作《南歌子》一闋,命伎在禪堂上大師面前唱將起來:
蘇軾另有一個特別嗜好,就是蜂蜜。他在黃州時曾經用蜜釀酒,頗自得意,其實是失敗的釀造。這次到杭州來,遇到了同好的和尚——仲殊。
清順所居曰藏春塢,門前有兩株巨大的古松,松樹上盤絡得滿滿的凌霄花。這和尚年紀老了,常在樹下打瞌睡。有一日,蘇軾摒去騎從,獨自去藏春塢看他,一路上松風騷然,落花滿地,至,則清順正在樹下晝寢,手指落花,乞蘇軾作一韻語,為賦《減字木蘭花》:
唐宋時代的孤山,林木深蔽,其中樓閣參差,有如仙境;山後則花圃羅列,幽美居全湖之最,而六一泉即在此山之麓,地當現在的西泠橋堍。蘇軾為作《六一泉銘》,並於泉后鑿石作室,名曰「東坡庵」。
到蘇軾快要交卸時,智果院里忽然也發現有一泉,出自山岩縫石間,甘冷宜茶。元祐六年二月寒食后一日,蘇軾帶了他的朋友王瑜(忠玉)、張璹(全翁)從孤山坐船來向參寥告別,參寥汲泉鑽火,烹黃蘗茶饗客,並且告訴大家,這是院內新發現的一注泉水。蘇軾忽然想起七年前,在黃州,夢與參寥吟詩,有「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當時不能解說九-九-藏-書泉如何新法,不料這個夢兆,卻都應驗於今日。座中人聽他講說這節故事,都悵然有事皆前定,各懷知命無求之感。蘇軾名之為「參寥泉」,作《參寥泉銘》。
十八年前,他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人地兩疏,歐陽文忠公特地為他介紹西湖詩僧惠勤。到官三日,蘇軾就冒著臘月嚴寒,往孤山訪晤,抵掌深談,交契非常。
蘇軾重來杭州,辯才早自上天竺,過風篁嶺,退居龍井之壽聖寺,不再出山了。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歐公晚年自號六一居士,我們為紀念他,就叫六一泉好了。」蘇軾說。
仲殊為承天寺僧時,蘇軾與之相識。蘇軾說他做詩,落筆很快,而又工妙絕時,如所作過潤州絕句,實甚清麗:
蘇軾問他:「這是新茶嗎?」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辯才法師與蘇軾兄弟,有二十年以上的交誼。軾之次子蘇迨且是皈依在辯才座下的弟子。沈遘知杭州時,命他住持上天竺法善寺,經他竭力經營,弘開法宇,增屋幾至萬間,重樓傑閣,冠于浙西。
九曜分支的南屏山,慧日一峰,巍然獨聳,山麓有凈慈寺,為五大叢林之一,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鍾」即是凈慈寺山門外鐘樓的鐘聲。
仲殊雖已為僧,卻余習不改,歡喜作艷詞,有《寶月集》,今已不傳。所以蘇軾作《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中,還調笑他道:
皇祐年間,懷璉為廬山大德,詔往京師住持十方凈因禪院。仁宗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並賜龍瑙缽盂一個給他。懷璉當著皇帝使者的面前,將這缽盂燒了,對使者說:「我們崇奉佛法的人,穿壞色衣,用瓦鐵器盛食物,此缽不是我們佛門弟子用的。」使者歸奏,仁宗大為嘉嘆,親筆寫頌詩十七篇賜他。懷璉后在廣利寺起造宸奎閣,即為奉藏仁宗御書之所。蘇軾為寫《宸奎閣碑》,還再三寫信叮嚀,要如何製作碑石,方如古制,十分鄭重。https://read.99csw.com
蘇軾往訪龍井,辯才親自送出山門,兩人話興正濃,不知不覺間翻過了龍井後山的風篁嶺。此嶺高越西湖群山,路徑最為深峻,漫山皆竹,故俗稱莨簹嶺。
漲水返舊壑,飛雲思故岑。
這個和尚,是個傳奇人物。




這年春天,壽星院垂雲亭所種的新茶可采了,清順知他愛茶,特來相贈。春暖花開了,清順又以詩代簡,邀他去賞花,可惜蘇軾因病,錯過了花期。

「烹茶,必須新茶舊茶配合了用,香味才透得出來。」
孤山建一智果精舍,蘇軾邀約參寥從於潛天目山來住持該院。參寥上人雖然籍屬於潛,但他自認杭人,時有鄉思,所以蘇軾招之以詩說:
善本對此,無可奈何,只得為之破顏一笑。於是,蘇軾高興得大嚷道:「今日參破老禪了。」
禪老復何為,笑指孤煙生。
據陸遊的伯父說,仲殊所吃食物,不論豆腐、麵筋之類,一律要在蜜中漬過,他人都不能下箸,只有蘇軾可與之共餐,而且吃得津津有味。軾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說:
蘇軾暇日,寧願到西湖群山寺院里,和世俗利害無關的僧侶談禪說詩,亦不過求取心情輕鬆,洗滌塵俗而已。
恰似飲茶甘苦雜,不如食蜜中邊甜。
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
後來,鄉人就在此嶺上建了一亭留念,名曰「過溪」,亦曰「二老」,都是用的廬山慧遠法師與陶淵明虎溪三笑的故事。

一個地方長官,每天有堆積如山的案牘待他判行,每天有多少無聊的人事要他應付,蘇軾之所以「欲將公事湖中了」,無非要借清凈的環境,做冷靜的判斷。

東坡先生取人廉,幾人相歡幾人嫌。
此時仲殊在杭州,已經辟穀,但read.99csw.com吃蜂蜜,所以蘇軾叫他「蜜殊」,說他的詩是從百花釀成的蜂蜜中化出來的。
佛教中的禪宗,講究的是明心見性,要在自由解放的精神里,求取心靈的頓悟,不像律宗那樣注重戒律的形式。凈慈是禪寺,善本是禪師,所以此歌首問襲盧陂長老問延沼禪師語,問他「師唱誰家曲?傳承哪家的宗風?」實在有點挖苦的意思。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颭紅輕,時上凌霄百尺英。
此番重來杭州,惠勤雖然已死多年,蘇軾下車之初,仍然首訪孤山,為要往拜文忠遺像。惠勤的弟子二仲告訴他說:


徑山寺的住持僧死了,照該寺祖師成約,後世甲乙輪值,從無例外。蘇軾認為繼任人應于山門內選用有德者,祖師成約,毫無意義。他便徑以知州權力,派僧維琳嗣事。寺廟隱藏多方面的勢力,這種破壞傳統的舉措,很多人不敢做的。起初,部分僧侶心甚不服,嘖有煩言,經過一段時間后,心悅維琳的人日益加多,蘇軾高興得嘆口氣道:「今則大定矣。」(《東坡志林》)
蘇軾一到杭州,即以張方平所遺鼎甗獻寄贈懷璉,作《大覺鼎銘》,借致敬意。後來聽說大覺為小人所讒,幾乎不能安居於阿育王山,大為驚憂。四明太守本是王汾(彥祖),為蘇軾的同年,不巧甫於四年十一月調職離去,接任者王文淵似不相熟,所以只得寫信託趙令畤轉達,函曰:
吳越諸僧中,蘇軾最敬重二老:一是現在明州阿育王山廣利寺的方丈大覺禪師懷璉;二是本在天竺,現已退居龍井的辯才,他是禪門臨濟宗的一代宗師。
西湖北山多竹,孤山、葛嶺又都在比較靜僻的北山路上,所以蘇軾偕友游湖,最常去的是壽星院和智果精舍,訪的是清順和參寥,詩曰:「……雲深人在塢,風靜響應谷。與君皆無心,信步行看竹。竹間逢詩鳴,眼色奪湖淥。百篇成俯仰,二老相追逐(指同游的王瑜與張璹)。故應千頃池,養此一雙鵠(指清順與參寥)。」

這時候,辯才法師已是八十高齡的人了,但是神閑氣靜,精力猶甚矍鑠。蘇軾常常屏去隨從,入山與老師坐談終日,有忽爾跳出塵網的舒坦。
育王大覺禪師,仁廟舊所禮遇。嘗見御筆賜偈頌,其略雲:「伏睹大望禪師」,其敬之如此。今聞其困於小人之言,幾不安其居,可嘆,可嘆!太守聰明老成,必能安全之。……
若干年後,蘇軾易簀時,臨終及送的朋友,只有維琳長老和晚輩錢世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