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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五 二次還朝

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五 二次還朝

蘇軾大驚,馬上叫御營巡檢使去擋在車前,喝問:「西來者是誰?敢爾亂行!」車上人答道:「皇后、某國太夫人和大長公主。」
蘇軾邇英進讀,第一次就講漢武帝和唐太宗的不同,說武帝厭聞汲黯的忠言,太宗思念虞世南的耿直,所以,貞觀大治,而武帝之世,盜賊半天下云云。從這個講題推想,也許正為矯治這位青年官家不肯接納他人意見的反抗態度而發,亦未可知。
回想《陸宣公奏議》裏面,許許多多懇切的言論,幾乎儘是蘇軾今日想對這位青年皇帝傾訴的意見。但他沒有那麼多機會,可以盡情陳說。陸贄奏議中指陳德宗的短處,未始不是哲宗所已有或可能發生的缺點。然而哲宗尚未親政,蘇軾沒有事實依據,不能亂說。於是,他想:假使皇上能夠先把這本書熟讀深思,則不啻借了陸贄的文字,傳達他自己一片忠心的諷諫,希望哲宗能從此書獲得解悟,建立起辨別邪正的觀念、聽言納諫的態度。蘇軾自己深受陸贄思想的影響,相信它也有同樣的力量,對哲宗皇帝具有潛移默化的功效。
所謂某國太夫人者,通稱國婆婆,是皇帝的乳母。
……但其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則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治邊馭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復。……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座隅,如見贄面;反覆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于歲月。
蘇軾進呈《陸宣公奏議》一書的動機,明言是「心欲言而口不逮」。顯然是哲宗皇帝的反抗心理,與太皇太後任用的舊臣間,已經築起了一座隔閡的高牆,任何一個元祐大臣,在他心理上都發生排斥,蘇軾也不例外。
他就在當日當地(青城),出疏上奏皇帝。先引漢成帝郊祀,趙昭儀從在屬車間,揚雄獻賦諫諍的故事,申明自古婦女不當參与齋祠的原則,繼言今日之事,則是:
蘇軾既已就任侍讀學士,就以全副心力來繼續擔任輔弼聖學的工作。
停頓一下,蘇軾續言道:
朝廷不可留,外放不獲准。蘇軾再三思量,只剩下一條路可行,請求給予一個重難邊郡的任務。
依照中國的歷史傳統,君權是至高無上的。為防止絕對的君權發生權力泛濫的弊害,儒https://read.99csw.com家只能從兩個方向來約束它:一是抬出比君主更高的力量來作精神上的限制,這就是漢儒的「天」和宋儒的「理」;另一更具體的努力是用教育方式來把皇帝塑造於一定的理想模式中,即是「輔弼聖學」。這些努力雖然並不產生決定性的效果,但多少能夠馴化權勢,尤其對皇帝所施文化教育,所發揮的政治影響力,常常大於儒家在政治方面其他直接的成就。

蘇軾這次呈遞的到任謝表,內容簡直就是一封諫書。他向這位皇帝學生掬誠進言道:

元祐七年(1092)九月,蘇軾以兵部尚書兼侍讀,再度還朝。將至都門,為門下侍郎的老弟蘇轍已經奏請得旨,準備出省來迎,蘇軾先寄以詩——《召還至都門先寄子由》:
這次,皇上聽他講得很有道理,有頗以為然的樣子,蘇軾就非常高興。退後,對宰輔們講述經過,很興奮地說:「皇上天性好學,某將自漢至唐,擇其君臣大節、政事之要,編為一書,以備進讀。」
札中一段說陸贄遇非其君的話,非常尖銳。德宗的離心離德,老臣的一腔憤懣,都從字裡行間,跳躍而出。
何況,這些年來,邊疆政治和邊防軍務,久被中朝忽視,兩皆敗壞不堪。蘇軾認為,與其讓寶貴的生命在如此混沌的政治社會裡平白浪費,不如效力于需人做事的邊疆,比較有點意義。
一身兼兩學士職,在當時也是久未得見的「異數」。蘇軾大出意外,惶恐力辭,札言:「聞命悸恐,不知所措。……豈徒內愧,必致人言。」然而,降詔依然不允。
三十多年前,兄弟倆長途跋涉,初至京師,接連忙著舉人試、進士試的那份熱望,那份興奮,如今早已消失凈盡。幾十年的仕歷,只是一場春夢。最可哀的是病倦老馬,重來汴河堤邊,卻還回不得家鄉。即使夢裡還鄉,但夢境卻又那麼短促,那麼遙遠而且蒼白。
陛下之學,不在求名,不求人知,也不必為章句科舉作計。但是要能周知天下章疏,觀察臣下的人品、文章,辨析事理,此乃萬幾之政,非有學問,無所折衷盡理。
蘇軾在如此難以違拗的情勢之下,逼不得已,只好收起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心中盤旋的鄉心。一切退休生活的熱望,恍如滾湯澆雪,霎時間消融得不見蹤影。即此塊然一身,繞室彷徨,不知如何自措起來read•99csw•com
蘇軾是看他從小到大的近臣,從眼前這青年皇帝的態度上,不會感覺不到那種乖異的不合作的態度,不願聽言的淡漠的神情。他抱著甚深的憂慮。
皇帝看了,交給使者,那蘇奏原疏馳送宣仁太后,明日中使傳命,「申敕有司,嚴整仗衛」。
《唐書·陸贄傳》:贄自被德宗召為翰林學士,以其「秉性忠藎,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報。故政或有缺,巨細必陳,由是顧待益厚」。這豈不就是蘇軾主要的行誼嗎?又說:「贄初入翰林,特承德宗異顧,歌詩戲狎,朝夕陪游。及出居難阻之中,雖有宰臣,而謀猷參決,多出於贄,故當時目為內相。」


談兵是蘇軾的家學,軾轍兄弟,議兵議財,皆有特見。蘇軾肯定自己能夠做好這份工作。
《陸宣公奏議》,在浩瀚如海的著作林中,算不上是一部學術性的經典之作,但卻流傳於廣大的士人手中,是一部從仕前必讀的書。此書,曾被少年時期的蘇軾所熱烈喜愛,他不僅喜歡陸贄行文,氣勢蓬勃,更深切佩服的是陸宣公那種平實盡理的政治見解,切實可行的治道和方法。蘇軾當年,反覆熟讀,一唱三嘆。這本書,對蘇軾的文章氣誼都有影響,甚至對他的政治人格的形成——那份竭盡諫言的忠誠,也有極大的作用。
帝駕將至青城,儀衛森嚴肅穆,南郊大禮五使——宰相為大禮使、學士為禮儀使和鹵簿使、御使中丞為儀仗使、開封府為橋道頓遞使——的乘車剛到景靈宮東欞星門外時,忽然有赭傘覆蓋的犢車和青蓋犢車十余輛,爭道不避儀仗,衝突而來。
盛德如歐陽修尚且如此下場,蘇軾焉能不怕政治上全不講理的機阱,他如再稍戀棧,則前途的吉凶禍福不卜可知,放逐流離,還是細事。
不幸這位皇上,現已不似從前那樣聽話,對於師保的進言,馬耳東風,竟然毫不在意了。蘇軾想盡誘導的辦法,過了新年歡樂時期,正月二十六日重開講筵時,他又從容向皇上說道:
今世胄之彥,場屋之士,田裡之豪,一或即戎,即指之為粗人,斥之為噲伍。
從政以來,歷經患難,數被污衊,現在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怎還可以再住京師,受狂熱獵官的後輩任意糟蹋。於此,不能不使他記起老師歐陽修來。他們師徒二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宋史》說「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帝獨獎其敢言」。又曰:「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諭可否。雖台諫官論事,亦必九九藏書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以至於在議論如何追崇皇帝生父濮王這件事上,被台諫御史們結夥圍剿,焦頭爛額;後來又被小人勾結罪犯,誣告他與己所撫養的甥女不乾不淨,製造帷薄不修的謠言來中傷他,摧辱他。歐陽修痛心之餘,未及引年,請告老致仕。


人君為學,與臣庶不同。臣等幼時,父兄強迫讀書,起初很苦,漸能自知好學,摸得一點趣向出來。要經歷很久時間,才能培養出對讀書發生「中心樂之」的愛好。必須有樂好之意,才能自求進步。古人所謂知之者不知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即是此意。陛下上聖,固然與中等資質的人不一樣,然欲進學,亦須從好樂中悟入。
治邊的主要任務在於邊防軍務,而宋朝的傳統,重文輕武,《宋史·余玠傳》說:
十一月十二日,皇帝駕幸景靈宮,蘇軾為鹵簿使,導駕前行。他的朋友蔣之奇、錢勰都是從駕的官員。
但他認為,皇帝總還年輕,假以時日,他會慢慢成熟起來的,身為保傅的人,目前只有加倍努力來開導這個青年的基本觀念,指引正確的趨向,其重要等於搶救未來的國運。
這狀子呈遞上去后,朝廷仍然不肯接納,而且詔令「斷來章」,使他不能再說什麼,只好硬著頭皮,於十二月初到兩學士守禮部尚書任上去了。
荒雞號月未三更,客夢還家時一頃。
黃門殿中奏事罷,詔許來迎先出省。
那段話是這樣的:
景靈宮建於祥符五年,在汴京端禮街之東,供奉宋太祖以次歷代帝后的御容。皇帝親祀郊廟,先至景靈宮行禮,謂之「朝獻」。十三日宿齋太廟,行禮畢,啟駕往開封府城南熏門外的南郊壇去,這是宋朝祭天的齋宮。
越州即是浙東紹興一帶,與杭州為鄰郡,相隔一條錢塘江而已。蘇軾還很樂觀,以為太皇太後會接受他的請求,遇到前在杭州、助其開治西湖的蘇堅(伯固),便和他說笑道:「伯固可以再來同開會稽(紹興)的鏡湖!」
陸贄得君之專如此,但最後還是不免於凶終隙末者,毛病就是出在「極言盡諫,巨細不遺」。一方面使絕對權力的人主聽得多了,由厭倦漸生拂逆的惡感;一方面造成奸人裴延齡、盧杞輩讒慝的機會。俗言:「伴君如伴虎。」一旦觸怒了他,陸贄幾乎不能保全首領,雖經同僚救助,卒被貶謫忠州別駕,死於謫所。
凡事講求九九藏書實用的蘇軾,根據這個理念,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唐德宗時代的宰相陸贄,以及他的著作《陸宣公奏議》。
駕抵郊壇,禮畢,蘇軾對擔任儀仗使的御史中丞李之純說:「中丞職當肅政,不可不聞。」意思是要他出面糾舉。李端伯因為這是皇后,表示不敢。蘇軾便道:「某自奏之!」
……郊祀既成,乘輿還齋宮,改服通天冠,絳紗袍,教坊鈞容作樂,還內。然後后妃之屬中道迎謁,已非典禮。況當祀事未畢,而中宮掖庭得在勾陳豹尾之間乎!……臣愚,竊恐于觀望有損,不敢不奏,乞賜約束。
……乃知為國安危之本,只在聽言得失之間。陛下即位以來,學如不及。問道八年,寒暑不廢。講讀之官,談王而不談霸,言義而不言利。八年之間,指陳至理,何啻千萬。雖所論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誠,六曰明。……此六者皆先王之陳述,老生之常談,言無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飲膳,則為穀米羊豕,雖非異味而有益於人;譬之藥石,則為蓍術參苓,雖無近效而有益於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飲膳,如服藥石。則天人自應,福祿難量。而臣等所學先王之道,亦不為無補於世。若陛下聽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聞春禽之聲,秋蟲之鳴,過耳而已。則臣等雖三尺之喙,日誦五車之書,反不如醫卜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其為屍素,死有餘誅。伏望陛下一覽臣言,少留聖意,天下幸甚。
當時,皇帝所讀的教材,原是林希編的《五朝寶訓》,也許範圍太狹窄,也許教訓口吻太多,容易使青年人發生厭倦的感覺;若以前代正史進讀,則又嫌太龐雜,其中有很多不足上煩聖覽的史事,所以蘇軾有了這個主意。


照往例,次日法駕回宮,皇后在朱雀門下迎接。這一天,宮中后妃也都未出宮門。
已飛青蓋在河梁,定餉黃封兼賜茗。
然而成長中的哲宗皇帝,相別雖僅四五年,面目卻已完全不同。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正是對任何權威和成規心懷敵視的反抗時期。況自正位以來,太皇太后垂簾聽政,朝廷大臣都當他是個不足論事的孩子,實際政務非但沒有讓他插手,甚至並不向他關白;即使指事垂詢,大臣也不具對,自司馬光開始,就是如此。皇帝漸漸長大了,宣仁太皇太后曾在宮中問他說:「彼大臣奏事,乃胸間且謂何,奈無一語耶?」皇上說:「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後來蔡京傳說:「皇上說,垂簾時期,朕只見臀背。」內心蘊藏不平,已非一日,終於造成心理上一道敵視的壁壘,一副偏激的成見,不願聽取太皇太后所用大臣們的任何言語,他只冷冷地等待「親政」那一天的到來。九*九*藏*書
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綠槐影。
蘇軾來京,沿途章奏不絕,初則請辭新命,但朝廷的指揮是「為已差充鹵簿使,大禮日迫,不許遷延」。繼在南都再奏:「乞候過南郊,依前除臣一郡。」而今,南郊祀典已過,蘇軾便立即奏乞越州。


遠來無物可相贈,一味豐年說淮潁。
歸老江湖無歲月,未填溝壑猶朝請。

挽救不了的時代錯誤,豈僅是元祐諸臣共同的不幸!
不料朝廷告下,非但不允外放越州的請求,且是詔遷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的重任。


於是他和讀講官顧臨、趙彥若共同就漢唐正史內可以進讀的事迹,寫了一個節本,於八年八月間編寫成書,送由尚書省進呈,核定開講。
蘇軾要他們補個狀來。
所以,守邊之吏,如用文人,也大抵都是政治上很不得意的人才去邊郡。這條路,志在獵取功名富貴的人,是不屑一顧的。蘇軾決心「人棄我取」,以避禍患。
蘇軾和上次一樣,仍然寄寓興國院東堂,表示伺候過皇上郊祀典禮的差使后,縱使不能言辭,亦將堅決要求外放。另一方面,蘇轍是當今執政的副相,他是外臣,必須遠避嫌疑,不便住到他的東府官邸去。

基於此一認識,蘇軾願意傾力於此。
因此,他續於八年五月七日,會同呂希哲、吳安詩、豐稷、趙彥若、范祖禹、顧臨等侍讀官,上了《乞校正陸贄奏議上進札》。
就講讀的內容而論,蘇軾認為教育皇帝「聖學」的方針,應與普通人不同,一般的政治理論——治國經邦的大道理,固然需要知道,但用人行政和聽言之法,這種實用的統治技術,對於一個即將親政的君主,更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