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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八 惠州和陶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八 惠州和陶



紹聖四年(1097)冬,蘇軾已謫海南,特自檢點從揚州《和陶飲酒二十首》起,連同惠州和作,共得一百零九首,編集全稿,寄與在雷州的蘇轍,要他作一篇集「引」(序),附書說:

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後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並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其為我志之。

蘇軾此書,已將他細和陶詩的本末因緣,說得明明白白,所以蘇轍撰「引」,將全部原文引入。

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


我飽一飯足,薇蕨補食前。
淵明千載人,子瞻百世士。
經歷挫折,而皈依自然,淵明詩《歸田園居六首》,最能表達那份與自然同樂的精神。茲舉其第一首為例:
任何一個人,到此悲慘境地,都不免感慨平生。精神生活越豐富,內心的衝突也越激烈。蘇軾今日,既已被忌于權力世界,為現實政治所不容,天涯流落,茫茫無所歸著,則此未死的余年,總須有個寄託。崇通道術,是宋朝知識社會普遍的風氣,而羅浮又是丹鼎派法壇之所在。於此,神仙世界里的各種幻想,就在他眼前閃爍出瑰麗的光芒。
淵明出身於天師道世家,與道教也深有淵源,但他並不相信神仙之說,詩言「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即是此意。他另闢蹊徑,另外構思出一個現實世界里的理想國來,將這構想非常完整而具體寫出的,就是《桃花源記》和詩。
桃花源真實的地方何在?這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居民,到底是從哪裡、從何時來的?桃花源里的人是否都已成了神仙?這許多問題,歷來的文人,穿鑿附會,爭論不休。
皈依自然,目的是在爭取精神生活的自由;要過自由的精神生活,必須徹底放棄物質慾望,才能不為外物所役,就不為別人做奴隸。雖然淵明一生,從來沒有脫離過饑寒貧乏的日子,但他「憂道不憂貧」,活得很快樂。蘇軾出處雖與淵明不同,「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但他向不重視金錢,到手輒盡,所以到禍患來時,安家費用還須弟弟接濟,自己所帶一點薄蓄,到了惠州,卻因提倡做社九*九*藏*書會公益事業,幾乎全部花進去了,寫信給南華長老說:「書生薄福,難蓄此物。」所以不如花了,反而覺得身心輕安——觀察一個人對金錢的態度,最能正確反映這個人的品格。蘇軾在惠州一年後,衣食漸窘,《和陶貧士七首》中,論陶之窮,卻曰:「俗子不自悼,顧憂斯人飢。堂堂誰有此,千駟良可悲。」說自己的景況,則曰:「遙憐退朝人,糕酒出大官。豈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真是,世上豈有堂堂男子漢而向貧窮低頭者。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出處固不同,風味亦相似。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一個出身農家,長於西南小城,自少浸淫在詩書、美術和大自然懷抱里的青年,一自誤入仕途,便跌落在樣樣與自己性情相違的現實中,三十余年,無法自拔。這三十余年中,看盡了人間的不平、官場的醜陋、士大夫們的寡廉鮮恥、權力鬥爭場里的詐偽變幻,總算熬到暮年,應該全身退出這走錯了一生的道路時,不料還要再度遭逢生死邊緣的禍患,被貶過嶺。
以詩人生活而言,淵明所寫的田園之樂,已經那麼動人,而陶潛另一美麗的想象——混合傳聞的事實,所構想的理想社會——桃花源,則更令人嚮往。
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此下,仍接蘇轍原作:
環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
…………
然而,神仙世界終究只是傳說範圍里的幻想,海上三神仙,總只存在於煙雲縹緲之間,丹藥吃多了要送命,則如何建立一個足以抵抗苦難、重歸自然的實際生活,毋寧是蘇軾目前更為急切的要求。於是,他回過頭來,要找陶潛為師。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read.99csw.com

唯有在評論歷史人事上,陶與蘇的觀念,便不大相同了。此因兩人訓練不同,出處相異:陶只是個純粹的田園中人;而蘇不然,無論怎樣,他總是一個曾經參与過現實政治的人,凡事看得較遠較大,論史的見解,就不一樣了。如淵明詠荊軻,逞其愛好豪俠的性情,通篇都是讚歎,結語說:「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而蘇軾則認為秦始皇積惡如山,殺父囚母,不容於天,一定會自取滅亡的;燕太子不能忍耐,將國運輕托有勇無謀的狂生,認為「荊軻不足說,田子老可驚。燕趙多奇士,惜哉亦虛名」。
…………
蘇軾認為世傳桃花源事,多過其實。淵明所記,但言桃花源居民的祖先,為避秦亂逃到了這個地方,漁人所見,是其子孫,並非成仙不死的秦人。文中有「殺雞作食」的話,蘇軾說:「豈有仙人而殺生者?」《和桃花源詩敘》說:
這個決心,不比等閑,盡陶淵明一生所作的詩歌,一一步韻和唱,雖然陶詩卷帙不多,但也不能不算是個天大的心愿了。
人要能夠不向物質低頭,則貧乏不足困人,禍福皆無緣而至,人便可從世網中解脫出來了。又如: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陳寅恪作《桃花源記旁證》,主要是考證它紀實部分的所生地和年代,認為真實的桃花源,地在北方的弘農或上洛,而不在南方的武陵;真實的桃花源居民的祖先,所避的不是秦始皇,而是苻堅的「秦」。蘇軾認為世間類乎桃花源的地方很多,不必定是仙人之居。陳寅恪非常推重,認為「古今論桃花源者,以蘇氏之言,最有通識」。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紹聖丁丑(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海康城南東齋引。

嗟乎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於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入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區區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https://read.99csw•com
淵明有張破琴,弦壞了,也不修配,作詩說:「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蘇軾贊道:「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

斗酒與只雞,酣歌餞華顛。
霜飆散氛祲,廓然似朝旭。
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
蘇軾回到家來,躺在床上休息。聽兒子過在朗誦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六首》,不禁頓生感觸。不說別的,即如第一首中那兩句:「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又:「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豈非都是蘇軾今日口所欲言的言語,心所嚮往的生活?淵明所描畫的村居,隨處皆是,隨時可得,這才是今日蘇軾唯一安穩的出處。因此即從床上躍起,下了決心,要于揚州和陶《飲酒》之後,續作《和陶歸田園居》,然後「要當盡和其詩乃已」!

陶和蘇都是深沐儒家教養,個人道德嚴正,責任心極重的人。陶作《榮木篇自序》說:「總角聞道,白首無成。」《詠貧士》詩說:「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像這類話,蘇集中也俯拾皆是。蘇軾南遷途中,還說:「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反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兩個都是「志士不忘在溝壑」的人物。
……舊說南陽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飲其水皆壽,或至百二三十歲。蜀青城山老人村……多枸杞,根如龍蛇,飲其水,故壽。近歲道稍通,漸能致五味,而壽益衰,桃源蓋此比也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則已化為爭奪之場久矣。嘗意天壤之間,若此者甚眾,不獨桃源。
蘇轍接到這部稿本,當即于同年十二月十九日(恰巧是蘇軾六十二歲的生日)于海康城南之東齋客寓,寫了《子瞻和陶淵明詩引》:
淵明與子儼等疏里說:「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蘇軾認為淵明這句老實話,與他同病。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read.99csw.com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轍少而無師,子瞻既冠而學成,先君命轍師焉。子瞻嘗稱轍詩有古人之風,自以為不若也。然自斥居東坡,其學日進,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詩比于李太白、杜子美有餘,遂與淵明比。轍雖馳驟從之,而常出其後。其和淵明,轍繼之者亦一二焉。

引用蘇軾原函之下,蘇轍本來寫的是:「嗟夫淵明,隱居以求志,詠歌以忘老,誠古之達者,而才實拙。若夫子瞻,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事業見於當世,其剛信矣,而豈淵明之拙者。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於人則然。」蘇轍所寫的這段話,殊與蘇軾的意思不合。蘇轍不深了解淵明,所以會說他「才拙」。其實,淵明之拙,正是古今來學陶者所不能至的天分與機趣。至於文中再提到「仕至從官,出長八州」,正是乃兄今日極不願說之事。所以蘇軾提起筆來,將他改了。續曰:
蘇軾在惠州兩年間,作和陶詩幾達百首。關心他的黃庭堅,雖然遠在黔南,聽到這個消息,作偈子說:
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
這些詩篇,給予蘇軾非常強烈的共鳴,因此下定決心,盡和陶詩。
人須不肯苟同於人,才有獨立不屈、完整的人格氣象,這一點他和陶潛沒有兩樣。
那是紹聖二年(1095)三月初四日,蘇軾往游白水山佛跡岩,洗溫泉浴,在懸瀑之下晾發。傍晚,浩歌而歸,不覺到了荔枝浦上,「晚日蔥曨,竹陰蕭然」,荔枝樹上結實累累,個個都有芡實那麼大了。荔園的主人,是個年已八十五歲的老叟,對蘇軾說:「等到荔枝成熟可食時,希望你能攜酒來游。」
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吾。
其實蘇軾認為桃花源人間多有,作舉南陽和青城兩個實例,以及他曾夢見的仇池,皆實有其地;而且其地的居民,過著寧靜自然的生活,也都健康長壽。他之所以要如此肯定這一點,目的是強調他一定能夠九*九*藏*書得到避世的桃源,用樂觀的精神來安慰自己心裏的空虛和彷徨。
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
蘇軾和陶這個工作,並不到此為止。自紹聖四年(1097)至元符三年(1100),四年之間,不斷續寫,真正做到「盡和其詩乃已」。
淵明晚年,氣概不衰,仍然是個不為時移、不為勢屈的倔強老人。蘇軾認為淵明這種性情,頗有與自己近似之處。
桃花源,那是一個男耕女織,各盡其力,各取所需,沒有待完的稅課,沒有政府管束的平等社會;男女老幼都過著自然的生活,不用勞心,沒有爭奪的自由樂土。這個樣子的社會,對於一個不容於現實世界,彷徨失路的人,實是太大的誘惑。
蘇軾自己說,南來以後,只有《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淵明回歸自然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難中兀立不倒。他作《和陶讀〈山海經〉》詩中,引葛洪和陶潛為追求理想世界的同志,並且認為自己和葛、陶二人可以合繪一幅「三士圖」,以為學道雖然晚于葛洪一步,而作詩卻未必不如淵明。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陶淵明並不生來就是一個脫離現實的隱士,少壯時代,曾經崇拜田疇、荊軻那類人物,是個「撫劍行游」的遊俠兒,即因志不得伸,非常果斷地立即歸去。他之回歸自然,一半出於性情,一半也是人生挫折所產生的反射。

人須如此淡泊,才能隨遇而安,進入回歸自然的生活。蘇軾《和陶歸田園之一》曰:
教我同光塵,月固不勝燭。
子瞻謫海南,時宰欲殺之。
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猶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是時,轍亦遷海康,書來告曰:(前揭原書全文)……

陶淵明認為人與萬物,同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能夠用一片平等心來領悟自然的本態,享受自然的和諧,使人、我、物三者混成一體,遂能徜徉自得,上觀四時的運行,俯覽花木的榮落,以回歸自然的精神打破時間的界限;現象雖然因時而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質卻並無差異,人與萬物同是天地間的無限生機,人與自然合一,精神里便再也沒有任何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