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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之下

1、零之下

啊,做百姓樣樣都美妙,
「促降計劃」:斯洛索普,說的是「闊不系嗎」?
「忘得沒那麼徹底,我還能都想起來。」
「好吧。」奧斯比繼續自言自語,痴痴的,露出癮君子的笑容,追尋著角落裡那座山坡,覺得那就是成熟|女人的冰雪肌膚。這裏只有他自己,還有頭上冰封的山頂和蔚藍的夜色……「那就是性格缺陷了,是個怪物。就像扛著血腥味很濃的『門多薩』。」要知道,「公司」其他人配的全都是英式輕機槍。門多薩要重兩倍,而近來連7mm的墨西哥毛瑟槍子彈都見不到,鮑特拜羅街都沒有。「門多薩」沒有大眾化的簡便和射速,但這並不影響他愛它(沒錯,現在他算得上是愛它了)。「你瞧,這就叫有利有弊,對不對?」那吊楔式的直柄頗有復古的味道,還能迅速卸下槍管(你卸過英式輕機槍的槍管嗎?),有雙頭撞針,一頭斷了還有另一頭……「我有必要在乎多出的那些重量嗎?它是我自個的怪物兒,我不在乎重量,否則我就不會把那個妞帶回來了,對嗎?」
「離開那兒。」哨兵吼道。可是網裡的兩個人越想掙扎離開,牆就搖晃得越厲害。
銀行家們,正在吃,他們的愛妻,
「那你去哪兒?」兩人的手都插在口袋裡,裹緊了圍巾,海水沖刷著海灘上的石子,發出暗淡的光,排列如夢中的文字,印在這裏的沙灘上,意思呼之欲出,每個部分都已無比清晰……
車子在向東行駛。羅傑握著方向盤,凝視前方,穿著柏帛麗雨衣的身子弓得像吸血鬼德拉庫拉。傑茜卡穿著本色毛料外衣,袖子和肩膀上沾著千萬滴亮晶晶的小水珠,像雨水織成的薄網。他們希望在一起,在床上,安安靜靜,充滿愛意,可今晚卻要出泰晤士河以南到東邊去,受命見某位活體解剖高手,要在聖菲力克斯教堂的鐘聲敲響一點之前趕到那裡。老鼠們累得跑不動的時候,除了它們已經永遠跑完的路程知道,今晚還會有誰知道呢?
「我們該回家了,」她說著頓了頓,「挺晚了。」
腳步聲傳了過來。他一抬頭,看到了庫爾特·蒙道根。整夜不息的風,也許是經年不息的風,把他們吹到了一起。他就是這種看法,是風在起作用。庫爾特孩提時代的脂肪大多已變成了肌肉,頭髮漸稀,膚色也變得比弗朗茨那個冬天在街上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黑,即便在混凝土暗影的包圍中、在四散的火箭燃料殘片余焰下,依然覺得黑。但他肯定是蒙道根,雖然過了七八年,他們都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他們曾同住在慕尼黑李比希街上一座風呼呼的閣樓里。(弗朗茨當時覺得這個地址很吉祥,因為尤斯圖斯·馮·李比希是他崇拜的偶像之一,化學家偶像。後來果然得到印證,教授拉茲洛·雅夫博士來給他們上聚合體理論的課。雅夫教授是貨真價實的李比希最新一代傳人:從李比希到奧古斯特·威廉·馮·霍夫曼,再到赫伯特·甘尼斯特,最後到雅夫,嫡系正傳,因果相依。)他們一起坐咔噠咔噠的有軌電車去技術學院上課,電車的三個接觸臂細若蟲足,在頭頂的電線上尖叫而過。蒙道根學的是電機工程,畢業時去了西南非,搞一個什麼無線電研究項目。他們寫過一段時間的信,後來便中斷了。
「哦。普倫提斯。」眉毛和嘴巴都在正常位置。寬容。哦。
有些人到底還是完全投入了,他們每次精神發泄后總會煥發新生,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某一時刻里完全忘記痛苦、忘記自我……寫字板已經擦凈,新東西還沒有寫上去,手和粉筆懸在陰沉的冬日里,懸在這些可憐的人類寫字板上方——他們蓋著政府的毛毯戰戰兢兢,他們被麻醉,他們以淚水和鼻涕洗面,他們的悲哀很真切,從很深的地方涌流出來,叫人猝不及防,顯得超常迅猛……
1931年發生了阿斯品沃旅館大火。當時小泰榮正在萊諾克斯的姑姑和姑丈家做客。那是在四月間。他在陌生的房間里悠悠醒來,聽到姑姑的孩子們大大小小的腳在樓梯上弄出紛亂的響聲。他想到了冬天,因為爸爸也就是霍根經常在這個時候從夢中叫醒他,催他到寒冷的屋外去看北極光,而他的眼睛里還瀰漫著一層夢影,不停地眨著。
波因茨曼雖然飽受折磨,但現在馬上就要得到一隻章魚了——不錯,是一隻巨大的、恐怖片里才有的八腳魚,名叫格里高利:灰色,黏糊,一刻也不安分,在伊克·里吉斯碼頭的臨時畜欄里一顫一顫地緩慢移動……那天,海峽附近刮著大風,波因茨曼戴著自己的巴拉克拉瓦帽盔,眼睛都凍僵了;波爾吉耶維奇醫生把厚大衣的領子翻上去,把皮帽拉到耳朵上;才出生幾個小時的章魚使他們的呼吸里充滿臭味。那麼,波因茨曼會如何擺弄這隻章魚呢?
在馬薩諸塞州明吉伯柔老家的公理會墓地,有一塊古老的片岩墓碑,上面刻著一個畫面:上帝之手伸出雲層。由於兩百年的火烤冰鑿,那隻手的邊緣已多有蝕損。碑文寫著:
你能否點起燈念咒語?
「噓——」她聲音很輕。她的手指輕撫著自己修長的橄欖色大腿,裸|露的乳|房從睡衣里彈出來。她的臉朝向屋頂,目光卻直對著海盜的眼睛,細而長,充滿了慾望,兩個光點在濃密的睫毛后閃爍……「我要離開他。我們來這兒住。我們不停地做|愛。我是你的,我早就知道的……」她的舌頭從尖利的小牙齒上舔出來。她毛茸茸的小|穴位於全部光源的中心。他的嘴裏有了一種味道,自己當初希望再次體驗的那種味道……

他們駛近一團屋頂燃著的火光。消防車從旁邊隆隆開過,和他們走同一方向。這裏磚鋪的街道和沉寂的牆壁令人壓抑。
海盜和奧斯比·費爾靠在屋頂的台架上,蜿蜒的泰晤士河如帝國之蛇,河對面上空,輝煌的夕陽照過白亮的天際,照過密集的工廠、住宅、公園、煙氣瀰漫的尖頂和山牆,把光芒拋灑在綿延數英里、縱橫交錯的寬闊街道和屋頂上,彎彎曲曲的泰晤士河變成了醒目的橙色染料,讓遊人想到生命的短暫,把目光中所有的門窗都封閉或虛化,而只想在街上尋求些許人跡、些許話語,然後再回到肥皂味很濃的旅舍,去面對地板上珊瑚色的方塊夕照。這種陽光多麼具有古意呀!它自顧自照耀著,像定量燃燒的冬日大燔祭。此刻,往更遠處看,煙霧或如絲縷、或如席片,那些景物則完全變成了灰色的殘墟;近處的窗戶倒是曬到了一陣子太陽,卻沒有一絲反光,而是將這肅殺的光芒化于無形——這樣被化解掉的光芒是絕不可能去而復返的。陽光染銹了路邊的政府車輛,照亮了寒冷中走過商店的最後幾張面孔,匆匆忙忙的樣子,就像聽到了四面響起的警報聲。陽光還把許多街道變成了凜冽的、闃無人跡的運河,只剩下遍布倫敦的分水樁,成千上萬,蒙蒙迷霧中向石像底座彙集,向空蕩蕩的廣場彙集,向集體大睡眠彙集。在雷達屏幕上,它們一圈圈流動著。怪異的圓圈。雷達操作人員稱之為「天使」。
他們走近時,狗跑出來沖他們叫。它們也學會了波因茨曼的「專業眼光」。格溫迪哼著《阿伯里斯特威斯》。守門人的女兒愛絲特拉出來了,腳下跟著一兩個冷得發抖的孩子,手裡拿了一瓶聖誕節喝的什麼東西,很辣,但喝下去不到一分鐘就叫人覺得胸膛發熱。走廊里充斥著煤煙味、尿味、垃圾味和昨晚捲心菜煎土豆的味道。格溫迪喝著瓶子里的東西,跑來跑去和愛絲特拉打情罵俏,還和她最小的孩子阿奇繞著她豐闊的、穿著染色羊皮褲的臀部,做一種速度很快的「他去哪兒了——他在這兒」的遊戲。愛絲特拉一直往他身上拍,但他太快了,拍不上。

(卒於1766年3月4日

傑茜卡姨媽和羅傑叔叔在外面的廚房裡擁抱親吻。伊麗莎白在走廊里逗克萊爾。她們的媽媽上廁所了。貓咪黑子在椅子上睡覺,簡直是一朵要變成其他東西的烏雲,只是此刻恰好像一隻貓罷了。一個小時前剛落了一枚導彈,在南面的某個地方。今天是節禮日。傍晚很安靜。克萊爾得到一個黑色人偶。佩內洛普得到一件毛衣,伊麗莎白得了一件罩衣,以後佩內洛普還可以穿。
「有什麼用?聽我說,快蹄兒,那些東西都粉身碎骨了。你說是不是?」
(2)
佩內洛普爸爸的椅子空著。椅子在角落裡,旁邊是放燈的桌子。此刻,椅子是正對著她的。她可以看到鉤編的圍巾搭在椅子背上,上面有很多疙瘩,灰色、茶色、黑色、棕色,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在圍巾的圖案上,或者是在圍巾前面,有什麼東西在動:開始時只是折射的光線,好像空空的椅子正前面有個熱源似的。
咦,有個小靚女,還有女相公,

條件刺|激=x。
夥計,控制住自己,要害怕也要等以後,不是在這裏。……盥洗室里暗淡的燈光下,鏡子上有成千上萬的水漬、肥皂漬陳斑,如雲霧織成的羽狀網罩,他晃著頭經過的時候,又加進了皮膚的顏色和香煙的煙霧,呈現出檸檬黃或米黃色、油煙黑或昏黃的棕色,非常隨意地散布著。鏡面便是如此了……
「他們留了下來,成了布立吞人。你瞧,如果我們都是猶太人又會如何?像種子一樣撒開?還在從古老的拳頭裡向外飛。夥計,我相信是這樣。」
「他纏上你了。」奧斯比吸了一口毒菇煙。

「博士,你今晚要不要回那邊去?這位小姐要搭車。」
「我說,」他生氣地看著旁邊,「你知道嗎,你會被抓起來的,就算你根本不在乎。」他突然想起來,「我也會被抓起來的!」
聲音開始變了,時斷時續的。弗朗茨滿心驚奇,卻沒有感到危險,只覺得這聲音特別。突然,光亮強烈起來,觀看的人們驟然撲倒,掩蔽起來。火箭噼啪爆裂,持續了很久,有人喊著「卧倒」。那個銀色的東西炸開的時候,弗朗茨跌倒在地。可怕的爆炸。就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金屬在空氣中嗚咽。他緊緊趴在地面上,耳朵里嗡嗡直響,也不覺得冷了,一霎間竟不知自己的靈魂是否還在身體裏面……

也許你真的愚弄了費拉德爾菲亞、戲弄了羅切斯特、耍弄了喬利埃特。但是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
「你看過他的明尼蘇達檢查表。他的威權人格F量表?弄虛作假,思路扭曲……那些分數清楚地表明,他有精神異態和強迫症,是潛在的多疑症患者——唔,巴甫洛夫認為,強迫症和多疑症的幻覺歸因於大腦嵌合體上的某種——就叫細胞吧,神經細胞——過於興奮,在相互誘導作用下,使周圍的區域全部被抑制。一個燃燒的亮點,包圍在黑暗之中。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是它自己引起的黑暗。可以把這個亮點和其他所有的思想、感覺、自我批評等可能緩和其火焰的東西隔離開來,也許是終身隔離,然後使之恢復常態。他稱這個亮點為『病理惰性點』。我們目前正在狗身上試驗……它已經通過了等價時相,在這一時相中,任何刺|激,不論強弱,引發的唾液滴數都完全相等……接下去則進入『反常相』——強刺|激得到弱反應,反之亦然。昨天,我們讓狗出現了超反常相的情況。依此類推。我們把以前代表食物的節拍器打開,這個節拍器曾經使萬尼亞唾液如泉涌,現在它卻轉臉不理。我們關掉節拍器的時候,嗨,這時候他就轉過來了,嗅著,舔著,咬著——在寂靜中尋找已經不存在的刺|激。巴甫洛夫認為,一切精神疾病最終都可以由外反常相、大腦皮層病理惰性點和混淆對立意識這三點來解釋。在他即將把這些東西付諸實驗時,卻去世了。但我還活著。我有資金,有時間,還有願望。斯洛索普冷靜過人,要讓他進入這三個時相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容易。我們最終也許得讓他挨餓、受恐嚇,我也說不準……也許不需要那麼嚴重。但我會發現他的惰性點,如果我被迫打開他的頭顱,我還會發現那些惰性點是什麼東西,它們的隔離方式如何,也許就能解開火箭落點的秘密了——但是我承認,如果你能支持我,我就寬慰多了。」
會客室的窗外,有一排光禿禿的軍裝色白楊、一條運河、一個雪皚皚的鐵路調車場,再遠處是長長一堆煤屑,犬牙交錯的樣子,昨天導彈炸過的餘燼還在燃燒。煤煙形狀散亂,被落下的雪花弄得或斜、或旋、或碎、或回落到地面上。

布婁特也住這間屋子。屋子靠近切爾西河堤路,是科里登·斯羅思朴上個世紀蓋起來的。斯羅思朴和羅塞蒂一家交好,羅氏一家有戴發罩的習慣,還喜歡在屋頂上種植藥用植物(最近小夥子奧斯比·費爾又恢復了這一傳統)。個別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在飽受霜打霧浸后竟活了下來,其他同類則化作一片片獨特的生物鹼,歸於屋頂的泥土。一同歸去的還有那些「三重」肥料:一是斯羅思朴子嗣們關在那裡的優種西撒克斯鞍形母豬的糞便;二是後來的房客移栽的風景樹上落下的葉子,再就是這個那個挑嘴的人扔在那裡或吐在那裡的食物殘渣。到後來,這些東西被歲月的刀筆雕塗得渾然一體,成了幾英尺厚的土壤畫板,表層的黑土異常肥沃,種什麼長什麼,種香蕉更是不在話下。戰爭期間香蕉奇缺,搞得海盜絕望透頂,所以他決定在屋頂上建一個玻璃溫室。為了說動一個飛里約熱內盧—阿森松—拉密堡路線的朋友偷帶一兩棵香蕉樹苗,他許下條件:下次執行空降任務碰到德國照相機,一定給他弄一台。
「你不是真心想知道,泰榮。」
貪婪的死神喲,在這裏收割不息!

(低語,斷唱)

「在某些城市裡,有錢人住在高處,窮人們則在下面。在另外一些城市裡,有錢人佔據了海岸線,窮人們則必須住在內地。而目前在倫敦,這種可憐程度也呈階梯狀?泰河越寬、離海越近,就越可憐。我只是想問,這是為什麼?因為船舶運輸嗎?與土地使用的模式,特別是與工業時代有關的模式一致嗎?是古—代部族的一種禁忌,在英格蘭世代相傳至今嗎?非也。真正的理由是來自東面的威脅,你瞧見的。還有來自南面的威脅:當然是來自歐洲大陸的。這兒的人都想的是先往下走。我們是犧牲品,西區的、河北邊的那些人就不是。噢,我並不是說那種威脅有這樣那樣的具體形式。政治的,不是。即使城市妄想症患者們做了夢,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夢。也許這座城—市夢到的是另一座城市,敵—人的城市,漂洋過海來侵略入海口……或者夢見了黑夜的波濤……火焰般的波濤……或許還夢到自己又被廣袤、沉—默的歐洲主大—陸吞噬了?這和我毫無關係,這種城市之夢……可是,萬一這座城—市是一個不斷長大的腫—瘤,已經若干世紀了,而一直在變化——如果真是這樣該怎麼辦?那些衣衫襤褸的卒子,那可恥的象和怯懦的馬,我們所詛咒的一切,我們無可挽回地失去的一切,都被拋在這裏,暴露著,等待著。下面的情況我們是知道的,別否認——我們知道,波因茨曼:歐—洲前線有朝一日一定會這樣發展?朝東方移動,非要導彈才行,而且知道火箭什麼時候會匱乏。問問你的朋友摩西哥?看看他地圖上的分佈密度?向東,向東,向河南岸——我的朋友,那裡是臭蟲棲息之所,也是導彈落得最密的地方。」
在這歡慶的時刻
「你知道我會來的,你這個小流氓。」華珀真他媽是個尤|物,總在引誘主子,希望他在自己黝黑的斯堪的納維亞黑種屁股上狠狠抽一兩鞭子。他那個屁股既有黑色大陸人種中可以見到的優美弧線,又有我們的北方堂兄歐拉夫那種強健、緊繃、白皙、高貴的肌理。可是這一回克拉奇菲爾德卻轉過身去眺望遠山。華珀惱羞成怒。他的高頂禮帽預示著一場大屠殺。不管什麼原因,這個白種男人不必說出「托若·瑞久今晚要來」之類的話,兩個情侶對此心照不宣。聞一聞風裡印第安人的原始味道,誰都該明白了。哦天哪他們會有一場血雨腥風的決鬥。風吹得很猛,血將染紅樹木靠北的一側。那個紅皮要帶狗來,整個灰濛濛的平原上唯一的印第安狗——這隻惡犬將和華珀激戰一場,它的下場當然是被帶到洛斯馬德雷灰撲撲的集市上去,掛在露天肉攤的鉤子上,圓睜著兩眼,癩巴巴的狗皮完好無損,黑色的跳蚤在上面蹦跳……這一幕的背景則是廣場對面教堂牆壁上的泥灰和石頭……血凝固在脖子的傷口處,顏色已暗——華珀的牙齒切斷了它的頸靜脈(也許還切斷了幾根筋,因為狗頭是向一邊歪倒的)。鉤子從背上的兩根椎骨間插入。墨西哥女人們戳著狗屍體,屍體便不情願地擺動起來——時近中午,四周是市場的氣味:炒菜用的香蕉、甜嫩的紅河谷胡蘿蔔、踩爛的各種新鮮青菜、麝香氣味的芫荽葉、味道濃烈的白洋蔥……菠蘿在陽光下發酵,幾乎要迸開,山蘑菇擺放在斑駁的大菜架上。斯洛索普在箱子和掛起來的布匹間穿梭,別人看不到他。周圍是馬、狗、豬,還有穿棕色制服的民兵、用圍巾兜著嬰兒的印第安女人和從遠處山邊色調柔和的房屋裡出來的僕人——市場上生機勃勃,斯洛索普卻迷惘了:不是每樣只該有一個嗎?
雙重夏令時下午6點43分16秒——此時此地,天空中又出現了同樣的情形,光芒漸放。他的臉在光照下變暗。周圍的一切將逃遁一空,他也將迷失自我——家鄉的人們向來不都是這般說法嗎……纖弱的教堂尖頂豎立在秋日的小山邊,白色的火箭即將發射,只剩倒計時的讀秒了,禮拜天的日光從教堂玫瑰色的窗戶照進去,沐浴、激勵著講壇上那些講說上帝者的臉兒——他們正言之鑿鑿地說著:「這就是真實情況——是的,那隻光芒四射的巨手從雲層中伸出來了……」
聖維羅尼卡醫院。他們坐在一起,離「戰爭神經官能症」病房不遠。這樣的夜晚他們已習以為常。高壓滅菌器裏面蒸著一堆精製的鋼骨頭。蒸汽飄到鵝頸燈的燈光里,忽而會變得很亮,兩個人打著手勢的影子有時從霧汽中穿過去,像迅猛揮砍的刀子一般。夜色包圍中,兩張臉像往常一樣,都不動聲色、不露行跡。
唔,x?那x是什麼呢?對了,就是著名的、吸引了幾代行為心理學學子的「神秘刺|激」,沒錯的。普通的校園幽默雜誌每年以1.05欄寸的空間登載該主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數字正好與雅夫所報告的嬰兒泰榮勃起的平均長度完全相同。
「燃燒。」
「不是的。」她聽明白了。海盜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已經隱隱懷疑「這裏的某個人」了。但對於卡婕而言,是要清償一筆債。她有個陳年的、難了的罪孽——她想漂洋過海,把不可能有外匯交易比價的國家連到一起。她的先祖以中古荷蘭語唱道:
「哪個詞頻率最高?」傑茜卡問道,「你們的頭號詞?」
傑瑞今晚要把飛行學習——
「你可以安排伊爾莎到一間卧室里睡覺。等一下我們談談好嗎?」今晚他的目光明顯有些斜睨,像傳說里的福納斯。過去她的心不屬於弗朗茨,而現在也不會屬於他,這一點他能接受嗎?
他會謹慎從事,不會告訴她的。可很多時候又痛苦難當,忍不住拜倒在她腳下,明知道她不會離開克萊夫,嘴裏卻哭喊著:「你是我最後的緣分,除了你我再也沒機會了……」儘管毫無可能,心裏還是希望拋棄西方人可憐的生活規律……可是一個人又能——33歲的他又能從哪裡開始呢……「到此打住吧。」她並不生氣,反而笑了(她竟然笑了),好像這個不現實的問題逗笑了她——其實,他那種沒有止息的瘋勁兒也弄得她丟了魂,她被征服、被撕裂(和射在波斯灣軍內褲里的時候相比,現在有了愛的蕁麻項圈套著他、套著他的陰|莖),她無法控制自己,沉溺在這種背叛克萊夫的瘋狂中,而且瘋狂得忘記了是在背叛他……
坐著高架地鐵轟隆隆進去,正是波士頓,陳磚上覆蓋著鋼鐵和一張複寫紙——

他無人可問,無人可訴。他想:我的心,我的心此時溢滿了陽剛和希望……里維埃拉的消息太喜人了。這裏的實驗開始順利了,有轉機了。普丁准將不知從哪兒弄到一筆多用途的款子,是什麼地方的一筆綜合性撥款或償債基金,而且竟然增加了宣研室的資金。他也感到了波因茨曼的威力?還是買了什麼保險?
他們在雪地里踩踏著別人留下的腳印,她挽住他的胳膊,神情嚴峻。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一踩到冰就用腳後跟襤滑著玩。他回答:「想聽聽音樂。」

「把章魚拿走吧。」他的意思是不是「忘掉斯洛索普吧」?驚心動魄的一刻啊。
「拉特瑙先生?你能告訴我一件事情嗎?上帝到底是不是猶太人?」問話的是海恩茨·踢肋,此人是個納粹,桀驁不馴,愛打趣,好遊盪。請神的人開始發笑,彼得·薩克撒也回到了屋子裡。

半睡半醒的零度狀態,他半軟的陰|莖還在她身體里,他們的腿平行而放,無力地彎曲著……卧室里暗了下來,漸漸潮濕清涼。太陽從某個地方落下去了。透過屋裡的光亮,勉強能看見她背上的色斑。客廳里,寇德夫人夢見自己回到了博內茅斯的花園,身子周圍是杜鵑花,突然一陣急雨,奧斯汀大叫著:「摸她的喉嚨,陛下。摸一下!」國王烏爾莕穿著一件老式長禮服,袖子上的金絲鑲邊亮閃閃的。1878年,在瓜分比薩拉比亞期間,烏爾莕這個家族中身份可疑的一支竊取了王位,所以他既是篡位者又是真正的國王。他在雨中朝她彎下腰,要根治她的淋巴結核病,樣子和報紙副刊凹版圖畫里的烏爾莕一模一樣。身後隔一兩步,跟著他心愛的瑞素拉,和善、嚴肅地侍立著。四周雷雨交加,國王脫下了手套,白皙的手蝴蝶般彎下來,去點寇德夫人喉嚨的穹隆處,神奇一觸,輕輕地……觸摸……
「我是認真的。」
一位年長的空襲執行長踮起腳尖重新點燃靈敏焰,他的身子單薄、僵硬,像蟬翼紗。
在漂亮的聚乙烯空中家裡,
「就是法國妞也無法把我留在法國。」他還是老樣子。她覺得他試圖與她對視:他活生生就在眼前,說話很簡明,相信法國姑娘一定比英國的機槍還要強硬……她一心希望他是純潔的,她知道他在那裡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她知道法國姑娘對他來說仍然是美麗而遙遠的愛情使者……

「為什麼?」摩西哥有點不安,我的支持?「你為什麼需要我?」
無條件反應=勃起。
地圖上沒有絲毫的不一致。只有一個典型的泊松分佈,悄然、規律地在方塊間穿行,完全符合規則……向預定的形狀發展……
那是倫敦城裡又一個生氣勃勃的下午。成千座煙囪呼吸著,烘托起黃色的太陽,不知羞恥地朝天空里獻殷勤。這些煙霧勝過白晝的呼吸,勝過邪祟的力量。它有一種王者風範,有生命,會移動。人們穿過街道、穿過廣場,奔向四面八方。長長的混凝土高架橋在若干年無情又無趣的使用中已被塗上了霧灰、油黑、鉛丹、鋁白等顏色。在住宅樓一般高的廢物堆包圍中,數以百計的巴士在橋上緩緩移動,沿著弧形支橋向公路駛去。公路上擠滿了軍車隊,還有高頂巴士、帶帆篷的卡車、自行車、小汽車——這裏,大家有著不同的起點、不同的目標,他們一起流動著,時不時有些阻滯。在這一切的上空,是巨大的、被煙氣損毀的太陽殘骸,還有阻塞氣球、電線和煙囪。煙囪呈褐色,就像屋裡的陳年舊木,不久褐色又加深了,越來越接近黑色——這也許是落日的兆頭——是你的美酒,美酒和安慰。
清運工正在把領結打系……
如果火箭沒有炸中她,她還會擁有她的中尉。該死的海狸/傑瑞米就是戰爭,而他則是這狗屁戰爭所發表的每一個主張——我們的目的是為了工作、為了政府、為了節約:這些比愛情、夢想、靈魂、感官重要,比一天里閑散、心不在焉時的雞毛蒜皮重要……這兩個該死的傢伙,他們弄錯了。他們瘋了。傑瑞米會無趣、含混地呼喚著她,把她當做天使帶走,可笑的瘋子羅傑則會被遺忘掉,而將來,在和平年代的理性化權力結構中,他將無法找到一席之地。她將遵從丈夫的命令,她將變成一個家庭官僚、下級合作者,把羅傑作為一個錯誤的回憶——謝天謝地,幸虧她沒有選擇這個錯誤……哦,感到一陣瘋狂的衝動——沒有她,他到底該怎麼活下去呀?她是英國的暖日,護著他瑟縮的雙肩;是寒冬的麻雀,捧在他的手裡。在樹枝和乾草的世界里,在願望還沒有被賦予一個預示其可能無法實現的名稱之前,她是他心目中最無辜的人,是他自然、優雅、快樂的巴黎女兒,置身於永恆的鏡子之下,強烈排斥各類香水,用羔羊皮做成衣服的腋窩——這一切,相比他的貧困、他更為寶貴的愛情,都太容易了。
波因茨曼先生拖著一條腿,走到一段殘破的樓梯前,在烘櫟木欄杆柱的下半截上甩砸著馬桶,又不敢出聲,怕驚動了狗。馬桶紋絲不動地彈回來,木柱一陣顫抖。這是在嘲笑他——好啊!他坐到直通天空的樓梯上,試圖把這該死的玩意從腳上扒下來。扒不下來。他看不見狗,卻聽見狗的腳指甲發出輕輕的嗒嗒聲,成功地把地窖變成了避難所,而此刻,他甚至無法把手伸進馬桶,解開該死的靴帶……
真的,藉著幾盞懸挂的油燈,傑茜卡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表情。燈焰很黃,很穩定。在最靠近他們的燈腹玻璃上,有教堂司事留下的兩個長長的指印,呈表示勝利的「V」字形,細細的,很精緻。羅傑的膚色變得嬰孩般粉紅,眼睛里閃著光,不只是燈光的反射,絕對的。難道是她太希望他這樣,產生了幻覺?教堂里很冷,和外面的黑夜一樣冷。可以聞到毛料的潮氣、軍人們呼出的苦啤酒氣、蠟燭的煙味和融蠟味、沒放出聲音的屁臭味、生髮油味、燃燒的燈油味,這些氣味以母性的胸懷,包容了其他更貼近大地、更貼近地底、更貼近往日時光的氣味。你聽……你聽:這是戰爭在做晚禱,是戰爭的禱告時間,是一個真實的夜晚。人們脫下的黑大衣堆在一起,空空的兜帽上密密地覆滿了教堂里的暗影。遠處的海岸邊,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隊員們這麼晚還在冰冷、拆空的船殼裡工作。藍色的火把在夜間起落的海潮中有如新出現的星星。船身板拴在纜繩上,有如巨大的鐵葉子,在天空中搖擺,發出支離破碎的咯吱聲。火把的光焰弱了些,休息著,等待著,杏黃的光灑滿測量儀器的圓形玻璃面。管子工們掛著冰柱的工棚里,有幾千箇舊牙膏皮,一般都堆到屋頂那麼高,海峽起大風時便嗒嗒地響。光棍們為了打發幾千個寂寞難熬的早晨,把這些牙膏皮變成薄荷的煙氣,化作寂寥的歌聲,化作幾千個孩子,以嘴巴為軟缽,搗著泡沫,給哈羅和格雷夫森德一帶的水銀鏡子上留下白色斑漬——這些孩子的幻影隨時會消失,就像白堊般的牙膏泡沫下說出的話語,有睡覺前的牢騷,有羞怯的示愛,還有床單下面的世界里那些小生物的消息,那些或胖、或透明、或毛茸茸、或溫文爾雅的小東西——無數塗著肥皂的或飄著甘草味的時間片段從孩子們嘴裏吐出來,沖入下水道,流進泡沫緩動的灰色海灣。一天下來,嘴巴和早起時相比,被煙草熏脹了、被魚肉塗抹了、被恐懼熬幹了,因懶惰而發臭了,雖然想美餐想得口水橫流,卻也只能滿足於一周里殘剩的密封包裝餡餅、「家用牛奶」、碎餅乾,而且供應量只有平時的一半。薄荷醇簡直是了不起的發明:它每天早晨只帶走需要的那部分污垢,從那些出水口衝下去,不斷繁衍,最後流入大海,化作超大型泡沫,沾上灰塵,以複雜的圖案鑲嵌在瀝青海岸環抱中的海水裡,牢不可破地滯留著。同時,那些牙膏瓶也一個個空了,又收回來打二戰。在那些冬日的小棚子里,一堆堆牙膏皮散發出暗香,猶如薄荷的魂魄。倫敦的大手不經意地為每張牙膏皮巧妙地雕出圖案,或刻上凸紋,又用干擾圖形蓋住,一筆連一筆,蓋得很緊密。它們現在正等著徹底歸去呢——熔煉後作焊料、錫板,或者煉成合金,做鑄件、軸承、墊圈、煙火警報器上的隱式襯墊。這些東西是前面那種直接轉世的泡沫們永遠無緣見到的。但它們之間的聯繫卻存留著:這種聯繫既可指同類金屬間的血緣關係,又可指無垠大海的起源。把這些轉世的物件兒分開的,不是死亡,而是紙張,是紙張上的特令、紙張上的常規。戰爭和帝國這兩個東西為我們的生命增設了壁壘。戰爭需要這樣分而治之,再分而治之,可是那些宣傳卻一直在強調團結、結盟、齊心協力。戰爭似乎並不需要一種民族意識,連德國人策劃的那種民族意識「ein Volk ein Führer(一個民族,一位領袖)」都不需要。它想要的是零件分散的機器,不求一體,但求紛亂……然而,誰又能臆斷出戰爭的需求呢,它太廣闊、太高遠了……太隔膜了。或許它本身就沒有意識,沒有生命,只是偶爾有活人的殘酷罷了。這挺像「白色幽靈」里一個有多年精神分裂症病史的患者,覺得自己就是二戰。他不看報紙,不聽收音機,然而在諾曼底登陸的那天,體溫卻驟升到華氏104°。現在,東、西兩把鉗子在繼續緩慢地、反射式地收緊,他卻說黑暗佔據了他的頭腦,在進行自我消耗……但是隆施泰特反擊戰又使他鮮活起來、振作起來——「漂亮的聖誕禮物,」他對同室的病友說,「這是新生的時辰,是全新的開始。」每當導彈落下時,只要他能聽見,就會報以微笑,起來在病房裡踱步,淚水隨時會從歡樂的眼角飛濺開來,整個人驟然變得健康、紅潤,病友們都不由受到了感染。他的生命已屈指可數了。他將在勝利日死去。即便他不是真正的戰爭,他也是戰爭的替身童子,有一段時間里過得很高昂,可是慶典日一來,就要小心了。真正的國王只會假死。記著了。這個老奸巨猾的雜種,寧可讓無數的青年人為他而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命。今年冬至來臨時,他會不會搖身一變,出現在那顆星星下面,和別的國王一起,在馬廄里跪拜新生的耶穌?給酋長們的宮殿裡帶去鎢、火藥和高辛烷?那樣的話,聖嬰會不會躺在堆積的金草里向上凝望,凝望上方的老國王彎著腰、匍匐著身子,靠近來送上禮物?他們的目光會不會相遇?聖嬰和國王之間又會傳達出什麼樣的信息、什麼樣的問候、什麼樣的約定?聖嬰是在微笑,還是根本就沒有聖嬰?你想選擇哪一個?
恰恰在這個時候,火箭突然爆炸了。可怕的爆炸聲就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空氣、時間,整個氣氛都改變了——玻璃窗在衝力下向內打開,又帶著木頭髮出的尖聲,嘭的反彈回去。這個過程中,整座房子仍在顫動。
康斯坦特看到——不只是想象:那隻石手從俗世的雲層中伸出,邊緣閃耀著奪目的光華,直直朝他指過來。下面,屬於他的那條河,還有牧養巴克夏豬的那些山坡,都在低低私語。他的兒子威銳波·斯洛索普,其實還有這樣或那樣和斯洛索普沾了血親的所有人,可以倒推九至十代,一直到最早的先人,都看到了這一點:除了始祖威廉,所有的人都躺在落葉、薄荷和紫色的千屈菜下,沼澤邊上的墓地則在冷漠的榆樹和柳樹的蔭庇之下。墓地在一塊長形的斜坡上,坡上儘是腐物。這裡有浸析物、土壤同化物,有刻著圓臉天使的石頭,天使都長了長長的狗鼻子。還有牙齒畢露、眼窩深陷的死人頭骨,有共濟會徽章、華麗的瓮缸、直立或被摧折的柳樹、廢棄的沙漏、隨著來訪者眼光的高低變化而上下起伏的地面,還有那些悼詩:像康斯坦特·斯洛索普的遺詩,採用了四方加單對的形式;像艾賽亞·斯洛索普中尉之妻伊麗莎白女士(卒於1812年)的遺詩,採用的則是「星條旗之歌」的活潑節奏:
——韋納爾·馮·布勞恩
「你吃了我最後一個特製橘子果醬!」寇德夫人叫道。她以魔術師般的速度拿出一個淺綠色的蛋形糖果,上面綴滿了紫色糖粒:「因此,我不能再讓你吃這些香噴噴的大黃膏了。」那東西進了她的嘴巴,整個進去了。
幾天之後
「呃,碰巧想到一個問題——你的瘋小伙去哪兒了?」
享年29歲)。
在這個家裡,被魔鬼附體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真的是爸爸基思嗎?爸爸在她只有現在一半大的時候就被帶走了,現在回來卻已不是她心中的模樣,而是成了一個蝸牛般的硬殼——裏面是柔軟的、肉乎乎的靈魂,帶著微笑和慈愛,觸摸著自己的肉身,但這肉身要麼已經朽爛,要麼就是已經被「政府的死神」一點點咬掉了——在此過程之中,活人被迫變成西方魔術主流中所說的「殼裡頗似」,即「死人軀殼」……現在的上天也用這個辦法,給完全在墳墓這邊的男女製造體面。其實,在這兩個過程中都沒有什麼尊嚴或慈悲可言。媽媽和爸爸們被限定要主動去死,但可以選擇相對喜歡的辦法:得癌症或心臟病、遭遇車禍,或者去戰場上打仗——把他們的孩子單獨留在森林里。他們會跟你講,爸爸們被「帶走」了,實際上爸爸們是離開了家——實情就是如此。爸爸們是在互相打掩護,就這麼簡單。能有這個東西來,把房間里擦得像玻璃一樣乾爽,從舊椅子里滑上滑下,這樣也許還比一個沒死的爸爸更好,沒死的爸爸你愛他,得眼睜睜看著死亡發生在他身上……
「……畫面,哦,是情景,不停地閃現,羅傑。是自動閃現的,就是說我沒有操縱它們……」一大堆畫面閃過,背景是天花板均勻的弱光。他和她躺在那裡,仰面呼吸著。軟掉的陽|具濕答答地搭在腿根,靠下一點的那條腿離傑茜卡很近。夜晚的屋子嘆了口氣,沒錯,是嘆了口氣——這間老派、滑稽的屋子在嘆氣:哦天哪,我沒希望了,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永遠改變不了,穿著有褶邊的綠條紋馬褲之類的玩意,對著鏡框擠眉弄眼。這口氣嘆得很奇怪。今天大多屋子都發出嗡嗡聲,換個說法就是在「呼吸」,對,甚至是在岑寂中期待和等候。這裏大概是有這種陋習的。細細長長的身影,受到午夜攻訐,被螺旋形樓梯刺穿的屋子,濃烈的香水味,披風,綴著藍色花瓣的藤架。在這樣的環境里,親愛的姑娘啊,不論受到什麼刺|激,不論如何遭受冷落,任何人都不會嘆一口氣。沒人嘆氣的。
這裏沒人愛我、懂我,
海盜弓起背,扛著香蕉下了螺旋梯。
爛泥里的車轍印變成了珍珠色,成熟的珍珠色。海鷗們貼著高牆緩緩飛過——這一片地方都是磚砌的屋牆,很高,上面沒有窗戶。
從來沒有過。
但他搖搖頭:「不是一回事,列妮。重要的是用一個函數求極值。Δt只是為了問題的簡便,使可能性現實化。」
最近的項目完全以斯洛索普中尉為中心,這豈不是讓羅饒沃爾基博士感覺到岌岌可危哉?該受試者具有病態人格,其上大學以來所有在檔心理測試都表明了這一點。「羅西」用手拍打著檔案,以示強調。辦公桌顫抖著。「比—如說:他的明尼蘇—達多—項個—性檢查表就嚴重—失衡,精神有失常和—不健全的傾向。」
他在《聖經》里教導我,有這樣的聖諭。
波因茨曼是否為了一個未經實驗的人類學科而拋棄了它們?至少不能認為他對這個計劃的價值毫無疑慮。讓德·拉·紐特牧師去關心它的合理性吧,他是這裏的牧師嘛。可是……那些狗呢?波因茨曼了解它們。他巧妙地撬開了它們的意識之鎖。它們無秘密可言。他可以把它們弄瘋,又能以足夠劑量的溴化物讓它們恢復正常。可是斯洛索普……
「現在一起唱。」她微笑著,確實抓住了觀眾,包括羅傑。於是大家唱起來:
閃電——
……手伸好對垂下來手腕儘可能伸遠些肌肉要放鬆控制呼吸……
夜晚,黑暗中,他們躲在床上冷冰冰的被窩裡,半睡半醒中,他舔著傑茜卡進入了夢鄉。她的陰|唇最初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時,她顫抖起來,貓一樣叫著。似乎就兩三個音符,連在一起,粗嘎,魔鬼附身一般,伴隨著記憶中夜幕初臨時的雪花吹出來。冷風從外面的樹木間滲入,卡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無止息地賓士著,沿著街道和公路,在屋子後面,在運河對岸或河對岸,在遠處那座簡易的公園裡。哦,那些狗,那些貓,在細碎的雪中輕輕漫步……
聖維羅尼卡醫院
「哈。」她終於聽懂了一個單詞,「他說『不妙』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你眼睛一亮。」
「又是奧斯賓斯基式的謬論。」一個女人低聲道。她挽著一個碼頭工人的胳膊,剛好從旁邊「切」過。他們走過時,燃燒的柴油里混入了「迎風」牌法國香水的味兒。人群中有個臉色紅潤的年輕姑娘,穿著盟軍技術處的二等兵制服,名叫傑茜卡·斯旺來克。傑茜卡聞到了這種二戰前的香水味,抬頭看了一下——嗬,瞧那件上衣,大概要15個幾尼,不知花了多少配給券呢!——很可能是從哈羅茲買的,自己穿這件衣服肯定會更漂亮。突然,那個女人回過頭來看了看,微笑著,好像在說:噢,是嗎?天哪,難道她聽見了?在這樣的地方,她肯定聽見了。
「根本沒有。想想吧:他在外面的一個地方,能感覺到它們飛來了。提前幾天。這還是反射,一種對已經存在於空氣中的東西所發生的反射。我們的構造太粗陋,感覺不到那種東西,可是斯洛索普能感覺到。」

「為嬰兒們。」他笑著,露出了牙齒,完全一副瘋態。
「呀,嘗嘗這個。」達琳吼道。她抓住喉嚨,靠在他身上甩個不停。
它們已經按照自己的時間標準來到這裏了,經過的距離遠得足以使布里斯托爾的那所學院對心理部的怪人們瞠目結舌,並對他們進行考察、全面產生懷疑。你瞧,那是羅納德·柴里科,著名心理測定專家。他的眼睛輕快地眨動著,雙手穩定地保持著一英寸的距離,朝包牛皮紙的那個盒子比畫著。盒子裏面穩穩噹噹地藏著戰爭早期的物品:一條深栗色領結、一支殘破的舍費爾牌自來水筆、一副色澤黯淡的白金眼鏡。這些東西屬於一位叫「猛士」聖布萊斯的上校,他駐紮在倫敦以北很遠的地方……這位柴里科是個長相普通的小夥子,可能略胖點,這時候他開始用車床般嗡嗡的內地口音背誦起上校的秘密履歷來。其中說到他對掉頭髮的焦慮、對唐老鴨卡通電影的入迷,還有呂貝克空襲期間的一件事。此事並沒有危害安全,本來只有他和他的僚機駕駛員知道,他們說好了不報告的。其實,聖布萊斯後來又親自證實了這件事——他嘴巴微張,微笑道:哦,我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現在告訴我,你是怎麼弄出來的?是啊,柴里科是怎麼弄出來的?他們那些人又是怎麼弄出來的?瑪格麗特·夸特頓又是怎麼隔了好幾英里路,不說話也不碰機器就在唱片上和鋼絲錄音機上弄出聲音的?現在又是哪些靈魂要聚集在這裏說話?那些五位數字組合是怎麼回事——到現在為止,工作人員中的自動論者,牧師德·拉·紐特博士已經寫了好幾周數字,而且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倫敦沒有人能破解得了。還有,最近埃德溫·特瑞克爾有關飛行的夢又作何解釋,特別是這些夢在時間上還與諾拉·多德森—特拉克關於下落的夢相關聯?他們這些人當中到底凝聚了什麼東西,使得每個人都以各自詭異的方式相互證實,但又說不出來,甚至用辦公室里的行話也說不出來?蒼天不安,因果失定。界面那邊的那些靈魂,就是我們稱為死者的人們,越來越躁動、含糊。就連卡羅爾·埃溫特自己的附體靈魂、一向冷靜尖刻的彼得·薩克撒——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河堤路上找到他、此後一直找他傳送信息的那個鬼魂薩克撒也變得緊張不安了……
希望沒人撒尿,
屋子裡這些橫七豎八的戰友們,面泛殷紅,恰似一群夢見自己即將再生的荷蘭農民。
他總是用這樣的辦法,寥寥數語即化激奮于無形。這寥寥數語甚至是他的本性。他們看電影的時候,他會打瞌睡。看《尼伯龍根之歌》的時候他睡著了,錯過了匈奴王阿提拉從東方呼嘯而來消滅勃艮第人的那一段。弗朗茨愛看電影,但看電影的風格就是這樣,一直睡睡醒醒的。「你是『因果』人。」她大叫道。他睜開睡眼后是如何將看到的片斷連在一起的?
「『不』,『相反』,沒錯,這裏這些詞的頻率之高出人意料。」
勝利日不到,你不舉也不翹。
「『白色幽靈』。」海盜提了個建議。
這一天,波因茨曼發現自己的生殖器有了不規律勃起,這使他大為歡喜。他開始開玩笑,英語的巴甫洛夫式玩笑。這些玩笑幾乎全部圍繞著一件掃興的事情:拉丁語的「皮層」翻成了英語的「樹皮」,至於狗和樹之間的幽默關係,是人人皆知的,就更不用說了。(這些笑話很不雅,「促降計劃」的人都很明智,都不要聽。但和平常講的笑話比起來,這些笑話又確實妙不可言,比如有一個就很經典:「為什麼倫敦佬兒向聖安東尼奧的牛仔大聲叫?」)有一次,在「促降計劃」一年一度的聖誕聚會上,波因茨曼由毛蒂·切爾克斯領著,來到一間儲藏室,裏面滿是顛茄、紗布、薊頭漏斗,散發著醫用橡膠的氣味。她突然間跪了下來,解開了他的褲子。而他則,天哪,神迷意亂地撫弄著她的頭髮,笨手笨腳,把很多頭髮從葡萄酒色的髮帶中撥弄得散開來——哦,你瞧,面前這個「女奴」的大腿,活生生、光溜溜、紅彤彤、熱烘烘,長筒襪綳得緊緊的,唔,周圍竟是這些寒冷蒼白的病房牆壁,遠處的留聲機里放著倫巴音樂,低音,木管,倦怠的、平板玻璃般的熱帶弦樂,大家都在那邊跳舞,地板上沒鋪地毯,帕拉第奧式結構,半圓形屋頂,上千間屋子,微沉、共振、在牆壁和托梁間轉移壓力……大胆的毛妮呀,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把這支巴甫洛夫傳人的陽|具吞得儘可能深,就像吞一把劍,直直的,從下巴到肩胛,每次放開時都會發出淑女般的輕咳,蘇格蘭威士忌的氣泡鮮花般從肚子里直往上冒。她的手向上抓住了他毛料褲子鬆弛的后襠,捏皺,鬆開——這個動作太突然、太意外,波因茨曼只能被動地搖晃身體,略帶醉意地眨著眼睛,呶,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要麼就是找到了最佳配方。他使勁回憶著,硫酸安非他明,每6小時5毫克,昨晚睡覺時0.2克異戊巴比妥鈉,今早什錦早餐維生素膠囊、酒精1盎司,是每小時1盎司——過去一直如此……那個是多少cc來著,哦天哪,我高潮了。我高潮了嗎?是的……哦……毛妮兒呀,親愛的毛蒂,她在吞咽,一滴都不浪費……她安靜地笑著,最後鬆了嘴,將那隻正在軟下來的鷹兒送回了冰冷的單身巢穴里。她在儲藏室里繼續跪了一會兒,風穿過屋子,燈光很亮,一首歐內斯托·萊庫奧納的曲子沿著走廊傳過來,可能是《西波涅》——走廊很長,比得上回到淺灘的航路、土石建造的城垛、古巴的棕櫚之夜……一個維多利亞式姿勢,她的臉貼在他腿上,他青筋突出的手撫著她的臉。沒有人看到他們,當時沒有,以後也沒有。在接下去的冬天里,她會時不時地和他眼光相碰,然後開始臉紅,紅得像她的膝蓋。也許她也從實驗室來過他的辦公室一兩回,但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再也沒有做過這件事:這是在戰爭、在英格蘭的十二月壓抑的氣息里突然迸發的熾熱,這是一個完美寧靜的時刻……
唉……涅德呀,幹嗎不和那本書斷絕關係呢?不要了不就行了。那些日漸過時的數據,只是導師獨處時發出的詩興,只是一些紙片,你不需要它們,不需要那本書和它可怕的詛咒……現在還來得及……是的,放棄,投降,哦好極了——可是當著誰的面好呢?誰在聽呢?他此時已走到辦公桌旁,甚至已經把手放在上面了……
標準狀態?標準狀態?
給我們一個甜甜的微笑吧,
「A4,沒錯。」
尖嘯聲劃破了夜空。這種尖嘯以前也有過,但那和現在根本沒法比。
腦子裡感覺邁吉松止咳片的味道就像被綁在瑞士的某座高山上,薄荷醇的冰柱立刻在上顎上長起來。北極熊在他冰冷的、上霜葡萄般的肺泡簇里尋找著安放腳趾的地方,牙齒痛得令他呼吸困難,用鼻子都呼吸不了,甚至把領帶鬆開、把鼻子放到草綠色T恤的領脖里也沒有絲毫用處。安息香的氣霧滲進了大腦,他的頭在冰的光暈中飄浮。

「我們本以為這是一個工業進程。其實不止於此。我們以前沒有重視煤焦油。這昔日被忽略的糞便里有一千種不同的分子在等待天時。它象徵著我們發現了秘密。解開了秘密。苯胺紫的一個意義就在於它是地球上出現的第一種新顏色,從陰暗、廣袤、亘古的地底一躍而出,見到了天日。它還有另一個意義……是那種環環相扣的東西……我現在還看不了那麼遠……
問題就這樣暫時解決了。但是不論遲早,一定會有人發現他這個天賦,看重它的用處。這回,他為自個兒進行了長時間的幻想——應該說更像尤金·蘇式的情節劇:他被緬甸的匪幫或西西里的某個組織綁架了,專干不可告人的事情。
「你當然相信了,格溫迪。」
以他的猜測,摩西哥頂多只是偶爾從統計角度協助一下公司最近稱為「黑翼行動」的瘋狂計劃,比如分析得到的有關外國軍隊士氣的數據什麼的,也就是計劃里一個邊邊角角的人物。海盜之所以如此推斷,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今晚在這裏充當的角色是給摩西哥和室友泰迪·布婁特拉皮條。
她的頭髮攏到耳朵後面,柔軟的下巴側著,看上去只有九歲或十歲,一個人在窗前,對著太陽眨眼,在淺色的床單上轉過頭去,眼淚流出來,孩童般發紅、皺起的臉蛋準備要哭,「嗚嗚」哭了……
漸漸地,他滿腦子都在想象一個火箭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如果「他們」一心要把他作為目標——「他們」恐怕遠遠不止德國納粹——那麼,最保險的辦法就是:把他的名字印在每個火箭上。這樣做對他們來說也是舉手之勞,不是嗎?
大清早。他腳步踉蹌,獨自來到潮濕的磚鋪街道上。南面,阻塞氣球和沖卷浪的人們在晨曦中煥發著粉紅和灰白色的光彩。
盟軍內有上千個騙人的監測計劃,海盜搞不清摩西哥是否還另有參与。這些計劃是美國人和一打流亡政府入住倫敦之後才蜂擁而起的。奇怪的是,德國人漸漸變得與它們不相干了。每個人都在窺視,「自由法國人」計劃向維希政府的賣國賊復讎,盧布林共產黨瞄準著華沙的影子政府,「希臘人民解放軍」里的希臘人緊盯著保皇黨人,說著各種語言的未遣返者們夢想通過願望、拳頭、祈禱迎回他們的國王、共和國、冒牌元首或者只風行了一個夏天、秋收前就銷聲匿跡的反政府運動。有些人慘死於東區彈坑的冰雪之下,屍體到春天才被發現,連姓名都無人知道;有些人長期酗酒、抽鴉片,從白日的乖戾中求得解脫;大多數人則在不自覺中銷蝕,銷蝕掉自己的靈魂,逐漸失去了對人的信任,在遊戲中陷入無止境的喋喋不休,日復一日地自我批評,希求引來專註的目光……海盜腦子裡的那個外國人到底是誰呢?不就是鏡子里那個失去祖國的東印度水手,那個最可憐的流浪者嗎……
但是就埃溫特而言,他不存在特瑞克爾心目中的那種社會交往問題。他沒有記憶,沒有個人記錄。他只能讀別人的筆記,或者聽唱片。也就是說,他必須相信別人。這是一種很複雜的集體行為。他生命的最主要部分都必須依賴於那些負責在預期的他和真實的他之間做界面的人,依賴於他們的誠實程度。埃溫特知道自己和薩克撒在那邊非常密切,可是他記不住,而且他是西歐人,從小就信基督教,一向把有知覺的「自我」及其記憶放在信念的首位,其他的東西在他眼裡則都是不正常的、不足道的,這就使他陷於困頓,陷得很深……
吃度度鳥的肉他受不了,所以就任其腐爛。一般情況下,他都是一個人打獵的。但過了幾個月,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便開始頻頻改變他,改變他的知覺——把炎炎烈日下起伏的山峰當成變種的藏紅花或流動的木藍花,把天空當成自己的溫室,而整座島嶼則成了他痴迷的鬱金香園。他失眠了,南部天空的星星太稠密,看不到變幻出無數面孔和動物(不太像度度鳥)的那些星群。於是,他聽到那些聲音,說著眠者的語言,或是一個聲音,或是一雙,或是眾聲喧騰。節奏和音質都像荷蘭語,清醒者聽來卻沒有意義。他只是覺得它們在警告他……在責罵他,為他聽不懂而生氣。有一次,他盯著草丘上的一顆度度鳥蛋,坐了一整天。這地方太遠,覓食的豬是不可能找到的。他等待著第一聲破裂傳出來,在白色的蛋殼上形成網紋——小鳥破殼而出。引火的麻繩就咬在金屬蛇形柄的牙齒里,隨時可以點火,隨時可以射下去,把太陽變成黑色的火藥之海,只等雛鳥睜開驚奇的眼睛,東南信風吹涼它濕漉漉的絨毛,一分鐘之內就把它摧毀掉,把光明之蛋變成黑暗之蛋……每個小時他都要順著槍管瞄準一次。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把手中的武器看成了一個軸,和地軸一樣強大,分開了他和受害者——而這個受害者還在蛋殼裡,帶著祖先的遺傳環鏈,只能在破殼而出的瞬間見見光。於是,他們就耗上了,一個是悄無聲息的鳥蛋,一個是喪心病狂的荷蘭人,還有一支勾形槍永恆地連著他們,定了格,紋絲不動,堪與佛梅爾的任何一幅畫作媲美。唯一在移動的就是太陽,先是在頂空,最後落到了印度洋犬牙交錯的山峰後面,等待黑夜降臨。鳥蛋還沒有孵化好,動都沒動一下。他本來應該把它就地擊碎,因為他知道天亮前鳥就會孵出來。可是整個日程已經結束了。他站起來,膝蓋和髖部的關節疼痛不堪,頭開始鳴響,夢囈者們又來嗡嗡地髮指令了,聲音重疊不清,很急迫。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槍扛在右肩上。
岸邊的大便真是棒極。
「哦,這不公平。」
再遠處,過了地雷區和壞蝕的防坦克水泥柱,在懸崖中腰一座護著鋼筋網和草皮的碉堡里,年輕的布里福醫生和護士艾薇做完了一個難度很大的腦白質切除術,正在休息。布里福洗滌過的手指習慣性地朝她的背帶下疾伸而入,向外一拉,又突然使勁啪的一聲鬆了手。他呵呵笑著,她則跳起來,也笑著,半推半就地想扭開身子。他們躺下來,身體下面壓著褪色的舊航海圖、維護手冊、裂口的沙袋和溢出的沙子,還有燃過的火柴棍和裂開的軟木過濾嘴。那些過濾嘴是從早已分解的香煙上掉下的——正是這些香煙,曾經在'41年那些海上一有亮光就叫人心跳加劇的夜晚里給人以安慰。「你發瘋了。」她低聲道。「我發|情了。」他微笑著,又彈了一下她的背帶,像小男孩玩彈弓。
——《尼爾·諾茲皮科的50,000條髒話》第6.72節「可怕的子孫」,
條件反應=x出現即發生勃起,已不再需要摩擦,只要x即可。
斯洛索普突然沒了聲音。「然後怎麼樣?你的兩個情人……她們看見你的時候……」說到這兒,快蹄兒注意到斯洛索普停止了講故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其實已經顫抖了一會兒。這兒是挺冷,可還沒冷到那種程度。「斯洛索普——」
即使是一頭純金的豬
羅洛·格羅思特認為是預感。「斯洛索普能夠預言火箭將於何時落在某一特定地點。他能活到現在,就證明了他是按照預先信息行動,從而在火箭落下時躲開那個地方的。」格羅思特博士搞不清楚性怎樣在其中發生作用,甚或是否發生作用。
我一朝出門,便不再回頭。
不管怎麼說,交換站總是盟軍情報站的窮親戚。斯洛索普這回還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見了技術情報處的同職——這多少算是個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職的頭兒坐著1937年的沃爾斯利黃蜂,急急忙忙來到現場。兩個人都回頭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點頭致意,他們倆理都沒理。哼!這些夥計,真是又臭又硬。泰榮精著呢,他在周圍長時間溜達著,把「幸運蛋」香煙扔得到處都是,最後起碼弄明白了這枚「霉運彈」的情況。
精明的小傢伙:嗷,我把以前的那些舞都跳了個遍,我跳了「查爾斯頓」,還—還有「大蘋果」
——奇特的景色,哦,沒錯,我也這樣想過——不尋常的構造,依稀可以看見外面的輻射。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全部都在那裡。千千萬萬,變成界面,變成角質,失去感覺,悄無聲息。
又回到外面的寒冬里了。天空中,尾跡已全然消失。海盜身上的汗冰冷冰冷。
康斯坦特·斯洛索普
很多年前。那些夢他已不記得了。但此後,在他和與他決戰的野獸之間卻有了過渡。他們容不得他有一點反常,容不得他與死亡產生愛戀……
他又能怎樣呢?如果摩西哥自己願意說,他倒是能想想辦法,保密問題可以暫時撇開。問題是摩西哥自己諱莫如深——和海盜對於「黑翼行動」內部情況的諱莫如深不是一回事。他的緘默中更多的好像是羞於啟齒。今晚摩西哥拿信封時臉上不是有些躲閃嗎?眼睛飛快地在屋角里打轉,一副干色情勾當的樣子……哼。認識了布婁特——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像小姐搭上了大家公子,搔首弄姿。那姿勢簡直太無可挑剔了,勝過二戰以來拍出的任何照片……至少勝過那些活人的照片……
「屁!你跟『他們』是一丘之貉。難道你感覺不到今晚有東西從門口進來了?偏執多疑症在泛濫!」

我們下界的審判只是他愛的絲線。
雅夫今天好像來看過你的小老弟了,對吧?

(來一根香—蕉)
「哭呀哭,嗚嗚嗚——」他伸手到她毛衣側面,找她最怕胳肢的地方,他知道在哪兒。她停止說話,咯咯笑起來。她的身子弓起、扭動,在他滾過來的時候躲開,從沙發背上彈開去,身體又完全恢復了原狀。這時,她已經變得渾身怕癢了,他可以隨便抓住腳踝、手肘——
「可你到底要得到什麼呢?」
一個錐形燒瓶在小圓爐上沸騰。藍色的爐火變幻著,在瓶中流動的水泡間糾纏交結。古老破舊的課本和數學論文散置在桌上和地上。其中還有傑茜卡的一張快照,在羅傑的「惠特克和華生」牌相機下窺望。早晨時,那位頭髮花白、瘦削如針的巴甫洛夫學者邁著繃緊的步子去實驗室——那些狗在實驗室里等著他,嘴巴張開,固定在那裡,唾液被冬寒凍成銀色,從每一根露在外面的漂亮瘺管里流出來,滴入蠟杯或刻度管。每次他都順路在羅傑打開的門前停下來。屋裡的空氣成了藍色——屋裡的人夜間吸煙,寒冷漆黑的早班時接著又吸煙頭,才有了這種藍色。污濁噁心的空氣。不過他還得進去,照例喝下早晨的一杯。
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就像有人放了個放肆的雙響鋼屁,毫不費力地穿過整個房間,刺醒了殘留的醉意,蓋過了所有的打鬧聲、碗碟叮噹聲、閑聊聲、尖笑聲。海盜知道電話是沖自己來的。布婁特離電話最近,他拿起電話,叉滿bananes glac eés(冰鎮香蕉)的叉子優雅地停在空中。海盜又舀些香蕉酒喝了,酒順著喉嚨咽下去,他覺得自己咽下去的是時光——寧靜的夏日時光。
其實天已經放亮了。天亮有多久了?此刻,光線輕緩地照進來,早晨清冽的空氣漫過他的乳|頭。晨光漸漸明亮起來,可以看見一群醉醺醺的浪蕩哥兒們,有的穿軍裝,有的沒穿,懷裡摟著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他們蜷縮在椅子上,擠在冰冷的壁爐旁,趴在各式各樣的沙發床上、躺椅上、未除塵的毯子上,在這間巨大的屋子裡,在不同的高度上打呼嚕、噓氣,節奏各異、連綿不斷地自行交響著,而昨夜的余煙還繚繞在上蠟的屋椽間,層層疊疊的,漸漸消散。在這交響聲中,在這余煙里,在屋子的窗欞間,倫敦富於彈性的冬日晨光漸行漸熾。
哦,接著前面說。剛從穀倉里出來的是克拉奇菲爾德的小情人。起碼是目前的小伴侶。克拉奇菲爾德把一長溜肝腸寸斷的小情人撇在了這片廣袤的鹼土平原上。其中一個小笨蛋被撇在南達科他:
羅傑很想讓別人明白自己說的東西。傑茜卡理解他。如果人們不明白,他的臉色就會變得慘白陰沉,像隔了火車車窗的臟玻璃,又像隔了模糊不清的銀白色柵欄,中間添了許多的距離,使他更加遙遠,孤獨的身影也越發朦朧。這一點在認識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了。當時,他斜過身子打開美洲虎的車門,卻肯定她不會上車。她看到了他的孤獨,在他的臉上,在他發紅的、咬過指甲的雙手間……
斯馬拉德回答時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冰冷和僵硬:「我們的染共體嗎?我早該想想這個問題的。」
D樓是「白色幽靈」的擋箭牌,裏面還住著幾個真正的病人。「促降計劃」的人很少走近這裏。醫院的日常工作人員有專門的餐廳、廁所、休息間、辦公室,一切還像過去的和平年代,而「別的人」只是夾雜在他們中間。同樣,「促降計劃」的人覺得,D樓對於花園及和平時代的瘋狂嚮往令他們苦不堪言,卻又難得找到機會交換癥狀和療法方面的信息。是啊,大家的聯繫應該多些才對。癔病終究還是癔病,對吧?哦,不對,你來看一看吧,情況並非如此。對於這種轉變,一個人怎麼能既覺得自己是正統派又覺得心情舒暢,還能維持很長時間呢?從十分溫和、十分瑣碎的陰謀,從盤在茶杯里的蛇,從聽到有些字眼(非常可怕的字眼)就手癱眼避,到斯佩克特羅在病房裡天天看到的、現在已經消失的那種東西……到波因茨曼在皮奧特、尼古拉、謝爾蓋、卡廷卡或者巴維爾·謝爾蓋維奇、瓦瓦娜·尼古拉耶夫娜等這些狗及其子孫身上發現的東西——這時候在這位博士臉上已經能看得很清楚了……格溫迪大鬍子下的臉從來也不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樣淡漠平靜,斯佩克特羅則拿著注射器急忙走開,去找他的狐狸。在這種時候,誰也阻止不了夜神的宣洩,除非閃電戰停止、火箭拆除、整個膠片往回倒:從流線型外殼回到鋼板回到生鐵塊到鐵漿到礦石到泥土——不過現實是無法逆轉的。然而,每次火光一閃,接著爆炸,接著聲音到達,這整個過程卻又嘲弄地再現了一種可逆性,這難道不是處心積慮之作?每爆炸一次,夜神就使自己的國度合法一分,而我們找不到他,看不見他,只能越來越多地想到死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得多……而且,導彈來的時候毫無先兆,也沒辦法打下來,所以我們只能裝模作樣地活下去,裝得和沒有閃電戰的時候一樣。導彈真的來了,我們又滿足於稱之為「幾率」的東西。或者說是有人說服我們這樣做。確實存在幾乎看不到幾率的層次。然而對於羅傑·摩西哥這一類工作人員,下面這樣的冪級數就是他們的音樂,而且這種音樂也是不乏威嚴的:,其中各項的取值為每個方塊內落下的火箭數,泊松分佈不僅支配著這種人人難逃的毀滅,也支配著騎兵的事故、血球的計數、放射性衰變和每年發生戰爭的次數……
泰迪·布婁特頭上披著海盜的毛毯,搖搖晃晃地走進來,踩到香蕉皮,一滑,摔了個屁蹲兒。「要人的命哦!」他嘟噥著。
摘香蕉。他踩著黑色的沃土,費力地走進溫室。他想尿褲子。此刻,那顆升空六十英里的導彈肯定已經到了彈道頂點……開始下落……就現在……
哦。哦對了。順著地球的弧面,再往東,太陽剛從荷蘭那邊升起,照在火箭尾跡上,液珠和晶粒發出強光,隔了海也能看清楚……

那他幹嗎還要來這兒,繼續幫他捉狗呢?他心裏藏著一個什麼樣的,連自己都不認識的瘋子呢?
「親愛的,這是在地球的另一半。在德國你是黃色加藍色。」關於鏡像的玄學。他陶醉在自己想象的優美鏡像中,書生氣的對稱美……既然如此,幹嗎還要無謂地絮叨個沒完呢——對著荒涼的山峰、燠熱的白晝,對著他啜飲過的野花……幹嗎還要把那些話拋擲到海市蜃樓中,拋到黃色的太陽下,拋到青藍、寒冷的溝壑暗影里呢?除非它具有預言的性質,超前于所有的災難前綜合症,超前於他對自己必須思考中年問題的恐怖——無論這種思考多麼走馬觀花,無論出現意外的機會多麼小。「超前」這個東西,會喘氣、躁動,永遠潛在下面,永遠先於他的話語,因而也就能看見可怕時光的來臨,至少和這個冬天一樣可怕,和戰爭發展的態勢一樣可怕,而這種態勢又會不可避免地導致最後的犬牙交錯,那就是這場烤箱遊戲,和那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小伙,以及那個不愛說話的兩面派卡婕(她在非洲西南部的替身是誰?是什麼樣的黑人女孩,一直藏在那裡,耀眼的陽光,夜晚過路的火車帶著煤渣味、笛聲嘶啞,一群暗淡的星星,它們的名字沒人叫得出,任何一個裡爾克的反對者都叫不出……)。可惜的是,到了1944年,這些早就無所謂了。那些對稱美統統屬於戰前的奢華。他已經沒有什麼可預言的了。
可是,現在有了斯洛索普,情況會變化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從天而降的安琪兒,是熱力學的奇迹……或許,他波因茨曼到底還是該和彌諾陶洛斯干一場?
斯洛索普尋思著,對這種情況,交換站可以作為同部門分支機構,帶著些厭倦情緒,給那個特種行動處遞交第五千五百萬次申請,以獲得一份有關圓柱體內容的報告,但一般情況下申請是無人理會的。這沒什麼,他不會往心裏去。特種行動處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換站放在眼裡。那—那又怎麼樣呢?反正這是近期他經手的最後一枚火箭彈了。但願是徹底的最後。
把針尖朝我的血管扎!
「太對了,」摩西哥又鑽出來,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手電筒,「我把他驚出來,你張網等著。你肯定自己走動沒問題嗎?如果他往外沖的時候你摔倒什麼的,那就糟了。」

你可別大發雷霆,
「可那些已經被轟炸過幾次的方塊,我是說——」
他在放誘餌——這是皇家學會研究員格溫迪慣用的伎倆。一陣怪風,要不就是空氣中出現了變溫層,把美國轟炸機深沉的合唱式轟鳴向他們送過來:那是死神的白色合唱會。一輛機車正在轉向,悄無聲息地穿行於下面的軌網中。
傑茜卡從自己身上飄飛起來,看見自己在觀看夜晚;她腿張開飛翔著,墊肩般的白色,身影周邊在黑暗中光滑如綢緞。只要沒有東西落到這裏,落到構成威脅的距離,他們還是十分安全的: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那些銀碧枝幹的小樹叢伸向空中,觸摸、梳理雲朵;黃昏時分,大批穿著青棕色制服的人由車隊運送到前線去執行神聖使命,他們面無表情、目視遠方——奇怪的是,他倆待在這裏,竟與這些使命毫不相干……蠢貨,你不知道在打仗嗎?是在打仗啊,可是——你看,在這裏,傑茜卡穿著姐姐半新的睡衣,羅傑完全光著身子在睡覺,戰爭在哪裡呢?
在我們聚乙烯的空中家裡……
沒有出路。只有躺在床上等。乖乖躺著等,別出聲。破空而來的尖嘯聲仍在持續——它將在黑暗中抵達,還是將帶來自己的光亮?光亮的來臨將發生在此前還是此後?
侉平漢·瓊斯吃茶是否晚到,
斯洛索普:哦沒有,沒有很清楚……
這會兒,所有的房間里都升起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煙味、酒味、汗味。這種香蕉科果實的味兒越來越明顯,先是花兒般綻放,然後瀰漫開來,比冬日的陽光還要豐富多彩,簡直叫人心驚。它不是靠氣味香濃而橫衝直撞,它靠的是分子結構的精妙,這其中的奧秘只有它和它的魔術師知道——正是因為這種奧秘,我們才能看到現有的複雜的基因鏈,甚至還保留著前十代、二十代某位祖先的面容——雖然我們一般情況下還沒辦法直接讓死神滾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兒正是憑藉了這種「讓結構說話」的方式,在這個戰爭年代的早晨逶迤瀰漫,收復領地,統治一方。難道不應該打開所有的窗戶,讓這種可愛的香味遍及整個切爾西嗎?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來的東西都擋在外面……
啊,湯米今晚要睡在雪堤,
「我不知道,夥計——對,我不知道。」他慢動作般把胖胖的手臂從刺蝟色的斗篷里甩出來。此時,他們已回到醫院,走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對於波因茨曼,這場雪分明把他們和其他東西隔開了:修士和教堂,士兵和駐地——而格溫迪卻無此感覺,他的人還沒有全然回到現在,還有一部分束縛在早些時候的情景里。街道空空如也。今天是聖誕節。他們向山上格溫迪的病房走著,雪幕靜靜地、不停地落下,在石頭造成的視差中,把單位里蜿蜒的、穿孔的牆壁變成白茫茫一片,和他們分隔開來。「他們多麼堅強啊。那些窮人,那些黑人。還有那些猶太人!威爾士人,威爾士人也曾經是猶太人嗎?是以色列一個迷失的部落,一個黑色的部落,在陸地間漂泊了很多個世紀?哦,不可思議的漂泊啊。最後他們來到了威爾士,你瞧。」
這時候,海盜已經掙扎著從窄窄的單人床上坐了起來,睜開眼睛四處張望。太可怕了。簡直太可怕了……他聽到頭上有衣服破裂的聲音。在特種行動處受到的訓練使他反應十分敏捷。他一躍而起,同時踢動帶輪腳的小床滾向布婁特的方向。布婁特跌落下來,正好砸在床中間,床上的彈簧奏出了巨大的樂聲。一條床腿斷裂。「早安。」海盜招呼他。布婁特臉上閃過一絲微笑,然後舒舒服服蜷入海盜的毛毯,回歸夢鄉了。
「小心了,摩西哥,你又忘記『客觀』的原則了——搞科學的人不該有這種想法,不該。不科學,對吧?」
「少將,這種事情你無法確切證實。」
小傢伙:呸,那些舞我都跳了個遍,我跳了「卡索耳步」,還有「林迪」
海盜走到電話機旁,少不得還是撥通了斯坦莫。常規的程序是免不了的,很啰嗦很啰嗦,所幸他知道自己已不在乎剛剛看到的火箭了。上帝從真空的天外幫他摘走了這根鋼鐵的香蕉。「我是普倫提斯,你們剛才探到荷蘭那邊來的什麼信號了嗎?嗯哼。嗯哼。對,我們看到了。」這種事會敗了看日出的興緻。他掛斷電話。「雷達在海岸邊失去了目標。他們稱之為早熟的Brennchluss(燃燒終止)。」
——你瞧,從中樞神經系統來的一切我們都得歸檔。過一陣子就會成為該死的累贅。大多數都是純粹的廢物。可又很難說什麼時候它們會用得著其中的某些東西。半夜,或者紫外線輻射最厲害的時候——要知道,在它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心靈感測。今晚他在夢中,而她卻待在窗邊,深夜不寐。她又拿出一支寶貴的香煙,藉著前面一支的余火點上,心裏特別想哭一場——她把自己的局限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無法給予他應有的保護,使他避開那些東西的侵害:那些可能從天空落下的、那天(那天的雪徑咯吱作響,低垂的、掛滿冰須的樹形成拱廊……風搖動著透明的雪片:紫色和橙色的蟲子紛紛湧向她長長的睫毛)他沒有承認的東西,還有波因茨曼和波因茨曼的一種荒涼……這種荒涼也屬於羅傑……她每次都能在他身上看到……科學家的不偏不倚。那些手——她不寒而慄。此刻的雪地上和寂靜中,很有可能會出現敵人的影子。她放下不透光窗帘。那些手也可以像折磨狗一樣折磨人,而且永遠感覺不到人的痛苦……
「克里普托散」為專賣品,是一種經過穩定處理的泰羅欣,由「染共體」開發,為該公司與陸軍最高指揮部研究合同的一部分。其中含一種激活劑,在與精|液中迄今(1934)尚未確認的某種成分混合時,可加速泰羅欣向黑色素或皮膚色素轉化。未與精|液混合時,「克里普托散」為無色狀態。該領域工作人員所得到的任何其他反應物均不能使「克里普托散」轉化為可見黑色素。有人建議書寫密碼時附上適當刺|激,使生殖器膨脹、射|精。完全掌握收信者的性心理特徵似有無限助益。
在這裏,他覺得自己被心情舒暢地「要了」。如果沒有戰爭,他能有什麼指望?可是,作為這場歷險的一分子……「即使唱不了齊格弗里德,起碼也可以扛扛長矛」。他是在哪個山坡、從哪張可愛的晒黑的臉上聽到這句話的?只記得那一片白色的山坡和那些白雲繚繞的、棉絮般的草坪……他目前正在學習照顧火箭的手藝,戰爭結束后還可以學成工程師。他心裏明白,布利瑟羅會死掉,或者離開,他自己也會離開「籠子」。但是他把這一切和戰爭結束聯繫在一起,而不是和烤箱。他和所有的人一樣,知道在最最危險的時刻,被困的孩子們總是會得到自由的。做|愛,上尉鹹鹹的、萎靡疲軟的陰|莖插入他溫馴的嘴中,刺痛的抽打,吻上尉的靴子時上面映出了自己的臉——靴子受到軸承脂、油、添加燃料時濺落的酒精等液體腐蝕,光澤已經斑駁,使他的臉影模糊得自己都辨認不出了。這些都是必須經受的,它們使自己的受困得以與眾不同,否則就和受軍隊征服、鎮壓沒有什麼區別了。自己竟喜歡這些東西,他感到極端羞恥——就連「婊子」這個詞以某種音調說出來,都會使他勃起,完全不聽意念控制。他害怕自己得不到審判和懲罰,那樣他會瘋掉。現在,整個軍營都知道他們的事——雖然他們還服從上尉管理,可臉上寫得明明白白,也能從鋼捲尺的抖動中感覺到。他們在食堂把飯潑到他的盤子里,班裡每次排隊都要用肘子頂他右臂的袖子。最近,他常常夢到一個很白的女人,想要他,一句話都不說,但眼睛里充滿了自信……他絕對肯定,這個無論誰一眼就能認出的名人是了解他的。她沒有理由和他說話,只是以臉上的表情招引他,弄得他一個又一個夜晚里跳動著醒過來,發現上尉疲倦的臉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層皺巴巴的銀色綢被,虛弱的眼睛睜得和自己一樣大,那絡腮鬍子——得馬上把臉湊過去,在鬍子上摩擦,抽噎著給他講她的事情,包括她看自己的眼神……
漆黑的病房猶如半開的文件櫃,裏面儲存著痛苦,一張病床就是一個文件夾,從床上傳來哭叫聲,病痛折磨的哭叫聲,猶如發自冰冷的金屬器物。今晚凱文·斯佩克特羅將拿著注射器和針頭,十幾次走進黑暗中,讓他的「狐狸」們鎮靜下來(「狐狸」是他對病人的通稱——如果能繞著大樓跑三圈,而做到不去想任何一隻「狐狸」,那就能包治百病了)。這時候,波因茨曼總是坐在那裡,等他回來繼續談話。他很高興能利用這些短暫的間隙,在這有些昏暗的房間里休息一下。書脊上磨損的金箔字母在閃光,蟑螂們圍住了散發著香味的咖啡漬,冬雨從窗外的排水管里流下……
唔,走了。「聖誕節買東西別忘了我。」
官方的說法就是這樣。夠冠冕堂皇了。不過,即便群眾普遍相信這是事實,斯馬拉德總經理和同事們來這兒也不是為了聽這些東西的。在疑心重的人看來,這兒很像是「牆」的兩頭——物質與精神——串通好了的。它們知道的哪些東西是無權無勢者們所不知道的呢?在多樣化和統一化的外表下又隱藏著怎樣可怕的結構呢?
「發點慈悲,摩西哥,」波因茨曼跟在摩西哥後面嗵嗵地往廢墟那邊走,「別嚇著他,這裏可不是肯亞之類的地方。要知道,我們需要他儘可能接近標準狀態。」
聲音:「小子」完蛋了。你認識我的,斯洛索普。記得嗎?我是「從來沒有」。
辛普森夫人掐痛了國王
上司(傲慢地):你!基諾沙小子不可能有一秒鐘認為你……
這是最純粹的歐洲式歷險。殺氣騰騰的海水,壞疽的冬,飢餓的春,對異端者執著的搜逐,午夜和野獸的較量,汗水結了冰,淚水凍成雪,若不是為了這樣的時刻,我們的目標還能是什麼呢——那些小小的新信徒們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那麼溫馴,那麼深信不疑:它們的嗉囊決不會因恐懼而縮緊,也不會在我們的利刃——我們無奈的利刃下發出怯懦的叫聲!現在它們被神接納九*九*藏*書了,就能為我們提供食物了,屍體和糞便就能肥沃我們的莊稼了。我們不是把這叫「超度」嗎?我們不是想永遠居留天國、獲得永久的生命嗎?一個人間天堂重建了,以前屬於它們的小島又原樣回來了?差不多是這樣的。我們一直在想著那些與我們同受福佑的小兄弟們。真的,只要它們能在這個世界以及基督的王國里使我們免於飢餓,我們就能以相同的方式超度它們,否則度度鳥就永遠只能是這個世界的浮光照出的形象,只能做我們的獵物。上帝是不會那樣殘忍的。
甚至在裏面,在屋子裡面,也未必安全……幾乎每天都有一枚火箭彈發射失敗。十月下旬,就在離這座莊園不遠的地方,一枚火箭彈掉回來爆炸了,炸死十二個地面工作人員,周圍幾百米的窗子全部炸碎,卡婕第一次遇到這位黃金遊戲拍檔的那間起居室西窗也碎了。根據官方傳聞,爆炸的只是燃料和氧化劑,但據布利瑟羅上尉說,彈頭裡的阿馬圖炸藥也爆炸了,所以他們和發射點一樣危險……他們都死了一回。說這話的時候,上尉懷著戰慄的喜悅——照她說,那是毀滅的喜悅。房子位於杜因堡賽馬場西面,方向幾乎和倫敦完全相反。即使這樣,那片地方也並非絕對保險。火箭發瘋時,常常隨意轉向,在空中發出可怕的嘶叫,依著自身的瘋勢轉來轉去,再落下來。這種瘋病壓根找不到病源,恐怕也治不好。如果來得及,主子們會通過無線電將它們摧毀於癲狂之中。火箭發射的間隔中,還有英國人的轟炸。晚飯時,噴火式戰鬥機低伏著,從黑魆魆的海那邊嗡嗡飛來,城裡的探照燈搖搖晃晃地搜尋著,警報的餘響縈繞在公園裡潮濕的鐵椅上空,高射炮在軋軋轉動著搜索目標,炸彈落到林地里、圩田裡和被認作火箭部隊宿舍的公寓里。
無人可訴。毛妮兒知道目前情況挺好。「促降計劃」的賬目都要經過她的手,她無所不知。可是他不能向她訴說……起碼不能毫無保留,不能確切說出他的希望,對自己他都從來沒說過……他的希望就在前面的黑暗裡,以相反的形式表現著,以恐怖的形式,以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的方式,以他發覺自己已經死亡的方式——那是個愚蠢、空洞的笑話,宣告他的「巴甫洛夫歷程」已經終結。
有一次他們在一家茶館見面,她穿著一件短袖紅毛衣,裸|露的胳膊在體側泛著紅光。他第一次見她沒作任何化妝。往車上走的時候,她拉住他的手,輕輕在自己正走路的兩腿間放了一會兒。羅傑的心勃起了,高潮了。反正就這種感覺。沿身體中線呈「V」字強烈散射開來,漫過乳|頭……這是愛,這是奇迹。即使她不在,他從夢中醒來看見街上的某一張臉,雖然根本不可能是傑茜卡,也會有這種感覺。他已經身不由己了。
「好了。苯胺紫:就在圖案里。發明了苯胺紫,有了你們需要的紫紅色。你在聽嗎,總經理?」
不過,顏色可能是隨意塗上去的,不是什麼密碼。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婁特花了好幾個星期,裝作漫不經心,向快蹄兒問了些問題(「我們知道他是你校友,不過直接找他太冒險」),然後向上面報告,說斯洛索普去年秋天開始在這張圖上貼星星,大約也是同一時候開始外出、為交換站查看火箭彈轟炸情況的。他來往于這些死亡之地,其間顯然有足夠的時間去泡妞。對於過幾天就往地圖上貼一個星星的事,即便有什麼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說明——這種事似乎也無須宣傳。快蹄兒是唯一對這張地圖偶爾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帶著溫和的人類學眼光——「美國佬的嗜好,沒什麼害處,」他對朋友布婁特是這樣說的,「也許是為了方便以後和她們所有的人聯絡。他的社交是挺複雜。」接著他就會講起洛蘭和朱蒂,講起同性戀查爾斯警官和傢具倉庫里的鋼琴,講起葛洛麗婭和她性感的母親同時參加的那場怪誕的化裝舞會,講起他為布萊克浦對陣普雷斯頓北區的足球賽押了一鎊賭注,講起笑話版的《平安夜》和一場出於天意的大霧。可惜的是,這些奇談怪論對於聽布婁特彙報的人而言,談不上有什麼啟發意義……
「當然會。」
他們走過白雪堆積的狗窩小徑,波因茨曼穿著格拉斯頓伯里皮靴和淺黃褐色的軍官短大衣,摩西哥則圍著傑茜卡新織的圍巾,垂向地面,活像一條猩紅的龍舌頭——今天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零下39°。他們走到懸崖邊,臉都凍僵了,接著又往空無人跡的沙灘上走。海浪湧起來,又滑開去,露出巨大的彎月形冰塊,光潔如膚,在微弱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反光。兩個人的靴子一路咯吱響著,踩到沙子里或鵝卵石上。已是年末。今天他們能聽見佛蘭德斯的炮聲,順著風從海峽那邊一直傳過來。修道院的殘骸在懸崖上矗立著,灰沉沉、亮晶晶的。
嗬,今天倒叫人刮目相看了。不過也好,他這幾周來一直冷嘲熱諷的,老是懷疑心理部的其他人處心積慮,想把他改造成他們那樣的怪人。而且,聖誕購物期漸漸要結束了,他也變得越來越小氣。
羅傑馬上找到了關聯。「我在想,」他的手摸遍所有的口袋,該死,怎麼連一支都沒有——哦有了,「這會不會遵循泊松……咱們看看……」
她穿過那個複雜的房間,裏面擠滿了光滑的皮子、塗了檸檬的柚木、繚繞的熏香、鋥亮的器皿、褪了色的金黃加深紅色中亞毯、肋條畢露的掛式熟鐵器——她從舞台前穿過,走了很久很久,吃著一隻橘子,酸酸的,一瓣接一瓣地吃。她走著,羅緞的衣裙美妙地飄動著,精工細作的衣袖從加寬的肩部垂下來,最後在長長的、有扣子的袖口收緊,全都是叫不上名的土色調——樹籬綠、土褐色,氧化的意蘊,秋日的氣息——最後一絲夕陽掙扎著攫住喜林芋的葉子,街燈透過它們的梗和手指狀葉子照進來,在她腳背的切削式鋼搭扣上灑下一種幽黃,在鞋側呈條紋狀而下,照到了高高的鞋後跟上。鞋子樣式獨特,擦得極亮,柔和的橘黃光灑在上面竟如無色一般。它們拒絕接收這種顏色,像拒絕性|虐狂的親吻。她腳步走過之處,地毯輕鬆地上揚著,鞋底和後跟的痕迹明顯地、慢慢地消失在絨面上。一聲沉悶的火箭爆炸聲從城那邊傳來,離這裏很遠,在東面,東面靠東南。她鞋子上的燈光如下午的車流,或動或止。她停下來,想起什麼來:長禮服式軍服在顫動,數以千計的絲線擠在一起顫抖著,冷冽的燈光從上面滑過、滑落,又撫在它們毫無防衛的背面。燒焦的麝香和檀香的氣味以及皮子和濺出的威士忌的氣味在屋子裡加濃。

哦,他覺得摩西哥是受了「他們」的騙,陷入了這種勾心鬥角,很可能牽涉到美國人,或者俄國人。有志於搞心理戰爭的「白色幽靈」既收羅了幾個美國人,也收羅了幾個俄國人:有行為主義者,有巴甫洛夫的信徒。海盜對此不感興趣。引起他注意的倒是羅傑,每次拿到膠捲,他的熱情都會見長。不正常呀不正常:自己居然有意看別人染上惡習。他感到,有人在利用自己這位朋友,這位臨時的戰爭難友,做一些不光彩的事。



郵件待領部
嗨,我從未聽過,聲音這麼甜美,
今晚請神會的目的是和已故外長沃爾特·拉特瑙取得聯繫。讀中學時,列妮和大家一起唱過當時街頭流行的一首歌,反猶太人的,好聽極了:
他們轉身朝南走。儀錶板上的燈發出溫暖的光。探照燈搜索著雨夜的天空。纖弱的車子在路上顫抖。傑茜卡迷迷糊糊睡著了,身子歪來歪去,弄得皮座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雨刮器有節奏地掃開雨水,在玻璃上畫出歪斜的亮痕。已經兩點了,該回家了。
揮起手告別睡鄉。
可如果此時、此地這種線索存在於空氣中,火箭就會跟過來,100%,沒有例外。如果能發現這種線索,我們就又一次揭示了每件事物、每個靈魂的絕對必然性,留給「希望」的寶貴空間就幾乎等於零了。大家都知道這樣的發現意義有多大。
「謙卑。」
「天哪,還真夠厲害的。」他疑惑地拿起那髒兮兮的、泛著棕色的陌生玩意,完全是卵形手榴彈微縮成四分之一的樣品,手柄、引線等一樣不少,屬於食糖尚未稀缺時生產的系列愛國糖果。他朝罐子里看了幾眼,還發現了同一系列的.455韋伯力左輪槍子彈,由綠色和粉紅相間的條紋太妃糖做成;另有六噸的重型大炸彈一枚,用一些嵌銀點的藍色果凍為材料;再有一枚甘草火箭筒。

一片荒涼之地,無法通行,太陽暴晒著遍布的岩石……峽谷蜿蜒數英里,不知所終;谷底白沙堆積,隨著下午漸漸轉長又變出藍色來,一種冰冷、莊嚴的藍色……「現在,我們把恩堅比·卡龍迦變成酋長吧……」戈特弗里德低低的聲音從燃燒的棘枝堆對面傳來。布利瑟羅正在那兒用自己那本小小的書驅趕火光之外的力量。他驚惶地抬起頭。戈特弗里德這傢伙想做|愛,卻要用赫雷羅主神的名義。布利瑟羅渾身劇烈地戰慄起來。他也和帶壞戈特弗里德的「萊茵河傳教會」一樣,傾向於瀆神。特別是在這邊遠的沙漠,即便在城市裡,即便是白天,難以名狀的危險也隨時環伺著,翅膀暫時縮了起來,屁股坐在冰冷的沙子上,在等待時機……今晚他真正感覺到了每個詞的力量:詞和它們所代表的事物之間只隔了眼皮一跳的距離。在那個神聖名字的餘響中冒險搞同性戀,這個想法使他、使他的臉上——他的面具上——充滿了慾望:他要立刻從火的外面對這個傢伙以牙還牙……雖然對於戈特弗里德而言,恩堅比·卡龍迦只是交合時出現的東西,就那麼簡單:上帝既是創造者又是毀滅者,既是陽光又是黑夜,是一切相反之物的集合,包括黑人與白人,男人與女人……他天真地認為,此時此刻,在這個歐洲人的汗水、肋骨、腸肌和陰|莖下面,自己成了恩堅比·卡龍迦的孩子(和他先前的族人一樣,這一點他們堅信不移,有史以來就是如此)。在那似乎長達幾個小時的時間里,他自己的肌肉悍然繃緊,像是要下殺手,不過他要殺的不是一個詞,而是長長的、厚厚的、痙攣著從他們身上經過的夜之切片。

「抱歉。那叫蒙特卡羅謬誤。不管某個特定的方塊內落入多少次,以後落入的可能性還是完全不變。每次的落點互不影響。炸彈不是狗。沒有聯繫。沒有記憶。沒有條件反射。」
老兵痞子: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
「我不知道。但是我需要。」
他們看過《月宮淑女》。弗朗茨很喜歡,從中獲得了一種優越感。他對電影里的技術問題大挑其刺。他認識其中幾個搞特效的人。列妮則看到了一個飛翔之夢。很多可能性中的一個。真正的飛翔和夢中的飛翔同在。都是同一運動的組成部分。不是先A后B,而是同時發生……
「你迷了心竅了。」
一會兒之前,羅傑和傑茜卡找到了他,當時他藏在聯立房組成的街道一端。他游弋的地方前兩天才遭過V彈襲擊,炸掉了四座住宅,整整四座,外科手術般乾淨利落。早夭的房屋木材和雨淋后黏結的灰土發出柔和的氣味。街道上繃著繩子,一個哨兵靜靜地坐在廢墟最近處一座未遭損壞的房子門口。不知他有沒有和博士說過話,反正兩個人這時候沒有任何表示。傑茜卡看見兩雙普通顏色的眼睛,從巴拉克拉瓦帽盔眼孔里向外注視著,使她想起中世紀戴著頭盔的騎士。可能他今晚是為國王來這兒和什麼怪物搏鬥的?廢墟在等著他,堆成一個斜坡,斜坡上方是堵在那裡的后牆殘骸,像V形臂章,莫名其妙地配在條木織成的網格上——從那些地板材料、傢具、玻璃、灰泥塊、長長的牆紙碎片、劈開或碎裂的托梁看,這裏曾經是某個女人經營多年的閨房,現在卻成了黑夜裡隨風飛舞的散草。廢墟里,一根銅床柱閃著光,誰的胸罩纏在上面,白色,緞子,有花邊,戰前的精品,如今只落得一團亂結……剎那間,她心頭湧起一陣無法控制的迷亂,積存在心裏的所有憐憫都飛擁過去,把它當成了一隻危難重重、被人遺忘的小動物。羅傑打開了車尾的行李箱。兩個男人翻來翻去,拿出了大帆布袋、乙醚瓶、網和犬哨。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她一流淚,毛線眼孔後面那雙矇矓的眼睛便會更加起勁地搜捕獵物。可是,那個沒了家的可憐的小東西……還在夜雨里等著主人,等著房子重新在身邊複原呢……
這個長在淋巴組織上的怪物曾經堵塞過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尊貴的喉嚨。當時,奧思莫爵爺在外交部領新帕扎爾司長一職。這一設置其實是對上個世紀英國東方政策一種模稜兩可的補救,因為整個歐洲的命運曾一度懸在這個模稜兩可的小小公國身上:
「還有點薄荷醇的味道,」寇德夫人扔了一個在嘴裏,「很好吃。」
「馬姬,有香煙吸?」張口就來。不是嗎,傑茜?
就這樣,斯洛索普調查起V型彈「事件」來。結果如下。每天早晨,頭一件事就是由「民防」派人給交換站送一張昨天的遭襲地點清單,清單最後傳到斯洛索普手裡,他把用鉛筆塗抹的批條取下來,然後到車場調出那輛舊亨伯車,開始巡視,儼然一個「事後聖喬治」,四處打聽「惡獸」糞便,即那些粉身碎骨的德國火箭殘渣的情況,在筆記本上寫一些空洞的總結。這就是工作療法。由於交換站得到的信息越來越及時,他往往來得及幫搜索組的忙:跟著皇家空軍那些閑不住的警犬,接觸灰泥味、煤氣泄漏、斜搭著的長形裂片和塌癟的紗窗、傾倒且掉了鼻子的女像柱——上面裸|露的螺紋柱面和指甲上已有了銹跡,還有「空無」的手掌在牆紙上塗抹過後留下的粉塵——牆紙沙沙響著,畫面深處的草坪上,孔雀們展開彩屏,伸向古舊的喬治式屋宅,伸向給人以安全感的聖櫟林……在「安靜!」的喊叫聲中,跟著別人走,看到露出的手或白晃晃的肌膚,等著他們去救,有些還活著,有些已經死了。受不了的時候,他乾脆躲到一邊,開始循規蹈矩地向上帝祈禱,願生命取得勝利——這在他可是上次大空襲以來的頭一回。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勞而無功,便不再祈禱。
他真的有那種感覺。他們駐紮在蘇伊士以東,在巴林之類的地方,周圍永遠瀰漫著木哈拉克那邊傳來的原油臭味,喝下去的啤酒里摻著自己的汗滴,太陽一落就不許出軍營一步,性病發生率卻是98%。他們這支臟爛的、被太陽烤焦的軍隊,保護著酋長和石油收入,使其免受英吉利海峽以東任何勢力的威脅。虱子和痱子使他們癢得發狂,又欲|火衝天(這種情況下手|淫簡直是受酷刑),整天狂飲——即便如此,海盜還是隱約看破天機,產生了疑慮:生活正在將他遺忘。
「可憐的羅傑,可憐的寶貝,他正在打一場可怕的戰爭呢。」
親愛的斯洛索普先生:
如果你想得知我的下落,
我還了,你也不例外。
「啊,克拉奇菲爾德,」他揮揮手,「你來了——你真好。」

是喲辣(那)節奏控制了我,
他們請拉特瑙的靈魂幹什麼?愷撒倒下的時候對受他保護的人們低聲說了些什麼?是Et Tu Brute,就是官話嗎?那是說出來哄你高興的,等於什麼都沒說。遇刺的那一瞬間,權力和對權力的蔑視交織在一起,死亡成了唯一的王牌。人到了這時候,就不會說官話了。話里說出的事實太可怕了,歷史永遠也不會接納這樣的事實,頂多把它看成騙人的陰謀——這種看法也未必紳士們才有。事實會遭到壓制,在特別光榮的年代里也可能被裝扮成另一副樣子。在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去長駐的時刻,拉特瑙會說些什麼有關天命的話呢?在驚悚掠過他全身的神經、天使向他撲下來的時候,他說的話也許是最最可靠的了……
這是個細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標是城裡的一棟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圍的官方戰時公路和鐵路附近,恰好在格羅夫納廣場的視線之外。屋子不大,也沒什麼歷史價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機碰巧停下來,比如在8點20分或其他神秘時刻,而天空中又沒有美國轟炸機,牛津路的車輛也不太多,便可以聽見冬日的鳥兒在外面嘰喳鳴叫,忙著在女孩兒們為它們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6)
記錄下來的文字是關於彼得·薩克撒的,也涉及通過他聯絡上的其他鬼魂,兩部分內容分量相當。他們比較詳細地講述了他對列妮·珀克勒的迷戀。列妮的丈夫是化學工程師,她本人則是德國共產黨的積極分子,天天來回跑,從第十二區到他這裏來開會。每晚她來的時候都是一副困頓的樣子,他一看見就想大叫。她混濁的眼睛里分明寫著一種對生活的憤恨,但她不願離開這種生活:她有一個自己不愛的丈夫,還有一個叫她感到內疚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沒能給孩子足夠的愛。但她又沒有學會如何逃避這種內疚感。

……這時候,地板又一次變成巨大的電梯,推著你向天花板移動,事先沒有任何預兆——此時回放如下:牆向外炸開,磚塊和灰泥塊大雨般落下,死神的擁抱和驚嚇使你突然癱下——「我不知道老爸我肯定是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周圍都是火整個頭上都在冒煙……」血從已經疲軟的殘斷動脈里噴出,屋頂上的石板掉下來砸在床中間,電影院里的吻進行了一半便沒有了下文,你一動也不能動,痛苦地盯著一個皺巴巴的煙盒達兩小時之久,你可以聽見他們在兩邊的座位上哭叫,身體卻無法動彈……突然整個屋子亮了起來,安靜得可怕,亮得勝過早晨在薄如紗布的毯子里看陽光,沒有任何影子,只有凌晨兩點無言的安靜……還有……
至於海狸,也就是他媽媽叫他傑瑞米的那個人,羅傑盡量不去想那麼多。當然,對一些具體的事情他還是痛苦的。她不可能(不可能?)和傑瑞米做同樣的事情嗎?傑瑞米親過她的性器嗎?那個古板的傢伙會嗎?她會在做|愛時把手伸到後面,把—把頑皮的手指頭,也就是羅傑的英國薔薇,插入到傑瑞米的屁股眼裡嗎?別想了,別想了(哦她會吮他的陰|莖嗎?他那張總是傲慢的臉有沒有鑽到她可愛的大腿中間去過?),沒用的,這隻是年輕人的胡鬧——你已經比他強了,能和她一起在提沃利劇院看蒙丹·瑪麗和喬恩·霍爾的電影,還能在攝政公園的動物園一起看豹子、野豬,一起關心4:30之前會不會下雨。
對了,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再說說也無妨:他真的相信彌諾陶洛斯在等著他:他經常夢見自己衝進最後一間屋子,手擎閃光的利劍,突擊隊員般高叫著,做孤注一擲的拼殺——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升華;怪物的臉轉過來,古老而倦怠的臉,在它的眼裡,波因茨曼不是人,它只想使用慣常的伎倆,角一頂、蹄一揚就送他歸西(可是這一回卻發生了打鬥,彌諾陶洛斯真他媽有血性,身體很深很深處的叫聲那樣陽剛、野蠻,令波因茨曼驚悚)……夢的內容就是如此。至於背景和怪物的臉,則變來變去……臉之外的東西,醒來喝杯咖啡,或吃一片扁扁的米色苯丙胺藥片,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好像是黎明時分,在一個寬闊的卡車停車場,路上剛灑過水,點綴著油褐色斑點,橄欖色的卡車都上了車篷,停在那裡,每一輛都藏著秘密,每一輛都在嚴陣以待……可是,他知道那東西就在其中的一輛車子里……他一輛輛搜查,最後找到了,其標記卻無法讀出。他爬上車廂,躲在篷布下面,冒著灰塵在褐色光線里等待著。後來,從駕駛室後邊那扇視線模糊的玻璃窗里,他看到一張臉轉過來,一張熟悉的臉……但臉部的特徵就定格在轉動的過程里,在眼光相碰的瞬間……那是「來自死亡噩夢的帝國戰士」,一種最善隱藏的納粹獵狗,1941年的德國威瑪狗冠軍,耳朵裏面刺有良種狗編號「416832」。它們在追獵,跑遍頗似倫敦的德國,肝灰色的身體越來越遠,在昏黃的、彈痕累累的運河邊上慢跑。導彈從來炸不到它們,它們在狩獵區得以存留,像烈火蝕刻過的鐵板,像一幅地圖,描繪著一座被獻作祭品的城市,描繪著人類及狗類的大腦皮層。狗的耳下垂輕輕晃動著,頭蓋骨上映出冬雲的影子。它們跑入一座鋼鐵圍護的掩體,位於城市下面幾英里深處,像一出情節複雜的巴爾幹歌劇,有著世外桃源的安全,卻又不規則地點綴了一簇簇不協調的藍色。他無法徹底從中逃出,因為「帝國戰士」一直緊追不捨,一聲不響跑在最前頭,無法停下來。就這樣,他又置身於它始終如一的追逐之下。他必須一次次回來,如狂熱的迴旋曲。最後,在一個漫長的下午結束時,在收到一次又一次末日大決戰的急令之後,他們來到了一座山坡上,兩邊是深紅色的九重葛,道路是金色的,上面塵土漸起,煙柱分佈在遠處蛛網般的城市上空,他們就是經由這座城市來到這裏的——空中有聲音講述著南美洲化作灰燼的故事,那種新的、所向披靡的死亡射線使紐約上空紫光閃爍,而這裏才是那隻灰狗最後轉身的地方,琥珀色的狗眼諦視著波因茨曼的眼睛……
他感覺好像看見了一種陰森森的、長了很多瘤節的東西從北方天空升起,顏色比雲要深,或者說變化比雲快。她會不會因此依偎著他,求他保護呢?無論有沒有火箭落下,他都壓根不敢相信她會上車,驚慌之下,不僅沒把波因茨曼的美洲虎掛成低擋,反而倒退起來,壓倒了自行車。嘎巴聲中,車子變成了一堆無用的廢鐵。
他的舉止一向很實在。孩子們在街道上唱著:
「他要逃了。」羅傑尖叫一聲。
「來吧,寶貝,你這樣會耽擱執行任務,把自行車擱那兒,把裙子弄好,進來吧,我不會在坦布里奇威爾斯的大街上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不知道。也許我在想,這和你的超反常相是否有某種可能的關聯?也許……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尋找什麼。」
之墓
僚機駕駛員:我是奇觀二號——回答肯定。

事情開始露出端倪了:她要離開他很容易。他第一次明白了,為什麼這種事情和死亡是一回事,為什麼她離開時他會痛哭。他慢慢學會了判斷:什麼時候自己對她毫無控制力,只有用乾瘦的、只能做二十個俯卧撐的胳膊拉住她……如果她走了,火箭的落點也就無所謂了。然而,地圖、女孩、火箭落點三者的巧合問題又悄然出現在他心頭,悄然如冰,叛逆的分子們以網格結構移動著,凍僵了他。如果他能和她在一起更久些……如果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發生了導彈轟炸——換個時代,這可能讓人們覺得羅曼蒂克,但在死亡的氛圍里說這種話,某些情況下就更容易有欺人之嫌了——而他們又難得相聚……
隱蔽的攝影機悄無聲息地跟隨著她。她修長的雙腿有意漫無目的地在這些房間里移動著,發育期的身板向肩部漸漸變寬、隆起。她的頭髮並沒有做成典型的荷蘭髮型,而是時髦地從前面攏上去,壓在一頂陳舊發暗的銀冠下。她昨天燙了發,所以一頭金髮上結了百來個渦卷,在暗舊的銀冠下閃爍。今天下午用的是最寬的鏡頭,還裝了備用的鎢絲閃光燈。記憶中,今天是近期雨意最濃的一天,南面和東面遠處的火箭彈爆炸聲時不時光顧一下這座小屋,那些淌著雨水的窗戶倒是沒什麼,卻把到處的門震得嗒嗒響,連續發出三四重戰慄,就像可憐的精靈,特別需要夥伴,請求放他們進來,只要一會兒,只要一次觸摸……
斯洛索普:夥計們,別弄得太……
但他們仍然要繼續守在這裏。對於別人來說,有一個明確的慣例,婦孺皆知:先挖光,再加工,取所能取直到無所可取,然後往西走,那裡還多著呢。可是出於理由充分的某種慣性,斯洛索普家族逆潮流而動,一直待在東部的伯克希爾——守著洪水衝過的採石場和樹木砍光的山坡,把這一切像簽了字的懺悔書一樣留在那片敗草覆蓋、日趨衰落的巫魔之鄉。利潤減少,子孫卻旺。每隔一兩代人,波士頓的家庭銀行就會把各種編了號的信託金利息變成新的信託金,這些信託金在漸慢中、在無窮的連鎖反應里、在他們剛好能意識到的水平上,一筆一筆地消亡著……但也沒有真正降到零……
「好的,沒問題。你們在做什麼呀?」
那天晚上——肯定是那天晚上,斯佩克特羅說了這樣的話:「我不知道離開了那些狗你的感覺有何不同……如果你的實驗對象一直是人的話。」
「波因茨曼——你想從中得到什麼呢?我是說除了出名之外。」
「波因茨曼,既然你要問,那就告訴你:我不喜歡那事兒。」
海盜重又思考起來,答案就在這裏。他反覆想著:卡婕現在絕不願再提起森林里的那座房子。她朝裏面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可是她所有出了聲的話語已被事實的晶頁衍射開來——常常化作眼淚——而他連她說的那些話都搞不懂,更不用說推導出晶體本身了。話又說回來,她為什麼要離開3號發射點呢?她從來沒有個交代。不過,無論遊戲的玩家們在閑散時或是在危機中,都會有人提醒他們:這畢竟是遊戲嘛——然後他們就無法再保持剛才的狀態了……遊戲也無須大起大落、扣人心弦,它盡可以表現得柔和,不論得分如何、觀眾多少、他們共同的心愿是什麼、他們或俱樂部如何處罰,玩家在慢慢清醒后,都會說「去他媽的」——也許還會像卡婕那樣強硬地、青春地聳聳寂寞的肩膀,大步走開,離開遊戲,徹底離開……
「省省吧,這和人倫有關係嗎?」說著,朝病房出口抬起胳膊,幾乎像法西斯在敬禮,「不,我只是在尋找一些方法,實驗的方法,解釋其中的原因。沒辦法做到。才給我撥了一個人。」
海盜的手開始在抽屜和文件夾里尋找需要的憑單和表格,機器人似的。今夜無眠。在路上也許連喝杯酒抽支煙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麼呢?
和美夢吻別吧,
「嗷……」
「可是……他為什麼會那樣呢?如果它們落在他經過的任何地方——」
當然,上尉也看見她了。誰又看不見呢?他安慰眼前這個寶貝的辦法就是告訴他:「她是真的。這件事沒有你說話的份。你要明白,她是真的想要你。這樣尖叫醒來,這樣打擾我根本沒有用。」
那一天,他從天那邊用熾熱的字母給我們送來了所有我們將會用到的單詞,也就是我們今天享用著的、編成詞典的單詞。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天結束時,泰榮·斯洛索普把他那溫和的聲音,那從此榮登經典、風靡歌壇的聲音,試探地、緩緩地推向空中,來喚起「小子」的注意:「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
TDY宣洩病房
聽吧,傳令的天使在唱:
她們到彼得·薩克撒家的時候天已黑了很久。她看到他們正要開始做一場請神會。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穿著褐衣、棉裙(下擺太高),鞋子磨舊了,滿是城裡的灰塵,身上又沒有首飾。中產階級的條件反射……她倒希望是中產階級的遺迹。大多數女人都老了。別的又太過扎眼。哼。那些男人看樣子比一般人富有。列妮時不時看見有人的翻領上有「卐」字銀飾。桌上擺著20年和21年的好酒。福爾拉茲堡酒、捷爾定酒、皮埃斯寶特酒——是個大場合呀。
「你瞧不見他們的,」裹著織錦的水壺開始冒汽,壺嘴呈天鵝狀,沾了些鐵鏽,「黑人和猶太人,在暗無天日之中。你看不見的。你聽不見他們的沉默。你已經習慣於大聲說話,習慣於朗朗白日了。」

斯洛索普:他在哪兒?他為什麼沒出現?你是誰?
在德國,末日臨近的時候,一面面的牆壁上寫上了「你在為前線、為戰爭做什麼?你今天為德國做了什麼?」而在「白色幽靈」,牆上寫的是冰。沒有太陽的日子里,烏血色磚塊和赤陶土上鍍了一層混亂的冰跡,像是要用博物館的透明塑料紙把房子作為建築史的活文獻或用途已被遺忘的老式機器保護起來,使之不受風雨侵蝕。冰的厚度不一,高高低低,模模糊糊,是一部傳說,能夠解讀它的只有冬日之神,還有當地的冰學家——只有冰學家們才能在雜誌上討論冰。山上朝海的一面,雪就像光一樣,聚集在古修道院迎風的那邊。很久以前,亨利八世盛怒之下掀掉了修道院的屋頂,剩下那些牆壁,和毫無神聖可言的窗洞一起抵擋著咸澀的海風。風吹不止,季節往複,把叢生的草地由青變黃,再覆以白雪。昏黃而怨憤的空谷中有一座帕拉第奧式房屋,從那裡向上看只有一道風景:修道院;其餘部分則是蜿蜒的低丘,大面積斑駁著。海是看不到的,不過在某些日子或某些漲潮時分,你可以嗅到大海的氣味,嗅到先祖們罪惡的氣味。1925年,「白色幽靈」的病人雷吉·勒·弗羅依德逃跑了,從鎮子地勢較高的那邊衝出去,來到懸崖邊,踉蹌而立,頭髮和住院服在風中飛舞,數英里長的南海岸在晃動,色如白堊,防波堤和散步道蜿蜒隱入帶鹽的霧氣中。一位叫斯達格思的警官追了上來,身後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別跳下去!」警官喊道。
這次她們永遠離開了。這間屋子可以再住一天,甚至兩天……接下去怎麼辦列妮就沒底了。她拿了一隻小手提箱,裝兩個人的東西。所有的家當就一隻手提箱,他知道不知道這對於一個巨蟹座的女人、一個母親來說意味著什麼?她臉上有幾道印子,弗朗茨的玩具火箭則上月亮去了。徹底沒戲了。
遊戲,圍兜,女友,黑巷子里一隻長著小白腳的貓咪,全家在海邊度假,鹽水,煎魚,騎驢,桃紅色塔夫綢,一個叫羅賓的男孩……
但下一樂章卻跳到了羅克斯伯里的山邊。雪漫進足弓,鑽進黑橡膠鞋底的縫隙。腳一動,防水暖套鞋就叮噹作響。在這貧民窟般的黑暗中,雪看上去就像照相機底片上的煤……在夜的內外流動著……白日里看上去是磚砌的表面(他也只是在天剛亮時看見過,當時他穿著套鞋,腳疼痛難忍,在山邊四處找馬車),此時卻如光焰四射的朽物,密集、深邃,霜落了一層又一層:這種歷史積淀的方式,他在必肯街可是從沒見識過……
「你瞧,一次兩支?」把兩支煙朝下,就像連環漫畫里的獠牙。兩個中尉隔著啤酒杯互相注視著。「獵鳥和箭」冰冷的窗外,天色漸漸加深了;裏面,他們中間隔著大西洋般寬闊的木桌,快蹄兒像是要笑,又像是要用鼻子噴氣——哦,上帝呀!
這種笑容對他、對「公司」都很有價值。人所盡知,「公司」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人——叛徒、殺人犯、性變態、黑人,甚至女人。開始時他們對海盜的價值還沒什麼把握,但他到後面越來越強,他們也就信心十足了。

「不外乎和巴甫洛夫一樣。給似乎非常奇怪的行為尋找生理基礎。我不管它可以歸入你們心靈學研究會的哪個門類——奇怪的是,你們當中甚至沒人提出心靈感應的觀點——也許他接通了那邊的某個人,這個人又提前知道德軍的發射計劃,嗯?或者是母親試圖閹割他或者如何,使他進行這種弗洛伊德式復讎?我不感興趣。我不是在夸夸其談,摩西哥。我不卑不亢,循規蹈矩——」
列車停了下來。這裏就是終點了。有人來指揮全體疏散人員下車。人們慢慢移動著,沒人反抗。指揮者們戴著鉛色帽章的帽子,一言不發。這是一家規模很大但十分老舊、黑暗的旅館,鐵質結構,像是一路上鋼軌和岔道的衍生物……球形燈泡塗著深綠的顏色,掛在漂亮的鐵檐下,幾百年沒亮過的樣子……人群在倉庫般筆直便利的過道里走著,沒人說話,沒人咳嗽……他們移動的痕迹融入周圍天鵝絨般黝黑、光滑的壁面,陳舊的木材、冰冷的牆壁塗層,混合著那些側房發出的氣味——這些房子偏僻久曠,如今又打開來接納逃亡者了。就是在這裏,老鼠們一個個香消玉殞,只留下魂魄,執著、顯眼地貼附在牆體之中,壁畫般一動不動……疏散人員由電梯分批運送——所謂的電梯,其實是能夠移動的木頭架板,四面敞開,靠著塗了柏油的舊繩子和「Ss」形輪輻的鑄鐵滑輪上下拉動。每到一層,都有人進出電梯,每一層的地板都髒兮兮的……這裡有幾千個黑暗、寂靜的房間……
一天早晨,他在「白色幽靈」自己的「隱士屋」里,勃起著醒來了,眼皮痒痒的,嘴裏含了根長長的淺褐色頭髮。這不是他的毛髮,他也想不出別人有這種頭髮,就傑茜卡有。但這又不可能——他沒有見到她。他已經兩周左右沒見到她了。他吸了幾下鼻子,然後打了個噴嚏。窗外晨光漸熾。他的右犬齒疼起來。他把長頭髮取出來,仔細看著,上面綴著唾液、牙垢和用嘴巴呼吸的人早晨常見的舌苔垢。這頭髮怎麼來的?怪怪的,乖乖。有點邪門的感覺,沒錯。他得去撒尿。拖拉著走到盥洗室,身上已經發灰的法蘭絨制服軟兮兮地用睡衣帶子縛著。他忽然想到:如果這是一個跨世紀的鬼魂復讎故事,而這根頭髮就是復讎的第一步,那又會怎樣呢……哦,太多疑?你應該看看他在心理部的居民中間來來往往做盥洗諸事時見到的形形色|色:那些人或踉蹌,或放屁,或剃鬚,或乾咳,或打噴嚏,臉上還結著鼻涕痂子。到快結束時,他才會想起傑茜卡——想到她的安全。羅傑愛想事。她要是像雜誌里寫的那樣出了事,死在夜裡,那怎麼辦呢……這根頭髮是她的陰魂唯一能傳遞過來的愛情別語,給曾經對她很重要的那個人……這個作繭自縛的統計師呀,還沒往下想,就滿眼淚水了——哦。哦哦。多塞,把水龍頭關起來,聽我細細說來。他半彎著腰站在水槽旁,渾身無力。一時間,對傑茜卡的擔心攫住了他,他真想回頭看看,就看看那老鏡子,嗯,看看他們在做什麼,可身體動不了,轉頭都會出問題……那麼……哦對了,一種最大的可能性在他腦子裡生了根。他明白了。可能是心理部的這些怪人,所有這些人,在秘密聯合起來整他?對嗎?對:假設他們可以看穿你的內心!那—那如果是催眠呢?啊?耶穌呀:那就會有其他一系列神秘的事情發生了,比如靈魂出竅,大腦控制(這已經不神秘了),下咒使人陽痿、長瘡、發瘋,呀啊啊啊——藥水(他後來直起身體,想象著回到辦公室,極其謹慎地偷覷著那邊的咖啡廳,哦上帝……)!讓你的心理和控制者合一,羅傑即控制者,控制者即羅傑,對,對……若干這樣的觀念在他心裏逡巡,沒有一樣叫他感到舒服——特別是在單位這廁所里,今天早晨伽文·特里佛爾的臉變成了發亮的洋紅色,如三葉草的花在風中閃過,羅納德·柴里科把小彈子大小的褐黃痰咳到了臉盆里——這是怎麼了,這些人都是誰呀……怪物!怪—物!他被包圍了!整個戰爭期間,他們日夜不停地在那邊敲打他的腦袋,思維感測者們,巫師們,各類能感應到一切的、魔鬼般的人物——就連他和傑茜卡在床上做|愛的情形也不能倖免——
你偎依著聖母媽媽
高地上有一排柱狀障礙物,是為防備悄無聲息的坦克設置的。如今,那些坦克再也不可能從這裏的側鏈上開過,像許多白色的鬆餅,穿行於暗褐的山坡、低洼的雪地和灰白的岩層間。外面的小池塘中,倫敦來的那個黑人在滑冰,不大可能是佐阿夫。他把冰刀豎得高高的,頗有氣度,好像生來就屬於冰刀和冰,而不是沙漠。他前面散布著一些鎮里的孩子,離他很近,他每次轉身帶起的圓弧形冰碴都會飛到他們臉上。他們不敢說話,只是跟著他,追隨他,向他拋眼風,直到他笑起來。他們想看到他的微笑,又害怕,又想看到……他的臉很有魔力,那是一張他們認識的臉。海岸上,邁倫·格閏敦和埃德溫·特瑞克爾一支接一支抽煙,苦思冥想著「黑翼行動」,想著「黑人支隊」的號召力,看著他們的黑人原型。有這些孩子在,兩個人都沒心思去冰上冒險,就連「大轉圈」之類的動作也不敢做。
「傑茜卡。」傑茜卡踮起腳跟在他們後面,低聲道。
她說:「你可不是那種人哪。」她不想進去,今夜雪蒙蒙的天空顯得特別懷舊。募捐合唱隊的頌歌聲從遠處清晰地傳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差點忍不住和他們同唱起來。降臨節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些尖尖的童聲穿過冰雪覆蓋的高地——那裡的礦場星羅棋布,就像布丁上的葡萄乾……更多的時候,風穿過的不是聖誕的空氣,而是時光的精魂,送來了孩子們為得到六個便士而唱出的歌聲,蓋住了融雪的聲音。她精神上尚未準備好,無法承受自己終將死亡、他們也終將死亡的心理壓力——至少是一種擔心:自己正漸漸失去他們,總有一個冬天,自己會跑過去看個究竟,去找他們,跑到大門口,跑到樹林盡頭,而他們的聲音卻漸漸消失,自己不過白跑一趟……
「皮埃爾·珍妮特(此人說話像東方的神秘家。他不能真正理解對立的東西):『他對傷害別人和受別人傷害不加區別,都看作同樣的傷害行為。』說與被說、主與奴、貞與淫,他把每對相反的概念都混為一談、無法區分——摩西哥,這種陰陽混淆的垃圾是懶惰成性者最後的堡壘。他可以用這種方式逃避自己不喜歡的各種實驗室工作——你又有什麼話可說呢?」
海盜站在廁所里撒尿,腦子一片空白。完事後,他像穿針一般把自己套進一件羊毛睡袍里。袍子反穿著,倒不是為了舒服,而是為了把裝香煙的口袋藏到貼身的一面。他繞過戰友們熱乎乎的身體,走到落地窗前,輕輕出了窗戶,站在寒冷的屋外。凜冽的空氣觸到補過的牙齒,痛得他呻|吟一聲。他沿著一架螺旋梯盤旋而上,到了屋頂的植物園,駐足小立,向泰晤士河凝望。太陽還沒有升到地平線上。今天像是要下雨,但此刻的空氣卻格外清新。大電站和遠處的煤氣廠紋絲不動地矗立著,酒杯里、煙囪上、通氣孔內、塔樓上、管道中,結晶體漸漸多起來,蒸汽和煙柱蜿蜒升起……
雅夫讓他條件反射,他卻錯過了刺|激。
「那又是什麼呢?」海盜問,這時候奧斯比的沉默已經超過了一分鐘標界。
羅傑想:我幫不了任何人。他幹嗎這麼心醉神往?那樣做既危險又不道德。他不想幫他。他和傑茜卡一樣,對斯洛索普有一種奇怪的懼怕感。那麼那些姑娘呢?也許是自己在心理部太孤獨了,所以對他們的信條雖然心底不接受,又無法完全排斥……他們相信,連不苟言笑的格洛明也相信:在感官之外,在死亡之外,在羅傑唯一信賴的概率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唉,傑茜,」他把臉貼在熟睡的她赤|裸、筋骨交錯的脊背上,「這件事我真的搞不懂……」
戈特弗里德在屋子裡,看著她滑脫繩子走了。她漂亮纖瘦,腿毛在太陽下才看得見,像一張捉摸不定的金網,眼皮已經皺了,上面滿是標記和花字,眼睛是極少見的藍色,碰上某些合宜的好天氣,擋不住的風光就會從淺黃褐色的眼眶裡溢出來,滲著、流著,使她的整個臉都亮麗起來,那種藍色,藍得毫無瑕疵,藍得要淹死人,就連那些石灰牆,就是我們在和平時代的正午時分騎著車靜靜穿行於地中海街道時所見到的那些白牆,也貪得無厭地吸納著這種顏色……他阻止不了她。要是上尉問起來,他會如實相告。以前戈特弗里德也見她溜走過,有謠傳說她是地下組織成員,愛上了在斯海弗寧恩碰到的一個斯圖卡飛行員……不過她可能同時還愛著布利瑟羅上尉。戈特弗里德打定主意任其自然,作壁上觀。他一直在等待長到現在的年齡,等待徵兵通知,好讓它們把自己攫走,讓自己體驗一種粗暴的恐懼,就像第一次玩急剎車,自己想製造的那條弧線闖入眼帘時的那種感覺——要了我吧,加快速度,直到最後一刻,直到快得不能再快!要了我吧——這是他每天晚禱時的一個內容。但他心中需要的冒險仍然可望而不可即:在自己賣弄風騷的項目中,沒有真正的死亡,主人公總是能脫離爆炸中心,滿臉黑煙,卻又滿臉笑容(爆炸只是一陣轟響、一種變化)——然後撲向掩護體。戈特弗里德還沒見過屍體,沒有近距離見過。家裡時不時傳來朋友死去的消息;他久久地觀察著:遠處,軟耷耷的帆布袋被扔進骯髒的灰卡車裡,卡車前燈斬切著霧氣……可是,火箭發射失敗,反過來逼向你們這些發射者的時候,你們十幾個人卧倒,擠在散兵坑裡等待,渾身的毛衣發出汗臭,使勁憋住笑,你這時候卻一心在想:多麼精彩啊!可以在食堂里講,在給媽媽的信里講……這些導彈是他的寵物,野性未馴,經常惹麻煩,甚至還會野性大發。他愛這些導彈,而如果他在別的崗位,也會同樣愛戰馬,愛虎式坦克。
「唔,年紀大我還能對付。可他特別渾——這個雜種,從來不睡覺,一直在算計——」
萬尼亞現在進入了「越界狀態」的第一階段,即等價時相,已有一層很難察覺的薄膜將他和外部世界之間隔開了。內部和外部都保持不變,但中間的「界面」,也就是萬尼亞的大腦皮層,卻發生著無數變化,這是這種越界過程的最大特色。現在,節拍器的音量已經無關緊要了,反應的強度也不再與刺|激的強度成正比。唾液流出或滴下的滴數完全相同。那個人過來,把節拍器挪到這間悶聲悶氣的屋子裡最遠的那個角落,並放到盒子里。盒子上有個枕頭,上面用機器縫了「布賴頓的記憶」幾個字。這樣做完,唾液並沒有滴下來……接著,他又把節拍器對著麥克風,傳到擴音器里,這下子每一聲節拍都變成吶喊,響遍了整個屋子。唾液依然不見增加。每次,清亮的唾液只把紅線壓到同一刻度,即滴數相同……
戰爭,噢,就是羅傑的媽媽,衝掉了所有溫柔的東西,連微弱的希望和讚揚也沖得四散;在雲母燈光下,在羅傑礦石般、墓碑般的心裏,「媽媽」灰色的潮水把一切都沖刷得乾乾淨淨,全不顧那些痛苦的呻|吟。已經六年了,她總是若即若離,可望而不可即。他已經忘記了第一具屍體,就是第一次看見活人死去的情景。時間已經那麼久遠了,好像過了大半輩子。如今,他去的那座城市就是死神的接待室:他就在那地方處理文件、簽合同、數日子。根本不是小時候心目中那恢弘的、花園般的、充滿歷險的首都。於是他成了「白色幽靈」里的「冷麵小生」,就像一隻自顧自用數字拉網的蜘蛛。他和部門裡的其他人不和,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都是才華橫溢的狂人——什麼千里眼,瘋子魔術師,意念致動專家,星際旅行家,聚光體。羅傑只是個搞統計的,從來沒做過帶預兆的夢,從來沒用心靈感應的方式發送或接收過信息,也從來沒有直接和來世聯繫過。如果真有那些東西,就會以數字形式顯示在實驗數據中,肯定的……反正他們那些東西,他只能接近到這個距離、肯定到這種程度。所以,他對心理部的人脾氣不好,這一點都不奇怪——那些在他們地下室走廊里踱步的人,偏差大了去了,絕對有3個Σ!基督呀,能叫人態度好嗎?
如果正好打到身上怎麼辦——啊,別——彈頭會在瞬間擊中你的天靈蓋,接著是可怕的彈身……
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他還是沒有感覺到她正在消逝?……他是不是從「牆」的另一面吸取了控制力才得以堅持下去呢?她在他的意識中漸漸模糊,而他的那隻陽世眼則像一盞燈懸在夜晚的邊緣,也許就只十分鐘,卻暗藏兇險,而且毫無解救之法:戴上眼鏡,點上燈,坐在西窗前,可光還在消逝,你不斷失去光明,而且這回可能永遠回不來了……這個時間正好可以學會臣服,學會像燈光或某種音樂一樣消失。這種臣服是他得到的唯一禮物。過後,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少數時候,還會賣關子:賣的並不是詞語——他嘴裏說的明明就是詞語;賣的是詞語背後的光暈——當然是在有得賣的時候。而這也只是一會兒的事情,有如夢幻,抓不住,續不上,轉瞬即逝。自他來「白色幽靈」后,羅洛·格羅思特已給他測過無數次腦電圖了。一切和正常成人一樣,只有一點異常:嘿,好像有一兩處地方,顳葉上出現了五十毫伏峰值,忽左忽右,實在沒有任何規律可循——實際上,這些年來研究者們一直進行著火星上有沒有運河之類問題的爭論——艾倫·斯羅思特發誓說他在左前額看到了較慢的δ波,懷疑那裡有個腫瘤;去年夏天埃德溫·特瑞克爾則聲稱是「弱化的癲癇小發作式峰波交替,其奇特之處在於比通常每秒三次的頻率低得多」——不過,有一樣事實不容否認:特瑞克爾頭天晚上一直在倫敦和艾倫·蘭普萊特及其賭友們鬼混。過了不到一周,導彈就給了蘭普萊特一個機會,讓他知道了埃溫特來自另一個世界,證實了別人關於他的說法:他是兩個世界的界面,能通靈。蘭普萊特認為其發生幾率為五分之二。可他現在已經說不了話了:軟醋酸纖維/金屬唱片或列印文本的任何東西都可能化作其他十來個鬼魂中的任意一個。
別了,親愛的朋友們,死神帶我到這裏,
魯迪和萬尼亞又轉入了對街頭作戰方法的爭論。什麼地方在滴水。街道伸進了屋裡,讓人覺得它無所不在。列妮了解它,也痛恨它。叫人永遠不得安生……你得相信陌生人,而這個人說不定就是警察的探子,即便當時不是,也可能很快就會是,因為他們會覺得街道變得寂寥荒涼、無法忍受……她希望自己有辦法不讓孩子染指其中,但可能已經太遲了。弗朗茨——弗朗茨從來沒有真正與街道有過牽連。他總是有借口。擔心安全,怕被哪個穿皮大衣的、行動時總躲在附近的攝影者拍進遊動的鏡頭裡去。或者就是:「伊爾莎怎麼辦?如果發生暴力事件怎麼辦?」如果發生暴力事件,他弗朗茨該怎麼辦?
他們把所有的人都搞糊塗了。他們看上去很無辜。人們馬上就產生了保護之心:他們管住自己,羅傑和傑茜卡在場的時候不談死亡,不談業務,不搞兩面三刀。談的儘是缺貨、歌曲、男友、電影、襯衫……
有東西在冒著濃煙的城市裡耀武揚威,大把大把搜集著皮膚光滑漂亮的、洋娃娃般的苗條姑娘。她們哀哭著……洋娃娃般哀哭著……其中一張臉忽然伸到面前,然後嗵一下!正在注視的眼睛被米色的眼皮和僵硬的睫毛蓋住,狠狠地關閉了,砸出長長的、沉重的迴響,在傑茜卡的腦子裡翻滾。這時候她自己的眼皮霍地睜開了。她清醒過來,正好聽到爆炸聲最後的餘響,嚴峻而銳利,是冬天的聲音……羅傑也醒了一會兒,嘟噥一聲,好像是「操,瘋了」,便又打著盹睡去了。
你就是α,你就是Ω。
每一次,每一迴轉身,他的血、他的心都如受到撫摸與抽打,變得亢奮無比,搖身化作冰冷的夜光蟲,然後開始膨脹,化作熾光,化作熔化一切的鋁熱劑,光亮衝天。心室壁先是血紅,而後橙黃,再後來就是白熾,開始鬆弛下來,流動如蠟,倒塌的迷宮裡傳出轟響,膽氣與膽怯共存,管理者與阿里阿德涅同在,熔化在他的光芒里,在他瘋狂的爆炸中……

問題是,既然他們被上帝選中來到模里西斯,為什麼又被選中成為失敗者而離開這裏呢?到底他們是被選中了,還是被放棄了?他們究竟是入選者,還是過客,和度度鳥同一命運?
「泰榮,擠壓了就不好看了。」
然後,照咱們開始說的那樣——
除了心力交瘁,還有一點:即使他們還未脫離戰爭狀態,也起碼發覺一種緩慢的退出已經開始了……他們從來沒有空間和時間談這個問題,也許沒必要。不過兩人都很清楚,一起在戰爭狀態中相依偎,總比退出后和「後方」的紙張、火災、卡其服、鋼鐵打交道要強。其實,「後方」是個設計得並不精密的騙局和謊言,要把他們拆開,要顛覆愛情,代之以工作、心不在焉、自找的痛苦和悲慘的死亡。
他知道布婁特是去某個地方用縮微膠捲拍東西,然後通過海盜轉手給摩西哥,再由摩西哥收集起來,交給「白色幽靈」。那裡駐有一個無所不包的機構,叫「促降計劃」,即「促進投降心理情報計劃」。「投降」的是誰,沒說清楚。
斯洛索普選了個標著「拉菲特·羅特希德」的,塞進嘴巴里。「哦,好。好。唔。好極了。」
可是看看眼前,看看這個姑娘吧。花格布,粗糙的睫毛亂長著。紅色天鵝絨。有一次她居然挑釁似的脫掉了短上衣,在下碧町附近的幹道上駕車。
今晚參与請神會的精英們來自一些納粹部門。列妮認出其中一個是染共體某下屬部門總經理斯馬拉德。此人當初對她丈夫有過一陣子興趣,後來又突然中斷了聯繫。這事兒有點神秘、有點邪乎,除非把那時的一切都歸罪於經濟……
「你們得問兩個問題。一是合成的實質是什麼?二是控制的實質是什麼?
送我們上前線將德寇打發掉,
弗朗士不可能知道,上帝造出的度度鳥只有這些以及留尼汪島上不多的幾個,而他是在為滅絕這個種類充當幫凶。當然,他有時也會意識到這種獵殺的規模太大、勢頭太猛,感到心中不安。他寫道:「如果這個物種不是特別拂上帝之意,那還可以飼養它們,為我們的後代提供食物。我對它們倒不是太恨,不像這裡有些人。可是現在能有什麼辦法阻止這種屠殺呢?太晚了……不妨嘴巴再漂亮點,羽毛再豐|滿點,不論遠近只要會飛一點……只要在設計上稍作調整,或者我們在島上發現了野人,能給這些鳥做陪襯,它們的外貌就會像北美野火雞,我們看起來就不會那麼怪了。唉,它們雖然不會說話,但在模里西斯,它們的悲劇就是大多數生命的悲劇。」
韋伯利·希爾弗內爾和羅洛·格羅思特離開了走廊,一路偷偷摸摸、尋尋覓覓,溜進各個辦公室,想撈些剩煙頭抽抽。這時候大多數辦公室人已經走空,而凡是有耐性或有自虐傾向的工作人員都在和搖搖晃晃的准將略盡告別之禮。
泰榮·斯洛索普先生
可是牧師保羅·德·拉·紐特博士對「明尼蘇達多項個性檢查表」沒什麼好感。「羅西,有沒有測量人際特徵的標準?」他的鷹鉤鼻子向前一戳一戳的,眼光卻聰明地垂下來,以示溫和,「人的價值觀?信任、誠實、愛?有沒有——請原諒我的不情之言——測量宗教的標準,哪怕有一點可能性?」
「我只是希望我們不要過於看重他的明尼蘇達檢查表得分。我看那東西很狹隘,忽略了個性中非常重大的一些方面。」
「我得說,波因茨曼,這聽起來和你杯子里的茶對不上味。」艾倫·思羅爾博士道,「你的刺|激偏於結構化,對吧?」
帕姆、伊斯特靈、德羅蒙德、蘭普萊特、斯佩克特羅是波因茨曼博士節日之樹上的星星,照耀著這個最最神聖的夜晚。每顆星星都是一條冰冷的告示,宣布著此路不通。它們是不願停留的太陽,向南方逃遁,一路向南,只留下我們面對永無盡頭的北方。當然,凱文·斯佩克特羅是所有星星里最亮的,也是最遠的。所有的人群都擁入騎士橋,收音機里的聖誕頌歌嗡嗡叫,地鐵里的景象一團糟,波因茨曼獨自形影相弔。不過他已經收到聖誕禮物了,發—啦—啦—,他不用再為吃斯帕姆午餐肉的狗今年要交配而感到心滿意足了。他有了自己的奇迹、自己真正的孩子,並養大成人了——目前潛在斯洛索普大腦皮層的某個地方,肩負著整個心理學童年的重任——是的,純粹的歷史,裹在囊中,不易起反應,面對爵士樂、經濟蕭條、戰爭,都不為所動——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看成是已故雅夫博士本人的一部分存活了下來,超越了死亡,超越了那個—那個古老迷宮正中那間屋子裡的機關,你知道的……
每一個黑山人,每一個塞爾維亞,
斯佩克特羅搖搖頭:「你顛倒了刺|激和反應的關係。」
奧斯比·費爾站在樂台上,拿著海盜最大的香蕉,從條紋睡褲的開口裡戳出來,另一隻手以4/4拍三連音的節奏,朝天花板方向摩弄著香蕉碩大、鮮黃的彎曲部,唱起下面的歌來迎接黎明:
萬尼亞的頜下腺導管早已被取走了,從下巴底部開了個口子,並在原位做了縫合。它的唾液被導引出來,流入採集漏斗——漏斗是用傳統的「巴甫洛夫水泥」固定在那個位置的,這種水泥是由松香、氧化鐵和蜂蠟組成的橙色混合物。唾液在真空里沿著發亮的管體結構向前流,排開一段淺紅色油液柱,使油液右移至一段刻度處。刻度以「滴」為單位,有很大的主觀性,其大小和1905年彼得堡的液滴大概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對於本實驗室、對於萬尼亞和每秒八十次的節拍器而言,每次的液滴總數都在預期之中。
交換站的全稱是「盟軍北部德國技術機構情報交換站」。這棟老屋子被專門在戰爭中製造貧民窟的人隔成了許多小屋,擁擠不堪,牆壁上糊著久經煙熏的白紙,這時候幾乎沒有人跡,只有黑色的打字機墓碑般挺立著。地板上鋪著骯髒的油地氈,沒有窗戶。電燈發出廉價而冷酷的黃光。布婁特朝一間辦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給他耶穌學院的老朋友、綽號「快蹄兒」的奧立佛·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圍沒人。快蹄兒和美國佬兩個人還在吃午飯。好吧。那就拿出相機,打開鵝頸燈,調好反光板,就這樣……
現在卻是春天的夜晚,天空翻湧著紅色的、暖橙色的光,警報器在匹茲菲爾德、萊諾克斯和利縣那面的山谷里尖叫。鄰居們站在門口,凝望著天空中雨點般密集的火星落在山邊……「像流星雨,」人們說,「像國慶節的火星子……」當時是1931年,人們就是這樣比喻的。火的餘燼連續不斷地落了五個小時,孩子們看得打起了盹,大人們則開始喝咖啡,談論起以前發生的火災。
只覺整個世界都唱起歌來,
問:等一下,起先只有一個印第安人。克拉奇菲爾德殺掉的那個。
「『兩個人』是他們的說法,」魯迪的笑容里並沒有多少洋洋得意的成分,可是在麗貝卡心裏,已經不止一次出現「男人的優越感」這個詞了,這叫她傷心……他們為什麼如此珍視自瀆?「可是從本質上講這幾乎是不可知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個人。你明白的。」
「克里普托散」(廣告手冊),柏林,阿克發,1934
一個是妓|女,在聖貝都
羅傑和傑茜卡把博士送到一個側門口。博士沒入門中,只剩下門樑上一段銘文傾斜的筆畫和飾紋間雨水滴落的聲音。
所謂「效力」是美國人製造的異端邪說,「白色幽靈」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這個問題,甚或都談得過了頭。其中聲音最響的往往是波因茨曼,他經常使用摩西哥提供的統計數字做武器。到諾曼底登陸時,波因茨曼進入了徹底絕望時期。他漸漸明白,歐洲大陸的巨鉗戰略竟要成功了,而這場戰爭,這個使他漸漸產生歸屬感的國度,也將被中止、被重組,並進入和平狀態——從專業的角度講,他從中撈不到一點好處。資金都給了各種各樣的雷達和神奇的魚雷、飛機、導彈,可波因茨曼呢,他算哪路神仙?充其量做了一陣管事而已。他的宣洩研究實驗室(宣研室)早先網羅了十來個下屬,包括一個雜耍出身的馴狗師和一兩個獸醫專業的學生,甚至還弄到了流亡博士波爾庫耶維奇這條大魚——波爾庫耶維奇肅反前和巴甫洛夫本人在高爾圖西研究所共過事。宣研室的工作人員們一周接到的狗就多達十二隻。他們一起計數、稱重、按照希波克拉底的氣質類型分類、裝籠,並即時進行實驗。同時,其他同事和「那本書」的共有者們(原來七個人里剩下的那些)在醫院里工作,治療海峽那邊回來的戰爭疲勞症、炮彈驚懼症,還有這邊的炸彈痴迷症,或者叫火箭痴迷症。在V型彈狂轟猛炸的這些日子里,他們觀察到的宣洩實例比以前的醫生幾輩子觀察到的還要多,而且不斷提出新的研究思路。政治戰務管理處的撥款少得可憐,鈔票在紛繁的事務中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夠勉強活命,只夠宣研室做倫敦的戰爭殖民地,卻無法成為獨立王國……摩西哥的統計員們負責為他們做圖,內容涉及唾液滴數、體重、電壓、聲級、節拍器頻率、溴化物用量、切斷的傳入神經數、切除的大腦組織百分比、失去知覺的日期和時間以及失聰、失明、閹割情況等。支持他們的甚至還有心理部那些溫馴、洒脫、毫無世俗慾望的夥計們。
「那我們呢?你呢?」
就是頭髮上染紅魔鹼的那個小伙
「我覺得她對某些人有利用價值,」這個結論他昨天在查靈克羅斯車站送她去「白色幽靈」時就形成了,「對於有些人,她是意外的紅利。」
基諾沙小子
這些天,卡羅爾·埃溫特不斷得到天使的光顧和告令,他越來越覺得特異功能給自己帶來了麻煩。正如諾拉·多德森—特拉克曾經說的,那是他「輝煌的缺陷」。他的功能出現得比較晚,從另一個世界出來時已經35歲了。當時是早晨,他在泰晤士河旁的河堤路上,在一個馬路畫家兩支彩筆畫出的兩條線中間,鮭魚淡成淺黃褐色,有二十來個瘦長的身影,衣著破爛,神情凄苦,和遠處的鐵欄杆及河水的煙氣交織在一起。突然,有人借埃溫特的身體說話了,聲音很輕,諾拉幾乎什麼也沒聽到,甚至沒聽清是什麼東西控制和使用了他的身體。當時沒弄清楚。有些話是德語,她還記得其中一些詞的意思——那天下午,她去薩里見丈夫,問過他。不過她到得遲了,巨大的草坪上印出拖長的各色影子,有男男女女的、狗兒的、煙囪的。她身上染了些赭土,夕陽下不怎麼看得出來,只是在面紗邊上形成了一個扇形。她把赭土從馬路畫家的木盒子里偷出來,迅速流暢地轉身,只在鞋尖上輕輕一抹,乳狀的黃色顏料塊便碎成粉粘在了鞋面上,再也不掉落了。她從勞合·喬治那座表情不友善、穿淡紫和海綠的雕像處開始,朝上遊方向在人行道上畫了個很大的五角星:她把埃溫特拉到中間的五邊形里站著——頭上是哀叫的海鷗組成的王冠。然後,她自己也跨了進去,帶著一種本能和母性——對所愛的人,她都是這樣的。她畫五角星的時候竟也是一本正經的樣子。誰又能百分之百安全呢?哪裡都是有邪惡的……
「唔,傑茜,請穿上衣服,嗯,好嗎,親愛的?」他做了個找梳子的動作。和平常一樣,找不到。這位偷梳子的女嫌疑人是出了名的「梳痴」……
無條件刺|激=用消毒棉簽摩擦陰|莖。
「你們認為自己已經知道了,你們緊守著自己的想法。可你們遲早是要放棄這些想法的……」
「你回來了!啊泰榮,你回來了。」她的眼裡流了一兩滴淚,兩人同時蹲下來撿酸橙,漿過的卡其裝嘎嘎響著,泰榮那並不多情的鼻子甚至抽了一下。
可他在乎那些孩子,在乎他們的動機——在乎得過了頭。這一點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在他看來,他們尋找的是自由,其渴望之強烈不亞於他對烤箱的尋找。這種在乎很不正常,讓他心裏有了揮之不去的陰影,讓他不得舒暢……他的思想再三回到森林里的那座屋子,但記憶中的屋子形象已經頹敗、混亂,僅剩了麵包屑和糖垢,可怕的黑色烤箱依舊完好,還有兩個孩子,步履蹣跚地走入茫茫綠樹林中,精力旺盛的好時光已經過去,飢餓又一次慢慢襲來……在黑夜潛藏的森林里,他們將走向何處?孩子們都只顧眼前……他們的這個小小國度里,有個內在矛盾:這個國度依賴於烤箱,卻又毀滅于烤箱……
在弗朗士眼裡,發生奇迹和繼續獵殺度度鳥若干年(他現在已記不清是多少年了),這兩種可能性都實際存在,而且機會相等。兩種情況下度度鳥都要死。但是就信仰而言……他只能相信肩上的槍這個鐵的事實。「他知道燧發槍重量小,槍的擊鐵、燧石、火鐮都使點火性能更穩定,但他覺得自己對勾形槍有一種依戀……他不在乎重量,那是他自個兒的怪物……」
「不——不是『切入』,是倒退。夥計,你現在三十歲了。沒有什麼『另一個角度』了。只有向前走,走進去——或者向後退。」
「是嗎?」沉默。「違背人倫?」
「啊,是了。是木乃伊的詛咒,你這個笨蛋。基督,基督,我已經準備好D樓了。」
「你有香煙嗎?」傑茜卡問。
「這麼說吧,我發現有人抱著叫人臉紅的幻想。」
「格溫迪前兩天晚上看見的,在德普福德。」
馬桶不會離開這裏,
孩子們哪,你們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他就是傑奧弗里(海盜)·普倫提斯上尉。他用一床厚毯子裹著身子。毯子是格子呢的,有橘黃、深褐、深紅三種顏色。此刻,他感覺自己的頭像一塊鐵疙瘩。
我不能停下來等候死神,
答:沒錯。
死亡乃是天債,
「你老闆。」
「好像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先生。」
問:哦,那麼,真的那些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嗎?或者相反?
勤務兵韋恩下士開著有疤痕的綠色拉貢達車送他出門、上路,朝東過了沃克斯霍爾橋。今天早晨,好像太陽升得越高就越覺得冷。天空中竟開始有了雲朵。一隊正要去附近清理廢墟的美國工兵一邊往路上擁,一邊唱著:

「你好,你那樣走路不累嗎?我想應該……先從門裡放進來,這樣,然後,哦,好的。」說著他把門又關上,夾住波因茨曼的腳踝,這樣馬桶就擱在羅傑的座位上了。羅傑半靠在傑茜卡的腿上:「現在使勁拉,把力氣全使出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是一個公式而已……
TDY宣洩病房

「這下只好聽你擺布了,」她叫道,「完全聽你的。」
「海狸。」
刷完牙搖晃晃上戰場。
這種爭辯于波因茨曼也無樂趣可言。他犀利地掃了一眼這個圍紅圍巾的無政府主義青年。「巴甫洛夫相信,我們的理想,我們研究科學的最終目的,就是達到正確的、機械的解釋。他沒有期待在有生之年,甚至在幾個有生之年實現這一理想,這是非常符合現實的。但是他希望由越來越逼近的解釋組成一條長鏈。他的終極信念是:心理活動能夠純粹歸結到生理基礎之上。沒有無因之果,兩者之間有一系列清晰的聯繫。」
「海綿。」博士尖叫道。羅傑向狗飛撲過去。狗朝波因茨曼的方向衝去,脫了身往街道上跑。波因茨曼呻|吟著,拚命甩動馬桶夾住的腳——他撲了個空,慣性使身子轉了180°,網像雷達天線一樣升起來。羅傑也沒能收住沖勢,嘴裏和鼻子里全沾了乙醚。博士的身子又旋迴來,羅傑朝他斜撞過去,被馬桶痛擊了一下。兩個人都摔倒在地,被網罩住,在裏面掙扎。破損的屋樑發出咯吱聲,雨打濕的灰泥塊在塌落。他們頭上的斷牆開始搖晃。
「你最近有沒有看看倫敦地圖?這場大災難,所有這些流星雨般的導彈,都一直在朝這裏傾灑,你瞧見的。白廳那邊才是導彈應該去的地方,可它們偏不去,卻要衝我身上來,我覺得這很可—恥?」
你手裡拿著漂亮的白金別針——
冷喲……
「嗨,」哨兵吼起來,「你們。你們這些傻瓜。離開那堵牆,那牆可是沒根的。」
「沒道理,」海盜嘆道,「我早上的俯卧撐還沒做呢。」
唱吧,盡情歡樂!
「不對,」當時,海盜誤解了他說的話,所以他這樣解釋,「我不是說『你當然瘋了,普倫提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信兒來得蠻有趣的,」電話里的聲音尖而沉悶,「我就沒有這麼聰明的朋友。我所有的信都是通過郵局寄來的。普倫提斯,你一定要來取。」對方的聽筒狠狠砸在叉簧上,信號中斷。海盜一下子猜到了早晨那枚火箭的落點和沒有聽到爆炸聲的原因。真的來信兒了。他凝睇而視,目光穿過參差的太陽光柱,然後落回到餐桌旁的眾人身上。他們正在香蕉里摸爬滾打,隔在中間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們飢餓的咀嚼聲,恍惚間他們彷彿與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戰爭的羅網中,一種孤獨的感覺也會隨意地、斷然地攫住他的盲腸,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現在這樣。此刻,他的身子彷彿又被一扇窗戶隔擋在外面,眼裡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合唱隊由年輕的婚齡女子組成,穿著高頂軍帽和長筒軍靴,裝束俏皮,唱到此處便輕舞起來。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則出現在另一邊,被他自己不斷長大的腺樣增值體給吸收了。這種可怕的細胞質巨變,愛德華時代的醫學根本無法解釋……很快,高帽子在梅費爾的廣場上扔得到處都是,殘留的廉價香水縈繞在東區酒館的燈盞里,淋巴增生組織繼續肆虐著,但也並非見人就吞,沒錯,這個惡毒的增生組織是有總體規劃的,只吞噬對它有用的人,像上帝一樣,在整個英格蘭重新挑取選民,而忽略其他人——這一來搞得總部狂亂、痛苦,沒了主意……人人束手無策……在倫敦搞了一場虛情假意的撤退:黑色敞篷車在桁架橋兩邊螞蟻似的一字排開,天空中安排了偵查氣球,「在漢普斯特德希斯公園發現目標,坐在那兒喘氣,就是……進去,出來……」「有沒有什麼聲音?」「有啊,很可怕的……就像一隻巨型的鼻子,把鼻涕吸進去……等等,現在開始……哦,不……哦,天哪,我說不來,太狂野了——」線突然斷了,信號消失,氣球飛向青藍色的拂曉天邊。卡文迪什天文台來了一夥又一伙人,在公園裡布滿了大塊磁鐵和電弧接頭,還有滿是量表和曲柄的黑色鐵控制板。軍隊也全副武裝地亮相了,帶著裝滿最新式毒氣的炮彈——淋巴增生組織經歷了轟炸、電擊、毒攻,顏色和形狀不時變換,樹木上方的高空中出現了黃色脂肪塊……媒體的閃光粉相機中出現了一個醜陋的綠色偽足動物,朝軍隊的警戒線爬過去。突然,「呼隆」一聲,令人噁心的橘黃色痰涎洪水般淹沒了一個觀測哨,把那些不幸的士兵們吞了進去——可他們卻沒有驚叫,而是在笑,很快樂的樣子……
一個右腳瘸,一個左腳瘸,
「唔,可——」
「德國人會為你代勞的。猜猜我在屋頂上看見什麼了。」
今晚的院子里和小徑上悄聲來往的,是一群偷偷摸摸的狐狸和一幫膽小怯懦的野狗。外面的幹道上,一輛摩托車放肆得像戰鬥機,咆哮著從村子旁馳過,向倫敦而去。大氣球飄在空中,綴滿珍珠;空氣十分寧靜,早晨下了場快雪,雪花至今還附著在鋼纜上,白茫茫的,像薄荷棒糖,逶迤地伸入長夜。可能曾在這些空室里安眠的那些人已經被風吹散了,有些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們是否夢到了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和孩子們眼裡美好的聖誕,而不是那些羔羊,擠在光禿禿的山邊,沐浴著可怕的星光……或者夢到了歌兒,滑稽、美妙、真實到極點,醒來時卻無法想起……和平年代的夢啊……
「看來,你心裏就是這麼想的。如果『心裏』這個詞沒用錯的話。」
列妮在呂貝克長大,家在特拉沃河邊的一排平民房裡。整齊的樹木均勻分佈在鵝卵石街道臨河一側,長長的枝條彎彎地伸到水面上。她從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天主教堂的一雙尖頂凌駕于眾屋頂之上。柏林那個後院垃圾箱里所經受的惡臭只是為她打開了減壓栓而已。肯定沒錯的——她可以由此走出那瑣屑的、令人窒息的彼得麥式房屋,等日子好過了、革命成功了,該得到的終會得到。
「這就是控制。這一切都源於一個難題:控制。控制第一次進入了內部,看到了嗎?控制被嵌入內部。再也不用在『外部力量』的控制下被動痛苦、隨風轉向了。就像……
這個細雨無邊的夜晚也發出了狗被淋濕的味道。波因茨曼好像是離開了一會兒。「我真是神經病。這時候我本該和海狸在什麼地方相擁相抱,看著他點煙斗的,可我卻在這裏面對這個打獵的侍從、這個研究靈魂的人。我的統計師哎,你究竟是什麼人哪——」
正是舞會結束后的時節,
穿過藍色瓷磚鋪成的院子,進了門來到廚房。固定程序:先把美國攪拌機插上,這還是去年夏天從美國佬那兒贏來的,打撲克押的注,是在北邊什麼地方的單身宿舍里,現在根本記不清了……然後取幾根香蕉,切片。壺裡煮上咖啡。冰箱里取牛奶罐。香蕉擱到牛奶里煮湯。好極了。我要給英國所有被酒喝壞的肚子塗一層香蕉……取點麥淇淋——還沒變味——在鍋里化了。再剝些香蕉,豎切了。麥淇淋冒汽了,放入香蕉片。點燃烤箱,轟,哪天把我們都炸死,哦,哈哈,沒錯。等烤箱預熱好,把去皮的整香蕉放到烤架上。再找幾塊軟糖……
他只知道他們在醞釀一件和大八腳魚有關的事情。不過倫敦這邊沒人知道詳情。即便在「白色幽靈」,也有這種大起大落的事情,原因卻叫人捉摸不透。有人注意到邁倫·格閏敦看羅傑·摩西哥的眼光缺乏戰友情誼。這位佐阿夫兵已經回北非的部隊了,回洛林的十字架下邊了,他的黑皮膚里可能被德國人認為有罪的一切都已經拍成了片子,那還是葛哈特·馮·高爾連哄帶嚇搞出來的。馮·高爾曾經和朗、帕布斯特、盧比奇等人過從甚密,現在的名氣也仍然和他們不相上下。最近,他又被許多事情糾纏住了:若干流亡政府的事務、貨幣價值的漲落、規模驚人的市場活動、網路的上馬和下馬——在戰火籠罩下的歐洲,這些市場活動也是一會兒搞、一會兒停,有時甚至得冒著街上呼嘯的槍林彈雨,個別時候炮彈爆炸的氣浪把氧氣掀到空中,顧客們便窒息倒在地上,活像蟲子見了殺蟲劑……然而商務活動並未消磨掉馮·高爾的專業能力,近來這種能力反倒變得空前敏銳。在第一批工作樣片中,黑人邁倫·格閏敦穿著黨衛軍制服在板條和帆布做的導彈模型和載彈拖車間走來走去(拍的時候總是以松樹和雪作掩護,取遠處的角度,以便不暴露出英國的背景),其他人都是當天找的,模模糊糊扮成黑人模樣。整個劇組嘻嘻哈哈的,有波因茨曼先生、摩西哥、埃德溫·特瑞克爾,還有羅洛·格羅思特和宣研室常駐神經外科醫生艾倫·斯羅思特,都扮成假想中「黑人支隊」里的黑人火箭兵。即便邁倫·格閏敦的角色也是不說話的,和其他人一樣也是面目模糊的臨時演員。電影長3分25秒,十二組鏡頭。準備進行一點霉化處理和鐵板照相技法,然後送到荷蘭,偽造成日吉維策灌木林一個火箭發射點「遺迹」的一部分。接下來,荷蘭抗戰軍準備「襲擊」這個發射點,製造許多喧鬧場面,造些假車轍印,還要詳細列出敵人倉皇逃遁時留下的東西。還要用燃燒彈對一輛軍用卡車的內部進行毀壞處理:灰燼、燒焦的衣服、快燒化的黑糊糊的酒瓶,在其中發現了精心偽裝的「黑人支隊」文件殘片和一卷只有3分25秒長的、可以放出來的膠片。馮·高爾一本正經地宣稱,這是他最傑出的作品。
一切都化作同一首快樂的歌兒,
「我們可以隨便進去一會兒的。」
問:操,我心裏什麼也沒想。
不過真正的神都是集破立於一身的。他在基督教的環境里長大,如果不是後來去了非洲西南部,在那裡做了征服者,他是難以堪透這一玄機的。在卡拉哈里沙漠的烈火中,在海岸地區漫天的雲霧下,他對水火兩物有了認識。赫雷羅小伙戈特弗里德長期受傳教士們的折磨,對基督教里的罪、豺狗的靈魂和強悍的歐洲棕鬣狗形成了一種恐懼,怕它們追著他不放,要吸食他的靈魂、吸食他脊椎骨里的那條寶貝蟲子,所以現在想把以前信仰的神癨關起來,用言辭網起來,使它們兇悍卻無力反抗,然後出賣給這個書生氣的、似乎痴迷於語言的白種人——他的包里背著一部《杜伊諾哀歌》,他出發去非洲前才出版的,是他媽媽在船邊送給他的禮物。陳舊的貨船緩慢地行過一片片熱帶地區,他的一個個夜晚則被嶄新的油墨發出的氣味弄得暈暈乎乎的……直到星空變得完全陌生,一如痛苦之山中的新星,季節也反了過來……他下了一艘木船,登上岸來。木船船首很高,二十年前穿著藍褲的軍隊從港外鐵錨地開過來鎮壓赫雷羅大起義時坐的就是那艘船。他去到內陸地帶,在納米布沙漠和卡拉哈里沙漠之間起伏不定的山地間,在那裡的一片開闊地上,尋找自己忠實可靠的同胞、尋找自己的夜之花。
哦,小耶穌啊,

你會被一張餡餅打中,
「還不是那個老雜種,把我害苦了。斯佩克特羅,天天這樣斗,我都沒……」繃著臉,垂下頭在襯衣上擦眼鏡,「該死的普丁比我想象的難對付,他總是玩一些……老年人的把戲,讓你措手不及……」
老普丁准將和這幫研究靈魂的人頗為相得,因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傾向。只有涅德·波因茨曼不好處,老想謀取更多的經費。普丁只能和他四目相對,儘可能雅量些。普丁的個子沒有父親高,當然也就顯得沒有父親強健。他父親是森德爾·普勞德團里的軍醫,在波利根森林里被一片榴散彈擊中了大腿,在被人找到之前,靜靜地躺了七個小時,一句話也沒說,就在泥濘中,在可怕的氣味中,在,唔,波利根森林里……要不就是——那個薑黃頭髮、戴著帽子睡覺的人是誰?哎,話歸正題吧。話說波利根森林……可是它飛走了。樹木傾倒、枯萎,灰色、光滑的樹身,凝煙狀的渦形樹紋……薑黃……雷……沒用的,他媽的沒用的,森林已經沒了,又沒了,又沒了,哦我的天……
本來,海盜覺得自己與英國美妙的生活和光滑的小腿不啻于天地相隔,只能徒然幻想,不料黑白分明的斯科皮婭竟使這些幻想神奇地化為真實。為了給公司解決糾紛,克萊夫外出辦差,其中一站是巴林,他們就走到了一起。這種平衡使海盜心裏多少鬆弛了一些。他們裝成陌生人參加派對,可是她從來學不會裝模作樣,總要不經意地瞥一眼屋子另一頭的他,他則在努力尋找歸屬,像是忘了自己已是別人的屬下。派對呀、愛呀、錢啊,這些東西他都一無所知,這個發現使她動心。他在帝國化的、已成定式的(他33歲)行為方式中,還能保留這一刻純真,過著近乎苦行的生活,而自己竟是他最後的放縱,對此她芳心大動,喜歡得死去活來——不過她還年輕,並沒有真正明白這些東西,不能像海盜一樣理解「在黑暗中舞蹈」那首歌詞的真正含義……
你爸爸卻是年輕而沉悶……
此時,靈媒變得焦躁不安,開始從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很難說。這種請神會不僅需要「這邊」陽世里的參与者性情相合,而且還要有一個基本的四方約定,四個環節缺一不可:羅蘭·費爾茲帕(神靈)、彼得·薩克撒(附體靈魂)、卡羅爾·埃溫特(靈媒)、塞勒娜(靈妻兼還陽者)。由於疲累、分神,加上空中陣陣雜訊的干擾,神事進行到某種程度時開始瓦解。大家鬆弛下來,椅子咯吱響,嘆息,清嗓子……彌爾頓·格洛明擺弄著筆記本,然後猛地合住。
「酋長……看著我。我是紅色的,我是棕色……黑色的,酋長……」
碗里,兩條金魚擺出了雙魚座的樣子,頭對著尾巴,一動不動。佩內洛普坐在那裡,望著它們的世界。有一隻大帆船微型模型沉在水底,一個瓷制的潛水員穿著潛水衣,還有那些石子和貝殼,是她和姐妹們從海邊帶回來的。
樓梯上的燈盞就要熄去……
「羅馬人,」一天晚上,羅傑和牧師保羅·德·拉·紐特博士喝醉了——或者說是牧師喝醉了,「古羅馬的牧師們在路上放一個篩子,然後等著看哪些草莖會從篩眼裡鑽出來。」
「勇敢點。」寇德夫人鼓勵他。

「天哪!他叫什麼來著?」兩個人在風裡大聲喊話,臉都濕了。
專門管理別人的思想——
「那個正在飛行的V—2火箭?」
「主要是他年紀太大。真的太大了。」
「來吧,夥計,」羅傑在誆狗,「這瓶乙醚很香,給你的。」他打開長頸瓶,伸到地窖口裡搖晃著,然後打開電筒。狗從一輛生鏽的嬰兒車裡往外看,影子上下晃動著,舌頭垂出來,一臉的懷疑。「嘿,是努斯鮑姆夫人(餡餅炸彈)!」羅傑學著星期三晚上BBC中弗雷德·愛倫的口吻大聲道。
接著,卡羅爾·埃溫特試圖把意念伸向聖布萊斯的僚機駕駛員特倫斯·歐佛貝比。他在滿天的ME戰鬥機邊上向上蹦,卻無從擺脫。輸入的信息混亂不清。據彼得·薩克撒透露,關於「天使」其實有很多版本,都說得通。歐佛貝比的版本還不如有些版本容易得到。按照塔羅牌的說法,這裡有級別問題和「審判」問題……這是那場風暴的一部分。那場風暴橫掃了他們所有的人,無論生者與死者。不堪回首啊。就埃溫特而言,他常常感覺自己是純粹的受害者,乃至於感到憤恨。彼得·薩克撒則詫異地覺得自己性情大變,開始懷念過去的生活、和平的歲月和雖然頹廢卻能吃飽了到處跑的魏瑪時代。1930年在諾考倫街頭的一次衝突中,他被打了一警棍,抓了起來。現在,他百感交集地回憶起那些夜晚:磨光的黑木,雪茄的煙霧,戴著打鑿過的翡翠、穿著平絨、擦著大馬士革薔薇油的女士們,牆上新畫的生硬的彩色蠟筆畫,很多小桌屜里的新葯。他見到的不只是些「Kreis(圈子)」,大多數夜晚他都看到了盛開的曼荼羅:社會各層次,首都各區域,手掌放在那張著名的血色桌面上,只用小指頭相互挨著。薩克撒的桌子就像森林里的深水池,水面下各色物體在翻騰、滑落、上升……一天晚上,沃爾特·阿施(「金牛座」)有異物上身,吃了三片「神朋」(250毫克)才清醒過來,就這樣,他好像還是不願意睡覺。他們都站在那裡看著他,排著參差不齊的行列,很像運動員隊形。染共體的溫佩正好拿著「神朋」,與總參謀部附屬機構的文職人員薩格涅相接,側面是新近剛從西南非回來的魏斯曼中尉,還有他帶來的那個赫雷羅副官,目不轉睛,死死盯著他們所有的人和周圍所有的一切……他們身後是一些女人,移動時衣服噝噝作響,金屬飾片和反照率極高的長筒襪閃著光,黑白相間的化妝品噴香撲鼻,眼睛睜得大大的,哦……看著沃爾特·阿施的每張臉都是一座木偶戲台:每張臉都代表一種不同的套式。九-九-藏-書
——你有沒有到過……唔,達到過表皮級?
「步兵們不也一樣?你知道的。他們永遠聽不到打中自己的炮彈。」
但是他們沒有繁榮起來……他們僅僅繁衍了下來——然而,大約在從未遠離他們的愛米麗·狄金森寫出如下詩句的時候,一切都開始不對勁了:
這樣做多麼愚蠢!
電話里的聲音他只聽到過一回,那是去年有一次接受任務的時候,當時那個人的手和臉看不太分明,混雜在其他十來個一起待命的人當中,根本認不清楚。現在,這個聲音告訴他,有一個捎給他的信兒,在格林尼治等他去取
把它看成一個最優化問題。這個地方最支持一種一個的模式。
光亮從桁架間隙瀉入溫室。乳白的玻璃將光線柔和地灑下來。冬天再黯淡,即便像現在這樣,又怎能使這些迎風歌唱的鐵架衰邁蒼老?又怎能給這向春天打開的窗戶罩上陰霾——即便這春天是人造的?
誰又能想到,它會掀起如此驚濤駭浪?
不知什麼時候,周圍昏黃的天色開始轉亮。像是天亮了。頭腦里的暈眩一點點散去。最後幾團半泥漿狀的手紙也不見了……傷心地溶解了。一陣怪光照在他身上,潮濕而冰冷。他希望怪光趕緊過去,因為光里似乎將顯示他不想看到的東西。可是他的「聯繫人」就住在這樣的荒廢之地。聯繫人就是他認識的人。可以看到一間接一間飽經風雨的單元房,很多沒有屋頂,建在破舊的廢磚爛瓦中,但好像收拾得比較整齊。烏黑的壁爐里燃著柴火,普通大小的青豆罐生了銹,裏面燒著水,蒸汽從有裂縫的煙囪里排出去。他們坐在舊石板周圍,交易著一些……他說不準確……隱約是有些宗教色彩的什麼東西……卧室里配備齊全,燈亮著,會旋轉,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掛著天鵝絨,一直向下,蓋住了收音機下面不引人注意的最後一個藍色密封條,蓋住了最後一個蜘蛛枯乾的屍體,蓋住了地毯絨毛連續重複的褶皺起伏。這些住處十分錯綜複雜,簡直令斯洛索普吃驚。這裡是避災的地方。災難並不限於廁所的沖水——在這裏,在這片古老的天空下,在它經過風侵雨蝕的平緩氣氛里,沖水帶來的煩惱只存在於想象中。不過,這片地方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可憐的、渾身濕透的斯洛索普既看不到,也聽不見……好像每天早晨都有一起珍珠港事件,從天空中悄悄降臨……他的頭髮里有手紙,右鼻孔里塞了一塊毛茸茸、黏糊糊的紅果莓。咻,咻。衰敗和墮落在悄悄征服這片世界: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僅有的光亮是長而平滑的正弦波。他可以肯定,這是顆黑人紅果莓——用手去摳的時候感覺像冬天的鼻屎。他的指甲蓋充血了。他站立在這些集體宿舍及其空間之外,獨自站立在自己高原沙漠般的晨境中。一隻微微棕紅色的鷹,兩隻,藉著一股氣流定在那裡,向地平線觀望。很冷。刮著風。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獨。他們想讓他進去,但他無法加入其中。有東西在阻攔著他:只要進去,就等於發了一種血誓,他們再也不會放他走,也不能保證不請他做事……做一些非常……
伊爾莎醒了,在哭。整天沒吃東西了。她們應該去彼得家試試。他有牛奶。麗貝卡把正在吃的最後一點麵包皮拿出來:「這個她會吃嗎?」
他生出一個念頭,覺得應該把興趣集中在歐洲力量的均衡上,因為正是這些力量的長期失衡,才使他當初深陷在佛蘭德斯的噩夢裡掙扎不止,完全喪失了醒來的希望。於是,他著手寫一部巨著,書名叫《歐洲政治中可能發生的事情》。當然要從英國開始嘍。「首先,」他寫道,「Bereshith(起初),拉姆齊·麥克唐納好像有可能會死去。」等他寫到後來的黨派聯合和內閣職位變更時,拉姆齊·麥克唐納已經死了。「根本沒辦法嘛,」每天開始工作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嘟噥,「形勢的變化脫離了我的掌控。唉,難以捉摸啊。」
「想看看海,」勒·弗羅依德解釋道,「我從沒見過海。要知道,我和大海是血肉相連的。」
冒泡的美酒,香唇的阿嬌——
「戰爭就是我媽媽。」羅傑朗聲說完,斜過身子來打開車門。
這時候德國人往劇院附近的街上扔了一枚導彈。幾個嬰兒哭了起來。他們受了驚嚇。格萊特正揮動掃帚要打巫婆的屁股,這時停了下來,走到腳燈前,唱道:
因為經費無法保障,「白色幽靈」只有一台電影放映機。每天大約中午時分,「黑翼行動」的人員們看完自己贗造的「非洲火箭部隊」后,韋波里·西佛內爾就把機子扛回來,沿著寒冷的走廊、踩著破損的木地板到達「宣研室」,進入內室,裡邊的章魚格里高利在水池裡緩慢而沉悶地遊動著。別的屋子裡,那些狗發出哀聲,痛苦地尖叫著,為沒有發生、也永遠不會發生的刺|激嗚咽著。雪花打著旋兒,就像無形的針刺,在給綠色罩布下面那些毫無感覺的窗玻璃文身。他把膠片裝入機子,關掉燈,屏幕上開始有人影走動,格里高利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攝影機鏡頭跟隨她的長腿在屋子裡若有所思而又漫無目的地走動,青春張揚。她弓著肩,頭髮根本不是典型的荷蘭式,但用了一頂陳舊暗淡的銀冠時髦地攏了上去。
對巴甫洛夫學者說這樣的話,好極了。要麼是摩西哥一貫自負、不顧別人的感受,要麼是他心裏很清楚,故意這樣說。火箭的落點之間是沒有什麼聯繫——沒有反射弧,沒有負誘導律……所以……他每天走進摩西哥屋裡,都像去做痛苦的手術。摩西哥那種唱詩團少年的表情,那種大學生的俏皮,使他越來越毛骨悚然。可他又必須進去。摩西哥怎麼能那麼自在地玩弄這些隨機的、可怕的符號?他天真幼稚,也許還不明白——也許:他在玩耍中拆毀了歷史的殿堂,使因果律本身受到衝擊。如果摩西哥這一代人到頭來都是這樣子,那結果會怎樣?「戰後」也將只是在一個接一個的時刻中製造出來的一些「事件」?沒有聯繫?這是歷史的終結嗎?
不過,她正好在奧斯比打開回聲嗡嗡的烤箱時看了一眼。從攝影機拍出的畫面上看不出她的表情變化。可是為什麼這時候她會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呢?看上去像是要擋住門框,把它拉長,變成時間維度里的一瞬,清新的、金燦燦的一瞬。她精心藏匿著自己的天真,肘子有點彎曲,手撐在牆上,手指在淡橙色的牆紙上扇形張開,就像在觸摸自己的皮膚,意味深長的觸摸……外面,連綿而冰冷的硅雨下落著、敲打著,落寞的樣子,不知不覺地侵蝕著中世紀的窗子,河對岸在雨幕中顯得霧蒙蒙的。這座街巷縱橫的城市,被炸得滿目瘡痍,深受殘害……屋頂上雨光閃爍的石板瓦面,所有或明或暗的窗戶高處被雨水沖刷過的、熏黑的磚塊,冬日陰霾下柔弱不堪的千千萬萬裂口、孔洞。雨水沖刷著、淹濕著、充滿著歌唱的溝槽,這座城市接納了它,向上聳起,長時間地聳著肩膀……咯吱一聲,接著是金屬碰撞聲,烤箱又關上了,但是對於卡婕,烤箱卻再也關不上了。她今天在鏡子前擺弄得過於頻繁。她知道自己的頭髮和化妝無可挑剔,也很欣賞他們從哈維·尼克爾斯帶來的那件上衣,全縐紗的,濃重的可可色,在英國稱為「黑鬼色」,肩部有襯墊,一直垂飄而下,到乳|溝底點,一英尺又一英尺可愛的絲綢就這樣盤繞著她,鬆鬆地掛住腰部,柔軟的褶子一直垂到膝上。偷|拍的人很高興,沒想到這許多飄動的縐紗會有這樣的效果,特別是卡婕從一扇窗前經過時的幾張照片,雨光透進來,將窗玻璃變得黑沉沉的,濃黑如炭,古雅、滄桑,衣服、臉、頭髮、手和纖細的小腿都化入玻璃,化為釉光,為這一刻的曝光擺好了姿勢。這半透明的窗玻璃,這防雨之物,整天承受著附近火箭彈爆炸的震蕩。再往下是她身後的地面,黑暗、荒廢,在取景框經過時成了背景。
冷得過香檳杯上霜蕭蕭!
「相擁相抱?」羅傑的聲音幾乎發尖,「相擁相抱?」
夜已很深。疏散仍在進行,但只是走過場而已。車裡沒有燈光。四處一片黑暗。他的頭頂上聳立著老掉牙的鋼樑,上面很高處裝了玻璃,日光可以照進去。但此刻是黑夜。他害怕看到玻璃塌落的情形——很快——這座水晶宮殿就會倒塌,場面會很壯觀。好在到時候還是漆黑一團,沒有一絲光亮,轟然倒塌的場面看不見。
沒錯吧?咦,東方粉紅的天邊,冒了一下火花,非常耀眼。一顆新星,沒什麼稀奇。他倚在欄杆上望著。亮點已變成一道短直的白線。好像是北海那邊的什麼地方……起碼是那個距離……下面冰原綿延,一抹冷寒的日光……
我早就從危險的屋頂摔落了——

又是煩人的勃起。今晚他又得靠自瀆才能入睡了。習慣了,成了生活中的慣例,沒什麼樂趣,但又誘惑著他:在到達那無比榮耀的頂點之前,會有什麼樣的形象閃現在腦海里呢?對了,斯德哥爾摩,船上的炮塔、碧綠的海水、張開的船帆、教堂的屋頂——黃色的電報,美女的臉——那個美女,高挑、敏銳,在他經過慶典轎車時轉身盯著他看,後來又絕非偶然地去格蘭德酒店的套間里拜訪他……要知道,這可不止是深紅色的乳|頭和黑色花邊內褲的問題。房間的入口很安靜,氣味里有紙張、有追隨者給這樣那樣的委員會投的票、有委員會的那些主席、有獎金……無可比擬!「以後你年齡再大些就明白了。」他們這樣說。沒錯。他漸漸接受了這些話,一年戰爭等於十年和平,哦天哪,他們太對了。
「促降計劃」:斯洛索普,今天我們想再談談波士頓。你還記得吧——我們上次談了羅克斯伯里的黑人。做這個事你不太好受,我們已經知道了,不過你能不能加把油呢?好——斯洛索普,你在哪兒?你看到了什麼嗎?

波因茨曼知道,此舉潛藏著一種危險的誘惑。其根源就是對稱性……要知道,當初他就是在對稱性的誘導下才走進花園裡去的:這種對稱性來自於一些試驗結果……來自於一種假設——即任何機制都有其鏡像,比如「輻射」,比如「相互誘導」……誰說兩者只能存在一個呢?或許這次又是同一情形。為此,他竟飽受折磨:「外部」,導彈襲擊,V—1和V—2兩種對稱的秘密武器,聲音互逆……巴甫洛夫說明了「內部」鏡像的混淆過程。對立意識。可如今「外部」又有了什麼樣的新病理?發生的這些事件,或者歷史自身,有了什麼病症能夠像這些遙控的武器一般,締造出對稱的對立面?
「它們的落點呈泊松分佈。」波因茨曼小聲說道,準備接受質疑的樣子。
那東西的胳膊和腿無聲而僵硬。她盯著它。

他們倆都知道,這種關係在別人眼裡一定很奇特。如果有一個反波因茨曼者存在,那一定是羅傑·摩西哥。醫生也承認,這位年輕的統計學家不太贊同身體研究。他忠誠于數字和方法,而不是敲桌子、想入非非。在從0到1的區間里,也就是在「不是什麼」和「是什麼」之間,波因茨曼有把握的就0和1兩個數字。他無法像摩西哥那樣,在區間內的任何地方都遊刃有餘。像他當年的老師巴甫洛夫一樣,在他的想象中,大腦皮層是一些微型的、非開即關的成分構成的組合體。有些成分一直處於明亮的興奮狀態,其他成分則處於黑暗的抑制狀態。明與暗的大小和形狀不停地變化著,但每個點的狀態只有兩個:清醒或睡眠。1或0。「累積」、「反變」、「輻射」、「集中」、「相互誘導」——整個巴甫洛夫大腦機制學說都建立在這種雙穩態假設上。但在摩西哥看來,該學說應該建立在0、1區間上,也就是概率上,而波因茨曼卻把中間的東西排除于其理論之外。如果或然性是0.37,那麼停止計數時他地圖上的某個方塊可能只遭到1次轟炸;而同一方塊遭到第2次轟炸的或然性就是0.17……
這時候西部人克拉奇菲爾德(要不就是克勞奇菲爾德)出現了。他不是「典型的」西部人,而是唯一的西部人——要知道,這裏只有唯一的一個。也只有唯一一個印第安人和他打鬥過。只打了一場,一個勝一個負。只有一個總統、一個刺客、一次選舉。沒錯。每樣東西都只有一個。你早就想到了唯我論,也想象過那種體系,只由唯一的、可怕的一個所組成。以你的標準,不用別的標準。從後來看,這個體系也不是那麼寂寞,只是顯得有些稀疏,但又比徹底的孤獨強得多。每種東西只有一個也不算太糟。半滿的方舟總比全空的好。這裏的這個克拉奇菲爾德由於日晒風吹土侵,成了棕色——往穀倉或馬廄深棕色的板條壁前一站,和一根木頭沒什麼區別,只是紋理和光潔度不同而已。他身板結實,心情不錯,站在紫色的山坡旁,半側著臉看太陽。他的影子被拉長,不規則地投在身後馬廄里的木架子上:橫樑、屋柱、隔柵柱、槽形棧架、椽子、頂棚板條——太陽從上面照進來,雖是日暮夕陽,竟也有亮爍九天之感。有人在某個外圍建筑後面吹口琴——是個樂痴,用嘴巴在下面的曲調上吹出了五個音符的和弦:

「我也不知道。」
上司(難以置信地):你?不可能!基諾沙小子會有一秒鐘認為你……?
接著,他擺脫了那些手,把抓摸他的黑人們徹底甩在上面,獲得了自由。他滑如游魚,屁|眼也保住了貞操。這時候有些人可能會說:唷,感謝上帝;還有些人會長嘆一聲:喔,我操。但斯洛索普沒說什麼,他本就沒覺著什麼。還—還沒有口琴的蹤影。這裏光線灰暗,十分微弱。有一陣兒他感到周圍有一些大便,天長日久,在這磁質(現在應該叫「鐵質」)管道的兩邊結成硬殼:那些大便什麼東西也沖不走,和硬水裡的礦物質混合,恰似專門為他造就了一條藤壺般的棕色通道,有含義豐富的圖案,有馬桶世界的「緬甸」公司告示牌,黏糊糊,膩兮兮,隱幽幽,斧鑿鑿——他沿著陰暗、悠長的便道一路下滑,這些造型便一一展現,再涌到身後。「切諾基人」的音樂聲還在上方隱隱律動,為他奔向海洋伴奏著。他發現自己能辨認某些大便的特點,可以具體確定便主是哪個熟人。有些大便一定是黑人的,看上去面目雷同。嘿,這是「饕餮」比德爾那傢伙的,肯定是我們在劍橋的「傅傻子」那裡吃雜碎的那天晚上拉的,因為跟前有豆芽,甚至還有那種野李子醬的蛛絲馬跡……你瞧,有些感官好像會變敏銳呢……哇……倒霉鬼們哎,傅傻子可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這—這是鄧普斯特爾·維拉德,他那晚不是便秘嗎——糞便是黑色的,很劣質,像最終只能凈化成深色琥珀的樹脂,貼在管壁上,與管壁的吸附力唱著反調,生硬、刁難地阻擦著他。這時,他的感官變得對大便無限敏感,可以根據這些情況破譯可憐的鄧普斯特爾當時的內心痛苦。他上學期自殺過,因為那些不願為他織造光榮的微分方程,因為戴低檐帽、穿長筒絲|襪的媽媽在悉尼「大黃柵」把身子湊到桌對面喝完了斯洛索普杯子里的加拿大麥芽酒;因為那些拉德克利夫姑娘總是躲著他;因為馬爾科姆介紹給他的那些黑人職業妓|女——她們根據美元的數量,對他進行色情折磨,直到他的忍耐極限——要是媽媽的支票來遲了,就到他的支付極限。浮雕般的鄧普斯特爾留在身後上方,消失在灰暗的光里。斯洛索普又遭遇了維爾·斯托尼布婁克、J.彼得·皮特,還有大使的兒子傑克·肯尼迪——咦,那個傑克今晚究竟去哪兒了?如果有人能找到那把口琴,這個人肯定就是傑克。斯洛索普遠遠地景仰著他——他擅長運動、待人和藹,是斯洛索普他們班上最討人喜歡的人物。斯洛索普對那段歷史自然很留戀嘍。傑克……傑克有辦法干預引力作用,讓口琴別掉下去嗎?此刻,在這通往大西洋的管道中,鹽分、雜草、腐物的味道如碎浪之聲,微弱地沖刷著他——是的,好像傑克能行的。為了要演奏的曲子,為了千百萬行布魯斯樂譜,為了官方頻道里加了花的音符——那些加花還不夠有斯洛索普特色,還吹奏不了……現在不行,不過有一天……唔,至少,如果什麼時候他找到了口琴,那時口琴受了足夠的浸泡,吹起來就會容易多了。有了這個想法,沿馬桶追下去就有了希望。
「這裡有皇紫、茜素、靛藍,還有其他煤焦油染料,但最重要的是苯胺紫。苯胺紫是威廉·鄱金在英格蘭發現的。鄱金曾師從霍夫曼,霍夫曼又師從李比希。有一種環環相扣的東西,可以說是因緣,但又是有限的因緣……還有個英國人赫伯特·甘尼斯特,以及他培養出來的一代化學家們……接下去又發現了『夢寧』。你可以問問你們的溫佩。他是環化苄基異奎寧方面的專家。去了解一下這種藥物的臨床效果。我也不清楚。朝這個方向走似乎是對的。與苯胺紫—鄱金—甘尼斯特的發展軌跡相吻合。不過我只有分子,是草圖……『甲基夢』和硫酸鹽是一個道理。不在德國,而在美國。有一條線通向美國。另一條通向蘇聯。你們怎麼能認為是我和馮·馬爾燦一手促成了《拉帕洛條約》呢?當時的出路就在東方。溫佩可以證明的。溫佩是聯絡員,從頭到尾都有參与。你們又怎麼能認為我們當時非常迫切,要克虜伯賣機器給他們呢?那只是整個進程的一部分。當時我也沒有現在看得明白。我只知道那些事自己必須去做。
她對著他做了個費伊·雷的表情,眼睛圓睜到極致,紅紅的嘴巴作勢欲張開尖叫。他終於笑起來:「哦,打住吧。」
在榮華鼎盛時,會看到死亡出現。
丈夫弗朗茨和陸軍軍械部門有某種關係,但是太隱蔽,薩克撒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們兩口子還有意識形態上的壁壘,誰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去克服。她參加街頭的行動,而弗朗茨則向雷尼肯村的火箭機構彙報工作——彙報工作之前的清晨時分,他會在擠滿女人的家裡胡亂喝些茶。他覺得這些女人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在等他從家裡走開:她們拿著一捆捆傳單,背包里塞滿了書或者政治性報紙,黎明時把它們散發到柏林貧民區的院落里……
「你可能在早(找)拉西?」狗答。

「有時候啊……」她想說什麼呢?說他應該永遠可愛、永遠需要她,千萬別像現在這樣做空中飛翔的統計天使,從來沒下過地獄,說起話來卻像最墮落的那一個……
「滾一下。」羅傑提議道。他們想辦法一起朝街道方向滾了幾米,這時牆有一部分倒塌下來,不過是朝另一個方向。他們成功地回到傑茜卡身邊,沒有再造成任何損失。
「你知道他們心裏想什麼嗎,那邊的人?」
黑色的臉,白色的桌布,碟子旁整齊地擺放著非常鋒利的餐刀,在那裡閃爍微光……煙草和「青梅」燃燒著大量煙霧,混合在一起,像酒一樣刺|激,讓人眼睛發紅:李(你)的四(是)酒抽一點仄郭(這個)仄(這)玩意兒讓偶(我)的腦則奏(褶皺)做了郭(個)拉絲!全都拉貧攢(平展)了,闊(可)不系(是)嗎!
然而,今晚回家的路上,你後悔自己沒有收留他、抱抱他。就抱著他,在離你的心很近的地方,讓他的臉頰貼在你的肩窩,睡意濃濃。就好像你有辦法拯救他的樣子。在那一時刻你並不在意自己應該登記為何人。起碼在那個時刻你不知道——你不再是那些羅馬統治者們給你定位的身份。
1935年,他破天荒在沒有任何睡眠狀態的情況下發生了感應。當時,他正著迷於吉卜林,舉目四望,野蠻的「光頭酒罈子」和龍線蟲病、東方癤一起在部隊里肆虐,整整一個月喝不到啤酒,無線電信號被阻塞(可能是那些黑丘八的上司乾的,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小道消息完全隔絕,也沒有卡里·格蘭特鬧來鬧去,偷偷往那邊的潘趣酒碗里放葯……就連兵哥哥們人人耳熟能詳的那部充滿慾望的經典片里那個「肥鼻子的阿拉伯人」也做不成……自然,一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成群的蒼蠅在飛舞,瓜皮發出餿味,哨所里唯一的唱片正在進行第七千七百萬次播放,桑迪·麥克弗森正在用管風琴演奏《換哨》。此情此景之下,海盜竟意外地享用了一次豪華的東方幻游:他懶懶地、輕鬆地躍過籬笆,溜進城裡,到了「禁區」,闖入一場狂歡派對。主辦者是一位尚未被人發現的彌賽亞,在目光相碰的剎那,海盜就明白了,自己是此人的施洗者聖約翰,是加沙的拿單,必須讓他相信自身的神力,必須向人們宣揚他,既愛之以凡俗,又愛之以神聖……這場幻想的主人只可能是H.A.婁夫。其實每一群人里最少都有一個「婁夫」。婁夫經常記不住信奉伊斯蘭教的人不大喜歡別人在街上給他們拍照……煙抽光時,婁夫在借來的襯衣口袋裡發現了違禁煙捲,大中午在餐廳里點燃,沒抽幾下就當場跳起來,臉上放出鬆弛的微笑,叫著紅帽排排長的教名上前打招呼。這樣,海盜就冒失地和婁夫印證起幻覺來。自然,消息很快傳到了上級耳朵里,還進了檔案。結果,一直孜孜不倦搜羅「通神之士」的「公司」把他納入白廳麾下,研究他如何在恍惚態中到達覆著藍色檯面呢的賭桌,觀看可怕的紙牌賭博;研究他如何把眼球上翻,在自己眼窩裡讀出古老的、模糊的、類似於雕刻的文字……
「哦。我自己不是一直在繪圖嗎?一直在分析產房裡的數據。本次襲擊中出生的嬰兒也符合泊松分佈,你瞧見的。」
「羅傑和普倫提斯上尉在一起。」她含義不明地揮揮手,「還是老一套,叫什麼『神秘微縮膠捲訓練』。」就是被弄到一間偏僻的屋子裡,玩一種與運氣沒多少關係的遊戲「王冠和錨」,煙波語浪,觥籌交錯,冬雨敲窗,淹沒了「福克曼和阿帕契」樂隊在BBC的演奏聲。一直關在屋子裡——有圓木形煤氣爐,有圍巾,抵禦寒夜不成問題;盡可以擁嬌娃、抱老婆,或者像他們現在這樣,在斯諾克索這間屋裡聚聚朋友。這裡是一把保護傘,也許算得上漫漫二戰歲月里少數幾處真正的寧靜之所,因為他們聚集在這裏並非純粹出於軍事目的。
「唔。」
「斯佩克特羅,你不是魔鬼,」眼睛盯得更專註了,「對嗎?你知道我們的任務是尋找合理的刺|激源。這個斯洛索普計劃的核心一定是在聽覺上,其逆轉也在聽覺上……夥計,我這輩子也見過個把章魚的大腦,別以為我沒有注意過那些發達的視神經葉。嗯?你想拿視覺動物來糊弄我。那些該死的導彈落下來的時候能看到什麼?」
這時候鬼魂們都擠到了房檐下。或在白雪覆蓋的煙囪間伸展,或在通風井上方聚集。它們太薄弱,發不出任何聲音,永遠在這潮濕有力的風中乾燥著,在屋頂上玻璃曲線板似的溝槽中輕快地移動著,沿著銀裝素裹的高地,在冰冷的海水湧向海灘的地方輕輕掠過。這些英格蘭的鬼魂們,他們聚在一處,日益增多,在夜間摩肩接踵,就如向冬日釋放的記憶,或永不紮根的種子,於是便簡化成一個常用的詞彙,而失去了和生者的聯繫——「狐狸。」斯佩克特羅·E在星際空間里叫道。這是針對波因茨曼說的,但他不在場,也沒有人會告訴他,因為當場聽到這話的幾個心理部的人每次請神會聽到的都是這種神秘的殘言斷語——如果記錄下來,就會出現在彌爾頓·格洛明的單詞統計項目里——「狐狸。」卡羅爾·埃溫特的聲音在下午的空間里嗡嗡回蕩。這個「白色幽靈」的常住靈媒,頭上緊貼著濃密的鬈髮,極紅、極薄的嘴唇里說出了「狐狸」這個詞……早晨,維羅尼卡醫院一半的屋頂被炸飛了。伊克·里吉斯教堂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化作雪一般的齏粉,可憐的斯佩克特羅也被炸飛了,亮燈的小屋和黑暗的病房都被爆炸吞沒,他根本沒有聽到有導彈,聲音總是來得慢,爆炸之後才到,就算是導彈的鬼魂在向它新製造的鬼魂召喚吧。接著是寂靜。羅傑·摩西哥又有了一個「事件」,他的地圖上又要添一個圓頭的大頭針,某個方塊里的襲擊次數將由二升到三,為「三」的預測增加分量,最近這方面沒跟上……
「沒錯,」夕陽下,海盜在屋頂花園周邊遊走著,心中煩躁,「不過我最不願相信的就是這件事。別的那些人很壞……」
「也許他恨女人。」
「大量吃阿司匹林。大多時候都在喝酒,或者喝醉。費盡心思把西裝弄得更合身。鄙夷上流社會又拚命模仿他們……」
白色的尾跡仍然懸立在空中,但已變得污暗,向四面微微溢散開來。火箭完全進入了彈道,繼續升高,此時已徹底脫離視線。
「『白色幽靈』不錯。」說罷,她走向混沌之中……
冬天懸在空中——整個天空成了荒涼、光亮的膠體。海灘上,波因茨曼從口袋裡掏出一卷手紙擤鼻子,每張紙上都有鋼印的「吾王陛下政府財物」字樣。羅傑不時地把帽子下的頭髮向後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兩個人:步履沉重,手在口袋裡放進又拿出,身影漸漸縮小,由淺黃褐而灰,而一縷猩紅,稜角很分明,身後的足跡猶如一長串凍住的、疲倦的星星,陰雲密布的天空映在海灘的薄冰上,幾乎成了白色……我們看不到他們了。沒有人聽到過當年的那些談話,甚至隨便什麼照片也沒留下一張。他們走著,直到冬日將他們隱沒,無情的海峽也好像要將這一切徹底凍結。我們沒有一個人有機會完全看到他們,沒有人。他們的腳印里結滿了冰,過了一會兒便被衝進了大海。
開初幾次一點都不順利。進入別人的思想倒是不成問題,但那些人都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公司」反倒很耐心,一心一意做長遠打算。時候終於到了。在倫敦一個福爾摩斯式的夜晚,煤氣的味道從一盞昏暗的街燈清楚地傳入海盜鼻子里,面前的霧氣中漸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器官模樣的東西。他悄無聲息地、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前靠近。那東西也開始向他滑過來,在鵝卵石上緩緩蠕動著,爬過的街面上留下了亮晶晶的、黏液般的尾跡,根本不是霧氣造成的錯覺。他們中間有一個臨界點,海盜移動略快,搶先到了臨界點上。緊接著,他驚懼地踉蹌後退,退回到臨界點這邊來——可是,那種東西看一眼就永遠忘不了。那是個巨大的淋巴增生組織。至少有聖保羅教堂那麼大,而且一直在長。倫敦,也許是整個英國,已岌岌可危了。
普倫提斯上尉說他是「廉價的虛無主義」。有一天在「白色幽靈」附近一個結冰的池塘邊說的。當時羅傑咂著冰柱走開去,仰躺在雪地上,學著天使的樣子,揮舞胳膊嬉戲。
「奧斯比,我瘋了嗎?」一個雪夜。自中午起已落下五枚導彈了。夜已很深,廚房裡點著蠟燭,傻瓜天才奧斯比·費爾顫抖著,已經找到了今晚的肉豆蔻,所以向他提上面的問題似乎很合理。白色的水泥少婦峰蹲在那裡,看似淡漠,實則心煩意亂,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
你要感「戰爭」的冒了。它把你感染了,我不知道如何防止感染。哦,傑絲。傑茜卡。別離開我……
羅傑和傑茜卡本可以停下來幫幫忙的。不過,他們都是英倫保衛戰的戰友,在漆黑的凌晨應徵入伍,哭喊著求人發慈悲,那些鵝卵石和柱子卻無動於衷——那些日子里,慈悲這東西太缺了……他曾經惱怒、厭倦地對她說過:等你從第n堆瓦礫中把你的第n個人或第n個人的一部分拽出來的時候,自己就沒太多感覺了……n的值可能因人而異,但麻木是遲早的事,很遺憾……
此刻,他們的車子漸漸駛近一座長長的臨時磚體建築。很久以前這裡是哥特式天主教堂,現在改造成了維多利亞風格。不過,當時修建這些教堂,與其說是通過改造相應的某些迷誤而通達天上的任何神靈,毋寧說是扭曲了目標,是懷疑上帝實際的居所(有些人甚至懷疑上帝的存在)。當時,人們經歷了一系列空前殘酷、空前觸目驚心的時刻,故而修建教堂的那些人心不在天堂,而在於恐懼,在於慌不擇路、倉皇逃命,離開工廠的濃煙、街頭的糞便、沒有窗戶的寓所,離開茂密如林的、冷漠的傳動皮帶,離開蜂擁著老鼠和蒼蠅的影子國度——這一切告訴人們:那一年,上帝很難發什麼慈悲了。這座骯髒、拉長的磚體建築叫做「聖維羅尼卡耶穌真實面像結腸和呼吸系統疾病醫院」,其中住著一位凱文·斯佩克特羅醫生,是神經學家、打游擊的巴甫洛夫派。
車廂里分了幾層。他坐在一團漆黑里,無煙可抽,能感覺到遠遠近近的金屬在摩擦、碰撞,蒸汽噗噗噴出,車框在顫動,有一種強作的鎮定,一種惴惴不安。其他人都擠在周圍,混雜于有待運走的其餘救援物資間——他們都是既背運又背時的下等人和弱者,有醉漢,有對二十年前的炮聲仍心存餘悸的退伍老兵,有城裡人裝束的妓|女,有流浪漢,還有那些疲憊的婦女,帶著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懷疑其來歷。只有近處的面孔依稀可辨,恰似放在取景器里,裹了些朦朧的銀輝,叫人想起那些大人物,臉上塗抹著綠色斑點,坐在防彈車裡,滿城飛馳……
有危險也沒什麼大不了,
快—點,斯洛索普!
一張薄荷的臉兒出現在天際!
可是這回情況變了……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化……朋友們,不是我多嘴,而是——唔,舉個例子:他幾乎敢發誓,有人跟著他,或者在用什麼方法監視他。有些「尾巴」很滑溜,但另外有些尾巴就能看出來了。來吧。昨天在那家伍爾沃斯購買聖誕用品,就看見玩具部有雙警惕的眼睛,在一堆軟木戰鬥機和玩具埃菲爾德步槍的對面盯著他看。這隱隱證實了自己在那輛亨伯車後視鏡里看到的情況。他無法確定跟蹤者的車型和顏色,但小小的鏡子里總是有什麼東西,弄得他開始在早晨上班出發時留意起其他車子來。交換站里的桌子上,東西好像還在原來的地方,姑娘們卻找借口推脫約會了。他覺得自己正在和去聖維蘿妮卡醫院前的生活緩緩地隔離開來。即使看電影,身後也總是有人不敢說話,不敢把紙弄出響聲,不敢大聲笑:斯洛索普看的電影多了,立馬就能感覺到不對勁。
「那個老頭,也不羞。」蓋佐·羅饒沃爾基一邊既快樂又絕望地說著,雙手一邊朝普丁准將的方向輕甩。他也是逃亡來的,強烈反蘇,也因此和宣研室生了些摩擦。他這種輕快的匈牙利吉普賽味的悄悄話,說出來就像手鼓,敲打著整個房間,傳到准將之外所有人的耳朵里,多少帶有挑釁的成分。此時,准將踱著步子,慢悠悠地從一個講壇上下來往前走。講壇本為一個私人禮拜堂而設,服務於18世紀的瘋狂派,現在則成了「每周簡報」的發布台。所謂「每周簡報」,其實很像振聾發聵的炮火群射,包括了老年人的評論、辦公室的猜疑、可能違反也可能不違反保密規定的戰爭傳聞、對佛蘭德斯的回憶……轟隆一聲從空中直接砸到身上的黑煙彈……那個生日夜晚乳白的、光閃閃的炮林彈雨……綿延數英里的彈坑,坑裡的水面映照出秋日荒涼的天空……在食堂用膳時,才華橫溢的黑格就薩松中尉拒戰所做的評論……春天裡,炮手們穿著飄揚的綠軍裝……杏黃的旭日升起之前,路邊排滿瘦瘠的馬匹……一座大炮陷在那裡,有十二根輻條,就像泥制的鍾盤、泥制的黃道十二宮圖,在太陽下結殼、堵塞,形成深淺不同的多種棕色……佛蘭德斯的淤泥聚成堆塊,像初凝的人糞,或堆在一處,或鋪成路板,或做成戰壕,或彈痕累累,四面八方,連綿不絕,連一根黑糊糊的樹樁也看不到,太可憐了——老扯淡家絮絮叨叨,使勁搖動著那座櫻桃木講壇,好像講壇就是當年激|情谷惡戰中最可怖的部分,簡直無法直起身子……他就這樣嘮叨著,嘮叨著製作可口甜菜的一百種配方,如何把葫蘆科瓜類匪夷所思地做成「歐內斯特·普丁葫蘆珍饈」——不錯,用「珍饈」二字作菜譜名是有些虐待狂的意思,因為大家知道,人餓急了只要有吃的就行,根本不想什麼「珍饈」,嘴裏有土豆嚼就好(嘆息),知道嗎只要能保證嘴裏有土豆比什麼都強,還要什麼精美的肉豆蔻「珍饈」!——或者加上石榴什麼的,整個做成品紅的果肉泥……噢,有個無聊的玩笑,普丁准將樂此不疲:毫無疑心的客人把餐刀伸入他的名菜「洞里蟾蜍」,切開不起眼的約克郡麵糊——啊!這是什麼?甜菜炸肉餅?填餡的甜菜炸肉餅?每當這個時候他笑得多麼開心啊!要麼,今天就搞些聖彼得草泥,散發著茶葉的香味——這些茶葉是一個胖魚販子的兒子給他送來的,每周一次,要喘著粗氣騎自行車翻過白堊色的懸崖……這些特別特別稀奇的蔬菜炸肉餅和普通的「蟾蜍」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倒是更像金斯路的小夥子們在打油詩里與之風流過的那些邪惡、遲鈍的生命體——這種菜譜普丁有幾千個,任何一種拿出來,都可以毫無愧色地與「促降計劃」的那些人共享。後來他又在每周一次的獨白中加上了一兩行八小節的「你寧願做肩上有鷹的上校,還是寧願做膝上有雞的士兵?」然後還可能會細數一遍所有的經費困難——遠在伊萊克特拉大廈的那些人出現之前,這些困難的根源就存在了……然後再絮叨絮叨他和黑格的批評者們在《泰晤士報》上打過的筆仗……
(3. 1)
一個小時后,邁吉松的感覺依然盤桓不去,空氣中遺留著薄荷的魂魄。斯洛索普和達琳躺在一起。現在討厭的英國糖果訓練已經過去了,他的下部靠在她溫暖的屁股上。寇德夫人留了一手,所以有一種叫「天堂之火」的糖果他還沒有嘗到。這種糖果很有名,價格高,味道多變——你覺得像「腌李子」,他覺得像「假櫻桃」……或者「糖腌紫羅蘭」……「伍斯特郡調味汁」……「五香蜜糖」……諸如此類,有無數說法,都是褒讚之詞,也很簡明,從不超過兩個單詞——就像訓練手冊里對毒藥和有害氣體的描述,「又甜又酸的茄子」也許已經是迄今所見的長度之最了。從真正意義上講,「天堂之火」如今已經絕跡,在1945年就已經很難找到,在證券街和廢墟般的貝爾格萊維亞區那些陽光明媚的店鋪里和明凈無塵的櫥窗間當然就更找不到了。不過,偶爾還會有一粒浮出水面,而且常常是在經營其他商品而不賣糖果的地方:安息在年深日久的大玻璃罐里,和其他同類放在一處,有時候甚至獨佔一罐,藏身於德國黃金色的電氣石中,或在上個世紀的烏木護指套中、木釘中、閥舌中、串在一起的不知什麼樂器的零件中、松脂和銅做的電子元件中——饕餮不已、咀嚼不息的戰爭尚未發現這些元件,把它們舐入自己黑暗的肚腹……這些地方機動車輛根本進不去、吵不到,外面街上還有樹木掩護。那些內室,那些上了年紀的面孔,在從天窗瀉入的光亮中漸漸顯影,漸漸泛黃……
透過雨……然後透過夢幻般的、暮色下呈綠色的玻璃。她坐在椅子上,老式的那種,有罩子,穿過「地球碼頭」西望,地獄的邊上成了紅色,再過去就是褐色和金色的雲……
她試圖給他解釋清楚:一個人能到達什麼樣的境界——兩腳進去,當你不再害怕,完全不怕,你就可以投入其中,慢慢進入最佳狀態。鐵灰色的感覺,但柔軟如乳膠,然後那些人物開始舞蹈,每個動作都編排得恰到好處:女孩彎腰撿石頭時珍珠色衣裙下的膝蓋便會閃露出來;穿黑色短大衣和棕色毛背心的男子被警察抓住了一隻胳膊,掙扎著抬起頭,露出牙齒;年齡較長的自由人士穿著骯髒的米色大衣,給一個向前猛衝的示威者讓路,回頭從肩膀上看過去,一副「竟敢撞我」或「有沒有搞錯」的表情,眼鏡片里滿是冬日天空的熾光。有這樣的時候,有這種可能性。
內蘭德·史密斯出版社,
答:我們想了。
啊你媽媽是一挺胖大的機槍,
「恐怕我有點——」
翻翻口袋,給自己一個驚喜,
其實沒有一個人在那裡!
「足以完成幾項任務。」他答,一邊裝模作樣地看表,依照二戰時尚,表戴在手腕內側,「現在嘛,我應該說,確認懷孕的有一兩個,不然就實在——」
冷得過巫婆的奶尖尖!
那東西他看不見,抓不著——氣體突涌,氣浪激射,過處了無痕迹……它是一個詞,突如其來,鑽進你的耳朵,然後永久沉寂。它來無影去無蹤,它狠如重鎚、聲如喪鐘。更要命的是它給人帶來的恐懼。它嘲弄他,以明確的、德國式的自信向他許下死亡諾言,用笑聲打破快蹄兒莊重的沉默……不,哥們兒,不要長翅膀的子彈……不要那個詞,不要那個煞風景的詞……
「是我,親愛的……」
「毫無疑問,夥計,毫無疑問——這個看法很有道理。但它們分佈在整個該死的東區,你瞧見了。」阿奇或者別的什麼人用棕色、橙色、藍色畫了張格溫迪的像,背著醫療包走在一條扁扁的水平線上,正經過一個綠色的煤氣廠。醫療包里裝滿了酒瓶,格溫迪則在微笑,一隻知更鳥從他鬍子里的鳥巢中探出頭來張望著,還有藍色的天空、黃色的太陽。「可是,你想過其中的原因嗎?是城市妄想症,這麼多個漫長的世紀里一直在鄉—下生長?就像有智能的生物?像演員,像荒唐的模仿者?波因茨曼!它在複製所有合理的力量?經濟的,人口的,甚至是隨機的力量。你瞧見的。」
當寂寞開始將他逼入這種境地時,他就經常返回某個聚居地,加入一夥獵人的行列。這些人像喝了酒的大學生,全部加入了一場瘋狂行動,夜裡狂暴而出,見東西就射,樹梢、雲朵、尖叫聲超出聽覺範圍的嚇人的蝙蝠。信風吹上山坡,把他們渾身的汗吹得冰涼,一座火山把夜空照出深紅模樣。腳下的隆隆聲很低沉,和蝙蝠的尖叫聲形成鮮明的兩極,使所有這些人都無法擺脫兩極間的頻譜範圍,從而迷失在自己的聲音和語言中。
奧斯比這小夥子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名堂呢?他小心翼翼地將每棵柿黃色蘑菇的傘蓋內面弄乾凈,再把其餘的部分撕開。無家可歸的小精靈們在屋頂上亂跑,嘰嘰喳喳地鬧。他已經有了一堆灰色的菌菇,數量還在增加。接著,他把這些蘑菇一把把放入一鍋冒著熱氣的水裡。前面加工過的一鍋蘑菇也煮在爐子上,已經成了稠粥,上面浮著一層黃渣,奧斯比把渣子撇去,再把剩下的部分在海盜的攪拌器里做成泥,然後把這些菇糊攤在一張錫烤板上,打開烤箱,用石棉墊子將另一片覆蓋著黑色粉末結塊的烤板取出,再放入剛備好的烤板。他用臼和杵把結塊搗成粉末,倒入一個亨特利—帕莫思舊餅乾盒裡,只留下一部分,用一張里茲拉甘草捲煙紙熟練地卷好,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斯洛索普要跟著口琴從馬桶里下去,那就得頭朝下。這樣不太好,因為這樣一來屁股就無助地露在了外面,周圍又是些黑人。誰都不願意出現這種情況。不過別無選擇。他臉朝下,進入了惡臭無比的無名黑暗。突然,沉穩有力的黑色手指開始解他的皮帶和褲口,強有力的手扳開他的雙腿,同時,拳擊短褲連同上面那些五彩繽紛的鱸魚餌、鮭魚餌一起被退下來,屁股上感到了冰涼的空氣,來蘇爾味的——他掙扎著想朝馬桶洞里鑽深些,這時從惡臭的水上隱約傳來喧鬧聲,一大幫可怕的黑人歡叫著走進了白人男廁所。他們一起來到可憐的斯洛索普扭動的身體旁,開始搖擺、歌唱:「馬爾科姆,把滑石粉遞過來!」聽聲音,答話者竟是擦皮鞋的小伙「紅髮」,曾為斯洛索普擦過那雙高級黑皮鞋,好多次還跪下來,用拉郭(那個)抹布扑打,很四(是)賣力……「紅髮」是個黑人小夥子,瘦瘦高高、鼻頭超大,以擦鞋為業,因為長了一頭紅髮,哈佛學生一直叫他「紅髮」——「哎,紅髮,抽屜里還有沒有那種『酋長』?」「紅髮,你那兒還有沒有叫人轉運的電話號碼?」——這時候,斯洛索普半截身子在馬桶里,才聽到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馬爾科姆,那些黑兄黑弟都知道他叫馬爾科姆,早就知道。一根粗壯的手指,粘著一團很滑的膠狀或乳狀物,沿著腿縫朝他的屁股眼伸過來,一路辟開體毛,就像一隊威尼斯平底漁船在河谷里行進——不可思議的是,紅髮馬爾科姆竟是個虛無主義者:「我的老天!他整個兒不就是個屁|眼嗎?」天呀,斯洛索普,你看你這姿勢!其實他現在已經下去了不少,只剩兩條腿露在外面,兩個屁股蛋正好被水淹住,像兩座蒼白的圓形冰屋頂,在下面扭動浮沉。水花濺到白色的馬桶壁上,冰涼如屋外的冷雨。「抓住他,甭讓他跑了!」「好!」很遠的上方,一些手在拉他的小腿、腳踝,扯他的襪帶,拽他菱形彩紋的襪子——都是媽媽在他上哈佛之前織的——好在這些東西防護性能很好,要麼就是他已充分深入馬桶,反正他對那些手幾乎沒什麼感覺了……
爬起來,屁股離開地上,
「不過,以上所說全都是表面現象。事情的真相併不是從死亡到再生,而是從死亡到變形的死亡。你至多也只能使幾種死亡了的分子發生聚合。而聚合併不是復活——總經理,我說的是你們的染共體。」
「嗨,別拿我的呀。」快蹄兒央告道。
二戰,不錯的早晨。他腦子裡唯一明明白白寫著的話就是「我要調動」,像鏡子前沒有調子的亂哼:是的先生,得馬上弄封推薦信。我要志願去德國,我要這樣做。咚噠咚,噠咚。對了,星期三《納粹新聞》的分類欄里就有個廣告,夾在兩條廣告中間,一條是墨濟河畔某工黨分部招宣傳人員的;另一條是倫敦一家廣告社,現有職位若干,招收他們所謂「複員軍人」的。夾在中間的則是即將成立的G5某分支機構打出的廣告,想搜羅幾名「再教育」專家。重要,太重要了。給野獸般的德國人傳授《大憲章》、體育運動精神,諸如此類,哈?外面,某個村子里一台巴伐利亞布谷鳥鍾內部的零件發了瘋,傳說中的小精靈們夜間從森林里出來,飛快地溜進村子,在門口和窗邊散發反動傳單——「幹什麼都行!」羅傑摸黑回到住處,「幹什麼都比在這兒強……」
——(突兀地)我終究還是應該告訴你,這也是要傳達的內容之一——
布利瑟羅狠狠地罵她,把一個鞋楦子扔到一幅珍貴的泰爾博赫作品上。炸彈落在哈格謝林地西面。輕風吹皺了用以裝飾的小水塘。指揮車轟鳴著,駛上了那條長長的、兩旁排列著山毛櫸的車道。半圓的月亮出沒在薄雲間,另一半暗圓的顏色像放久的肉。布利瑟羅命令大家進入下面的防空洞,裏面有大量杜松子酒,裝在棕色的罐子里,還有一些打開的板條箱,裏面是銀蓮花球。那個臭婊子,害得整個營房都暴露在英國人的瞄準鏡下,隨時可能有空襲!大家坐在四處,喝著oude genever(陳酒),剝著乳酪皮,講起了戰前的故事,大都是些笑話。天亮時,人人都進入了醉夢之中。地板上到處是蠟片,頗像樹葉。噴火式戰鬥機沒有出現。後來,就在那天早上,三號發射點搬走了,徵用的那座房子也不再使用。她徹底走了。過了英國人的防線,過了那塊突出陣地——因為冬天來臨,那場空降大計就在那裡陷入了僵局。她穿著戈特弗里德的靴子,還有一件舊衣服,黑色波紋綢的,到小腿,號碼偏大,邋遢。那是她最後的扮相。此後,她就是真正的卡婕了。只欠普倫提斯上尉一個人的債。其他人——皮特、韋姆、鼓手、印度人,都已經對她放手了,不再管她的死活。要不就是她發出了這樣的警告——
暗影里,黑白兩色在聯繫人的臉上製造出一幅熊貓圖案,上面的每一格都有疤痕或瘤子服侍著他。斯洛索普大老遠趕來就是要見他的。那張臉很奇特,像看家狗,臉的主人很喜歡聳肩膀。
「沒辦法。」
而心理研究者中最親近弗洛伊德理論的埃德溫·特瑞克爾卻覺得斯洛索普有意念致動的天賦。斯洛索普以心靈的力量使得火箭落在某個地方。從生理上講,他可能並沒有推動火箭在空中飛行,但他有可能是在擺弄火箭內部制導系統的電信號。他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姑且不論,總之特瑞克爾博士的理論中納入了性理論。「潛意識中,他需要消除性|愛另一方的一切痕迹。他在地圖上用星來代表對方,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星』是對優秀學生進行肛|門虐待的標誌,它滲透于整個美國的初等教育中……」
「蠢貨。迷信的蠢貨。」他踱著步子,腦子裡空空的……近來,這些想法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拒絕的想法冰冷地爬上心頭。帕姆、伊思特靈、德羅蒙德、蘭普萊特、斯佩克特羅……那麼,自己應該怎麼辦呢?去心理部,請埃溫特做一場請神會,至少聯繫上其中的一個……也許……好的……那又是什麼在擋著他呢?「我有那麼驕傲嗎?」他對著玻璃低語,發送氣音和後面的爆破音時呼出的陣陣氣息——溫熱而憂鬱的氣息,給冰冷的窗戶罩上了一層霧氣。不能,他不能邁進那個特別的走廊,甚至不能有任何想念他們的表示,甚至對摩西哥……他雖然對德羅蒙德不熟,還有伊思特靈……但是……他想念艾倫·蘭普萊特。他知道的,艾倫喜歡打賭,什麼都賭,狗、暴雨、電車號碼、街角的風、可能出現的裙子、某個小蟲子能爬多遠的問題,也許……哦天哪……甚至落在他身上的那東西……帕姆改寫過的鋼琴曲和喝醉的男中音,他在護士中的歷險故事……斯佩克特羅……他幹嗎不能問問他呢?可以有一百種問法的……
情侶組成的軍隊不堪一擊。
這樣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準確得可怕。你當然不會想當然地把它們看作因果關係了。但你卻在尋找某種機理,來解釋這一現象。你進行探查,還設計了一個程度適中的試驗……他欠斯佩克特羅太多太多了。這個美國人即便不是法律上的殺人犯,那也是病人。應該查找病因,尋找療法。
波蘭戰敗后,人們突然看到部里的車隊整夜行進,像小帆船一樣悄無聲息,尾氣也經過了良好處理,最後都停在「白色幽靈」。車子是黑色的,沒有鍍鉻,在星光下會閃光,別的車則畫著人臉偽裝,那張臉人們本來已經快記住了,可這樣一宣傳反倒不大記得起了……後來巴黎淪陷,又在崖邊修了個無線電發射台,天線對準大陸。他們用重兵把自己保護起來,陸上通訊線也秘密地穿過丘陵地帶,回到了那棟軍犬日夜巡邏的房子。那些軍犬受過專門訓練,經歷過背叛、鞭打、挨餓,所以只要有人走近,就會條件反射地撲過去下殺手。是不是哪個已經很神經的人更神經了,發狂了?是不是我們這邊想瓦解「德國野獸」的士氣,所以通過廣播送去一些瘋子的胡思亂想,同時學著斯達格思警官那天的樣子,把深藏、罕見的東西挖出來,再冠以名字?回答是肯定的,以上說法都對,而且還有其他情況。
她的手伸在外面,幾乎碰到他的肩膀,臉頰枕在一隻手臂上,頭髮散開來,慵懶地打量著他。和她還真吵不起來。他真累啊。她的沉默就像撫慰的雙手,讓他們的屋角、被褥、桌布這樣不起眼的地方都安靜下來……他們第一天見面,在電影院里看《與我同行》那部糟糕的電影時,他就看見她脫下長手套后白皙的雙手在四處游弋,還感覺她忽而橄欖色,忽而琥珀色,忽而又咖啡色的眼光透入了自己的肌膚。為了打量她,他迄今已在自己的芝寶打火機上浪費了大量塗料稀釋劑。打火機捻子已經焦黑,燒得又短又禿,朝氣變成了小氣,黑暗中,各種各樣的黑暗中,藍色的火焰在打火機邊緣閃動。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觀賞她臉部的變化。每打一次火,她的臉部就變一回。
死神便殷勤地停車接我。

對他們來說,她已經一文不值了。他們關心的是3號發射點。她為他們提供了一切情報,卻不斷找借口隱瞞上尉的火箭發射點。現在看來這些理由太值得懷疑了。沒錯,發射點經常在變動,可她被安插在離決策者最近的地方:在他們喝荷蘭杜松子酒、抽雪茄的時候,她總是把奴僕般毫無表情的臉湊近去,位置圖就放在一圈咖啡中間,只隔了那些低矮的桌子。那些乳色紙張上蓋了紫色的印戳,像是有瘀傷的肉。韋姆和其他人搭上了時間和性命,三個家庭被派到東部——不過,先別急,其實在斯海弗寧恩的那幾個月里她已經做得綽綽有餘了,不是嗎?那些人像孩子,神經質,孤獨,什麼飛行員呀,乘務人員呀,都愛說話,因此,她提供的情報里包括了這些人對北海那邊高級機密的了解情況,不是嗎?還有編隊人數、加油站、改出螺旋技術和旋轉半徑、動力設定、無線電頻道、攻防區域、起落航線——不是嗎?他們還想要什麼呢?她問這些問題是很認真的:好像情報和生命之間真的存在一個換算因數。唔,說來奇怪,還真有這樣的東西。在條令里寫著,存在陸軍部的檔案里。別忘了,這場戰爭的真正目的就是做買賣。殺戮和暴力可以自行運作,可以讓外行去管。戰爭中大量死人,這個特點好處很多。可以製造場面,轉移視線,掩蓋戰爭的實質。可以提供載入史冊的原材料,讓孩子們學到的歷史成為一系列暴力事件、一連串血戰,為他們進入成人世界做好準備。最難能可貴的是,大規模的死亡會刺|激那些有正義感的普通人、小人物,使他們也想趁這些人還沒吞完那張大餅時搶它一塊。戰爭其實是市場的福地。被專業人士小心翼翼地稱為「黑市」的器官市場四處湧現。美元、英鎊、德國馬克在消了毒的大理石金庫里不停地流動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像跳古典芭蕾。可是在這裏,在民間,卻造就了一些更真實可感的貨幣。因此,香煙、性、黑人可以交易,猶太人也可以交易,身體的每一塊都可以交易。猶太人也有罪,將來也可能搞敲詐,這個理由對專業人士當然是有利的。所以,卡婕在喊叫中沉默了,心裏的各種希望卻足以裝滿整個北海。海盜·普倫提斯從她的孤獨中探察出了危險的徵兆。他和她見面都是匆匆忙忙的,選擇的地點或是被弄得像營房的城市廣場,或是昏暗恐怖、有軟木氣味、陡得像梯子的樓梯,或是油膩膩的碼頭邊一條斜桁帆船,上面有雙琥珀色的貓眼注視著他們,或是一排舊平房,院中積了雨水,還有一支笨拙的老式施瓦魯機槍,肘桿露在外面,油泵扔在塵封的屋子裡。每一次見到她,他都覺得她那張臉屬於別人,屬於他更熟悉的那些人,那些在各個行業里鑽空子的人。而這一回,在沒有任何干擾因素的情況下,他又邂逅了這張臉。她身後是海雲肆虐的廣闊天空,高遠、深紫。他意識到自己未聽到過她的名字,直到後來在名叫「天使」的風車磨房見面……

「快點。」羅傑攥著海綿,把嬰兒車脫襯衫般甩下來,解放了自己。他覺得自己的技術似乎蠻專業的。
「好了,」他搖著頭,憤怒的「婊」或者「嫖」到底沒有爆出來,「噢,你真是太聰明了,」羅傑語無倫次,只好把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給嘴巴幫忙,雨刮器自顧自地掃動著,「還開炮打過一些V型飛彈,你和你的男朋友,親愛的海狸鼠——」
「『絕對』?」麗貝卡用光裸的膝蓋跪著,身子斜過來向他遞上麵包,麵包濕乎乎的,被她濕潤的嘴唇洇軟了,「兩個人——」
「啊,」她高興得跳了起來,卻沒有撲過來,「這倒叫我想起……」
快—點,斯洛索普!
這些天不知什麼原因,他覺得記性差了。以前,腦子可以自由漫步,隨心所欲地收集記憶的圖像,不像現在,蒙上了灰塵,封閉在稜鏡里,儘是那些儀式,儘是這些新開闢的三角形林地中日復一日的老生常談。隨著導彈發射頻率的增加,他剩下的時間——和卡婕、戈特弗里德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雖然戈特弗里德還住在他的房間里,但各自當班時已經難得見到他了——金錢的光芒迅速閃過,使測量員們把測量距離延長到了無線電發射台:戈特弗里德光亮的頭髮在風中搖曳生姿,消失在樹叢里……這一形象簡直不可思議,和這個非洲人的真實形象截然相反,簡直就是他的彩色底片,像黃色和藍色。有一次,上尉在極度感傷之時,先知先覺地給戈特弗里德起了個「恩贊」的名字,就是里爾克詩里山坡上的龍膽,有著獨特的北歐色彩,像純粹的語詞,被帶回山谷:
來吧……酷起來,讓我們……搖擺!
今晚的臨時合唱隊全部是男性,雖然穿上了白禮袍,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寬敞的白領子下面肩章的形狀。由於疲倦,很多人的臉色也和禮袍一樣煞白。他們或穿越潮濕泥濘的田野而來,或下了夜崗直接趕過來,一路上看到雲中的氣球,頗似太陽魚,心神不寧地在空中的電線上彈奏著,帳篷里亮起了燈光,在四圍的昏暗中格外醒目,幽靈一般,從桿柱交叉的篷壁上照出來,把帆布照得透如輕紗。合唱隊中也有一張黑色的臉,唱男聲最高音的,下士,牙買加人,離開家鄉溫暖的海島,被弄到了這裏——他在唱自己的童年,彷彿回到了金斯敦海豪本街上的那些酒吧里:汽騰騰的朗姆酒,水手們朝彈簧門上方扔放著巨大的紅色鞭炮,足有炸藥搗棒的四分之一大;他們咯咯笑著從街上跑過,或者和穿著短裙的姑娘一起出來,那些姑娘有本島的,也有中國、法國的……清晨,碾爛的檸檬皮在街上的水溝里散發著香氣,他在街上唱歌:「哦,你是否見過羅拉我的愛人,她的身材像可口可樂瓶」,水手們在小巷的褐色暗影里跑來跑去,追著女孩的圍脖和長褲打轉,女孩們則湊在一起說著悄悄話,大笑著……每天早晨,他都要清點滿滿半口袋的硬幣,哪國的都有。由於英美帝國(1939—1945)的多種需要,他從棕櫚風光的金斯敦來到這座寒冷的、田鼠出沒的教堂做晚禱演唱。這裏幾乎能聽見北邊海浪的聲音,他就是從那邊的海上過來的,卻沒有看過一眼。今晚唱的是一首英語素歌,突然間又插入復調:托馬斯·塔力思、亨利·普賽爾,甚至還有一首15世紀的德國頌歌,是德語和拉丁語的混合體,據說作者是海因里奇·蘇索
答:那要看你心裏怎麼想。
「你看,是誰在說話?」不過,他們的笑容衰老而機械。有一段時間,他的工作有點使她痴迷:漂亮的飛彈剪貼簿,太可愛了……他悲嘆:傑茜卡呀,別把我當成冷酷、盲目的科學家……
「不如說是『一種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次感覺刺|激』。它一直存在著,我們本可以看得見,可是沒人去看。在我們的實驗中,這很平常……我認為是M.K.彼得諾娃第一個觀察到的……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在研究的最初期就觀察到了……她只是把狗帶到實驗室里——特別是在神經官能症的實驗中……第一眼看見實驗台、技術員、迷離的暗影,或者接觸到涼風,我們可能從未弄清的一些次刺|激就能使他產生反應,使他進入越界狀態。
我把他造就成什麼了?布利瑟羅上尉知道,這個非洲人此刻已魂飛德國,到了哈茨山。那麼,這個冬天該不該把他關在烤箱里?——咳,他們不是已經說過最後的auf Wiedersehen(再見)了嗎?他坐在發射控制艙里,腸胃翻騰,渾身難受,弓在控制板前。控制馬達和操縱板的軍士們都出去抽煙休息了,一切由他一個人操控了。從臟污的潛望鏡看去,外面影影綽綽的火箭豎立著,周圍裹了一層白亮的霜,像馬腹帶一般,霜的周圍蒸騰著參差的霧氣。火箭的液氧箱也加滿了。樹木緊緊合過來,頭上的間隙很小,幾乎讓人覺得火箭無法穿出去。發射台是一塊混凝土板,蓋在一些鋼條上,由三棵樹圍護著,在樹的白茬上做了標記,形成一個三角形,準確地指示著倫敦的方向——260°。標誌的輪廓是曼荼羅,一個紅圈,裏面有個黑色十字,形如古代的日晷,據傳說早期的基督徒們就是由日晷而悟出曼荼羅,用來掩飾當時被視為非法的十字架標誌的。十字中心的樹上釘了兩顆釘子。其中一個塗色的白茬標記旁,靠最西側,有人用刺刀尖在樹皮上划拉出了「IN HOC SIGNO VINCES(你將以此標記征服)」字樣。導彈連里沒人承認干過這事。也許是黑社會幹的。不過也沒人下令將這句話抹掉。發射台周圍,隱約呈黃色的樹樁忽明忽暗,新落的木片和鋸末雜混在落葉中,發出的氣味有些幼稚,又很濃重,只是被汽油和酒精沖淡了。冷雨在逼近,今天還可能要下雪。黑亮的橡膠纜線蜿蜒伸入林子里,將地面設備和380伏的荷蘭輸電網連在一起。Erwartung(期望)……
正是斯洛索普記錄女人的那張地圖困擾著所有的人。那些星星符合泊松分佈,和羅傑·摩西哥導彈襲擊圖上的地點完全相同。
「這些特徵是真的。它們也是某個過程的癥候。這個過程的形式和結構也和它們如出一轍。要理解它們就得追尋這些特徵。所有關於因因果果的說法便構成了世俗的歷史,而世俗的歷史只是一種障眼法。先生們,了解這些東西對你們有用,但對我們這裏的人就不再有用了。如果你們想得到實情——我知道這隻是一種假設——你們就得對那些東西的技巧進行鑽研,甚至鑽研到有些分子的心臟里去——事實上,是它們在控制溫度、壓力、流速、成本、利潤以及井架的形狀……
沉默降臨了。雕刻著此時沉默的,是夢中的囈語,是隔壁遭到導彈襲擊后發出的呻|吟,是夜神的孩子,他們的聲音在病房污濁、一股藥味的空氣中裊裊不絕。他們在向主人祈禱:不論遲早,讓每個人都宣洩一回,每個人,在這寒冷而痛苦的城市裡……
他做什麼事情長久過?如果那個猶太色狼普夫隆鮑姆沒有把自己運河邊的油漆廠付之一炬,弗蘭茨也許就會勤業奉家,一心一意守著那個猶太人不切實際的「圖案漆」開發計劃,耐心地溶解一塊又一塊晶體,小心翼翼地控制溫度,使那種非結晶態的渦流這一回終於在冷卻時突然變成條紋、圓點紋、格子紋、六芒星紋——而不是清晨醒來只看到一堆黑炭,漆罐炸成了深紅深綠的碎片,滿是焦木和石腦油的味道,而普夫隆鮑姆則絞著手,連聲嘆氣。卑鄙的偽君子。還不是為了保險賠償。
後來,將近黃昏時,若干只棕里透著深紅的大蟑螂像精靈一樣出現在壁板上,笨拙地朝貯藏室移動著——還有懷孕的,幾隻身體如嬰兒般半透明的護衛跟在身邊,活像護航的艦隊。到了夜裡,在轟炸機聲、高射炮聲和火箭爆炸聲的間歇里,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和老鼠一樣大,咬噬著格溫迪的紙袋,在身後留下了和它們身體顏色相同的糞便痕迹和腳印。它們好像對水果蔬菜之類的軟東西不太感興趣,它們咬的是扁豆大豆之類的硬東西,還有它們有辦法啃的東西,紙啊,擋路的塑料啊,需要打通的邊緣物啊——你瞧,它們是統一事業的執行者。聖誕蟲。它們深藏在伯利恆那隻馬槽里草料的深處,吃力地移動、爬行,跌倒時在金黃的草網裡耀出閃亮的紅色,可以照亮上下數英里的那種:那裡是它們可以吃、可以暫住的地方,它們時不時會咬穿而過,粉碎某些神秘帶菌體的攻擊——它們把附近的蟲子嚇得屁滾尿流地從你身邊逃走,而你卻堅定地用腿足頂住了金黃的草莖里時時傳來的顫動。一個靜謐的世界:溫度和濕度幾乎完全不變,只有一絲輕柔和順的光亮控制著日子的流轉:金黃,古黃,陰影,然後再來一回。也許嬰兒的哭聲傳到了你耳朵里,但那只是不可見的遠處迸發的一種能量,你幾乎感覺不到,十有八九根本就沒注意。那是你們的救世主啊,你瞧……
「有些社會學理論,」埃德溫·特瑞克爾的頭髮四處飛揚著,一邊說一邊試圖點燃滿滿一煙斗可憐的「煙葉」——秋天的葉子、草須的渣末、剩煙頭,「我們根本還沒研究過。比如有關我們自己命運的社會學。心理部,心靈研究學會,奧爾特靈厄姆那些想召魔鬼的老太太們,也就是我們這邊所有的人,加起來只能算其中的一半。」
「如果我們不考慮那些去了另一邊的人,就說不清楚了。我們確實和他們有來往,對嗎?通過埃溫特這樣的專業人士和他們在那邊的附體者。而這所有的人組成了一個亞文化,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叫心靈社會。」
既然我已被辣(那)節奏控制,
傑茜卡正一門心思地擺弄長筒襪弔帶,舊的那雙,不是前面高就是後面低,在手指間不停地折騰著,好像專門在引人注意似的。現在,這洗得發白髮皺的尼龍物件已被弄得平平整整,緊緊貼在她曲線柔和的大腿前面,襪帶夾也在她染紅的指甲間閃著銀光,就像在修剪過的紅色樹木後面遠遠閃動的噴泉。她答道:「嗯,唔。就買個煙斗吧……」
「胡說。」
蘇格蘭步槍團的軍官們穿著格子呢短裙,扎藍綁腿,或穿禮服短裙,慢慢走進來,和美國士兵們聊著天……有牧師,有才下崗的地方兵和消防兵,裹著皺巴巴的毛料衣服,上面煙味很重——大家都是痛舍了一個小時的覺,來看個究竟的……還有一些衣著復古的女士,穿中國縐紗,頗有愛德華七世時代的風範;再有西印度人,輕輕地嘀咕著俄羅斯猶太人生硬的輔音串,還綴了些母音上去……不過,大多數人只是從這個祈神的圈子外切線般擦過,有的留了下來,有的去了別的屋子,誰也不去打擾那個身材瘦長的靈媒——他離靈敏焰最近,背牆而坐,棕紅色鬈髮緊貼在頭上,像戴了頂無檐帽,高高的額頭綳得不著一絲皺紋,灰暗的嘴唇翕動著,時而輕鬆,時而痛苦:
「可是肯定——」
聖維羅尼卡醫院
爬起來,你的大屁股離開地上!
本查珀門,E1
以前的中學同學最近一個個都出現了,帶了些新異的食物和新出的藥物,在性的方面也隨心所欲、毫不掩飾。大家都懶得穿衣服。他們互相展示著裸體。沒有人為自己的乳|房或陰|莖大小感到不安或羞怯……人人都美好而放鬆。列妮練習著說自己的新名字「列妮·希爾施」,有時候早晨和理查德一起坐在餐館里也在練:「列妮·希爾施。」他竟然微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想把眼睛挪開,卻又躲不開她的目光,最後只好轉過來,全然面對她的目光,朗聲大笑,笑聲里滿是快樂,然後伸出手,用他親愛的手掌托住她的臉……

「我不願意。」摩西哥乾澀地說,「不過沒錯,我也覺得應該有人研究這些東西。」
基諾沙,威斯康星,
她以為他是想批評自己,怪自己把他拖入了絕境。另一方面,她也希望他長大。整夜在沼澤地里跑,還自稱「宇航協會」,簡直跟「候鳥」一樣愚蠢!
「好的。」羅傑在地窖的亂石中跌來撞去,終於又回到外面。他看到博士在對狗實施包圍,網已經張開,高高舉著。雨一刻不停地落在這個精彩的場面上。羅傑環行著,以便和波因茨曼形成對狗的鉗形夾擊之勢。狗此刻站在一處尚未倒下的后牆殘塊邊,爪子扣住地面,露出了牙齒。傑茜卡在半途上等著,雙手插兜,抽著煙觀望。
他們為什麼不讓他在那間瘋子病房裡待到說好的時間呢?不是要好幾個星期嗎?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那個傢伙只說了句「再會」,就把他送回交換站了。最近這些天,基諾沙小子、那個西部人克拉奇菲爾德及其小情人華珀成了他世界的全部……還有問題要解決,還有歷險要完成,還有遏制行動和大筆大筆的交易要按照那個老太太把豬趕進豬圈的程序進行。可現在,殘酷的現實是,他又實實在在回到倫敦了。
此後的兩年半里,海盜天天外出拜訪聖詹姆斯公園的淋巴增生組織,弄得自己都要發瘋了。他開發了一種洋涇浜式的語言,可以用來和增生組織進行交流,晦氣的是,他的鼻子結構欠佳,發不好那些音,所以這件差事很讓他頭痛。在他們倆用鼻子哼來哼去的當兒,穿著七扣式黑色衣裝的精神病醫生們——都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增生組織顯然對他們毫無價值——攀上活梯,站在增生組織噁心的、灰不溜秋的體側,把裝滿白色物質的灰漿桶次第傳到活梯上,用鏟子將可卡因塗抹到增生組織活物一顫一顫的身體上,塗抹到腺窩裡冒著惡濁泡沫的細菌毒素里。但這一切根本沒有顯著的效果——當然,誰也不知道增生組織自己的感受如何,不是嗎?
「就像不再需要那隻無形之手管理的市場,它現在能夠進行自我創造了——從內部創造自我的邏輯、動力、風格。把控制嵌入內部就是認可已經發生的事實,也就是說你早就脫離上帝而存在了。只是你已經陷入了一種更深、更有害的幻覺。關於控制的幻覺。你以為A可以做B。其實這是假象。完全是假象。沒有人能做什麼事情。事情都是自己發生的。A和B都不真實,只是某些局部的稱謂,而這些局部應該是不可分割的……」
「是一根煤氣總管。」一個拿著便當的女人正好路過,用手肘從後面頂了他一下,日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腫。
海盜要的是他們的信任,要的是他們體現在上等威士忌和拉塔基亞烤煙草香味中的粗糲之愛。他需要自己圈子裡的理解,而不是斯諾克索這些迂腐的怪物和書獃子的理解——他們太忠於科學,又麻木得可怕。他腸子都悔青了,覺得在這兒自己還不如陌生人。在戰爭的國度里,可能只有這個地方才會讓自己有這種感覺……
再一次—參軍——
啊,別讓它抓到你,
就看著那東—方—快車,
——沒辦法。
許多代人以前,斯洛索普家族的越洋第一人威廉橫渡了大西洋。這三年來,到處都是大西洋,而且橫渡起來比真正的大西洋還要艱險。野蠻的衣著、粗鄙的談吐、過火的行為——有天晚上,斯洛索普受快蹄兒之邀,去了「小雅典娜神廟」,喝多了酒,拿一隻貓頭鷹標本的嘴,開玩笑去啄德卡福利·庖克斯的喉頭,庖克斯被逼到一張檯球桌旁,情急之下拿起母球就往斯洛索普喉嚨里塞。這一來,鬧得兩個人都被「開除」出來。這種掃興的事情時有發生。好在有了「友善」這艘堅固的輪船,這些大洋都能渡過:每次,快蹄兒都紅了臉,或者面帶笑容,就這樣解決了問題,從來沒讓斯洛索普失望過。這一點,斯洛索普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在倫敦南邊一些阻塞氣球下面的「免入區」找了一所房子。這座城鎮在'40年的時候撤空了,但還在「管制」之下,還在部里的名單上。羅傑和傑茜卡非法入侵,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嚴重罪行,除非真的有一天被抓起來。傑茜卡搬來了一隻舊娃娃、一些貝殼,還有她姑姑的手提箱,裏面裝滿了花邊內褲和長筒絲|襪。羅傑把住在空車庫裡的幾隻雞吆喝跑了。他們每回來這兒,其中一個人總會記得帶一兩朵鮮花來。夜裡,爆炸聲、車輛聲不斷,風從丘陵另一邊把海浪的最後一次拍打聲也帶了過來。早晨起來坐在小桌旁(桌子的一條腿不太好,羅傑臨時用棕色細繩修了一下),喝杯酒,抽支煙。他們從來很少說話,他們撫摸、對視,他們一起笑,他們詛咒分手。這裏邊遠、飢餓、冷冽——多數時候他們謹小慎微,不敢冒險生火——但他們想擁有這個地方,這種願望特別特彆強烈,所以即便碰到的困難比政府宣傳的還要大,他們也甘願承擔。他們在相愛。去他媽的戰爭!
雪光從高高的、多塊玻璃組成的窗戶透進來。這是個昏暗的日子,只有棕色的辦公室裡間或亮著燈光。助手們在操作密碼,蒙住眼睛的受試者對著隱置麥克風猜叫齊納牌:「波浪……波浪……十字……十字……星……」心理部的人則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就著揚聲器錄音。冬日的寒氣從瘋人院大量的裂隙中滲進來,秘書們圍毛圍巾、穿橡膠套靴,還是冷得直發抖,倒是打字機鍵盤的喋喋聲珠玉般裝飾著她們。坐在後面的莫德·奇爾克斯夢想得到一塊小圓麵包和一杯茶,那模樣頗似塞西爾·比頓攝影作品中的瑪戈特·阿斯奎斯九-九-藏-書
問題就在這裏,一點沒錯。沒有語言,就意味著沒有機會將它們增加到這些肥胖的亞麻色入侵者們稱為「超度」的行列里去。但由於弗朗士在晨曦時分比大多數人都要寂寞,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個奇迹:語言天賦……度度鳥的皈依。數以千計的度度鳥排列在海灘上,身後的水上是披著晨光的礁石,獨自在周圍的靜寂中轟鳴著,火山沉寂,海風暫歇,秋天的旭日把明凈而又深沉的光芒灑在它們身上……它們來自窠巢里,來自熔洞口的急流邊,來自水中小島——那些小到被海浪沖刷得猶如北部海岸的岩塊,來自飛流而下的瀑布,來自廢棄的雨林——那裡的斧子生鏽了,粗糙的水槽在風中朽爛坍塌了,來自潮濕的早晨——它們正是在這樣的早晨蹣跚行過山林殘樁的陰影,笨笨拙拙地來到這裏聚集朝聖,以便得到神的賜福和接納……只要它們是上帝的生靈,有自己的天賦語言,只要它們承認只有在上帝的言辭中才能找到永恆的生命……度度鳥們的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淚水。現在都是兄弟了——它們和那些曾經獵殺過它們的人類——成為兄弟,統一于基督了。它們現在渴望坐在那個小聖嬰旁邊,棲息在他的馬廄里,羽毛鬆弛,整夜看護他,端詳他可愛的小臉……
柴里科玩的這個遊戲很危險。他常常覺得僅僅從自己手指中湧進來的信息量就會飽和到極點,將自己燒成灰燼……她好像鐵了心,要用自己的過去以及過去的痛苦來征服他。而這些東西周圍的刀刃,永遠在石頭上磨得新新的,不斷切割著他的希望,以及他們所有的希望。他真的很尊重她:他明白,她並非在耍女人的手腕,真的。她的臉已經不止一次轉向外部輻射,卻一無所見,而這每次都會給她增加一分「零」的意念。結果就成了對勇氣的挑戰,至少也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騙,而這樣的自我欺騙也在逐漸衰減。他得承認這一點,縱使他不能接受她獃滯的殘軀,不能容忍她喜歡既無憤怒又不極端冷漠的生活……就像她不能容忍他了解他自己這一事實。他確實能接收到發射的信息和事物的痕迹……石頭裡面的喊叫聲……看不見的、縫在舊襯衣抵肩上的糞便痕迹……未來的背叛、告密者由於內疚有一天會生出的喉癌,鐘聲像日光,穿過撕爛的義大利手套的指叉和鑲紋……那個棕櫚主日,「猛士」聖布萊斯提到的天使還在離指定地點數英里之遙的地方,他們飛到呂貝克上空,腳下是泛著毒氣的綠色圓屋頂。就在飛機傾斜轉彎、直衝而下時,只覺得上千家尖屋頂的紅色瓦片在上下左右亂竄,身後的波羅的海消失在煙火籠罩中。這時候天使到了:寬得嚇人的冰晶嗖嗖飛過機翼后側,然後碎開,被拋進陌生的白色深淵……過了半分鐘,無線電上的沉默才被打破,對話如下:
沉默自顧自地拉長著。桌旁的椅子上有人換了換姿勢,但連在一起的小指仍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
人們說你就要衝下馬桶——
頭上一團白色,醫生傾過身子喚醒斯洛索普,開始實驗,這時候文本「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的各種變體充滿了他的整個意識。針滑進了他肘彎外側的靜脈里,毫無痛感:根據需要,10%的阿米妥鈉,一次1cc。
「我們要遭報應了。」博士顫聲道。
郵件待領部
早在1920年左右,拉茲洛·雅夫博士就有這樣的看法:既然華生和瑞娜可以成功地使「嬰兒阿爾伯特」產生條件反射,恐懼任何皮的東西,包括自己圍著皮草圍巾的母親,那麼他雅夫當然也可以對自己的「嬰兒泰榮」做同樣的事情,就其性反射進行實驗。那一年雅夫從達姆施塔特到劍橋訪問,當時他還處在事業初期,後來才逐漸轉入有機化學——克庫勒一個世紀前由建築轉攻化學,成為軼事,而雅夫的專業轉變也同樣至關重要。他從國家研究委員會得到微薄的撥款來進行這項實驗,是研委會一個心理研究連續項目的子項目。該項目始於一戰期間,因為當時需要用一些方法來挑選軍官和甄別入伍人員。可能就是因為資金微薄,雅夫才選擇了嬰兒勃起作為目標反射。像巴甫洛夫那樣測量分泌物是需要做手術的,而像華生那樣「測量」恐懼反射又會流於主觀:什麼是恐懼?「許多」是多少?如果是在現場,沒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查「恐懼表」,結論又由誰來做?那個時候還沒有專門儀器。至多也就是用用拉森—基勒三變數「測謊器」,這東西當時也還在試驗階段。
「誰產生幻覺了?」斯洛索普點了支煙,額前的頭髮在煙霧中晃動。「哎,快蹄兒啊,你聽好了,我不想給你惹煩惱,可是……我是說,問題是,我已經超期服役四年了。事情隨時都會發生,下一秒鐘,馬上,很突然……我操……只有零,只有空無……還有……」
那個紅髮馬爾科姆你是否還記得
「哦,」格溫迪朝一個臉盆里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你不願意相信。你幹嗎要相信呢?你屬於哈利街,我仁慈的耶穌基督啊。」
格溫迪在一個煤氣表上哈著氣,煤氣表整個凍住了,沒法投幣進去。可怕的天氣。他圍在表跟前,嘴裏罵罵咧咧,弓著身子,斗篷的側邊垂下去,擁裹著,像電影里談情說愛的情景——格溫迪,太陽般散發著熱量……
「可那個人是斯洛索普。你知道他的價值。就連摩西哥也認為……嘿,還是那些老生常談。預知。意念致動。他們那幫人,有自己的問題……假如你有機會研究一個真正的經典案例……某種病理的案例,機體很完善……」
今天早上他從收信籃里得到命令,派他去東區那邊的某家醫院「當差」。命令後面附了一份複寫件,是給交換站的簡訊,要求給他換崗,以配合「PWE測試計劃」。「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戰務管理處」。那測試呢?又是那個「明尼蘇達多項個性檢查」之類的破玩意兒。不過倒可以藉此換換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彈,這活兒他有點兒干煩了。
對自己鏡子里的形象,卡婕也和偷|拍者一樣高興,但她心裏的想法卻是偷|拍者無法了解的:內心裡,在昂貴的布料和死去的細胞光潔的外表遮罩下,她已經朽壞成灰,已經以他們誰都難以想象的方式,殘酷地隸屬於烤箱了……屬於Der Kinderofen(烤箱)……於是她想起了他的牙齒,在說這兩個字時露出來,長長的,很可怕,布滿了淺褐色牙銹。那是布利瑟羅上尉的黃牙齒,由臟污的縫隙組成,在他夜間的呼吸中,在他自己黑暗的烤箱中,不斷發出衰朽的喁語,盤旋纏繞的喁語……她最先想起的是他的牙齒,而不是別的特徵,因為牙齒是烤箱最直接的受益者,直接受益於專門為她、為戈特弗里德所設的那種物什。對於這一點,他從未使用過明確的威脅語詞,甚至從未直接和他倆談過,那只是一種感覺,由她受過訓練、穿著綢緞的屁股傳給夜客們,或者從戈特弗里德溫馴的脊柱上傳到她這裏。他稱自己的脊柱為「羅馬—柏林軸」。這還得從那天晚上說起:那個義大利人來了,他們三個上了圓形床,布利瑟羅上尉插入了戈特弗里德倒撅的屁股眼,義大利人也同時插|進了他漂亮的嘴裏。卡婕只是被動接受者,被綁起來、塞住了嘴巴、戴了假睫毛,今晚她做的是枕頭,服務於義大利人發白的鬈髮,鬈髮上灑了香水,就像即將變餿的玫瑰和脂肪混合在一起……每句話都是一朵閉合的花,可能凋謝,也可能無限開放——她想起了一個數學函數,開花般在她眼前展開成沒有通項的冪級數,無窮無盡,陰森森的,卻從不叫她完全意外……他的口頭禪「帕德·伊格拉修」展開、變成了西班牙的宗教審判官,黑色衣袍,棕色彎鼻,令人窒息的熏香味+懺悔者/劊子手+卡婕和戈特弗里德(雙雙跪在黑暗的懺悔室里)+古老童話里的孩子們(跪在烤箱前,膝蓋又冷又痛,對它悄悄講訴著不能講給別人的秘密)+布利瑟羅上尉的巫婆式多疑症(對他們倆都懷疑,儘管卡婕有「國家社會主義運動」的證件)+作為傾聽者/復讎者的烤箱+跪在布利瑟羅前面的卡婕。布利瑟羅穿著最刺|激的女人裝,黑天鵝絨,古巴鞋跟,肉色皮護襠把陰|莖擠壓得一點都看不出來,護襠上戴了假陰|道和黑貂皮陰|毛,兩樣東西都由柏林名家奧菲爾夫人手工製作,假陰|唇和淺紫色陰|蒂是用合成橡膠和一種新的聚氯乙烯材料塑造的——夫人曾一度陷入困境,據她自己說是因為材料缺乏……逼真的粉紅色液體上豎立著微型不鏽鋼刀片,有好幾百個,卡婕被迫在刀片上割破嘴巴和舌頭,然後用那些血液的精華,吻遍她「兄弟」戈特弗里德除去石膏粉后的金黃色脊背。遊戲中的兄弟,奴役下的兄弟……她以前從未見過他到發射場附近的這座徵用房裡來——發射場隱藏在稀樹高原的樹林中,是德國人佔領的一塊舌形地帶,從皇城向東面的瓦瑟納爾伸出,夾在兩片圩田之間。可是,他的臉,他的臉雖然抬起來了,卻破天荒並未對著任何人,倒像是朝著天花板上或天空中的什麼東西——在他眼裡天花板就代表天空。他垂著眼睛,好像大多時候他都這樣垂著眼睛。秋日陽光透過起居室西面的大窗戶照進來。他跪在陽光里,全身赤|裸,只戴著有釘齒的狗脖套,在布利瑟羅上尉的呵斥下有節奏地手|淫,一身白皙的皮膚被下午的日光染成亮晃晃的、有些虛幻的橙色——她從來沒有把這種顏色和人的皮膚聯繫在一起。他的陰|莖猶如充血的石頭,在靜寂的、鋪了地毯的屋裡甚至能聽見陰|莖的「嘴巴」在緊密地喘息。他的臉抬起、繃緊、高潮,和她一向在鏡中所見的、自己精心做出的模特眼神十分相像。她的呼吸緊促起來,一霎間感到了心臟加速跳動的嗵嗵聲。她把自己的模特眼神轉向布利瑟羅。他高興了。「也許,」他對她道,「我會剪掉你的頭髮。」他對著戈特弗里德一笑,「也許我會讓他留這樣的頭髮。」每天早晨在軍營里,在3號發射點附近(當年,那些瘋狂的人群,那些擁戴和平而遭失敗的看客們,曾經聚集在那裡觀看奔跑的賽馬),當戈特弗里德站在他的炮兵連隊列里時,這種羞辱就會給他帶來好處——他一回又一回地被檢查為不合格,卻受他的上尉保護,從未受處分。為此,在發射間歇時,不論晝夜,不管有沒有睡夠,也不管時間適不適宜,他都得忍受上尉本人的「Hexeszüchtigung(女巫之笞)」。那麼布利瑟羅有沒有剪過她的頭髮?她現在記不得了,只記得有一兩回穿著戈特弗里德的制服(戴著他的軍便帽,對了,把頭髮捋到後面!),很像又一個戈特弗里德。她依照布利瑟羅立的規矩,頂替戈特弗里德在「籠子」里過夜。戈特弗里德則戴上她的帽子,穿上她的長筒絲|襪、花邊圍裙、全部緞衣和配飄帶的蟬翼紗。完事後他還得回到「籠子」里。規矩就是如此。對於誰是女傭,誰是養膘的相公,他們的上尉一點也不容含糊。
「傑茜,心裏有氣?」馬姬·敦刻爾克從身旁走過,撫弄著長手套。檀諾牌收音機上,一個BBC搖擺樂隊激烈演奏著經過切分處理的聖誕音樂。
「摩西哥。」博士在叫他。他嘆著氣,腳上套著抽水馬桶,毛線帽盔也偏了。
可是到了今年九月,火箭彈來了。那些該死的火箭、狗日的火箭,根本叫你緩不過勁來。沒辦法。他破天荒地發現,自己真的害怕了。酒開始喝得比以前多,覺睡得比以前少,一根接一根抽煙,甚至有些覺得別人把自己當成了軟蛋。基督啊,事情不應該這樣下去啊……
弗朗茨開玩笑的時候叫她「列寧」。誰主動,誰被動,這個問題是沒什麼可說了——但她還是希望他能改變自己。她和精神病醫生聊過,對青春期的德國男人有所了解。他們仰躺在草地上、山上,望著天手|淫、渴望。命運在等待,涼爽如夏日的風,潛蓄在黑暗中。命運會背叛你,擊碎你的理想,把你變成和你父親一樣可惡的「中產族」,星期天做完禮拜,啜著煙斗,在河邊的那排房子前溜達——給你穿上一身灰制服,讓你成為一個全然不同的有家男,一聲不響地服滿「刑期」,由痛苦到責任,由快樂到勞作,由忠誠到麻木。這一切命運都會一一做來。
列車動了起來。他們一路前行,出了大站,出了市區,駛向倫敦比較荒涼破舊的區域。這樣就安全了?人們把臉轉向窗外,誰也不敢問,不敢出聲問。雨下起來了。咦,這哪裡是脫離虎口,這是往虎口裡鑽!——他們穿過拱道,穿過混凝土已剝蝕的秘密入口,很像在哪條地下通道的環道上……頭上,一些發黑的木頭架子緩緩后移,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的煤屑味、冬日的石腦油味,還有那些禮拜日里因為沒有車輛來往而遺留的陳舊味道;險急的彎道邊、落寞的支線上,那些神秘的、生機勃勃的珊瑚狀植物也散發出一種氣味;長期沒有列車通行,還形成了一種酸味,一種熟透的銹味,這種氣味的醞釀成熟發生在那些精彩紛呈、深不見底的疏散歲月里,特別是在黎明時分,當那些藍色的身影封鎖整個通道、試圖將發生的一切置於絕對零度的時候……越往前走環境越差……這些凋敝、隱秘的窮人區,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牆垣坍圮,房屋漸疏,光亮漸弱。這條路不是通向外面寬闊的公路,而是越來越窄,越來越破,轉彎越來越急——接著,突然地,意外地,他們進入了最後一個拱道:急剎車,猛地跳起來。看來,他們還沒上訴就遭到判決了。
從「書」的邏輯來推算,波因茨曼很快就會成為孤家寡人,化作均質消失在黑色的田野里,歸於零,做最後一個離去者……還來得及嗎?他要活下去……他要申請諾貝爾獎——並非為了自己出名,不是的——而是為了兌現承諾,對他曾作為其中一員的、未能實現這一夙願的七位鬥士負責……現在只是過渡期,是中景,他獨自一人,背光坐在格蘭特酒店高高的窗前,斜端著威士忌酒杯,背景是亞北極區亮晃晃的天空:「乾杯,夥計們,明天在台上亮相的將是我們全體同仁,涅德·波因茨曼只是碰巧偷生而已……」和斯德哥爾摩乾杯,那裡是他的目標和夢想;斯德哥爾摩背後呢,便是朦朧、持久的金色黃昏……
「沒錯,」這是萬尼亞在說話,「看看資產階級的表達形式吧。都是黃色的:黃色的愛、淫|盪的愛、基督徒的愛、男孩和狗、黃色的落日、黃色的殺戮、黃色的推論——啊呀,我們在猜兇手是誰的時候還嘆息吶——他們用所有這些小說、這些電影和歌曲來瓦解我們的鬥志,這些東西是通往那種『絕對舒服』的途徑,不管那種舒服造成的結果是更好還是更糟,」他頓了一下,魯迪乘機來了個短暫的苦笑,「那是一種自己製造的快|感。」
在「白色幽靈」問問他們:BBC播音員、口若懸河的邁倫·格閏敦有什麼總體規劃?情況是這樣的:多年來,邁倫軟奶糖般的聲音在討人嫌的、銹金屬線團一般的播音員堆里獨樹一幟,鑽進了英國人的夢,鑽進了朦朧不清的頭腦,也鑽進了不為人注意的孩子們當中……他一直在拖延計劃,開始時只有空洞的聲音,缺少必要的資料,缺少根據,只是一個勁兒用信手拈來的東西攻打德國的靈魂:什麼戰俘訊問記錄、外交部手冊、格林兄弟、自己的旅遊見聞——不外是年輕人睡不著覺時對道威斯時代的斷想:陽光普照,碧綠的葡萄園為萊茵河南岸的山坡長上了鬍鬚;首都的夜色中,穿著毛衣的人們正在酒店裡歌舞,長長的褶邊吊襪帶就像一排排康乃馨,每隻長筒絲|襪在燈光下都像一條細細長長的陰影線,顯得格外惹眼……可是後來美國人來了,又有了名為「盟國遠征軍最高統帥部」的機構和數量驚人的鈔票。
他喜歡跟她們講螢火蟲。斯洛索普對英國女孩唯一肯定的了解就是:她們不了解螢火蟲。
屁股黃黃,像傅滿洲!
列妮和弗朗茨一起虛度了許多時光,所以對於一個人達到高潮有足夠的了解。開始,他的被動簡直讓她無法達到高潮。後來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她可以充分發揮想象,來填滿他給自己的自由。這樣就舒服些了:她可以幻想他們之間的柔情(很快她就幻想起其他男人來),但也就感到更孤獨了。只是她臉上的皺紋加深得很慢,嘴巴也學不會繃緊扮酷,她對自己的臉常常感到吃驚:一張夢幻般的娃娃臉,別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底細來;臉上胖乎乎的,心不在焉的樣子,正是這種缺陷使得男人們把她當成未成年的小姑娘,就連彼得·薩克撒的表情里也流露過那種意思。而她尋找的夢正是弗朗茨痛苦呻|吟時的那種,溫柔、光明,可以使她罪惡的心得到救贖,無需再奔波、鬥爭;一個和她一樣寧靜又不失強壯的男人來到她身邊,街頭成為遙遠的記憶。這個夢正是她最做不得的。她知道必須扮好自己的角色。特別是還有伊爾莎在看著她呢。伊爾莎會不習慣的。
「羅傑,為什麼你的方程只是給天使用的?我們這裏的地面上為什麼不能用一些呢?難道沒有一個我們也能用的方程,可以幫我們找個更安全的地方?」
「你想控制我。」
他是不是應該有所行動……和斯坦莫的總部取得聯繫,他們必須用通道雷達監視住——不:來不及,不行。從海牙到這兒要不了五分鐘,僅僅是太陽光抵達「愛之星球」的時間……只夠走到拐角那家茶室……根本來不及。跑到街上去?給其他人發警報?
地圖的事確實讓快蹄兒納悶。一般的美國人喜歡把偷香竊玉掛在嘴上,但在這裏解釋不通。倒可以這樣解釋:斯洛索普參加過兄弟會,這是他在與外界隔絕的情況下發生的一種條件反射,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反射——就像在兄弟們踏上二戰的生死征程很久之後,在早已沒有必要的時候,他仍然對著空曠的暗室喊叫,對著蛀洞般的、回聲不斷的走廊喊叫。其實斯洛索普不喜歡談那些妞,到現在也要快蹄兒巧妙引導才會談。開始的時候,斯洛索普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守口如瓶,後來發現快蹄兒十分靦腆,這才改變了態度。他漸漸醒悟了:快蹄兒是希望他牽線搭橋。大約就在同時,快蹄兒也看出了斯洛索普與世隔絕的程度:在倫敦,他除了和一大群往往只見一面的小妞說說話,好像找不到任何聊天對象。
羅傑·摩西哥認為他是統計學上的異態。不過他又覺得,因為斯洛索普的緣故,統計學的根基都有點動搖了,而如此深刻的影響是異態無法引發的。異態,異態,異態,想想這個詞吧:舌頭迅速地彈一下,發出乾淨的尾音。但它還暗含了舌頭停止后的繼續移動——在零界點以下——進入另一個狀態。當然,你並不是真的在移動,但你從心智上感知到自己應該是有那種繼續移動的。
波因茨曼:可是美國人已經纏住他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們好像並沒有玷污誰的貞操啊——
「對了。你們那些人才智不凡,自然名氣大得很。不過最近你們沒打下什麼火箭對吧,哈哈!」說著,擠出最輕蔑的笑容,嘴抿著向兩邊咧開,鼻子和眼睛周圍都起了皺紋,身體在皮座椅上一蹦一蹦的,「和我一樣,和波因茨曼一樣,哼,如今這年月,誰的種比別人純呀,嗯,心肝兒?」
列妮來到一個房間,裏面掛滿了中國的象牙和絲綢飾品。她看到安靜的角落裡有張床,就躺到床上,一條小腿垂下來,想放鬆一下。弗朗茨這時候該從火箭發射場回到家裡了。隔壁希爾伯施拉格夫人為他送上自己最後留下的信息時,他會眨巴著眼睛接住。柏林的光亮之物間傳遞著今夜許許多多的信息……霓虹燈、白熾燈、星星……這些信息織成一張信息之網,疏而不漏……
此刻,他知道自己該撇開這個話題了:「波因茨曼,如果埃德溫·特瑞克爾是對的,會怎麼樣?我是說意念致動。如果斯洛索普甚至是無意識地使它們落在那些地方,又會如何呢?」
「當然啦,當然啦。」奧斯比說著,手指和手腕流暢地來了個動作,貝拉·羅迦西在《白色殭屍》中把下了什麼葯的酒杯遞給一個傻乎乎的孩子頭時做的就是這個動作。那是奧斯比看的第一部電影,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最後一部,和《科學怪人的兒子》、《畸形人》、《飛往裡約》一起排在他的「孤影榜」上,或許《小飛象》也算一個,那是昨晚在牛津街看的,可是看到中間,他並沒有注意神奇的羽毛,卻發現長耳朵小象胖乎乎的鼻子下面掩藏著歐內斯特·貝文那張綠色加深紅色的臉,很刻板。他覺得還是離開為妙。
你在床上坐得直挺挺的,嚇得心嗵嗵直跳。你等著敲門聲再次響起,於是注意到了天空中眾多的轟炸機。又敲了一聲。是托馬斯·格溫迪,從倫敦一路趕來,帶來了可憐的斯佩克特羅的消息。你能在機隊一刻不停的轟鳴中睡覺,卻被格溫迪輕微、遲緩的敲門聲吵醒。這豈非像狗在反常相時大腦皮層里發生的情形?
白人大學生們吼叫著給台上的小樂隊點曲目。東部幼兒園孩子的那種聲音,嘴唇的什麼地方「括約」了一下,把「尻眼兒」發成了「豪威爾」……他們搖搖晃晃,大撒酒瘋。蜘蛛抱蛋、大喜林芋、綠色的闊葉植物、熱帶叢林棕櫚樹,搖曳著沒入暗影中……兩個吧台服務生,一個是很漂亮的西印度人,纖弱,有唇髭,他的夥伴則很黑,像裹在黑夜做成的手套里。他們在一面鏡子前忙來忙去,那鏡子深邃、浩瀚,把大半個屋子都吞進去,熔化成玻璃影子……幾百隻酒瓶的光亮只短短持續了一會兒,就水流般沒入鏡中……有人彎下腰點煙時,火焰照到鏡子里,成了暗淡的、夕陽般的橙黃。斯洛索普甚至看不到自己白色的臉。一個女人從桌旁轉過來看他。那一瞬間,從她的眼睛里,他明白了自己今晚的角色。衣兜里的口琴成了沒用的廢銅。累贅。無用的擺設。儘管如此,他還是走到哪帶到哪。
反常相,弱刺|激得到強反應……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在睡眠的某個初期階段:今晚,在去德國的路上,你沒有聽到蚊子戰鬥機和蘭喀斯特轟炸機的聲音,它們用引擎狠狠撞擊天空,撼動著、撕裂著,整整一個小時,幾朵冬雲飄浮在夜晚鉚著鋼釘的下腹部,被這麼多轟炸機頻頻外出嚇住了,震顫不已。你自己的身體卻紋絲不動,張開嘴巴吸著氣,臉向上朝著狹窄的便床。床靠著牆,牆上沒有畫、沒有圖表、沒有地圖,習慣性地空白著……你的腳朝著屋子另一頭一扇高高的細長窗戶。星光,轟炸機平穩的起飛聲,滲入屋裡的冰冷的空氣。桌子很亂,上面有脊部已破的書,有匆匆畫成的、標著「時間/刺|激/分泌物(30秒)/評語」的柱形圖,還有茶杯、茶托、鉛筆、鋼筆。你睡覺,你做夢:鋼筋鐵骨的轟炸機猶如不息的波浪,不斷從你臉上方數千英尺處經過。這是在室內,一個開大會的地方,很不錯。聚集了很多人。近日來,在特定的時間里,會有一個圓形的白色光體,光線很強,沿著空氣中的一條直線滑落下來。突然,它又在這裏出現了,軌道和平常一樣是直線,從右到左。但是這回它沒有保持恆定,而是突然短促爆燃起來,發出陣陣尖聲。這次,這一異物被在場的人們看成了警示——今天不對勁,特別特別不對勁……沒人知道這個圓形物意味著什麼。已經指定了調查團,調查也在進行,答案即將水落石出——可是現在光體又發生了變化……集會中止。你聽見光體發出如此刺耳的響聲,便開始等待可怖之物的出現——不一定是空襲,但情形差不多。你迅速朝一隻鍾錶看了看。六點整,時針和分針正好上下拉成直線,於是你明白了:六點鐘正是那個光體出現的時間。你走出去,進入夜色之中。街道是你孩提時家門前的那條,鋪著石頭,有車轍印,破碎不堪,水坑裡的水閃出亮光。你向左走去。(在這種關於家的夢裡,你一般都喜歡右面的風景——夜色下寬闊的草坪,古老的核桃樹在旁邊高高聳立,有一座小山、一片木籬笆,田野里深眼窩的馬,一塊墓地……在這些夢裡,你的任務常常是在有事情發生前從樹下的黑影里穿過去。你常常走進墳地下面的那塊休耕地。那裡儘是荊棘和野兔,吉普賽人就住在那裡。有時候你會飛起來。但你從來都飛不過某一個高度。你覺得自己被迫慢下來,無可挽回地停在那裡:倒沒有跌落的恐懼感,而是一道禁令,你無法上訴……風景漸漸黯淡……你知道這一點……)可是今晚,在圓形光體出現的六點鐘,你朝左面走了。和你走在一起的是一個姑娘,以你妻子的身份出現,可你根本沒有結過婚,也從來沒有見過她,但又認識她許多年了。她不說話。剛下過雨。所有的一切都閃爍著微光,界限分明,光源低而澄澈。你無論往哪裡瞧,都有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在窺探。所有的東西都開花了。你又看到了圓形光體,看著它斜滑而下,只是眨眼的瞬間。儘管雨停之後,空氣清新、花朵盛開,但眼前的景象還是令你煩躁。你想嗅出和你看到的情景相符合的什麼新氣味,但嗅不到。一切都靜寂無聲、毫無氣味。因為光體的異常表現,肯定會有事發生,但你只能等待。周圍的山水在閃耀。人行道上顯得潮濕。你在肩頸後面戴好一種暖和的帽子,張嘴想對你妻子說:「這是夜晚最險惡的時刻。」但應該有比「險惡」更好的詞。你在腦子裡搜索著。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在夜色後面,在澄澈的光亮和白色的花朵後面等待著。光體來到門前敲起門來。
博士一邊在心裏罵著「小兔崽子」、「看笑話的蠢貨」,一邊搖晃著用另一條腿站穩,發出哼聲,馬桶來回運動起來。羅傑抓住車門,緊盯著腳沒入馬桶的地方。「我們要是有點凡士林,就可以——可以潤滑的東西。等等!波因茨曼,你在這兒等一下,別動,我們會擺平的……」小夥子一陣激動,鑽到車底下去摸曲柄軸箱的插栓,這時候波因茨曼發話了:「沒時間了,摩西哥,他會逃跑的,他會逃跑的。」
毀滅是刻板的、魔鬼的工作,
「他順著街道跑了。」傑茜卡幫他們取掉網子時說了一句。
一隊B—17從頭上隆隆飛過,今天的目標看來不同尋常,遠遠超出了通常的飛行走廊。這些空中堡壘後面是寒冷的雲層,雲層靠下一邊藍藍的,平滑的雲浪也呈現出藍色的紋理——其餘部分則是加了灰暈的粉紅色或紫色……機翼和安定板下部投映出深灰的陰影。陰影羽毛般柔和地升起,罩在機身和引擎機艙的弧面上,顯得愈加輕飄飄。在整流罩遮蔽的黑暗裡漸漸看見了槳轂蓋,但看不到旋轉的螺旋槳。天空的光亮把所有容易變色的表面都染成了統一的冷灰色。飛機在零視度的天空中嗡嗡飛行著,氣度頗為不凡,一邊結霜一邊又甩落開來,身後的天空中布滿了犁溝般的白冰,而飛機的顏色又與雲色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契合,小窗和開口處都顯得淡黑,有機玻璃的機首閃閃發光,映照出舒捲不息的雲流和太陽。
「我聽見了海神的聲音。」勒·弗羅依德叫道,有些驚奇。
「我只記得那件事情很愚蠢。愚蠢得無以復加。沒什麼要緊事。噢,愛德華八世遜位了。他愛上了——」
「很明顯,那邊等待發射過來的V—2越多,」普倫提斯上尉道,「他逮中一個的可能性就越大。當然,不能說他沒有一點貢獻。可我們所有這些人呢?」
「嗨,寶貝,」尖銳的剎車聲,「別搞錯了,這裏可不是溫迪米爾的後台喲。」
他們停下了步子。羅傑回視著波因茨曼。摩西哥的對立者。他們本就是「對立意識」,但到底是在哪個皮層,在冬天的哪個半球?有著什麼樣的嵌合體,面對外部的廢墟……面對那座諱莫如深的城市外部……只有外面的旅人才能看到……遠處的眼睛……野蠻人……騎手們……
我應該問……早就該問了……在他的過去,有很多這類沒有採取的行動,很多很多的「早就該」——早就該和她結婚,讓她父親指揮他;早就該留在哈利街,多與人為善,多對陌生人微笑,甚至今天下午對毛蒂·切爾克斯微笑……何樂而不為呢?愚蠢的、凄楚的微笑,不也可以嗎?控制自己,拼湊出難看的笑容?想想政府配發的眼鏡後面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吧……女人躲著他。他大抵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很恐怖。一般情況下,他露出恐怖面目的時候自己都能感覺到——那是面部肌肉的一種組合方式,快要流汗的樣子……可是他似乎對此無能為力,總是無法持久集中注意力,她們太分他的心了——一分心他便又感覺到自己恢復了恐怖的面目……而她們對此的反應也在預料之中——她們跑開來,發出尖叫,卻只有她們自己和他能聽到。哼,他真想有一天弄點東西讓她們真正尖叫一回……
——那不是……我還以為那只是其中——唔,一個級別。一個可以去看看的地方。不是還有……
此時,他們像畫上的狗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不說話,無力撫摸對方。奇怪的感覺。死神剛才進了餐具室的門,站在那兒注視著他們,執著而耐心,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來胳肢我吧。
他們又行動起來。羅傑握方向盤,傑茜卡坐在他們中間,抽水馬桶從半開的車門裡伸出去,這時候博士才回答:「也許這是個信號。也許我應該拓展拓展研究領域了。」
想象一下:有一枚導彈,爆炸以後才能聽見它向你飛來時的聲音。倒過來!整整齊齊地剪出一段時間……倒放的幾英尺膠片……火箭彈爆炸,降落速度比聲音還快——然後才從炸彈里傳出降落的聲音,這時候人已經死了、火也燒起來了……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幽靈……
「我們都有斯洛索普。」這是波因茨曼剛說完的話。
一天晚上斯佩克特羅問:「如果他沒做過拉茲洛·雅夫的受試,你還會對他這麼熱衷嗎?」
親愛的先生:
(1)
她對待這種遊戲的態度到底有幾分認真?她認為,在一個被征服的國家,在自己被佔領的祖國,最好還是投入一種遊戲,這種遊戲表面上必須沒有清晰的形式和明確的限制,實際上卻是有形的、處心積慮的、日夜不停的:草菅人命呀,驅逐出境呀,挨打呀,耍詭計呀,多疑症呀,無恥呀……雖然卡婕、戈特弗里德、布利瑟羅三個人沒有公開討論過,但他們似乎都默認了這種古老的北方遊戲形式,一種他們都了解,也感到安然自在的形式:迷路的孩子,可以吃的房子,裏面的巫婆,關起來養肥,烤箱——這些就是他們的保鮮程序,他們的保護傘,可以暫避他們所無法承受的外部事物——戰爭,不可動搖的概率規則,他們在這裏可能遇到的或者已經在發生的可憐與不測……
頭上的天花板是模製的,上面密密麻麻畫著衛理公會版基督王國圖:獅子與羔羊相擁,大量的水果不停地掉落到紳士、淑女、牧羊少年和擠奶女工懷裡、腳下。畫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有點問題。小生靈們眼放淫光,猛獸們都是一副被麻醉或被鎮靜的表情,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目光的交流。天花板還不是「白色幽靈」唯一的怪物。這裏到處是典型的「胡鬧」。一點沒錯。酒窖設計得像微型的阿拉伯閨房,到處是絲綢、浮雕細工、窺望孔——為什麼這麼設計,我們今天也只能依靠猜測了。其中一個圖書館曾做過豬圈,地板挖低了三英尺,填滿了泥巴,一直到門檻上。夏天,身體龐大的格洛斯特花斑豬在裏面嬉戲、哼叫、涼快,還盯著那些硬麻布書,尋思那東西好不好吃。輝格式的詭異在這座建築里達到了極端的病態。房間呈三角形、球形,牆壁交錯,猶如迷宮。那些肖像畫,那些素描,透著家族式的好奇,在每一個有利的位置上瞪著你、嘲笑你。廁所的牆壁上雕刻著克萊夫和大象隊在普拉西把法國人踩在腳下的情景;噴水器的造型是莎樂美拿著約翰的頭顱,水從耳朵、鼻子、嘴巴里湧出來;地板上嵌著不同類型的巨人族圖案,有獨眼巨人、人形長頸鹿、半人馬,向各個方向重複開去——當時的人們竟然關注巨人族,真是有趣。處處可見拱廊、洞室,以及用灰泥做的花形圖案,牆壁上掛著破舊的天鵝絨或錦緞。陽台也設計在出人意料的方位,貼滿了怪獸雕飾,怪獸的長牙不知狠狠磕過多少陌生人的頭。即便是雨最大的時候,怪獸們頂多也只是流點口水——給它們送水的管子已經幾百年沒修過了,滿是裂痕,沿石板瓦而下,經屋檐,繞過裂開的壁柱,一路通過來。這些排水管和懸空的丘比特、所有地板的赤陶貼邊,加上觀景樓、粗石接縫、仿義大利圓柱、一溜排開的尖塔、傾斜彎曲的煙囪,恣意張揚個性,一代代的主人又不斷添加,直到被大戰徵用——因此,任何兩個站在遠處的人看這座建築,無論視角多麼接近,得到的結果都不會相同。車道兩旁修整過的樹長長地排列開去,最後與落葉松和榆樹連成一片。鴨子、瓶子、蝸牛、天使、障礙馬賽騎手,這一切在碎石路上逐漸遠去,變得岑寂,消失在哀嘆的樹木組成的隧道中。哨兵黑糊糊的身影鑲了一圈白邊,你在遮蔽著的車燈光里,可以看到他舉槍站在那兒。你必須在他跟前停下來。那些受過系統訓練的、致命的軍犬在林子里守望。很快,夜幕降臨,幾片冰冷的雪花開始飄落。

那關我屁事,傑克遜,
「我也不知咋回事。耶穌呀。」倒是挺有意思嘛。這種感覺奇怪極了。他無法停下來。他把愛克上裝的領子翻上去,把手伸進袖子里,就這樣坐了一會兒。
屋子裡的其他酒友們都「脫毛毯而出」(其中一個在用毛毯拍打空氣,因為他夢見自己在跳傘),到浴室的水槽里小便,然後沒精打采地照著刮臉的凹面鏡,漫無目的地蘸了水往日漸稀疏的頭髮上拍打,費勁地系著山姆·布朗尼腰帶——後來還用已經發酸的手拿著鞋子拍打雨水,或者唱起調子或生或熟的流行歌曲片斷,或者躺下來感覺自己在窗欞間照入的朝陽中暖和起來,再或者胡亂說些部隊里的事情,為一小時內就會下達的不管什麼任務做做鋪墊。他們往脖子上、臉上塗肥皂泡,打哈欠,挖鼻子,在柜子和書櫥里找狗毛,也就是昨晚在並非無緣無故、並非未受挑釁的情況下咬了他們的那隻狗的毛。
浴室里的朋友們歡聲震天。這是發自內心的歡樂:任何辯證活動都無法讓心靈如此激|情迸發。人人都在愛情中……
「你看,我正在看它的造型呢,寇德夫人說過的。」
上帝的巨型織機在幽冥上界運轉,
就這樣,這一群被你收留的人,這些逃亡者、長著角的孩子,這些到了中年才被召來的百姓,這些挨餓卻還在發胖的人,因為挨餓得了胃腸脹氣,有了潰瘍的先兆,有些人聲音嘶啞、鼻涕不斷、眼睛通紅、嗓子疼痛、憋著小便,腰痛得厲害,宿醉也弄得他們整天難受,他們一心希望他們恨透的軍官們死掉;這些人走在街上,毫無笑容地走在各處的城市裡,你看到過他們,但又沒有記住他們,而他們也記不得你,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需要搶時間睡覺,而不是到這裏來為陌生人表演,為你唱這首晚禱的歌曲。此時,隨著一段古老音階的上升,歌曲到達高潮,聲音變成三重或四重,升高,回聲,充滿了教堂的整個空間——沒有代用的嬰兒,沒有王國的通告,甚至無意于溫暖或照亮這個可怕的夜晚,而只是該死的我們齷齪被動的低吟,我們向身體外擴張的極限——讚美上帝!——讓你穿過雪地里的腳印、車轍印,最後來到你必須自己開闢的路上,黑暗裡獨自一人,把它帶回到你戰時的地址、戰時的身份。不論你想不想要,不論你渡過什麼樣的海洋。回家的路……

太陽般閃耀光華,
接下去波因茨曼推出了自己著名的笑聲。這種笑聲在經常遭遇難言和懸念的黑夜生涯中為他盡到了僕從之職。「別人總是要我豢養動物。」他說的是多年前的一個同事,現在已經去世了。這個同事曾經對波因茨曼說,如果他在實驗室外面養一隻狗,就會更有人情味、更熱情。波因茨曼試過,他真試過。那是一隻獵趖,叫格洛斯特,他覺得很可愛,不過嘗試進行了不到一個月。導致他生氣並進而失去耐心的終極原因是這隻狗不懂得逆轉自己的行為。它會打開門讓雨和春天的蟲子進來,卻不懂得關上……它打翻垃圾、在地上嘔吐,卻不會打掃——誰能和這樣的畜生一起生活呢?
到寇德夫人家要上三段樓梯,裏面光線很暗。有時候,可以從這裏的廚房窗戶透過下午的煙霧看到遠處的聖保羅教堂圓頂。夫人蜷在客廳里一張玫瑰色長毛絨椅上,顯得很小,旁邊放了台收音機,正在聽普里默·司卡臘手風琴樂隊的節目。她看上去很健康。但桌子上有塊皺巴巴的薄綢手帕,褶皺間可見羽毛狀血斑,恰似一朵花的圖案。
「羅傑說你現在要把抄下來的詞數一數,給它們作圖什麼的。」她巧妙地阻止他提起剛才飛鏢的事,她不想提,「你為了請神會才這樣做的嗎?」
「你說的『我瞧見的』是什麼意思?我瞧不見。」波因茨曼靠在窗邊,背後是白亮的下午景緻。他的臉看不清,只能看見兩隻眸子里閃著小月牙狀的灼灼亮光。要不要把身後的窗栓悄悄摸開?換言之,這個粗野的威爾士人是不是發狂了?
海盜/奧思莫的任務是和淋巴增生組織建立聯繫。目前,形勢已經穩定下來,增生組織佔領了整個聖詹姆斯公園,那些古典建築已不復存在,政府辦公室也搬了地方,因為地點太散,聯絡極其不便——來回跑腿的郵差們不停地被增生組織長著硬疙瘩、閃著熒光的淺褐色觸鬚捲走,電報線隨時都會在增生組織的念頭一轉之下斷裂坍塌。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每天早晨都要戴上他的圓頂硬呢帽,提著公文包出外去找增生組織,制定每日的行動方案。他在這件事上花去了大量時間,甚至漸漸放鬆了新帕扎爾的工作。外交部對此憂心忡忡。30年代時,全球均勢思想還很濃,外交家們都得了「巴爾幹症」。在殘留的奧斯曼帝國,每個軍事基地都潛伏著姓名中夾雜外族成分的間諜。間諜們的上唇部髭鬚被剃光,刺上用十幾種斯拉夫語言編碼的情報,然後留起唇髭將情報蓋住。這些唇髭只能由指定的密碼官剃去,再由「公司」的整形外科醫生移植一塊皮把情報覆蓋起來……他們的嘴唇是反覆秘密書寫的肉版小書,有疤痕,白得不正常,他們彼此間完全認得出來。
別人、更優秀的人都被擄走,去了死亡國度,而他那大腦皮層下的殘酷的命運卻使他幸運地活了下來。所以他一直明白,有一扇幸運之門,他常常在自己飽經打磨的歲月之廊上、在自己留下的忒修斯式孤景殘跡間想象有這樣一扇門:他可以從這裏走出正統的巴甫洛夫學說,看到斯德哥爾摩街上的諾瑪爾睦、索德瑪爾睦、鹿園、舊城等風景。
斯洛索普桌旁的牆上釘著一張倫敦地圖,布婁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機給地圖拍照。他的背包打開著,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瀰漫開來。要不要點支煙把香蕉的味道遮住?這裏根本不通風,他們會察覺有人來過。他拍了四張,喀嚓喀嚓,嘿,他現在干這個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進來,只要把相機扔進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緩衝,既不必擔心聲音讓人聽到,也不必擔心重力荷載對相機的破壞。
「耶穌呀,」他的牙齒打著架,「你真會安慰人。」

酷起來,讓我們搖擺搖擺搖擺,
啊,差點沒有來得及,剛把傢伙從褲子里掏出來就噴得到處都是。好在剩下的精|液還夠他塗遍那張附在圖后的空白紙片。慢慢地,在那層薄薄的、亮閃閃的精|液下面,出現了棕黑色的東西,他看到了信的內容:進入一個虛無主義者的思想。很簡單。那種人的關鍵詞他猜都能猜個差不多。這件事他主要在腦子裡做。有特定的時間,有地點,有具體的協助要求。他燒了信件,從天外掉回到真實的自己,在地球的本初子午線救回了自己。他把畫留下來,唔,然後洗了手。前列腺在作痛。事情比他看到的複雜。他無處求援,無處訴請:只有去那裡,把那個對象再帶出來一次。這封信等價于最高層的命令。

開往新帕扎爾公國!
「對,思羅爾,我是不會完全置身事外的,不會。因為你已經把這件事提了出來。我們碰巧也想到了一個結構化刺|激。其實也正是這個刺|激才使我們有興趣著手研究的。我們想讓斯洛索普接觸德國導彈……」
一個淋病,一個大脖子,
「試驗失敗了,列妮,失敗了,」凌晨三四點時,弗朗茨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家裡的電燈泡下,臉上露出不經意的笑容,「可他們卻一個勁兒說成功!二十千克的推力,只持續了幾秒鐘,不過以前從來沒人做到過。列妮,我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以前從來沒人做到過的東西……」
按平日的想象,她可以直接去找彼得·薩克撒。他就是不收留她,起碼也可以幫她找個工作。可是,她現在真的和弗朗茨分手了,又……彼得會時不時表現出一種東西,一種可惡的、凡夫俗子的好勝心……最近她把握不住他的情緒。他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據她猜測,這回的壓力來自比平常更高的級別,他處理得又不好……
「我活該受罪。」斯洛索普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麼,呷著香草茶,以沖淡蛋黃醬糖果的味道——呀,糟糕,生物鹼溶解而成的可怕味道又佔據了整個嘴巴,一直延伸到軟齶,並開始滲透。達琳純粹出於南丁格爾式的同情心,遞給他一塊紅色硬糖,形狀頗像定了型的樹莓……嗯,奇怪的是,吃起來味道也像樹莓,而且一點沒能壓住嘴裏的苦味。他不耐煩了,一咬,這下不得了,該死的蠢貨,自己竟然又一次上當,一股極其可怕的味道直衝舌頭,天哪,肯定是濃縮純硝酸結晶體:「哦老天真酸呀。」他齜牙咧嘴,差點連這句話都沒說完。這簡直和郝普·哈里根為了讓譚科·廷克放棄吹洋塤時玩的把戲沒有兩樣,本就不大光明,由同盟國的一個老太太使出來就更要加倍譴責了。操,味道順著鼻子傳上來,眼睛都看不見了,同時,縮起的舌頭還在繼續承受折磨,就像在用大牙嚼玻璃,嘎吱嘎吱響著。在這個過程中,寇德夫人卻忙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一種加了櫻桃和奎寧的糖霜小蛋糕。她在糖果碗對面向兩個年輕人笑著。斯洛索普一時忘情,又伸手端茶。此情此景,看來決不能善了了。達琳剛才又從架子上拿來了兩三個糖果罐,於是,他就像進入了某個充滿敵意的小行星中心地帶,一頭扎入糖果堆里,咯嘣咯嘣大嚼起來,從巧克力地幔層一直吃到桉味濃烈的軟糖,最後進入了地核:一種烈味的阿拉伯葡萄口香糖。他用指甲從齒間摳出一塊口香糖來,仔細看了一會兒。是紫色的。
勒·弗羅依德轉過身來,這是他第一次面對警官和警官身後的人群。他雙眼漸漸睜大,眼光漸漸柔和:「伯特這個名字好。」他說著,腳往後踩入了虛空。
「你是說他白拿錢……」向上看,再向上,海盜飽經風摧的臉像是沒入了雲端,最後,連她自己的頭髮也墮入那雙深沉的灰眼睛里了。他是羅傑的朋友,他不是在遊戲,也不是在貶損羅傑。依她看,他對這類脂粉堆里的事一無所知——反正也沒必要知道,因為她已經——可怕的騷|女人——咳,又沒什麼事——可是,那雙她從來看不透的眼睛是那麼令人陶醉,那麼那麼迷死人,真的……
我必須躺著,等待基督復活、拯救眾生,
無論如何,刺|激物一定是火箭,是某種先行的鬼魂,是火箭的影子,對斯洛索普來說,可以從公共汽車上笑容的百分比或者被某種東西以神秘方式控制的月經周期中看出來——到底是什麼力量使那些小娼婦們願意免費那樣做呢?是不是性市場或者色情業、妓|女業發生了波動,也許還影響到了股市的價格,只是我們這些生活乾淨的人對其一無所知?是不是前線的消息使她們漂亮的大腿之間奇癢難熬,是不是性|欲和突然死亡的真實幾率呈正比例或反比例增長?——我操,到底是什麼樣的線索,明明就在我們眼前,我們的心卻沒有那麼精妙,無法發現?
大家一個接一個還了自己的天債,把剩下的部分留給家族血脈的下一個鏈環。他們先是販賣皮貨、當皮匠、販鹽、做熏肉,然後從事玻璃業、進入市鎮管理委員會、建皮革廠、採掘大理石。方圓數英里的地方都成了墓地,落滿了大理石的灰色粉塵——這些粉塵是這一帶所有那些伸向他方的偽雅典式墓碑的呼吸和魂魄。總是伸向他方。金錢從遠比任何家譜更複雜的股票交易里滲出去:伯克希爾的家裡把剩下的錢投到了商業林上——林地綠色的外圍逐漸縮小,以每次若干英畝的速度變成了紙張:手紙、紙幣原料、印報用紙,成了大便、金錢和文字的媒介或底版。他們不是貴族,家族中沒有一個人打入社區名人錄或者薩默塞特俱樂部。他們默默從事著自己的事業,活著的時候為周圍無所不在的生命力所吸納,死後則被墓地的塵土所包容。大便、金錢、文字是美國的三大真理,給流動的美國人以動力,也控制著斯洛索普家族,把他們永遠和國家的命運緊緊拴在一起。
「你也會?」
他帶來的不是一把泥土,不可言說,而是
泰榮·斯洛索普中尉
大頭針?連大頭針也沒有,只是在紙上留下個針孔,等到有朝一日火箭不再打過來,或者這個搞統計的小夥子自願結束統計,針孔就會被記錄下來,這些紙張則會被女傭們搬走、撕碎、燒掉……波因茨曼獨自一人,在他昏暗的辦公室里無助地打著噴嚏,此刻狗舍里的叫聲因寒冷而變得軟弱無力,他搖著頭說「不」……在我身體里,在我記憶里……不只是一個「事件」……是普適於我們的死亡率……這些悲慘的日子……他卻早已發抖了,止不住遠遠凝視著那本書,提醒自己:原有的七個主人,現在只剩他和托馬斯·格溫迪兩個,照看著他這本可憐的、過了期的備用書……另外五個人的鬼魂顯然排出了一條不斷升級的軌跡:帕姆死於吉普車禍,伊思特靈喪生於早期德軍空襲,德羅蒙德在炮火街的拐角處被德國人的炮火炸死,蘭普萊特被V—1火箭彈炸死,現在又是凱文·斯佩克特羅……汽車,炸彈,大炮,V—1,現在又是V—2。波因茨曼頭腦混亂,只感到恐懼,渾身都在疼痛:情況變得越來越深不可測,這裏面好像暗含著一種辯證關係……
給我「破鴨子」就行!
救生員發出一聲嘆息,
羅傑和傑茜卡一起度過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只能用小時來算。他們說話的總量比一份普通的盟國遠征軍最高統帥部備忘錄都要少。這位統計師無法讓這些數字產生任何意義——他工作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
這時候,他透過胸牆的縫隙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銀蛋,還有一點火焰,純凈、平穩,從下面升上來,照出了一些人的影子,穿著西裝、毛衣、大衣,正從掩體或戰壕里向下望。是一枚火箭,固定在控制台上,在進行靜力試驗。
壁爐架上,蘇提的兒子基姆藏在那裡,等著做他最近唯一喜歡的事情。這個泰國人是個鬥雞眼,胖得驚人。除了吃飯、睡覺、做|愛,他一味喜歡跳到媽媽身上,甚至壓在她身上。媽媽在屋裡跑來跑去尖叫,他就躺下來大笑。伊麗莎白和克萊爾已經吵得很兇了,傑茜卡的姐姐南希從洗手間里出來制止了她們。傑茜卡從羅傑處走開,去擤鼻涕。他很熟悉她的這種聲音,像熟悉鳥叫聲:喝,喝,嗚——,手帕取開……「哎,冤家,」她說,「我覺得要感冒了。」
「摩西哥——」哀聲又作。
紅河谷
她們渾身發抖、飢腸轆轆。在斯圖代特海姆沒有供暖,少有燈光,卻有千千萬萬的蟑螂。白菜的味道——第二帝國這棵奶奶時代的白菜,混著豬油的味道,這些年來和試圖阻斷它們的空氣達成了妥協,伴著久病的、垂死的氣息從行將倒塌的牆上發出來。其中一堵牆被樓上破裂的管道里掉出的臟物染成了黃色。列妮和其他四五個人坐在地板上,傳著一大塊發麵麵包。這是Die Faust Hoch(《舉起的拳頭》)雜誌一個潮濕的窩點,雜誌都過了期,沒人再願意去讀了。女兒伊爾莎睡著了,呼吸很淺,幾乎看不出來。她的眼睫毛在臉頰上部投下寬闊的陰影。
「別這樣說。別跟我說你那隻漂亮的巴甫洛夫之手會完全置身事外。」
「他們會把罪責統統加在你身上,啦啦啦。」她的下齒齜出,一臉壞笑,「我只是一隻無辜的小羊羔,而這個——」她甩出一小段胳膊,前臂上的金色茸毛亮晃晃的,小小的乳|房自由跳蕩著,「這個浪蕩子羅傑!他,這個可怕的野獸!他逼我表演,這些下流的……」
一張薄荷的臉兒出現在天際,
執行這次任務的其他人好像沒有進行無線電聯絡。空襲過後,聖布萊斯檢查了回到基地的人員的設備,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所有的晶體檢波器都在正確頻率上,電流沒有任何忽強忽弱的變化——不過其他人都記得,在冰塊來臨的那一陣,連電流聲都從耳機里消失了。有人可能聽見了尖利的歌聲,就像冬天的風,吹到船塢里的艦隊的桅杆、橫桅索、彈簧床墊形天線或拋物面天線時發出的聲音……但只有「猛士」和他的僚機駕駛員看見了,當時他們的飛機嗡嗡飛著,面前是那張以里格計的燃燒的臉,那雙眼睛高達數英里,轉動著鎖定他們的飛機,虹膜紅如火炭,自然過渡到黃色和白色。他們把所有的炸彈都胡亂投了出去——諾登投彈瞄準器真他媽脆弱,空氣里的汗滴落在瞄準器轉動的目鏡周圍,瞄準器對他們突如其來的爬升不知所措,把投向地面的炸彈投上了天空……
「噢?」兩個人都笑。
波因茨曼這時候轉過身來,而且……哦,天哪。他在笑。笑容里做出的兄弟情誼非常古典,羅傑不僅現在忘不了,而且幾個月以後歐洲的二戰在春光爛漫中結束時,依然忘不了——這種笑容陰魂不散,纏住了他——這是他在人臉上見過的最邪惡的表情。
劍橋(馬薩諸塞),1933
「說『我們』的時候要小心點。」羅傑·摩西哥今天心裏亂得很:卡方達不到完全一致,課本丟了,見不到傑茜卡……
「紅榆潤喉片。哎呀很抱歉,我昨天剛吃完。」
「呀——!」羅傑踉蹌著退到一株盆栽植物跟前。羅蘭·皮齊及管弦樂隊正在演奏「嗨,我再說一遍」,羅傑在輕快的薩克斯曲調中發著抖。
「唔,好的,」他用嘶啞的、倔老頭般的聲音說著,伸出顫抖的手,以自己所知的最淫穢的方式擠壓她的胸部,「小妞,那要看你說的是哪一場戰爭嘍。」他又來了,喔,喔,口水在他的下唇角處湧起來,湧出來,流下來,流成一條銀線。他太鬼了,他練習過這些下流的——
其他人在他們周圍撩水、做|愛、滑稽地自言自語,他們也許是他的朋友——沒錯那不是西吉游著蛙泳過來了嗎?我們那時叫他「巨人」,從那時候到現在他一公分都沒長……那時候,我們沿著運河往家裡跑,摔一跤,跌倒在全世界最硬的鵝卵石上;早晨醒來看到大車輻條上的雪,那匹老馬的鼻子里冒著白汽……「列妮。列妮。」理查德的頭髮完全向後揚起,金黃色的身體靠近來,把她從霧騰騰的浴缸里抱起來,讓她坐在他身邊。
聖布萊斯:奇觀二號,你看見那個了嗎,結束。
但勃起不是有,就是沒有。二元,好極了。學生就可以做觀察。
昨天倒是挺不錯。他們找到了一個孩子,一個小女孩,還活著,困在屋裡的鋼壁防空室內,幾乎已經窒息。等擔架的時候,斯洛索普抓著她凍紫的小手。警犬在街上吠叫。她睜開眼睛,看見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哥們兒,口香糖有嗎?」在裏面困了兩天,沒口香糖吃——他只有「薩爾」紅榆潤喉片,給了她一顆。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抬走之前,她抓過他的手做出親吻的意思,冷如冰霜的無罩燈照著她的小嘴和小臉。彼時彼刻,身邊的城市變成了一座寂寥的大冰櫃,發出陳腐的氣味,柜子里永遠不會再有驚喜出現。這時候她笑了,笑得很微弱,可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東西,哇,笑得像秀蘭·鄧波兒,這一笑使他們找到她時的一切困厄蕩然無存。真他媽的愚蠢。血液奔涌,雪崩般壓住了他:從新英格蘭西部的先祖算起,美國人已有三百年歷史,卻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而是心驚膽戰地向命運妥協求和!哼,不失為緩兵之計!他發現,自己每天看到的廢墟,都像一場教堂講經,在說明一切都是空無。時間一周周逝去,連最小的火箭殘片都在教導他:死亡的發生簡直無處不在……斯洛索普的心得是:倫敦這座凡間城市教會了他一個道理:隨便轉過一個街角,就會走入某個寓言故事。
它會抓到你,只要他們願意,
「唔,沒錯,那樣做可能會有用,會的。」快蹄兒看著他,表情滑稽,「特別是在,嗯,在產生這種幻覺的戰鬥中。有用極了。可以叫『軍人妄想症』。可是——」
老准將的年齡說不準,但肯定將近八十了。1940年,他再度出山,赴身新領域。這裡是戰場,前沿陣地的形勢日新月異,甚至瞬息萬變,像打活結的繩子,像金光閃耀的意識矇矓狀態(這樣說應該不會太離譜,的確很像……嘿,或許還是「像打活結的繩子」好一些)。同時,這裏又是戰爭本身,是整個戰爭體系。普丁常常不由自主地納悶,很多時候還說出聲來,而且是當著下屬的面:到底哪個仇家如此恨他,竟把他分到了政治戰務這邊?你必須和「戰爭」之圖上其他那些標了名稱的區域諧調運作,實際卻往往雜亂無章。這些區域都是政治戰務管理處這座「母城」的屬地,系列死亡發生到哪裡,她的疆域圖就畫到哪裡:她覆蓋了信息部、BBC歐洲部、特種行動處、經濟戰務部和菲茲毛里斯官邸的外交部政治情報處。還有其他部門。美國人來了以後,他們的特種服務辦、戰爭信息辦和陸軍心理戰務部都需要去協調。於是,很快又出現了一個叫「盟國遠征軍最高統帥部心理戰務處」的合成體,直接向艾森豪威爾彙報工作;為了鞏固全盤,還出現了一個毫無實權的「倫敦宣傳協調委員會」。
收穫了某個詞語,純粹的詞語,那黃色和藍色的
「杜松子酒果漿軟糖。」寇德夫人道。
而他則魂不守舍、身不由己,任她展示自己的美麗,對他或侵入,或避開,全隨興之所至。他除了馴順地接受、除了填補她的靜寂外,還能如何呢?整個屋子都是她的範圍,沾水的賽璐玢,在她以後跟為軸轉身時啪嗒甩出一道切線,她沿剛才的路線返回時又直甩向前。他已經和她相愛十年了,這可能嗎?不可思議。這種對「優異的缺點」的展示,其動力不是慾望,或是微弱的意願,而是真空狀態:全然沒有人的願望。有人叫她色情虛無主義……每個人,柴里科,甚至在他的想象中還有保羅·德·拉·紐特,以及小特里佛爾甚至聽說還有瑪格麗特·夸特頓,他們每個人都被用來證明「零」的思想體系……這就越發反襯出諾拉的斷然拒絕顯得可憎。因為……如果她真的愛他:如果她所有說過的話,以及這十年的同室相處和恩愛情話還算是真的……如果她愛他,同時又否定他,在短短的五比二之後否定他的功能,否定分佈在他每個細胞中的東西……那麼……
羅傑拿著電筒朝後面移動時,狗(或者狗的某些神經迴路)想起了最近從身後傳來的另一種光亮——那次大爆炸引起的光亮,使他後來飽受痛苦和寒冷煎熬的那種光亮。後面來的光亮表示死亡/張網欲撲的人則可避開——

「幸福的一對哪!」奧斯比突然吼一聲,吸鼻煙般吸了一點肉豆蔻,眼珠子翻成白色,白得像那座山的模型。他在廚房裡大聲打噴嚏。他突然覺得難以置信:自己竟同時看到了這兩個人!海盜的臉尷尬地暗了下去,卡婕的臉沒有變化,半邊被隔壁的燈光照亮,半邊罩在青灰的暗影里。
「羅傑,看在上帝的分上慢一點。」他們一步步試探著往上走,竭力保持坍屋的平衡。那些交錯的桿臂結構隨時可能塌下來,把他們埋進去變成死人。他們逐漸靠近獵物——那隻狗一會兒注意醫生,一會兒注意羅傑,頭迅速轉來轉去。他困在角落裡,試探性地咆哮著,尾巴不停地向角落兩邊扑打。
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無法自制,穿著內衣全身顫抖、打哈欠。內衣長而柔軟,在十二月的晨光包圍下恍如無物。周圍有許多書、成捆的文件、薄紙、圖表、地圖,尖棱利角的——噢,還有最要緊的,就是倫敦「女士」潔白無瑕的臉上那些紅紅的、俯視著一切的導彈麻子……對了……皮膚病……她身體里是不是受了致命感染?那些落點是天定的,火箭只是按照倫敦城裡註定的潛在引爆點飛落?不過他對此沒有把握,正如他無法理解波因茨曼顛倒聲音刺|激的可怕行為——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能不能暫時停停……火箭來了,過了,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對生命中真實的另一半(目前即傑茜卡)看得是多麼清楚,而戰爭媽媽又是多麼瘋狂地排斥著她的美貌。她對那些死亡機構有著肆無忌憚的不經意,而他不久前還很相信那些機構呢。她抱有沉著的希望,但討厭制定計劃;她從童真之鄉流落而來,但從來不願停留在回憶中……
「我明白兩個人是可以同時達到高潮的。」她就說了這一句。雖然他們從未做過愛,她卻有責備的意思。他轉過身去,像碰到了什麼人,在不合時宜地招徠某一個已無法再有任何進展的承諾。
冷得過企鵝的屎蛋蛋!
「那你就應該給我提供一兩個呀,而不只是大章魚——你是不是認真的?」兩個醫生緊緊盯著對方。
「來信兒了。」這句話是他心裏想的,還是小聲說出的?他緊了緊皺巴巴的睡袍腰帶。這東西的估計射程在兩百多英里——可是,兩百英裡外的尾跡是看不到的。肯定看不到。
讀詩人,留意我的呼籲!要凝神青天,
「別胡鬧,羅傑,我是認真的。我想不起來了。」她看到他在琢磨這個問題,嘴兩邊露出了酒窩,朝她怪笑著。她心想:我三十歲時的樣子是……腦子裡閃過幾個孩子、一座花園、一扇窗戶,還有「媽媽,這是什麼呀……」的聲音,菜板上放著黃瓜、棕色洋蔥,燦黃的野胡蘿蔔花點綴著一片幽深、翠綠的草地,還有羅傑的聲音——
接著,他前躥后蹦,膝蓋高抬,手裡舞一根手杖,杖柄上刻有W.C.菲爾茲的頭、鼻子、大禮帽之類,儼然胸藏魔法的模樣。同時,樂隊演奏第二遍。另外還要配魔術幻燈,真正的魔術幻燈,幻燈滑軌的橫截面頗有維多利亞風格,很典雅,側影如國際象棋中的馬,構造漂亮但不低俗——光線從觀眾頭上直射過去,進入屏幕然後回射出來,進進出出,鏡像比例快速縮放著,變幻莫測,就像他們說的,興許你還能時不時在玫瑰色上加點酸橙綠什麼的。幻燈內容是海盜從事「思想替身」生涯的閃光點,可以追溯到當年他帶著「蒙」卦四處雲遊的日子。那時候卦體還只是一個清晰的黃點,就在他腦子的最中間,越來越大。他早就知道有時候夢到的事情並不屬於自己。這並非在白天清醒時嚴格分析夢的內容后得出的結論,反正他就是知道。後來,有一天,他頭一回碰到了自己做過的一個夢的主角。那是在一家公園裡的飲水器旁邊,一溜整齊的長椅,一排帶狀的飾景小柏樹,緊挨著柏樹的好像是海水,灰色的碎石看上去軟軟的,猶如軟呢帽的帽檐兒,可以在上面睡覺。那個垂著涎水、衣扣掉光的人渣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你一輩子都不願碰上的那種角兒。他停下來,看著兩個女童子軍調節飲水器水壓。兩個小尤|物彎著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白色的棉內褲勒出了誘人的線條,下面胖乎乎的小屁股曲線畢露,簡直要了這個色鬼的命——儘管黃湯已經把他灌迷糊了。這個混混笑著,指著,然後回頭看著海盜,口裡說出驚人的話來:「噫!女童子軍開始出水了……你的聲音將使我徹夜難眠……嘿!」他的目光鎖在海盜身上,赤|裸裸的……怪事,這些話和海盜前天早晨臨醒前夢到的一模一樣!好像是一場競賽里頒發獎品的一句常規用語,因為一些黑色街道干擾了屋子內部的圖像,競賽變得擁擠而危險……他記不太清楚……想到這裏,他驚慌失措,口裡答道:「走開,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滴滴答答里格龍……
他們的見面是好萊塢喜歡稱之為「巧遇」的那種。那是在保留著18世紀風格的坦布里奇威爾斯市中心,羅傑開著老式美洲虎去倫敦,傑茜卡在路邊吃力而優美地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盟軍技術處的深色軍裝裙飄起到車把上,極不紀律地露出了黃褐色長襪上方的黑布條和珍珠般晶瑩的屁股,得——
「噢,我記起你來了——在供給部拿走這東西的就是你!」不過,他上次吃這東西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以後再也沒勇氣受這份罪了。上次做客后,他在給南琳的家信上說:「媽媽,英國人的味覺有些怪怪的,和我們不一樣。也許是氣候的緣故。他們喜歡吃我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東西。前兩天我就吃了一種這樣的東西,他們叫『葡萄酒凍』。就是他們的糖果,媽媽!如果想辦法給希特勒喂一些這東西,我敢說明天戰爭就會結束!」此刻,這紅紅的膠狀物又一次出現了。他一邊看著這東西,一邊對寇德夫人點頭——他希望自己的點頭是友善的。酒凍上用淺浮雕寫著各種葡萄酒的酒名。
……劇院空無一物沃爾特在朝頭上方看想取光好的柔和光用一塊黃色濾光板……
瞧,他們自以為是民粹派,我可是知道的,他們是雅西派,是科德雷亞魯派,是他的人,是同盟的人,他們……他們為他殺人,他們發過誓!他們想殺我……特蘭西瓦尼亞的馬扎爾人,他們會念咒語……在夜裡悄聲地念……唷嗬,吔,吔,海盜的「狀態」又悄然襲來,還是和平常一樣,根本猝不及防——這裏不妨說一句,檔案上稱為「傑奧弗里·普倫提斯」的那個人主要代表著一種奇特的本領——怎麼說呢,就是能進入別人的思想中,還能幫別人管理那些思想。比如現在,他就進入了一個流亡的羅馬尼亞保皇黨人的思想,也許過不了多久此人就能派上用場。他這件本事「公司」發現非常有用:目前這個時期,頭腦健全的領導者和其他重要人物都是缺一不可的。要避免他們焦慮過度,給他們「拔拔火罐」,除了幫他們管理那些耗費精力的胡思亂想,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你可以進入他們在熱帶的避難所,在柔和的綠色燈光下,在拂過簡陋房屋的輕風中,喝他們的高杯酒,換個位子看住公共場所的入口,防止這些無辜者們繼續受苦……當他們腦子裡突然出現醫生認為不宜的想法時,你幫他們管理生殖器的勃起……讓他們畏懼一切,畏懼一切他們無力畏懼之物……讓他們想起P.M.S.布萊克特的話:「戰爭之力不在於血氣之勇。」你可以哼一哼他們教給你的那支傻味十足的曲兒,千萬別唱砸了:
唯一的例外是他們隨意搞的電影對白。他們編出一些情節,夜間自演自賞:博福斯高射炮敲門般敲擊著她的天空,而他的風則在海灘上的鐵絲網間奏鳴。在梅菲爾賓館。「不錯,我們是噴氣式導彈,只是晚到了半個小時。」
「唔,這半小時你肯定派了不錯的用場。」過路的海軍女服務隊員、軍營小吃部女服務生和珠光寶氣的年輕寡婦把眼睛斜瞄過來。
開始熱了一陣,後來派給海盜的主顧就減少了。那陣子,他覺得自己的任務量剛好舒服。但他內心裡並不滿足。特種行動處那些出身書香的戰爭狂人們,他們是理解不了的。「啊,很好,上尉,」敲打著軍情報告,拖著靴子,回聲從官僚味的眼鏡上反射出來,「好極了,什麼時候在俱樂部給我們來一回真的。」
愛和金子、金牛是沒有可比性的,上面的金豬也一樣。然而到了17世紀中葉就不再有金豬了,只有活生生的肉豬,和另一位先祖弗朗士·凡·德·格魯夫的肉身一樣會消亡。他帶了一船生豬去模里西斯,花了十三年扛著haakbus(勾形槍)穿過烏木林,行走于沼澤地和熔岩流之間,按部就班地殺光了當地的度度鳥。這樣做的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荷蘭豬們去料理那些鳥蛋和小鳥,弗朗士則在十米或二十米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瞄準它們的父母。他把槍掛在槍鉤上,慢慢壓住扳機,眯起眼睛盯著正在換毛的丑鳥,用紅酒泡過的引火線夾在蛇形柄嘴裏,越燃越短,紅燦燦的花兒一般,熱力傳到他臉上,「就像我閃亮的小星星,」他在給哥哥亨德里克的信里說,「主宰著我的星座……」他用另一隻手揭開爆炸藥——這些炸藥一直是遮護起來的。遽然間,火藥池裡火光一閃,衝出火門,響亮的槍聲在陡峭的山岩上迴響,后坐力將槍托從肩膀上狠狠頂了起來(第一個夏天,那裡先是脫皮、起泡,然後長滿了老繭)。愚蠢、笨拙的度度鳥從來沒有飛走或逃跑的意識,它們何用之有?——此刻連殺它的人在哪都不知道,就身體開裂、鮮血四濺,啞聲而亡……
「我不知道。我今天沒有猶太人的感覺。」
把粗大的雪茄給我點上——
哦寶貝看辣(那)搖擺搖擺搖擺!
「這回你應該到我們這邊來,讓格羅思特博士用腦電圖示波器給你檢查一下。」
就在這節骨眼上,上游下來了一陣極端可怕的激流,響聲如波濤驟起,波濤前端是乍離閘門的大便、嘔吐物、手紙和紅果莓,組成動人心魄的圖案,直衝向驚慌失措的斯洛索普,恰似都市運輸局的地鐵壓到了一個倒霉蛋身上。無處可躲。他渾身癱軟,回頭凝望。一面掛滿長條手紙的牆壁從後面逼過來,浪濤打到了他身上——哇呀呀!最後一刻,他青蛙般無力地蹬了蹬腿,緊接著柱形的屎尿便衝上身,黑糊糊、冷冰冰的明膠狀牛肉從脊背上流過,手紙甩起來,裹住了他的嘴唇、鼻孔。然後,一切過去,只余屎臭,他不停地眨眼,想把屎渣子從睫毛上弄下來。挨小日本的魚雷也比這個好受!渾濁的液體湧向前,沖得他六神無主……他覺得像是撅著屁股在茶壺上翻筋斗——雖然他是在暗無天日的屎流中,感覺不一定準確,也無法目擊……他不停地從灌木叢或毛茸茸的小樹旁擦過。他突然想到,自己從開始翻筋斗(如果他是在翻筋斗的話)到現在還沒有碰到過任何硬壁。
「公平極了,」她感覺羅傑有些憤世嫉俗,很幼稚的樣子,「人人平等。被炸的機會均等。在火箭的眼裡是平等的。」
「那你在這兒幹什麼,啊?」
他們在一起是長時間的皮肉相接、揮汗如雨,恨不得骨肉化在一處,除了叫對方的名字,幾乎一個字都不說。
——(平靜地)大家都是這樣想的。落地的火花而已。創世之初打破的花瓶碎片而已:在末日之前的某一天以某種方式召回家園。國王的信使在最後時刻來臨。不過我告訴你,沒有這樣的命令,沒有這樣的家園——只有千千萬萬的最後時刻……別無所有。我們的歷史就是最後時刻的集合。
「斯洛索普就是這樣。可以這樣設想。在倫敦的戶外,周圍的那種氣氛——如果我們把戰爭本身看作實驗室?V—2導彈打過來的時候,先是爆炸,然後是降落的聲音……這樣就把刺|激的正常次序給顛倒了……因此,他可能會在轉過某個街口、走上某條街道的時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覺到……」
他唔一聲,意思是「他們沒告訴我」。十年來,他們一直在利用他,各種各樣的「他們」。但他從來不明白其中就裡,除非偶爾出了意外,或者有人暗示,或者別人相互傳遞的笑容透露了天機。當事人的笑容,一面永遠矇著霧氣的哈哈鏡……
「什麼樣的夢?戰爭之前的?」她知道,當時自己已來到人世,是個孩子了,但她指的不是那時候。他們喝著一瓶蒙哈榭酒,海盜送的,一直放在廚房窗邊保鮮。BBC國內節目里播著布蘭克·布里奇變奏曲,夾雜著電流聲,卻可以梳理腦子裡的亂絲。
整個歐洲戰區肯定都是這種小小的卧室:沒有天花板,只有三面骯髒的、磨成奶油色的纖維壁板。快蹄兒和一個美國同事泰榮·斯洛索普共住一室,兩人的桌子擺成直角,差不多得轉90°才能目光相對。快蹄兒的桌子很整潔,斯洛索普的桌子則亂得一塌糊塗,1942年以來就沒再見過木桌面的真容,各色東西掉落在上面,變得層層疊疊。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萬萬紅色或棕色的弧形小捲兒,有削鉛筆的皮屑兒,有幹掉的茶漬或咖啡漬,有食糖和鮮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煙灰,有打字機色帶上飛過來粘上的細屑,還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這些東西形成的官場陰垢一層層滲透下去,頑強地直抵桌面,成為桌垢的主要成分。還有四處散布的回形針、芝寶火石、橡皮圈、訂書針、煙頭、揉皺的煙盒、散落的火柴、大頭針、鋼筆尖、各種顏色的鉛筆頭(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鉛筆頭)、木咖啡匙、媽媽南琳從馬薩諸塞遠道寄來的「薩爾」紅榆潤喉片、膠帶碎片、繩頭、粉筆渣……這些東西上面,又堆了一層被遺忘的備忘錄、軟皮供應證、電話號碼、沒回的信、破損的複寫紙、「克來姆爾」生髮油的空瓶,加上一些筆跡潦草的尤克里里伴奏和弦譜,有十來首歌,包括《麵糰兒兵約翰尼找到愛爾蘭玫瑰》。根據快蹄兒的說法,「有些歌確實配得漂亮。他簡直是美國的喬治·馮比——當然,你得有足夠的想象力才能認識到這一點。」不過布婁特寧願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拚圖玩具殘塊,上面畫著威瑪狗琥珀色左眼的局部、長袍的綠色天鵝絨褶邊、遠處的葉脈狀石板藍雲朵、炸彈(也許是落日)的橙黃色光環、空中堡壘表面的鉚釘、噘嘴美女的粉紅色大腿內側……還有幾份軍情處來的每周軍情摘要、一根綳斷捲曲成螺旋狀的尤克里里琴弦、裝有各色星星貼紙的盒子、手電筒碎片、「塊金」牌鞋油罐蓋子(斯洛索普經常把蓋子的銅面當鏡子,把裏面模糊不清的臉看了又看),從下面大廳里的交換站圖書館借來的一些參考書:一部科技德語詞典、一本外交部發的《特別手冊》或《市鎮規劃》,一般情況下隨便什麼地方還會有一份沒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聞》——斯洛索普是個勤讀的人。
「聽話,戈特弗里德。別胡思亂想了。看看她會在什麼地方要了你。想想我第一次和你做|愛的時候,你多麼僵硬。你知道我要進入的時候就好了,你的小玫瑰花苞就開放了。你沒損失什麼呀,雖然那個時候你的嘴還沒有開過苞呢……」
那些影像進進出出,花朵般開放,有些很漂亮,有些很可怕……而她卻在這兒和自己的小羊羔羅傑依偎在一起。她非常愛他脖頸的線條,愛得很突然——瞧,就在眼前,他高低不平的後腦勺像十歲的小男孩。她沿著他又酸又鹹的令她著迷的皮膚四處親吻著,這種刺|激的親吻工作令她整夜陶醉,就像對他的親吻是流動的呼吸,永不停息。
他是在滑鐵盧車站和她分別的。那兒有一幫人興高采烈地為將赴南非約翰內斯堡的弗雷德·羅珀神奇侏儒公司送行。侏儒們穿著深色冬裝——精工細作的小上衣、卡腰的大衣,在車站上到處跑,拿著人們贈別的巧克力大嚼特嚼,排成隊拍新聞照。透過最後一扇窗戶、最後一扇車門,他看到斯科皮婭的臉色蒼白得像滑石粉,不由心如錘擊。一陣脆笑與祝福聲從神奇侏儒和他們的崇拜者那裡傳來。海盜想:唉,看來我得回部隊了……
他們又把斯洛索普給解放了,他回到了街上。操,離開軍隊的最後機會,他卻搞砸了……
當然,「那本書」之前還有一卷,是最早的「四十一個講座」。此書就像山裡面的維納斯發出的指令,在他二十八歲那年降臨,他根本無力抗拒,只有離開哈利街,走上一條越來越偏的旅程,走進條件反射的迷宮,跟著線團摸索了十三年,現在才開始往迴繞,重歷先前走過的路上留下的線索,時時遭遇年輕時全身心投入帶來的後果……那些東西只是延期付款,遲早要全部付清,她早就警示過他,不是嗎?他什麼時候聽進去過?維納斯呀,阿里阿德涅呀!她好像不在乎多少錢,因為那時候迷宮對他們來說太複雜了——而「他們」就是在曉色中將一個他、一個隱秘的波因茨曼和未來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的皮條客……當時他覺得太變化萬千了,自己走進了迷宮竟毫無知覺。可是他現在覺察到了。他陷得太深,寧願先逃避一下現實。他知道「他們」在那裡https://read•99csw•com等著,冷酷而自信。那些人代表著一個辛迪加,連維納斯也得給他們錢。他們等在迷宮最中間的屋子裡,等著他一步步靠近……他們擁有一切:阿里阿德涅、彌諾陶洛斯,恐怕還有波因茨曼自己。這些日子,他眼前會閃現出他們的影子,赤|裸著身體,運動員般在會廳周圍喘息、就位,可怕的陰|莖勃起著,硬如礦石,一如他們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閃爍著寒霜和雲母片的光澤,但沒有慾望,至少在他看來沒有。對於他們,這隻是職業而已……
雖然「白色幽靈」的很多人都知道斯洛索普就是著名的「嬰兒泰榮」,但後來在1944年找到他時,卻不啻于找到了新大陸,各人都覺得有獨特的發現。
你在這些地方一直等到清晨,把自己融合在車站裡白亮的燈光中。你對到站時間表瞭然於心,瞭然于那顆空洞之心。你知道這些孩子們是從哪裡跑來的,也知道這個城市裡沒人接她們。你的溫雅打動了她們。你從來無法確定她們能否看透你的空洞。她們還不願與你對視,纖細的腿一刻也靜不下來,手織長筒襪軟耷耷的(彈性全都交給戰爭了),但很迷人:小腳後跟一直不安分地踢著帆布袋和長木椅下有些磨損的手提箱。天花板上的喇叭通報著出發和抵達的車次,先用英語,然後用其他流亡者語言。今晚的目標經過長途旅行,一路上沒睡覺,眼睛紅紅的,衣服皺巴巴的,大衣當了枕頭。你可以感覺到她的疲憊,感覺到她身後廣袤的睡鄉。這時候你真的無私無欲……一心想著如何庇護她,成了旅客助理。
就這樣,這位巴甫洛夫信徒在他的辦公室里發抖、不安,覺得自己突然老了。該睡覺卻睡不著。斯洛索普可不是以前的那個孩子了,簡單地控制條件反射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自己做了這麼久醫生,不也會形成某些特定的條件反射嗎?他沒那麼傻:他知道沒那麼簡單。斯佩克特羅死了,而兩天前,就在距離聖維羅尼卡幾個街區的地方,斯洛索普(有受迫害感;老傢伙,悠著點哦)和他的達琳在一起。
嗯,是「紅河」,對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那個「紅皮」——不管他在哪兒都可以問。(告訴你「紅」的含義吧,羅斯福的小雜毛兄弟們——他們想把一切拿走,女人們腿上都有毛,一切都得給他們,否則午夜時他們會在黑鐵周圍炸一個傢伙,放那些灰帽子波蘭佬的血,好啦黑鬼們,特別四〔是〕你們這些黑鬼……)
「沒關係,」博士嘆息道,「反正都一樣。」
前兆和病症。莫非斯佩克特羅說得對?「內部」和「外部」真的可能屬於同一疆域?只要客觀地看……客觀地……他波因茨曼應該在界面上尋求答案……不是嗎……就在斯洛索普中尉的大腦皮層上。此人會因此而受苦——從臨床的角度講,也許還會被毀掉——可是,今晚又有多少人因為他的名字而受苦呢?天可憐見,白廳里的那些人天天都在嘔心瀝血、歷經險情,他在這裏受的這點苦,相比之下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有些微不足道。這裏的東西太透明,移動太快,不好控制——心理部的人可能會說是通靈之物——不過他知道,這次機會太好了,這個實驗品就在自己手上。他得馬上攥緊了,否則自己的命運也是一樣——進入那些石廊。結局如何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得考慮各種可能性——甚至包括一種可能性:心理部的人是對的。「我們可能都對,」他在今晚的日記里寫道,「所以,有可能我們一切的推測,還有更多我們會發現的無法預料的東西,都準確地指向一點,即無論從心理學還是從歷史的角度看,他都是個怪物。我們永遠不能放掉他。一想到他戰後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有一種恐怖感,而我自己又無力驅除它……」
一個雙腳瘸,一共瘸了仨!
不過,唔,還不只是分佈相同。兩者的分佈規律也正好相同,在每一個方塊上都是重合的。泰迪·布婁特拍的斯洛索普地圖幻燈片被投射到羅傑的地圖上,兩個形狀,即女人的星星和火箭襲擊的圓圈,顯示出一致性。
答: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房子里就她一個人,不過還要算上那個偷|拍者。外面的廚房裡也還有一個人,在用屋頂上采來的蘑菇做什麼神秘之物。他就是奧斯比·費爾。他們的杯子是橙紅色,亮錚錚的,配了灰白色凸紋沙罩。她坐得不大安定,時不時從門口瞅他一眼,看他孩子似的搗騰「毒蠅蕈」。這種毒蠅蕈是毒菇「毀滅天使」奇特的近親,而「毀滅天使」引起了奧斯比的注意,也可以說是他覺得應該注意。她給他飛過去一個微笑,本意是示好,可到了奧斯比眼裡卻無比俗氣、世故、邪惡。她是第一個和他說過話的荷蘭女孩。她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木鞋,這個發現使他感到驚奇。她的歐洲大陸髮型(他這麼認為)修飾過度;漂亮的睫毛下,或者在她上街喜歡戴的太陽鏡後面,那雙眼睛里顯示出一種聰慧,這種聰慧也同樣顯示在她看上去胖乎乎的、還有點嬰兒氣的外表裡。她的酒窩在嘴角兩邊對稱地凹下去。這些都使他六神無主。不過,近看起來,她的皮膚雖然近乎完美,但還是敷了淡粉、搽了胭脂,睫毛顏色加深了些,眉毛重整過,大約有兩三個小空毛囊……

兩位姑娘正好都是斯洛索普地圖上的銀星。可以肯定,他兩回的感覺都是銀質的——光彩華燦,銀聲丁當。他貼那些星星的時候,選擇的顏色完全依賴於他當天的感覺,從藍色一直到金色。千萬別對任何一個另眼相看——他怎麼可能這樣做呢?除了快蹄兒,沒人看得到這張地圖,何況她們確實都是美女……花繁葉茂,點綴在他冬寒料峭的城市周圍。她們在茶館里、在裹著婆婆頭巾和大衣的隊列里嘆息、打噴嚏,或腿上穿著萊爾線襪靠在街邊的石頭上,搭車、打字、排隊(高卷的頭髮里插著黃色眉筆)——他就是在那些地方找到她們的——有少女,有美婦,有大|波——唔,可能有點擾亂心神,可是……托馬斯·胡克在佈道時說過:「我知道,世間多有狂野之愛與狂野之樂,一如世上有野生百里香及其他草類。然而我們要的卻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園栽之愛、園栽之樂。」斯洛索普的園圃是多麼葳蕤啊!那裡長滿了弗吉尼亞鐵線蓮(處|女閨房)、勿忘我、芸香(悲傷),還有無所不在、開遍滿園的三色紫羅蘭(慵懶之愛),或紫或黃,猶如吻痕。
龍膽
他滿眼是淚,看不大清楚,但他聽到寇德夫人在桌子對面說著「好吃啊,好吃啊,好吃啊」,達琳則在咯咯笑。糖果很大,軟軟的,像果漿軟糖,嘗著又像杜松子酒,否則就是他的大腦出了嚴重問題。「這是什麼?」他口齒不清地問。
天在下雨。偶爾有風的搖曳。一陣氣味傳來,他覺得很陌生,因為他從未靠近過實驗室。
我愛你勝過愛一頭豬,
「唔?」

直到現在,斯洛索普還在天天侍弄他的地圖,認真得像個傻瓜。這張地圖頂多也就是一種慶賀的形式:在一次次飛來橫禍的間隙里,在一道道神秘命令發到手上之前,在那些人忙著熬夜謀划而他又無事可做的空隙中,自己能不時地偷閑一下、過渡一下。天氣漸冷時,他在飄著煤煙的走廊里握著詹妮弗冰冷的羊毛衫下那對乳|房姑且取暖,根本無須知道這兒的人們白天如何沮喪……太陽透過玻璃窗投入一方光柱,照在他赤|裸的身上,一杯馬上就要煮沸的保衛爾牛肉汁燙傷了他裸|露的膝蓋,和他一樣光著身子的艾琳則拿著長筒尼龍絲|襪一雙雙檢查有沒有抽絲,陽光穿過外面冬日的棚架照進來,映襯著絲|襪每一次摩擦發出的火花……美國姑娘時尚的鼻音,通過阿莉森媽媽那台兩用電唱機的刺針,從某張唱片的凹槽里傳出來……他們依偎取暖,所有的窗戶都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剛才吸過的煙頭亮著一絲火星。這時,一隻英國的螢火蟲隨心所欲地上下飛動,身後留下一些潦草的字跡,都是他看不懂的詞句……
「對了,這正是我的強項,」海盜說出口又發覺太唐突,連忙掩飾道,「不過那麼複雜的活兒,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好……」
沒人知道它在哪兒,只知它在地圖上,
「伯特。」警官一邊提建議,一邊拚命回憶:到底是右手抓左大臂還是左手抓……
1936年,海盜愛上了一個官員的妻子——按照她的說法,那是在一個「艾略特式的四月」,當時的天氣還比較冷。她叫斯科皮婭·莫斯蒙,身材瘦削,走起路來昂首闊步、快捷麻利。她丈夫克萊夫是塑料方面的專家,離開劍橋在皇家化學製品公司工作。海盜是職業軍人,卻在那一兩年裡回歸了平民生活,或者說放縱了一把。
(5)
「我不是說他老,不是,我是說他所處的地位。波因茨曼?你的地位還沒有他優越,不是嗎?你的機會也沒有他那麼多。你和他們那個年紀的人打過交道,當然應該清楚他們有一種叫人難以理解的……自命不凡……」
早些世紀的牧師們信奉生命是一條環鏈,而歐內斯特·普丁從小受到的教育使他信奉指揮是一條簡單的環鏈。現在的新幾何學令他費解。1917年,在骯髒、葳蕤的伊珀爾突出陣地大決戰中,他打了自己最大的勝仗。當時他帶著傷亡達70%的隊伍,佔領了戰場最中心約40碼的一片無人地帶!差不多在大蕭條初期,他帶薪退休,到德文郡一所空屋的書房裡靜養。屋裡掛滿了老戰友們的照片——他們的目光都閃爍不定,於是成為組合分析的焦點——退休軍官們以這種分析為最佳娛樂,還會用忘情的、急促的敲打聲為這種娛樂伴奏。
「我想要的,」波因茨曼在桌子對面輕聲地說——桌上放著皮下注射器滾燙的針頭——此時他的身子斜著,正好位於燈光中心,蒼白的臉顯得比說話的聲音還要羸弱,「我真正需要的,不是一隻狗,也不是一條章魚,而是你那些寶貝狐狸。他娘的。一隻,小小的,狐狸!」
「我不知道。我懷疑德國人自己都不知道。可這是我們的最佳良機,可以搶在技術情報處那些傢伙前面。沒錯吧?」
波因茨曼自己的「狐狸」也在等他,在外面,在城裡。戰爭的賜予呀。而這個小小的辦公室就是先知的洞穴:蒸汽瀰漫,女巫的喊叫聲從黑暗中傳來……是夜神的宣洩……
反正這種事對她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現在,羅傑·摩西哥和傑茜卡又攤上了類似的事情,第三方是一個叫海狸的。海盜冷眼旁觀,從未對摩西哥說過什麼。對,他是在等待,想看看羅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下場——部分的他、決不願幸災樂禍的他,站在海狸和他所代表的克萊夫們一面,希望他們是勝方。另一部分的他(另一個自己?)卻好像又期望羅傑改寫自己當年的失敗,而這個「自己」是否「道德」,他還得打個問號……
情況就這麼糟。他知道,自己就是去瘋狂的德國,和敵人面對面,也比待在這兒的心理部自在。今天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聖誕節。喔,他捂住肚子。是傑茜卡使生活有了人情味,能過得下去。傑茜卡……
不過,布拉瑟剌德·奧思莫爵爺卻因此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新帕扎爾的工作上。1939年初,有人發現他神秘窒息而死,死亡地點是某位女子爵家中一個裝滿木薯布丁的澡盆。有人覺得是「公司」搗的鬼。幾個月後,二戰開始;幾年後,新帕扎爾不再有動靜。海盜·普倫提斯自然沒能使歐洲免於二戰,卻使其免於那些老傢伙們所夢寐以求的、規模大得令他們在夢床上都暈眩的「巴爾幹大決戰」。即便此時,「公司」也只給了他一點點寧靜,就像順勢療法中給病人的藥物,劑量僅夠維持免疫系統的活動,又不致過量引起中毒。
「別泄氣,」泰迪邊說邊爬回那張殘破的小床,「還會再來的。」

對有些人來說,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他們覺得這種路都走不穩的鳥兒是劣質品,肯定是造的時候受了撒旦的干擾,其醜陋是對上帝造物的質疑。莫非模里西斯是地球護堤內最先流過的少量毒液,被基督徒們堵在了這裏?或者是第二次大洪水時被毀滅了,這回不是上帝而是敵人放它出來的?對這些人來說,把彈藥填入槍膛的行為是愛教的表現,他們明白這其中的象徵意義。
情侶組成的軍隊不堪一擊。夜間,這類宣傳出現在「紅區」的牆上。是誰寫的、畫的均不得而知,叫人懷疑它們都出自一人之手。也足以叫人相信民眾的覺悟。這些東西算不上是標語,應該說是短文,寫出來為的是叫人們思考、豐富、轉化為行動的……
「還有狗叫聲,沒錯。」
大家都坐在窗前,聽任他蠢話連篇。窗戶很高,有些發黑,窗框是鉛條的。那些「狗友」們躲在一個角落裡,傳紙條,交頭接耳。這些人就知道耍陰謀、耍陰謀,睡著耍,站著耍,一刻不停地耍。心理部的人齊刷刷坐在另一邊,流亡派的人則分散在兩翼:這樣子就像國會在開會……數年來,人人獨佔著自己的座位,堅守著自己的視角,聆聽臉色微紅、長老年斑的普丁准將胡言亂語。這就叫權力制衡——如果「白色幽靈」還有什麼權力的話。
「太緊張了。」斯洛索普還是點燃了。
——哦,上帝呀。(停頓,他試圖想個明白——然後又驚慌地頂了回去:)不——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你感覺不到有記憶?有拉線……我們只是在流亡,我們是有一個家的呀!(對方不語)就在那裡!不是在界面上。而是在中樞神經系統!
家中,他哥哥瀏覽著那些信件,有些乾乾淨淨,有些則被海水打濕褪了色,是好多年裡寫成、一次送到家裡的。這些信他根本看不懂,卻一心急著去花園和溫室,和他的鬱金香一起消磨時光——當時養鬱金香風靡一時,所以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課。他特別想去侍弄一個新品種,以他目前的情婦的名字命名,血紅的顏色,精製的紫色花紋……「最近來的人都帶著新式的燧發槍……但我一直還是用自己笨重的火繩槍……對待這樣笨拙的獵物,難道我不應該用笨重的武器嗎?」遺憾的是,他沒有進一步講到自己怎樣躲開冬天的龍捲風,怎樣在鉛彈後面塞舊軍衣碎片,天天頂著烈日,鬍子拉碴,渾身又臟又臭——除非天下雨,或是在山區有舊火山的地方,火山口就像一隻杯子,盛著天藍色的雨水,在向天獻祭。
他們只有一個需要,很明確,昭然若揭,這使他很惱火……沒錯,那也正是他的需要。可一方面他們在計算卡方、拋齊納牌,在研究靈媒們含糊而令人壓抑的話語;另一方面死亡的人數卻在上升。面對這樣的現實,你還怎麼給「心理」的東西打上科學的旗號?情緒沉穩時,他覺得堅持幹下去對勇氣是一種鍛煉。但大多時候他詛咒自己:為什麼沒去搞射擊控制,或者給炸彈組繪製「每噸標準殺傷率」坐標圖……只要不是和刀槍不入的死神攪和在一起,吃力不討好,干別的什麼都行……
這就是「黑翼行動」方案。我的天,準備了五年,可謂精心打造!誰也無法把功勞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格閏敦也不行。艾森豪威爾將軍確定了總的指導方針,即「事實戰略」的思想。愛克還強調:就是利用「真實的」東西——戰爭是有坑坑窪窪的牆壁,這些真實的東西就是牆上的鉤子,要把故事掛在鉤子上。特種行動處的海盜·普倫提斯帶來了第一份過硬的情報:在德國確實有真正的非洲人、赫雷羅人和以前的西南非殖民地居民,不知為什麼,他們在秘密武器項目中很活躍。一天晚上,邁倫·格閏敦來了靈感,在電台上即興發表了以下言論,後來竟被吸收到「黑翼」的第一道指令里:「以前,德國對待非洲公民就像嚴厲但不失愛心的后爹,必要的時候才懲罰他們,常常是格殺勿論。大家還記得吧?但那是很久以前發生在非洲西南部的情況,迄今已經過了一代人。現在赫雷羅人住進了后爹家裡。也許聽眾朋友曾經見過他。他現在難以成眠,看著進入夢鄉的后爹,直到宵禁結束。沒人看得見他,保護他的只有和他自己顏色相同的黑夜。他們都在想些什麼呢?赫雷羅人今晚都在哪裡呢?此時此刻,他們在做什麼呢?神秘而黑暗的孩子們哪!」黑翼已經找到了美國人斯洛索普中尉,他自願接受輕度麻醉,以協助澄清美國的種族問題。妙招,價值不可限量。到了最後,有關士氣方面的材料從國外送回來得多了——那些老美調查員拿著寫字夾板,穿著咯吱作響的派克靴或長統套鞋,到已經解放的、被雪泡軟的廢墟里去挖掘事實的塊菌——根據古人的推測,這樣的塊菌是暴雨時在閃電驟放的瞬間締造而成的。美國公共工程處有一個內線,可以設法把這些材料的復件私賣到「白色幽靈」。沒人知道是誰提議用「Schwarzkommando(黑人支隊)」這個名字的,邁倫·格閏敦本來贊成用「維滕德·黑爾」,指的是以奧丁為首的、在天空的荒野里躍馬狂獵的那幫神靈——當然,邁倫也承認,這個神話更多地屬於北歐。對巴伐利亞的效力可能並非最優。
普丁:美國人這樣做,我們就得這樣做嗎?難道必須讓他們玷污我們嗎?
因此,弗朗茨和列妮有一段時間餓癟了肚子,而列妮肚子里的伊爾莎又在一天天長大。能找到的工作都很次,薪水也不足以糊口。他處在絕望的邊緣。其後的一天晚上,他在沼澤眾多的郊區碰到了慕尼黑工學院的老朋友。
宣研室那邊,那些偷來的狗在睡覺、抓撓,或者在回憶那些可能曾經疼愛過自己的人兒們業已模糊的氣味。聽著波因茨曼的振蕩器和節拍器,它們流不下一滴涎水。窗帘是放下來的,室外的光線只有些許能照進來。技術人員在厚厚的觀察窗後面移動著,透過玻璃看去,他們的實驗服有些發綠,像是在水下,漂動得比較緩慢,顏色也有些發暗……一種麻痹感,或者說一種昏黑感,充斥在周圍。節拍器以每秒八十次的節奏驟然響起,木板的回聲激蕩著。一隻叫萬尼亞的狗跳到試驗台上,開始分泌唾液。別的聲音都被蓋住了,變得微弱不堪——一間間屋子裡堆滿了沙子,沒有窗戶的牆壁邊堆積著死人的軍服,加上沙袋、草秸,把支撐著實驗室的橫樑也塞嚴實了……當初,這裏坐著鄉下的瘋子們——他們在這裏號叫、嗅吸一氧化氮,哭泣聲由E大三和弦轉成升G小三和弦……現在,這裏成了方形沙漠,成了沙屋,在實驗室里,在緊閉的、與外界隔絕的鐵門後面,維持著節拍器的王者地位。
她對他訴說了孤獨的原因——起碼說了一部分——她為何回不去,她的臉為何總是在別處,畫在帆布上,附在杜因迪特附近軍營里那些倖存者身上,看到的僅僅是烤箱遊戲——時間猶如紫色海雲般過去,像是過了幾百年,使她和海盜之間那層極其微薄的虛飾變得模糊起來,使她平靜,使她置身事外,她正需要這樣的盾牌來保護自己……
「沒錯,可——這回不一樣,」話語在顫抖的間隙中迸出來,「是另外一種,那種V—1是可以聽見的,對嗎?也許還能有機會躲開。可這回的東西是先爆炸,然—然後才聽見落下來的聲音。除非你已經死了,聽不見了。」
他的生命已經和過去捆綁在一起了。他把自己看成波陣面上的一個點,傳播於枯瘠的歷史中——自己的歷史,過去已經知曉,未來又可預知。然而,傑茜卡使波形出現了斷裂。突然有了海灘,有了不可知的……新生活。過去和將來同在海灘上駐足:這正是他當初所期望的。另一方面,雖然他愛她勝過千言萬語,但他也同樣願意相信,不管情勢多麼嚴峻,世事都是難料的,萬般變化都可能發生,而她也可能繼續摒棄他身後昏暗的海洋,與他長久相愛。而且自己的青春如此陰鬱,簡直就是以死亡為底色、與死亡同行,所以,從私心裏講,他希望能藉助她的陪伴,找到通往生命和歡樂的道路。他從未對她提起此事,甚至自己也不去想它。饒是如此,在二戰的第七個聖誕節來臨時,雖然他瘦削的身體因為遭到又一次驚嚇而戰慄不已,但他心中的這個終極信念卻一如既往……
「看來你慢慢品出味兒來了!」寇德夫人對他搖晃著一團用姜根、奶油硬糖、八角等混合成的東西,「瞧,你還得按照它的造型來品嘗。美國人的性子為什麼這麼急呢?」
「我在聽,拉特瑙先生。」染共體的斯馬拉德答道。
「哦,不過沒有……水池、水泵、過濾設備、專門的食物……劍橋那邊的條件就很好。我們這兒人人都他媽是吝嗇鬼。他娘的都怪隆施泰特反擊戰,肯定是的……政治戰務管理處只資助那些和打仗有關係的、馬上有用的項目——你也知道的,最多一周就要見效。是啊,章魚太奢侈了,連普丁都不要,真的,連那個老幻想狂都不要。」
猶太大母豬拉特瑙,
聖布萊斯:好的。

「我是說向外飛的感覺?」他的意思是單獨向外飛,永遠分開。波因茨曼知道他的意思。於是,他心中的某種東西被出乎意料地觸動了。這時候,他感覺到聖誕的落雪鑽進了靴子的裂口,酷寒之氣直往裡鑽。身側格溫迪棕色的毛料衣服在他眼睛的餘光里移動著,有如一片有色的保護區,有如一個抵制白色漸濃的堡壘。向外飛。飛吧……格溫迪,數以百萬的小冰片斜斜地落在他斗篷下巨碩的身體上——從現狀看,那些冰片根本不可能從落到的位置上消失。於是他又恢復了醉步踉蹌、心懷畏懼、喋喋不休的狀態——那本書的詛咒。可是此時此刻,波因茨曼那卑微的心裏真的希望格溫迪能活下來……雖然自己太靦腆,或者說太驕傲,從未對格溫迪笑過——除非有什麼話要說清楚,值得他對他笑……
她當然明白。「哼,」一縷鬈髮垂下去,把鼻子弄得痒痒的,使她的反唇相譏更見尖刻,「他們還會讓小毛孩兒進那種地方,我可長見識啦。」
他知道自己可能會流露出心裏的憂慮。不過,雖然他今天講了關於諾瑪(塞達拉皮茲的妙齡少女,有酒窩)、瑪喬莉(高個,優雅,溫迪米爾夜總會的合唱隊員)和周六晚上在梭霍區弗里克·弗拉克夜總會裡發生的怪事,但這些風流故事和他的憂慮扯不上多少關係。說到他常去的弗里克·弗拉克,是一家名聲不佳的夜總會,裏面轉動著淺色的五彩聚光燈,還設有「止步」、「請勿跳吉特巴舞」等牌子,以滿足各類警察、軍人、普通百姓(且不論這個詞如今指哪些人)的需求。這些人時不時向裏面張望著,斯洛索普則冒著極大的危險,穿過一個可怕的秘處,去見諾瑪或者瑪喬莉。進去之後,卻見兩個都在,排在一個隊列里,那角度簡直就是專門為他擺的:從一個三等輪機員肩部的藍色毛料上方看過去,有一個跳林迪舞的女孩,轉圈完畢,擺了一個舞姿,再從她光潔可愛的腋窩下看過去,就看到她倆了——她們的皮膚被轉動的燈光染成了淡紫色。突然,敏感的疑雲涌動了,兩張臉都朝他這邊轉過來……
「為什麼我身邊都是些統計盲呢?」他今天還是往常那副自作聰明的樣子,「親愛的,根本沒門兒,除非襲擊地點的平均密度是一個常數。就連波因茨曼也不懂這一點。」
「呃,可惜我不在城裡。」回答很模糊。有些東西需要保密,隨便說一句話就可能造成毀掉許多船艦的後果。他對摩西哥都不敢完全信任。目前的行動有很多層級,有內有外,一層層移向靶心的時候,文件配送名單越變越短,每張紙片、每件作廢的備忘錄、每條打字機色帶也漸漸進入銷毀指令中。
「是啊。看看齊夫的最省儉原則:如果我們在對數軸上畫出下標為n的單詞P的頻率及其排序n,」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她沒了詞,不過她即便發懵的時候也風采依舊,「我們肯定會得到一條類似於直線的結果……但我們也有數據顯示,曲線在某些——情況下,唔,這些情況實際上也差別很大,比如精神分裂症,它的前端相對平滑,然後逐漸變陡,像弓形……我認為,有了羅蘭,有了這傢伙,我們發現了一種典型的偏執狂——」
乳白色紙上的黑字題頭「GEHEIME KOMMANDOSACHE(指揮機密)」下面有一幅畫,用墨水鋼筆畫成,結構精美,風格有些像馮·貝洛斯或別爾茲利。上面的女人像極了斯科皮婭·莫斯蒙。房間是他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住在裏面的那種,他們一起描述過卻沒有見過:一個凹陷式水池,絲帳高及屋頂,標準的德米爾式布置——身上塗了油的苗條姑娘們在旁邊隨侍,正午的日光從頭上微微照下來,斯科皮婭趴在鼓鼓囊囊的枕頭間,穿著正宗的比利時花邊緊身胸衣,還有黑色的長筒襪和鞋子——這是他經常心想神往卻從來沒——
你在我的一個又一個夢裡徜徉。你可以通達我最後的、最鄙陋的角落,而在那裡,在廢墟中,你找到了生命。所有的語言、形象、夢幻、幽靈,哪些是「你的」,哪些又是「我的」,我不再分得清楚。已經理不清了。我們兩個已經成了一個新的人,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羅傑曾經給她解釋過V型炸彈的一些統計數據:從天使的角度看它們在英國地圖上的分佈,和從這裏的地面看它們的幾率,兩者有何不同。她差點就弄懂了:差點明白了他的泊松方程,只是沒辦法把兩個東西連在一起,把自己強作鎮定的日子和純粹的數字一個個連在一起,而且還能同時看見二者。總有些局部滑進滑出的,無法看清楚。
「這樣說就成超感知了。」
短暫的停頓,接著揮動香煙:「它們來的時候是聽不到的。」
波因茨曼將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調整到舒適的位置,搔著緊靠鼻子下面的地方,決心戰勝慌亂。他站起來,等血凝住,再次奮起,順著夜裡千絲萬縷的綿綿細雨上躥下跳,奮力調整好身體平衡,然後一瘸一拐、叮叮噹噹地朝車子走回去。他得讓摩西哥幫他一把——希望他沒忘了帶手提電燈……
「可她要是再來的話——」
斯洛索普還在大多數星星上標了日期,這一點很有幫助。星星總是在相應的火箭襲擊之前。火箭最快晚兩天,最慢晚十天。平均滯後期4½天。波因茨曼的解釋是:假設雅夫的刺|激x是某種和華生—瑞娜實驗一樣的強噪音,假設在斯洛索普案例中勃起反射並未完全消除,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要聽到強噪音就會產生一次勃起,而這種噪音來臨之前出現的一些不祥兆頭又正好和他在雅夫實驗室里積累的感覺相同——波因茨曼自己實驗室里的狗迄今所獲得的那種感覺,也是同樣道理。這種勃起指向V—1火箭——任何離他近得能使他驚跳起來的火箭都應該能使他勃起:助推器嘲弄般的聲音越來越響,接著燃燒中止,一片寂靜,懸念逐漸增強——然後爆炸。嘭,勃起。噢,不對。這個過程應該顛倒過來:先是斯洛索普勃起,接著爆炸,然後傳來聲音——V—2火箭。
波因茨曼:長官?
普丁:可這不是——
泰迪·布婁特的午餐時間。不過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塊沒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蠟紙,裝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台小型諜用相機,一瓶髭蠟,一罐甘草精,用蕪菁科甲蟲、薄荷醇和辣椒配製的潤喉劑,處方配製的麥克阿瑟式金邊太陽鏡,還有一對銀髮梳,造型仿盟軍最高統帥部的火劍標記,是他媽媽讓伽拉德公司為他設計的,他本人也覺得很不錯。
「是……就是他媽的愚蠢,再沒什麼了。整日杞人憂天——傑絲,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咳,那算什麼,嘗嘗這個——」他的牙齒處在一種異常的條件反射中,竟咬碎了一個又酸又硬的醋栗殼,裏面迸出濕乎乎的小黏塊(他希望不是木薯),像是填滿了丁香粉的什麼東西,味道讓人很難受。

貝森街口都有歌聲在飛,
「你是個海盜,來到這兒,把我搶到你的海盜船上,」最後那天她對他款款輕語——他們都不知道那是最後一天,「一個良家女子,一場普通的暴力。你強|奸我。我做『公海上的紅色妓|女』……」迷人的遊戲。她早些想出來就好了。最後一天——竟然是最後一天!——他們一直在做|愛,從下午到黃昏,從白晝到夜晚,好幾個小時,愛得化在一處。感覺上那間借來的房子輕輕晃動著,屋頂親昵地下降了一英尺,燈也從原來的地方搖擺開來,泰晤士河對面,某一片車馬行人隔水送來帶著鹹味的吵嚷聲和船上的鐘聲……
「想想煤炭和鋼鐵吧。兩者是有共同點的。煤炭和鋼鐵的共同界面是煤焦油。想象一下,煤在地底下,透黑透黑,不見一點光亮,不折不扣的死亡之物。古老的屍體,史前的死亡,那些物種我們永遠也見不到了。遮蔽在一層層無盡的長夜下,變得越來越老、越來越黑、越來越深。地面上,鋼鐵熾燃著滾出來,亮晃晃的。但是,為了煉出鋼鐵,就需要從原煤中提煉出更黑更重的煤焦油。土地的糞便,清理后卻能使亮錚錚的鋼鐵更加尊貴。以前沒人重視。
「不對,是德國煤氣導彈。」她的朋友道——她的朋友是來這兒做某件日常大事的,金黃色的劉海捲曲著,用一塊方格手帕束起來。她抬起手,指著斯洛索普:「要炸他,他們特別喜歡胖乎乎的、豐|滿的美國人——」一會兒,她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臉頰上,捏|弄著,搖晃著。
波因茨曼站在窗口旁。暮色漸合,窗外的大風雪鞭撻著他朦朧地映在窗玻璃中的臉。高地遠處響著火車汽笛聲,和晚起的霧一樣粗嘎:一聲雞啼喔—喔—喔—,一聲長長的汽笛,又一聲雞啼,軌道旁起火,一枚火箭,又一枚火箭,在樹林里或山谷里……
「最少十分鐘。」布婁特就地坐著,把香蕉皮搗弄成一朵花,別到睡衣翻領一側的紐扣眼裡。
這時候,他們周圍已經沒那麼亂鬨哄了,因為理查德和列妮的緣故添了些恭敬,甚至羞澀。「不論遲早,做了就好!」西吉那矮人的尖聲急急地叫著,踮起腳給所有人的杯子里倒上五味酒。列妮去把頭髮重做了一下,臉上亮了一點,麗貝卡也和她一起來了。他們開始談未來的打算。理查德和她未經肉體觸摸就墜入愛河,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大家覺得他要帶她走了……
擺了鬆散的警戒線,每隔幾米就站著士兵,一動不動,有點神神叨叨的。英倫保衛戰也沒這麼正規過。這些新型導彈給他們提供了機會,可以給公眾製造空前的恐怖。傑茜卡注意到,一個巷子里停了輛墨黑的帕卡德,裏面坐滿非軍方人員,黑色衣裝,白領子在陰影里顯得很僵硬。
長、短、軟、硬的各色椅子,甚至包括倒放的彈殼,稀里嘩啦了一陣,海盜的飯徒們就圍坐在那張南方小島造型的大長餐桌旁,即「小島」的海灘上了——當初,這座「小島」和科里登·斯羅思朴的原初構想差了不啻一兩條回歸帶,曾經很令他掃興。在「小島」深色渦紋的核桃木「高地」上,擺滿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還有直立式英國雄獅造型的香蕉泥和攪到蛋糊里用來做法式烤麵包的香蕉泥,更有一塊香蕉凍,顫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點裱花袋寫著「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場面倒是壯觀,但這不叫打仗)」,據說這句話是一個法國人在觀看英國輕兵旅作戰時說的,海盜把它據為自己的座右銘……高高的調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汁,可以滴灑到香蕉蛋奶餅上;還有一隻大釉罈子,裏面裝著小香蕉塊、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乾,從夏天一直發酵到現在,今天早晨已經可以滿缸子滿缸子舀出冒著泡沫的香蕉蜂蜜酒來了……香蕉月牙麵包、香蕉三角餛飩、香蕉麥片、香蕉果醬、香蕉麵包,還有澆上陳年白蘭地烤過的香蕉,用的是海盜去年從比利牛斯一個地窖裡帶回來的白蘭地,地窖里當時還藏了一台無線電發報機……
不過,即便彼得發起火來像個小孩子,也比她那個常常整晚闃寂無聲的雙魚座丈夫強——弗朗茨總是徜徉在幻想的海洋里,希冀死亡,把火箭神秘化。他正是他們需要的那種類型。他們知道怎樣利用他的特點。他們差不多知道怎樣利用每個人。他們利用不了的人又會如何?
有一天,他正往一條狹窄的街道里走,那裡古磚古牆,魚販子成排。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嗨喲喲,瞧瞧,分明是她來了,金髮掩飾不住地飄揚著,白色的楔底平鞋敲打著街面的圓石,可愛的護士裝美女,名字叫,唔,哦,噢——達琳。天哪,是達琳。她在聖維蘿妮卡醫院工作,住在附近一位寇德夫人的家裡。這位夫人長期守寡,生了些老毛病:黃萎病、皮疹、凍瘡、散黑穗病、耳朵里化膿、杏仁腫,最近又添了點壞血病癥狀。所以,達琳姑娘是出來給房東找酸橙的。酸橙在草籃里顛搖著,掉了出來,黃綠的果子沿著街道滾到身後,達琳戴著護士帽跑回來撿。於是,她的胸脯成了他們這次在灰色的城市之海上相見的護舷木。
羅傑停了車,他們靜靜看著那些步履沉重、服色灰暗的士兵們走進教堂做晚課。風裡吹送著清新的雪花味。
海盜看了看表。沒什麼異常。臉上的毛孔開始刺痛。他把腦子騰空——這是突擊隊員們的絕招——然後走進濕熱的香蕉房,開始摘最熟最好的香蕉,扔在撩起的睡袍里。他一門心思地數香蕉,光著兩條腿,穿梭在金黃的、吊燈般垂掛的香蕉叢中,穿梭在熱帶的晨光里……
可戈特弗里德還是哭個不停。卡婕不會幫他的。也許她睡著了。他不得而知。他想做她的朋友,可他們幾乎沒說過話。她冷淡、神秘,他經常嫉妒她,特別是他想搞她而又屈于上尉的狡猾無法得逞時——這種時候他覺得愛她愛得都要瘋了。他和上尉不同,從未將她看成那個會把他救出籠子的好妹妹。他夢想那種解脫,但那只是一個必將實現的外部過程,與他們任何人的想法都沒有關係,與她的去留也沒有關係。所以,卡婕退出遊戲時,他保持了沉默。
決不可能,牧師:這個檢查表是1943年製作出來的。當時戰爭正酣。保羅·德·拉·紐特覺得,那些戰前的測試方法更有人情味,比如奧爾波特和弗農對價值觀的研究,還有弗拉納根1935年修改過的波恩汝特檢查表。明尼蘇達檢查表測的好像是一個人能不能當好兵。
風向轉到西南了,氣壓也降了下來。陰雲密布,剛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來了。要是下起雨來,泰榮·斯洛索普也一樣會淋濕的。今天,他就像個傻瓜,長時間向零經度搜尋著,但和大多時候一樣,毫無結果。這枚導彈應該又在空中發生了提前爆炸,燃燒的殘塊散落在周圍幾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還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塊殘片好歹還能辨出形狀,但斯洛索普到那兒時,卻發現殘塊受到了前所未見的嚴密保護,那些人的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藍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見一些褪色的軟貝雷帽,還有打開自動裝置的英式3型輕機槍和一些長滿闊大上唇的、一本正經的鬍子——管你什麼美國中尉,看一眼都別想,今天沒門。
普丁:波因茨曼,這不是太下作了嗎?用這種方式干預別人的心理?
「希特勒也搞占星術。」
「你應該……」她慌亂不堪,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有人說你沒有從法國回來……」她盯著自己的膝蓋。

倫敦,英格蘭
「他們是誰?」
小職員:嗯,他一直在躲我,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斯洛索普事件。如果他能讓我負責的話——
在我墳頭尿一泡,繼續戰鬥!
問:那就只有一個印第安姑娘……
外面,又一枚火箭彈沉悶的爆炸聲從東方滾了過來,震得窗戶啪啪直響,連地板也在顫抖。靈敏焰先是紮下頭去躲避,弄得桌子對面的影子跳動起來,朝另一間屋子的方向拉長開去——然後又高高躥起,影子又都縮了回來,短到兩英尺以內,再完全消失。昏暗的房間里,煤氣還在嘶嘶作響。十年前在劍橋學士學位考試中成績優異的彌爾頓·格洛明停止速記,站起來走過去關掉了煤氣。
「摩西哥,你真的在擔心嗎?」
這時候靈媒停了下來,沉默了一下……一聲呻|吟……靜默、難熬的一瞬。「塞勒娜,塞勒娜,你已經走了?」
「嬰兒們,格溫迪?」
有個小黑鬼,有個猶太種,

就這樣跨入越界狀態,就這樣妥協。就這樣,對立意識合而為一,不再對立——可是,今晚充斥于病房的,到底是斯洛索普捕捉到的導彈爆炸場面,還是這種「去極」、這種神經「紊亂」?要這樣治療多少回,才能徹底消除病態呢?就這樣來勢兇猛,反覆發作,反覆再現爆炸場面,又不敢完全投入,完全投入就等於徹底完蛋:「醫生我咋知道自己能回來?」醫生回答:「要相信我們。」馬後炮,空話,表面文章——相信你們?——咱們彼此心知肚明。……斯佩克特羅覺得自己像個騙子,但還是撐著……就因為痛苦還繼續存在……
「這就怪了。」一隻沾滿泥巴的小腳在踏板上猶豫著。
「哦。」後來她告訴羅傑的時候,羅傑點點頭,目光散開來,思考著這個問題。「操,又是頑固的加爾文主義。交易。他們為什麼總要從交換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呢?普倫提斯想要什麼,又一種貝弗雷奇提案?給每個人指定一個『痛苦商數』!好極了——在評估委員會面前,猶太人的得分點就很多很多了:進集中營,丟掉肢體或者主要器官,失去妻子、情人、好友——」
蓋佐·羅饒沃爾基覺得,如果這些人把「牌」出好,權力很可能還是有的。現在唯一的問題是生存問題——走過勝利日的界線,完整保存過去的感官和記憶,走進嶄新、光明的戰後歲月。「促降計劃」一定不能像其他的喧囂之眾那樣,落下個被拍賣的命運。必須出現一個聚光點,比如一個領頭人,或者一個足夠大的項目,而且他媽的要快。這樣才能把他們凝聚起來,才能得以在誰也不知能持續多久的戰後歲月里生存下去。羅饒沃爾基博士傾向於弄一個大項目,而不是推出強有力的領頭人。究其原因,也許與1945年這個時間有關係。那時候大家普遍相信,整個戰爭,戰爭中的死亡、野性、毀滅,其罪惡淵藪就在於「元首法則」。反之,如果人、權分離,實行集體管理制度,各國不就可以理性地生存下去嗎?戰後,人們空前深切地希望不再留任何空間給「個人魅力」這種可怕的疾病……希望在有時間、有財力的情況下推動理性化的進程……
跟下去?擦皮鞋的黑人小伙「紅髮」坐在他滿是灰塵的皮椅上等生意。在荒蕪的羅克斯伯里,所有的黑人都在等待什麼。跟下去?「切諾基人」幽怨的歌聲從下面的舞池中傳來,蓋過了踩鈸和低音弦樂,蓋過了千百雙舞動的腳步。那邊展示在玫瑰色燈光下的,不是白臉的哈佛男生和女伴,而是很多精心打扮的紅皮印第安人,演唱的歌曲則是關於白人罪行的又一謊言。不過,多數樂手都在「切諾基人」的曲調中若即若離地晃悠,並沒有堅持從頭演奏到尾。那些長長的、長長的音符……那麼,他們在那些可以做點事情的時間里都幹了什麼呢?是有意在體現印第安風格嗎?在紐約,把車開快點,也許還能趕上最後一組曲子——今晚,在第七大道139號和140號之間,「囚犯」帕克發現一種方法,可以利用這些和弦的高聲部,將旋律變成32分音符(天哪這是什麼是機槍還是什麼玩意夥計他肯定瘋了),從丹·沃爾的「紅辣椒歌舞廳」里傳到街上——如果你能聽懂那就用《綠野仙蹤》里小矮人那樣的聲音快速(用32分音符)說出「三十二分音符」這個詞吧——我操,那種音樂竟然傳到了所有的街上(帕克的音樂之旅早在'39年之前就開始了:那時候在他最具樂觀色彩的獨奏曲中,他娘的就已經隱隱響起了死神先生咚噠咚的節奏,聽來慵懶而快活),從電波里傳出來,走進上流圈子的演奏會,甚至有朝一日進入城裡的電梯和所有的市場,從隱置揚聲器里流滲出來——他小鳥式的歌聲,否定了那些催眠曲似的東西,顛覆了軟弱無力的音樂潮流,那些音樂加錄的東西過多,弦樂顯得毫無生氣。所以,這段時間,在這樣的地方,在雨中的馬薩諸塞大街上,未來的信號已開始在「切諾基人」中自現——聽,此刻樓下的薩克斯變得哦他娘的怪誕不經……
那個人又是誰?他在橙色窗帘的裂隙里,小心地摒著呼吸。他是在窺視?那麼,地圖持有者們,監測專家們,你們說下一枚導彈會落在何處?
「那就是他有同夥。用什麼辦法,比如催眠、藥物——我也說不上——用這些東西給他施加影響,對他產生鎮靜作用。天哪,你下一步就要搞占星術了。」
「我不去,我要留下來。不過你可以把車開回去。我得和斯佩克特羅醫生談談。」
「我二十了。」
也不知是誰,出錢讓他干這種小偷小摸的事,又捨不得花錢買彩卷,真是鬱悶。他覺得這樣干可能沒什麼意義,又不知找誰問個明白。貼在斯洛索普地圖上的星星用上了現有的各種顏色:先是銀色,上面標著「達琳」,和綠色的「格拉蒂絲」、金黃色的「凱瑟琳」同在一個星群;眼睛再掃過去,還可以看到愛麗絲、德勞里絲、雪莉、兩三個薩莉,這一片星星大多為紅色或藍色——塔山附近有一團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圍又有一簇,還有一條星雲流進了梅費爾、梭霍,流出來到溫伯利,再向上到漢普斯特德希斯——什麼卡羅琳啊,瑪麗亞啊,安妮啊,蘇姍啊,伊麗莎白啊之類,這片華麗的、五彩繽紛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時不時還有幾顆散落的星星。
(吃一根香—蕉)
全世界都亂了,樂隊還在演奏,
他們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被帶走了:在他狹小的同事圈子裡,這個比率漸漸變得過於沉重,鬼魂增加,活人減少……每走一個,他覺得大腦皮層上的機制就暗淡一些,只想長眠不醒。他漸漸忘卻了自己對於所有那些人的概念,而那部分皮層又回歸於沒有知覺的化學過程……

「難道你沒辦法從這張地圖上……」波因茨曼給摩西哥遞上一支自己的「基浦路斯·東方」香煙——他所有的實驗服內面都縫了專用口袋,把煙深藏其中。「算出來哪些地方進去最安全,最不會被炸到?」
「道路很清晰。」一個聲音從薩克撒翕動的嘴唇和白皙的、繃緊的喉頸間發出來,「你是受到控制的,最後一定要走上這條道路,一步一步走上去。從這裏就可以直接看清楚路的形狀——不是我,我的距離還沒那麼遠——但很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用『形狀』這個詞其實不準確……我還是說實話吧。我覺得要合你們的意比較難。你們的很多問題,包括那些全球性的問題,在我們這裏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岔路。你們走在一條曲折難行的路上,卻自以為這條路寬闊筆直,是一條可以行走自如的高速公路。如果告訴你們,一切你們認為真實的東西全都是幻覺,會有用嗎?我不知道你們是聽得進去呢,還是會置若罔聞?你們只關心你們的道路,你們的高速公路。
等等等等,每樣一個,這個克拉奇菲爾德,他是terre mauvais(邪惡國度)里的白人色棍,男人、女人、動物都搞,只有響尾蛇們(應該是響尾蛇,沒有「們」,因為只有一條)例外,不過最近他也在幻想中搞那條響尾蛇了!毒牙輕搔著包皮……灰白的嘴大張著,月牙兒般的眼睛里充滿可怕的快|感……他現時的小情人是黑白混血的挪威小伙華珀,迷戀馬具之類的物具,喜歡在變態、流汗的馬具室里被馬鞭抽打。到今天他們的畸愛已經三周,作為小情人,這個時間已經算很長了。華珀穿著有裂紋的進口瞪羚皮,是克拉奇菲爾德從一個有鴉片酊癮的菲羅發牌人那裡買來的——當時,那個人要過格蘭德河,去墨西哥的茫茫曠野中闖蕩,永遠不再回來。華珀還有一塊值得賣弄的大手帕,由普通的洋紅和綠色組成。(據推測,克拉奇菲爾德在「佩里格洛索農場」的家裡有一柜子這種絲帕,每次外出到這裏闖蕩,都會往鞍囊里藏一兩打。這隻能說明一點:「每樣一個」的規則只適用於小情人之類的生命體,但不適用於大手帕之類的物體。)華珀頭上還戴了一頂亮錚錚的高頂禮帽,日本絲綢做的。今兒下午,華珀從穀倉里晃悠出來的時候,整個一副浪蕩公子模樣。
你最好乖一點,不然我們送你回雅夫博士那兒!
看,我在爬馬桶,
倫敦,英格蘭
「你說得對,格溫迪,」波因茨曼呷著茶,明智地說,「你說的這些確實很過敏。」
廚房裡,壺裡的水在翻滾,尖叫著開了。外面刮著風。另一條街某個屋頂上的石板滑落下來。羅傑把傑茜卡冰冷的手放入胸前的衣服里,給她暖和一下。他隔著毛衣和襯衣摸著這雙手,冰涼冰涼,交疊在他胸部。她卻盡量站開,渾身在發抖。他不只是想暖和她可喜的雙手,還想讓她渾身都暖和起來,願望之強烈超越了正常限度。他的心和壺裡的水一般翻滾著。
那時候他是無產階級,整天出去貼傳單,宣傳馬科斯·施萊普茲希的電影幻想,列妮則躺在家裡懷孕,背疼得實在受不了才被迫翻個身。所謂的家,其實就是一棟廉價公寓樓最邊上一個後院里的大垃圾箱,裏面擺了些傢具。等他桶里的糨糊用光、廣告貼完,天早已黑了,變得寒氣襲人。而那些廣告,或被撒尿,或被撕掉,或被人畫上「卐」字。(廣告的電影可能是限額的,或者印錯了。反正他按照傳單上的日期到電影院時,發現那裡漆黑一片,大廳里到處是牆皮碎片,電影院深處傳來一聲巨響,有拆除聲音,卻闃無人聲,也看不見任何光亮……他大聲喊,但拆除還在進行,發電棚後面的遠處傳來響亮的吱吱聲,他注意到,發電棚里已經空無一人了……)他跑來跑去,筋疲力盡,最後竟跑了好多英里,向北進了雷尼肯村。那裡有一溜小工廠,屋頂上黏著生鏽的金屬薄片,窯洞,棚屋,夜幕下廢棄的磚塊構造物,修理鋪里用來冷卻的水停在水缸里,上面浮了一層泡沫。偶爾有燈光閃爍。空蕩蕩的,地上雜草亂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這裏的玻璃每天晚上都會被打碎。大概是風吧,把他帶到一條土路上,走過已移交當地警察部門的舊軍營,穿過小屋、工具倉,來到有一個大門的鐵絲網前。他看到大門開了,一股力量把他推了過去。他聽到一種聲音,就在前面某個地方。世界大戰前的一個夏天,他和父母去沙夫豪森度假,乘有軌電車到了萊茵瀑布。下了一段台階,來到旁邊一座尖頂木亭里,周圍雲霧繚繞、彩虹繽紛、火星點點。瀑布在轟鳴。他緊緊拉著Mutti(媽媽)和Papi(爸爸)的手,感覺像一同懸在寒冷的霧氣中,依稀看見上面的樹緊依在坡邊,一片濕綠,下面的遊船則幾乎開到了瀑布轟然落入萊茵河的地點。而現在,在隆冬的雷尼肯村,在凍硬的泥土間,他形單影隻、雙手空空,踉蹌著穿過廢舊軍火供應站。周圍長滿了樺樹和柳樹,黑暗中一叢叢綿延到山上,或向下長入沼澤中。中距離處聳立著混凝土兵營和40英尺高的土木工事。遠處傳來瀑布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喚醒了他的記憶。亡靈們找上了弗朗茨——它們不具人形,它們以能量或抽象的形式存在……
就在他們身後,在低垂的天空和海洋相接處,政府的獵犬們嗅著味兒來了,正在一步步逼近——棒打鴛鴦的來了,那些圓滑的二性子,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僚,他們並不執意懲罰他或逮捕他,只要把她安全送回去就滿意了。他們的邏輯很合理:重創一回,他就會浪子回頭,回到這個煮硬的老雞蛋般的世界里來,回到它的行規和安排中來,馬兒要跑,又要乖巧……
市內的聖維羅尼卡汽車站就是她們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們的腳剛剛踏上那裡的仿鑲木地板,口香糖踩成了炭黑色,人們在夜裡嘔吐的東西漫了一層,淡黃、透明,如眾神的體液。還有廢棄的報紙,沒人讀過的、撕成鐮刀狀碎片的傳單,陳舊的鼻屎,開門時輕輕吹入的黑色污垢……
「羅傑。」羅傑叫道,用手電筒給他發出「短—長—短」的信號。
主服務台旁有一個領協的姑娘,戴眼鏡,口裡吹著泡泡糖,很親切地揮揮手,示意他繼續往樓上走。副官們穿著毛衣,神情沮喪地走著,或去開會,或上廁所,或準備痛飲一兩個小時。他們向他點頭致意,其實並沒有注意他,反正是張熟臉兒,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沒錯,這個中尉在下面大廳里的交換站工作。
「對極了。」他呷了一口,覺得她應該多放點酸橙汁或別的什麼,把苦得可怕的主味給壓下去。這些人真是瘋子。沒有糖,天經地義。他把手伸進糖果碗里,拿出一個有棱紋的黑色甘草糖球。看樣子這東西應該錯不了。可就在他往嘴裏咬的時候,達琳怪異地看了他和糖球一眼,不失時機地說:「嘿,我還以為好幾年以前我們就把那些東西都處理光了呢——」她把「那些」說成了吉爾伯特和沙利文式天真少女那種快活的「訥些」。這時斯洛索普已經咬到了有液體的糖芯,味道像蛋黃醬和橘皮。
……保持……保持……鏡子里我臉色蒼白三、三十、四隻時鐘在走房間里鐘聲滴答不不能進去不行光亮不足不足不啊——
……mba rara m'eroto indyoze(我做了個噩夢)……mbe mu munine m'oruroto ayo u n'omuinyo(夢裡見他像活著一樣)……(再遠處有一團紗線或繩索,一張大網,一張絞結的皮子,還有扭曲的肌肉,被什麼東西緊攥著,夜深時便打鬥起來……同時還有一種死者光臨的感覺,然後又感到他們不像表面那樣友善……他醒來了,喊叫著,想弄清楚,但沒有一個人的話叫他信服。死者們和他交談過,他們到他那裡,坐下,喝他的咖啡,講先輩們的事情,或者講來自南非草原其他地方的那些鬼魂的故事——因為在他們那邊,時間和空間是沒有意義的,是一體的。)
可是我敢說有個東西你看不到:
好友相見,在雷尼肯村一家啤酒店一直鬧到深夜,就像大學生到了工人中間,大聲叫著,對火箭試驗進行了喜氣洋洋、規模宏大的回顧和分析——在浸濕的餐巾紙上胡亂划拉,所有的人在酒杯叮噹的席間同時說話,在煙霧和吵鬧聲中討論熱通量、比推力、燃料流量……
向馬槽里飛去,
本查珀門,E1
火箭襲擊地點在倫敦的分佈情況和課本里泊松方程的預測完全一致。數據越來越多,羅傑也越來越像個預言家了。心理部的人在走廊里盯著他的背影看。他想在餐廳或什麼地方聲明清楚,這並不是預知……我什麼時候欺世盜名過?我只是把數字套入一個著名的方程而已,你們也可以查書自己做呀……
斷斷續續、點點滴滴——

霧水打濕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這樣的中午昏暗難熬,煙癮逼人,頭痛噁心。上百萬的官僚們正在辛勤地謀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此時,許多人已經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這裡有了一種歇斯底里的氣氛。對此,布婁特卻毫無感覺。他一邊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為了滿足神癨子孫們的奇思怪想,入口竟臨時搭成了金字塔那樣的),一邊忙著羅織有效的遁詞,萬一被抓也好有個說法——當然,他並不願意被抓住嘍……

熱浪扑打著他們的臉,液流射進火里,激起灼眼的黃色。猛烈的氣流沖得掛在屋頂邊的一把梯子搖來晃去。屋頂上,在夜空映襯下,身穿防護雨衣的身影揮動著胳膊,集合在一起傳達命令。半個街區之外的裸焰燈照亮了潮濕的、焦炭般的房屋,也照亮了整個救火過程。接在拖泵和重型車上的帆布軟管在液流壓力下綳得緊緊的,匆忙紮好的接頭處噴出星星點點的冷液,冰冷冰冷的,在跳動的火焰中閃耀著黃光。某個地方的收音機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約克郡口音,冷靜從容,指揮別的部門開往城裡其他地方。
對此,海盜·普倫提斯朦朦朧朧有些感覺,這其實應該歸因於他對等級的敏感:在這些人當中,他笑起來嘴巴總是像希臘軍隊的密集方陣。這是他從電影里學來的,完全是丹尼斯·摩根之流那種愛爾蘭式的壞笑——他們俯視濃煙、對著被自己打掉的每一隻齙牙小黃鼠嘔吐一番,之後就會這樣笑。
「天哪,她瘋了,怎麼回事呀?他們怎麼都朝我這邊來了?」
我們會飛到月球,我們將高過天頂,
當形勢變化到德國炸彈落在英國領土的時候,普丁准將放棄了寫書的苦差,又一次自願參軍報國。不知他當時有沒有想到會來「白色幽靈」……當然嘍,他並未指望上戰場,不是有人提到什麼情報工作嘛!……卻不曾想到了這裏,看到的是一座廢棄的瘋人院,象徵性地住了幾個瘋子,倒有一大群偷來的狗、不同派系的靈魂研究者、雜耍演員、無線電技|師、庫埃派、奧斯賓斯基派、斯金納派、白質切斷術的痴迷者和戴爾·卡耐基迷。這些人都是大戰爆發后的流亡者,原本做一些寵物研究,甚至算得上寵物狂。如果繼續維持和平狀態,他們的工作註定都會遭到不同程度的失敗。可他們現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普丁准將和獲得資金的機會上,而且寄託的希望比戰前那個落後時期更大。普丁只能對每個人甚至那些狗都採取舊約式態度,私下裡卻黯然神傷,覺得下屬中叛逆行為太過猖獗。
她的煙放在客廳的地上,就在爐子前的枕頭之間。羅傑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她噴了口煙,一隻眼眯著,開始收拾,把他的褲子疊好,把襯衫掛起來。之後慢慢走到窗前,拉起不透光窗帘,試圖透過玻璃上的凝霜往外看:外面的雪地上,只有狐狸、兔子、長期喪家的狗和冬天的鳥兒踩過的足跡,卻杳無人蹤。乾涸的水溝也覆蓋著白雪,穿過樹叢,通向他們至今不知其名的小鎮。她用手掌遮住香煙。燈火管制令好幾周之前就取消了,而這裏又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種時間,但她還是很小心,避免讓人看到亮光。趕夜的卡車馳往南北兩方,飛機布滿天空,然後一架架向東飛去,這裏便又歸於寧靜。
波因茨曼:准將,我們只是按部就班,進行一系列實驗,問一系列問題。哈佛大學,美國軍隊?這些機構一點都不下作啊。
(升天和獻祭的日子。全國大慶。烤焦的脂肪,滴落的、燒成鹽褐色的鮮血……)你殺了夏洛茨維爾的仔豬,驗訖,福雷斯特希爾斯的馬駒,驗訖。(聲音弱了下去……)拉雷多的羊羔。驗訖。哦—哦。等等。這是什麼,斯洛索普?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快點,斯洛索普。
哦,親愛的,為我打點行包,整理衣裝,
「哇塞!夠資格一路搭車到倫敦了,喏,就這輛美洲虎。」
這時候,那輛又大又吵的卡車上,司機在吸引羅傑的注意力,其他侏儒們則擠在窗前叫喊:「嘿!嘿!」同時,喉嚨里還發出油滑的笑聲。他們的頭領說英語的時候,帶著有流音的歐洲口音,特別難聽。他們紛紛擠眉弄眼,推肩碰肘:「先—生!哎,里(你)!(等等),啊?」笑聲更濃了。羅傑在後視鏡里看見了英國警察的臉,發出正義的紅光,從紅色徽章上可以看出他們的動作:或傾斜,或搖晃,或商量。這時候,他們都猛然轉過來,直勾勾盯著前面美洲虎里的這一對,他們的行為太——「他們在幹嗎,普里斯伯里,你看得出來嗎?」
大蕭條的發生給之前這一切不景氣正了名。斯洛索普成長的時期,正值企業接連破產,衰敗荒涼達到了頂點。那些神神秘秘的紐約富人們的莊園樹籬重又歸於綠野蓬蒿,房子的玻璃窗破碎無遺。哈里曼和惠特尼兩家搬走了。草坪變得乾枯。秋天來臨時,遠處不再有人跳狐步舞,也不再有豪華轎車和燈火,熟悉的蟋蟀、蘋果又成了這裏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東風吹寒、秋雨瀟瀟:冬天必然會來臨。

「羅蘭一進入布利瑟羅的王國,就發現一切跡象都不妙……那些日月星辰,它們的位置和運動,羅蘭是和你們一起仔細研究過的。可現在,它們都聚集到相反的一端,一起舞蹈著……不著邊際地舞蹈著。完全不是布利瑟羅一向的風格,對,有些新鮮……有些新異……羅蘭也感覺到了那種風,在人世間從沒見過的風。他發現那風很……很歡悅,那支天箭也會隨風飛走的。風年復一年地吹著,四季不停,可羅蘭以前只能感覺到陽世的風……屬於他自己的風。但是……塞勒娜呀,那風,那風是無處不在的……」
——我以前聽到的話。我們把它一代代傳下去。(她沒有找到足以叫人信服的表情來掩飾自己。我們隱約覺得她對此還沒有達到習以為常的程度。此刻,她為了不失身份,語氣盡量輕緩,甚至溫和。)我們全都達到了表皮級,小夥子。有些一下子就達到了,有些要過一段時間。不過人人遲早都得到達表皮。沒有例外。
快蹄兒知道「它們」指什麼。他移開目光。片刻的寧靜。
「不是產生,」她申辯道,「不是引起。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是平行的,不是前後的。是隱喻。是癥候和徵兆。投射到不同的坐標繫上,我也說不清楚……」她說不清楚,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搞清楚。
「對,」達琳嘴裏含著軟化了的卡拉梅爾糖塊,「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正打仗嗎?來,親愛的,把嘴張開。」

他們有苦有難,我來承擔——
拉特瑙被刺殺后,她好幾個星期沒唱歌。她深信,這個結果即使不是唱那首歌唱出來的,那首歌至少也算得上預言、咒語……
有個紅臉印第安帶著水牛,
「我們管他們叫『工作人員』。」羅傑答道,「寶貝,我不知道波因茨曼為什麼做那些事,他是巴甫洛夫派,是皇家研究員。對這些人我能知道什麼?他們和斯諾克索那邊的人一樣難纏。」
「不,親愛的,」她的臉頰上還沾著剛才的點點淚痕,「我在聽哪。」
「我知道,雜誌我也讀。可是那時候我們是什麼樣子?」
「哦,」他嘴裏還在嚼,「你知道嗎,一般說來,『黑人』牌巧克力就是我們最複雜的糖果了……」
叫成「他們」,已經很客氣了。他聳聳肩:「不懷好意的一群。」
「那就吃下去吧。」達琳已抓住他拿糖果的手,想把糖果塞進他嘴裏。
「你說這話,簡直太不愛國了。」

「你的臉色還是老樣子嘛。」
「我又不歸你管。」她像一尊酒紅色塑像,從脖子到手腕及腳背都裹著細紋天鵝絨——先生們,她在暗影里旁聽多久了?
節奏控制了我,
美國
還有凋謝的舊夢在你心裏,
殘塊是石墨柱體,長六英寸,直徑二英寸,幾乎整個都燒焦了,只剩下幾塊軍綠漆片。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殘留物。很明顯,這是預先設計好的。裏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殘塊,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媽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來。大家圍在那裡,等待特種行動處(那些刺兒頭幹什麼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倫提斯的上尉。普倫提斯上尉也確實很快就來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風霜過重的臉,大塊頭,粗鄙。普倫提斯拿了圓柱體,開車走了。就這樣,一切完結。
那是乙醚的氣味,散發自皇家外科學院研究員愛德華·W.A.波因茨曼。狗在一處殘牆邊消失了,最後一瞬間尾巴尖輕輕一晃就不見了。幾乎同時,醫生的腳踩進了一個抽水馬桶靜張以待的桶眼裡——他太專註于獵物了,沒看見。他狼狽地彎下腰,把埋住馬桶的殘渣拽鬆了些,嘴裏罵著所有那些粗心人,但不包括他自己,而是專指這座塌屋的主人(如果還沒被炸死的話),或者隨便哪個該收這個馬桶又沒有收的人——看情況,馬桶卡得很緊……
「章魚手術時很溫順,」斯佩克特羅撫慰道,「在切除大量腦組織的情況下還能存活,對獵物的無條件反應非常穩定——在它們眼前放只螃蟹,砰!觸角就伸了出來,用它施毒液、吃晚飯。還有,波因茨曼,它們不會吠叫。」
——人人都得——
「咳得煩人。」寇德夫人拿出一罐可信度最低的英國邁吉松止咳片。「達琳,這茶真好,我覺得自己的壞血病慢慢好了,真的。」
在歷史上,甚至可能也在檔案里(上帝保佑!),他曾經一度對空中顯示物有過特別的敏感。可這種勃起又如何解釋呢?
一般說來,根據這類實驗的慣例,應該給這個小不點兒消除條件反射。照巴甫洛夫的說法,雅夫應該在小孩離開之前「滅除」在他身上建立起來的勃起反射。他很可能那樣做了。不過,就像伊萬·彼得洛維奇本人所說:「我們不僅要談論條件反射的部分或完全滅除,而且要認識到,滅除也可能發生在反射消除的零界點以下。因此我們不能僅僅依照反射的規模大小或是否消失來判斷滅除的程度,因為還可能存在一種零界點以下的、隱性的滅除。」
瞧,摩西哥的妞來了,正往屋裡走呢。他立馬發現了她。她身上散發著清韻,沒有煙火氣、喧囂聲……他是在看她的氣場嗎?她看見羅傑,笑了,眼睛極大……黑睫毛,沒有化妝(要麼就是海盜沒看出來),頭髮拳曲地披在肩上——她在男女混合的高炮連里幹什麼呀?她應該在軍營小吃部里給人倒咖啡。他突然間感到膚痛難當——老笨驢!他居然對他們倆有一種純粹的愛,別無所求,只求他們平安。對此他常常有別的說法,叫「關心」,或者「喜愛」,大家明白的……
降臨之風從海上吹來,天天吹拂著我們的身體,頭上的天空里,聖徒遍布,到處是細細的傳令喇叭聲。日落時分的海面綠光閃耀、風平浪靜,如富含鐵質的玻璃。又一年過去了,那些結婚禮服自從那年隆冬被棄置,便再無人提起,如今和別的綢緞掛在一起,有著白色皺褶的婚紗已經發黃,你從旁邊走過時會帶起微微的漣漪,你這看客啊……你這踏遍城裡每個死角的遊客啊……有那麼一兩次,你在禮服上瞥見了自己的模樣,法國雙面橫棱緞上映出模糊的膚色,若隱若現的,誘使你走到足夠近的地方,直到可以聞見初生的黴菌味。這樣倒不錯,把她所有的氣味都蓋掉:中產階級待嫁新娘的汗味,上流社會的香皂和香粉——可在心裏,在願望里,自己還是個處|女。在這裏,你鮮艷的服飾沒有用武之地,也無法找到純潔透明的感覺,只能在白日里心情灰暗地隨雲朵飄蕩,隨雪花飄蕩——而雪花飄落在這一方土地,又如白紗裙一般,冬天的白紗裙。到了夜裡,它們又變得輕柔起來,幾乎沒有聲息地在你身邊呼吸著。市內車站裡,囚犯們從印度支那回來了,可憐的、瘦骨嶙峋的身子蹀躞著,恍如夢遊,恍如在月球上行走。他們身邊是許多裝了鍍鉻彈簧的嬰兒車,上面繃著黑色皮革,發出如鼓的轟鳴;金黃色木製高腳椅上的花貼紙被刮擦得支離破碎,東一塊粉紅、西一塊藍色;還有摺疊式便床和紅絨布舌頭的熊娃娃,有嬰兒毯,在煤煙味和蒸汽味的夾裹中、在鋼鐵圍出的空間中,猶如靚麗的彩雲。他們常常數百人一起穿行於排隊的、散落的或警覺地打著瞌睡的人們中間,也不管什麼警示,不管莫里森板著的臉,不管泰晤士河下的地鐵隨時有被德國導彈打穿的危險(即便這些話已經寫在書面了),不管他們要找的人在不在——有些地址在倫敦城裡肯定已經找不到了,他們也管不了那麼多。那些來自緬甸和東京灣的人們,注視著這些成群結隊、堅毅果敢的女人,目光從發黑的眼圈和疼痛的頭腦中發射出來。阿拉司爾無法緩解的頭疼。身上披著大郵包的義大利戰俘們在罵人。「郵包」們喘著氣,隔一個小時就叮叮噹噹進來一批。這個階段是「郵件」高峰期,「郵包」都鼓鼓的,塞在雪花覆蓋的列車貨物間,像蘑菇,整夜都感覺列車是在地底行進,在死人的國度里行進。「老意」們時不時會唱幾句,不過唱的肯定不是《青春》,很可能是《弄臣》或《波希米亞人》——其實郵局也在考慮發布一個「不受歡迎歌曲」名單,配上尤克里里琴伴奏譜,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些人的樂觀、愛唱在某種程度上是發自內心的。不過,日子一天天過去,聖誕賀件也日趨達到熱潮,甚至超過了正常限度,而且從目前看,這種熱潮在節禮日前是不可能得到控制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就安靜下來,更專心地做地道的義大利人,在那些疏散的女人們身上轉動著怪眼,學習一隻手扶郵包,另一隻手「裝死」——cioè(也就是說)有條件時就活過來。周圍的人群越聚越多,大部分是女人,漫無目的……唔,大有可為。生活還得繼續嘛。兩種囚犯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不過,從印緬華回來的英國人卻沒有mano morto(死手),無法因為有希望摸到屁股和大腿而由死復生——上帝作證,生死大事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們再也不想冒險了,只想學那些荷蘭人,圍著火爐侃大山,或者暖在熱乎乎的床上,或者學冬天的板球手,活在半夢半醒之間,像枝葉乾枯的花園遇到星期天。如果天降好運,有緣碰到新奇的世界,他們一定會有時間適應的……不過,戰爭即將徹底結束,這個星期他們真正需要的是奢侈一下,每人給孩子買一套電動火車,讓身邊那些光滑的小臉高興起來,減少一些陌生感。這些小臉兒本已在照片上看了又看,一下子真的來到身邊,喔—,啊—,哎,先別激動,別在車站裡叫,因為這些必不可少的動作,表示愛意的動作,戰爭將它們撇開了,埋藏起來了,現在隨意做出來,也具有很強的破壞性。孩子們打開去年的玩具,發現了投胎轉世的斯帕姆午餐肉罐,很時髦。這也許是聖誕遊戲的另一面,恐怕也是少不了的一面。在這些年當中,在鄉下的春夏季節,他們玩的是貨真價實的斯帕姆肉罐——坦克、反坦克裝甲車、碉堡、無畏艦,有肉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散放在儲藏室或酒窖里滿是積塵的地上,或者在流亡路上使用的便床下、睡椅下。現在又該玩一玩了。石膏娃娃、裹薄金葉子的牛、長著人眼睛的綿羊又活了,油漆則成了血肉。他們無須以相信什麼作為代價,他們是自然而然的。他就是新生的聖嬰。昨夜是神奇之夜,動物說話了,天空成了牛奶色。爺爺奶奶每個星期都盼著「無線博士」節目,等他問:「痔瘡是什麼?」「肺氣腫是什麼?」「心臟病是什麼?」之類的問題。現在他們還會一直醒著等,等得失眠又失眠,眼巴巴看著過去一年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今年繼續不發生。不過倒也不是全然落空,也還有一點可憐的殘餘——比如一件激動的事,一次特別渴望的開心,就像人在山邊,天空里總能有點星光吧……只是太平淡太平淡,太缺乏奇迹。他們穿著毛衣、圍著圍巾守夜,大悲大痛,心裏的殘餘卻在又一個冬天里發酵,年年如此。殘餘逐次減少,余量總又足以支撐其在這個季節里復甦。……他們在青春韶華歲月里一家家逛酒店時穿過的衣袍,當初多麼光鮮,如今卻早已撕成碎條,用來包裹出租戶或陌生人家裡的熱水管或加熱器,或用來維持房屋在冬天里的生存了。戰爭需要煤嘛。於是他們只好做倒數第二個選擇,聽「無線博士」節目來證實自己身體內部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其實他們本就知道的。聖誕節時,他們穿著這些黑糊糊的、廉價的毛料衣物,像裹了層襁褓,裏面的身子光溜溜的,像拔了毛的鵝。他們的電鐘走得很快,就是大本鍾現在也會走快,一直快到明年春天:一切都快起來了,偏偏別人好像都不明白、不在乎。戰爭需要電嘛。這是個真實的遊戲,叫做「電力壟斷」,參与者是電力公司、中央電力委員會或其他戰爭機構,他們想讓電網的時間和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同步。在夜裡,在黑夜最深處的混凝土井中,位置保密的發電機快速旋轉著——作為回應,在那些蒼老無眠的眼睛旁,鍾錶指針也轉得飛快,嗚咽著收走了一分鐘一分鐘的時間,聲音尖利得令人暈眩,簡直要趕上警報聲了。這是夜之狂歡。分針的影子下面有一種興奮感。數字間蒼白的鍾面顯得歇斯底里。電力公司說,發電量太大,戰爭耗電太多,鍾錶又會慢下來,除非有人偷偷截取了這夜間之旅。好在預期的日發電量減少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電網反倒一點點加快了運行,那些老人的臉對著鍾錶的臉,心裏說:「陰謀!」那些數字飛旋著走向聖誕節,來勢兇猛,就像心靈里的一顆新星,要改變我們所有的人,把我們永遠變回自己已經忘掉的本來面目。今夜海上的霧依舊靜默,如一顆外形參差的珍珠。城裡,弧光燈噼啪響著,怒沖沖的,有些窒息地照耀著街道中間,比蠟燭顯得光明透亮,比大火又顯得微如螢光……高高的紅色巴士搖晃而行。按規定,最近所有的汽車前燈都取掉了罩子。此刻,這些燈光互相之間或迴避,或交叉,或切割,或遮蔽,一陣陣濃重的濕氣吹過,被燈光撕裂開來,凄凄冷冷的,像珠母霧籠罩下的海灘。海灘上那些帶刺的鐵絲網永遠也意識不到水流在不露聲色間所具有的侵蝕力,只是被動地矗立著,夜間被不斷氧化,如今已變得像水草,交織、糾纏、冷冽,銳利如蝎刺。沙灘上有一些遊艇,是戰前那些夏天裡遺棄的,曾經陪伴著和平年代的人們度假——夜晚,人們喝酒、用煙斗抽煙、去橄欖樹林——如今,它們只落得腐軸銹架,發出咸澀的海腥味,弄得幾英裡外的沙灘上都沒有人跡。而且因為打仗,沙灘上也散發著同樣的咸澀氣味,人根本不能走。高地那邊,過了探照燈,秋天的候鳥一夜一夜地攔堵燈光,死命挺著,直到最後從空中掉下來,鳥雨一般。做晚禱的信徒們坐在沒有暖氣的教堂里,冷得發抖,合唱隊問下面問題時竟發不出聲音:快樂何在?只在於天使唱著新歌、天主庭院里響起鈴聲的地方。Eia wärn wir da!——我們只在於那裡——好奇怪的千年一嘆哪!……那些疲憊的人們及其黑衣領袖極力伸展著手臂,從虔誠的衣衫里伸出來,伸到今年最遠的距離。來吧。從戰爭中離開一會兒,不論這戰爭是紙張的還是鋼鐵的,是汽油的還是肉體的,進來吧,帶著你的愛,帶著你因害怕失去而產生的恐懼和由此恐懼而產生的疲憊。戰爭整天都在纏著你,壓你,哄你,迫使你不再有那麼多虛幻的信仰。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身份證上這張約略有點像罪犯的臉?在斷頭閘般的快門按下時,它的靈魂已經被政府的照相機攝走了——或者也可能被丟棄了,和你的心一起留在後台入口的用餐處,他們就在那裡點數當夜的戰利品,那些服務員小姐,那些叫艾琳的小姐們,把那些有彈性的栗色器官,連帶作修飾的黃色脂肪一起,存進冰箱的格子里——哦琳達,來摸摸這個,把你的手放進這個心室,暈了吧?還在跳呢……你從來沒有懷疑過的那些人,個個都在干這個,只有你例外。那些人裏面有牧師、醫生,還有你那位希望那顆金色星星永遠停住的媽媽,還有昨晚國內特別節目中那個乏味的女高音;我們也別忘了諾埃爾·考沃德先生,他把死亡和死後的生活寫得那麼時尚、那麼美好,連續四年打入女公爵劇院;好萊塢的小夥子們對我們津津樂道這裏的美妙、有趣——沃爾特·迪斯尼讓小飛象攥緊那根羽毛,如同向我們說起今晚那些銀裝素裹的坦克下的雪地里有多少死屍,88mm的炮彈落下時又有多少雙手凍僵在每個「神奇勳章」上、磨破的護身骨片上、半美元的銀幣(太陽從自由女神的薄衫下探出頭來)上,攥得緊緊的、嚇得傻傻的——這些你又怎麼看呢?是哄小孩的故事?根本不是。孩子們已經走了,去別處幻想了,而帝國里是沒有幻想的容身之地的,今晚這裏——這個避難所里是「兒童不宜」的。油燈熾燃著,發出前寒武紀的氣息,香如肴饌,沉如煤煙。火箭就懸在60英里的高空,在黑色的北海上方,下落的時間不定,越來越快,燃著橘黃的火焰,如聖誕夜的星星,無可挽救地沖向地面。飛彈也出現在下方的天空中,發出魔鬼般的吼叫,尋找著吞噬的目標。今晚回家的路走起來很漫長。聽聽這模仿天使的歌聲吧,至少讓你的教友們聽一聽,即便它並未確切代表你的願望和心底最深處的恐懼,你還是要聽。遠在基督出世之前這裏肯定就有禱告的夜歌了。當然是在同今晚一樣可怕的夜晚里——歌聲可以增加人們多活一夜的信心,用愛和雞啼聲照亮回家的路、驅除魔鬼,還可以消除障礙:地理的、身體的、關於我們本來面目的說法(全都是謊言)的——就一夜,留下清晰的回家路徑,留下對嬰兒的記憶,但又太脆弱,因為這些街道上儘是糞便,駱駝和其他野獸在外面鬧得很兇,每個蹄印都可能將嬰兒毀滅,使他成為另一個彌賽亞——當然已經有人在附近為先前的那個彌賽亞下注了。而在這座城市裡,猶太人的叛徒們把小道消息賣給帝國情報局,妓|女們把這些包皮過長的外來者們弄得很快活,要價也極盡能事,旅店老闆們自然喜歡登記這樣的客人,也漫天要價。在國家的首府城市裡,她們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應該給每個人一個數字,唔,以助於保存SPQR記錄……不管是希律王還是希特勒,夥計們(船腹里的那些牧師們豪放、憔悴,特別好酒),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呀:(「牧師哎,你忘了還有羅斯福吶!」後面有些聲音這樣說道。牧師永遠看不到他們,但這些魔鬼會騷擾他,甚至在夢裡:「溫德爾·威爾基!」「丘吉爾呢?」「哈利·波里特!」)一個嬰兒來到這個世界上,以七磅八盎司的身子輕輕揮動托萊多劍,覺得自己將會挽救這個世界——咳,他真該檢查一下自己的腦子了……read.99csw.com
一天,夜幕初降,層疊的陽台、平台,各個層面上,觀眾們成群結隊,都在向下看,眼光聚焦在同一個中心上,一群群女子綠葉纏腰,高高的常青樹、草坪、流水,全國上下一片肅穆,總統正在用堵塞的、很重的鼻音請求下議院批准一筆巨大的戰爭撥款,突然他打斷談話:「哦,操他……」這一聲很快就變成不朽的「操他」,在天空中迴響,在全國迴響,哈,操他!「我正在召回所有的士兵。我們將關閉所有的軍工廠,我們將把所有的武器倒進海里。我討厭戰爭。我討厭早上一醒來就擔心自己會死掉。」一下子,再也對他恨不起來了:他現在也像個人了,也會死了,和所有的臣民一樣了。新的選舉將進行。左派將推舉一個女人,但從未吐露其姓名。不過,人人都知道她就是羅莎·盧森堡。他們將挑選平庸無能的候選人和她競爭,沒人會投票給那些人的。「革命」將獲得良機。總統承諾過了。
布婁特這傢伙,總是那麼樂觀。在等待和斯坦莫通話的時候,海盜曾閃過這樣的想法:危險過去了,香蕉早餐安全了。不過這隻是緩期執行。的確。真的還會有火箭飛過來,落到他頭上的可能性也照樣存在。具體還要發多少火箭,雙方前線沒一個人知道。我們是不是乾脆放棄空中防範?
「不,不。算了吧。」
「紅色的火球。像流星一樣落下來。」
曾幾何時,斯洛索普是很認真的。不是開玩笑。起碼他自己覺得很認真。如今,1944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漸模糊。在他的記憶中,第一次閃電戰期間自己一直很走運,納粹空軍扔下來的東西從沒到過身邊。可今年夏天他們開始用那些V—1炸彈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間屋頂上放屁般傳來「嗞」的一聲。要是還在向前飛,向最高點升,只是路過——哈,沒事了,該別人擔驚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斷,小心了夥計——它開始下落,尾部燃料脫離燃料引擎潑灑開來,你只有十秒鐘找個地方鑽進去。嘿,說起來還不算太糟。過一陣兒,你又緩過勁來——竟然和鄰桌的快蹄兒·馬科曼菲克打起一兩個先令的小賭來,賭下一枚放屁彈會落到哪裡……
那是今年九月的一個星期五傍晚。他剛下班,往證券街地鐵站走,一門心思盤算著如何度過眼前的周末,想著他的兩個妞,就是諾瑪和瑪喬莉——兩個人之間他得互相瞞著——他伸出手正要挖鼻子,突然,身後泰晤士河上游幾英里處的天空中傳來尖銳的破裂聲和巨大的爆炸聲。這「死亡標誌」就在腦後滾過,很像炸雷,又不盡相同。過了幾秒鐘,聲音又從前面響了起來,響亮、清晰,傳遍了全城。夾叉射擊。不是V—1炸彈,不是納粹飛機。「也不是打雷。」他納悶地想著,不由說出了聲。
「我也不知道。哪裡好?」
(4)
「我說斯洛索普,你嘴裏已經有一支了——」
「我不知你會如何處理。」


這時候每塊鬆動的石頭、每張錫箔紙、每根木柴、每片引火物、每塊布都在上下移動:先升上去十英尺,再落下來,噼啪一聲尖響,掉到道路上。光線很濃,呈水綠色。所有的街道上,那些殘渣餘孽在同步起落,像是被一種深層的、有規律的波控制著。這種上下往複的跳動使人無法看到前方。道路上的鼓打完十一拍后,跳過第十二拍,又從頭開始,如此反覆著……這是一支傳統的美國曲子……街道上空無一人。此時不是黎明,就是黃昏。部分金屬殘片持續不斷地閃著冷冷的、接近藍色的光芒。
「我知道你會生氣。」她喃喃道。
善舞的老兵痞子:你從來沒有試過那「基諾沙」,小子!
基諾沙,威斯康星,美國
「我的醫院一事無成,只有失—敗,你瞧見的。」格溫迪開始露出凝滯的、醉漢般的微笑。「我能治好什麼病?我只能把他們送回去,又回到外面去?回到那種狀態里去?那還不如在歐洲這兒呢,打—仗,上夾板、吃藥,讓他們全都進入最—弱狀態,儘可能少殺—人?」
第一次身體接觸。摩西哥一直在說刻薄話:哦,你不了解我,我真的是個混賬。他經常這樣自責。「不,」傑茜卡想用手指蓋住他的嘴唇,「別那麼說……」她伸手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開了。純粹的自我保護意識。不過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一直攥著手腕。他們四目相交,誰也不願挪開目光。羅傑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唇上,吻了吻,眼睛依然注視著她。頓了一下,他的心開始猛烈地敲打前胸……「喔……」聲音從她身體里衝出,她上前擁住他,身體完全鬆弛、張開,在他懷裡戰慄。後來她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剛剛抓住她的手腕,她就高潮了。他第一次碰到她的性器,把手伸進短褲擠按時,那種戰慄又在腿根里湧起來,越來越烈,最終徹底淹沒了她。在陰|莖進入陰|道前,她就高潮了兩次。這一點對他們倆很重要,但兩人都沒弄明白其中的確切原因。
「十分鐘以前?」海盜仔細看著表。
除非戰爭碰到他們身上。除非有東西掉下來。V—l火箭落下來還有時間轉移到安全的地方,V—2火箭卻是在聽到聲音之前就已擊中目標。也許,他們像是在《聖經》里,像是在北方鬼氣森森的古老童話里,其中沒有戰爭,沒有無線電上天天報道的正義與邪惡的鬥爭。他們沒有理由不,嗯,不把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
斯洛索普招呼道:「你好,萬人迷。」她叫辛西婭。他設法要到了她的電話,之後她揮手向他拜拜,重新擠進高峰期的人流中。
斯佩克特羅是「那本書」最早的七個擁有者之一。你要是問波因茨曼「那本書」是哪本書,他就會哧哧一笑。以羅傑推斷,那本神秘的書輪流由幾個共有者掌管,每周一換,而本周就是斯佩克特羅隨時都會被人造訪的時間。輪到波因茨曼的那一周,別的人也是這樣在晚上來到「白色幽靈」的。羅傑聽到過他們在走廊里認真、低沉地密談,伴著鞋子疾速的踢踏,就像舞鞋在大理石上發出的聲音,攪人夢魂,遠而彌堅。波因茨曼說話和走路的聲音在其中又總是鶴立雞群。不知現在穿了馬桶的響聲如何?
拍拍我的頭,量量我的腦,
「摩西哥,」牧師身子前傾,顯然帶有敵意,「他們用篩子眼裡長出來的草莖給人治病。他們把篩子看得很神聖。你如何處理你放在倫敦上面的篩子?你如何使用你的死亡之網裡長出的東西?」
傑茜卡立馬踱了過來。沒有羅傑的影子,她拿不准他是否要自己來找他,而格洛明雖然靦腆,倒沒有羅傑的其他朋友那麼可惡……
「噢,嗬嗬,」傑茜卡脫衣女般扯著軍裝的領帶,「你,唔,說我害怕,對不對?把我叫什麼『懦懦的、懦懦的糯糕』,我記得的——」當然沒有胸罩,她從來不|穿的。
有一陣,阿登高地的白雪下堆積著一萬具屍體,看上去就像陽光燦爛的迪斯尼卡通里標了號碼的嬰兒,蓋著雪白的羊毛毯,等待被送往牛頓厄普福爾斯之類的地方,交給那些幸運的父母。但這隻是一陣子的事。又一陣子,好像世間所有的聖誕鐘聲都將普天同唱,好像它們混亂的鳴響這次將被調整和諧,給人們帶來好消息,使他們得到踏實的安慰、切實的歡樂。
這些是什麼光呢?哪些幽靈在控制它們呢?假如這一切、這整個夜晚馬上就要失控,帷幕就要拉開,讓我們看到一個誰都沒猜到的冬天……
如果她愛他。他太被動,沒有勇氣進入她的內心——柴里科曾那樣努力過……當然了,柴里科是個怪人。他笑得太多。其實也不是莫名其妙,他是對著自己認為大家都看不見的東西在笑。我們都在看一部荒謬的新聞短片,放映機投射出乳白的光柱,在石楠根煙斗、方頭雪茄、阿布達拉斯和伍德拜的煙霧中變得厚濁……煙霧勾勒出燈光下軍人和女士們的身影:有人戴著一頂國外的帽子,帽子上頗有陽剛之氣的縐綢小刀般伸入劇院的黑暗中;一條渾圓的腿,穿著光亮的絲綢,腳趾向內,在前排的兩個座位間懶洋洋地晃動;還有輪廓清晰的頭巾帽和下面羽狀的眼睫毛。這樣的夜晚里,羅納德·柴里科就在這些朦朧、渴望的情侶中間笑著,承受著孤獨、尖刻、狂躁,從雨衣裂縫裡往外擠黏膠——那是一種奇怪的膠布雨衣,穩定性極差……在她所有的弱者當中,只有他冒著極大的危險進入她的虛空,去尋找一顆他可以指揮其跳動節奏的心。諾拉雖然「沒了心」,卻也會感到震驚。柴里科跪在那裡,搖動著她的綢衣,過去的歷史在他手心裏漩渦般流動著——酸橙色、淺綠色、淡紫色的圍巾過去了,飾針、胸針、嵌在三枝形金色框架里的乳白色蝎子(她的星座)、鞋搭扣、破碎的珍珠母扇、劇院節目單、掛飾,以及實行節約開支以前買的瘦直的黑色長筒襪……他的膝蓋還不習慣下跪,他的手在遊走、翻轉、搜尋著她往日蹤影的分子遺迹,而這些遺迹在萬物流轉中是多麼容易消失啊!他的手不斷運動,她則樂於發出拒絕令,巧妙地化解他的進攻(距離很近,往往一擊致命),就像在客廳里表演喜劇一般……
麗貝卡不太像猶太人。為什麼列妮認識的左派里有一半是猶太人?她馬上想到馬克思就是猶太人。他的書、他的理論對同族有一種親和力,他們還熱衷於希伯來式的大聲辯論……她遞了麵包皮給孩子,把她抱起來。
答:是的。
羅傑剎了車。前面是一堆人,有工兵、消防員、白色睡衣外面套著黑色大衣的街坊,還有夜間遐想聯翩、把消防員們擺在特殊地位的老太太們:「不,請你們別給我用那個大管子……哦別……你們那些可怕的膠靴難道不能脫掉嗎……是是正是——」
最要命的是她的心裡話沒處說。在這個男女混雜的軍營里,關係複雜,管理混亂,大家操心的儘是些不健康的東西:1942年春天,在肯特郡的格拉夫提草坪旁邊,或者什麼地方,誰對誰說了什麼,誰應該如何回答卻沒有回答,而是說給別人聽了,於是挑起了仇恨,至今愈演愈烈——想想六年來的流言蜚語、勃勃野心、歇斯底里,在這裏對任何人吐露任何秘密都純屬自虐。

今天下午羅傑帶她們去看的童話劇是《漢賽爾與格萊特》。克萊爾一到那裡就鑽到座椅底下。別的人都在下面悄悄動作著。那些穿軍裝的高個子叔叔們很專註的樣子,在他們和搭著大衣的椅背間,時不時會閃過一根辮帶或者一襲白領。舞台上的漢賽爾本該是男孩子,但台上卻是個高高的女孩,穿著緊身衣和罩衫,蜷縮在籠子里。可笑的老巫婆嘴邊冒著白沫,在布景里攀爬。漂亮的格萊特在烤箱邊等待機會……
沒有,他當然沒跟她說過。他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和所有在英格蘭長大的小夥子一樣,看到某些自己迷戀的物件就會條件反射地勃起,又對每一次勃起都條件反射地感到羞恥。難道某個地方有這樣的檔案,難道「他們」(他們?)設法監控了他青春期以來全部的所見、所讀……不然「他們」怎麼會知道這些?
到時候就知道了。據那些歷史記載,拉特瑙是國家卡特爾化的預言家和設計師。他從柏林作戰處一個很小的部門起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配合協作,為德國經濟效力,控制供應、配額和價格,跨越、清除了公司間合作的障礙即各自的機密和財產問題,建立了一個俾斯麥經濟聯合體,勢力之大,任何賬簿上都搞不成太多特權,任何協議都無法完全暗中操作。他父親埃米爾·拉特瑙建立了德國電氣總公司,年輕的沃爾特則不止於繼承父親的家業。他是個哲學家,看到了國家戰後的發展。他把正在進行的戰爭看作一場世界性革命,從中脫穎而出的,既不是紅色的共產黨,也不是肆無忌憚的右派,而是一種以經貿為唯一真實、合法權威的國家結構——毋庸驚奇,這種結構是建立在他為德國打世界大戰而設計的結構基礎之上的。
你身後是一隊隊穿制服的男人,隊排得很長,黑夜一般長。他們一路踢著「小差」包,大多不說話,慢慢朝出口走。出口的門上塗了米色漆,但一代代油漆工們在門邊上畫了些鍾形曲線,表示告別之意。門隔一陣子開一下,便有冷風鑽進來,把一批人送出去,又關上。一個司機,或者是工作人員,站在門口檢查車票、護照、休假證明。男人們一個接一個走入這漆黑一團的矩形之夜,消失了。走了,戰爭把他們帶走了,後面的人也已拿出車票。外面的汽車吼叫著,不大像是交通工具,倒更像固定不動的機器,地面以極低的頻率顫動著,和寒氣混在一處,似乎在暗示:只要走出屋內明亮的燈光,你就像遭到黑夜的突然襲擊,兩眼什麼都看不見了……軍士、水手、海軍、空軍。一個一個,去了。碰巧在吸煙的人可能會多拖延一會兒,微弱的小火星晃來晃去,劃出橙色弧線,一下,兩下——沒了。你坐在那兒,半斜著身子注視他們,你那骯髒睏倦的小寶貝開始抱怨。你是不會理她的:有這麼多人不停地離開這裏,你的慾望如何才能在這個白色的世界里得到滿足呢?今晚,成千的孩子從這些門裡走出去,卻難得有一個小孩在某個夜晚里走進來,從這裏走向你那張失去彈性、沾滿精|液的床——風從煤氣廠吹過來,混合著更為濃烈的濕咖啡渣霉味、貓糞味,還有汗味,來自擠在一個角落裡的那些人——他們臉色蒼白、大汗淋淋,狼狽不堪地擠在一個角落裡,有人隨意打個手勢,就悄悄走掉或者上前擁抱。人們靜悄悄地排著緊湊的長隊……數千人離開……只有不正常的小游粒偶然從主流中游移開來……
斯洛索普(凝視):你,從來沒有?(停頓)那基諾沙小子真的完蛋了?
在玫瑰園舞廳樓上的男廁所里,他一陣暈眩,跪倒在一個抽水馬桶上,狂吐起來:啤酒、漢堡、家常炸薯片、法國作料拌的特大色拉、半瓶摩克葸、晚飯後吃的薄荷糖、克拉克糖塊、一磅咸花生,還有一個拉德克利夫女孩古典雞尾酒里的那顆櫻桃。眼裡的淚水流成了串。就在這時,只聽「撲通」一聲,口琴突然掉進了,哎喲,掉進了討厭的馬桶里!小水泡立刻沿著口琴亮閃閃的兩側湧上來,涌到褐色的木質琴面上。琴面上的漆有些地方還在,有些地方被嘴唇磨掉了。口琴沉入雪白的桶頸,沉入黑夜的深處,這些細小的銀色泡沫也隨之漂散開去……後來,美國軍方給他發的襯衣,口袋就能扣住了,可是戰前這些日子里,他自己穿著雪白的箭牌襯衣,只能靠漿粉使口袋貼住,以防東西……哦,不,不,傻瓜,口琴已經掉下去了,不記得啦?低音簧片在碰到磁壁時響了一陣兒(雨打在某處的一扇窗戶上,打在外面屋頂上一個薄金屬板做的通風管上:波士頓的冷雨),然後沉寂於水中。他最後嘔出的褐色膽汁狀污物在水裡盤旋成條紋形沖走了。口琴是叫不回來了。要麼就讓口琴丟掉,拋掉歡歌的良緣,要麼就得跟下去。
達琳進來了,用盤子端著一個熱汽騰騰的茶壺和三個茶杯。「那是什麼?」斯洛索普有點急了。
「嗯。可我記得的東西卻——」
就連喪鐘為誰鳴,我也不問不管……
夥計啊,忘掉我們的怨仇吧,
「當然聽不到的,它們比聲音還快。」
這恐怕是伊克·里吉斯的鎮民們好多個夏天以來從「白色幽靈」得到的唯一消遣了。平日里,他們只能呆望布賴頓飄來的雲流,看它們粉紅的顏色或斑駁的樣子,或者聽「浮貨與殘骸」把無線電的每一天歷史鑄成歌曲;或者欣賞散步道上的夕陽,永遠任眼孔隨忽而乘風激蕩、忽而沉靜天邊的海浪而變化;晚上則服阿司匹林入睡……勒·弗羅依德這一跳是戰爭爆發前他們獲得的唯一娛樂。
「我沒生氣。沒有。他是對的。是廉價。沒錯,那麼他想要什麼——」他抬起頭,在擁擠、昏暗的小客廳里踱著闊步。客廳里到處掛著刻板的獵狗畫像,他喜愛的那些獵狗們警覺地僵立著,周圍是只存在於死亡幻境的田野;畫上用的亞麻籽油年代越來越久,那些草地也就越來越金黃,金黃、秋意、死氣,勝過戰前的希望——希望結束一切變化,希望享有一個漫長、靜止的下午,那隻模糊不清的松雞永遠在起飛,瞄準器順著紫色的山坡對準暗淡的天空,可愛的狗兒警覺地嗅著永恆的氣味,頭上的炸彈永遠將落而未落——這些希望是那麼不加掩飾,那麼不設防,使羅傑在虛無得最廉價的時候也不忍把這些畫取下來,變成牆紙。「我整天和胡言亂語的瘋子一起工作,你還能希望我怎麼樣?」傑茜卡嘆息:啊,天呀!然後把漂亮的腿蜷到椅子上。「他們相信死而復生、心靈感測、預知、透視、意念搬運——傑絲,他們相信這些東西!而且——而且——」他的話卡住說不下去了。她忘記了自己的不快,從寬大的佩茲利渦旋紋花呢椅上下來抱住他,裙子里溫熱的大腿和隆起的陰|部靠近他,使他的陰|莖發熱、勃起:於是她的最後一點口紅便消失在他的襯衫上、肌肉上、撫摸中,肌膚相交,亢奮,血涌——她怎麼能知道,又怎麼能如此準確地知道他心裏想說的話呢?
接著,夜晚突然就降臨了:空空如也的安樂椅呈現出炫目的白堊藍——是月光,還是天空里的其他光源?只是硬硬的椅子而已,此刻空著,夜色清明澄澈,冰冷的白堊藍流瀉而下……
波因茨曼一直在談論多疑症和「對立意識」。「那本書」里有一封巴甫洛夫致珍妮特的公開信,在論及「受迫害感」的地方,波因茨曼在周圍的空白寫滿了感嘆號和「太正確了」的字樣;在書的第十四章中又批:「欲對強迫症和多疑症做出生理學解釋。」這樣做稍有冒犯之嫌——「那本書」的七個所有者說好不在書上做標記的,因為書太珍貴了,每頁花了一個幾尼,哪能做標記呢?可是,他情難自已啊!書是在黑暗中悄悄賣給他的(該書的其他存本大多在不列顛戰役時就毀於書庫中了),當時正值德軍空襲,賣主不容他看清模樣,就消失在警報解除后嘈雜的黎明中,把他和書撇在那兒。書無聲無息地在攥緊的手中熱起來,手裡濕乎乎的……沒錯這書弄不好可能會被當成一本少見的色情作品,那些外形粗糙的手排鉛字也分明有此嫌疑……書里用語粗鄙,郝思利·甘特博士的譯文又十分古怪,似乎用的是密碼,而表面的文字只羅列了可恥的快|感、罪惡的激|情……涅德·波因茨曼從每隻來到試驗台的狗身上,清楚地看到了鎖鏈中的尤|物兒繃緊身子的模樣……難道手術刀和探針不就是鞭子和棍子的化身,同樣助興、同樣美妙嗎?
一個條件反射會不會在休眠狀態下過二十年或三十年還存在於一個人身上?雅夫博士是否只是消除到零點,即嬰兒在刺|激x出現時表現出零勃起,就停手了?他是否忘記了,或者有意忽視了「零界點以下的、隱性的滅除」?如果他有意忽視這個問題,又是何原因?國家研究委員會對此無可奉告?
她在宿舍里跑來跑去瞎忙乎,一會兒纏著姑娘們抽幾口變了味的「忍冬」牌香煙,一會兒擺弄用尼龍補過的用具包,一會兒又像麻雀,嘰嘰喳喳說幾句有關戰爭的俏皮話,討人家心疼。今晚她要跟中尉傑瑞米在一起,心裏卻想著羅傑。除了那事,她並不想和他待在一起。真的。記憶中自己還從未這麼矛盾過。和羅傑耳鬢廝磨的時候,愛佔據了一切,可是夥計喲,一旦分開——哪怕分開一點點,她就覺得他使自己心煩,甚至害怕。什麼原因呢?那些瘋狂的夜晚里,她以他的陰|莖為軸,騎在上面運動著,竭力繃緊身子,不讓自己變成蠟油,灑在床單上化了去。高潮來的時候,她只顧得喘不成聲地叫「羅傑,羅傑,哦寶貝!」可是一旦下了床,散步聊天的時候,他尖酸、陰沉砭人骨髓,簡直比戰爭、比寒冬還要可怕。他痛恨英國,痛恨「制度」,牢騷滿腹,說什麼戰爭一結束就移居國外。他躲在憤世嫉俗的紙堆里,甚至恨他自己……那麼,自己到底有沒有想過要救他出來呢?和傑瑞米會不會更保險呢?她儘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可就是擺不脫。跟傑瑞米三年了。他們本來可以結婚的。三年時間也不算短了。天天在一起,零零碎碎,輕輕鬆鬆。她穿著海狸的睡衣,泡茶,沖咖啡,在停車場、休息室或泥濘的田野里尋找他的眼睛,只要相互看上一眼,就能忘記一整天的大煩小憂——他的眼神是那樣熟悉,充滿了信任感——儘管在這個時代人們使用「信任感」一詞僅僅是為了新鮮或取笑。把這一切狠心拋開?三年?就為這個瘋狂、自我的——大男孩,是大男孩。可悲啊,他該三十多了吧,比她大多了。他實在應該有些經驗了吧?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吧?
啊,經理,正在吸玉米棒,煙斗,
好了。幹完了。包拉好,燈關掉,放回原位。也許還來得及在「獵鳥和箭」見到快蹄兒,喝一杯敘敘友情。昏黃的燈光中,他沿著纖維板隔成的迷宮退出去,迎頭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婁特對她們視而不見、面無笑容——咳,現在可沒時間打情罵俏,還得把貨交上去呢……
羅饒沃爾基蹦了起來:「這正—是我們目前建—議,對斯洛—索普進行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測試,的原—因。我們在為他設—計,一種所謂的『投—射』檢查法。這種方—法中我們最—熟悉的,是羅夏—墨跡測驗。其基—本理—論是,受—試者在接受無客—觀結構意—義的刺—激或體驗無明—確形狀的漬—斑時,他會設—法為其強—加一種結構意義。他對該漬—斑賦—予結構意義的方—式,就反映了他的—需求,他的—希望——可以給我們,提供線索,研究他的夢、幻想、他心理的最深—處。」他的眉毛以每分鐘一英里的速度聳動著,手勢也是超常的流暢和優雅,很像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同胞——很可能是在刻意模仿。他想弄錢,這又怎麼能怪他呢?不幸的是,他的模仿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副作用:比如,有工作人員發誓賭咒,說看到他頭朝下,在「白色幽靈」北邊往前爬。「所以,牧師博士,我們的觀點非—常、十分—一致。從這個角度講,明尼蘇達檢查表這樣的方法是不合適的。它採用的是結—構化刺|激。受—試者可以有意識地作—假,或者潛意識地壓—制。但使用投—射技術,不論在意識和潛意識中,他都無法阻—止我們找—到所要知道的,東西。我們處在,控制地位。他,自己,無能為力。」
手榴彈糖果外面裹了層羅望子,裏面卻是消食藥味道的奶油杏仁糖,很甘美,還塞滿了加糖衣的烈味蓽澄茄漿果,最中間是耐嚼的樟腦口香糖。這東西太可怕了。斯洛索普的頭被樟腦氣味搞得暈乎乎的,眼淚直流,舌頭則遭受了大屠殺。蓽澄茄?他以前吸過那東西。「中毒了……」他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
海盜的香蕉早餐已經名聞遐邇了。英格蘭各地的餐友們紛至沓來,就連那些對香蕉過敏甚至討厭的人也來了,他們想一睹細菌們的管理機制,看看土壤如何把那些化學的環環鏈鏈綴成眼格小得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大網。他們親眼見到了一英尺半長的香蕉,到處都是——嗯,實在是奇觀啊。

答案已開始自己長出來了:開始時是小胚囊,毫無特徵,第二個回合就開始變化了……
「噢,說得對,」善於機變的斯達格思不停地向他靠近,「你是在看親戚對嗎?好極了。」
昨晚,在免入區小鎮邊的那座房子里,傑茜卡偎著他,睡意矇矓,兩人即將進入夢鄉,這時她嘟噥了一句:「羅傑……那些女孩怎麼樣?」她就說了那麼一句,卻使羅傑睡意全無。他雖已精疲力竭,卻又睜著眼睛躺了一個小時,一直在想那些女孩。
羅傑聞到了乙醚濃烈的氣味,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來吧,朋友,一下子就過去了,沒什麼感覺的。波因茨曼只是想數一下有幾滴唾液,沒別的。就在你的頰上切個一點點大的口子,漂亮的玻璃試管,沒什麼擔心的,對嗎?經常搖搖鈴。令人興奮的實驗室世界,你會愛上的。」乙醚好像飄到狗那兒了。他想塞住瓶子,往前走了一步,腳踩進一個坑裡,身子斜了一下,伸手想胡亂抓個東西穩住身體。瓶塞從瓶子上掉下來,永遠埋進了坍屋最底層的廢墟里。波因茨曼在上頭喊:「海綿,摩西哥,你忘了帶海綿!」一個灰白色圓形物掉了下來,上面儘是眼兒,在電筒光里蹦出蹦進。「這傢伙挺活潑啊。」羅傑伸出雙手去抓,乙醚無阻攔地灑開來。最後,他把海綿罩定在手電筒的光柱里,狗在嬰兒車裡痴痴地看著。「嚯!」他倒出乙醚,浸濕海綿,海綿在他手邊捲成冰冷的一團。他把瓶子全部倒空,然後用兩根手指夾著濕海綿,搖搖晃晃地朝狗走過去,同時將電筒從下巴底下照上來,臉上做出吸血鬼模樣,吸引狗的注意。「真理的——時刻!」他撲了下去。狗斜跳開,從羅傑身邊飛快跑過。同一時刻,羅傑還在拿著海綿往前沖,頭朝下撲進嬰兒車,把嬰兒車壓碎了。隱約中他聽到博士在上面哀叫:「他跑了。摩西哥,快點啊!」
「每塊地方下一次遭到轟炸的可能性完全相等。轟炸點並沒有分群。平均密度是個常數。」
「哦。到時候你們這些人就有說頭了,對吧?」

「把它想成一顆很大的子彈,斯洛索普。長翅膀的子彈。」
「和往常的同類情況一樣,」統計學家格洛明答道,用盡人皆知的口氣,「是『死亡』。」
有些人單獨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黑不見物的房間里。黑不見物,沒錯。到了這份兒上,誰還在乎房間里的擺設呢?他們腳下踩著倫敦最古老的塵土,踩著這座城市摒棄、恫嚇、欺騙自己子民的最後見證。人人都覺得有個聲音一直在對自己一個人說話:「你本來就不相信自己會得到拯救。瞧,我們現在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夥計,根本不會有人費力氣來拯救你的……」
(2. 1)
「這是目前最近的一枚了。」格溫迪站在燒水壺邊,空氣里飄著硫磺火柴的酸味。過了一會兒,他依然看著煤氣爐:「波因茨曼,你想不想聽聽真正發神經的話?」
在啤酒花的氣味和濃重的陰霾中,快蹄兒斜靠了身子。此刻,他關心斯洛索普的顫抖勝過了關心自己的恐懼。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碰巧知道的招數,止住斯洛索普的顫抖。「要不我們派你去看看部分現場……」
「哦——那就怪了。可憐的小雜種們。」
最起碼,他沒有預言到她會突然退出遊戲。對這種變化他沒有準備,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真正見過那個黑人女孩。或許那個黑人女孩是徹底了結問題的天才——掀翻了棋盤,打死了裁判。只是,在傷人、破壞之後,那個小小的烤箱國度又會如何呢?它能穩定下來嗎?或許會出現更穩定、更合適的形式……就像那個弓箭手和兒子,射中了蘋果……沒錯,戰爭就是那個暴君……沒錯,事情還可以挽救的,修補,重新指定角色,沒有必要跑出去到……
今晚的獵物弗拉吉米爾(也可以叫伊利亞、謝爾蓋、尼古拉,全看醫生的興緻了)正在朝地窖入口潛逃。這個鋸齒狀的入口裡面應該是幽深、安全的。他記得鑽過這種黑糊糊的地方,甚至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因為有一隻愛爾蘭塞特獵犬,渾身散發著煤煙味,一見他就咬……還有一次,自己從一群孩子中逃出來,最近又經歷了一次突然爆炸——爆炸發出巨響和強光,把屋牆炸塌,砸傷了他的左後腿,傷口還沒長好,還需要舔舐。可是,今晚的危險不一樣,沒那麼猛烈,是一種有計劃的偷襲,他還不大適應。他在這兒的生活都是光明正大的。
蒼天不容挨炸死掉……
普丁:我們不能這樣,波因茨曼。太殘忍了。
在某些短暫的瞬間,特別是最近和她面對面的時候,那些表情他反倒分不清了。兩個人同時產生了一種迷惘,怪兮兮的那種……就像突然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又……又不止如此,身體上竟然多了個人……之後——兩分鐘之後,兩周之後——誰知道呢——又分而為二的時候,才明白其中的真相:他們剛才融為一體,成了沒有自我意識的合體怪物……他一次又一次詛咒這種生活,因為他的生活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於超越自己觀察能力的結果——現在,魔術般的事實就在眼前發生了,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第一次:他無法推翻這一觀察結果。
最近好像所有的人都調到了天空中同一個X號項目,「白色幽靈」又出現了新的各色怪人,日夜不語,瞪著眼睛,等待關注,拿著黑色的金屬機器和玻璃飾品,臉色蒼白,神思恍惚,極端亢奮地等待著那個唯一的問題來引發他們的胡言亂語,以每分鐘兩百個詞的速度宣揚他們的特異功能。真要命。我們該怎樣看待伽文·特里佛爾呢?他的功能甚至還無法命名吶(羅洛·格羅思特想稱之為「自動變色」)。伽文是這裏年齡最小的,只有17歲,他可以用意念控制一種氨基酸,即酪氨酸的代謝,從而產生黑色素,這種色素呈棕黑色,與人的皮膚顏色有關。伽文還可以抑制這種代謝,好像是通過控制血液中苯基丙氨酸的濃度實現的。所以,他的皮膚顏色可以變成最可怕的白化病膚色,也可以一路變下去,直到很深的顏色,包括紫色和黑色。只要他專註意念,就可以在任何一種情況下將某種顏色保持好幾周。一般情況下,他會分心,或者忘記,於是皮膚顏色就會漸漸複原到放鬆時的狀態,白皙,有雀斑,紅頭髮。你可以想見,在那次黑人支隊電影膠片的拍攝中,他對葛哈特·馮·高爾的價值有多大:他給他們省了若干小時的化妝和照明時間,起到了可變反光鏡的作用。關於其中原理,羅洛的解釋是最好的,但也是極度含糊的。我們知道,產生黑色素的真皮細胞即黑素細胞在我們每個人的胚胎早期曾經是中樞神經系統的一部分,但隨著胚胎的生長,組織不斷分化,這些神經細胞中的一部分脫離了未來的中樞神經系統,轉移到皮膚,成了黑素細胞。它們保存了原來的樹枝形狀,有神經細胞典型的軸突和樹突。只是樹突現在的作用不是傳送電信號,而是傳送皮膚色素。雖然目前還缺少發現的支持,羅洛·格羅思特認為這其中有某種聯繫,某種細胞的記憶,就像遺留的殖民地,對大腦指揮部的信息仍有反應。這種信息可能小特里佛爾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其中的一部分,」羅洛在寄往蘭開夏郡的家信中對大格羅思特博士寫道——他小時候聽哥哥講過綠牙齒詹妮的故事,說妖怪詹妮在外面的沼澤里等著要淹死他,所以他現在處心積慮地要報復,「是一出古老而隱秘的戲劇的一部分。在劇里,人的身體只是一套很隱晦、很神秘的節目符號——好像我們能夠感受到的身體只是這個節目的一張紙片,扔在一座宏偉的石頭劇院附近的街頭,而我們無法進入這座劇院。我們聽不懂那錯綜複雜的語言!舞台很大,比泰榮·格思里先生習慣性的暗景還要暗……鍍了金色,裝了鏡子,紅色的天鵝絨,一層層的包廂,也都在暗影中;而在幽深的舞台上,比我們所知道的任何幾何形狀都要深的舞台,有些聲音在某個地方訴說著我們從未聽過的秘密……」
這群放浪的主子們都輸了,因為他們想模仿上帝愛玩的遊戲。殖民地、歷險,都已完蛋,就像島上被他們剝了皮的樹,像那個被他們從地球上滅絕了的鳥類物種。到1681年,Didus ineptus(度度鳥)徹底消失,而到了1710年,模里西斯的最後一個殖民者也徹底消失了。事業在這裏只進行了大約一個人的壽命期。
他卻不依不饒:「按你說的設計一個例子,讓它應驗呀。」
魯迪、萬尼亞、麗貝卡,我們是柏林身體上的一塊肉,是環球電影的又一傑作,代表波希米亞的學生,代表斯拉夫人,代表猶太女人。看看我們吧,我們就是革命。當然,在這個「共和國」的統治下是沒有革命的,電影院里都沒有,沒有德國的《十月革命》。雖然列妮只是個年輕姑娘,不懂政治,但她也知道:革命和羅莎·盧森堡一起死了。現在殘剩的最多也就是「流亡加寓所」的革命了,苟延殘喘而已。在魏瑪時代的荒涼邊界上偷生,等待時機,等待盧森堡轉世還魂……
「你是要弄明白的。你要是喜歡,可以稱這種形式為『聯絡』。只要你需要,我隨時在此恭候。你並不一定要聽。你覺得自己更願意聽我說說你稱之為『生命』的東西:那個不斷生長的、有機的染料同盟。不過那又是個錯覺。它只是個非常聰明的機器人。實際上,你越覺得它有活力,它就壓得越深、變得越死。你看看那些大煙囪,它們是怎麼擴散的?它們把糞便的糞便吹開去,落到越來越多的城市人口身上。從結構上講,這些煙囪是抗壓力最強的,任何爆炸都經得起——甚至經得起最新的一種大型炸彈的衝擊波,」——這句話引起了桌子周圍的低聲議論——「你們可能都知道了。其結構是一種持久的、有利於死亡的結構。死亡轉化成更多的死亡,其王國越來越完善,正如埋在地下的煤,密度越來越大,覆蓋的地層越來越多——一個時代覆蓋了另一個時代,一座城市覆蓋了另一座毀滅的城市。這就是『死亡』這個表演者的特徵。

絞索下的幽默。可惡的室內遊戲。斯馬拉德並不相信這些東西。他可是技術員加總經理。他需要的也許只是正在形成的事物的跡象、徵兆、確證,是「男人俱樂部」里可以付之一笑的東西——「連猶太人都祝福我們了!」今晚不論附體靈魂說什麼,他們都會強行變成或編成祝福的話語。這是對稀有物態的蔑視。

「這麼說我早就該離開你了?」海盜看到她咬緊嘴唇,便有些不耐煩,「要麼你覺得這裏的某個人帶你出來,反倒欠了你的?」

此時,他小小的辦公桌被一張發著微光的地圖鋪滿了。這張地圖就是一扇窗戶,不是通向冬日的蘇塞克斯,而是通向另一片天地。那是倫敦的幽靈,現身於墨水間,上面標著地名,畫著錯綜複雜的街道,分成576個方塊,每塊四分之一平方公里。火箭襲擊地點用紅色圓圈表示。根據泊松方程可以算出:在隨機選取一定數量的襲擊地點作為總數的情況下,多少方塊不會受到襲擊,多少方塊會分別遭受1次、2次、3次或更多次襲擊。
傑茜卡就站在請神的法桌近旁,低著頭,淺棕色頭髮垂到兩頰。棕色毛衣領上面的發隙里,露出白皙的脖頸。銅紐扣下的喉頸和胸脯里熱乎乎的,一直熱到血液里,連掌心都在顫動。她手裡拿了五六支飛鏢,是隨意從牆上的鏢板上拔下來的。她好像很清醒,輕撫著飛鏢的羽毛尾叉,用指尖拂拭著,慢慢進入了略微的恍惚狀態……
本來還有一段歌詞,奧斯比蹦蹦跳跳正要唱,巴特利·高比奇、德卡福利·庖克斯、毛里斯·里德(綽號「薩克斯」)和其他幾個人已經撲到他身上,把他和那根粗大的香蕉一起狠揍一頓。廚房裡,在海盜雙層蒸鍋的上層,黑市上買來的軟糖慢慢化成了糖漿,濃濃的汁液很快開始冒泡。咖啡衝起來了。泰迪·布婁特手拿一把老大的雙刃水果刀,在切香蕉,「菜板」用的是一塊酒館的招牌,上面「獵鳥和箭」的陰文刻字仍清晰可見——這是巴特利·高比奇喝醉了酒,大白天搶來的。海盜的兩手分行其事:一隻手從游移不定的刀刃下把金黃可人的香蕉糊撥入新鮮的蛋奶糊,這些鮮蛋是奧斯比·費爾用高爾夫球一比一換來的,儘管今年冬天高爾夫球比貨真價實的雞蛋還要稀罕;另一隻手拿著攪拌器,力度適中地把香蕉攪入蛋奶糊里。奧斯比本人則陰著臉,一面從一個半品脫奶瓶里頻頻啜吸摻水的「酒瓮69」,一面睃著鍋里和烤架上的香蕉。在藍色院子的出口附近,有一個少婦峰的混凝土模型,是20年代有人心血來潮花了一年時間制模澆鑄的,鑄好后才發現太大了,哪個門都出不去。這會兒,德卡福利·庖克斯和華金·司迪克正站在模型旁,用裝滿冰塊的紅色橡膠熱水袋擊打這座名山的山坡,目的在於把冰塊砸碎,加在海盜的香蕉汁里,取得冰鎮效果。這些天,他們沒有刮鬍子,頭髮蓬亂、兩眼血絲、口氣毒臭,活脫脫兩個在漫漫冰山上艱難攀登、精疲力竭的神癨。
潛損暗虧才是破敗的規律。
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變。我已經學到的,和將要學到的科學知識,都堅定了我的信念:我們死後,靈魂繼續存在。
「我在窗戶外面看見的。大約十分鐘以前。怪怪的。真的怪。再沒聽到動靜,對吧?肯定夭折了。落到海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了。」
「不,」她本是低語,聲音出來卻大了,「我不願意。你不是他。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不是我爸爸。走開。」
我有沒有打擾過你,不管你生活中的什麼事,真的有沒有?
她把臉上的頭髮甩開:「你媽媽知道你這樣出來跑嗎?」
這時候,托馬斯·格溫迪也察覺到同事波因茨曼臉上和腳步里的細微變化。格溫迪胖乎乎的,聖誕老人式的鬍子過早地白了,像個東倒西歪、不修邊幅的戲子,無時無刻不在演戲,總想語帶雙關,既有威爾士的鄉土幽默,又有鑽石般硬邦邦卻往往無人問津的真理,就看你怎麼聽了。他的歌喉簡直匪夷所思——空閑時,他會出去溜達,從圍在戰鬥機跑道外的鐵絲網邊走過,看有沒有更大些的飛機——他特別喜歡在那些「空中堡壘」全速起飛的時候練習《王冠》的低聲部。這時候,你依然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骨頭裡都能感到震動,一直可以傳到斯托克波傑斯。唔。有一次,一位女士,一位姓司內德的太太,甚至從貝德福德郡的盧頓村寫信給《泰晤士報》,詢問是誰在唱《王冠》,男低音那麼漂亮。格溫迪好酒,以糧食酒為主,加上其他東西,配方之神奇只有瘋狂的科學家才搞得出來:牛肉汁,石榴漿,止咳糖漿,加上苦澀的、叫人打嗝的其他溶液,如藍黃芩、纈草根、益母草和鳳仙花之類——能弄到什麼是什麼。他飲酒的配方屬於剛勁一路,威爾士傳說和歌謠里常有的那種。他的嫡系祖先是《亨利五世》里那個到處跑著強迫人們吃韭蔥的威爾士人。不過你們這些坐著的人沒份兒。波因茨曼從未見格溫迪坐過,也沒見他安分地站過——他像一枚硬幣,沿著一長排病態的和垂死的臉滾來滾去(停下來,你這渾球),就連波因茨曼也從他手勢、呼吸和聲音的細微變化中注意到一種強烈的愛意。那些臉的主人是黑人,是印第安人,是德國猶太人,講的是哈利街聽不到的方言——他們的家被炸毀,他們受凍、挨餓、無處躲避風雨,他們的臉上,甚至孩子們的臉上,全都有一種近乎痛苦、晦氣的神色,這使波因茨曼感到吃驚。他比較習慣於倫敦西區那些紳士味的表情和氣質,包括他們天生的厭食和便秘,而這些是格溫迪無法容忍的。在格溫迪的病房裡,有些病人的基礎代謝率很低——35,——40。X光片里那些骨頭連接處的白線越來越粗,從舌底刮下的灰屑在他那台舊的黑色細紋顯微鏡下開出了奮森式咽峽菌的花朵,醜陋的小尖牙切著,企圖把它們當時依附的、缺乏維生素的組織搞成潰瘍。你瞧,這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不想和你辯論宗教問題,」由於缺少睡眠,摩西哥今天格外易躁,「可我覺得,對分析的優點,你們是不是有點太——唔,太強調了?我是說,只要你能把它全部剖開,好的,我會第一個為你的辛勤勞動鼓掌。可是除了躺在那裡的一堆碎片之外,你又有什麼話說?」
「要給你的海狸買什麼?」
到底是什麼呢?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不過這難不住他海盜。他在電影里看過,就在上次休雙周的時候……拖著蒸汽尾巴……又升高了一指寬的距離。不是飛機,飛機不會豎直上升。是新型的德國火箭彈——目前還是絕密。
這時候,羅傑生平見過的最大的卡車改變方向,朝附近駛來,金屬車身顫動著。此刻,除了司機,還有幾個,哦,叫人討厭的……侏儒,竟穿著怪誕的輕歌劇服裝,應該是中歐哪國的流亡政府。他們全部擠到高高的駕駛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下面看,像母豬身邊搶奶吃的小豬般爭來搶去,眼珠子都鼓了出來,口裡還流著涎水,飽覽著眼前的奇觀:他的傑茜卡·斯旺來克裸|露著乳|房,他覺得很難為情,拚命想慢下來,落到卡車後面。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身後竟來了一輛軍警車,行駛速度和卡車完全相同,直朝他逼過來。哦,真操蛋!他不敢放慢,又不能加速,否則他們會真的產生懷疑……
一天晚上,羅傑和傑茜卡開車去肯特郡的一個地方,在離她營房不遠的地方看到一座教堂,亮著燈,猶如黑暗的丘陵地上冒出的一座小丘。當時正好是禮拜天,晚禱即將開始。人們穿著大衣、防水衣,在門口匆匆脫下深色的貝雷帽。美國的飛行員們穿著綿羊絨條紋皮衣,幾個女人腳上的鞋子踢踏作響,身上穿著闊肩短大衣。但是沒有孩子,一個都看不到,只有大人們邁著沉重的步子,從炸彈紛飛的戰場、氣球營地、海灘碉堡來到這座冬藤纏繞的諾曼式門廊。傑茜卡說了句「哦,我想起了……」就又打住了。她想起了往年的降臨節,她站在窗前,看著籬笆上白雪覆蓋,羊羔一般,等待著那顆星星再一次貼到天空之上。

有沒有小妞在我懷抱,這些都不重要——
他慢慢地點了一支煙。他不想聽見那東西侵入的聲音。那東西飛得比聲音還快。你接到的頭一個信號是爆炸。然後,如果你還沒失去知覺,就能聽到爆炸的聲音。

凱文·斯佩克特羅和他不同,對內部和外部不怎麼區分。他把大腦皮層看作一個起界面作用的器官,是內部和外部的媒介,同為兩者的一部分。「看到真實情形之後,」他有一次問道,「我們,不管是誰,還會有什麼分歧呢?」波因茨曼想:他是我的皮埃爾·珍妮特……
「嗯哼。」羅傑的腳在踏板上換來換去,終於找到了擋位,車子嗡的一聲怒吼,朝倫敦開去。不過,傑茜卡並沒有聽他擺布。
他的確是「因果」人:他無情地糾纏著她的星相學不放,先說些她本當相信的東西,然後再推翻掉。「潮汐,無線電干擾,沒啥別的。那裡的變化不可能使這裏產生變化。」
似乎是傑茜卡扔飛鏢的最佳時機了:扔一支。頭髮甩動,兩邊毛料翻領下的乳|房迷人地晃動著。空氣中嗖的一聲,啪!扎入了有黏性的纖維靶板,正中靶心。彌爾頓·格洛明的眉毛聳立起來,總在尋求感應的腦子又感應到了新的信息。
「確實,從後來的形勢看,」著名影評家米切爾·普瑞提普萊思寫道,「他的預見準確得幾乎無可辯駁,不過關於箇中原因,他的說法甚或預判卻與事實相去甚遠——儘管他處在特別有利的地位。」

1944年冬
他們想找地方送走……我……
(3)
「對不起,不行,我們需要子彈,」韋姆的臉藏在她眼睛無法看清的暗影里,在斯海弗寧恩碼頭下面痛苦低語,頭頂的木板上響著雜沓的腳步聲,「能弄到的每一顆該死的子彈。我們需要安靜。我們騰不出人來處理屍體。我已經在你這兒浪費了五分鐘……」最後一次見面他一直在談工作上的事情,她則根本沒心思聽。等她抬頭看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像游擊隊一樣悄然消失了。這種情形,叫人無法和去年有一段時間的他聯繫在一起,那時候他的身體用冰涼的絨線繩綁著,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當時,他還沒有這麼發達的肌肉,肩膀和大腿上也沒有那些傷疤。他成熟得晚,本來是個中間派,後來卻受煽動越了界。這之前她是愛他的……絕對是的……

他們可能是在旅館里安歇了,按照「AR—E」規格,搜了身,不許私藏照相機和望遠鏡?這座鎮子,這所房子,這些羅傑和傑茜卡交疊的弧線,在德國的武器和英國的規章制度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這裏好像並沒有危險,但是她很希望周圍還有別的人,希望這裡是一個村子,她自己的村子。探照燈可以留下,照亮黑夜;阻塞氣球可以熱鬧而友好地裝點拂曉——所有的一切,包括遠處的爆炸聲,都可以盡情盤桓,只要沒有什麼目的……只要不死人……難道不能這樣嗎?只有令人興奮的事情,只有聲音和光明,只有夏天才來臨的暴風雨,只有善意的雷聲?——哦,生活在一個為暴風雨而興奮的世界里!
牆上掛著一個漂亮的銅爐,顏色已經發暗。爐子里燃著煤氣,葉片狀的火焰在輕柔地歌唱。火焰被調到上個世紀的科學家們稱為「靈敏焰」的狀態:從爐口噴出時看不見焰底,向上逐漸現出均勻的藍光,懸燃于距噴口幾英寸處,柔和的火焰形如小錐。只要屋裡的氣壓略有變化,火焰就會有反應,所以人們進出時,火焰總會表示迎送。進來的每個人都滿心好奇,卻又表現得文質彬彬,大概是那張圓桌上的人在搞什麼賭運氣的活動吧。坐在桌旁的人全神貫注,絲毫不受干擾。你們這些雛兒、沒吹過的喇叭,都靠邊站著吧。
「自主生成的文本,」格洛明在女孩面前很靦腆,他又是皺眉,又是點頭,「一兩篇乩語,對,對……我—我們在搞一個曲線術語表——是一種病理學,我們看到的某些代表性的形狀——」
突然間,那條白線停止了上升。應該是燃料供應中斷了,燒光了,叫什麼詞來著……brennschluss(燃燒終止)。這東西我們沒有。有也是機密。白線的底端,就是星星剛才出現的部位,已在紅色的朝霞中消退了。看樣子,不等他海盜看見日出,火箭就會飛到身邊。
麗貝卡一直在和萬尼亞辯論,同時還在賣弄風情。萬尼亞一心想保持辯論的智性語言,這個猶太女孩卻一次次回復以身體語言……很性感:膝蓋上方大腿內側的皮膚光潔如油,肌肉結實,表情機敏多變,「猶太式下巴」做勢、前伸,舌頭飛快地舔著嘴唇……被她帶到床上會是什麼樣呢?不只是換了個女人,還換了個猶太女人……那些野獸般幽暗的猶太女人……大腿和屁股上流著汗,挑釁地朝著你的臉拱動,裂縫邊的黑毛呈細月形沿兩股伸出……那張臉從肩膀上方轉過來,粗鄙而歡喜地微笑著……一切是那麼突然,真的,他們在一間淺黃色的屋裡尋了個空子,當時,別的男人吃了葯,正在外面的大廳里笑……「別,別那麼用力。輕點。我來告訴你什麼時候該用力……」列妮皮膚白皙、模樣天真,而這個猶太妞膚色偏黑、浪語淫聲。相比之下,列妮便顯得體格小巧、皮膚細膩。兩個女人的盆骨沿腹股溝和小腹周圍伸開,蛛網般流暢。她們研磨、吼叫、喘息……「我知道會同時到達高潮……」列妮醒來的時候是一個人,猶太妞已經離開去另一個房間了——她根本不知道,列妮在某個時刻進入了嬰兒般純粹的睡眠,出現了和弗朗茨在一起從未有過的柔和狀態……這樣想著,列妮用手指梳理、拍打起頭髮來,這樣可以表達自己對昨夜客戶的感覺——然後慢慢走進浴室,脫|光了衣服,也不管有沒有什麼人的眼睛在看她,便滑進了溫暖的水裡,裏面散發著常見的香水味……猛然,她大叫一聲——穿過模糊視線的水霧,呀,她看見有人在台階上俯視著自己……對,那是理查德·希爾施,鼠街人,很多年前……她即刻反應過來:自己此刻的表情脆弱到了極點。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這一點……
答:一個純種印第安。一個混血種。一個克里奧爾。然後:一個雅基。一個納瓦霍。一個阿帕契——
「如果你真的想來點特別的,那就嘗嘗『伯恩卡瑟博士』吧。哦!你不是給我拿過那些挺好吃的美國貨嗎?黏糊糊的,榆什麼來著,味道像槭糖漿,還有點檫木味——」
這些錯綜複雜的名稱、簡稱和虛虛實實的箭頭、大大小小的加框文字,還有印出來要記住的名字,這些東西誰玩得轉?反正他歐內斯特·普丁不行。倒是那些小青年,伸出綠色的小天線,捕捉著有用的權力發射波。他們精通美國政治,知道戰爭信息辦的新莊家與特種服務辦幕後的東部共和黨富豪之間有何區別。只要將來可能用得著的人,其潛勢、弱點、喝茶習慣,包括性敏感區,都一一在他們腦子裡備了案。
「再喝點茶?」達琳提醒他。斯洛索普吸了口丁香粉,劇烈咳嗽著。
他們的心嗵嗵直跳。超強的壓力使耳鼓繃緊,嗡嗡作響,疼痛不已。看不見的火車在屋頂上不遠處疾馳而過……
「這個當然不是我的長處。」摩西哥實在不想惹惱他,卻忍不住說,「可是我有一種感覺:有些人把那種因果的東西利用得太極盡能事了。可是為了科學能夠繼續下去,就得尋找一個不這麼狹窄、不這麼……貧乏的假設集。如果我們有勇氣完全摒棄因果論,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就可能出現又一次重大突破。」
我們心中的歡喜
「威爾士……」
「啊—」海盜吼出一口氣,看著噴出的白汽慢慢在欄杆上消失,「啊—啊—」四面的屋頂在晨光中舞蹈。他那些大串大串的香蕉黃燦燦、綠潤潤的。底下的戰友們正在夢中吃香蕉早餐,涎水直流。這清清爽爽的一天,應該不會太差——
格羅夫納廣場旁的那間小卧室越來越像陷阱了。他常常整天在東區逛悠,呼吸著泰晤士河邊惡臭的空氣,尋找跟蹤者們跟不到的地方。
嘿——「我還以為你們不是尼古丁癮發了,而是在演嘉寶的什麼電影呢!對不起,又搞錯了,拜拜了……」
我的拳頭裡有個決心,
看到北極光,嚇得他屎都出來了。那發亮的帷幕就要一下子拉開了嗎?穿著漂亮衣服的北方幽靈們要給他看些什麼呢?
「他就是我的健康呀!」她常說,「自從他去世,我就差不多完全變成了巫婆,全力保護著自己。」廚房裡飄來剛切開榨過的酸橙味。達琳進進出出,尋找各種植物作料,詢問乾酪包布的下落:「泰榮,幫我夠一下那個——不是,是旁邊的,那個高罐子,謝謝你親愛的。」——又回到廚房,漿粉咯吱響了一聲,一樣粉紅的東西閃了一下。「我是唯一在這裏留有回憶的人,」寇德夫人嘆口氣,「你瞧,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她從偽裝用的印花棉布下拿出一大碗糖果,「你瞧這個,」她朝斯洛索普一笑,「這是葡萄酒凍。是戰前的。」
「我從沒想過要跳下去。」勒·弗羅依德繼續盯著海面。
啊棕櫚樹在海灘上低語,
一個中國妞,從鐵路逃走,
「有些民族,比如這些赫雷羅人,他們每天都和祖先有來往。死人和活人一樣真實存在。不用同樣的科學方法研究死亡之牆兩邊的情況,你又怎麼能理解他們呢?」
斯洛索普打著哈欠問:「幾點了?」達琳從夢鄉中悠悠醒來。此時,中午強烈的光線不知不覺充滿了整間屋子。耀眼的白光中,她的絲絲秀髮在白亮的脖頸上飄揚——突然,一陣戰慄傳來,震動了樓房的筋骨,把百葉窗甩進來,變成了有黑白格子的喪禮卡片。隨後,火箭從頭上趾高氣揚地衝來,高架快車般下落、消失,寂靜中嗡嗡聲仍不絕於耳。外面,玻璃在破裂,街上響起一連串震耳的鐃鈸聲。地板扭曲了,像抖亂的地毯,床也發生了移動。斯洛索普的陰|莖陡然挺起,硬得發疼。達琳突然醒了,心臟急跳,手掌和手指因恐懼而疼痛。她覺得,斯洛索普的勃起似乎歸屬於剛才的強光和爆炸。等爆炸消失、窗帘上閃爍起濃烈的紅光時,她開始思考……兩者同時發生……不過他們現在又開始做|愛了,管他呢!難道這愚蠢的空襲就不能帶來一些好處嗎?
「噢,那就坐個來回嘍。」
「目前特別需要士兵,牧師博士。」波因茨曼低聲道。
「那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和彼得相遇了。「我已經離開他了。」和彼得握手時,她邊點頭邊低聲說。
〔眾大號起、長號密集和聲起〕

啊,雜貨店主願今天有彩虹,
「你可以教它們很多東西。」
黏糊糊的爪子要伸入你頭髮里!
這就為遊戲增添了一些泛音,使其音質有了細微的變化。在將來某個不確定的時刻,只有靠她才能把巫婆推入為戈特弗里德準備的烤箱中。所以,上尉必須考慮到一種可能性:她是英國間諜或荷蘭地下黨。雖然德國人煞費苦心,各種情報還是洶湧澎湃地從荷蘭流回到英國皇家空軍的轟炸機大隊,泄露部署情況、供給路線以及可能隱藏A4炮台的深綠色樹枝堆方位等軍情——儘管這些軍情每個小時都在變化,火箭和有關裝備也經常移動。好在噴火式戰鬥機只滿足於炸掉一個發電站、一批液氧供應、一座炮兵軍官宿舍……這個問題挺叫人納悶。哪一天卡婕會不會把英國轟炸機招來,專門炸掉這座房子——這座監獄般的遊戲室?這樣做雖然要搭上性命,她卻會覺得了卻了自己的責任?對此布利瑟羅上尉心裏沒底。後來,這種折磨竟使他感到了樂趣。當然,她和繆塞的手下共事時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她立過功,至少挖出了三個秘密猶太家庭;她開會很認真,在斯海弗寧恩附近的一處德國空軍休養地工作,她那邊的上司都覺得她能幹、樂觀、從不偷懶。也不像其中很多人,對黨表現得過於狂熱,藉以掩蓋自己才幹的不足。也許唯一值得稍加警惕的是:她兢兢業業,卻並非出於熱情。她為黨工作似乎有理智上的原因。一個女人,受過一定的數學教育,又有理智……里爾克有詩云:「希望變形。哦為火焰而興奮!」變做月桂,變做夜鶯,變做風……我要這樣,迷醉、擁抱、跌入火焰中,讓它越燃越旺,充滿所有的感官,以及……不要因為無所作為才去愛……而是要愛得不能自拔……
「可我的方向剛好相反。在貝特附近。」
波因茨曼對她們是多麼渴求啊!漂亮的寶貝們。他灰褐色的內褲不知趣地、世俗地因慾望而近乎脹破:他需要利用她們的純潔,在她們身上寫下新的話語,寫下自己,寫下自己陰暗的強權政治之夢,寫下愛的痛苦所期許(哦,此前一直是暗示)的另一種心靈狀態……她們在鐵床上躺成一排,多麼誘人啊!她們的處|女膜,那些毫無雕飾的、性感的寶貝兒……
後來,這事不論在何處發生,都會出現紅色的光。
「我只想見見你。」
弗朗茨愛她是神經質的那種,受虐狂的那種,他屬於她,相信她會把他背到另一個地方,脫離命運的擺布——好像命運就是萬有引力。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把臉拱進她的腋窩,嘟噥著:「你的翅膀……哦,列妮,你的翅膀……」
「如果他來這兒,就告訴他沒看到我。」
你忠實的,
摩西哥盯著波因茨曼被風掀動的大衣下擺。一隻海鷗尖聲叫著,順著結冰的灘沿飛開了。陡峭的石灰石懸崖拔地而起,死一般寒冷、寧靜——早期有膽子靠近這片海岸的歐洲野蠻人透過霧氣看到了這些白色的屏障,認識到應該把死人往這裏送。
都期待青天里爆出些什麼——
還有我們這個斯洛索普的祖父弗雷德里克(卒於1933年)以其特有的譏嘲和狡黠把愛米麗·狄金森的詩取來作自己的墓志銘,而且沒有註明作者和出處:
——拉茲洛·雅夫教授、博士
雨幕中,又一枚德國火箭的爆炸聲從遠處傳來。今天是第三枚了。他們像奧丁帶著「瘋子軍」,在天空中巡狩。
對嘍——我是個管理者——
它又大又丑,就在那裡伺機,
有個新墨西哥的水牛獵手……
「根本搞不清他們心裏想什麼,」羅傑·摩西哥常說,「根本搞不清。《巫術法案》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情,年代和今天天差地別,想法也不一樣,算是歷史遺物了。可1944年的今天,我們身邊的這些人突然又一個個都有罪了。我們的埃溫特先生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他指了指屋子對面和加文·特雷佛爾聊天的靈媒,「從窗戶里擁進許多人來,把這個強悍、危險的傢伙拖出去關進『苦艾叢』,罪名是『以欺騙手段使用某種魔法招來死人靈魂到其所在現場讓這些靈魂與在場之活人進行交談』哦天哪多麼愚蠢的法西斯垃圾呀……」
因為當旅人從山坡返回山谷,
而列妮身上一點都沒有工作了多年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她還是那個他在公園小路對面看到的,或者在昏黃的暮色里倦倦歸家時在街頭碰到的小姑娘。她的臉當時比較寬,向下垂著,漂亮的眉毛苦惱地皺著,背著書包,手插在圍裙口袋裡……牆裡的有些石頭白如麵糰……他從對面過來時她可能看到了,但他年齡比她大,又總是和朋友們在一起……
火箭就在這瞬間落了下來。妙啊,妙啊。一聲悶響,如空洞的鼓聲,離城裡有一段距離,剛好不至於有危險,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響聲卻恰好把她送上了和這個陌生人一起行進的百英里行程:她猛地撲上車來,像跳芭蕾,渾圓美妙的臀部一轉,坐在了空座位上,秀髮瞬間散開如扇,手在下面掃理著軍裝色裙子,動作優雅得像展翅飛翔的鳥兒。所有動作在爆炸的震顫中完成。
羅傑瞥了他一眼。閉嘴,摩西哥。不要去琢磨這些話的意思。他又不是誰的上司——據他所知,他倆地位相同,都是向「白色幽靈」的准將彙報工作。不過有時候——羅傑的眼光又一次從傑茜卡胸部的黑色毛料邊掃過去,落到了博士的毛線帽盔及露出的鼻子和眼睛上。他覺得博士不只需要他的好心、他的合作。他還想要他本人,就像要一隻良種狗……
你告訴葛蘭寶
「哦,不過時間還早呢。」羅傑說話了。
一個麻風病,到了晚期,
「別忘了,希特勒是有神靈啟示的,你我只是打工的……」
在海水和粗大的水草之間,管子和帶刺的鐵絲網連成長長的一片,在風中鳴響。黑色的網格由稍長的斜支架撐起來,尖刺直指大海——那放浪的模樣倒是有些數學氣:剝得只剩了力矢量支撐著現狀,有些地方一層後面還疊了一層,綿綿不絕的支柱和綿綿不絕的對角線使人產生錯覺,好像波因茨曼和摩西哥一走動,絲網也呈波紋狀后移,下面纏結的鐵絲也更加肆意地干擾著視線。遠處,這張網牆呈弧形伸入霧中,化作灰色。昨晚的一場雪給這條黑色長蛇身上的每根鐵絲都染上了白色。今天,風沙又將暗黑的鐵絲吹得光裸、咸澀,有些地方露出少許銹痕……其他地方則在冰塊和太陽下變成了電光般熾白的、生機勃勃的線條。
「我上次得那種討厭的日發瘧時你來過,」她想起了斯洛索普,「那天我們煮了苦艾茶。」一點沒錯,那種味道從腳心升上來,攫住了他。他們重又相聚了……他肯定想不起來了……屋裡涼爽、乾淨,姑娘、女人,獨立於他那些簡單的星星之外……那麼多姑娘的臉,運河邊的風,客卧兩用的房間,相互道別的公共汽車站,怎能指望他記得那麼多?但這個房間進一步說明:不論他當初和誰在這個房間里,反正有一部分東西友好地留了下來,這幾個月靜靜地存放在他頭腦之外的地方,散布在膠片的粒面里,在蒙了層油膩的香草、糖果、調料罐里,在書架上所有的康普頓·麥肯齊小說中,在她亡夫奧斯汀的玻璃干版相片中……相片嵌在鍍過的相框里,放在壁爐架上,裏面已經蒙上了黑黑的灰塵。以前曾有一種叫紫苑的花兒光顧過這個房間,在一隻小塞夫勒花瓶里發出炫目的五彩——那隻花瓶還是在很久前的一個星期六,她和奧斯汀一起在沃德街的商店裡發現的。
她的臉靠在車窗上,呼出的氣霧罩住了車窗,成了另一種方式的朦朧,冬天的另一種光效應。車窗的另一面,破碎的雨花向後飛著。「為什麼所有的狗他都要親自出馬去偷呢?他不是管理人員嗎?幹嗎不雇一個打雜的?」
但卡婕不行:她不是撲火的飛蛾。他得相信,她心裏面是害怕「變形」的。她只是小里小氣地做了最無關緊要的變動,改變了衣飾,頂多就是耍點男裝癖之類的把戲,不僅穿戈特弗里德的衣服,也穿傳統的性|虐裝,甚至法國女傭的服裝——那種衣服根本配不上她高挑的身材、頎長的雙腿、開闊的步幅,也不適合她的金髮碧眼和她振翅欲飛的雙肩。她只玩這種遊戲……她遊戲地遊戲著。


她甚至扯了一點微積分進來,把這種可能性給弗朗茨解釋為逼近零的Δt,無限逼近,純凈無比的零之光越照越近,時間的分割越來越細,一系列房屋間的牆體漸漸變成銀色、透明……
今晚的內容比較具體。要問前部長一些問題。進行了溫和的篩選。理由是為了安全。只有部分客人可以進入彼得的客廳。那些已成為過去時的人物留在外面,說著閑言碎語,緊張地露出齒齦,手也在不停地動……關於染共體,本周風傳最盛的是其下屬的「廉價電影股份公司」要清洗整個班子,因為有人給陸軍最高指揮部提交了一份有關一種機載射線的設計方案。這種射線能使半徑十公里內所有的人完全失明。一個染共體檢查機構及時發現了這個計劃。可憐的廉價電影股份公司!他們那麼多人竟然沒想到這種武器將會對下面一場戰爭后的染料市場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又是《眾神的黃昏》心理。那種武器叫做L5227,「L」代表光,是德國人又一個可笑的委婉表達法,就像火箭名稱里的「A」代表「聚集體」,而「染共體」本身的意思是Interessengemeinschaft,「利益共同體」……那麼,布拉格催化劑中毒案是怎麼回事呢?在「化學異常工作處」的VI b組工作人員真的奉命緊急東飛了嗎?是不是中毒的情況比較複雜,既有硒,又有碲?……一提到毒藥名稱,說話的人便安靜下來,像說起癌症……
基諾沙小子
斯洛索普現在應該是在里維埃拉,溫飽淫慾樣樣滿足。而在英格蘭這裏的冬末,那些被拋棄的野狗依然在小巷和廄舍里遊盪,在垃圾箱里嗅來嗅去,在白雪的地毯上滑動、打鬥、逃跑,在自己普藍色的水坑裡冷得發抖……它們極力躲避著嗅不到、看不見的東西,躲避著某隻吼聲如雷、威懾無窮的猛獸——它們一聽到猛獸的吼聲,就會倒在雪地上,打著滾,乖乖把柔軟的肚子露出來……
然而她的翅膀只能托起自己的重量——她希望能帶得起伊爾莎,但是也只能是一陣子。弗朗茨的重量足以致命。讓他在Raketenflugplatz(火箭發射場)里尋找飛翔的機會吧,在那裡他會得到軍方和政治同盟的任用。只要他願意,就讓他飛到死亡之月上去吧……
羅傑尋找著博士的眼睛,想看看是不是真心話,可巴拉克拉瓦帽盔的眼孔里此時只有一隻白白的耳朵和一縷頭髮。
——告訴我什麼?
「呃,」他已經習慣人們說他長得憨小了,「也沒人招女童子軍吧?」

「呃,我不知道。」勒·弗羅依德尖聲道,「叫什麼好啊?」
儘管如此,新帕扎爾依舊是歐洲這塊手掌上的神秘十字紋。最後,外交部決定尋求「公司」的幫助,而「公司」正好有合適的人選。
他對此無能為力。在帝國的垂死狀態下,在淪落成廢紙的命令堆里,他需要她這樣做,需要戈特弗里德,需要那些皮帶和皮鞭,它們是他手裡唯一真實可感的東西。他需要她的叫聲、他屁股上的傷痕、他們的嘴巴、他的陰|莖、手指和腳趾。整個冬天,這些東西都是真實的、可靠的——他說不出什麼理由,但現在心裏恐怕只相信這種形式,這種源於日耳曼童話和神話的形式,相信森林里這座迷人的房子將存留下來,炸彈永遠也不會意外地落到這裏,除非發生背叛,除非卡婕真是英國卧底,把他們給招來——他知道她不會這樣做:儘管口頭上喊叫得震天響,但由於受某種魔法控制,英國人的空襲是遊戲里唯一禁止的形式,不得以這種方式將別人推入烤箱,推入烤箱里那鐵制的、終極的夏天。會來的,會的,他的命運……不是以那種方式,但終會到來……Und nicht einmal sein Schritt klingt aus dem tonlosen Los(而他的腳步踩在靜默的命運上,發不出任何迴響)……里爾克所有的詩里,他最愛這首《第十哀歌》,想起其中任何一段,都會感到渴望在涌動,就像窖藏的啤酒,在眼睛和鼻竇後面針扎般刺著他……那個剛剛死去的少年,擁抱著自己的「悲傷」,自己最後的牽挂,竟永遠把姑娘陽世的撫愛拋卻在生死界上,孤單地上了山,終極的孤單。他一步步登上了「原苦」之山,頭上的星群非常之陌生……「而他的腳步踩在靜默的命運上,發不出任何迴響」……爬山的就是他,布利瑟羅,已經爬了將近二十年,早在他擁抱帝國的火焰之前、在去非洲西南部之前就開始了……而且是孤單一人。不論自己擁有什麼樣的肉體取悅那個巫婆、那個食人生番、那個巫師,都是受不盡的苦。一個人,孤單一人。他甚至不認識那個巫者,也無法理解他/她與眾不同的吃人慾望。他只在感情脆弱的時候,才會朦朧覺得,那種慾望應該是和自己同體的,共享著自己的運動員體格和技巧,卻又擁有獨立的意識……至少年輕的勞漢德爾是這麼說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還是和平年代……當時布利瑟羅站在街上,看著自己年輕的朋友勞漢德爾在一家酒吧里吵吵鬧鬧、可憐巴巴的樣子,已經定好要上東方前線之類的地方了。穿的衣服不是太緊就是太難看,鞋子也不牢靠,卻極盡優雅地玩著一個足球(愛玩笑的人們一認出他,便會從不知什麼地方扔出那個球來)——不朽的傑作呀!那即興的一腳,球高得有些玄乎,沿著完美的拋物線飛了幾英里遠,正好從腓德烈大道環球電影公司劇院的兩根陰|莖狀電線柱中間穿過……他竟然遙控著球飛了那麼多個街區,飛了那麼多個小時,那雙腳像詩歌一樣善於表達……當人們問他的時候,他又想表現得像個好小伙,下面的話也就不大說得出口了:「非常那個……是碰巧……是肌肉的功勞——」接著又想起一位老教練的話——「肌肉的力感,」他笑得很美,而在此壯舉之前,他已經上了入伍名單,已經成了炮灰,酒吧里灰白的燈光照在他九死一生的頭顱上——「是條件反射,你瞧……不是我的功勞……條件反射而已。」在那些日子里,布利瑟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變形的?慾望變成了簡單的憂傷,而這種憂傷就像勞漢德爾發現自己的本事時所表現出的震驚一樣,十分愚蠢。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勞漢德爾,特別是1939年之後。他們心裏期待著大同小異的神秘來客、陌生人,一些怪異的人,但再怪異也比不上躲過炮彈的賜福……這些未經加工的生料,有沒有誰「希望變形」?他們也許連什麼是變形都不知道?他有這種懷疑……他們的條件反射只是被人利用,每次以成千上萬的規模——被那些為火焰而興奮的高級蛾子所利用。對這個問題,布利瑟羅多年前就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了。所以,他的歸宿只能是烤箱,冒煙、化為黑炭、從煙囪里飛出去,而那些迷路的、始終不知情的、變換著制服和身份卡的孩子們,會在此後很長的時間里繼續活下去、興旺下去。沒錯,沒錯。痛苦之山中的一隻候鳥。遊戲進行得太久太久了,而他選擇這個遊戲卻只是為了它所能帶來的某種結局,然否?現在老了,感冒比以前拖得久,肚子常常整天痛,視力每次檢查都在下降。人也變得很「現實」,不再願意為了換一個英雄甚至好士兵的名聲而犧牲性命。他只想從寒冬里逃脫,鑽進溫暖、黑暗的烤箱,享受鐵殼的保護,身後,在廚房燈光照出的一溜矩形中,烤箱門關上了,永遠關上了。接下來就是前戲了。

上校聖布萊斯在做任務報告的時候沒有講到這個天使,向他提問的那個空軍婦女輔助隊軍官在基地是出了名的死腦筋兼母老虎(她把布羅伊特和克瑞普漢姆報告為有精神病,因為布羅伊特在佩納明德上空看到彩虹狀的瓦爾基里,而克瑞普漢姆看到亮藍色小精靈蜘蛛般散布在自己的「颱風」戰鬥機機翼附近、乘著相同顏色的小降落傘輕輕落到海牙的樹林里)。可是操他媽的,那真的不是一團雲。從呂貝克起火到希特勒命令進行「報復性恐怖襲擊」,也就是使用V型武器的兩個星期中,小道消息盛傳著「天使」一事。雖然上校似乎並不願意透露機密,但羅納德·柴里科還是得以探測到那次飛行任務中出現的一些東西。「天使」便因此浮出水面。
他倆今晚都心情不佳,脆弱得像韌化不足的玻璃,煩怨的應力矩陣只要隨意碰一下,就有碎裂的可能——
「在這件事情上我是給自己劃定了界線的。我只追究火箭聲音逆轉的問題……他的性條件反射臨床史,也許是對聽覺刺|激敏感,或者是對從表面看來因果顛倒的東西敏感。我不像你那麼隨便就摒棄因果論,但是如果需要修改——那就修改。」
「沒錯。」此時格溫迪拿出了一瓶過節喝的酒瓮69,準備倒一杯慶祝一下。
她伸出縴手,在黑暗中摸索著,輕輕摸過滴答的鍾錶,摸過熊貓邁克肚子上臟舊的絨毛,摸過一個空奶瓶——奶瓶里插著鮮紅的大戟花,是從一英裡外公路旁的一個花園裡采來的,最後摸到了本該放香煙的地方,卻沒發現香煙。她鑽出被窩,走到屋子中間,停在兩個世界交界處,這間寒冷的屋裡便出現了一個健美的白色身影。哦……她把他一個人留在溫暖的被窩裡,自己在粗糲的黑暗中冷得瑟瑟發抖,光腳踩在寒冬緊縮的木地板上,走起來感覺像冰一樣滑。
(一隻充氣玩具青蛙跳到一片睡蓮葉上,顫動著:表面之下隱藏著可怕的東西……晚到的抓捕……他已經漂過去了從那個本來要抓他回去的東西頭上……看不出他眼睛里的內容……)
「喂,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在打仗嗎?」波因茨曼手拿酒杯說。話一出口,便看到了可怕的、憤怒的表情。平心而論,他是希望胡扯淡,讓格溫迪沒心思再說這些城市妄想症之類的話。波因茨曼寧願談談今天醫院那邊接收的被導彈炸傷的人員。可這人是個驅邪法師,是個詩人,能用歌唱召回沉默,用咒語指揮白人騎士。波因茨曼不明白,而格溫迪卻很清楚:有一部分日程計劃就是要坐在這間簡陋的屋子裡對牛彈琴,而波因茨曼先生扮演的完全就是自己——程式化、易生氣、難理解……
我多麼為你感傷……
(長久的停頓,年長些的間諜坦然地諦視著,臉上閃過幾種表情——開心、憐憫、關心——最後年輕些的又說話了。)對—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
「啊?」奧斯比回答。
黑人的聲音凌駕在所有聲音之上,沒有頭腔假聲,而是徹徹底底的中音,發自厚實的胸腔,只有通過多年練習才能達到這種境界……棕色皮膚的女孩們聽著他的歌聲,竟不顧周圍那些拘謹不安的新教徒,沿著音樂設定的古老軌跡輕輕搖擺起來。其中有大、小安尼塔,斯蒂萊托·梅,普朗蓋特(她特別喜歡用乳|房來事,不管有沒有報酬)——那些拉丁人,那些德國人就更來勁了?在英國的教堂里?反正不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這樣也算不得多麼異端,而且正如那個黑人在這裏的出現,是一種需要,略微有些超現實主義的味道——不過,總的說來,這樣做無異於自殺,而在病態的帝國,在毫無夢想的現實中,這種自殺每天要發生幾千回,而帝國自己卻全然不知……就這樣,那純正的男聲最高音飄揚著,打動了傑茜卡的心,她甚至感覺到也打動了羅傑的心。在合唱宣敘或轉接時,她大胆地抬起眼光,透過几絲褐發,朝他的臉瞥了幾眼。他的表情里沒有虛無,一點都沒有。他竟然……
我們的童劇就要開啟!
翻翻口袋,給自己一個驚喜……
「摩西哥,」波因茨曼一動不動地站著,朝海的半邊臉似乎在一瞬間蒼老了五十歲。他看著海潮把極薄的冰片拋到海灘上,整整三個來回,「幫幫我。」
巴甫洛夫對於「對立感知」特別感興趣。我們不妨稱之為一簇神經元,在大腦皮層的某個地方,其作用是區別快樂與痛苦、光明與黑暗、統治與臣服……但如果以某種方式,比如讓他們挨餓、創痛、震驚,或者閹割他們——使其進入其中一種越界狀態,超過清醒意識的極限,超過「等價時相」和「反常時相」,就會削弱對立感知,突然間一個偏執狂病人就產生了,本來想做主人,現在卻覺得自己是奴隸……本來想得到愛,現在卻承受著自我世界的冷漠,並且——巴甫洛夫在給珍妮特的信中寫道:「我認為,超反常時相正是削弱病人對立感知的基礎。」我們的瘋子、偏執狂、躁狂症、精神分裂症、道德低能症——
「笨蛋。」說著已拿出一副黑色望遠鏡。
失敗絕非瞬間的結果,
問:那別的地方呢?波士頓。倫敦。那些生活在城市裡的人。那些人是真的還是怎麼的?
冷得過北極熊的毛尻尻!
就在他頭上十二英尺的地方,泰迪·布婁特眼看就要從樂台上掉出來了。醉意矇矓中,他選擇了幾周前有人盛怒之下踢掉兩根烏木欄杆的地方,作為突破口。他從缺口一點點往外擠著,頭,胳膊,身子,最後整個人懸在臀兜里的一個小香檳空瓶上,不知怎麼給掛住了——

那些孩子正在學習死去……
「哦,」海盜羞怯起來,「我給你說啊,你是歸他管。」
「我們日夜不停看著他,他的肉體肯定無法離開房屋。」
「那您用什麼來代替狗呢?」
這一刻是英國雙重夏令時下午6點43分16秒。天空就像被敲打的死亡之鼓,還在嗡嗡作響。斯洛索普下身的夥計——什麼呀?——沒錯,瞧他的軍用內褲裡頭,那東西在悄悄變硬、動蕩,隨時會一柱擎天——萬能的上帝,這是怎麼回事呀?
斯洛索普,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