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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佔領區

3、在佔領區

午後晌時,他走出了彩綸村,一身火箭人打扮,準備過檢查站。俄國哨兵在一個染成紅色的木拱門下面守候著,背著梭米或狄格特亞耶夫衝鋒槍,槍體很大,帶桶式彈倉。這時候還過來一輛斯大林坦克,緩慢而笨拙地移動著。一個士兵戴著有耳扇的頭盔,站在76mm的炮架內對著步話機大叫……唔,好的……在拱門另一面有一輛俄式吉普,車上有兩個軍官,其中一個對著無線電台的麥克風說得很起勁,俄語光速般的語速使得他和斯洛索普之間的空氣緊張起來,織成一張大網,撲向斯洛索普。還有其他人嗎?他眨眨眼,把披風一甩,頭盔拉斜,露出笑容。他拿出魔術師的風範,拿著證件、車票和雙語通行證走了出來,告訴他們要去波茨坦專場演出。
「記不得了。屬於箭尾部門管。我記得載重是沿縱軸不對稱分佈。朝向第三舵。第三舵用於偏航控制——」
但你要是有頭腦,午夜的火車
於是她沒看到納拉甘塞特海灣……
「沒錯,老馬先生。」奧托說。
他們在唱阿吉提思,是一種二重唱。那個男孩和女孩站在全村人面前,做著滑稽表演,內容大概是「哎比方說你這個人有一兩樣怪毛病我還是有點喜歡你」。庫布茲和冬不拉連彈帶撥地伴奏著。說到妙處,人們便發出笑聲。唱阿吉提思得十分小心:對唱者用的都是四行歌詞,一、二、四行都要押韻,不過每一行的長度沒有要求,只要氣撐得住就行。即便這樣,還是挺費心思。對唱會變成對罵。在有些村子里,兩個對唱的人唱完一場阿吉提思之後,好多年都不說話。齊切林和特里蘭騎馬過去時,女孩正在笑話對方的馬:那匹馬有點——倒也沒什麼,就是塊頭有點過分……咳,就是太胖了,真的。真的太胖了。男孩聽了不樂意,生氣了。他快速地回敬了一段,說是要帶著所有的朋友到她家了結她,連她家的人也一起了結。大家都發出唔唔聲。沒人笑。她面帶笑容,很勉強,唱道:
「謝謝。俄國人也知道,你不難想起來的。問題就在這裏:如果不是特別不對勁,我也會以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想找什麼。朝東的道路沒日沒夜擠滿了俄國卡車,裝滿了東西,各種各樣的戰利品。不過還沒有什麼明確的意圖,就是拆下來打包帶回家。」
「啊,」酸爺笑著,一隻胳膊摟住斯洛索普,「可是如果火箭人能進去呢?」
那種生活難道不是比當土匪更體面嗎?那種友誼更乾淨……反正沒有那麼曲里拐彎的……在那兒我們看得到我們必須如何適應……機器本身就決定了這些……那時什麼東西都那麼清楚,多疑是對敵人才會有,從來不是對自己……
因為探子有一天也要死掉,
「你來的時候開車了嗎?」格林普夫眼睛一眨一眨地問道。
隧道入口是拋物線形。阿爾伯特·斯皮爾風格。30年代時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拋物線,阿爾伯特·斯皮爾當時負責「新型德國建築」,後來又成了軍備部長,也就是A4名義上的主顧。這裏的拋物線正好是斯皮爾一個弟子埃策爾·奧爾施的靈感之作。他在一些超級公路的立交橋和一些體育場之類的地方發現了這種拋物線,覺得是自己見過的最現代的東西。可以想象,當他發現這種拋物線也成了為火箭飛越太空而設計的軌道時,該是多麼震驚呀!(其實,他當時只說了句:「哦,很好。」)他的名字有「小阿提拉」之意,是他媽媽根據「匈奴王阿提拉」起的,箇中原因沒人搞得清楚。他的拋物線頂部很高,鐵軌從下面通過,冷冷地挺入陰影之中。用板條釘住的偽裝布在邊緣處翻捲起來。上面的山坡漸高漸遠,樹木叢中時有岩石露出。
「我倒希望自己是。哦天哪。我早該想到的。」
「最糟糕的東西就是羞恥感,」斯蒂芬爵士告訴他,「克服一下吧。然後你下一步——嘿,我說起來跟個老手似的,實際上我也只剛過了這一步,克服了羞恥感。現在我在練習你也知道的那個『自由天性』,我在想我的任何行動是不是都真是我自己的,還是我一直在做『他們』想讓我做的……唉,也不管我相信什麼……讓我去琢磨那個無線電控制下的、生下來就植入大腦的老問題——我想是一種公案吧。真的把我弄得有神經病了。我倒覺得『他們』的整個意圖就是讓我有神經病。誰知道下面還有什麼呢?老天爺。當然,我得把這一步通過了才能知道……我不想這麼早就打擊你——」
「豬衣呢?」馬斐吉皺眉問。
「那—那麼赫伯特·胡佛呢?」契科利茨尖聲叫道,「你們快餓死的時候,他站出來餵飽了你們這些人!他們這兒的人熱愛胡佛——」
「我說,我有S裝置的消息。」他給他們講了格麗塔·埃德曼的故事——那片灌木林、那個汽油廠,還有布利瑟羅的名字。
庫爾特·蒙道根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不過他們還沒有談,珀克勒就知道,蒙道根所選擇的姿態決定了他無法幫助自己。「他們稱之為勞教營,是黨衛軍辦的。我會跟魏斯曼談的,不過可能沒用。」
——是什麼在飛?
德國人在溫得和克的中心檔案里記錄了出生的孩子和孩子父親的名字——他和所有的水手一樣,把名字給她寫了下來,也給她口頭讀了。孩子出生后不久,他們給母子二人發放了通行證,讓他們回到她自己部落所在的村子里。殖民政府為了了解刀下亡魂的數字,做過人口普查,當時那些遊牧人剛剛把恩贊送回那個村子。根據普查結果,他媽媽已經過世,但名字記錄在案。柏林的檔案里,還有恩贊進入德國的簽證,日期是1926年12月。同時在檔的還有後來他加入德國國籍的申請。
只留下屍體、窟窿和斷壁殘垣。
他的話按響了警鈴。其實是敲響了警鑼。大家都在互相注視。「這麼說,」安德烈斯小心翼翼地說,「那個使用S裝置的炮連連長就叫這名字?」
「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
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迅速從另一個出口跑了出去。大約在他們到隧道第一個轉彎時,燈全部滅了。排氣扇還在繼續嗚咽著。隧道里幽靈般的聲音從黑暗中汲取了信心。
他們一直擁抱著。她不停地說要出去躲起來。
對發射裝配很是喜歡,
他花了一兩個月才會翻身。翻身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空中翻身,而是在自己的歷史中翻身。不可逆轉。他看到下面那個白人軀殼肚子朝上,一動不動地躺著。他重新回到這個軀殼裡的時候,已經掌握了數千年的歷史,發生了永久的變化。

「別傻了。杜魯門是副總統。羅斯福才是總統。」
她心裏一涼,手停在那裡。「他愛齊切林。齊切林不在的時候他從不來這兒要吃的。」
在施特拉爾松德,碼頭上,燈光下,雨里,他們互道告別。格納布太太吻了斯洛索普,奧托給了他一盒「幸運蛋」香煙。老馬先生從綠色筆記本上抬起頭,從夾鼻眼鏡上方點了點,表示再見。斯洛索普走了,經過跳板,進了濕漉漉的碼頭廣場,水手腿努力從剛剛拋到後面的顛簸中平衡回來。他走過吊杆、桅杆和起重機吊著的滑車,走過一隊上夜班的海員,他們正從吱吱作響的駁船卸貨到木頭馬車上,灰色的馬兒們彎腰舔著一根草也沒有的石頭……口袋裡的臨別贈禮溫暖著他空空的雙手……
「別告訴瑪格麗塔,求您了。」是那個卞卡。頭髮垂到腰下,臉頰臟髒的,眼睛紅紅的。「她會殺了我的。」
「快點快點!嘿,她的皮膚也曬得挺黑的。對嗎?她是個黑白混血兒,對嗎寶貝?你sabe(懂)español(西班牙語)?你sabe(懂)做|愛?」
柏林到處都是這種錯覺。斯洛索普可以發誓,有一幅斯大林的彩色石版像很像自己在哈佛約會過的女孩,那鬍子和頭髮只是偶然用來化裝的。她的名字也是斯大林,要不就見鬼了……之後他聽到二十來個聲音在嘰里呱啦:快點,快點,各就各位,他就要轉彎了。接著,他看到人行道上一個挨一個地擺滿了做麵包用的大麵糰,蓋著白布,放在那兒發酵——我的天,是不是大家都餓了?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一點:哇!生麵糰!這些麵包塊是給那邊的怪物吃的……哦,不對,是了,那個怪物是大樓,是國會大廈!那這些就不是麵包啦……現在該清楚了,這些是人的屍體,今天從廢墟下挖出來的,都裝在美軍式裹屍袋裡,上面小心翼翼地貼著標籤。不過,這不僅僅是錯覺。他們在發酵,在變質——誰知道呢,夏天過去了,飢餓的冬日即將來臨。聖誕節之前的這段日子我們吃什麼?
「那—那你應該是個電影導演吧。」
他將失去吉爾吉斯之光,但不會失去那根手指。別的人好像都與此有瓜葛。傷心啊,特別叫人傷心。這裏每個撿破爛的人都是受了火箭共同體的僱用的。所有的人,除了他,還有恩贊。他的哥哥恩贊。難怪「他們」在追殺黑人支隊……而且……

呵呵。她歌里提到的那個哥哥笑斷了氣。唱歌的男孩不高興了。
又粗又大的東西,包你中意,
走向鐵軌旁的那一片地方,
「唔。知道:Summe(積分),Summe,萊布尼茲是這麼說的。哦,那不就是——」
他知道她行。他知道。此時此刻,在這兒,在化妝品和精美的內衣下,她存在著,愛,看不見的東西……對斯洛索普來說,這是一種發現。
「對,就像那樣,你明白的——就像那樣遷移過一兩次,不過我和你走的是一樣的街道,讀的是一樣的新聞,能看見的顏色也和你一樣有限……」
「我是個倒霉蛋。」過了一會兒斯洛索普大聲道。他們找到了一條穩定的航線,目前方向朝東北。他們朝酒精火焰靠近了些,領子也豎了起來,背後的風和前面的火形成了一個夾角,肯定有五十度。「我應該早告訴你。你甚至不認識我。我們現在要飛到俄國人的佔領區去。」
火箭打油詩
最堅硬的鋼鐵也能割開。

博丁給他指了下樓找妓院的路。她們先把你帶到一個私密處洗蒸氣浴,你願意的話可以在那兒做,不必另外付錢。那個老鴇——嘿,哈哈!就像女同性戀里的男角,臉上弔了只長靴子!馬維告訴她要找黑人,也覺得她能找到一個。聽了這些話,她朝他揚起了眉毛。
「是可卡因!」女孩的聲音升高到驚惶失措的程度,「就是的!是海洛因!你們是毒鬼!你們綁架了我!哦,天哪!這車子是,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紅十字餐車!是紅十字的財產!哦,你們不能這樣!我是紅十字的人!哦,救命呀,來人!他們是毒鬼呀!哦,求求你們!救命呀!停下,讓我下去!你們要拿走車也行,裏面的東西都拿走,求你們別——」
「Was ist los?(怎麼了?)」酸爺問道,「我們搞到了很多貨。安拉對我們微笑了。唔,其實安拉對所有的人都笑呢,我們只不過碰巧直接走進了他的視線……」他的外號「酸爺」是德語「毒品」的意思,得名於20年代。那個時候,他帶著一小瓶烈酒到處跑,遇到險情,就虛張聲勢,讓人們誤以為裏面是硝酸。這時候他又拿出一根很粗的摩洛哥大麻煙,用忠實追隨著斯洛索普的芝寶打火機點燃了。
我們安全度過了「冰聖徒」們的節日——聖潘可內休斯、聖塞萬休斯、聖本尼伐休斯、寒聖索菲……他們是冰上的聖靈,盤旋在葡萄園上空的雲端,蓄好了勢,要吹口氣把這一年毀在霜寒里。有幾年,特別在戰爭時期,他們沒有了慈悲心懷,暴躁,陶醉於自己的威力:聖徒不「聖」了,甚至不「徒」了。種葡萄、采葡萄、釀葡萄酒的人們,他們的祈禱肯定傳到了冰聖徒們的耳朵里,但他們聽了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粗聲大笑?視為異教邪端?對於這些為冬天護駕、抵抗五月帶來的變革的後衛神癨們,誰又能了解他們的心思呢?
「就一小會兒呀。你要茶嗎?」他拿著一個空罐子準備出去。
「對極了。」
「哲學家呀。」她笑了,「我得刮目相看了。」
「當然。可是我們得找個合適的時間下船,在斯維內明德或者什麼地方。」
「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必須去我們應該去的地方,」安德烈斯後來給他解釋,「就是穆庫魯想讓我們去的地方。」
「那些熱點怎麼樣?」魏斯曼問。這個問題問得合情合理,還透出一種親密。
最後的裝配在41號隧道繼續進行。這個橫向隧道五十米深,用來放裝好的火箭。歡鬧的聲音、明顯不協調的聲音滾滾而來,在混凝土的壁面上回蕩。主隧道那邊人流如織,個個臉上都獃滯卻紅潤。斯洛索普眯著眼睛朝這個長長的坑裡看,發現一群美國人和俄國人聚集在一個巨大的橡木啤酒桶邊。一個侏儒般矮小的德國平民,留著紅色的馮·興登堡鬍子,正在分發看上去滿是泡沫的啤酒杯。每個人的袖子上都繚繞著軍械的煙氣。美國人在唱歌:
「馬科斯·施萊普茲希或什麼人的吧。」
豬永遠不會有問題。
「那邊什麼都沒有。光禿禿的。我整天在尋找生命的跡象。最後聽到你們都在這兒。」他們慢慢走到一個陽台上,欄杆很雅緻。屋裡屋外的人都看不到他們,街道上的人群就在下面,而他們現在已經與這些街道無緣了。有人給他們遞過來一個很短的片段,屬於一部相當長的編年史,無名氏著《我是如何愛上人民的》。「她叫布倫達,那天早晨下著雨,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一隻鳥,貪圖以汽車遮雨而落入了圈套。她跪著,給我口|交,我在她乳|房上射|精了。她叫莉莉,去年八月份六十七歲,經常自顧自大聲讀啤酒瓶上的標牌。我們採用了標準的英國體|位,她拍著我的背低聲說:『好人。』他叫弗蘭克,頭髮卷卷的,伸到臉外面,眼神很犀利,但又討人喜歡;他從美國軍隊的庫房裡偷東西;他跟我肛|交,在我的身體里達到高潮,我也同時達到了高潮。她叫弗蘭吉貝拉,是個黑人,臉上有丘疹,需要錢買毒品,她毫不掩飾,弄得像有條蛇在我心裏攪動,我給她口|交了。他叫艾倫,屁股晒成了褐色,我問:你怎麼找到太陽的?他答:太陽就在不遠處;我把他按倒在枕頭上,進行了雞|奸,他一直在叫|床,直到最後我爆炸——我的活塞上塗了味道很刺|激的油。她叫南茜,六歲,我們來到一個滿是廢墟的彈坑附近,躲到一堵牆後面,她在我身上摩擦著,摩擦著,牛奶般的小屁股在我的兩股間進進出出,眼睛閉著,漂亮的小鼻翼一直不停地向上向後移動,陡峭的斜坡上瓦礫成堆,像是從我們身旁衝下去一般,我們就在斜坡邊上搖搖欲墜,搖搖欲墜,很精彩啊。她叫——」瞧,遞給我們這對戀人的都是這些東西,後面還有很多,多得足以讓他們明白,這個下流的無名氏要把這東西寫成一份誇大狂患者的總體規劃,和全世界人民的每一個都要做|愛——等最後奇迹般地寫完每個人之後,就會歸結為一個粗略的概念:「愛人民」。
「是不對。」
「你應該有一個軍人服務社的卡。」銷售廣告。
「有點雜事。」他在爐子上方的架子上一個蓋著的罐子里摸索,找了些苜蓿葉子泡茶。
但他們不喜歡她的做派和笑臉,
「你說服我了。」
斯洛索普忽然冒出了一個新的想法。他把頭伸回去大叫道:「馬維少校舔黑鬼的溝子!」
「哦。」他們匆匆把老馬先生從另一扇門架出去,斯洛索普把門閂住,又費力地移了一個很重的文件櫃頂住,然後兩人一起拽著老馬先生上了一截樓梯,來到一條又長又直的走廊,六七個燈泡照著,燈泡之間的空間則很黑。兩邊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一捆一捆粗粗的測量電纜。
希望你們都在給嘴巴過癮!
蒸汽的幕布飄散開來,美國人出現了。他們在十米之內安然滑行著,只比氣球稍快一點。
「是不是有點乏味?」油滑的「微件」向目標逼近。「有沒有這樣想過:『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麼呀?』」
她有節奏地一起一落。他美麗的女騎師面朝頭頂,渾身顫抖,大腿上部的肌肉緊張得像纜繩一樣,小小的乳|房從衣服上面跑了出來……斯洛索普握住卞卡的乳|頭,把她拉過來,用勁地咬乳|頭。她用胳膊圈住他的脖頸,抱住他,準備要來了。他也是。他們自己的血液出乎意料地將他托上去,然後送出塔尖的眼裡,落入她體內,引發了驚世駭俗的爆炸。宣布佔領這虛空的,除了火箭自己王者般的聲音還能有誰?
大約第二天中午時分,他們進入一座漸漸衰敗的城市,孤零零位於波羅的海邊上,因為沒有孩子而要滅絕了。城門上的名字上只剩了燒壞的燈泡和空空的燈頭,但可以辨認出來,是「十二子」。那個巨大的輪盤籠罩著城外數英里的天空,稍微有點傾斜,像個嚴肅的老家庭教師,陽光下可見一長溜一長溜的銹跡。從鐵網格間看去,天空是灰色的。鐵網格把自己長而彎的影子投到沙灘上、投到暗紫的海里。風在沒有門的大廳和房屋間嗚嗚嚎叫著。
「挺長的,是吧?這意味著——」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斯卡里道茲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這樣可能是有點傻。」
「不是,因為總有更多的火箭。可是沒有任何——哦,算了吧。」
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酸爺的地下室。不過裏面很黑,而且空蕩蕩的。斯洛索普走進去,拉亮了燈。看起來這兒不是遭了襲擊,就是打了場群架:印刷機不見了,衣服扔得到處都是,而且還是很奇怪的衣服,比如說,有一件柳條做的套裝,黃色的柳條套裝,沿腋窩、肘部、膝蓋和腹股溝接合起來……哦,哼,好,斯洛索普迅速搜索了一下自己要的東西,在鞋子裏面找,有些根本算不上鞋子,只是帶腳趾的鞋套,不過不是縫的,而是用一種不怎麼叫人舒服的雜色樹脂鑄出來的,像做保齡球用的那種材料……在一片片剝落的牆紙后、在向上捲起的遮光簾上、在劫匪落下的一兩張假德國馬克的陰影里找了十五分鐘,什麼也沒找到……而桌上的那個白色物件卻一直在陰影里注視著他。他感到了它的目光,終於看出了它是個什麼東西:一面兩英寸高的棋子。一匹白色的馬,塑料做的——噢,別——別急,讓斯洛索普看看是哪種塑料。天哪!
你喝了很多的馬奶|子酒,
蚊子哎關上你的儀錶吧,
「她在哪兒?」
「她肯定對你的屁股很關心,孩子。」
「嗨,」斯洛索普結結巴巴,「你們這些傢伙在說啥呢,到底?」
「同時,」納里奇繼續說,「斯洛索普和我進去找老馬先生。我們得手以後會想法子讓他們開槍。你們聽到槍聲就拚命跑。」
「現在要從這兒流出去了,孩子。謝謝你的信兒,把斯卡佛林的帽子給你作小費吧——」

「美國總統。杜魯門先生。」
在《新墨西哥的白色沙漠》中,她扮演一個女牛仔。他們問的第一件事是:「你會騎馬嗎?」「當然了。」她答道。其實她像戰時路邊的水溝一樣,從未更接近過任何馬,可是她需要這份工作。騎上馬鞍的時候到了,她從未想到過要害怕這匹壓在她股下的畜生。這是匹美國馬,叫「斯耐克(蛇)」。那匹馬不管有沒有受過訓練,都可能失去控制,帶著她狂奔而去,甚至把她摔死。可是格蕾特爾和那匹小馬駒兩個卻在銀幕上熊熊燃燒的人馬座烈火中神氣活現,格蕾特爾的臉上還一直掛著笑容。
不過沒有他,印刷事業照樣進行。一排排桌子上,送稿工們在空中跟著弄髒的活字盤跑個不停。從第比利斯空運過來的專家們給當地的印刷工人辦了個速成班,教他們用「新突厥字母表」排版。各個城市裡,像撒馬爾罕、比什凱克、維爾內依、塔什干,機印的海報滿天飛。人行道上、牆上開始出現第一批印刷標語,這是中亞最早的操蛋標語,最早揚言要殺死警察局長的標語(有人還真殺了!這個字母表確實了不得啊!)。就這樣,那些櫛風沐雨的薩滿巫師們長期掌握的法術開始為政治發揮作用了。夜裡,扎其普·特里蘭聽見自己被私刑處死的父親顯靈了,拿著鋼筆刷刷地練習寫A、B之類的字母……
「看好了。」他探身在她的一邊屁股上輕輕咬了一口。她扭了一下,但沒走開。
「哦,那麼——」
可是那種光竟使人年少。
留下玫瑰一束——
但是斯洛索普對普通的設備沒興趣。他養精蓄銳,必有所圖,肯定是什麼非同尋常的東西。是黑色火箭?是00000?恩贊也在尋找它,還有那個神秘的黑色裝置。儘管這些東西藏了起來,斯洛索普受自己的黑色情結驅使,很有可能會響應它們的要求,不斷回來,一圈一圈地接近恩贊,直到完成使命,找到設備。這隻是很強的預感,齊切林不會寫在書面上。從行動上說,他和斯洛索普一樣是獨自一人,需要報告的時候也是直接向人民委員會下面馬林科夫負責的特別委員會報告(中央空氣動力及水力研究所的任務多多少少只是個幌子)。不過斯洛索普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會派人跟著他的。如果跟丟了,那就再找回來。糟糕的是沒辦法催他去找恩贊,不過齊切林也沒有傻到會認為所有美國人都像馬維上校那麼容易利用,因為馬維少校對黑色有一種特殊的反射……
「可憐的孩子。」女孩笑了。
「走走看吧,」斯洛索普嚇得屁滾尿流,「來啊,夥計,這是我們的劫數!」後面隧道里回蕩著什麼東西撞碎了的聲音。自動武器悶悶地開了一槍。又一槍。突然前面亮起兩道微弱的光,扎達耶夫出現了,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他身邊還有個朋友,四十碼開外看見斯洛索普就露出微笑,笑得很燦爛,露出鑲的鋼牙。斯洛索普放開老馬先生,跑到下一個燈光下,預備著開槍。兩個俄國人迷惑不解地瞪著他。「齊切林!嗨。」
「對啦,對啦,」大家都盯著他,「可是為什麼要不停地說『心和身』呢?為什麼要區別呢?」
「可以的啦,水手。咱知道從這兒到威斯巴登有很多很多鼻子上了癮的,要供那些傢伙一天都得有三噸的貨。」他給博丁付了錢,一整瓶的錢,沒有理會博丁的建議扣除少掉的部分。「好兄弟,就算是送你啦,杜安·馬維就是這樣辦四(事)的。我操,那隻該死的蟾蜍弄得我的鑽子特別來勁。要是不想插一插那些小婊子,那才該死呢。嘿!船哥,這兒哪有小咪|咪?」
噢,柏林的鈉燈不是很明亮,

克里普敦悄聲說:「站開一點,」又對軍警們說:「對不起啦。」說著慢悠悠走到牆上的開關前,咔一聲關掉,斯洛索普馬上衝過喊叫的人群和伯布里的桌子,砰一聲,草肚子撞到一個高高的藥品架上,彈開來,架子倒下去,壓在一個人身上,發出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和尖叫聲——斯洛索普繼續沿著一個漆黑的通道向前沖,伸出胳膊摸索著,來到後面的出口,見到了克里普敦。
「我從沒想過這個,」古斯塔夫說。顯然酸爺也已經聽到了韋伯恩的事,想不動聲色地讓古斯塔夫高興起來。
「站穩了,」格納布太太抓住方向盤,站穩腳跟,「我們要上一堂碰撞課!」奧托縮在方位盤邊上,渾身發抖。
慢慢往針管里裝藥液:「嗯,我們是受命行事……我是說沒有必要——」
「肯定不是很重要。」
工廠的布局是埃策爾·奧爾施的又一靈感之作,和前面的拋物線一樣,是納粹分子的靈感,同時又是火箭的一個標誌。整個圖形是「SS」,每個字母都拉長了一點。兩個「S」是兩個主隧道,伸入山體內一英里有餘。還有個圖形是梯子,上面有一個不顯眼的「S」形波紋,平躺著:四十四個梯檔形的橫向隧道,用來連接兩個主隧道。最深處是兩三百英尺的石山,沉沉地懸在頭上。
「什麼買賣?」
「俄國人不會為任何事情難過的。」
「喂,你也有孩子,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想要的就是這些,就是『不停地走』?」
「我看不到你。」
「生產。我們這邊一直做的是研發工作。對我們而言,火箭與其說是一種武器,倒不如說是個『飛行實驗室』,蒂爾博士以前就這樣說過——」
它就會把你變成豬仔!

「哎,你們能不能幫我把這個拿到教堂那邊?」
如果還有音樂的話,那就是海灘上站在風裡的管弦樂隊,雪白的襯領,黑色的領帶。被潮水腐蝕得支離破碎的防波堤旁站著一位穿長裙的風琴手,小舌和唇管聚集在一起構築了這個鬼影憧憧、共鳴共舞的場景,燭光里殘留著六萬個來去匆匆、終將歸於塵土的身影。假日里你有沒有去過十二子樂園?你有沒有拉著父親的手,坐著火車從呂貝克過來?一路上,你或者盯著自己的膝蓋,或者盯著別的孩子。他們都和你一樣頭髮編得整整齊齊,衣服燙得平平整整,聞起來都是漂白粉、靴蠟和焦糖奶糖的味兒。在轉輪上轉圈時零錢在你的口袋裡叮噹作響。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你有沒有把臉藏在他的羊毛翻領里,有沒有跪在座位上向水的那邊看過去,想看到丹麥?那個小矮人想抱你的時候,你害怕了嗎?在暖和的下午,你的裙子是不是刺得你痒痒的?男孩子們跑過去,互相搶著帽子,為你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你說了什麼?感覺如何?
「我想想看,那就應該叫……等等……佩納明德,對吧?」
野豬、母豬、閹豬、小豬,
「你有手槍嗎?」只見納里奇搖搖頭。「我也沒有。你到底搞的是什麼黑市買賣?連槍都沒有。」

他步行出城,穿過一片寬闊的草地,花了一個小時才來到軍營。此時,草地的顏色漸漸加深,像是綠色染料流出來滲進了外面的絨毛……他能感覺到,每一片草葉的陰影都向東面伸開去……一道純乳色的光呈鍾形曲線衝到即將落下的太陽上方,白色透明的肉體消逝在天頂處變化多樣的藍色中,有粉狀的,也有黑鐵一般的……他在這裏幹什麼?這也是旅鼠娥秀拉的意思嗎?這樣攪和在別人的私仇中?他原來的意思是……管他是什麼……唔……
施諾普回頭看了看:「我靠!」拿出一個銅望遠鏡,靠在吊籃邊上,光閃閃的。「我靠,我靠——沒有標誌。」
「其實我倒懷疑它是傑貝勒薩霍南坡的什麼地方產的,」酸爺說——「瞧瞧這個口感,很glatt(滑溜),很blumig(香),甚至讓人想起大胆濃烈、würzig(老於世故的)那種Fülle(豐|滿)——」
碧綠、新鮮、溫柔,
「好了,好了,朋友。」伊恩·斯卡佛林張嘴說話了,周圍充滿敵意的臉逼了過來。嗯……噢,對了,逃跑——他把啤酒潑在離他最近的腦袋上,又把空彈殼扔向另一個腦袋,在人群里找了空子,鑽出去就逃,逃過正在酣睡的醉漢們通紅的臉,逃過卡其布蓋著的、鼓鼓的、點綴著嘔吐物的大肚子,一直逃到橫向隧道深處的導彈部件中間。
她和珀克勒這次幾乎不說話:這是他們一起過的最沉默的假期。她悶悶地走,頭低著,頭髮遮住臉頰,棕色的腿踢著清潔隊因人手不夠還沒有撿起來的垃圾。是因為年齡到了,還是因為不願意奉命和一個上了年紀的、乏味的工程師待在一個自己幾年前就開始厭倦的地方?
「錯了!我訓練他那樣做的。」她朝他笑著,像四歲的孩子那樣快活,什麼也不隱瞞。斯洛索普決定相信她所說的一切。
可是……斯洛索普不是有一兩次看到過什麼嗎?那是在這些普魯士軍事重鎮里,在這些以從軍為全部事業和價值的地方,街道很窄,灰撲撲的,兩旁象徵性地栽了些小樹苗。他看到那東西匆匆溜走了——要—要麼就蹲在某一座小湖邊上,望著雲朵,望著遙遠的對岸蔥鬱、霧蒙蒙的背景襯托出斜桁船上的白帆,從水波里接收著秘密指令。那些起伏運動的水波在旅鼠的時空里可以算是汪洋大海了,它們無以抗拒。這些運動很慢,看上去很結實,足以支撐它們在上面安全行走……
「我想這是齊切林乾的,他興緻很高啊。就像你說的。」
是啊要對你嗤笑的人好,
在門口費了半天口舌,布蘭德才被放進去。特拉西帶他穿過天鵝絨裝飾的彈子球室,精工細作的拋光木賭具、鍍鉻的欄杆、鬆軟的卧室,來到後面一個巨大的倉儲區,裏面擠滿了各式彈子球機,布蘭德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地方擺這麼多彈子球機的。目光所及之處,就有歐拜、大滿貫、世界職業賽、好運林迪等牌子。

「那——」停頓了一下,「哦。哦,是那個佩納明德。」
「我看你倒更像高卓的馬克思。」格拉謝拉拖長了腔,撇下他走了。費利佩回去繼續進行他正在為馮·高爾寫的電影腳本。他用的是埃爾·納拓的《馬丁·菲耶羅》版本,書已經翻散了頁,而且聞起來有股馬味。那裡面每一匹馬的名字,埃爾·納拓這個眼淚汪汪的醉鬼都能給你如數家珍……
他把剩下的宇航服剝下來,沖了個淋浴,用檸檬馬鞭草香皂的時候在上面發現了幾根斯特凡尼婭的白色陰|毛。正刮著鬍子,她回來了,給他帶了幾件乾衣服。
他們穿過停機坪到了路上,蜷縮在一道排水溝里,聽著車開過的聲音。突然,他們左邊的黃色跑道亮起了燈光,兩排燈光一直連到海里,上上下下跳了兩三下才真的亮起來。「有人要來了。」斯洛索普猜道。
到處都看不到「老馬」,根據斯洛索普隨意打聽到的情況,他即使要來,也要再過些時候。今天正好是送來退伍令的日子,他們安排好了,要隨格納布「太太」號送到斯特拉爾松。巧的是,警察一個星期沒有打擾斯洛索普,卻不遲不早偏偏決定今晚追捕他。嘿沒錯沒錯真的唔——晚上好泰榮·斯洛索普我們一直在等你。當然我們來這兒啦。你不會認為我們已經消失了,不會的,不會的,泰榮。你要是有這樣愚蠢的想法那我們就會再次傷害你了,一次又一次傷害你是的是的泰榮你沒什麼希望了你很愚蠢是個十足的倒霉蛋。你真的要找到什麼嗎?如果找到的是死亡呢泰榮?如果我們不想讓你找到任何東西呢?如果我們不給你退伍令你就得永遠這樣下去明白嗎?也許我們正想讓你這樣下去呢。你不知道吧泰榮。你怎麼會以為可以和我們玩成平手呢?你做不到的。你自我感覺良好其實是一堆狗屎我們都知道。看看你的檔案就知道了。(笑。哼歌。)
非洲人用英語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黑人支隊」的恩贊上校。他先是為自己剛才的發怒行為道了歉,既而看到了斯洛索普的臂章,還沒等斯洛索普插上一句話就拒絕了他的採訪。「沒有什麼故事。我們是流亡者,和別人沒兩樣。」
其實說實話,他以前沒花多少時間去考慮如何補救過去。就是現在他也不敢說自己能比以前好多少。
「葛哈特——」
尋云云雲找滿是月光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們用過S裝置。布利瑟羅把那個女人帶到一個工廠,S裝置就是在那兒裝配的,或者有一部分是在那兒造的,原料是一種塑料,叫做G型仿聚合物。」
哨兵回答:「我想那對有些人來說是好得不得了。」
有拐杖扶持才能行走,
「黑色裝置現在值一萬英鎊,先付一半。你有興趣嗎?」
我願意留下,非常堅定,
「發射火箭?」
安德烈斯·奧如坎比坐在房間里的一處凹壁旁,面前是一個表面裝飾得皺巴巴的軍綠色收發裝置。他的耳朵上套著一對橡膠耳機。黑人支隊使用的波段是五十厘米,也是「夏威夷II」火箭導航設備的工作頻率。除了火箭狂人,還有誰會監聽五十三厘米的波段呢?至少黑人支隊心裏是清楚的:佔領區里的每一個競爭對手都在監視他們。厄德士溫洞穴里的發射大約03:00開始,一直要工作到天亮。其他的黑人支隊電台按照各自的安排進行廣播。交際語言用的是赫雷羅語,時不時借用一個德語詞。這一點非常糟糕,因為這些德語詞往往是技術詞彙,會給監聽者提供有用線索。
「那麼,你和瑪格麗塔在一起?」
在佔領區里穿梭,看到野狗遊盪,
「你覺得你能——嗯,給我透露這種軍情嗎?」
Kot(媽的)——真他媽荒唐——他們住市裡老房子的時候,他不是從各個角度打量她從身旁走過嗎?抱著的、睡著的、哭著的、爬著的、笑著的、餓著的。經常是他到家時太累了,都走不到床邊,就躺在地板上,頭放在唯一的那張木桌下面,蜷著身子,筋疲力盡,懷疑自己累得連覺都睡不著了。伊爾莎第一次注意到這個情況時,爬過來坐著看了他很久。她從來沒見過他一動不動地橫著,眼睛閉著……他漸漸睡著了。伊爾莎探過身來打他的腿,就像打麵包皮、打香煙、打鞋子,打任何可以吃的東西。——我是你父親。——你動不了啦,我要吃了你。珀克勒尖叫一聲滾到一邊去了。伊爾莎開始大哭。他太累了,不想去管教。最後還是列妮把她哄好了。
「孩子,是一隻旅鼠嗎?」
「我警告過他,可是他只是笑笑。『再飛一步,納里奇。我得不斷飛躍,是不是?』」

春天,當佩納明德的風兒轉向西南、第一批鳥兒回來時,珀克勒被轉移到北豪森位於哈茨山脈的地下工廠。英國空襲后,佩納明德的工作開始減少。現在的計劃——又是卡姆勒的——是將測試和生產分散到德國各地,以避免盟軍再一次的並且可能致命的襲擊。珀克勒在中心工廠的任務是些老套套:材料、採購。他睡的鋪位旁邊是一堵炸過的石牆,漆成白色,頭頂一盞燈泡整晚亮著。他夢見那隻燈泡是魏斯曼的一個代表,明亮的燈絲是他的靈魂。在夢裡,他們進行長時間的對話,內容珀克勒從來都記不住。燈泡仔細地向他解釋這個陰謀——比珀克勒所能想象的更為規模宏大、勢不可擋。似乎很多個夜晚都只是音樂,他的意識在音景里四處遊走、走投無路。他機警而順從,他知道安全是暫時的、岌岌可危的,是不會長久的。
馮·高爾:他還沒跟她約會呢,是不?
那些東西對我一點價值都沒有——
「哦,什麼時候?」
城門高而瘦瘠,台階一直向上,不知通到何處。出去的公路呈弧形,進入一個有尖頂的拱形出口,然後又從夜間的草地穿過。
克萊因里吉扛著美女影星爬上屋頂的時候,金剛還在吃奶,根本不會開摩托呢!沒錯,至少扛過一個美女影星,《大都市》里的布里吉特·黑爾姆。那電影特棒。裏面描述的正是珀克勒那時候所夢想的世界,另外幾個人顯然也有同樣的夢想:一個自治城邦,技術就是權力的源泉,工程師們和管理者親密合作,群眾在遙遠的、看不到的地下勞動,最高權力由最高領袖掌握,他慈祥、仁愛、公正,穿著氣勢不凡的衣裝,不過珀克勒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因為他和雅夫的其他幾個門徒太著迷於克萊因里吉演的瘋子發明家了,都想做那樣的人——大都市的管理者們離不開他,而且最後作為一頭沒有馴化的獅子摧毀了一切,城邦、姑娘、群眾、他自己,最後吼叫著從屋頂撲下,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存在……
唉,反正他得到了黑人支隊的方向,還搭車回了城。兩個皮貨商又拉了兩個「心急的德國小姐」,鬧哄哄地在夕陽中划拳而去。斯洛索普站在尾氣中罵罵咧咧。
「什麼?退伍令?給你?哈!哈!哈!」
不論以何種方法弄到手!
把寶貴的生命浪費在嘆息里,
「哦,不。不。不。別傻了。」他在街道上站了一會兒,渾身發抖,咒罵博丁蠢貨、無賴、害人精。牌子上寫著「白宮」字樣。博丁直接把他推到了這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在腓德烈大道上注視前方的陌生人跟前——就是這張臉悄無聲息地取代了斯洛索普無緣一見也永不能再見的那張臉。
一天晚上,他點火把二十頁的計算燒了。積分符號像中了蠱的眼鏡蛇一樣搖搖晃晃,怪裡怪氣地打著捲兒,像個駝背似的穿過火的邊緣落進煙浪滾滾、狀如蕾絲的灰燼里。不過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舊病複發。
在中心工廠的快車上!
「嗨,」斯洛索普很不自在,就跟那個黑衣女人搭話,「搞的什麼名堂啊,女士?」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納里奇和奧托也加進去成了三部和聲,斯維內明德飢餓而無所事事的人們在一邊看著,像耐心的家畜一樣臉色蒼白。他們的身體卻是空空蕩蕩的,像鐵絲擰的衣服架子,撐著戰前的西裝和外套。衣服太舊、穿得太久了,滿是污垢,髒得發亮。
斯洛索普沒有機會搞清楚了。他在海邊一個村子里丟掉了這個胖乎乎的小瘋子。穿寬下擺裙子、戴花手帕的女孩們在林子里撿蘑菇,紅松鼠在山毛櫸間飛躥而過。街道彎彎曲曲地通入城裡,突然間又違背透視原理變得很短:這是個小鎮,空間很寬闊。電線杆上綴滿了電燈,街道上的鵝卵石很沉,呈沙色。運貨馬車上的馬站在陽光下甩動著尾巴。
「所以你就去掉了所有的徽章?」
我躺在那裡,被他逮了個現行。
「媽!」奧托尖叫起來,跑出來站在水裡,朝一閃一閃的光揮手。費利克斯開始把大號吹得隆隆響,聲音穿過了水面,樂隊其他人也都加進來了。蘆葦的影子穿過沙地直戳過來,同時聚光燈也猛撲下來。可以聽到船上發動機的轟隆聲了。「她來了。」奧托在沼澤地里又蹦又跳。
「噢——哦……他應該看看的。」

「多疑症,」老馬先生沒好氣地迸出一句,語帶責備——人們正玩得起勁時被打斷就是這種口氣,「你不會懂的。」
勸誘自殺

他什麼也沒找到:人們在睡覺、嘔吐、發抖,四處瀰漫著乙醇鬼魅般卻又花香般的氣味。博丁巋然不動,在那裡數錢。並沒有真正看的人。就在這三齒叉磨好的利刃邊緣,布拉德利和坡夫爾產生了一種靈犀,同時認識到在兩人的世界里把死亡繼續進行下去是徒然無益的,而且也沒有人說一定要比出個結果來,對吧?再說了,不管誰贏,兩個人的錢包里都會有進賬。所以,現在最明智的辦法就是停下來,一起去找博丁的麻煩,弄些邦迪和碘酒。不過他們還糾纏在一起,強大的死神給他們哼著浪漫的曲調,怪他們是沒有個性的衰男……就這樣不打了,是不是?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活著」?
「在佔領區的棋盤上跳動。這就是他。就像火箭人今天飛越障礙一樣。」他放肆地笑著,「不錯的一對兒呀。我怎麼知道他在哪兒?他無處不在。他無所不在。」
「好像還特鐵。」
「什麼?什麼?」
當然,他可能認識溫佩。他們的生命軌跡曾一度在時間和空間里靠得很近。溫佩是個傳統型的社交者,熱情得略有些不健康:風度翩翩,英俊瀟洒,是你在書架上和堅固的門廊上看到的那種:和善的眼睛,筆直的花崗岩般的鼻子,從不顫抖的嘴巴,決不會胡思亂想的下巴……黑西裝,完美的皮帶,銀帶扣,馬皮鞋在沙皇門廳的天窗下和蘇聯的混凝土地上閃光,永遠衣冠楚楚,常常不犯錯誤,對有機化學熟悉而興趣火熱——那是他的專業,甚至有人暗示,那是他的信仰。
「嗯,他要去哪兒?」
一個哨兵拿過通行證,飛跑到哨亭里打電話去了。其他人站在那裡盯著那雙齊切林的靴子。沒人說話。打電話用了一會兒時間。衣裝上的皮子傷痕纍纍,鬍子也一天沒刮。太陽照在整個臉上。斯洛索普正在想如何弄幾個自己知道的撲克魔術,以便打破沉悶,這時候哨兵的頭伸出來了。德語:「請拿靴子進來。」
「怎麼回事?」
一輛軍警車開過來了,按著喇叭,響著警笛,車燈全部開著。坡夫爾和布拉德利不情願地放鬆下來,嘴巴里喘吁吁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分開了。博丁在十英尺之外,從眾人頭上扔過來厚厚一疊彩票,布拉德利用手接住了,分好,撕開,把一半給了坡夫爾。坡夫爾已經在往親愛的灰媽媽約翰·E.搗蛋鬼那裡走了。后甲板上,那些值班的人看起來要更活躍一些,船上洗衣房裡連打牌都停了,人人都來看這場大熱鬧。岸上,喝醉的人開始瞎轉,動作遲緩,完全沒有了方向感。一群女孩從暗淡的燈光外面衝進來,顫抖著,很激動,吵吵嚷嚷的,穿著色調漂亮的合成纖維,發出撩人的尖叫,不覺把聖約翰·布拉德利哄走了。博丁和克里普敦扭著屁股,罵罵咧咧地穿過人群,磕磕絆絆地從醒著和睡著的人身上跨過,在垃圾罐旁停下來,找到斯洛索普。斯洛索普從一堆雞蛋殼、啤酒罐、沾著黃色湯汁的可怕的雞零碎、咖啡渣和廢紙中爬出來,身上滴里咔噠掉個不停。他取下面具,微笑著向博丁打招呼。
這麼看吧,阿赫特法登。這艘盥洗船就是一個風洞,就是這樣。如果張量分析對於湍流來說沒有問題,那麼她對於歷史來說也應該沒有問題。應該有節點、臨界點……這擁擠、貪得無厭的流水裡應該有超導數可以定為零,這些臨界點就可以找到了……1904年就是其中之一:1904年海軍上將羅日傑斯特文斯基率艦隊繞世界半周來解救阿瑟港,把現在逮你的人恩贊帶到了這個星球上。這一年,德國人幾乎將赫雷羅人一掃而光,這使得恩贊對於生存有了特殊的認識。這一年美國食品藥物聯盟的人從可口可樂里取出了可卡因,使我們嗜酒如命、視死如歸的美國一代成為了二戰的理想戰士。這一年路德維希·普蘭特爾提出了界面層的概念,使空氣動力學正式成立,也讓你此時此刻能在這兒。1904,阿赫特法登。哈,哈!這可比燒焦的屁|眼更好玩,好。對你好處大大的。你不能逆潮流而行,反正在現在的歷史潮流下不行,你只能把這個數字貼上去然後忍受痛苦,霍斯特哥們。或者,如果你能從格爾達和她的毛皮圍巾中抽身出來的話,這是個思路——為自己找一個無因次係數。你現在是在一個風洞里,記得嗎?你是搞空氣動力的。所以——
「我想我得走了。」斯洛索普道,「打字機要換新色帶,還得削鉛筆,你知道那種情況的——」
從前有個小伙叫德卡圖,
每當格麗塔聽到越來越遠的街道上傳來槍聲,就會想起早期演藝生涯里的攝影棚,把爆炸聲當成上場信號,夢裡的巨大布景緩緩地塞滿了一千個臨時演員:溫順,羊一般在步槍的射程內被驅趕,上上下下,安排成適合導演口味的風景格局:一條人臉組成的河流——由於當時電影膠片的局限,臉都是黃色的,唇都是白色的,汗流浹背的黃色遷移大軍一次又一次拍攝,無法逃避,無處可逃……
「對,是燕麥粥。」
女郎們都來迎接,可愛又輕緩,
這時,有傳言說魏斯曼和他的「怪物」恩贊之間漸漸疏遠了。黑人支隊這時已經脫離了黨衛軍的管制,就像黨衛軍本身也已從德國軍隊中脫離出來一樣。他們的威力現在不在於武器而在於信息和專業技術。珀克勒聽說魏斯曼有麻煩了,很高興,但是不知道如何來利用這一點。去北豪森的命令下達后,他有過一瞬間的絕望。遊戲就此中止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伊爾莎了。這時候一張便條送了過來,要他去魏斯曼辦公室報到。
「船在哪裡?」哈夫騰驚恐萬狀。受驚的鴨子互相嘎嘎叫著。風在草叢中吹過。探照燈照過來,山上的松樹樹榦發出耀眼的光,可怕……波羅的海在眾人的背後波濤洶湧。
「等等。這個怎麼樣?」他戴上了豬俠的面具。她瞪著眼看了一分鐘,然後湊過來,鼻子對鼻子地親他。他們倆身上都滴著露水。他跟著她來到河邊,取下面具,往臉上撩些水,她則在旁邊喝水,嘖嘖有聲,很滿足的樣子。水很清亮,生機勃勃地流著,很冷。圓石頭在水底碰撞著。響亮,富於樂感。能日夜坐在這裏、全心全意地聆聽水流聲和石頭碰撞聲,這可是莫大的幸福啊……
儘管抽筋、蕁麻疹、嘔吐之類病痛都是心理引起的,她受的苦卻是實實在在的。針灸醫生從柏林坐齊柏林硬式飛艇下來,深更半夜裡出現,帶著一些小天鵝絨匣子,裏面裝滿了金針。維也納的心理醫生、印度的聖人、美國的浸禮會教友在西格蒙德的城堡里成群結隊地開進開出,舞台催眠師和哥倫比亞的江湖醫生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睡覺。什麼都沒用。西格蒙德嚇壞了,不久就差點和瑪格麗塔一樣產生幻覺了。可能是她建議去羯摩鎮的。那年夏天這個鎮子因為泥漿而聲名遠揚,熱乎乎、滑膩膩的泥漿中帶有少許鐳,烏黑油亮,輕柔地、汩汩地冒著泡。啊。任何病成那樣的人都能想象出她心中的希望。那種泥漿什麼都能治好。
但是柏林那個可憐的自我依然壓在心頭,揮之不去。他曾跟它說過話,傾聽過,探究過,但是它既不消散,也不逃走。它執著地守在他生命的每一個門口乞討,伸出手去,用眼神無聲的哀求,確信這些小伎倆能使人心生愧疚。佩納明德工作繁忙,在島上的「哈里傑先生客棧」里同伴們關係很好——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等待發射的好天氣到來——珀克勒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脆弱了。沒有女人的寒冷夜晚,打牌,下棋,只有男人的啤酒聚會,幾次從夢魘中極力掙脫出來——現在不再有那隻手把他搖醒,窗帘上出現影子時也不再有人將他抱住。所有這一切在那個十一月里將他牢牢地抓住,也許他情願這樣。一種保護性的本能反應。因為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偶爾有那麼一兩次,在靠著麻黃素強力支撐的黎明時分,你點著頭,是,是,沒錯,是,那個設計不在你腦中進行,而在你的腦袋上方。你可以感覺到它在那兒上下跳動,跳過了你的眼角,一跳一跳的,幾乎很均勻了——這時他會意識到自己漸飄漸遠……意識到那個珀克勒陷入了計算、繪圖、圖表中,甚至還有什麼原始硬體……每次一發生這種情況,他就會恐慌,就會退回到陣地里,叫醒那個珀克勒,而那個珀克勒則心臟怦怦狂跳,手腳酸痛,呼吸間發出細小的哼聲——在這兒,在這堆紙里,有個東西出來要捉住他,那種對毀滅的恐懼,珀克勒知道那是火箭在示意他走近。即使他知道自己可以借這種毀滅從孤獨和失敗中解脫出來,他也不怎麼能確信……因此他像一個伺服閥,帶著喧鬧的電流意志,穿過零信號,在兩種慾望、尋找個人的身份和尋求非個人的超度之間尋尋覓覓。這一切蒙道根都看在眼裡。他可以洞悉珀克勒的內心。同情之餘,他卻無法為朋友提出任何建議。這並不奇怪,珀克勒需要自己找到出路,找到零信號,找到他真正的軌跡。
來到山邊,山頂驚恐打顫。
「哎,我說埃米爾,你既然能搞到這種證件,又很好用,你幹嗎不自己去呢?」
「卞卡——」

千真萬確。斯洛索普看到一棵倒置的空樹榦,長長的根須垂掛著,整個像妖精的前哨,樹榦里躲著一個叫埃米爾(「酸爺」)·巴摩的癮君子,正處在吸毒的不良狀態。此人以前是魏瑪共和國最著名的飛賊加癮君子,此時左右各護著一個美女,三個人在快樂地傳遞著一顆橙色的星星。墮落的老傢伙。斯洛索普出其不意地撲到他們身上。癮君子微笑著,抬起一隻胳膊,把吸剩的煙捲遞給斯洛索普,斯洛索普用長長的臟指甲接住。爽啊。斯洛索普蹲了下來。
所以:他從荷蘭一路跟蹤著魏斯曼的炮連,穿過鹽沼、羽扇豆和牛骨,最後找到這個東西。幸好他不迷信。不然就會把它當成一種預兆。當然也能找到一種非常合理的解釋,可是齊切林從來沒有讀過《馬丁·菲耶羅》。
「哎呀,我們這是去哪兒呢,夥計們?」斯洛索普心情愉快,想知道要去哪兒。
斯洛索普在琢磨。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咖啡杯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暗淡的藍光一跳一跳的。「不知道。就是和G型仿聚合物糾纏上了……」
「海盜,真的沒事。」是聖—賈斯特·格羅索特。這兒發生口角的時候,大家就叫他「剩假絲湯」,好把他的聲音壓下去——而這些口角也只是因為一點點粗暴舉動。
哦,丈夫,沒問題。「瞧,」斯洛索普說,「我渾身濕透了。」
奇怪的是,「索蘭熱」也夢到了卞卡,只是情景不同:她夢到了自己的孩子伊爾莎,坐著一輛長長的好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的貨車,在佔領區里失蹤了。她並沒有傷心,也沒有怎麼找孩子的爸爸。但她——列妮當初有關伊爾莎的夢卻正在成為現實。不會有人利用她了。她已經有了變化,有了新的生活:但是陌生人對她沒什麼興趣也有好處,可以躲起來,躲在流浪者的恥辱中,永遠不會被徹底消滅,偶爾還有機會得到上天憐憫……
「可是你承諾不了的——不然你也會隨意食言的。嗯?」
主動做起了加速工作。
「唉,有人告發我了。」豬低聲抱怨著,很受傷的樣子。
他們從一個側門溜進了城堡。迎接他們的是一大片流暢的咕咕聲,只是像被絨毛悶住了一般。地板很臟,瓶子和紙片扔得到處都是。一些紙張上蓋著紫紅色的「GEHEIME KOMMANDOSACHE(軍事秘密)」印章。鳥兒從破窗里飛出飛進。稀薄的光柱從裂縫和腐爛處照進來。這裏的塵埃在鴿子翅膀的扇動下,一直不停地鼓盪著。牆上掛著褪了色的畫像,都是些貴族,留著寬大的、白色的腓特烈大帝式髮型。女人們臉部光滑、眼睛扁圓,穿著低領衣衫,上面的幾尺絲綢都已散入陰暗的房間里那些塵埃之中、那些翅膀拍擊之下。到處是鴿子的糞便。
「誰,格麗塔?」
齊切林為了收集這些文件沒少跑腿。開始的時候,只能根據海軍部文件里的一兩個詞著手。不過,當時是穿小山羊皮內衣的費奧德若夫娜·亞歷山大列夫娜時代,齊切林得手的機會比現在大多了。當時,《拉帕洛條約》還在施行,通往柏林的路線多如牛毛。那份荒唐的文件哪……齊切林十分清楚地認識到,和他同姓的這個人在拉帕洛與那個被刺殺的猶太人精心上演了一齣戲,其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讓瓦斯拉夫·齊切林知道恩贊的存在……東部那邊的軍營生活宛如醒腦葯,使他把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過……這每每令他極為沮喪。
「火箭在創造自己的大風……火箭和大氣,沒有這兩個就沒有風……但是在文丘里管里,呼吸——狂暴熾烈的呼吸——卻總是以同樣不變的速度流動……你真的看不到嗎?」

「月亮上……」跟講故事似的。沒有人的時候,她就自己編這個故事。隔壁寢室的工程師在纖維板牆上釘了一幅月球的地圖。她花了好幾個小時研究它,決定要在哪兒生活。越過開普勒環形山明亮的射線和靜寂、崎嶇的南部高地,穿過哥白尼和埃拉托色尼區的壯觀景象,她在一處叫作馬斯基林B的寧靜海選擇了一個漂亮的小火山口。他們要在火山口邊上蓋一棟房子,媽媽、她,還有珀克勒,一邊窗戶看出去是金色的山脈,另一邊看出去是寬闊的大海,藍綠色的地球掛在天上……
那個妖怪原來是緝毒警,
「長度通常表示強度。不是時間。」
「小心,」納里奇提醒,「他是個間諜。」
「有時候。」他笑了,安詳而淡然,像一聲無力的喊叫后餘下的尾音,斯洛索普無法抓住。
「俄國人看到你的軍裝了。他們以為你是逃兵。」
火車代表著黑夜和毀滅,
糞便、死亡、汗水、疾病、黴菌、小便,多拉的氣息撲面而來,包圍了他。他小心地走進去,看見屍體一|絲|不|掛地被拖出來,因為美國人已經很近了。屍體堆在火葬場前面,男人的陰|莖耷拉著,腳趾縮在一起,白白的、圓圓的,像珍珠……每一張臉都是那麼完美、那麼獨特,嘴唇向兩邊拉成死亡的笑容——他們是靜默的聽眾,在等待笑話里最精彩的那一句……而活著的人把他們十個一起疊在一張草席子上,軟弱的人在哭、在咳嗽,真沒用……他所有的真空和迷宮一直都在另一個世界。他活著的時候,在紙上畫記號的時候,那個看不見的王國繼續存在著,在外面的黑暗裡繼續存在……一直在繼續……珀克勒吐了。他哭了一會兒。牆並沒有消失——沒有哪座監獄的牆會消失,眼淚溶化不了它們,他的發現也消融不了它們——他發現每一塊木板上、每一間牢房裡的每一張臉他其實都是認識的,都是珍惜如己的,所以他不能讓他們回到那寂靜中去……可是他能做什麼呢?他怎麼能留得住他們呢?軟弱無能,把痛苦轉移到鏡像中,這一切和狂亂不止的心跳一樣,讓他筋疲力盡,沒有任何力氣去義憤填膺,或重來一回了……
哦你知道,如果你年輕健康〔這裏的「大家」是一盥洗船從斯卡奈塔第來的年輕小夥子,聰明,戴角質架眼鏡,鞋子講究,正在這宣敘調後面唱著呢〕,是個去教堂的好孩子,那麼突然被一群得克薩斯州的那種蚊子欺負,確實會讓你感覺倒退了二十年。知道嗎,有跟你一樣的男孩子在到處閑逛,你可能今天在街上就看見了一個,可是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智力跟嬰兒一樣,就因為那些蚊子盯上了他,做了那些糟糕透頂的事。我們已經下了殺蟲藥,用香茅油把湖邊熏了個底朝天,可是沒用,夥計們。他們生得比我們殺得快,我們是不是還得夾起尾巴逃跑,讓他們待在水牛溪?我的女孩謝拉還得去眼瞅著那些——東西的討厭德行。我們真的能允許它們存在?
她,或者說是他們,饒了他。「哦,」她聳了聳肩,「誰想住在月亮上啊?」他們再沒提起這事。
「我不明白『自由』是什麼意思,上校。」
但並非每天如此,
珀克勒知道他一直在為孩子、為列妮談判:這些問答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只是在試探珀克勒。他的言行舉止應該循規蹈矩——他不僅要扮演一個角色,而且要融入到這個角色中。任何脫離常軌的想法,如妒忌、夸夸其談、含糊其辭等等,都會被立刻覺察,或予以糾正,回到正軌,或任其墮落自毀。整個冬天和春天,與魏斯曼見面成了家常便飯。珀克勒適應了自己的新偽裝——「早衰的神童」——他經常發現自己好像真的鑽進這個角色里去了。他花更多的時間看參考書、看發射數據,說台詞都不用事先準備,使用的語言溫文爾雅、學究氣十足、三句不離火箭。這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齊切林來了,在窗外怒吼,手裡攥著一把亮錚錚的納甘左輪。他從降落傘上下來,用一記柔道的砍劈就把斯洛索普放倒了。他開著斯大林坦克衝進屋裡,用一顆76mm的炮彈炸斯洛索普。感謝有人絆住了他,親愛的,他是個間諜,好了,再見,我要去一趟佩納明德,見一個乳|頭像香草冰激凌的波蘭婊子,正在婚齡的波蘭婊子。晚一些再查你的崗。

一對對情侶一起在救生艇里呻|吟,一個醉鬼在斯洛索普頭頂的遮陽篷上睡著了,戴著白手套、頭上插粉紅玉蘭花的肥傢伙們正在跳貼肚皮舞,用文德語低聲交談,手向下摸進緞袍里。棕色皮膚的服務生長著母鹿一樣的眼睛,端著托盤四處周旋,托盤上的東西和工具要多少有多少。樂隊正在演奏美國狐步舞的集成曲。阿拉卡斯特男爵把一種邪惡的白色粉末撒進了茲塔普夫人的高杯酒里。和在拉烏爾·德·拉·潑淋頻頻家是一回事,據斯洛索普看還是同一幫人。
在某些人的名單上,她肯定一直是個孩子。他只是避免去想這事。可是一直以來,她拉長的臉和勉強的步態都表明了她要走——如果不是他特別需要她保護的話。其實他早就應該看出來,她保護不了他什麼,甚至保護不了他們簡陋的小巢。他當時想跟她談一談——這樣做無異於跟十年前的自己爭論,面對的是一樣的理想主義、少年意氣——這些想法曾讓他著迷——有思想的女性!——可是,他漸漸認識到這是她思想單純的表現,甚至可以肯定地說,這表明她有一種自我毀滅的慾望……
反正奧斯比在家裡,嚼著香料,抽著大麻,注射著可卡因。那是他戰時最後的藏身之處。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已經亢奮了三天了。他衝著卡婕喜笑顏開,紅、黃、藍三原色成旭日狀從頭上鋪開。他揮舞著手裡剛從靜脈拔出的針頭,齒間咬著一隻煙斗,巨如薩克斯管。頭上戴一頂獵鹿帽,但絲毫也沒有影響旭日的效果。
啊,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庫爾特·蒙道根把這看成一個預兆。他是德國的神秘人物之一,從小讀黑塞、斯特凡·喬治、理查德·威廉的作品長大,在德米安玄學的基礎上接受了希特勒。他似乎把燃料和氧化劑看成是二元對立,燃燒艙這個神秘雞蛋里的陰陽結合,創造和毀滅,火與水,化學增加和化學消減——
「無奈。我懷疑波因茨曼是不是已經控制不了了,」說著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詹姆士·梅森來,「庫恩制播烏了了。」
戰爭前的那年夏天,人都在哪兒呢?在做夢。那年夏天,也就是海軍少尉森村來羯摩鎮的那年夏天,溫泉療養地擠滿夢遊的人。大使館沒什麼可讓他乾的。他們建議他一直休假到九月。他當時應該知道出問題了,但還是去羯摩鎮度假去了——整天在「亭子公園」湖邊的咖啡館里喝「比爾森之源」啤酒。他是個陌生人,一半時間醉醺醺的,是個啤酒喝得爛醉的傻瓜,也幾乎不說他們的語言。不過,他所見到的情況肯定和當時的整個德國都是一樣的:一種蓄意製造的瘋狂。
「你走的時候我醒了。我叫你可是你沒回來。他們確定你已經走了,就進來了……」
裏面,蝙蝠在椽子上做了窩,支離破碎的殘床帶著一股霉味,光光的木地板上滿是碎玻璃和蝙蝠屎,窗子用木板堵住,只剩下給爐灶通風的地方,因為煙囪已經掉下來了。搖椅上放著一件鼴鼠皮外套,像一朵灰褐色的雲彩。地板上很久以前某個畫家留下的顏料依稀可辨,像潑在地上的皺紋,年深日久的品紅、橘黃、鐵青,是那些已不知下落的畫作的反面變形。後面角落裡掛著一面黯淡無光的鏡子,鏡框上畫滿白色的花鳥,照出瑪格麗塔和斯洛索普,還有門外的雨。部分屋頂被掀走了,現在用水漬漬、髒兮兮的廣告紙板遮著,上面一律是同一個穿著斗篷、戴著寬檐帽的人物,傳奇故事《敵人在傾聽》里的那個。水從五六個地方滴下來。

那是我的愛呀,
斯洛索普信步走到第一個拱門。街燈把他穿著披風的身影投到前面一連串的拱門上,每個門上都標著一個名稱:一院、二院、三院等等,油漆已經褪色。拱門的形狀像中心工廠的入口一樣,呈拋物線狀,但更像張開的嘴和咽喉,軟骨的關節撤到後面等待著,等待著吞咽……嘴上方有兩隻四方眼睛,蟬翼紗的眼白,虹膜漆黑,向下瞪著他……它笑著,多年以來從未停過的那副笑容,是一種肥膩的、擊打式的笑聲,像沉重的瓷器在水槽里的水下滾動碰撞。是那種沒頭沒腦的傻笑,我不就是個大大的老老的幾何圖形嘛,沒什麼可緊張的,進來吧……可是那種疼痛,二十、二十五年的疼痛,堵在那個長長的喉嚨里……被社會拋棄的老賤民,溫順馴良,一心一意地要生存下去,等了許多年,等著像斯洛索普這樣脆弱的傻瓜送上門來。它笑著、叫著,一切卻又靜悄悄的……油漆從臉上剝落,這張臉疲憊不堪、傷病累累,長時間奄奄一息,斯洛索普如何能從這樣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喉嚨里走下去呢?唉,還不是因為他的保護人——那個無所不能的製片廠讓他這樣做的。斯洛索普今晚演的是少年角色:是什麼讓他整晚不停地活動,他,還有其他孤獨的柏林人?他們只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無所歸屬,無處可去。出於「他們」無法解釋的需要,在這些毫無生氣、人跡罕至的地方保持少量人口當然是出於經濟上的原因,不過你知道,可能也有感情上的原因……
這時她脫去其中一塊面紗:一層薄薄的白色浮沫,是她最近一個晚上在柏林留下的腐蝕性殘留物。「你睡著的時候,我離開了房子。我走到大街上,鞋子也沒穿。我找到了一具屍體。一個男人。長了一個星期的白鬍子,還有灰色的舊外套……」屍體躺在一堵牆後面,靜靜的,很白。她挨著它躺下來,用胳膊抱住它。有霜。屍體向她滾過來,衣服上的褶皺都凍住了。她感覺到屍體多毛的臉摩擦著她自己的臉頰,氣味和冰櫃里的凍肉差不多。她躺在那裡,抱著它,直到天亮。
「卡里·格蘭特。蓋—麗,蓋—麗,蓋—麗……聽著,斯維內明德這個地方在蘇聯佔領區,是不是?」
「他本來應該會的。」嘆息。
進一步說,這個造型還不止於兩個拉長的「S」。有一天,徒弟胡爾帕跑進來對設計師說:「首長!」幾乎是尖叫,「首長!」奧爾施住在中心工廠的寓所里,和工廠間隔了幾條秘密小甬道,這些小甬道在工廠的地圖上是看不到的。對於這裏的設計師生活,他慢慢陷入了一種特別良好的自我感覺中。他要求所有的助手都叫他「首長」。這倒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怪癖。前三次他給元首提交的設計圖,從外表上看全都棒極了,都是非常漂亮的新式德國風格,只是所有的建築都設計成了倒塌結構,看上去很普通,設計者卻有意要讓它們倒塌。整個造型就像看歌劇時睡在別人腿上的胖子。倒塌的時間就在最後一顆釘子上好后不久,在新建的寓言式雕像最後的模版取掉后不久。按那些助手們的說法,這表現出了奧爾施「希望死亡」的傾向:人們在內部餐廳用餐的時候,在陰暗的運石碼頭喝咖啡的時候,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此時,太陽早已落下,在這個穹隆狀的、幾乎像露天的房間里,每張桌上都亮起了白熾燈光。夜間,侏儒們坐在這兒,各自的燈光有限制地、不穩定地照著……可能下一刻就會一片漆黑……每個侏儒都在自己的製圖板旁工作。他們工作到很晚。按規定,他們的工作是有期限的,但他們這樣加班究竟是為了趕期限,還是作為對以前誤了期限的懲罰,就不太清楚了。可以聽到埃策爾·奧爾施在辦公室里唱歌。喝啤酒時唱的那種歌,庸俗低級。他正在點煙。他和剛剛跑進來的侏儒徒弟胡爾帕都清楚,這支煙會爆炸。那是某些不認識的人作為革命行動放在他的雪茄盒裡的,但這種行動太微不足道了——「別急,首長,別點——首長,滅掉,求求你,這支雪茄會爆炸的!」
兩個女孩移動著煙捲的火星,看著火星的影子在亮閃閃的頭盔里變幻著形狀、明暗、顏色……唔。斯洛索普忽然覺得,頭盔上如果沒有角,嘿,就像極了火箭的前部。如果能找到幾塊三角形皮子,想辦法縫到齊切林的靴子上……對了,還要在—在披風的背上寫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大寫的「R」——那個時刻將是多麼有意義啊,堪比唐拓成功伏擊敵人之後所期待的那一時刻——
「你上船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她的臉。我和她在一個放射性夜晚的邊緣一起待過。我知道她這次看到了什麼。其中一個孩子——活下來了,從泥漿里,從鐳里獲得了滋養,長高了,強壯了。慢慢地,黏稠滯重的漿流載著他在地下遊走,直到最後他成年了,來到了那條河,擺脫了她的黑色射線,又出來找她,神癨、新娘、皇后、女兒。還有母親。像具有保護作用的泥漿和閃光的瀝青礦一樣具有母性的母親——」
「他們想得對。」
(根據酸爺從黑市買來的那塊表上的時間,這時候差不多是中午。早上11點到12點是「惡時」。這時候,那個白女人會從山體里出來,鑰匙叮叮作響,你有可能見到她。要小心嘍。如果你無法解救她脫離她自己從不說明白的咒語,你就會受到懲罰。她是給你「神花」的美少女,也是長相醜陋的長牙老婦,會在夢裡找到你,卻不說一句話。這個時辰完全屬於她。)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弧度更大些。」他做著手勢,畫出了一條拋物線,蓋過測試台、裝配樓,把它們連在一起,像神父在空中畫的十字,將目瞪口呆的會眾一分為四,扔在後面……
其實他們都已經暈乎乎的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倒也沒什麼,可就在這時候門口傳來了驚天動地的捶門聲,那邊還有人一直在叫「achtungs(注意)」。斯洛索普尖嘯一聲,沖向窗戶,爬上屋頂,翻過去,爬下鍍鋅管來到隔壁朝街的院子。酸爺的屋子裡,熱汽闖了進來。是柏林警察和以顧問身份支援的美國憲兵。
珀克勒看了一眼凌亂的桌子,非常快地看了一眼,可以認為是緊張,也可以認為是報復——魏斯曼,你自己的橢圓好像挺好的嘛——「哦,我通常沒時間去擔心。反正中心工廠在地下。」
在風暴的掩護下,白色的船隻後來從斯德丁的巨大廢墟邊悄悄溜過。雨勢在左舷暫時減弱,露出剩下的幾台壞了的起重機和燒焦的倉庫,那麼濕,隱約地閃著微光,你幾乎可以聞到它們的味道。無人沼澤的氣息也開始傳來。河岸又像外海一樣看不見了。「阿努比斯」號周圍的奧德瀉湖開闊起來。今晚巡邏艇不會出來。浪端的白沫從黑暗處拍過來,在船首高處摔得粉身碎骨,鹹鹹的海水從金色的豺狗嘴裡汩汩流出……瓦福納伯爵什麼也沒穿,只戴了白色的領結,在船尾搖搖晃晃,手裡一大把紅的、白的、藍的籌碼嘩啦啦撒到甲板上。他永遠都不會把它們兌成錢的……女伯爵碧貝秀在前甲板上夢見了四年前布加勒斯特的情景——那是在恐怖的一月,鐵衛隊在收音機里聲嘶力竭地喊著「死亡萬歲」,猶太人和左派人士的屍體掛在市屠宰場的鉤子上,血滴在散發著肉味和獸皮味的砧板上。一個六七歲年紀、身穿天鵝絨「小公爵」套裝的男孩在舔她的胸脯,他們濕濕的頭髮纏在一起,像他們的呻|吟一樣不分彼此。這一切都會在船首突然炸開的白浪里消失……襪子抽絲了,人造絲內衣上的真絲裙子像密密的波紋綢……勃起的陰|莖沒有任何徵兆就軟下來,骨制的紐扣在恐懼中顫抖……光線又照過來,甲板又成了一面炫目的鏡子……之後不久,斯洛索普看見了她,以為又找到了卞卡——黑黑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地閉上,雨水在臉上奔流。他看到在「阿努比斯」號向左舷猛地一搖的當兒,她在黏糊糊的甲板上失足跌倒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離得那麼遠——他也不假思索地向她猛衝過去,但她卻消失在白堊色的救生索下面不見了。他打了一下滑,踉蹌著想收住腳,要緊處腰上被撞了一下,一下子被拋到了船邊。再見了,「阿努比斯」號,再見了,船上聲嘶力竭的法西斯狂徒們。雨又密又急,沿著他的眼睛滑落,已經沒有船了,甚至連黑色的天空也沒有了。他掉進水裡,連救命也沒來得及叫,只是可憐巴巴、眼淚汪汪地叫了一聲「噢媽的」。在今夜的奧德瀉湖上,在這被打得白花花的慘象里,他的眼淚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要點是一直要攜帶一個固定的量,A。有時候你會用維恩電橋,調到一定的頻率At,沉甸甸滿載著預兆在電廊里呼嘯……而外面,根據這些領域的慣例,隨著火箭加速,量B會在某處聚集、建構,一直到指定的燃燒中斷速度「V1°」,受到電擊后像老鼠一樣沿這道非常狹窄的迷宮式凈空間飛行——是的,地面傳來的無線電信號會進入火箭機體,然後通過條件反射作用——嚴格地說是通過反射弧上運行的電信號,使控製表面急速抽搐,你剛剛開始偏離,就會把你拉回航線(你又怎能避免在這樣的熾熱中偶爾心不在焉呢?吹在身上的風如此強烈,又是如此高高在上……腳下還有難以想象的烈火……)。於是,對於這個掌控得十分嚴密的航線,一切都在最強烈、最痛苦的期待中進行,B一直在增長,像滾滾潮水般漸漸達到高潮,讓空氣中所有的小生物和抱怨聲在掙扎中變得冰冷……你的量A——閃閃發光的常量A,被負載著,就像那些遠古時代的騎士懷著寂寥的心情,裹著聖杯在黑夜裡穿過遙遠的土地……某一天早晨,寬闊的上唇因為每天的增長而成了鋼絲絨的灰色,這是可怕的、臨終的徵兆。於是他把每一天都刮理一光,也就是說這是最後一天了。同時,通過陰暗的第六感(你覺得像親眼見到一樣可信),你發現在緊靠電流水平線的另一邊,很多不同下標的B在切實地向你靠近,也許這次是陀螺儀的選進角Biw,其移動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具有超常的激活能力——它越過金屬結構,移向Aiw(他們就是這樣為你設定觸頭的:在精確的角度發生閉合,這一點你可能明白的)。或者是BiL,這又是另一種積分運算,其對象不是陀螺儀的值,而是自然電流本身,從電極即「戴枷的擺體」內的移動線圈裡泄出來……他們是這樣想的,他們設計組是用俘獲、抑制這一類詞來思考的……他們對待設備的態度很殘暴,像軍人一樣,大部分工程師可沒有機會這樣……他們感覺自己頗像不可一世的精英,像德利威林,像施梅爾,光光的額頭上夜夜有熒光燈在發亮……他們腦袋裡有一幅很老、很老的電光布景——可變的玻璃電容器、煤油的電介質、黃銅板、硬橡膠蓋子;蔡斯電流計上面有幾千個擰得非常精細的可調節螺絲;西門子的毫安表裝在石板面上,終端是用羅馬數字標出來的;標準歐姆的錳絲浸在油里,還有加熱氣體用的舊古爾奇電熱棒,輸出電壓四伏,還有鎳和銻、頂上的石棉漏斗、雲母管……
和我們一起瘋狂地叫喊!
「聽著,老兄。」雄心勃勃的水手博丁說。這句話接下去變成了「三盎司可卡因」。他拿出幾張軟耷耷的票子:「如果能來得及,就半夜拿吧。告訴他打完后我要在普茨家見他。」
「軍隊存在。」
「可是那東西點都點不著。」
最後的那些日子里,
「漢諾威在回答。」恩贊嘟噥著,竭力做出被逗樂的口氣。
理由很充足。潛艇作為一個不明目標或不明反射點出現在美國船「約翰·E.搗蛋鬼」號的雷達顯示器上(潛艇啊,笑一下!),而「搗蛋鬼」號裝備著先進的戰後反光取景攝像機,現在正從側翼加速前進。今晚的接收狀況非常好,綠色的回收信號「肌理細膩得像嬰兒的肌膚」,二等雷達兵司拜羅·特蘭吉克斯塔西思證明道。你可以一直看到亞速爾群島。海上的這個夏夜溫順柔和,閃著熠熠的熒光。可是,屏幕上現在出來了一個什麼東西,從原來的反射點上掉出來,很小但明確無誤,移動得飛快,一圈又一圈地接近不動的中心,越來越近了——
一處火箭場地外的松林里,坦納茨和格蕾特爾發現了一條沒有人再走的老路。綠色的矮樹叢里不時可以看到一塊塊路面。看來如果他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會到達一個鎮子、車站或哨所……究竟能發現什麼搞不清楚。不過那個地方肯定是人跡罕至。
「你瞧,我們此時在這兒,我覺得這隻是一種統計意義上的存在。那邊那塊石頭只是100%的概率而已——它知道自己在那兒,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們此時此刻在這兒的概率只不過略高於50%——概率略有變化,我們就不在這兒了——唰!就這樣子。」
「也不是我。」克里普敦覺得有必要說一下。
「很大很棒的豬衣,黃色、粉紅色、藍色。我發誓,」下士答道,「你一見他就知道了。他決不會發煙給你們,給你們當中的一個。」
今晚,在頂部像洋蔥頭一樣的聖尼古拉教堂地窖里,他坐在漂流木生起的火堆旁,聽著大海的濤聲。星星掛在費里斯轉輪的空當間,在珀克勒看來就好像燭火,或者說晚安時嘴邊搖搖欲墜的香煙。海灘上,寒冷在一點點聚集。孩子們腦海里的幽靈在牆外的風中游弋——白白的,打著唿哨,聽起來像要哭卻永遠哭不出來。褪了色的皺紙絞在一起,被風擦著地面向前吹,滾過他的破鞋子。新月下,灰塵像雪一樣閃爍。波羅的海像它的冰川母親一樣悄悄地匍匐行進。他的心在它鮮紅的網裡撲撲跳動,很有彈性,充滿了期待。他在等伊爾莎,他的電影孩子,等她像每年夏天一樣在這個時候回到十二子樂園
結束聚會的方法卻只有唯一的一種!
「所以他墮落了,失寵了。所以沒有氯啶。所以她剛好在街上碰到了火箭人溫佩。在柏林,一個劇院的雨罩下面,有感知的燈泡可能旁觀了這一切,像一隊獨特的臨時演員,見證了這莊嚴的歷史性會晤。於是她遇上了夢寧,她飽受痛苦的母星之臉頓時為之改觀。」
——哦,我想,他們應該是敵人吧……〔大笑。〕
「更有可能是要走,」納里奇急忙說道,「我們得趕緊。」
「我也忘了。」特露蒂咯咯笑道。
「日耳曼?佔優勢?戰爭結束了,夥計。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恩贊盡了全力——把槍管撞到一邊,對年輕的復讎者說了幾句不客氣的話。不過兩個人都看到了新的分歧。營地已經又一次改變了,他們已經開始進入了新的……
「我只被分派做了一部分。微不足道。真的。」
「有人給我說是納粹火箭的燃料。不知他們能不能搞成功一個。」
紅雀和布朗斯,兩個都別喜歡,
好嘛。一個多疑症碰上了另一個多疑症,結果會怎麼樣?自我中心主義撞到了一起。很顯然。結果弄出個波紋綢似的幻影重重、波譎雲詭的世界……「要我來這兒?為什麼?」
「見鬼,」他終於喊出了一句,但面具把聲音擋住了,回聲震痛了他的耳朵,「喂,你們他娘的有沒有搞錯?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

「出什麼事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他首先要了解如何選擇折射率。他可以在完全透明和完全不透明之間任意選擇。他激動地試來試去,新鮮感過後,選中了一種淺色的條紋搞瑪瑙效果。
「對你來說,這就跟花園似的。」他說道。
等等——這想法來自他們裏面的哪個人?監視器,鎖定目標,要快——

「這有什麼關係?錢就是錢嘛。」
河邊的房子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像日子和天氣的彈簧減震懸架,只允許光線和熱量柔和地循環,晚上降下來,早晨又升上去,中午達到最高點。即使外面驚天動地,裏面也減成了輕輕的搖擺。
「可那也是二重積分符號。您當初知道嗎?」
「謝了。」博丁說著又一個剎車,閘皮一聲尖叫,冒出刺鼻的煙味。他們繼續向前開。
疼得要死。他舔到了血的味道。汗珠從他眼睛邊上滲出來。
不過春天的時候,他又見到了魏斯曼。他正做著一個夢,夢見溫柔的十二子樂園,同時也是北豪森,一個生產玩具登月火箭的精靈之城。醒來時,魏斯曼的臉就在床邊看著他。他好像老了十歲,珀克勒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不久,他們氣喘吁吁地到了碼頭上,搗蛋鬼號和四隻小豬組成的分艦就停在那裡。三齒叉大戰正在進行,四面圍著喝醉酒的軍民,穿梭著、歡呼著。埃弗里·坡夫爾身體精瘦,鬢角在暗淡的燈光下如海豹皮般光滑,喉結以每分鐘四五個來回的頻率緊張地蠕動著。他圍著體壯如牛、表情平靜的約翰·布拉德利,腳步來回移動,兩個人都拿著三齒叉,擺出戒備的姿勢,打磨過的利刃亮錚錚的。
「雪莉。」
「嗯哼。」那座別墅好像靠近格萊布尼茲湖。「我幹嗎不走那邊呢?」

那地方在一片山毛櫸和榿木的林子里,本已化為焦土,卻又生出了綠油油的新草。一大片晚開的蒲公英鬼氣森森的,偽裝過的金屬無聲地矗立其間。蒲公英灰色的花苞一齊搖晃著,等待惠風將它們吹綻,送到海上,去到丹麥,去到佔領區所有的地方。東西全部被洗劫過了。車輛只剩下外殼,回到了當初設計時空無一物的狀態,不過還殘留了些微的汽油和潤滑油味。混亂糾纏的電線和軟管間,勿忘我長得瘋藍瘋黃。燕子們在控制台上築了窩,一隻蜘蛛用自己的網填滿了火箭運輸車的臂桿網。「我靠,」馬維少校罵道,「該死的俄國人偷光了所有的東西,別生氣,同志。」他們兩腳開路,走過綠紫兩色的雜草、生鏽的食品罐、陳舊的鋸末和木渣。每根標杆頂上都釘著一塊白色破布,仍然連成一線,通往十二公裡外的導航射束髮射器。向著東面的。看來他們當初要阻止的肯定是俄國人。
「我養了兩年了,」他啜泣道,「她很棒,從來不——我也說不上。什麼東西控制了她。」
「親愛的朋友,」安琪兒般的微笑,「不會有任何危機的。勞動黨和我們一樣希望找到那個美國人。我們派他出去消滅那些黑人,現在看來他顯然完成不了這項工作。他在德國溜達溜達,又能有什麼害處?據我們所知,他坐上了去南美的船,和那些可愛的大鬍子們一起。先放一陣兒吧。必要的時候,我們有軍隊哪。斯洛索普是一種緩和的解決方式,是一種不錯的嘗試,可是最後還不都是要軍隊出馬,對嗎?」
那地方不知語言是什麼樣,
馮·高爾(搖搖頭):我一點都不知道,克勞斯。自從中亞發生的事——
特別通行證上的名字叫「馬科斯·施萊普茲希」。斯洛索普意氣風發,決心要做一回雜耍藝人。一個魔術師。他在卡婕那裡早就實習過了,她以緞子為桌布,以身體為魔力,與上百個怪人交往……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太多的鏡子、剃刀、剪刀、燈光。太白了。「可是你是他們中的一個。」
「戰術性場地不會在地下。」
「那,我把這個餡餅和你分了,」施諾普想了一會兒道,「因為我有些餓了。」
這地方從未徵用過。沒人見過房主,也不知「普茨」是否真有其人。博丁開著卡車,進了以前的馬廄,大家都下了車,雪莉喊著「萬歲」走到月光下,克里普敦嘴裏塞滿了那種女人的點心,低聲說著「哦天哪哦天哪」。因為斯洛索普穿著豬裝,他們在門口遇到了麻煩,又是口令又是盤查的。斯洛索普拿出白色的塑料「馬」晃了一下,還真有用。到了裏面,他們看到一個燈火通明的綜合酒吧,鴉片室、卡巴萊酒館、賭場、名聲不好的會館,所有的房間里都擠滿了士兵、水手、少女、嫖客、贏家、輸家、魔術師、買賣人、吸毒者、偷窺者、同性戀、戀物癖、間諜、正在找伴的人,都在交談、唱歌、瞎胡鬧,噪音被靜默的屋牆完全和外面隔絕開來。香水、煙霧、酒精、汗水在房間里流淌躁動,但程度輕微,難以察覺。這是一場流動的慶典,任何人都沒想過要讓它停下來;這是一場勝利的聚會,經久不息,又能輕而易舉招徠新舊常客,所以誰也說不準到底慶祝的是哪一場勝利、哪一場戰爭。
「蒂爾博士死了。」
「老馬先生,他是跟那兒一半的俄國兵在周旋哪。」
第二天早晨去的人稀稀拉拉的,挺安靜:老人、孩子,還有幾個沉默的退伍軍人。北歐海盜都是孩子,頭盔斜壓下來,蓋住了眼睛,披風拖在地上,盾牌和他們一樣大,武器有他們兩個高。廣場上排列著巨大的豬俠像,白色支架,鐵絲編織的邊框里嵌著紅藍二色矢車菊。斯洛索普藏在羅蘭塑像后等待,塑像很嚴肅,鼓眼、鬈髮、束腰。斯洛索普身旁有許多鞭炮,外加助手弗里茨。弗里茨大概只有八歲,活脫脫威爾海姆·布希漫畫里來的。斯洛索普有點緊張,因為他對豬俠節不熟悉。好在弗里茨很老練,帶來了一個上釉的罐子,裏面裝著治療腦損傷的液體,裏面加了蒔蘿和芫荽,是用燕麥粥加工出來的,除非上面的「Haferschleim」不是燕麥粥的意思。
「進這兒來。」女孩的聲音。他滑下來,她用力拖他的腳,直到他在舷窗上坐住。從上面傳來砰的一聲,繩子落下來,女士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斯洛索普繼續蠕動進去,水被颳得掉落了一些。他倒在一張上鋪上,旁邊一個女孩大約十八歲年紀,穿著一條閃著亮片的長裙子,頭髮金黃到幾乎純白。斯洛索普看到她的顴骨就勃起了,在記憶里這還是第一次。他的腦袋肯定一直有什麼問題,好吧……
「這不是我的專長。我一直是做買賣的。只會拿著一個裝酸葯的舊瓶子——連那都是裝模作樣。冒險就是火箭人的事情了。」
「盡量別那麼有用。不過,他們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兩個人都知道這是安慰之詞,所以效果並不好。「他們未必真知道你有用的原因。他們看的是統計數字。我覺得他們認為你活不到戰爭結束。你一旦活到了,他們就會留意你。」
「都有啊。」
對——噠噠,在大海里撈——
「是珀克勒先生嗎?我是你的——」
「我的貓頭鷹,」蓋麗道,「韋恩赫爾。碗櫃最上面的抽屜里有一塊糖,你能餵給他嗎,親愛的?」
「車鑰匙,」博丁拿著一把鍍鎳的手槍走上前,露出卡格尼式的冷笑,「快點。」說著扳好槍上的擊鐵。
森村經常見他們。他們見面,鞠躬,互相道「希特勒萬歲」,然後海軍少尉就可以練習幾分鐘德語。除了侍者和酒吧招待,和他唯一說話的人就是他們了。或在網球場外,或在礦泉水室涼快的柱廊下排隊等候時,或在水上運動場旁邊,在百花爭艷的地方,在威尼斯人的慶典上,西格蒙德和瑪格麗塔的形象幾乎一成不變:西格蒙德帶著森村心目中的美國式微笑,笑容中間的嘴巴里銜著沒有點燃的琥珀柄煙斗……腦袋像嶄新的聖誕裝飾……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她則戴著黃色的太陽鏡和嘉寶帽。身上每天都改變的東西只有鮮花:牽牛花、杏花、毛地黃。森村開始非常期待每天和他們見面。他的妻子、女兒遠在世界的另一邊,自己則被流放到這個令他困惑不已、倍感壓抑的國家。按旅行指南上的說法,他需要「逛動物園的端莊」。他知道自己會回頭看,好奇的地方一點都不放過。歐洲人的圓滑伶俐令他著迷:躺椅上戴白色羽飾的老太太、河馬般平靜地浸在不鏽鋼澡盆里的大戰退伍兵——他們女人氣十足的秘書們嘰嘰喳喳,發出猴子穿過溫泉大街的尖嘯。沿著椴樹和栗樹組成的拱廊,你可以聽到遠處汩汩冒泡的溫泉里二氧化碳永無止息的轟鳴聲,這種氣體是從震顫的大氣中溶解而來的。……不過還是西格蒙德和瑪格麗塔最讓他著迷。「他們在那兒看起來和我一樣像外國人。我們每個人都有天線,是吧,都調在可以認識同類的……」
「你說話像德國人。現在把邊界忘了吧。把小地盤忘了吧。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斯卡里道茲與馮·高爾兩人一拍即合。這位電影導演出身的商人已決定用高額利潤為自己未來所有的影片提供資金。「這是唯一能保證最後拍完的辦法了,是不是?斯卡里道茲,你懂不懂這個?你們這些無政府主義者能不能給我們幫點忙?」
「別叫我『孩子』。」奧托兇狠地大叫。
火車不停留,我們在變老。
我是波羅的海航道的海盜女王,沒人敢對我造次放狂——
「謝謝你。」
願意出天價的遊客很少失望。「微件」知道從哪些秘密入口進入通往中心工廠隔壁多拉集中營的石廊。他給去的人每人發一個手提電燈,還會草草說明萬一碰到死人時的基本處理辦法。「記住,他們以前在這裏總是處於戒備狀態。美國人解放多拉時,活著的那些犯人進行了瘋狂的物質掠奪,他們搶啊吃啊喝啊,把自己都撐病了。至於其他人嘛,死神也以美國軍隊的方式光臨了他們,從精神上解放了他們。所以他們現在很可能在進行瘋狂的精神掠奪。小心你們的思想。用大腦的天然平衡狀態對付他們。他們會以失衡的方式向你進攻,記住了。」
「哦,她瘋了,她剛剛怪我和坦納茨有關係。神經病,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僅此而已……只要她對我有一點兒關心,就能理解的。」
「我是說你和你的音樂主流,」酸爺大叫,「最終結束了?或者我們還可以從卡爾·奧爾夫da capo(重新)開始?」
「我們都會失敗,」馬庫斯爵士理著自己的鬈髮,「可是『黑翼行動』不會失敗。」
古斯塔夫一直持冷嘲的態度,不過酸爺還真的挺擅長這種很有難度的紙草算命術,他能通過仔細觀察人們卷大麻煙捲的方式——形狀、舔的方式、紙的皺紋、摺痕或是沒有皺紋、摺痕來進行預言。「你很快就會戀愛的,」酸爺說,「看,這兒這條線。」
「夏洛克·福爾摩斯。巴希爾·拉司本。我沒搞錯。」她氣喘吁吁,把包重重地撂在地上。
「我不認識你。」又對老馬先生說,「好吧。在輪機艙里。右舷,發動機下面。」這是在提示斯洛索普離開。
「『這兒』?」
「你太刺|激了,火箭人,哇嗚。」克里普敦躺在後面,伸出腳踝,微笑著向雪莉遞上一瓶綁在腿上的可卡因。
斯洛索普等著,看著,吮著一個蛋,但他今天早上怎麼都找不著耍賴的感覺。
在他們和飛機間的風裡,隱約傳來了復讎女神的歌聲:
「媽的。」納里奇陷入了沉思。
哨兵們挎著步槍,和斯洛索普一樣一動不動。弧光燈下,皺疊的披風變成了銹銅色。河水在別墅後面潺潺流過。別墅里音樂奏起來了,淹沒了水聲。有娛樂活動。怪不得他那麼容易就進來了。他們是在等這位遲到的魔術師客人嗎?魔法,名望。他可以跑進去,跪在某個人腳下,請求特赦。最後可以和某個無線電公司甚—甚至製片廠簽約,度過餘生!那才叫慈悲,不是嗎?他轉過身,盡量裝出隨意的樣子,從燈光下走出,尋找去水邊的路。
「說完了?」
白色的雲卷在那邊的藍天上翻滾,柏林這裏的天空卻一片靜寂,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死亡氣息。春天倒下的屍體還躺在這些堆積如山的瓦礫下面,黃黃的山,紅的黃的慘白的山。
「在這兒。」火邊上伸出一枝小小的、結了霜的花。他伸出手,勉強找到她的手,進而摟住她小小的腰。他們莊嚴地跳起舞來。他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在領舞。
醒來時帶著草葉上的露水,
生活是如此美妙,
莫拉文科笑了:「誰知道呢?莫洛托夫沒有告訴維辛斯基。但是他們知道你的情況。還記得吉爾吉思之光嗎?你當然記得。要知道,他們發現那件事了。我沒有告訴他們,但是他們找到了別的人。」
讓卞卡平安無事,還,還有——
斯洛索普這些日子心軟得很,就答應了。他們把他從綠草之床上弄起來,來到市政廳。豬俠節的服裝和道具都在地下室里:盾、矛、有角的頭盔、破舊的獸皮、雷神托爾的木錘、十英尺長的裹著金葉子的閃電豬俠的服裝有些嚇人——粉紅色、藍色、黃色,很亮,很難看,德國表現主義風格的豬,外面很漂亮,裏面填的是草。好像很合身。唔。
係數,是,是……阿赫特法登悶悶不樂,一屁股坐在那一排馬桶里最遠處猩紅色的性病患者馬桶上。以前在亞琛,有一陣子他和同事常常站在前面的望塔上,透過赫爾曼和維澤爾斯貝格爾的小窗戶向外眺望野蠻人的國家。壓縮機棒極了,菱形的影子如蛇一般扭動。支架經常比模型本身還要大——測量的需要本身反而干擾了觀察值。這應該是個線索。那時候還沒有人寫過超音速氣流。它還裹著一層神秘,還有一種純粹、原始的恐懼。達姆施塔特的瓦格納教授預測說,速度超過五馬赫空氣就會液化。如果縱搖和橫搖的頻率正好相等,共振會把拋物體投入劇烈的振動中,在螺旋式的旋轉中趨向毀滅。我們稱之為「月亮運動」。天空中留下的螺旋狀凝尾我們管它叫「丙亘鉛筆」。紋影在舞動。在佩納明德,測試部分的面積是40×40厘米,大概有一張小報那麼大。施特雷澤曼說過,「他們不僅祈禱每天的麵包,也為每天的幻想祈禱。」我們戴著厚厚的眼鏡盯著這唯一一份很多人都讀的報紙,每天都有驚人的發現。

不,在這個「導彈搗坍」城裡,
「我媽媽,」粉紅男孩蹲在他旁邊,一副又歉疚又無奈的神情,「公海上的恐怖女王。」
「謝謝,不用,」雪莉說,「我真的不想要。」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放手隨他去?」
「姐們兒,你聽著,我很想和那個美國人談談。」
「我什麼也不能保證。」葛哈特·馮·高爾說。
隨著高卓人的歌聲,故事漸漸展開——他早年在拉美大牧場的生活用蒙太奇手法一幕幕展現。然後軍隊來了,將他征走,帶到邊境去消滅印第安人。那時正是洛克將軍的時代,他要滅絕草原上的人民以開拓他的疆土。他把村莊變成了勞動營,把大部分的國家置於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控制之下。馬丁·菲耶羅很快厭倦了這一切,這違背了他所有的善惡準則。他開了小差。他們派出一支人馬追趕,而馬丁說服領頭的中士站到了他的一邊。他們一起逃過邊界,在荒野里與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

他舉起一根小巧的手指,靠過來:「我自己印。」
「先生們,這就是我們在逃的那隻豬。」說話的是一張麻臉,鬍子生硬而凌亂,用一把槍對準了馬維的頭,別的人迅速圍過來。一個平民推開人群走到馬維面前,光光的臉頰上閃現著一隻暗色的黑桃。
「不,斯洛索普。不是你……」
鴨尾艄上,橙、紅條紋相間的遮陽篷下,桌子和椅子已經擺好。斯洛索普和森村幾乎獨佔了這個地方,此外只有幾個穿兩件套泳裝的女孩子出來在山前晒晒太陽。正前方,積雨雲在堆積。遠處可以聽見雷聲。空氣醒了過來。
現在的形勢成了每天縫縫拆拆,算計微不足道的成功和微不足道的失敗。數以千計的細節,每一個細節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恩贊希望更多地置身於局外,以便可以看到整個走向,可以在每次決策的分岔路口及時知道哪個會正確、哪個會錯誤。可是這裏的時間是他們的,空間也是他們的。即便如此,他還是天真地希望白人族群里幾百年前就不再期望的那些結果能出現在自己身邊。那些細節、閥門、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特殊工具、厄德士溫洞穴里的嫉妒和陰謀、丟失的操作手冊、東西兩面在逃的技術人員、食物的不足、生病的孩子,這些就像渦動的煙霧,每一個小顆粒都有自己的力和方向……他無法同時處理這麼多東西,但在任何一個上面糾纏太久,又有失去其他東西的危險……不僅僅那些細節如此。胡思亂想的時候,或者徹底絕望的時候,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台詞,是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準備好了的——當然,這裏說的「很遠」指的不是空間距離,而是權力級別。他做出的決定也不屬於自己,而是扮演領導者的演員在那裡胡言亂語。他曾經夢見自己被一種無情的、危險的東西抓住了,卻無法醒過來……他經常夢見一條寬闊的河流,自己在河裡的一艘船上,領導著一場必然失敗的起義。由於政策原因,起義得以苟延殘喘。他受到追捕,常常九死一生,但他覺得很刺|激、很瀟洒……他還夢到了「陰謀」本身。它嚴厲而絕美,是音樂,是一支北方交響樂,一支北極航行交響樂。他們經過翠綠的冰岬,抵達冰山腳下,在那不可思議的音樂聲控制下雙膝跪地,聽任海水沖刷自己:一望無際的北方,遼闊的土地,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有著古老的文化和歷史,卻在岑寂中和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絕了……他們那些半島和海域的名字,他們那些澎湃的長河,在氣候溫和的世界里不為人知……這是返程,返程的航行:他在自己的姓名里變老,那無所不在的航行音樂也是他親手寫的,只是年代久遠,他已全然忘記了……可是現在,這音樂又找到他了……
「『我的骨頭都累酥了!』」女孩說。
「你想念蒂爾博士嗎?」
「好吧。」其實恩贊已經猜到了,從他托著下巴準備大笑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來。
對陀螺儀電池很是歡喜。
現在回到儲存箱中間,衝進晚風裡,在虛擬的荒野上打滑,周圍一片混沌和黑暗……克里斯蒂安的馬達好像不時會熄火,哆哆嗦嗦要停住。立馬決定:如果他拋錨了就讓他走路。如果巴維爾在那兒就不太麻煩,如果他不在那兒,就在回去的路上把克里斯蒂安捎上,安排一輛卡車出來修摩托……簡單一點,恩贊,簡單是偉大領袖的標誌。
他們來到了一個山崩處,幾年前路被衝垮過。石子黑黑白白地沿著山坡散開去,一直到河邊。那條河他們聽得見,卻看不見。一輛老車頭朝下懸在那兒,是哈諾馬格·風暴,一扇車門摔開了。淺紫灰色的金屬殼裡已經被偷得乾乾淨淨,像鹿的骨架一樣。干這事的東西就在這片林子里的某個地方。他們繞過殘骸,害怕與結滿蛛網的玻璃、與前座陰影里的死亡離得太近。
「我想要的是看到太平洋戰爭結束,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既然你問了,我就說說。現在是梅雨季節,梅雨,梅子都熟了。我只想和美智子,還有我們的丫頭們在一起。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不離開廣島了。我想你會喜歡那兒的。城市在本州島上,位於內海,很美,大小剛剛合適,大足以容納城市的活力,小足以滿足人們需要的寧靜。可是這些人不回去了,他們離開了他們的家你知道嗎——」
沙漠的地面轟隆震動,
讓那東西像隕落的流星。
因此,他站在自己和這場令人難以置信的回歸之間,他的憤怒阻止他冒險去愛。沒有辦法時也可以審問女兒。他感到有點羞愧,但這種羞愧和冷漠是可以接受的。不過她肯定已經覺察到了,此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雙腳還有些緊張,聲音壓得那麼低,有的回答他都聽不到。
可是她的臉現在已經變了。只是又一張廢墟里的女人臉,一張他會擦肩而過、不加註意的臉。她微笑了,好吧——不過他知道那是一種勉強的、應付的微笑。「Zigaretten,bitte(請問,有煙嗎)?」他遞給她一支自己一直留著的長煙頭,然後去找瑪格麗塔了。
一百碼,迅速靠近。施諾普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順右舷方向指著遠處。老天爺故意在他們前面安置了一大片斜起的白雲,風把他們急速吹入雲中:雲在沸騰,活物般伸出觸手,示意他們趕快……趕快……接著他們便進去了,進到了潮濕冰冷的危險暫緩期……
他瞥見了瑪格麗塔和她女兒,可她們周圍是密集的狂歡人群,他無法靠近。他覺得過不去也好,因為他知道自己對漂亮小女孩無力抗拒,雖然很不應該可是自己也沒辦法,而且這個卞卡確實迷人:十一二歲年紀,可愛動人的深色皮膚,紅色薄綢禮服、絲|襪、高跟拖鞋,頭髮經過精心梳理,無懈可擊,點綴著一串珍珠,襯托出小巧耳垂下盈盈閃爍的水晶耳墜……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怎麼會一直往外冒這樣的色心呢?他彷彿可以看到《時代》雜誌上的訃告:火箭人,年近三十,在佔領區死於縱慾。
斯洛索普一身鹹鹹的海盜味,走上滑溜溜的梯子,掂量掂量錨形抓鉤,放掉線,一邊眼睛留意著奧托——掄圓了,轉得像套索一樣,嗚——噹啷。船頭船尾的老馬先生和奧托也同時抓住繩子拉緊,船撞在一起,彈開,又撞……柔白的「阿努比斯」號已經慢下來了,攤開四肢,允許了……奧托把繩子繞過楔子,又向前、向上在小艇雕著貝殼的欄杆上繞了幾圈——然後衝上去,運動鞋水花四濺,留下的棱條紋腳印馬上就被雨沖沒了,他又去甩繩子了。兩條船之間形成了一條河,白浪滔天,洶湧咆哮。老馬先生已經上了小艇的主甲板。斯洛索普把魯格爾手槍塞在腰帶上,跟了上去。
「哦,傑奧弗里。哦,老天。」薩彌·希爾伯特—司貝思看完澡堂里的熱鬧回來,搖著頭,地中海東部人特有的袋狀眼繼續直直地盯著自己鼻尖底下,「傑奧弗里,等你總結點兒什麼出來的時候,整個事情就已經變了。我們可以給你縮短過程,你想多短都行,不過你會失去很多解題的樂趣,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傑奧弗里,看看你周圍。好好看看,看看誰在這兒。」
斯洛索普聽著大號和單簧管在遠處邊走邊吹,這會兒長號和次中音薩克斯管又加入了,在努力吹准音調……士兵和女孩子們爆發出陣陣大笑……聽起來像是個聚會……可能還有些專搞同性聚會的……「嗨,我們幹嗎不,呃……你是——」納里奇這個繡花枕頭,竟不理會斯洛索普的行為,決定把自己的燃燒彈拆掉:他拔掉伏特加的塞子,在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後一飲而盡。他衝著斯洛索普嘻嘻一笑,既是挖苦,又算推介。「瞧好。」白牆下一片寂靜。
「是昂古汝維。」安德烈斯遞過耳機,身子一轉,從恩贊眼前離開了。
親愛的。是啊。斯洛索普踉踉蹌蹌地下了床。這是他這一整天以來頭一回站直身子。他把一塊露絲寶貝從糖紙里取出來,清了清嗓子,決定不問她糖果的來歷。他已經知道了。他把糖果拋到遮雨棚上給那個韋恩赫爾吃。很快,他們又躺在一起的時候,就聽到花生被嚼碎的聲音和咂鳥嘴的聲音。
我們在巴拿馬紅的鮮花叢中
「可是那些,那些罪孽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他們這是在討價還價,像兩個拉皮條的。他們知不知道自己的表現?「承諾這種事很容易,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我不想把他們引到伊巴恭高沙去。我派別人去了。」
「別那麼畏畏縮縮的。我是根據雙閃電的形狀設計的,胡爾帕——是『SS』標誌。」
可是他又回去了。他的未來在波羅的海艦隊,這一點他和那個姑娘都毫無疑義。暴風雨在肆虐,整個海面霧氣瀰漫。齊切林乘船而去,重又關入「蘇瓦洛夫」吃水線之下一間黑暗濁臭的艙室里,喝著伏特加慶祝聖誕,大談自己的美好時光:在乾燥的草原邊上,在一個沒有顛簸的地方,包圍著陰|莖的是一個溫暖、善意的東西,而不是自己的手。在他的故事里,她變成了一個放蕩的本地女人。這是最古老的水手故事。講這個故事時他不再是齊切林,而是一群人,擠在他周圍,長著同一張臉,都是失蹤者,但並非都是倒霉蛋。那個姑娘可能站在某個海角,看著那些灰色的鐵甲戰艦一艘接一艘消失在南大西洋的迷霧裡。不過,就算你這時候想來幾句《蝴蝶夫人》,那姑娘也很可能不買賬。說不定她正在外面拉客,或者在床上睡覺呢。她的日子不會好過,齊切林給她留了個孩子。5月27日傍晚,這位炮手在對馬島的懸崖和碧樹的注視下沉入海底。幾個月後孩子出世了。
他們曾極力說服瑪格麗塔不要去好萊塢。她去了,而且失敗了。她回來的時候羅洛在身邊,以防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一個月來,他把利器都放了起來,不讓她登高,不讓她接近化學藥品,這也說明她沒睡多少覺。她常常只打一會兒盹,醒來時就歇斯底里。害怕睡覺。害怕睡著了不知道如何醒來。
最叫他痛苦的是,他不知怎麼鍈了渾水,和一個叫伊戈爾·布洛巴健的人搞起權力之爭來。布洛巴健就職于聲名卓越的G委員會,是黨代表。他喪心病狂地要把齊切林委員會裡的°1偷走,先用外來詞作過渡,然後把它們變成G。烈日晒進餐廳里,酷熱難當,兩個人面前擺著布丁盤子,相對冷笑著。
帝王街2號的那所房子具有古普魯士鄉村風格,漆成一種嘔吐物般的棕褐色,冰冷的燈光照上去也毫無起色。這裏把守得比禁區里其他房子嚴。噫,這斯洛索普就想不明白了。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張牌子,上面以印刷體寫著這棟房子目前的名頭。
「我們來的時候,只清出了我們需要的地方,」納里奇在回憶,「大部分都留下了——森林、動物……那上邊有的地方可能還有鹿呢。大傢伙,鹿角是黑的。還有那些鳥——鷸、水鴨、大雁——試驗的噪音把它們都逼到海里去了,不過恢復安靜的時候它們總又會回來。」
半夜雨停了。他離開瑪格麗塔,在寒冷的城市裡悄然前行,身上帶著五公斤大麻,齊切林搶去的那一公斤就算在自己頭上了。俄國兵在宿舍里唱歌。手風琴飽含辛酸的樂聲為他們伴奏。醉漢們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醉醺醺地在卵石巷子中間的凹槽里撒尿。泥漿肉一般糊滿了好幾條街。炮彈留下的彈坑裡積滿了雨水,在值午夜班的工作隊清掃殘骸的燈光下微微閃爍。破爛的比德邁式椅子、掉了伴兒的靴子、鋼製的鏡架、狗項圈——眼睛看著蜿蜒小徑的邊緣尋找標記,尋找路標——酒塞、支離破碎的掃帚、丟了一隻輪子的自行車、扔掉的Tägliche Rundschau(《每日評論報》)、很久以前用氰化亞鐵染成了藍色的玉髓球形門把手、零散的鋼琴鍵(都是白色的,確切地說是B的八度音階,也就是德語術語里H的八度音階,也是廢棄的洛克里斯式音符)、某個動物標本身上掉下來的黑色和琥珀色的眼睛……亂七八糟的夜啊。狗兒們被嚇得戰戰兢兢,沿牆角跑著,而牆頭參差破碎得像發燒時的體溫表。有個地方的煤氣泄露了一分鐘,滲進了死亡和雨後的氣息里。幾列黑糊糊的窗窩沿著裏面已經空空如也的公寓樓高高地排上去。大塊的混凝土被彎得像意大利麵條的鋼筋舉在半空,你稍微要經過,那巨大的一整團便在頭頂上顫顫巍巍,險象環生……夜的守護神假惺惺的一張臉,躲在不動聲色的眼睛和微笑後面,蒼白地盤繞在城市上空,哼著嘶啞的催眠曲。年輕人就是這樣度過通貨膨脹時期的,在黑色的冬天里獨自待在街上,無處可去。姑娘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是就著河邊的燈光坐在板凳上等生意等到很晚,可小夥子們只能縮著墊得太厚的肩膀走過,無人理會。錢與可以買的東西沒有關係了,腫了,在皮夾子里生了紙癌……
「時間帶寬」就是你的現世,你現在的寬度。就是那個大家熟悉的被認為是因變數的「Δt」。你越沉迷於過去和未來,你的帶寬就越厚,你的人格就越結實。你對現在的感覺越狹隘,你就越單薄。你現在很難記得起五分鐘前在做的事,甚至像斯洛索普現在的情況,連在這兒,在這個巨大的弧形圍堤上幹什麼都記不得了,這個定律可能真的適用……
哎,我們要走了,都上車了。馬維可能就只切斷了電燈的電源。身後冒出火星來,已經能感覺到一點風了。動起來了,好極了。
魯格爾?彈藥箱?「什麼……」
「他們不會殺他的。他們知道他是誰。他在搞制導,是席林手下最棒的人。他對積分電路了解之多,他們現在在加米施還找不到這樣的人。俄國人開的薪水嚇人——比美國人高——他們會讓他待在德國,在佩納明德或者中心工廠,跟他以前乾的一樣。如果他願意,甚至還可以逃跑,我們這方面的路子很活絡——」
接著就是葛哈特·馮·高爾的腳在不那麼輕柔地推斯洛索普。太陽升起了,所有的女孩子都走了。奧托拿著掃帚和拖把,在甲板上一邊轉悠,一邊發牢騷,把昨天留下的黑猩猩的大便清除掉。斯維內明德。
因為我受到,勸誘,要我自殺!
看樣子,這個路德維希可能腦子有些問題。他會在半夜時打斷斯洛索普的睡眠,把難民營一半的人吵醒,嚇壞狗和小孩。他很肯定娥秀拉就在那邊,在緊挨著火光的地方,望著他,看見了他,但神情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帶著斯洛索普進入蘇聯的坦克小分隊,進入一堆堆斷壁廢墟——堆得又高又尖,像海濤,會在身邊突然坍塌,如果碰巧,還會一進去就塌到身上。他還帶他去了無所不吸的沼澤,那裡的蘆葦會在你去抓它們的時候從手指中滑走,那裡的氣味像惡腐的蛋白質。他要麼是相信什麼東西發了狂,要麼就是心理有些陰暗。斯洛索普後來竟豁然開朗:如果這邊兒存在什麼自殺慾望,那不是屬於娥秀拉,而是屬於這個路德維希——嘿,那隻旅鼠可能壓根兒就不存在!
「我不敢太肯定。你沒有聽嗎?你沒注意到有些太……」
「斯沃普是猶太人。」契科利茨道。
「啊,我看隨便吧。我是說好像不會有人拿著書站在那兒,對吧,把什麼都寫下來。」
他時不時瞅一眼老埃欽,老埃欽卻像是睡著了。其實,他是在給對唱的人發射指導信息呢。善意之舉啊。大家都能感覺到,就像能感覺到火堆的熱量一樣。
下一次當你舒適地嘆氣,
親愛的媽媽,我今天把幾個人放到地獄里了……
「也許這回我也能活出去。」就是這時候他想到了飛回莫斯科的主意。恰在此時有消息傳來,說追蹤到灌木林就再也找不到魏斯曼的炮連了。再加上他重又燃起了見到恩贊的希望,於是就沒有去莫斯科。這種希望有一種誘惑力,導引他抓住一切機會,每天向前走,走到見面地點的另一邊。他從來沒有指望能走過去。現在的問題是:他們會不會在他找到恩贊之前找到他?他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時間……他唯一的希望是,他們也在找恩贊或者S裝置,也在利用他,像他利用斯洛索普一樣……
不想目標溜掉了。「他們在下面有內部保安。」年輕的「一條杠」對斯洛索普說,「我們來這兒只是為了弄清地面崗哨的情況。我們的任務到0號隧道為止,『電力與照明』。我們的日子蠻好過嘛。」生活是美好的,誰也不希望部隊的部署再有變化。有「弗羅琳」(德國小姐),可以搞,又能做飯洗衣服。他可以給斯洛索普弄到香檳、皮衣、相機、香煙……他總不能只對火箭感興趣吧?瘋子才那樣呢。他的判斷是對的。
「好啊,燕麥粥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嗬嗬……」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先不管,但好像能迅速影響神經中樞。在當地一個樂隊莊嚴的伴奏下,海盜們全都喘著氣,費勁地來到塑像前,排好隊,命令全鎮的人投降。此時斯洛索普發現自己的腦子已經沒有平常好使了。就在這一刻,弗里茨點燃了火柴,頓時像打開了地獄之門,火箭、羅馬焰火筒、彩色焰火輪,只聽一聲「撲嘞—噂—嘎」,大量黑火藥噴發出來,把他送到了廣場上,燒焦了他的屁股,煙正從尾巴上冒出來。「啊,好,幹得好,唔……」斯洛索普跌跌撞撞,張大嘴傻笑著,吼出了台詞:「我代表多納爾的憤怒——今天你們就是我的砧板!」他們吼聲如雷,在街道上一陣猛追,人們在他們身上撒著白花,小孩子們尖叫著,跑到水裡,然後就互相撩水、往水裡按。鎮上的人們取出啤酒、葡萄酒、麵包、酸乳酪、香腸。泥煤小火上的黑色煎鍋里冒著油煙,金黃色的炸土豆糕從裏面拿出來還滴著熱熱的油。女孩們開始撫摸斯洛索普的鼻子和天鵝絨身體。接下去的一年鎮子又得救了。

卞卡不在機房。斯洛索普在脈衝調製的燈光里、在塞滿了石棉的大堆東西之間移動,還被掉了絕緣層的地方燙了一兩下。他仔細搜索著暗角、陰影,心想自己在這兒也是與世隔絕了。什麼也沒有,只有機器、噪音。他朝樓梯走去。有一小片紅色在等著他……不,只是她的外衣,下擺濕濕的,還有一抹他的精斑……機房裡喧鬧而潮濕,把它一直留在那兒。他蹲下來,把衣服拿在手裡,聞著她的味道。我是個孩子,我知道怎麼躲起來,而且我還能把你藏起來。「卞卡,」他叫道,「卞卡,出來。」
「費利克斯,」單簧管手問大號手,「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費利克斯正吃著一根香蕉,這會兒還活著。他馬上和樂隊其他人一起到林子里閑逛去了。可以聽到他們圍成圈子在嘰里呱啦地胡說八道。希爾德和斯洛索普在做假炸彈,其他女孩子已經奶|子翹翹、屁股顛顛地下山去了。
這裏的沉默是一種撤回了聲音的沉默,像大潮來臨前碎浪撤回去一樣:聲音流走了,沿著聲道的斜坡,聚集到另一個地方。醞釀聲音的大浪。高大笨拙、黑白斑駁的奶牛們被套上犁頭,因為佔領區的德國馬幾乎已經絕跡了。它們面無表情,直接進入冬天布過雷的區域埋頭苦耕。可怕的爆炸聲響遍了整個農田,牛角、牛皮、牛肉雨一般四處灑落,傷痕纍纍的鈴鐺無聲無息地躺在苜蓿里。馬們可能懂得避開地雷,可是德國人把馬匹都浪費光了,把馬族都消耗盡了——他們把馬趕到最惡劣的環境里,對付成堆的鋼鐵,冒著得風濕的高風險經過沼澤地,前不久又在前線毫無保護地對付冬日的嚴寒。少數的馬可能在俄國人那兒找到了安全,因為俄國人仍舊愛馬。你經常可以在夜裡聽到俄國人的聲音。他們的營火映紅了山毛櫸叢後面大片的天空,籠在北方夏日的霧氣中。那霧氣幾乎沒有了水分,僅僅像一道刀刃削在營火上。十幾把手風琴和六角手風琴同時演奏著,和弦很粗糙,還有一件管樂器在應和。那些歌曲里滿是憂傷的「斯杜耶赫」和「茲尼」,女工作人員的聲音尤其清晰。馬嘶叫著在草叢中沙沙走動。那些男人和女人和善、機智、狂熱。他們是留在佔領區里的最快活的人。
屍體回答:「我們住在很遠的黑土下。要好幾天的路程。」儘管她沒法像移動玩偶一樣移動它的四肢,卻可以讓它像所希望的那樣說話和思考。
「我們只管不停地走,就這樣。最後就會沒事的。」
同時還有個問題:和馬維談過話的那個蘇聯情報間諜是誰?齊切林啊,你這會兒又犯多疑症了。也許莫斯科對你們的宿仇已經有所耳聞了。如果他們在為軍事法庭搜集證據,那這回可就不在什麼中亞,自己可就是亞特蘭蒂斯的最後一任大使官了。你可以為所有溺水而亡的俄國水手們開脫服用毒品的罪責;可以把你父親一次又一次的簽證發送到遙遠的利莫里亞,發送到馬尾藻海日光休假勝地——森森白骨們就躺在那裡接受海水的漂白,嘲笑過往的船隻。他肋骨間別著小冊子、眼窩裡塞著旅行支票、要趕正午的潮流出海之前,給他講講他的黑人兒子,講講那一天他和恩贊的事情:那是在秋天要結束的時候,時間緩慢地爬行著,天冷得要命,像巴塞羅那旅館陽台上存放在刨冰里的一隻橘子,si me quieres escribir(如果你想給我寫信),你就已經知道我要在哪兒住了……就像冷在脫了皮的拇指尖上,漸漸迫近的致命的冷……
「什麼一小會兒?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沒有一個人待過嗎?」
操作起來非常簡單——
問馬維沒用。他醉得太厲害了,談不了這個話題。「你以為我剛來這兒很無知。媽—的,我還以為染共體是誰的名字呢,知道不,一個人——喂,染共體嗎?不,我是他老婆,染夫人!呀哈哈哈!」
是不是有一些計劃斯大林不願認賬……甚至不知情?啊,在這個沒有國家的德國之夜,一個國家開始成形了,這個國家跨越海洋、跨越表面的政治,有自己的主權,就像共產國際或羅馬教堂,其靈魂就是火箭。火箭共同體。像馬戲團一樣惹眼,紅的黃的海報,無數的場子,一齊開演。這根王者風範的手指在所有的場子間畫圈圈。齊切林深信不疑,靠的倒不全是他走遍佔領區所找到的外在證據,更多靠的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個人悲劇感,這種感覺始終保持在通神的邊緣。第一次發現是在吉爾吉斯之光的事情上,那時候他唯一的神異感覺是,恐懼會堵死每一條路,一直把他阻擋在外面。他將永遠無法進一步越過這個今夜自己現身的大卡特爾邊緣,無法跨過這個火箭國的邊界……
「有時候吧,」克萊夫守著自己的話題,「不過我主要想的是波因茨曼。」
「哦,對於阿特拉斯高山地區的草本植物來說,它確實很有特點。當然可以說它kernig(勁很大),甚至——可以說跟韋德尼弗斯地區的絕佳品質一樣——貨真價實的pikant(刺|激)。」
她很餓。開始的幾天他們都用來吃東西了,十二子樂園賣什麼他們就吃什麼。吃的東西比去年更少了,也更貴了。但童真的領地還是享有很大的特權,所以還是有東西的。
柏林城黑下來了,可以看得見星星了。星星還是以前的星星,今夜卻分外明亮有序。你也可以製作自己的星座。酸爺說:「哦,我以前有過這個問題……」
「都一樣。」他給斯洛索普和自己各點了一支美國煙,「都是個控制的問題。不過強度更大。對於有些懂音樂的人來說,不諧和音其實是一種更高形式的諧和音。你聽說安東·韋伯恩了吧?真慘。」
二戰哎,再見了!
「離開這兒。」
司機笑了。「哦,是嗎?我正好明白。」
很遙遠,是啊,這些都很遙遠。它們當然遙遠了。如果太近,就會有帶她回來的痛苦。可這種歐律狄刻式的牽挂還是存在,這種想帶她出來的願望……雖然把她留在那兒要容易得多,留在惡臭的碳化物和死金絲雀般的氣息里,即便出來享受一下也只是為了合理的描寫——「為什麼要帶她出來呢?為什麼要費那個勁?只是真箱子和你給『他們』畫出來的箱子之間的區別而已。」不。他怎麼能相信這樣的話?「他們」想讓他相信,可他又怎能相信?箱子和箱子的圖像之間沒有區別,說得好,他們的整個經濟就是建立在這個理念上的……可她肯定不只是一個虛像、一件產品、一個需要兌現的諾言……
「你說你怎麼救她?」他的眼睛探詢地看著斯洛索普,看得斯洛索普不舒服起來。雨打在雨篷上砰砰作響,從邊上紛紛落下,蕾絲花邊一般。
今天早晨的情景北歐的海盜們也一定見過的。在這個淹了水的草甸子里向南航行,目標直指拜占庭,整個東歐就是他們的公海,農田裡翻滾著灰色和綠色的波浪……池塘、湖泊間似乎沒有明確的隔界……在這海天相接的地方,看到其他人,甚至看到軍人,都讓人覺得親切,就像遠航日久的歸帆……
黃昏里,人人都在跳舞,

原來納里奇曾經在那兒工作過。想到俄國人佔領了那個地方,他可能有點兒不高興。
「你開會兒。」博丁對斯洛索普說罷,轉身用亮閃閃的手槍指著女孩。
酸爺微笑著舉起一包剛從巴黎弄來的「鋸齒牌」香煙紙。
「惡時」果然顯示了法力。不該說黑色裝置的。山又在斯洛索普的身後隆隆關閉了,很近很近,像是要壓到腳後跟。再等白衣仙女出來恐怕得幾百年。我操。
「別打我。我幹嗎要隱瞞呢?是真的。他們把我們隔開了。北豪森我誰也不認識。我的部門只有幾個人。我發誓。搞黑色裝置的對我來說都是陌生人。在第一天跟魏斯曼上校見面之前,我一個都沒見過。沒有人用真名。我們都給了代號。有人說是電影里的人物。其他搞空氣動力的叫司勃利還有哈瓦施。我叫文克。」
下一塊美元——總會有,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歡迎你到船上來,呀,我們在酒色里沉醉
「那個發動機沒有蓋子,」斯洛索普發現了,「我們就朝那兒打。」這時候他們看到了飛機背面。駕駛艙里擠滿了喝啤酒喝得爛醉的美國人,唱著:
他使勁划著船,一直到日落時分,每次中間休息都很久,但還是狼狽不堪。披風把他捂成了汗粽子,最後只好脫掉。鴨子們警覺地遠遠遊著,水從淺橙色嘴巴上滴下來。晚風吹在運河面上,盪起漣漪,從他的視角看去,落日將河水點綴得或紅或黃,都是高貴的顏色。礁石從水裡伸出來,上面的紅丹和水銹在暮色下顯得很老熟。撞傷過的灰色船身板、碎屑剝落的鉚釘。沒有放好的繩子胡亂絞纏著,指向羅盤的各個方位,在微風中震蕩,人的耳朵卻難以辨識。空空的駁船漂駛而過,倦怠而凄涼。一隻鸛鳥飛過,歸巢了。他忽然在水裡看見了前面阿福斯公路天橋昏暗的影子。再往前走他就回到美國人的地盤了。他沿斜線把船劃到運河對面,上了岸,朝南走,想避開地圖上蘇聯人的檢查點——應該是在他目前位置的右面。暮色中大量士兵來來往往:戴著綠軍帽、精明強幹的俄國哨兵面無表情,或步行,或坐車,或騎馬。可以感覺到一種阻抗,來自即將逝去的白日,來自密密麻麻、緊張不安的線圈,來自波茨坦的警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離得越近,哈弗爾河對岸那場秘密國際會議周圍的田野就越森嚴。博丁說得沒錯:連蚊子都進不去。斯洛索普心裏明白,但還是偷偷摸摸地前進著,循著不太引人注目的路線,蜿蜒而行,目標一點兒都沒有偏離南方。
「我給你們說過會有人來的。」
「Atmen(呼吸)……atmen(呼吸)……不僅要呼吸,而且要投入靈魂,上帝的呼吸……」阿赫特法登記得有幾次他單獨跟自己進行過推心置腹的談話,其中一次說的就是這些,「atmen是真正的印歐語系動詞。跟我說說排氣射流的速度吧。」
「空氣動力可不是微不足道。」恩贊平聲靜氣,面無笑容。
那也是上帝的偉大號召……
「他們哈哈大笑,掏出槍來開心地射了幾通。侏儒氣急敗壞,左奔右突,一邊用德國口音尖聲大叫西部匪話『一三(山)容不得二虎!』
「我還是要說,布爾吉戰役的時候要的是十分錢。」
「難道不行嗎?」
「嗯,這兒挺暖和的。你不時可以從他們那兒聽到些什麼——遙遠的轟隆聲,朦朧的爆炸聲,都會通過頭頂的泥土傳到這兒……不過都不會太近。那兒很黑,黑得東西都會發光。我們能飛。不做|愛。但是有性幻想,我們以前甚至把很多幻想都和性聯繫起來——我們以前就是用這些幻想來調節性|欲的……」
有人偷走了我哥的馬奶|子酒。
「這是我的看法。」
馮·高爾:我覺得……是他們……想……
他們終於坐駁船沿斯比里—奧德運河出發,向斯維內明德駛去。斯洛索普想看看在找尋黑色裝置的路上,蓋麗·特里平的線索會把他引向何處。瑪格麗塔要去見滿滿一遊艇從盧布林政府逃出來的難民,其中應該就有她的女兒卞卡。運河有幾段還堵著——晚上可以聽到俄國爆破隊在用TNT炸沉船殘骸——不過斯洛索普和格麗塔像做夢者一樣可以召喚奇迹,讓船吃水很淺,不管戰爭在他們的路上留下了什麼都可以洗刷掉。雨斷斷續續地下著。中午時天空就開始陰雲密布,變成了濕水泥的顏色——然後是風,越來越鋒利,更冷了,然後是雨,沿運河兜頭向他們澆過來,很多時候肯定近乎是凍雨了。他們躲在油布下,混在貨物、桶、柏油、木頭和稻草的氣味中間。晴朗的晚上,雨蛙和青蛙爭鳴,流星和運河邊的陰影會讓行走者的眼睛戰戰兢兢。河岸垂著楊柳。午夜時,一縷縷的霧升起來,連船員煙鬥上的火星都蓋住了。火星遠遠的,在夢一般的護航隊里忽前忽後。這些夜晚像煙斗里的煙一樣芳香四溢,有著縷縷紋理,十分靜謐,催人入夢。柏林的瘋狂已被撇在後面,格麗塔好像也不那麼害怕了,也許他們就需要不斷地換地方……
「結了。」齊切林道,「同志,咱們騎馬上路吧。」他們踏上了歸路,身後的火堆消失了,弦樂聲和村民們的狂歡聲立刻被風吞沒了。
「黑色裝置,黑人支隊。斯卡佛林:某個地方有一個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單子,屬於某個人的單子,比如是給某個情報組織的,無所謂哪個國家。你設想一下,這個單子上碰巧有兩個名字,是英語的『黑色裝置』和『黑人支隊』,並列在一起,碰巧字母順序接近。如此而已。我們不必是真實存在,它也不必是真實存在,對嗎?」
我聽到有人說馬奶|子酒——
「謝謝。」
四處兜售好東西,對著女人們眉來眼去——
就是他。斯洛索普褲子口袋裡還帶著那位酸爺·巴摩給他的棋子。有了它,「老馬」就該知道他是誰了。斯洛索普在駕駛艙里睡著了,睡了兩三個小時,夢裡卞卡過來鑽到毯子下面和他擠在一起。「你現在真的在歐洲了。」她笑了,抱住他,「哦,天哪,」斯洛索普不住地說著,聲音走了調,聽起來跟秀蘭·鄧波兒一模一樣。真是挺尷尬的。他在晨光中醒來,海鷗在長聲尖叫,空氣中有2號燃油的味道,酒桶沿著稀里嘩啦的木板轟隆隆滾向岸邊。他們已經靠在斯維內明德的碼頭了,停在倉庫長長的、鬆鬆垮垮的廢墟里。格納布太太在監督卸什麼貨,奧托在用馬口鐵罐頭盒煮一罐真正的Bohnenkaffee(咖啡豆磨出的咖啡)。「好一陣子沒喝了。」斯洛索普把嘴給燙著了。
「我也沒有。」
「噓——」撕破一條豬裝袖子,露出馬維的胳膊。
「嗨,費利克斯,」高音薩克斯手說,「你覺得斯維內明德有演唱會嗎?」
「是渦輪泵。」
「什麼?」斯洛索普想起梅賽德斯的鑰匙還在裏面。「噢……」
第二天晚上,森村最後一次跟蹤她出去。沿著破敗的小徑,過了習以為常的樹下,過了讓他想起家鄉的德國金魚塘,穿過高爾夫球場:場上最後幾個鬍子花白的男人正在障礙物間苦戰,球童在夕陽的餘暉中寓言般伺立著,捆起來的球棒輪廓有些像法西斯分子……這晚降臨到羯摩鎮的暮色黯淡而洶湧:天際像《聖經》里的大災難一樣慘烈。格麗塔一身黑色,帽上的黑紗蓋住了大部分頭髮,錢包用一根長長的帶子吊在肩上。可能的目的地漸漸減少到一個,森村也慢慢進入了陷阱,夜在他面前鋪展開來,預言像河風一樣灌滿他的胸膛:她不在西格蒙德身邊的時候都去哪兒了?那些報紙頭條里的孩子是怎麼——
在三號邊上溜達溜達……
「哇!」
「『這兒』。」
「海岸那邊有什麼?」斯洛索普問。
二重積分的形狀還像蜷著身體睡覺的兩個戀人。斯洛索普希望其中一個是自己,回到卡婕那時候——儘管他可能又會有一種失落感,甚至會比現在脆弱——甚至(因為他現在依然真心思念著她)能以他隨意就能看清楚的方式,僥倖地保留那種生活。實實在在卻無比冷酷的那種僥倖。戀人們只能互相依靠才能對抗這種冷酷……他能夠那樣生活嗎?「他們」會同意他和卡婕過那種生活嗎?關於她,他對任何人都無可奉告。他胡編亂造、把名字張冠李戴、在交換站辦公室里給「快蹄兒」講故事時摻入自己的臆想。這一切並不是出於紳士作風,而是因為本能地害怕自己的靈魂被一個影子或一個名字控制了……他想儘可能留住她的一切,通過「他們」的幾次殘缺信息,通過「他們」的諂媚和「他們」的金錢:也許他覺得,如果自己能夠留住她的一切,也就能留住自己的一切了……雖然對斯洛索普來說,這極其接近於高尚,極其接近於「那根他覺得屬於自己的陰|莖」。
唉,這種不能自拔的沮喪就是他毀滅的根源呀。他把有關恩贊的文件組合在一起,甚至還查了蘇聯方面有關當時魏斯曼中尉及其在西南非活動情況的情報。這份組合文件被一個熱情的阿帕拉契科複製了一份,塞到齊切林的檔案里。據透露,沒過一兩個月,又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取消了派齊切林前往巴庫的命令,於是齊切林心情抑鬱地參加了「全蘇聯新突厥字母表中央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而且馬上被安排在°1委員會。
笑聲從某個地方傳來。是個孩子。笑聲卻蒼老。
現在我已經走不了遠路,

船撞了冰山,人們立馬驚惶混亂,
從馬克區潮乎乎的地域吹過來一陣冷冷的毛毛雨,俄國騎兵正穿過庫達姆大街,趕著一群牛去屠宰。牛哞哞叫著,滿身泥濘,睫毛上結著細細的雨珠。在蘇占區,女孩子們把步槍斜挎在羊毛覆蓋的豐乳上,揮舞著鮮艷的橙色三角旗指揮交通。推土機轟鳴著,卡車用力推倒搖搖欲墜的牆,每一下濕漉漉的坍塌都令小孩子們歡呼雀躍。棕櫚婆娑的陽台上水珠滴滴答答,銀制的茶具叮咚作響。侍者們穿著瘦長的黑上衣,仰著腦袋轉來轉去。一輛敞開的維多利亞馬車涉水而過,水花四濺,兩個俄國軍官渾身戴滿勳章與他們的女士坐在一起,女士們身著絲裙,戴著大大的軟檐帽,緞帶在微風中輕揚。河裡,鴨子們在彼此經過時攪起的衝擊波里隨波逐流,綠色的腦袋閃閃發亮。木頭燃燒的煙從瑪格麗塔房子凹進去的煙囪里散出來。一進門,斯洛索普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隻徑直衝自己腦袋飛過來的高跟鞋。他猛地一閃,及時躲過了。瑪格麗塔跪在床上,呼吸急促,對他怒目而視:「你扔下我不管了。」
日曆上的說法——不要——在意,
芝加哥來的代表們躲在教堂外面猜拳,從隨身攜帶的銀酒壺裡喝加拿大混合酒,給.38式上油、擦理,他們大都有一種令人討厭的種族優越感,每一條清晰的皺紋、每一個暗影中的下巴都顯示出教皇式的莫測高深。誰知道木文件櫃里的什麼地方是否藏有一套真正的藍圖,上面繪著為所有這些彈子球機重新安裝電路的方法——這純粹是一種刻意裝出來的隨意,即便是真正的隨意,那也還是增加了我們的信心:「故障」竟然不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我們相信,每台機器作為一個個體,它們剛才的閃爍都是簡單的、單純的,而此前它們在路邊店裡度過了幾千個夜晚,沒戴帽子的頭上承受了懷俄明州一場場世界末日般的暴雨,在卡車加油站里吸過安非他明,眼瞼裏面被煙草熏過,為了擺脫終年不化的屎坑子也死命掙扎過……是那些永遠是陌生人的玩家們單獨、分別把這些流浪的機器帶到了這裏嗎?相信吧:它們流過汗,踢過,哭過,砸過,永遠地失去了平衡——這種移動狀態你沒有聽過,這種個體沒有自我意識,這種沉默被百科全書上的歷史平平淡淡地塞滿了機構名稱、縮寫詞、發言人的名字、赤字,滿得足以讓我們再也找不到它們……而此時此刻,它通過共濟會各色人等進行了一場精美複雜、富於戲劇色彩的表演,營造出優雅而混亂的場面,竟然使布蘭德花錢買的、正往銀帶而來的專家伯特·菲貝爾的超人才智相形見絀。
博丁看著他離開,卻沒有想到手提箱里有什麼東西。阿爾伯特·克里普敦已經喝得人事不省了。雪莉踱了進來,眼睛亮晶晶的,心神不寧的樣子。她扎著黑色吊襪腰帶,穿著長筒襪。「唔。」她說了一聲,表情里有一種東西。
歌舞團的女孩子們撬開了一箱伏特加。哈夫騰撓著頭頂只生長在記憶中的頭髮,衝過去對她們大嚷大叫。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一個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沒精打采地走過跳板,在裝卸貨物。晴朗的天空下,黑猩猩在船桅和天線上蕩來蕩去,海鷗從他們頭頂滑翔而過,盯著他們看。起風了,很快港口到處都會濺起白浪花。每個孩子都扛著一捆或一包或大或小、形狀和顏色各異的什麼東西。老馬先生站在一邊,夾鼻眼鏡架在瑪瑙色眼睛前面,在一本綠色摩洛哥羔羊皮封面的本子上核對他的存貨清單,蒜汁蝸牛,十二打……三箱干邑白蘭地……網球,兩打……勝利牌留聲機一台……電影膠片,《走運的皮埃爾胡作非為》,三卷……雙筒望遠鏡,六十支……手錶……等等等等,給每個孩子打個勾。
「出示你們的證件!」突襲隊的頭兒吼道。
「……不知道他們想要的是我們,還是煉油廠……」一陣陣咯吧聲干擾著說話聲,「……一百,也許是兩百……很多——槍,警棍,手槍——」
「撒卡爾:呼——呼!當然是真的了,里(你)這個可憐的鴉片鬼,稀奇古怪的仙人掌里(你)嚼多了,小菜一碟啊。里(你)應該咂一咂我嚼的吵(草),我跟里(你)說過——
「他?我不知道該相信他多少。記住,我確實聽見他在火車上和馬維談話。現在他在北豪森,和齊切林的女人在一起。我是要問:你相信他嗎?」
「可是你的歐洲人說——」
「特啦啦啦,」克里普敦在洗劫現金收款機,大嚼黑人巧克力,往襪子里塞煙盒,「愛開花了。」這時候博丁狠踩剎車,來了個急剎車,車屁股打了個轉,甩向一幫舞台造型般的哨兵。哨兵們身上結了冰,頭盔上印著白字,皮帶是白色的,槍套也是白色的,路中間設有障礙物,一個軍官弓著腰跑向一輛吉普,對著步話機大聲喊叫。
巴伐利亞州,斯卡里道茲正跌跌撞撞穿過一座小鎮邊緣。只過了幾分鐘,後面就跟來了一部勞斯萊斯,裝著陰險莫測的瞭望車頂,綠色的珀斯佩有機玻璃擋住了裏面的情景。太陽剛剛落下。突然,傳來槍聲、馬蹄聲,還有帶鼻音和金屬質感的英語說話聲。可這個古怪的小鎮好像空無一人呀,怎麼可能有這些聲音呢?他走進一幢迷宮似的磚頭建築,那裡曾經是口琴廠。成堆的銅鐘躺在鑄造車間的塵土裡,永無鳴響之日。一面高牆新近粉刷過,上面馬匹和旗手的影子雜沓奔突著。十幾個人正坐在板凳上、板條箱上看電影。斯卡里道茲立刻看出這是一群流氓。煙頭明明滅滅,女流氓用德語低聲交談著。男人們吃著香腸,用潔白的牙齒咬掉腸衣。牙齒保養得很好,在電影的光線中閃著熠熠的光。他們惹眼地戴著今年夏天佔領區風行一時的卡里加利手套:骨白色,手背上四條深紫色條紋呈扇狀從手腕鋪到指節。所有人的西裝均為淺色,潔白如齒。斯卡里道茲經過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蘇黎世的長途跋涉,覺得他們簡直太奢侈了。女人們不時交換雙腿,如蝰蛇般緊張。空氣中有股青草的氣息,一種葉子燃燒的氣味。對於思鄉到極點的斯卡里道茲來說,這種氣味很新鮮,令他想起平常在賽道上辛苦一天後聞到的新沏巴拉圭茶的味道。窗框裝飾得富麗堂皇,向工廠的院子突出去。夏夜的空氣在院子里緩緩流動著。電影的藍光忽隱忽現,從空空的窗戶中穿出來,像用氣發出音符的人。畫面越來越狂暴。「好!」這些穿佐特套裝的人大聲尖叫著,白手套上下揮舞。他們的嘴和眼睛像孩子一樣大張著。
「開場時納爾遜·艾迪在背景上唱:
有地方有著吉爾吉斯之光。
柏林有名的菲敏娜是香煙批發商的福地,而芝加哥則是癮君子的好去處。不過在菲敏娜做生意常常中午就開始,在芝加哥這裏則要等十點鐘的宵禁后才會有樂子。斯洛索普、酸爺、特露蒂和馬格達四個人從一個後門里進來了。所謂的後門其實是一大堆廢墟、一大團黑暗,偶爾有燈光,和鄉下的屋子外面差不多。酒吧里,軍醫和醫務兵忙得不亦樂乎,抱著些瓶子,裏面裝著起泡的白色透明物或粉紅色小藥丸,或普裡面包大小的透明安瓿。屋裡業務繁忙,馬克穿梭飛揚。有些客人光顧這裏完全是出於對化學藥品的熱忱,另外的人則純粹是為了做生意。牆上貼著約翰·迪林格的超大照片,有單人照,也有與其母親或朋友的合照,還有拿著衝鋒槍的照片。燈光昏暗,語聲也低沉,為的是提防軍警偶然進來。
「整個燃燒過程幾乎保持不變。」
坡夫爾和布拉德利同時向對方刺出,這下子出現了僵持局面:吱——當,兩個三齒叉絞在一起,兩個人的肘子繃緊定在了那裡。看樣子布拉德利準備僵持一晚上,所以這場比武的結果就要看瘦子坡夫爾的智謀了。
千真萬確,他真的能印鈔票。他們一起離開芝加哥酒吧,在廢墟堆里走了半英里,一路上漆黑一片,彎來拐去,除了酸爺誰也辨不清路。最後,他們走入一處沒有房屋的地窖,裏面有一些檔案櫃、一張床、一盞油燈,還有一部印刷機。馬格達偎到斯洛索普身邊,手在他勃起的部位盤旋舞蹈。特露蒂莫名其妙地黏上了博丁。酸爺開始咔噠咔噠地搖起機器的輪子,一沓沓德國馬克真的從機器裏面飛入了托紙盤,一千張一千張的。「印模是正版的,紙也是。唯一的缺陷很細微,是邊上的一條小波紋。有一台特殊的印模印刷機,誰都弄不到。」
「搞到你要的『雪』了。半瓶兒不到,抱歉,我只能弄到這麼多。」
現在我就待在監獄中服刑……
「不幹什麼。打算和特彈組的人談談。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本來,我們今晚在藥房要非正式談一談的。安全島。可是老警來了。現在又多了兩個穿便裝的傢伙。」
我心裏的恐怖鋒利無比,
船中部有一些騷動。俄國人把一塊油布掀開,結果露出下面一堆黑猩猩,吐得滿身都是,而且都喝了過量的伏特加。哈夫騰不停地眨巴眼睛,打著哆嗦。沃爾夫岡仰面朝天,用爪子抓住一個酒瓶子,正在咕嘟咕嘟地暢飲。一些黑猩猩比較溫順,另一些則在找架打。
歐奈林改變時間的特性是調查人員最早的發現之一。謝茲林在他的經典研究中寫道,「這種葯是主觀上經歷的……嗯……哦,這麼說吧,就像把灌了銀的海綿塞進你的腦袋裡!」因此,今晚柔和的雷達海面反射信號里,這兩條致命的軌跡的確在空間上交叉了,但在時間上沒有。在時間上差得遠呢,呵呵。貝勞斯特吉魚雷瞄準的是一條黑糊糊的、鐵鏽斑駁的棄船,扔在海里任憑風吹浪打。不過,在夜裡,它卻像一具骷髏,昭示著一個金屬構造物的空虛,一個幽靈,即使比貝勞斯特吉更堅定的實證主義者都會被嚇得不輕。後來發現,「搗蛋鬼」號雷達顯示屏上出現的快速前進的小小反射點是一具屍體,黑種膚色,可能是個北非人。護航艦後部三英寸槍座旁的船員花了半個小時把屍體射成了碎片。灰色的戰艦在安全距離之外小心翼翼地滑過,生怕染上瘟疫。
他後來提到過這事。她對齊切林和非洲人之間的事情也不清楚。不管他們在做什麼,反正都帶著強烈的感情。
金子和銀子讓它閃耀!
斯洛索普冒著拉傷胳膊和掙斷腸子的危險,設法把彈頭斜傾起來推到車軌上。馬維的子彈在隧道里乒乒乓乓地亂竄。彈頭一彈一彈地停了下來,斜靠在一根鐵軌上。好了。
在木毯子里躺下睡覺吧,
「別的人可不高興。你想想吧。」
那就把屁股交給他們——
不久她的歌《好船上的棒棒糖》開始了,她也毫不害羞地開始哼哼著唱起來,把秀蘭·鄧波兒模仿得是惟妙惟肖——小豬的每一種變化、每一綹鬈髮、每一個不由衷的笑,還有跌跌撞撞的腳尖踢踏舞……她纖細的裸臂開始長胖了,外衣更短了——是有人在擺弄燈光嗎?但是她的眼睛並沒有因為孩子氣的、胖乎乎的、不性感的一個個動作而改變:還是平常的樣子,嘲弄、陰鬱,還屬於她自己……
為俄國人加油鼓勁,
「拉司本:這不太可能吧,是不是?
「是,我……」為什麼斯洛索普拖這麼長的腔?「看到你在看了……昨晚也是,先生……」
「那是誰呀?」這些發光的蟲子有好幾千條,在斯洛索普的視線範圍內蠕動著。他的腳開始刺痛,使他清醒過來。哦,這杯啤酒很冰,而且有啤酒花的苦味,沒必要抬頭換氣,吞下去,一氣喝光,呀——。抬起頭時,他的鼻子還淹在泡沫里,鬍子也白白的,有泡泡。突然間人群邊上到處叫起來:「他來了,他來了!」「給他一杯啤酒!」「嗨,你好,少校,寶貝們,長官。」
夢寧、雅夫、仿聚合物、A4……
有幾隻船,綁在欄杆上,但都有人看著。最後他找到了一個窄窄的平底小舟,船槳已經就位,即將出發的樣子,卻又見坡上有一張毯子、一雙高跟鞋、一件男上衣,旁邊還有一排樹。於是斯洛索普上了船,解纜而去。好好玩吧,做你們的齷齪事吧——我做不成,可是我偷了你們的船!哈哈!
變成畫像出現在書本裏面。
「我說,她是不是以前從沒見過那些畜生,是吧?」斯洛索普把臉轉向奧托,一臉——就叫「溫柔殺手」吧——的神情,把年輕人嚇了一跳。
「那是古老的歷史了。為什麼現在又翻起老皇曆來了?」
今晚他出沒的地方在巨星路附近。宵禁已經很長時間了。燃木的煙味和腐物的臭味瀰漫在整個城市上空。他在一些頭部已被毀掉的侯爵和選帝侯雕像間穿梭,發現了一塊理想的白菜地。就在此時,他聞到了一種氣味——不,不可能——啊,就是的,肯定就是——是大麻煙捲!而—而且就在附近。里夫山出現在這裏了——山坡上綠色的田疇里點綴著金黃,花朵在霧氣中散發出樹脂和夏日的氣息,穿過灌木叢和纏結的草叢,鑽入被戰火摧殘的樹木下或樹枝間(無論樹枝間棲著什麼東西),牢牢地吸引著他的鼻子。
「他在撥弦,對嗎?」馬格達道,「他可真是個偏執狂。」
真主的面容也出現在那裡,
「他沒事兒,克勞斯。」說話的表情斯洛索普以前見過,汽車推銷員示意同夥「這人是個大傻瓜,列奧納多,別嚇他了,好嗎?」時的那種表情,「我們故意在斯德丁設了個套。想看看齊切林上校會是什麼反應。」
「他們在利用你殺人,」列妮對他說,盡量字字清楚,「那是他們唯一的目的,而你在幫他們。」
猩猩後面是一隻微型的黑烏鴉,紅嘴,也有輪子。一邊跳,一邊叫,還扇動著金屬翅膀。
周圍幾英里都是綠色的黑麥和低矮的山巒。珀克勒在薩爾納基目標地區的一條小溝旁等待著,和大家一樣把雙筒望遠鏡向南對準布利日納方向。十字準線里蘊藏的是期待。剛抽出的黑麥正在開花,在風兒的輕拂中優雅地小睡……向下望望這片鄉村,視線穿過火箭射程可及的數英里晨野:森林綠得深深淺淺,波蘭的農舍或白色或棕色,黑色的河流如鰻鱺般蜿蜒而過,拐彎處陽光點點……而在這兒,在正中心,在這個神聖的X標記處,珀克勒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乍一眼看不出來,可是再過一會兒……瞧,火箭下降的衝力逐漸加大,看得也越來越清晰了——
請為普通告密者祈禱
哦,是嗎?「布勞吉特·馬科星。」
太陽照到他們的背上,幾乎是平平照過來的。陽光開始在珍珠白的雲堤上蔓延開來:兩個巨大的影子投在地表,長達數英里,過了克勞斯托爾—澤爾特菲爾德,過了西森和高斯拉爾,過了萊納河的位置,向威悉河方向拉長read•99csw.com……「我的天哪,」斯洛索普有點緊張,「是幽靈!」在伯克夏的格雷勞克山也能看到這種現象。在這個地區人們稱之為「布羅肯幽靈」。
「我們不得不繼續活在一種可能之下,那就是我們死去只是因為『他們』想讓我們死:因為『他們』需要我們的恐懼才能活下去。我們是『他們』的收成……
可是我受到,勸誘,要我自殺!
「有一天,我們都會用它來離開地球的,來實現超越。」
下山返回前,他們想辦法從哨兵們身上詐了六根香煙和一些軍用物品。蓋麗認識一個朋友的朋友,住在金谷的一座農場,特別迷戀氣球航行,名叫施諾普,正要飛到柏林去。
「噢,過來,」博丁道,「啊呀,火箭人!你什麼都不想干呀。」
可是壓強極高的液滴
「嗷,我操。」斯洛索普咆哮起來。
「嗯,」奧托含糊其辭地說,「他得小心我媽。」
「划船的奴隸?」契科利茨吼道,「上帝作證,根本不會。德·米爾的小跟班們是不會划船的!
他滑過了41號隧道,下面的人頭顯得很遠,啤酒冒出的泡沫就像暗影里的電筒。突然,電動機停了,他像塊石頭往下掉。哦,我操,「太年輕了!」他尖叫著,聲音太高,聽起來像收音機上的少年。若在平常,這種聲音會令人害臊,不過此刻混凝土地面向他直衝上來,他可以看到圖林根沙子留在每個模板上的痕迹和每個黑糊糊的水晶面,而他就要血濺其上了——跟前連個幫他一把的人都沒有,不然多摔幾處骨折能活命就行……就在離地面還有十英尺的時候,一等兵剎了閘。頭上和身後傳來瘋狂的笑聲。纜繩拉得很緊,在斯洛索普的手中唱著歌兒,直到他失去力氣,鬆手掉了下去。他輕輕倒轉過來,腳背懸在空中。啤酒桶周圍的那些嬉鬧者們把他圍在中間。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降落形式,自顧自繼續唱著歌:
除了幾個穿黑衣的人坐在外面太陽底下外,溫泉療養地本身很冷清。這時瑪格麗塔已經跟在柏林時一樣多疑起來了。斯洛索普緊隨其後,穿著火箭人的行頭,感覺很重。噴泉酒店的一邊是沙色拱廊:沙柱,棕色的陰影。前面那一長條地上種著柏樹。巨大的石碗里噴泉在跳躍,噴出二十英尺高,影子劃過院子里平滑的路面,既濃重又緊張。
卡婕現在已經是昏頭昏腦,不過她看到這個信息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白色幽靈」里一個秘而不宣的朋友——也許是西佛內爾,對波因茨曼及其命運不是那麼盲目愚忠——有意把奧斯比·費爾的試鏡安置在這裏,他們知道她會找到的。她把膠捲倒回去又放了一遍。奧斯比直盯著鏡頭,直盯著她——沒有什麼弔兒郎當的癮君子,他是在演戲。沒錯。這是個口信,用密碼寫的。她很快就破解出來了。巴希爾·拉司本代表年輕的奧斯比本人,S.Z.撒卡爾可能是波因茨曼先生,而侏儒警察則代表整個黑暗宏大的計劃,用一個小小的包裝包裹著,縮小成一個清晰的目標。波因茨曼非要說它是真的,而奧斯比更明白這一點。結果波因茨曼跑到那個死水槽里去了,而計劃/侏儒則嚇得消失在塵土中。這是個預言,是好意。她回到自己敞著門的小窩,收拾了幾件東西放在包里,走出了「白色幽靈」,走過久未修剪、已長回現實的藝術籬笆。和平時期,回來的瘋子們在太陽下溫柔地坐著。出了斯海弗寧恩,她走上沙丘,經過了水廠:一幢幢新公寓樓代替了推倒的貧民窟,模板裏面的水泥還是濕的,和她心裏存著同樣的逃跑希望——許久以前一個脆弱的影子走向一個叫「天使」的風車磨坊與海盜約會。他現在在哪裡?他還住在切爾西嗎?他還活著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但是沒有追究原因——她的牙齒停在下唇上,「為什麼」里的第一個「W」音(塑料人的聲音)愣是轉著圈圈憋在了嘴裏。問不問都一樣。斯洛索普也不知道為什麼。任何一心要詢問他的人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昨晚他和蓋麗誤撞到舊礦山入口外黑人支隊的一個崗哨。那些赫雷羅人一個勁兒問了他一小時問題。哦,只是隨便走走,你們知道的,只是找點兒不尋常的東西,就是我們所說的「人們感興趣的東西」。當然很吸引人,我們總是對你們這些人做的事情感興趣……蓋麗在黑暗中竊笑。他們肯定認識她。他們沒有問她任何問題。
黑人支隊住在北豪森和布萊克羅德周圍山裡的礦井下面。這個名稱如今已不屬於軍隊了。他們現在是普通人,是佔領區的赫雷羅人,從非洲西南部流放在外兩代人了。早期的「萊茵傳教會」傳教士們開始把他們帶往巨大單調的、動物園似的宗主國城市,以充當樣品,代表一個可能要滅絕的種族。他們進入了溫和的實驗:接觸天主教堂、瓦格納音樂會、純毛內衣,培養對自己靈魂的興趣。其他人則被平定1904—1906年間赫雷羅大起義的士兵們帶回德國當僕人。不過現在那些領袖人物大多是1933年之後來德國的,是某個計劃的一部分,只是納粹黨從未公開承認過這個計劃:建立黑人軍事集團和影子政府,按照德國為馬格裡布設計的模式,最終取代黑人非洲的英法殖民地。非洲西南部當時是南非聯盟管轄下的一個保護國,真正的權力還是掌握在以前的德國殖民家族手中,他們是沆瀣一氣的。
吸塵器里的受害者
吉爾吉斯之光永遠找不到你,
「天哪,」斯洛索普這時候聰明了一下,「你覺得他們找到了黑色裝置嗎,啊,馮·高爾先生?」
斯洛索普想道:嘿,乖乖,這一定是指我,唔。還有一種極小的可能性,是「鐵屎」
「現在我連買螞蟻護襠配給券的錢都沒有。」斯洛索普直言不諱地答道。
多風的夜晚。閱兵場上,美國兵的罐頭蓋子被吹得叮噹響。哨兵們懶洋洋地練習著安妮女王手禮。有時候一陣風過來,吹得吉普車直晃悠,甚至連沒裝貨物的「兩噸半」和民用短尾巴卡車也在動——減震器發出深深的、不舒服的呻|吟……靠北海最近的一個沙坡上方長著一排排松樹,風最緊的時候便活潑地動起來……
「回到岡瓦納大陸,」費利佩喃喃囈語,「那時拉普拉塔與非洲西南部正相對……中生代的難民坐渡船不是去蒙得維的亞,而是去呂德里茨灣……」
此刻,即便穿著豬俠裝,和陌生的女孩躺在一起,她爸爸也使斯洛索普或任何一個在這裏躺過的人有了飛翔的願望,因為他們雖然還沒有起來,卻聽到了同一句諾言:「你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到他們在一座鐵路高架橋上行走,他在周圍高高的山坡上懷念家鄉,秋日的陽光、紫色的雨雲、下午的時光,她的臉靠在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築上,混凝土的光澤從兩面的臉頰上斜照下來,和皮膚的顏色混合在一起。她的身影在他上方一動不動,穿著黑大衣,金黃的頭髮映在天幕上,而他則在一個火車調度場里一把鐵梯子的頂端,凝視著她,下面所有那些亮閃閃的鋼鐵道路交叉、分離,通向佔領區各個地方。他們都在動蕩中。她需要的就是動蕩。而斯洛索普則想聽著她的心跳靜靜地躺一會兒……這是不是每個多疑症患者共同的願望?希望找到靜止下來的完美方法?可是他們來了,挨家挨戶地搜查逃兵,所以該走的是斯洛索普,該留的是她。街道上的喇叭里傳來嗡嗡的金屬聲音,通知今晚很早就要宵禁。從鎮里的某扇窗戶望去,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孩子,已經在睡鄉的邊上張望了,對孩子來說這種帶著外國口音的金屬聲音是夜間平安無事的象徵,和四周的荒野、海上的雨水、狗、陌生的窗戶傳出的烹調味、土路都是一體的……和這個再也不會回來的夏天是一體的……
「鬆手,蠢貨。」他們在巷子里不甚分明的陽光和陰影之間拔起河來。「那不是旅鼠,是灰狐狸。」
真貪婪!
(c)魏斯曼不只在北豪森配合S裝置,還指揮炮連發射00000。
「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各個國家的人都在行進。這裡是沒有國籍的大洪流。從奧德河那邊來的德國僑民,和波蘭人一起往外走,要去羅斯托克的難民營。那些波蘭人是從盧布林政府那裡逃出來的,另一些則是要回去的,雙方碰到時,眼光都藏進眼窩子里。他們的眼睛比迫使他們流亡的東西要蒼老得多。愛沙尼亞人、列託人、立陶宛人緩緩地走著,他們要返回北方的家鄉了,冬天穿的棉毛衣服全部黑糊糊捆在一起,鞋子破了,歌唱不來了,說話顛三倒四。蘇台德人和東普魯士人在柏林和梅克倫堡的那些難民營之間來回穿梭,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羅埃西亞人、塞爾維亞人、南阿爾巴尼亞人、北阿爾巴尼亞人、馬其頓人、馬札爾人、瓦拉幾人、切爾克斯人、西班牙人、保加利亞人,他們在「帝國」這口大鍋的表面上翻滾、流動、碰撞,肩並肩穿過數英里之地然後溜走。他們麻木不仁,對一切喜怒哀樂都處之泰然,只關心最深層的那種不滿足感,這種不滿足感紮根在他們渴望的腳下,在很深很深處,無法說得很清楚。他們白皙的手腕和腳踝衰弱不堪,不斷從有條紋的集中營睡衣里往外伸著,腳步落在這內陸的塵土裡,輕如水鳥。吉普賽人的大篷車,車軸或車轄已經壞了,馬匹死了,一家家人離開了路邊的車子,讓別家的人也來住一夜或一天。熾熱的高速公路另一側,裝滿他們同類的火車落在慢吞吞行進于高處的小汽車後面,軍車隊通過的時候,這些小車擠在一邊讓路。西行的白俄們因為疼痛難忍而脾氣暴躁,東行的是釋放出來的哈薩克戰俘,還有來自前德國各個地區的退伍納粹國防軍。他們和所有吉普賽人一樣對普魯士很陌生,攜帶著舊包裹,把自己裹在留下來的軍毯里,每個人的上衣胸部都縫上了表示「農業工人」的淺綠色三角形,在黃昏的某個時刻晃蕩搖曳,像宗教遊行隊伍里的燭火。他們今天打算去漢諾威,打算一路上撿些土豆——他們追尋這些根本不存在的土豆地已經有一個月了。一個當過喇叭手的士兵拿了一根長長的碎枕木當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著,他的喇叭閃閃發亮,沒有任何疤痕,晃晃悠悠地背在肩膀上。他說:「兄弟,都被黨衛軍搶光了、剝盡了,是啊,他娘的每一塊土豆地都光了!幹了什麼?生產酒精。不是喝的酒精,不是。是火箭上用的。本來這些土豆該我們吃、這些酒該我們喝的。難以置信啊。」「什麼?火箭?」「不!是給收土豆的黨衛軍喝的!」他看看周圍,等別人笑。但是周圍沒有一個人與他這種輕鬆的心態、與他這種不知羞恥的亂吹喇叭產生共鳴。他們是步兵,知道行軍時打瞌睡的秘訣——早晨的某個時刻,他們會在路邊離開隊伍,好像這些忙碌的夜晚里路邊發生了農業化學反應,他們就是某一瞬間產生的沉澱物,而看不見的沸騰仍在身邊繼續著,那些長時間分佈在表面的漩渦——背上畫著十字的細條子西服,襤褸的海軍服、陸軍服,白色頭巾,不配對的襪子或者沒穿襪子,塔特薩爾花格布女服,包著嬰兒的針腳很密的披肩。有些女人穿著膝部撕裂的軍褲,狗成群跑著,被跳蚤咬得汪汪叫,嬰兒車和傷痕纍纍的膠合板輕便傢具高高地堆在一起,那些手工榫合的抽屜再也無法嵌進任何傢具里了。搶來的雞有死的,也有活的,小號和小提琴裝在飽經風霜的黑盒子里,床單,小風琴,落地式大擺鐘,工具箱里裝滿了木工、製表、制皮、外科手術等各種用具,還有畫作,畫著穿白衣的紅顏少女、流血的聖徒、海邊橙紅的或紫色的夕陽。有些包裹里塞滿了用珠子做眼睛的蟒蛇、張開血紅嘴唇微笑的洋娃娃;一又四分之一英寸長的阿爾蓋爾棋子,以人工染成乳白色、金黃色和藍色;一把把有百年歷史的瑪瑙浸在蜂蜜里,那蜂蜜足以讓早已化成黃土的曾祖父們舌頭髮甜,然後化成硫酸,把捆紮起來的蔗糖燒焦,先變成褐色,再變成黑色,刻印在石頭上,就像在福賽采爾自動鋼琴紙卷上打孔記譜,成為永恆的鋼琴曲;有飄帶的黑色女內衣,上面畫著花或葡萄的銀器,有刻面的鉛玻璃酒器,鬱金香形狀的「新藝術」茶杯,一串串琥珀色珠子……這些人就這樣在開闊的草地上移動著,或瘸拐,或列隊,或拖沓,或背在別人身上,沉重地拖拽著某一道命令的殘軀前進著,而他們不知道,這一道來自歐洲、來自資產階級的命令其實已經永遠廢止了。
這時候斯特凡尼婭說:「只能免費坐船一次。而且你得趕快去干點活,把這次費用抵掉。去見瑪格麗塔吧。」
「她在哪兒——」克里斯蒂安馬上就要發狂了。一句話不對,他就會把看到的第一個「空殼人」殺掉。瑪麗亞,他的姐姐,是,以前是,可能是——
只要你嘗一嘗癮君子的貪婪!
讓我儘快拉一次屎。
「我猜是自由間諜。」
在協會內部,界線劃得很清楚。沒有錢,「空航」就會窒息——軍隊有錢,也一直在轉彎抹角地資助他們。現在的選擇:是建造軍方想要的東西——實實在在的設備,還是繼續在貧困里掙扎、做金星探險的美夢?
精神的感染力——太——大啦,

他們的最後一晚——不過他當時並不知道,他們和以前一樣突然就無聲無息地把她帶走了——他們又站在那兒看那些企鵝標本和假雪,人造的極光在他們周圍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你來嗎?」
「哎你聽到佩納明德的情況了?一幫傻瓜闖進去,綁走了『老馬』,就在上校的眼皮下面。就是。你知道『老馬』嗎?壞傢伙啊,同志。那個傻瓜在市場上的榿木太多,給我和『血腥』契科利茨留得太少,我們是自由貿易者。」
沒人看得到他。他越往下走,就越相信這一點。今年夏至節前夜十二點至一點之間某個時間,蕨孢子掉進了他的鞋子里,使他有了隱身的法力。他就是那個隱身的青年,那個穿著鎧甲的丑孩子。上帝的小夥伴。「他們」滿心防備的是這場戰爭教訓過他們的那些危險形式——從目前看,那些幽靈般的東西可能會讓他們,讓其中的有些人一生都無法擺脫。但這對斯洛索普反而有好處——他自己並不在那些危險元素構成的集合之內。這些危險元素依然存在於地理空間中,定期限,找代理,可惜能闖入其空間的人選都已被乖乖關進漫畫冊里,身不由己了。他們是這麼想的。他們對這位火箭人一無所知。他們走過他身邊,他卻安然無恙,天鵝絨和鹿皮將他融入了暮色——即便他們看到他,他的影像也會躲到他們腦子裡的蠻荒之地去,和夜裡出沒的其他生靈一起流放在那裡……
「說不準是不是『在一起』。她找到她的孩子了?」
不過這些只是謠傳。他們的這段歷史不可信。有不少矛盾的地方,足以讓齊切林之外的人在中亞琢磨一個冬天。而齊切林本人,哦,這個,就更是處在特殊的位置了。不是嗎。你要想打發這裏的冬天,得靠絞盡腦汁地懷疑自己來這裏的原因……
「我想和你走。」可是她沒有動,沒有走過拱門的意思。
哦,一切都會照常
「哦,是啊——他們正和卡雷爾打得火熱。這個月他儼然是製片人派頭。要知道卡雷爾就是這樣子。當然了,她特別想讓卞卡上鏡頭,想得要命。」
有了它什麼都轉得好——
他帶我到一個地方,我一下子看見
「我不想那樣——」
「如果我離開了他們,我能去哪兒呢?」
他走了一條感覺酸爺那晚帶他們走過的路——可總是迷路,逛到了沒有窗子的迷魂陣里,帶刺的鐵絲網揪成一團,被五月的死亡風暴弄得癱瘓了。後來又走進一個彈痕累累的卡車場,在裏面半個小時都沒轉出來。一大片的橡膠、潤滑油、鋼筋和灑出來的汽油綿延起伏;一輛輛車癱在那裡,與和平時期的美國垃圾場沒什麼兩樣,或者朝天或者朝地,被燒成《星期六晚郵報》上古怪的棕色面孔,只是他們並不淳樸可親而是全然陰險可怖……是的,確實是星期六晚上的郵報,好:那些臉屬於戴著船形帽從漫長的收稅道上過來的、穿過了榆樹林和伯克郡傳奇故事的信差,屬於消失在夜之邊緣的旅行者。他們帶來了消息。不過,如果你一直看的話,他們的皺紋會慢慢變平。他們漸漸平滑,變成永恆的面具,訴說著他們全部的意義——它們所有的意義都集中在表面上。
「你可揭了我的老底了。是啊,是啊。六年來我一直站錯了立場。」
沒錯。大家還沒來得及動,他們已經跳出來,圍住紮達耶夫和老馬先生,槍栓都拉開了。「別害怕,」扎達耶夫揮了揮手,笑容可掬,胳膊搭在老馬先生肩上,從容地走回車裡,「我們把你的朋友留一會兒。你可以繼續做你的事,然後離開。我們會保證他安全回到斯維內明德。」
「Kot(媽的),」納里奇兩手一攤,「媽的,」他走進林子,碰上了拿著大號的費利克斯:「你也沒有火柴?」
花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斜坡,進了林子里。奧托和希爾德出現了。他們已經把扎達耶夫的車和司機從一個轉動臂里給騙走了。於是,四個人用力把正在那兒鳥啼鶯囀的有效載荷——葛哈特·馮·高爾先生提上這幾英尺高的狗屁沙堤,此情此景肯定是這個試驗台好久以來見過的設計最次的推進系統。奧托和希爾德拽著老馬先生的胳膊向上拉,納里奇和斯洛索普在屁股後頭推。弄到一半,老馬先生放了一個大屁,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橢圓形場地里回蕩了幾分鐘:現在,我向你們大家宣告我的肛|門對A4的印象……
「我們完蛋了。」納里奇呼哧呼哧直喘。離測量燃料艙有一百五十碼遠,除了燈泡之間的陰影沒有別的掩護。那些鳥人兒只要對著這一片射擊區掃射就行了。
「能留個口信嗎?」
「別騙我了。真的?天哪,你可真了不起!我怎麼才能——」
「好了,別生氣了,好吧?」他靠著她坐下,吹著自己的茶。被她推掉的茶杯倒在那兒,黑色的污漬冒著汽鑽進木板里。苜蓿的味道遠遠地升起又散開,鬼魅一般……過了一會兒,她拉起他的手。
那隻眼眨著對你唱:「鬼混到底!」
恩贊可以把自己放回到厄德士溫洞穴人的背景上,在染共體的檔案上重新建立一個卷宗——看著卷宗隨關係越來越複雜、審查的書本越來越多、見到的證人越來越廣(他們不是直接出面,但至少會在旁邊出現,而且總是在陰影中)而變得越來越厚……那麼,如果不是染共體,而是火箭呢?哦,如果是這樣,他還得再往前走,走到別的領域里去:大眾車廠、製藥公司……而且,如果火箭不在德國,他還是得從美國或俄國開始,如果他死在他們發現「真實文本」並進行研究之前,那還得給別人一個模式,讓他們繼續下去……唔,這個想法很棒——把所有的厄德士溫洞穴人召集在一起,站起來對他們說:我的人民啊,我有一個想法……不不,可是如果這場搜索真的要有那麼大的規模,那就需要更多的人員,悄悄把那些資源從火箭旁邊轉移開,既要化整為零,又要看上去是一個有機整體……那麼誰來把這話說出去呢?克里斯蒂安——他現在還能用這個小夥子嗎?用克里斯蒂安的憤怒?「它」會不顧這些,依然利用克里斯蒂安來鎮壓奧姆賓迪嗎?如果黑人支隊在佔領區的使命真的已經公諸於世了,那就得對奧姆賓迪、「空殼人」以及「終極歸零」的信仰採取措施。人員越多,佔領區的赫雷羅人就會越多,而不是越少,這樣關於敵人的情報就越多,關係網也就越多,而這些東西對那些人就是一種威脅,也就意味著部落人口必須增長。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呢?沒有……他倒是願意不去理睬奧姆賓迪,可是這次新的搜索需要他放棄那種偷懶的做法……搜索至上嘛……
她聳了聳肩,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走過碼頭,上了船,裙子在咖啡館黃色的燈光下繃緊了,很有光澤。斯洛索普哆哆嗦嗦地上前跟上她——在最後一刻,有個開玩笑的把梯子拉上去,船移開了。斯洛索普尖叫一聲,失去平衡,掉進了河裡。頭先著水:火箭人的頭盔把他直拉下去。他用力把頭盔弄下來,身體往上浮,竇腔里火燒火燎,眼前一片模糊。白船滑走了,攪拌螺旋槳卻朝他的方向開過來,吸住了他的披風,他只得把披風也去掉了。他仰著游開,然後儘力避開那些螺旋槳,小心地繞過船尾突出的部分,那上面寫著黑色的大字:「阿努比斯,斯維內明德」。他看到另一邊懸著一根繩子,就掙扎著游過去抓住。甲板上的樂隊在演奏波爾卡。三個女人戴著冕狀頭飾和珍珠貼頸項鏈,喝得醉醺醺的,正在救生索旁閑逛,看斯洛索普掙扎著爬上繩子。「弄斷它,」其中一個大叫,「看他再掉下去一次!」「好,干吧!」同伴答應著。老天。有一個已經弄來了一把巨大的切肉刀,在一片快活的笑聲里磨刀霍霍。這時,有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腳脖子。他向下看去,發現舷窗里伸出兩隻纖細的手腕,腕上戴著鑲藍寶石的銀鐲,裏面的燈光照上去像冰一樣,油膩的河水在下面急涌而過。
他推測得出這種氣味背後是什麼:儘管僅僅根據這些文件得出結論還為時過早,儘管他在自己人生的白日坐標繫上還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但是,就在這裏,就在這溫熱的黑暗裡,在時鐘和日曆觸及不到的雛形里,他明白了:自己身上陰魂不散的氣味正是來自G型仿聚合物。這一點將在未來得到證實。
可是他內心那個光明響亮的東西卻把他帶到這兒來了:這兒,在管子裡頭待著,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分鐘了……
我見到過鬼船的船長,每次路過他都會大聲呼喊:
「你就從沒懷疑過他?他的性格一定是不夠穩定了——」
時光已經流過,
在天空的面罩后躲藏——
他們重新跨上摩托,又出發了。干船塢炸得面目全非,倉庫只剩下幾根木炭支在那裡,潛水艇圓筒形的一塊塊零部件根本沒來得及組裝,在黑暗裡日復一日地裂開去。英國安全人員就在附近,不過那是另一個密封的世界。英國的G—5佔著他們自己的地盤和營地,跟今晚這些沒戴頭盔就騎在摩托車上呼嘯而過的表情嚴肅的黑色小分隊的地盤一致,卻並不相同。

「好了,你知道我不是。」
情況是這樣的:呼救的昂古汝維在「空殼人」問題上保持中立,或者說想保持中立。不過,要是奧姆賓迪能帶小部隊到漢堡的話,他也可能留下來。儘管漢諾威有大眾汽車廠,也只能作為他的一個跳板。漢堡可以給「空殼人」們提供一個更為有力的能源基地,那樣機會可能就會來臨。不管怎麼說,北方應該算他們的故土……
要抓住你的命|根|子。
「當然是電影了。你想拍什麼?《馬丁·菲耶羅》怎麼樣?」
過了一會兒,一個將軍從洞里、孔里退了出來。喝酒、吸毒、嘮叨又開始了,很多人開始散開去,擠時間睡一會兒。到處有人在三三兩兩地閑逛。一個C調薩克斯手把薩克斯管口靠在一個戴墨鏡的漂亮女人大張的雙腿間,是啊晚上戴墨鏡,這就是斯洛索普安然邂逅的墮落的一群——薩克斯手在演奏《查塔努加嗚嗚》,那些振動簡直讓她瘋狂。一個女孩戴著巨大的玻璃假陰|莖,裏面的幼比拉魚在腐爛的薰衣草似的一種液體里遊動。她正在一個穿蕾絲長筒襪和染色貂皮大衣的矮胖異裝癖屁股間自得其樂。一位門的內哥羅伯爵夫人正用髮髻和肚臍同時跟一對八旬老頭性|交,他們只穿了雙過膝的長筒軍靴,操著似乎是牧師用的拉丁語在進行某種理論探討。
隨著戰爭逼近,爭權奪利、玩弄政治的鬼把戲愈演愈烈,陸軍與空軍、武器部與軍需部、雄心勃勃的黨衛軍與黨衛軍以外的所有人之間都是矛盾重重,甚至還醞釀著一股不滿情緒。幾年以後,這種情緒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反對馮·布勞恩的宮廷政變,因為他太年輕,也因為一些實驗失敗了——不過天知道,這種事總是很多的,所有火箭試驗場的政治鬥爭都圍繞著這麼些事……不過,總的來說,測試結果還是越來越有希望。想起火箭就不能不讓人想起Schicksal(命運),因為火箭正漸漸成型,形成了一種命中注定的、似乎有點超凡脫俗的形狀。大家發射了一系列沒有控制的A5火箭,有些是用降落傘投下的,高度達到了五英里,速度近乎光速。儘管制導人員的任務還很艱巨,但他們現在已經改用石墨生產的葉片把偏航擺動降到了五度左右,火箭的穩定性也相當令人滿意。
普魯士人從來不吃咪|咪——
一如菩提樹葉,
「她可是有點兒太過分了,」奧託過了一會兒喘息方定,「你都看到了。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愛不會逝去,
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扎入
他們在樹林里對斯洛索普發動了突襲,他已是瘦骨嶙峋、鬍子拉茬、面色黝黑——他們把他帶到火堆旁,那裡有人在吹微型口琴,共鳴箱是德國松木做的,簧片是從一輛報廢的大眾車彈簧上切下來的。女人們穿著深藍印花白棉裙、白襯衫、編織圍裙,戴黑手帕,忙著料理鍋呀洋鐵罐呀什麼的。有些還帶著鴕鳥蛋殼做的項鏈,用刀刻畫成紅色或藍色。一大塊牛肉在火上的木肉叉上滴著油。
船上的無線電接收裝置里劈劈啪啪傳來俄國人發送的聲音,靜電干擾像滂沱大雨一樣爆開了。岸上開始出現燈光。普洛卡婁斯基把總閘關上,切斷了「阿努比斯」號上所有的燈光。會看到電光不時從十字頂端、從其他東西的尖端噴出來,白晃晃的,像告密者一樣泄露了天線和支架的行藏。
他一直不願意相信火箭卡特爾的存在。自從那晚馬維喝醉、血腥契科里茨宣揚赫伯特·胡佛的好處,而他卻醒悟后,他一直在尋找證據。其中肯定有葛哈特·馮·高爾——他利用自己的集團優勢,像八腳魚一樣纏裹了佔領區所有可以商談的項目。他的參与可能是有意識的,也可能是無意識的。上星期,齊切林打算飛回莫斯科。此前他在柏林見到了全蘇聯航空材料研究所的莫拉文科,短促的一面。他們是在動物園見的面,兩個人假裝在太陽下散步。一些工人在往路上的坑裡填入冷冰冰的補料,然後用鏟子拍平。騎自行車的人慢悠悠過去了,感覺像骨頭裝成的機器。後面的樹下有一小簇一小簇的軍民,坐在倒下的樹榦上或卡車輪子上,搗騰著袋子或手提箱做生意。莫拉文科說:「你有麻煩了。」
他看著她緊張地擺弄頭髮。「阿努比斯」號開始有些搖晃,他身體里湧起一陣噁心,不過是在腦袋裡,而不是胃裡。她開始說話了,嘔吐也漸漸把他塞滿了:一股熱乎乎的黑色嘔吐物泥流……
「我以前也幹了一陣子……」哦,是啊,他把博丁給的最後那點印度大麻落在「阿努比斯」號上了,真是的,有他媽的好幾盎司呢,真夠蠢的了。「瞧,大大的壞壞的魔鬼點心,像心肝寶貝在糖罐里打滾——」
「不要緊。別擔心齊切林了。他認為他不在那兒。」
「我不要別打針——」可是針已經扎入靜脈,開始注射了,另外一個人則在設法安撫他。「我是說你們抓錯人了,知道嗎?」
「我們在什麼?」
「化合價,」珀克勒抗議道,「只是外層電子的一種狀態而已。」
「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開槍打他了呢?」
她開始哭。
穿過陡峭的峽谷,死氣瀰漫,
「他是戰略情報局的人,」納里奇咕噥,「跟你講,我們應該把他揩掉。」
「這場有趣的對話進行了一個半小時。沒有剪輯。整個過程中侏儒都很積極,對對話過程中出現的微妙之處還有不時迸發的靈感反應。馬不時在塵土中拉一泡屎。也不清楚侏儒知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他是否存在的問題。這是這部影片巧妙的含糊之處。最後,拉司本和撒卡爾一致同意解決爭議的唯一辦法就是殺死侏儒,侏儒識破了他們的意圖,尖叫著沿著街道逃之夭夭。撒卡爾笑得從馬上摔下來,掉進了馬槽里,最後是一張拉司本似笑非笑的特寫鏡頭。歌聲漸強:
「你這個婊子。」高跟鞋在甲板上咚咚響。是在演戲。「你羞辱我還不夠啊?」
「不用,不是——是她帶我來的。」
格拉謝拉·伊馬戈·波塔萊斯懶懶地靠在二十毫米口徑的槍座旁,心事重重。當年,她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廣交朋友,無人不知卻又與世無爭。西普里亞諾·雷耶斯曾經幫助過她。「阿根廷行動組織」被取締前,她還在那兒做過事。文人騷客對她都情有獨鍾。據說博爾赫斯還為她獻過一首詩(「你變幻無常如同迷宮,將我與憂急的月兒一同幽禁……」)。
「是馬維少校。這是他的告別會。」這時候「馬維媽媽」們唱起了《因為他是個快樂的好人》。恐怕沒人能否認,如果他們知道什麼是好人,他們一定會認同這個說法的……
「醫生也做疼痛的生意,誰也沒想過要批評他們高尚的事業。不過如果那些同仁們一伸手去開醫療箱的鎖扣,你們就會尖叫著跑開。你看——我們中間上癮的人並不多。醫學圈子裡這種人卻到處都是。我們推銷人員相信的是真正的疼痛、真正的解救——我們是服務於那一理想的騎士。這個理想必須是完全真實的,為了市場服務的。否則我的老闆——我們的化學卡特爾根本就是國家結構的典範——就會迷失在幻覺和夢境里,有一天還會消失在混沌中。你自個兒的老闆也一樣。」
救護車在一輛軍車旁停了一會兒,軍警們下了救護車。他們繼續前行。向庫克斯哈文。馬維這麼想。窗外是無盡的黑夜,月光照下來,使漆黑的世界變得柔和了些。
「說得對。那究竟是誰在找它呢?」高深莫測,不想露底——這傢伙故意想惹事嗎?
和導航發射器睡在一起。
尋歡作樂的人們跌跌撞撞地從船頭逛到船尾,晚裝上一塊一塊吐痕像光芒四射的太陽。女士們躺在雨里,乳|頭翹翹的,在濕透的絲綢下不停地起伏。服務員舉著一托盤暈船藥和小蘇打,在甲板上一路打滑。貴族們吐得天翻地覆,癱倒在救生索旁。這時斯洛索普來了,從舷梯下來到主甲板上,被舷梯的備用扶手繩搖得一跳一跳的,整個人沒精打採的。他找不到卞卡了。他找遍了整條船,一遍又一遍地折回來,不知怎麼就是找不到,就像早上自己不知怎麼就離開她一樣。
膽敢造次的都成了屍骸和頭骨,靜靜地躺在大海汪洋。
「一百萬馬克。」酸爺嘆了口氣。
斯洛索普了解這個地方。與其說是在賭場研究地圖時了解的,毋如說是以「感覺中有人在那兒」的方式了解的。
到了布蘭德加入的時候,共濟會早就衰落成一個普通的商人俱樂部了。真是恥辱啊。各種各樣的生意做了數百年,弄得大腦里某些感受器和某些區域都退化了,所以對大多數加入者來說,現在的那些儀式都是可笑的過場。不過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偶爾也會有返祖的。萊爾·布蘭德正好就是其中一個。
珀克勒嗖一聲拿出了房子般大的魯格爾手槍——真快呀——槍口對準了斯洛索普的頭。一霎間,穿著豬俠服的斯洛索普覺得,珀克勒以為他斯洛索普在和他的豬弗里達搞男女關係,要用獵槍或者魯格爾手槍逼著他們舉行婚禮呢——不過,他腦子裡剛想到「我發誓,要把我的食槽給你」這句話,就反應過來,珀克勒說的其實是:「你最好離開這裏。再兩步我無論如何也要贏你了。」

我不能忍受布基伍基的節奏——
「你打算幹什麼?」
「親愛的,」瑪格麗塔帶著少有的、有點兒造作的微笑說,「現在咱們唱《我的湯里有動物餅乾》吧!」
「哦,媽的……聽著,告訴他們去檢查一下那邊的泵房,很緊急。」斯洛索普做著口形和手勢,齊切林則說出來。看來效果不錯。兩個人真的敬了個禮,從他們剛剛炸下來的門回去了。
齊切林和他忠實的吉爾吉斯夥伴扎其普·特里蘭騎馬走在腹地一帶的山脊上。齊切林的馬就是他自己的寫照——來自美國的阿帕盧薩馬,名叫斯奈克。斯奈克原是一匹吃匯款的馬。前年在沙烏地阿拉伯,每月由得克薩斯米德蘭市一個可笑的(也可以說是「理性得可怕的」,如果你喜歡多疑症界人士的術語的話)石油商人寄一張支票,目的是離開美國的牧馬巡迴賽,因為那段時間野馬米德奈特顛出了名,不斷把那些年輕人隨意拋到灑滿陽光的籬笆內。而這位斯奈克雖沒有米德奈特野性難馴,卻更善於有條不紊地殺人。更糟的是,他叫人摸不透。你去騎他的時候,他可能表現得不在意,甚至溫馴得像少女。可是接下來,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他會長嘆一聲,就在嘆氣聲將盡時突然著魔,把你的命要了。簡單得很,只是揮一下蹄子,蛇一樣縮一下頭,你的小命就沒了,時間和地點拿捏得恰到好處。說不清楚啊:他可以好幾個月平安無事。迄今為止,他就放過了齊切林。不過他在扎其普·特里蘭身上試過三次了。前兩次是這個吉爾吉斯人運氣好。第三次他居然沒掉下來,騎了很長時間,最後這匹小馬駒差不多算是被馴服了。齊切林每次上山來到斯奈克鈴鐺叮叮的馬樁旁邊時,不僅帶著皮馬具和一小塊有疤痕的、墊馬背用的小掛毯,還帶著一種懷疑,一種令人無法釋懷的可能性:上次,那個吉爾吉斯人並沒有真正征服這匹馬。這個斯奈克只是在等待機會而已……
天近黃昏時,黑鳥們飛落下來,數百萬計,都棲到了附近的樹上。那些樹被鳥兒壓得沉沉的,樹枝像神經系統里樹突的放大版,隱藏在鳴叫神經的黃昏深處,準備著發布重要消息……
「噢,我剛剛想到一個好的,罵他媽媽。」吊車和棒料間的纜繩收緊了。格林普夫把棒料斜堆起來,希望美國人剛剛到入口時,棒料就倒下來堵住他們。
「哦,不,不要讓這個人把你迷惑住了。」這是誰呀,油光水滑的大背頭梳得幾乎又增加了一張臉的高度。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一個鬥士飽受重擊而柔化的靈魂。他不僅做倒栽,而且做的時候還在使勁地想著。是耶利米·(「仁慈者」)·埃文斯,彭布羅克郡著名的政治密探。「沒有,我們的小斯蒂夫還沒怎麼準備好當聖人呢,是吧,我的好小夥子?」開玩笑地拍拍斯蒂芬的臉頰:「嗯?嗯?嗯?」
正如文中所述,至少早在「阿努比斯」號的時候,斯洛索普就已經開始消瘦,開始分解。「人的密度,」庫爾特·蒙道根在離這兒沒幾步的佩納明德辦公室里宣布將以他命名的定律,「與時間帶寬完全成正比。」
芝加哥酒吧在外面守著他們的兩個孩子,穿著喬治·拉夫特套裝,尺碼太大了,還要再長很多才能撐得起來。有一個在不停地咳嗽,一陣陣痙攣著,不加控制地往死里咳。另一個舔著嘴唇,盯著斯洛索普。兩個都帶著槍。斯洛索普提到酸爺·巴摩的名字時,他們搖著頭一起移到門前。「看,我是給他帶包裹來的。」
這是未來的浪潮。可奇怪的是,雅夫本人並沒有向前走下去。他從未合成自己奇妙地預言過的無機環或者無機鏈。一代代研究者湧向前方,而他卻安於現狀、不思進取?還是他知道珀克勒他們不知道的內情?難道他在課堂上的那些宣講只是個怪異的玩笑?他留下來守著C-H,把午飯桶帶到了美國。珀克勒從工學院畢業后就和他失去了聯繫。他以前所有的學生都和他失去了聯繫。現在,他承受著萊爾·布蘭德邪惡的影響。如果雅夫仍然在努力逃離共價鍵的有限生命,那麼他用的方式就是現有的方法中最隱蔽的那種。
「你敢肯定他會——」
不久,他們開始改變方向,朝海邊走去。母豬似乎知道自己的目的地。遠處的另一條路上,籠著一陣巨大的煙塵,朝南緩緩移動著,可能是俄國馬隊吧。剛學會飛的幼鶴在草堆和田野上磨練技藝。孤寂的樹木綠得不太分明,像偶然被一隻袖子給抹髒了。大片的紅土上點綴著一些草稈,遠處的地平線上褐色的風車在轉動。
「可你是自由的。我們都是自由的。你會明白的。很快。」他沿著火車平頂走開了,還揮手做了個德國式再見。「很快……」
「求求你——」
「從中午就開始了。」她在餐廳吃過了。魏斯曼上校從斯德丁把她帶上火車,他們一路在下棋。魏斯曼上校下得很慢,最後沒下完。魏斯曼上校給她帶了糖果,還要她問珀克勒好,說抱歉不能等他回來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舉起曼荼羅,畫著驅吸血鬼的十字,「我唯一感興趣的是這些黑魔鬼的問題。」
分子結構也非常像字母表。在這裏你才能認識到這一點:你可以看到分子結構委員會,和「新突厥字母表」全體會議的委員會十分相似。「你瞧:從未經加工的分子流里取出來,整形、清理、核准,和你當初從不合法的、容易消失的人類語言中整理出你們那些信件一樣……這些是我們的信件、我們的話語:它們也可以被調整、打破、重組、重定義,也可以在全世界的環鏈間互相聚合,而這些環鏈在分子長久的沉默中又會時不時顯現出來,像掛毯顯露在外面的那部分。」
難道沒人想從我身上獲利?
「可,可警察在追他,博丁,我們把他藏在哪兒?」
他發現拱廊是空的。所有賓館的門都鎖著。頭頂是一面黃色窗格玻璃組成的天窗,很多玻璃已經掉了。午後太陽模糊的光斑沿走廊翸翸而行,滿是砂漿灰塵。他爬上一截通向天空的破爛台階。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亂糟糟地堆在路上。從頂部的平台看去,溫泉療養地綿延到鄉村的遠處:美麗的樹木、墓地的雲朵、藍色的河流。哪兒都找不到格麗塔。後來,他猜出她去了哪裡。那時他已經在「阿努比斯」號船上了,猜到了只會讓他更覺絕望。
「馬庫斯爵士,」這是最後的一招了,這位身材苗條的騎士一般要求別人叫他安琪利克,可是不叫他馬庫斯爵士好像就引不起他的注意,「如果這事砸鍋了,就會引起全國性危機。強硬派不分晝夜,把我的總機和信箱都擠滿了——」
「對。當雙——?」
突然令我們傷凄。
「我是認真的。我說的是你的黑色現象。」
「不,不。我還在這兒。」
「我告訴你——」關於通用電器這位卸任總裁的種族背景,他們進入了慢騰騰的酒鬼式爭辯,惡言惡語,互相怨憤,卻又反應遲緩。齊切林只在用一隻耳朵聽。一陣暈眩襲上頭來。納里奇吃了葯的時候不是提到過一個出席北豪森S裝置會議的西門子代表嗎?沒錯呀。也是染共體的人。染共體的卡爾·施密茨不是西門子的董事嗎?
「不,不,」納里奇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沒錯。你沒有惡意。」
「你為什麼不盡量醒著?」
「我知道卞卡在哪兒。」
「沒有。他沒得到最新消息。這個情報是昨天從斯德丁送來的。」
他們攻擊你,輝格或者托利,
他們什麼時候——啊,奧斯比·費爾加工傘形毒菌的那天……她心醉神迷地盯著二十分鐘長的片子:那是在來促降計劃前,自己處在一種精神恍惚狀態。他們到底用它幹什麼?答案也在那個盒子里,她不久就找到了——章魚格里高利坐在罐子里看著自己的膠片。銀幕一幀一幀地跳躍著,鏡頭不時轉移到章魚格里高利身上,瞪著眼睛——每一幀都打上了日期,說明章魚的條件反射在不斷提高。
咱們先來放一聲響炮,
「沒錯——」齊切林插話了,「那麼,通用電器又在這兒幹了什麼?」
在斯大林當政早期,齊切林駐守在七河地區邊遠的「熊角」。夏天,水渠在綠洲里滲出模糊的細格子圖案。冬天,黏糊糊的玻璃茶杯整齊地擺放在窗台上。軍士們玩「優選」,只出去尿尿,或者在街上拿著最新改裝的摩新打受驚的狼。在這裏,人們喝得爛醉,想念城市,玩吉爾吉斯馬術,承受地球無止境的顫抖……因為地震,沒有人修房子超過一層。整個小城就像西部電影里拓荒前的情景:一條黑糊糊的土街,兩邊排列著氣勢不凡的兩層或三層假門面。
「她應該已經死了。」他拉起斯洛索普的胳膊,兩人開始沿著小徑漫步。
同一瞬間,她和坦納茨都意識到,幾個小時以來他們一直在一座大城市的廢墟里行走。廢墟並不古老,源於他們所生活的年代里被摧毀的城市。前面的小徑蜿蜒著伸入林中。這時候,有什麼東西擋在了他們和彎曲的小徑之間:看不見,摸不著……是什麼東西在監視他們,在說話:「一步也不要向前邁。到此為止。別走了。回去吧。」
不過是魯莽的脫氧麻黃鹼爸爸
他白天的工作開始變得越來越順利。其他人也不那麼疏遠了,更願意與他目光接觸了。他們見過了伊爾莎,都很喜歡她。即使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別的什麼,他也不去理會。
他們靜靜地躺著。隱約間,她的心在撲撲跳動,像雪中的山雀;她的頭髮覆蓋下來,遮住了兩人的臉,小小的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他的鬢角和眼睛,絲綢一樣光滑的雙腿在他的兩側摩挲,鞋子上涼冰冰的皮子頂在他的腿和關節上,抱他的時候肩胛骨像翅膀一樣提上去。剛剛怎麼了?斯洛索普覺得自己可能哭了。
「不談這個問題。」斯本圖恩厲聲道。他把自己當成了內蘭德·史密斯:「你知道我們在哪兒能找到一位魏溫將軍?」
「嗯,我想擠滿你的性箱,克萊夫吔——」

那裡的眼睛像黑夜的燭光,
樹上結滿了粉紅紫紅的藥丸,
有個小夥子名字叫波普,
「這是一場陰謀,對嗎?」斯洛索普從天鵝絨的絨毛里啜著唾液。
「他們今天更餓了。」納里奇說。
「這個我們知道。」
有個小夥子名字叫尤里,

「要不再給你一個提示吧。」
「奧尼啉,還有甲基奧尼啉。拉茲洛·雅夫前年在美國化學學會雜誌上報告的變體。雅夫又被借出去了,這次是作為化學家借給美國人的。美國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搞了一個規模很大的項目,專門研究嗎啡分子及其開發潛力。這是一項十年計劃,但特別叫人奇怪的是,這個計劃竟和杜邦『偉大的合成化學家』卡羅瑟斯對大分子所進行的出色研究不謀而合。有關聯?當然有關聯了。但我們不談那個。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每天都要合成新分子,其中大部分都使用嗎啡分子碎塊。杜邦目前的工作是把酰胺這樣的族群分子串成長鏈。兩個項目似乎是互相補充的,對嗎?美國人的毛病是喜歡重複模式,但和我們大概算是最基礎的研究結合,就可以尋找一種藥物,既能止住劇痛,又不會產生依賴性。
奧托在認真講解自己對「母親計劃」的看法。能有個富於同情心的女孩子附耳傾聽,這種機會可是不多。母親們每年來這些大型會議秘密聚一次,交換信息。食譜、遊戲、關於孩子的關鍵詞。「你媽媽想讓你內疚的時候常對你說什麼?」
還有那個法林傑,搞空氣動力的,跑到佩納明德的松林里,帶著他的禪宗弓和草墊子,去練習吸氣、拉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那個時候,大家正被那個叫「Folgsamkeitfaktor(馴服)」的東西也就是怎麼讓火箭的長軸沿著切線進入軌道的問題弄得發瘋,他卻那麼悠哉,真是很過分。對於這位法林傑來說,火箭就是一枝胖胖的日本箭,應該以某種方式與火箭、彈道和目標融為一體——「不是支配,而是順從,走出發射者的位置。行為是不可分割的。你既是攻擊者也是受害者,既是火箭、拋物軌道……」珀克勒從來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但蒙道根明白。蒙道根是這兒的菩薩,從卡拉哈里沙漠流放回來,在那兒不知受了什麼佛光點化,回到這塵世精心選擇了一個位置來履行他的使命,但絕口不做任何解釋。在西南非,他不記日記,也不寫信回家。1922年有一次邦代爾施瓦茨起義,整個國家一片混亂。他的無線電實驗被中斷,只好和其他幾十個白人一起避難,躲在當地一個地主弗普爾家的別墅里。那地方是個堡壘,四周是深深的壕溝,與外界隔絕。他們困於城中,縱情聲色。幾個月後,蒙道根帶著對歐洲一切事物的深惡痛絕,獨自走出城堡,走進叢林,最後與赫雷羅人里最窮的一群食蟻人奧瓦特津巴人生活在了一起。他們什麼問題也沒問就接受了他。不論在那兒還是在這兒,他都把自己看成是一種無線電發射機。他相信不管他當時廣播的是什麼至少對他們都沒有威脅。在他信奉的電神秘主義理論里,三極體是和基督教的十字架一樣基本的東西。想一想自我,像柵極一樣被時間所束縛的自我。更深層的、真正的自我是陰極和陽極之間的流動。不斷的、純粹的流動。那些信號——感官數據啦、感情啦、記憶重置啦——都被輸進了柵極,來調節這種流動。我們的生活就像電波一樣不斷隨著時間變化,時而是陽電,時而是陰電。只有在非常寧靜的時候才會出現純粹的、沒有任何信息的零信號狀態。
「別鬥嘴了,傻蛋,」格納布太太大喝一聲,「好了——行動!」
克里普敦把鱗片狀的東西倒滿一個指頭,放在兩個鼻孔處聞了聞。世界變清晰了。濃痰開始在喉間凝成堅硬的拳頭。波茨坦那件事已經在佔領區盡人皆知了。這隻豬是不是想沾火箭人的光,撈點好處?他克里普敦對火箭人的真實性一向並不全信。可卡因引起的疑心,老鼠般畏葸齷齪……光燦燦的瓶子閃耀著千萬種色彩,聲音從收音機里傳出來,豬身上毛茸茸的衣服,那褶皺,那手,克里普敦伸出手去撫摸……對了,很清楚,豬並未尋找任何東西,不是警察,沒有做買賣,也不會騙人……「我只是想摸一下,看是什麼感覺,你知道的。」克里普敦道。
這是根據德國軍隊1904年往非洲西南部鎮壓赫雷羅起義時所戴的徽章改制的——用來別在一種呢帽邊緣一半處。斯洛索普考慮,對於佔領區的赫雷羅人,這東西已經變得很深奧,也許還有點神秘。雖然他知道那些德語字母代表什麼:「K」代表「清場結束」,「E」代表「燃料進艙」,「Z」代表「點火」,「V」代表「第一階段」,「H」代表「主要階段」,是A4控制車上發射開關的五個方位——他沒有跟恩贊說明。
「我們已經弄到了一把自動步槍、兩把手槍,」納里奇悄悄說,「他們會從南面進攻我們。我們有一個人上去截住他們就可以了。」他點點頭,開始檢查武器。
每個絕妙的袒胸露背里,
夜幕降臨時,孩子們拿著圓圓的紙燈籠在街上遊玩,嘴裏唱著:「燈籠,燈籠,太陽、月亮和星星……」一派鄉間夜晚的氣氛,幽靈般蒼白,歌聲中又送走了一個夏天。斯洛索普來到維斯馬附近的一個海濱小鎮上,就要在一個小花園裡睡著的時候,孩子們圍住了他,給他講豬俠普賴夏尊迦的故事。在10世紀的某一天,發生海盜入侵,豬俠突然從雷聲中現身,擊退了二十個北歐海盜,嚇得他們大叫著逃回海里。此後每個夏天,都要安排一個星期四慶祝小鎮得救——星期四就是由雷神多納爾或托爾得名的,而豬俠又是雷神派來的。即便到了10世紀,那些古老的神對人們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多納爾並沒有被馴化成聖彼得或羅蘭,不過舉行慶典的地點倒是挪到了鎮上彼得教堂附近的羅蘭塑像旁。
格麗塔點上煤油燈。幾抹黃色使雨光溫暖起來了。斯洛索普在爐子里生起了火,瑪格麗塔則貓著腰進了地下室。原來那兒藏了一大堆土豆!老天,斯洛索普已經好幾個月沒見著土豆了。還有一袋子洋蔥,甚至還有酒。她做了飯,兩個人坐下來狼吞虎咽那些土豆。後來,他們脫得光溜溜的,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做|愛,直到睡著。幾小時后,斯洛索普醒過來,躺在那兒想自己的出路。
斯洛索普敬了個禮,覺得他們想獨自待著,便找樓梯想去酒吧。酒吧里張燈結綵,掛著節日的花環,擠了幾十個衣著優雅的客人,他們剛剛在樂隊的伴奏下放聲唱了支節奏活潑的快歌:
(還是點上蠟燭吧)
「能不能狠心一點兒?好嗎?找點什麼東西抽我。幾下就好。就是為了感覺溫暖些。」懷舊啊。重回故地的痛楚。他四處亂翻,審問用的道具,鐐銬、夾指刑具、皮鎧甲,最後終於搜到了一條小型的九尾鞭,黑林山里精靈用的皮鞭,黑色的柄上了清漆,刻著狂歡場面的淺浮雕。鞭梢包了天鵝絨,抽到身上會疼但不會出血。「好,這個很好。現在抽我大腿內側……」

「你想我怎麼樣?先帶他去看精神病醫生?權衡再三?再花上幾個星期思來想去?」
「北豪森下面有不少液氧發生器。」斯洛索普想幫上忙。
「我還以為你去蹲監獄什麼的了呢。」
那排纖維板房子里唯一跟其他的不沾邊的,是一間波紋板搭起來的簡陋小屋。小屋其實是有意分開的辦公室,火爐煙囪從頂上伸出來。院子里幾片汽車殘片胡亂堆著,銹得一塌糊塗,幾堆木頭上搭著塊帆布,帆布上雨跡斑斑,已經舊得不能再舊了。一輛活動房挂車飽受風吹日晒,只剩下輪胎和一個輪子在冷雨中凄立……小招牌上寫的是「魔鬼的辯護士」,是啊,裏面是一個耶穌會會士在執行這一職能,像他的同事泰亞爾·德·夏爾丹一樣在佈道,反對人類倒退。這裏要說一下,臨界質量是不容忽視的。一旦技術控制達到一定的規模、一種互相聯繫的程度,自由就一去不復返了。詞語不再有意義。拉彼埃神父此時的陳述強而有力,不失滔滔雄辯的精彩之處,高潮處他自己也顯然被打動了……甚至根本沒有必要在辦公室,因為來訪者可以從大會任何地方收聽到他慷慨激昂的演講,經常是在這兒時髦的幽默家已稱之為「臨界質量(挑剔的一群)」(知道是啥嗎?1945年可沒多少人知道這東西,宇宙炸彈還在襁褓中顫抖,沒向世人露面,所以只有在超級時髦場合才能聽到這個術語)的慶典中間。「我想現在這個世界可能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這事兒我們可能沒法把它拋開,我們得正視它。可能『他們』不會死。現在可能是『他們』在操縱,而且要永遠繼續下去——不過我們,當然了,還要像一直以來那樣繼續死去。死亡一直是『他們』力量的源泉。這一點我們很容易看出來。如果我們來這兒一次,只有一次,那很顯然我們要盡量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果『他們』拿的多得多,不光從地球上拿,還從我們這兒拿——嘿,幹嗎去嫉妒『他們』呢?『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註定要死的嘛。都是同一條船上的,都在同一個屋檐下……是啊……是啊。可是真是這樣的嗎?這是不是所有已知的和未知的『他們』所編造的謊言里最完美、最精心推廣的一個?
全部,還有別的。兩個人現在都明白了,他們所說的其實是自殺,自殺還包含人|獸|交合(「想想吧,」廣告詞這樣說,「對受傷的、哭泣的動物發慈悲、發性慈悲,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戀童癖(「眾多報道表明,僅僅這種狂熱就能令人返老還童」)、女同性戀(「是的,兩個影子女人就像風吹過日趨空蕩的艙室,最終從垂死的軀殼裡爬出閨房,在最後的灰色海岸線上相會相擁……」)、嗜糞癖和尿色情(「終極驚顫……」)、戀物癖(「死亡的神物非常之多,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兩個人坐在那兒,互相遞著香煙,一直吸到只剩下一點點煙把子。這到底是在閑談,還是奧姆賓迪試圖逼一逼恩贊?恩贊在起身之前必須弄清楚。如果他在出去的時候說:「這是在逼我,對嗎?」而結果又不是,那就——然而另一種可能性又很不可思議,所以從某個角度說恩贊正在被
「火箭人來了,」克里普敦拉了拉博丁潮濕的、皺巴巴的領子,「穿著豬衣。」

「我們搬到了灌木林。有油田,還有燒焦的黑土。戰鬥機排成菱形在我們頭頂飛過,在追蹤我們。布利瑟羅已經變成了另一種動物……變成了狼人……眼睛里沒有留下任何人性:人性已經一天天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皺紋和失去人類機構的紅色血管。島嶼:海里聚在一起的島嶼。有時甚至像地形圖上的線條,在一個共同點上疊加。『這是我UrHeimat(故鄉)的地圖,』想象一下那種安靜得近乎耳語的尖叫吧,『是死神布利瑟羅的王國。一片白色的土地。』我突然明白了:現在,他眼裡的世界是虛構的地域:這些地域有自己的地圖,有真正的山脈、河流、顏色。他行走的地方不是德國。是他自己的空間。可是他讓我們跟他一道同行!我的陰|道會因為危險、會因為可能被消滅而充血。可空間和時間都是布利瑟羅自己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危險會落到頭上,這一點也挺有意思的……他沒有沿路退卻,沒有過橋履地,我們是駕船駛過下薩克森的,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每一個發射場地都是白色海洋里的另一個島。每個島中央都有一個山頂……那裡是不是火箭的位置?起飛的時刻?德國人的奧德賽。哪一個會是最後一個母島呢?
「為什麼。親愛的上尉。為什麼?」

「天哪,你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她像往常一樣對他的盲目不屑一顧。這一句,還有那句「Kadavergehorsamkeit(鬼迷了心竅)」,那麼美的詞,他想象不出還會有其他的聲音說出這個詞,只有她的聲音……

朋友呀,你來此趕上了我們的聚會——
巨幅相片被貼在腓特烈街的外面,臉有一人多高——活脫脫把芝加哥酒吧里的牆給翻出來了。斯洛索普認出了丘吉爾、斯大林,對另一個卻心裏沒譜。「埃米爾,戴眼鏡的那個人是誰?」
就在這個時候,好像有人許的簡單願望實現了一樣,天空中出現了一縷針一樣的光芒:第一顆星星。
從前有枚V—2火箭,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毫無疑問,齊切林身不由己地加入了這幫不可救藥的人。不久之後,只要沒有執行拉德尼契尼的計劃潛入油田,把其中一個井架偽裝成巨大的陰|莖,他們就會潛藏到巴庫的阿拉伯聚居區,和「聲門K」委員會(普通的K用Q代表,而C則發一種「吃」音)出了名的烏克蘭癮君子巴格諾果爾科夫一起,等待某個賣印度大麻的人,或者躲避沙茨科他們摸鼻子。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關在莫斯科的某個瘋人院里,這個全體委員會不過是個幻覺。這裏的人好像腦子都不對勁。
黑人支隊在齊膝深的泥里苦幹著,一心要打撈火箭,十分專註。他們要挖掘的A4在保衛柏林的最後死戰中用過,但是發射失敗,彈頭沒有爆炸。他們在彈穴周圍嵌架了一些厚木板,用來踩腳、排成長隊接送泥桶和木桶,最後把桶里的東西倒在沼澤邊的乾地上。他們的步槍和工具箱就堆在那兒附近。
「你一定要吃。」
眾多賺錢法門之一。廚子阿黃·詹姆斯推著一輛漂亮的小推車賣三明治。人們可以聽到他在地道里叫:「來買了!熱的冷的都有,蔬菜多多!」再過五分鐘,這些狼吞虎咽的傻瓜們有一半人的杯子上就開始流油了。連里的二流子尼克·德·普若芬迪斯在工廠控制室的電話亭里搖身一變成了商人,著實讓大家吃了一驚。他賣的是A4紀念品:都是些小零小件,可以做成鑰匙鏈、錢夾子,或者可以送給家裡那個「特別的她」的花別針,還包括燃燒室上弄下來的銅質噴頭、伺服電動機上弄下來的滾珠。這個星期熱賣的似乎又是SA100橡實二極體,是一種非常可愛的混頻小電子管,從德律風根的零件上擄來的,甚至還有更稀有的SA102,當然賣價也更高了。另一個人物是「微件」格雷厄姆,鬢角留得長長的,躲在地道里,專撿那些散落遊客的便宜:「噓。」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根本不是。他已經開始老了,可憐的傢伙。」
「是誤殺。他是無辜的。」
「用速記法。」齊切林答道,發「g」時帶了聲門音。
不過,珀克勒幾乎沒有聽。他心中只有一個重要念頭,那就是,她還確定地存在於一個地方,地圖上找得到,有關當局可能聯繫得到。他能再找到她嗎?傻話。他能跟誰交涉交涉把她放了嗎?肯定是什麼人,什麼赤色分子,把她弄成這樣……
但是,作為扎其普·特里蘭,他是不是偶爾(不是經常)會從紙糊過的教室對面,或者意外地從對著青翠幽深風景的窗前,看齊切林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不是:「你做的一切,他做的一切,都不會改變你們死亡的命運」?還有:「你們是兄弟。或在一起,或分開,幹嗎要那麼在乎?活著。在某一天死去,或光榮,或輕賤——但不要互相殘殺……」每個普通的秋天,陽光都會免費帶來同樣的教誨,每次的希望都會減少一點。可是哥倆都聽不進去。黑的這個肯定在德國的某個地方也發現了一個自己的「扎其普·特里蘭」,一個孩子氣的本地人,盯著他,要讓他從第十哀歌中天使降臨的夢裡醒過來。在即將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聽見了天使翅膀的拍動,來到他自己的流放地,沒有痕迹地踩踏過白人的市場……那張黑糊糊的臉面朝東方,在冬天的某座堤壩上,或紋理細膩的土色石牆上,警惕地觀望著下面普魯士和波蘭的廢墟,以及在那裡等待的大片草地。齊切林朝西方的身體一側則一月勝似一月地繃緊。風吹得越來越順,看著歷史和地緣政治把他們不可更改地帶入衝突之中。收音機里的叫聲越來越高。新修的水渠夜間在水電狂暴的觸摸下戰慄,爬過空蕩蕩的峽谷和隘口。白日的天空裡布滿了降落的傘蓋,潔白如有錢人蓋在天上的氈房。這會兒還在嬉戲,還比較彆扭,但在每個分佈開來的格局中,遊戲的成分越來越少……
烏爾斯特河和郝涅河發源於瓦塞庫伯峰,彎彎扭扭地流成了地圖上的形狀,流出了青山綠谷。他留在下面的四個人正在收白色的減震繩,只有一個在向上看,手在眼前搭著涼棚——是伯特·菲貝爾?不過此刻自己高高在上,他的名字又有什麼要緊呢?阿赫特法登去尋找暴風雨——冒著雷聲,穿過與腦子裡的軍樂相呼應的雷聲——很快,閃電堆到了右邊的灰崖間,把所有的山巒都打得鼻青臉腫,戰場上瞬間亮如白晝……就在邊上。在這兒,在交界面,空氣會上升……你跟隨著風暴的邊緣,另一種感覺——飛行感,無處可尋卻又充滿你所有的神經……不管是什麼在飛,只要你總是待在晴朗的低地和雷神多納爾的瘋狂之間,這種感覺就一直跟隨著你,這種身不由己的驅動力,飛向——是自由嗎?是不是只有到達了雷聲的界面人們才能認識到重力是怎樣奴役萬物的?

「或什麼人的,正確。你沒看過《夢魘》?那一幕里,那個宗教法庭庭長完事後,一群豺狼男人進來強|奸並肢解了被俘的男爵夫人。馮·高爾讓攝影機一直拍下去。膠片發行時當然已經剪掉了,不過卻進入了戈培爾的私人收藏。我看過了——很嚇人。那一幕里每個男人都戴著黑兜帽,或是動物面具……在比得哥煦,猜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已經成了聚會上一個很好玩的遊戲。總是要消磨時間嘛。他們放這部片子,然後問卞卡問題,她必須回答是或不是。」
「可我們信仰的就是這個。」斯卡里道茲抗議道。
「操,」馬維微弱地呻|吟著,「哦,你們操了我吧,啊?」
啊,夥計們,早上好,
她說的死人可不是他。「我指的是那些直接因為我而死亡的人。再說,如果弗朗士真的來了這兒,你們也只會站在周圍,所有的人,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罪大惡極。這個可憐的人啊,他那個時代度度鳥是殺不完的——為什麼要教他明白滅絕物種這樣的事情呢?」
斯洛索普總是很高興看到年輕人在一起,於是便離開他們,去船尾找馮·高爾和納里奇。格納布太太調轉航向,船便朝西北顛簸而行。不久他們就穿過白浪滾滾、鹹味十足的波羅的海,朝海岸駛去。
石油的動力特徵和石油商的行事作風好奇怪好奇怪呀。斯奈克從到阿拉伯以來,一直到齊切林這裏,看到過很多的變遷。齊切林可能是他的另一半:一路上經歷過那麼多盜馬賊,走過那麼艱難的行程,被政府沒收過,向偏遠地區逃亡過。此時,吉爾吉斯的野雞們在馬蹄聲中驚散了。這些野雞大如火雞,笨拙地朝高處跑著,眼睛周圍黑白相間,偶有血紅色斑點。斯奈克正要進行最後一次歷險。他現在幾乎已經忘記了綠洲里煙霧搖曳的水煙筒,那些留著鬍鬚的人,那些雕刻過的、含有珍珠層的、油漆了的馬鞍子,羊皮捻成的馬韁,女人們坐在後面,高興得直哭,在慾望和暴風雨挾裹下沿著幾乎看不出來的一道道小路,摸黑進入高加索的丘陵地帶……只有身後延伸的足跡留在這些人跡罕至的草地上:影子變淡了,到野雞群中歇息去了。兩個騎手一心往前趕,漸漸有了勁頭。森林夜晚的氣味漸漸消失了。在外面尚不屬於他們的陽光下等待著的是那個……那個……等待著他們的,是那種難以想象的生物,很高,在燃燒……
(「難道沒有人想利用我嗎?」)
人走空了的時候,裏面是青灰色。人多的時候是綠色的,一種舒服的酸綠色。「莽夫」號永遠以23°27′的角度傾斜著。陽光穿過艙壁上方的舷窗照進來,艙壁下方是一排鋼製洗臉盆。每個小廁所的盡頭都是咖啡室和手搖下流西洋景表演。你會發現士兵的機子里儘是些比較老、沒什麼魅力、看起來不怎麼像日耳曼種的女人。真正妖艷的、更純種的美女自然都到軍官那兒了。由此可見納粹狂熱之一斑。
「我害怕,」她低低地說,「每一樣東西。我鏡子里的臉——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就說過不要太經常照鏡子,否則會看到玻璃後面的魔鬼……還有……」她轉身掃了一眼他們後面的白花框鏡子,「我們得蓋住它,好不好,能不能蓋住它……他們就是從那兒……特別是晚上——」
坡夫爾拿三齒叉的手猛地往回一拽,身體側傾,把叉一擰,仍將叉齒扣住布拉德利的叉齒,拉得布拉德利身體失衡,終於把腳從布拉德利腳下取出來,然後鬆開三齒叉,跳開了去。布拉德利重又站穩,腳步沉重地追上來,連續又刺又戳,繼而把三齒叉交到另一隻手裡,出其不意地一砍,傷了坡夫爾的脖子,雖然沒有傷及頸靜脈,但也差得不遠了。血滴到白毛衣上,在弧光燈下呈現出黑色。兩個人的腋窩間隱約可以看見汗水和冷冰冰的陰影。坡夫爾疼痛之下,反倒沒了顧忌,朝布拉德利撲上去,一陣發瘋似的亂戳亂砍。布拉德利腳下幾乎不需要動,膝部以上的身子像有根的布丁般來回躲閃著,最後抓住了坡夫爾拿叉的手腕,撥轉他的身子,像跳吉特巴舞的時候讓女孩轉身那樣,一伺近身,便將叉刃抬起,放在他的咽喉上,準備切下去。他抬起頭往四面看了看,喘呼呼、汗津津的。他在尋找某個有權威的人給他一個手勢,以便決定如何處置。
婆娘和流浪漢也會拋棄你,
珀克勒從未想到列妮會懷孕。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知道伊爾莎被懷上一定是那晚,那個《夢魘》之夜。之後他們就很少做|愛了。這不難確定。肯定就是這麼回事。一部電影。還能是什麼呢?他們不是把我的孩子也弄成這樣了嗎,一部電影?
這場戰爭結束時,
可是我受到,勸誘,要我自殺!
他為拋在身後的人、地、事而哭泣:為斯科皮婭·莫斯蒙哭泣——她住在聖約翰樹林,成天在散頁樂譜、新烹調配方、小狗窩和丈夫中間打轉,殫精竭慮地保護著她那群威瑪狗的純種性,而她丈夫只是偶爾露露面——她住在地鐵附近,離這兒也就幾分鐘,可是現在對海盜來說是永遠見不著了,他們彼此都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他為自己因為替公司做事而不得不背叛的那些人哭泣,有英國人,有外國人;為天真的艾恩、為岡季雷吉斯、為羅馬的妓|女和皮條客哭泣;為被燒焦的布魯斯哭泣……為游擊隊在山上度過的夜晚哭泣——那時他一身活鮮鮮的樹木氣息,心底對夜晚無可否認的美愛得一塌糊塗……他為英格蘭中部一個叫弗吉尼亞的女孩哭泣,為他們從未出生的孩子哭泣……為他死去的母親、他將死的父親、那些無辜的人、那些要相信他的傻瓜哭泣——他們可憐的臉像末日來臨前的狗,從市裡動物收容所的鐵絲圍欄後面那麼善良地看著我們……為他可以看見的未來哭泣,因為它讓他感覺如此絕望和冰冷。他就這樣旁觀著那些特權人物開會,見證著一種新型宇宙炸彈的試驗過程,經歷著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哎,」一張睿智的老臉把黑色鏡片的眼鏡湊過來,「那是你要找的炸彈……」說著,轉身朝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海浪對面看去。炸彈就在那裡的海灘上爆炸了,冒出黃色的濃煙……觸摸著那些著名的刺客,對,甚至觸摸著他們和別人一樣的手和臉……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生命的合同是多久以前、在遊戲的哪個階段被承包出去的。什麼時候會挨炸,誰也沒底——每天早晨,在市場開張之前,遠在送奶工到來之前,「他們」就會升級出新的計劃,為這一天策劃好要發生的事情。每天早晨海盜的名字都會出現在他們的名單上,而終有一個早晨,他的名字會到達足夠靠前的位置。他儘力去面對這個現實,可是心裏卻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很純凈、很冰冷,有一陣他覺得自己都要被折磨得暈厥了。過一陣,他又稍稍後退,鼓足勇氣謀求突圍。於他而言,這種恥辱似乎該結束了。斯蒂芬爵士就這樣說過。是啊,以前的恥辱是沒有了,可是又覺得驚恐不安、憂心忡忡,為自己的屁股,自己那寶貴、有罪、獨特的屁股……
「不管是這兒還是勞教營,」她的臉倔強地扭到一邊,「我哪兒也不想待。無所謂。」
「我也是。」他擁住她。
「為什麼呢?」
「我實習的時候做過幾回助手,」斯本圖恩回憶道,「那時候這在精神病機構里很時尚,你知道的。」
「差不多吧,」斯洛索普道,「不過我現在還沒決定去那個什麼波茨坦呢……」
「零概率?」
「然後發現你們這些人這副德行?哦,天哪。要是親近變成了厭惡怎麼辦?那我去哪兒?」他咯咯笑了,橙子籽吐在一邊。好像他在台灣那個神風敢死隊學校里接受了幾個星期的訓練,但他們把他淘汰出來了。沒有人明確告訴過他為什麼。和他的態度有關。「我就是沒個好態度,」他嘆了口氣,「所以他們又把我送回這兒了,經過俄國和瑞士。這次是在宣傳部。」他一天大部分時間就坐著看盟軍的電影膠片,尋找可以剔出來的東西,做成新聞短片,使軸心國可以看起來形勢良好,而同盟國比較糟糕。「我所知道的大不列顛的事情都是來自那些原材料。」
可你若沒試過,最好靠邊站!
「那些黑猩猩,」齊切林搖搖頭,「那些黑猩猩!你怎麼知道這兒的,火箭人?你當然不知道。可是黑色現象知道。真妙啊。他們有兩個人在窗子那邊看著我呢。我本來在想——哎,你知道:我本來在想你想我會怎麼想……」
「我一點兒都不介意。我知道這事兒一直就有點兒鬼鬼祟祟的。」他告訴森村在溫泉酒店發生的事,還有瑪格麗塔從穿黑衣的幽靈那兒逃開的事。
他仔細打量打量這副行頭,毛茸茸的,準確說是天鵝絨的,是一套豬裝,面具也完整。他靈機一動,想道:軍警們該不會打擾一隻尋歡作樂的豬吧。英國佬們一本正經的聲音穿過那些房間,漸漸向這邊來了。他急忙撕開絲綢襯裡和乾草襯墊,以便把自己肉乎乎的身體套進去。套上以後,又掙扎了半天,噓!總算把拉鏈拉上了。他又用面具罩在臉上——這下安全了,整個成了沒有名字的小丑。他推開珠門帘走出去,來到樓上的酒吧——天哪,偏偏碰上整整一個師那麼多的紅帽鬼,步伐整齊地朝他這邊走過來。
「斯洛索普中尉,沒錯吧?跟我們來吧。」
不過他和卡姆勒將軍手下的火箭專家們的旅行才是斯洛索普執拗地想(想嗎?)知道的:「噢,我確實去過北豪森,看過一點點情況。不過從沒見過組裝完整的A4。那肯定很了不起,是吧?」
她摟著他脖子的胳膊開始不安地移動。可以理解。他當然會待一陣兒,可是最終還是要走的,會被歸入佔領區的失蹤者當中。教皇的屬下永遠生不了孩子,斯洛索普的陰|莖也開不了花。
不過你不應該不知道,在眼見到了絕境的時候,老天爺就會立馬插上一手——讓它短路!燈全部熄滅,在兩個玩家修過的兩頰和下巴上留下一片漸漸淡弱的紅光。那些女孩們跳著頗具殺傷力的庫奇舞,兩個男人則奴顏婢膝地看著。線圈的痙攣平靜了,放開了鍍鉻的彈子,彈子滿身傷痕地滾回到朋友們身邊,尋求慰藉去了。
穿過樹叢可以瞥見幾棟房子的廢墟。儘管還不到中午,這裏的林子也沒有更密,光線卻已開始黯淡下來。路中間出現了幾塊巨大的糞便,還新鮮著,繩子似的一圈一圈的——黑糊糊的,還打著結。是什麼留下的呢?
「我第一次去社交場穿的衣服。」火突然熄滅了,只剩下星光和微弱的餘燼,透過一片玻璃都不剩的窗戶,照著東面的一座城鎮。八音盒還在演奏,時間似乎遠遠超過了普通簧片。他們的腳移動著,在雜亂、破碎的衰草間,在絲綢碎片間,在兔子和小貓的屍骨間。他們沿著一條幾何軌跡,在搖曳、破裂的掛毯間移動著,可以聞到塵土的氣味,聞到動物寓言的氣味,比剛才火邊的那個寓言更古老……獨角獸、吐火獸……他在那個只容孩子進出的入口看到的裝飾物是什麼呢?蒜頭做的燈泡?別急——它們是用來防吸血鬼的嗎?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一陣微弱的蒜味。在他身體北面的空氣里還有一種巴爾幹人的血氣。他正要轉身問她是否真是那個可愛的特蘭西瓦尼亞女王卡婕,音樂卻已經結束了。她從他的懷裡蒸發了。
你離開了我,
「是—是有關這裏的隧道的,首長。」
「我還以為你不感興趣呢。」

日耳曼的赫爾曼,
哦,今晚我寧願在
消息是在一次放政府新聞片的時候傳到他那裡的。《從卧底到鍋底》,標題上的小亮片向所有正在康復中、不約而同聚在影院里度過另一個漫漫長夜的靈魂們閃閃發光——街上一小群人朝積滿灰塵的櫥窗里盯著。那地方離東區很遠,除了住過東區的人誰也不知道東區這個地方……廢墟里被炸彈掀起來的舞廳地板像山間草場一樣向後面山坡斜上去,倒是走上去像彈簧墊一樣晃晃悠悠;海螺紋的灰泥柱向裏面斜著,黃銅做的電梯籠從頭頂上耷拉下來。正前方是一個半裸著身子、毛烘烘爬滿蟲子的東西,差不多是個人吧,面色蒼白得怕人,在炸得稀爛的玻璃板碎片後面翻來滾去,撕著臉上、肚子上的傷口,把血放出來,用黑糊糊的臟指甲又撓又挖。「安撒旦每天都在史密斯菲爾德市場出洋相。這不奇怪。很多複員的士兵、海員都求助於公益事業,來勉強維持生活。不尋常的是安先生以前是給特種行動處幹活的……」
「過來。」格林普夫撞到了一種微型火車,這時候只能看到輪廓——有一次這輛火車被用於送柏林的客人們參觀廠子。他們爬到前面的牽引車上,格林普夫胡亂動著那些開關。
「瞅瞅——本來今天是納里奇要來拿這個包裹的。不是你。我們以前甚至根本不認識你。你非要什麼事情都要看出點陰謀嗎?我又不控制俄國人,我沒有派他——」
「耶穌就是這樣想的,」斯洛索普的第一位美國先祖威廉的魂魄低語著,「在加利利海上歷險。他是從旅鼠的角度來看的。沒有成千上萬沉下去淹死的人,也就沒有奇迹了。孤獨的成功者是唯一的例外:就像七巧板里的最後一塊,形狀已經由『前面』限定好了,就像桌子上最後剩下的那一塊空白。」
古老的教堂里散發著葡萄酒味、美國人的汗味和最近燃燒過的火藥味,不過這些陌生的氣味新近才侵入這裏,並沒有驅除掉天主教堂里最主要的氣味——來自香、蠟和數百年來羔羊們嘴裏發出的溫順的咩咩聲。孩子們進進出出,送皮衣,取皮衣,和路德維希聊天,不一會兒就邀請他去鐵路調車場的火車車廂里找旅鼠。
晚禮服非常合體。斯特凡尼婭帶著斯洛索普走上扶梯,來到外面甲板上。星光下,「阿努比斯」號正行進在鄉野間,天際線被分割得時斷時續,不時出現一隻風車、一個乾草堆、一排豬舍,低低的小山上一行樹隨風搖曳……有一些船我們可以用夢推過惡流險灘……我們的慾望就是動力和風帆……

奧托!她的船撞上「阿努比斯」號,震耳欲聾、無比可怕的一聲奧托……
一隻黑猩猩在一個蘇聯下士的腿上咬了一口。下士大叫起來,取下托卡萊,放在屁股上就開火了。這時黑猩猩已經躍到帆的升降索上了。剩下的十幾隻畜生,很多都拎著伏特加瓶子,一起朝跳板走去。「別讓他們跑了。」哈夫騰大吼一聲。長號手睡眼惺忪地把腦袋從艙口探出來,問出了什麼事,結果臉上被三雙粉紅腳掌踩過,才弄清楚怎麼回事。女孩子們身上亮晶晶的小金屬片在下午的陽光下像著了火似的,羽毛也都顫巍巍的,被垂涎欲滴的紅軍戰士追來追去。格納布太太拉響了汽笛,把餘下的黑猩猩也都驚起來了,與其他猩猩一齊往岸上逃竄。「逮住他們,」哈夫騰哀求著,「幫幫忙吧。」斯洛索普被夾在奧托和納里奇中間,被追黑猩猩、追女孩子或想把貨物弄上岸的士兵們推過跳板上了岸。水花飛濺,罵聲四起,從船的另一邊傳來女孩子的尖叫聲,合唱團的姑娘們和樂師們不停地跑來跑去。很難弄明白這兒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試過要逃走嗎?」
「噢,該死。」
現在是清晨。斯洛索普的呼吸在空氣中是白色的。他剛從夢中醒來。第一部分是一首詩,正文還配有木版畫:一個女人正參加一個狗展,從某些角度來說也是一次配種服務。她帶了她的京巴狗來交配,是一條母狗,名字甜得發膩,叫咪|咪或咕咕之類的。她正同其他一些跟她一樣的中產階級女士在花園裡消磨時間,這時聽到附近的院子里傳來她那小騷狗的聲音。聲音一直持續著,比正常時間要長得多,她突然意識到這個聲音,這沒完沒了的狗的歡愛聲是她自己的聲音。其他人出於禮貌,都假裝沒有注意。她感到羞愧,但是又很無助,有一種需要驅使她出去找其他動物性|交。她吮吸了一個在街上想上她的花色雜種狗的那個東西。在帶刺鐵絲網附近的一片貧瘠的荒野中,一匹高高的馬逼著她跪下來順從地吻它的蹄子。晚上在森林里迷了路,在沙漠里的水潭邊,貓、水貂、鬣狗還有兔子都在汽車裡干她。
「你什麼意思,『年輕的傻瓜』?」古斯塔夫問。
布蘭德的第二個彈子還沒出滑槽就又得了個「結束」,也是沒有利用任何旋轉技巧。第三個彈子不知怎麼吸在了一個螺線管上(彈子在叫,受了傷的微弱的尖聲:救命啊救命啊,噢我觸電啦……),叮叮叮,顯示板上響著鑼聲,數字飛速閃過:400000,675000,當——,一百萬!這是「瘋狂圍手椅」歷史上最高的分數,而且還在攀升,黏在線圈上的那個彈子里可憐的靈魂掙扎著、驚悸著,很可怕(是啊它們是有正常感覺的,是來自小行星卡次派爾的生命。卡次派爾的軌道是非常非常標準的橢圓,也就是說它只經過地球一次,是在很久以前,幾乎是在蒙昧時代明暗交替的邊緣時期。現在沒人知道卡次派爾位於何處、什麼時候再回來甚至會不會回來。這是大家都熟悉的一種差別:一去不返還是重又回頭。如果卡次派爾有足夠的能量永遠離開太陽的領域,那麼它留下這些和善的球星生命就是對它們永遠的放逐,再也沒有機會被召集回家,只能存在於滾珠的形體中,在千萬場彈子遊戲里做鋼寶寶——認識基奧卡克和比亞拉普、奧伊斯特貝、英格爾伍德最棒的大拇指——丹尼·達力桑多、埃爾摩·古耳古森、皮威·布仁南和福蘭施·沃曼科……如今他們都在哪裡?你覺得在哪裡?他們都當了兵,有些死在硫黃島,有些腐爛在阿登森林的雪堆里,他們的大拇指在第一次新兵射擊檢閱的時候就變成了軍人的拇指,被逼回到遙遠的童年時代,汗津津的小指從M—1操作柄上拿開的時候,拇指向下推動后槍膛深處的托彈板,槍栓撞擊!打得好拇指咦我操疼啊,又一根打不敗的有傳奇色彩的拇指說再見了,永遠回到了夏天的塵土中,回到了會咯咯笑的裝玻璃的袋子里,回到了大蹄子的貝塞獵狗身旁,回到了操場上的鋼滑梯在太陽烤晒下發出的氣味中)。這時候那些跳康康舞的女孩們過來了,這些「瘋狂圍手椅」上的女人發了狂,過來要殺人,拿著錚亮的砍刀,張大塗著口紅的嘴巴在笑。同時,揚聲器里急急響起了一種奧芬巴赫的加洛普舞曲,因為機器設計的問題,聲音不太清晰。她們修長的腿上穿著長筒襪,不停地踢動著,全然不顧這個永遠被放逐的球體生命有多麼痛苦、多麼傷心。滑槽里所有的同伴都顫動著表達他們的關心和愛,對於他的痛苦卻愛莫能助。沒有彈簧、沒有騙子們的手、沒有酒鬼們出了問題的男人氣、沒有灰帽子的真空時光、沒有空空的午餐盒,他們是不能動的。有了這些東西,他們才能沿著高高的線圈和深深的孔眼跑出自己的圖案來——這些孔眼給你獲得休息的希望,卻又把你跌跌撞撞地踢出來,讓你永遠受重力擺布又時不時還能看到其他路線上有無比淺的滑槽,多麼棒的路線啊(1927年6月4日弗吉尼亞海灘那英勇的十二分鐘;一個喝醉的水兵坐的戰船在萊特灣沉了下去……他從甲板上彈起來,第一次的三維世界旅行總是最棒的,等你落下時,變化就已經發生了,每次當你從自己當初掉下去激起微微漣漪的地方走過時,就會心潮澎湃……有幾個鎮定下來,看到了螺形線圈的內部,看見那條磁蛇和它的磁力,蛇身赤|裸裸的,很長,可以改變形狀,從陷坑裡掙扎扭動的力線中恢復擺脫出來,重新和電力,和冰雪覆蓋的、永遠將他們分割開來的靈魂荒地恢復親近——到倫敦的泰特美術館看看邁克爾·法拉第的肖像吧,快蹄兒就這樣干過一次,用來打發沒有女人的無聊下午,當時他還很納悶:人的眼睛怎麼能變得如此柔和、明亮又暗藏險惡,又怎麼能在那些恐怖之物和隱形之物充斥的廳堂里受到如此好的教育……),可是此時,那些目擊了謀殺的騷|女人的聲音開始變得尖銳,更像刀刃了,音樂也變了調子,越來越高,起皺的臀部往後面撞得更猛了,裙子每甩動一次,紅色就增一分、顏色就深一分,蓋住了越來越寬的面積,掀起了血色漩渦,進入了最後的考驗。卡次派爾的孩子怎麼才能逃過這一劫呢?
後來他才極力想確定當時的時間。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那是她上次月經后兩周。那晚,他走出腓德烈大道的環球影劇院,跟所有人一樣,那根東西勃起得厲害,只想著回家,跟誰幹上一把,把她幹得服服帖帖……老天!埃德曼可真漂亮。那天晚上,有多少男人拖著兩條腿回到蕭條時期的柏林大街上,把同樣的形象從《夢魘》中搬到權充新娘的某個邋遢胖婆娘身上?那天晚上,有多少孩子因為埃德曼而被懷上了?
曾幾何時,他無法想象生命沒有輪迴。在他記事之前,就被某種東西控制了,在卡考草原上,在他媽媽住的圓形村落內外,在死亡之地的邊界上,去了一個,回來一個……那是若干年後別人告訴他的。他出生后不久,媽媽就把他帶回到自己的村子里,離開了斯瓦科普蒙德。若是平常,她早就被趕走了。她沒結婚就生了孩子,和一個她叫不出來名字的俄國水手生的。但是德國人侵略時期,規矩就沒有互相幫助重要了。雖然穿著藍衣的劊子手們來了一次又一次,但恩贊每次都被莫名其妙地放過了。這是個希律王式的故事,他的崇拜者至今仍津津樂道,但他不愛聽。他才學會走路幾個月,媽媽就帶他加入了塞繆爾·馬赫內羅橫穿卡拉哈里沙漠的大遷移隊伍。
在他璀璨的珠寶下,我懷疑過上帝,
就不會把你的夢想吹破,嚯——
她獨自一人,跪在噴漆的鋼板上。她和媽媽一樣,知道恐懼怎樣在下午最明亮的時刻來臨。她最恐怖的幻覺也像瑪格麗塔一樣,是黑白的。她感覺自己在一天天接近什麼東西的邊緣。她經常夢到同一個旅程:坐火車,在兩個著名的城市之間,由電影里用來表示窗外在下雨的珠彩皺褶法照明。在普式列車車廂里講述自己的故事。她終於覺得能夠講述個人的恐懼了,用別人可以聽懂的方式清楚地講出來。這樣,就可以避免被人帶著走過那個邊緣,落進銀鹽的黑暗中,任黑暗之門在心靈的側翼沉重地緩慢地關上……長劉海的時候,眼睛兩邊那些非同尋常的頭髮就會像鬼魂一樣,出現在黑暗的屋子裡……現在,她的城堡已經傾圮了,裏面的鍾在風中撞來撞去。她棕色的頭巾不再從石頭上滑過,磨損的繩子卻在那裡搖擺、拍打著。她的風甚至不讓灰塵靠近。老邁的日光:遲滯、冰冷。下午最明亮時分的恐怖……海上的帆太小、太遠,沒什麼用處……水太生硬太冰冷……
「為了我。」猩紅的唇張著,濕濕的,低聲囈語道……唔。好,這下起來了。他坐到刑台上,俯下身,吻她,馬上又解開褲帶,把褲子褪下,剛好露出陰|莖,微微顫動著,躍躍欲試。「戴上頭盔。」
一堆剛聚集起來尋歡作樂的人群把他們分開。此時的斯洛索普腦袋裡幾乎什麼也沒想,只想找到卞卡。他穿過二十幾張空虛的面孔,在過道盡頭瞥見了斯特凡尼婭。她穿著白色開襟羊毛衫、寬鬆的長褲,示意他過去。他花了五分鐘才擠到她跟前,這時他已經是滿身披掛,手上端了一杯亞歷山大白蘭地,頭上戴著一頂舞會帽,背後貼了一張用低地波美拉尼亞語寫的紙條——讓看到條子的人只管踢斯洛索普一腳——身上留了三種深淺不同的洋紅色口紅印,嘴裏還叼了一根不知是誰體貼地給他點好的義大利雪茄。
「也許不是,」博丁推測道,「也許只是海岸巡邏隊。行啦,咱們別太多疑了……」
斯特凡尼婭聳了不少次肩,每個亮片都在跳舞。「瑪格麗塔想讓她有個合法職業。是內疚。她一直都覺得自己的職業不過是演一連串下流電影。我想你聽說了她是怎麼懷上卞卡的。」
「沒事兒,沒事兒,跟我們一起看吧。是鮑勃·斯第爾演的,這老傢伙挺棒的。你在這兒很安全。」其實多日以來,這夥人早就知道斯卡里道茲在附近,他們可以根據警方的動向推測出他的行蹤。他本人沒有露面,警方的行動卻是明明白白的。這位布勞吉特·馬科星用雲室做了個比喻:高速運動的粒子後面總是留下一條霧化尾跡……
就讓它光臨——你的——世界!
實際上,心理研究成了布蘭德的專業。他對大蕭條初期美國的潛意識進行過探究,人們將這項工作視為經典,普遍認為它增加了羅斯福1932年「選舉」的合理性。雖然布蘭德的很多同行覺得擺出仇恨羅斯福的姿態比較有利,但是他太興奮了,顧不上擺什麼姿勢了。在他眼裡,羅斯福是不二人選:出身哈佛,對各種新舊資金、批發業和零售業、哈里曼和溫伯格都抱著感恩之心,這是美國人中前所未有的集大成者,他為美國打開了美好的前景,符合布蘭德等人的願望——所有的一切都在「控制」這個術語之下發生,「控制」似乎是個私密的暗號。一年之後,布蘭德加入了通用電氣的斯沃普負責建立的商業顧問委員會。斯沃普對於「控制」的看法和德國通用電氣的沃爾特·拉特瑙十分相近。斯沃普的這些人做所有的事都是秘密進行的。別人看不到他們的材料。布蘭德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的。
「真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在醫院里給我們提供一個地方?」
「對不起,對不起。」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阿爾伯特,我想已來嗯,」雪莉在用一個鼻孔說話,「別愛多,只想已一點點。」
從來沒人皺眉煩惱,
剩下的日子里,他們在十二子樂園到處閑逛,總是手拉著手。高高的燈柱頂端是大象的腦袋,象鼻挑出一隻只燈籠,搖搖晃晃地為他們照路……他們站在蛛足般細長的橋上向下看雪豹、猿猴、鬣狗……他們沿著微型鐵軌散步,站在鋼網做成的恐龍皺巴巴的、管子一樣的腿中間。他們走到了那塊非洲沙漠:在那兒,每隔兩小時整奸詐的土著人就要襲擊馮·特羅塔將軍手下的藍衣勇士營地,所有的角色都由興緻勃勃的男孩子扮演,是各個年齡段孩子都愛看的愛國劇……頭頂上,巨大的轉輪光溜溜地立在那兒,一點風度都沒有,它的使命很明確——把孩子們舉起來,讓他們害怕……
「奇談哪,上校。」
那邊坐著一位年紀很大的埃欽,就是哈薩克人的吟遊歌手。他手裡端著一杯馬奶|子酒,坐在火邊打盹。
我們在天空里疾速飛翔。
這時候——太空帽出現了!一開始可能挺嚇人,因為看上去像是頭蓋骨做的。這種頭盔叫人看了不舒服,至少頭頂部分絕對是與人相近的動物頭蓋骨做的,只是尺寸擴大了些……也許泰坦們就住在這座山裡面,他們的頭骨被當成巨型蘑菇采了下來……眼窩裡裝了石英透鏡。還可以裝濾色鏡。鼻骨和上牙換成了一種金屬呼吸設備,滿是條條縫縫。下頜部是一個合成部件,簡直就是臉部的遮襠片,鐵和硬橡膠材料的,也許裏面裹著一個無線電設備,黑糊糊地伸向前面,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只要另付幾個馬克,就可以弄個太空帽戴戴。一鑽到窟窿般的頭盔里,就只能從中性的眼窗里看外面了,哧哧的呼吸聲在骨質的空間里迴響。這時候,你原本以為清楚的大腦就沒多少用處了。「黑人支隊」住的小隔間也就不再是「土著野人奔向21世紀」那麼簡單的搞笑旅遊趣聞了。牛奶葫蘆看樣子是某種塑料做的。傳說恩贊曾酒後做夢,夢見自己和一枚身材苗條的白色火箭交媾,從而悟得大道。就在那個地方,還有一片暗漬。奇妙的是暗漬仍然是濕的,還有一種氣味,大家想得出,那該是精|液的氣味——其實那氣味更像肥皂或漂白粉。牆上的畫沒有了原來的古樸粗糙,卻顯出了古樸的遼闊、深遠與壯麗——其實已演變成了題為「遨遊太空的美好前景」的西洋景。碳化物的燈光照得雪亮,那響聲和味道就像一個老熟人不良的呼吸。眼前的景象確實令人矚目。幾分鐘后就可能看得清人影的移動了,儘管通道很廣闊,前方的距離十分遙遠——沒錯,我們已盤桓在彈道的最後一段了,就要進入「火箭城」了。難熬的磁暴之夜已成為過去,渦電流卻仍在我們身上的鋼鐵間閃爍微光,猶如車窗上殘留的雨滴……沒錯,這是一座「城市」:在這鹽質的地道里,傳來一陣單調的「主啊!」、「了不起!」。回聲陣陣中,我們擠到窗口刺目的光亮前……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以前有人千方百計編造的對稱結構,不是機翼,不是裝有蒸汽管道的拐角,不是路標塔,更不是官方版本中簡單的立體幾何圖形——那是說給外面標有編號的地道里那些披綬帶旅遊的文員們聽的。是啊,這座火箭城背景黑暗寂靜,城內卻燈火輝煌。它的建立根本就是為了「避免對稱、引入複雜、引發恐怖」(引自《機械化文集序》)。但是,遊客們又只好把火箭城的造型和記憶中自己的時代、自己星球上的東西聯繫起來,像盆子里打碎的酒瓶、幾千年來把死神甩在後面的狐尾松、多年前廢棄的混凝土公路、30年代的髮型、吲哚分子,特別是聚合吲哚,G型仿聚合物中的那種——
「錢,溫佩。在這種沒有希望的研究上花錢,等於把錢往廁所里扔——」
「你是個女巫。」儘管他很多疑,還是和這個長腿女巫偎依在床單下,點了支煙,也不顧那麼多齊切林都拿著毀滅性的武器、不停地從沒有屋頂的牆上往裡跳了。很快地,他竟然在她赤|裸、張開的懷抱里睡著了。
「啊——他媽的太熱了。」馬維胖乎乎的身體汗津津的,從瓷磚邊緣滑入香噴噴的水中。他的腳趾最後滑進去,剪的是軍隊上的方指甲。「水池裡的人都來吧。」他一聲大吼,抓住了馬努埃拉的腳踝往跟前拉。馬努埃拉已經在瓷磚上摔了兩三跤,又看見一個女友被拉了過去,於是也優雅地跟了過來,狠狠地騎了上去,屁股砸在他的肚子上,啪一聲響。她希望把他壓疼,不料他再一次笑了起來,聲音很大,忘情地投入到周圍的溫熱和浮力中——不知姓名地做|愛,疲倦,放鬆。他發現自己勃起成紅色粗壯的模樣,毫不費力地滑進了女孩端莊的身體。女孩潮濕的黑色西班牙花邊像一朵雲,她半露半掩地躲在裡邊,眼睛到處看,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她在房間里的蒸汽中搖晃著,想象著自己的家鄉。
「我告訴過你了,他今晚不會來的。」
「恩贊?」
「很可能是因為我一直過著動蕩的生活。我從來沒有過這種『靜止』的感覺……」他們開始互相撫摸,不過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都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我的弟弟,」(海盜心裏明白她想到哪兒去了)「十八歲就離開家了。我喜歡看他晚上睡覺的樣子。長長的睫毛……那麼天真無邪……我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走得很遠,到了安特衛普。不久,他就開始在牧區教堂周圍轉悠,和別的那些人。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那些天主教小青年。軍隊到哪兒他們到哪兒。很多人年紀很小就染上了酒癮。他們找到一位牧師,做了他忠實的信徒——說得具體些就是整夜守在門口,等他一起床就和他談話,他身上還帶著亞麻布床單的味道,衣袍的皺褶里也還殘留著一些隱秘的氣味……失去理智的妒忌,每日里為了某個職位、為了贏得某一位神父的恩寵而進行的爭鬥。路易斯開始參加雷克斯特青年團的集會了,去一個足球場聽德格雷爾給眾人講:他們必須讓洪水把自己沖走,他們必須行動、行動,剩下的事情順其自然。不久我弟弟就和那些認識到自己罪孽的詞鋒銳利的小青年們拿著笤帚上街了……後來他加入了雷克斯特,『完整靈魂的國度』。我最後聽到的消息是,他在安特衛普和一個比他年長的人住在一起,叫菲利普。再沒有他的音訊了。我們以前是很親近的。人們把我們當成了雙胞胎。導彈一開始猛烈轟炸安特衛普,我就知道那不是偶然的意外了……」
第二天她走了,被帶回了那場即將到來的戰爭中,留下珀克勒獨自一人待在孩子的王國里,最終還是獨自回到了佩納明德……
「嘿,我們都……」斯本圖恩欲言又止。
「噢,對了,『老馬』告發了我們的偽造行動。暫時的小問題,你肯定明白。」
坨坨,我覺得我們已經離開堪薩斯了……


找一點樂子吧——
或者賣成一把把金幣,
「我可真想教訓她。」一個引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孩嘀咕了一句。她穿著無帶露肩禮服,向前擠著想看,用鑲珠寶的煙斗輕輕拍了拍斯洛索普的臉蛋,緞子緊裹的臀部從他大腿間窸窣而過。有人給瑪格麗塔拿來了一把鐵尺,還有一把黑檀木的太師椅。她把卞卡拽到膝上,把外衣和襯裙推上去,白色的蕾絲襯褲猛拉下來,小女孩美麗的屁股像月亮一樣升起來。柔和的股縫一會兒收緊一會兒放鬆,吊襪帶隨卞卡來回踢腿而移動、伸長,絲|襪也跟著發出尖聲。人群已經靜下來,絲|襪的聲音很清晰,令人心神蕩漾,大家都找到了可觸摸的媒介,手伸到了乳|房和胯部,喉結上下滑動著,舌頭舔著嘴唇……斯洛索普在柏林認識的那個老受虐狂,那個紀念碑哪兒去了?格麗塔這時候好像要把這些星期以來積攢的所有痛苦都發泄在孩子的光屁股上:那皮膚那麼細膩,每一下打下去,白色的厘米刻度和數字都在紅色的鞭痕上留下了鏡像,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幅歪歪斜斜的卞卡肌膚受難圖。眼淚從她被倒提著的、漲紅的臉上嘩嘩流下來,與睫毛膏混在一起,滴到了母親蒼白的蜥蜴皮鞋面上……頭髮也散開了,落到甲板上,黑黑的,夾雜著小粒的珠串。黑白混血女孩已經向後頂住斯洛索普,手伸到後面撫摩著他勃起的部位。那東西和外面只隔了一層不知道是誰的鬆鬆地打了幾個褶的禮服褲。每個人都有點兒被挑起來了,坦納茨坐在吧台上,那東西已經出鞘,被一個戴白手套的文德人含在嘴裏。兩個服務生跪在甲板上舔著一個穿酒紅色天鵝絨裙子的金髮女郎汁水充足的陰|部,女郎則賣力地舔著一個穿檸檬色透明紗的老年女士又高又亮的法式彎鞋跟,老女士又忙著把墊毛氈的銀手銬套到她的護衛腕上。她的護衛是個南斯拉夫炮兵上校,穿軍禮服,正跪在地上,鼻子和舌頭都埋在一個巴黎來的長腿芭蕾舞|女帶傷痕的屁股中間,舞|女溫順地用指尖為他提住她的絲裙,而她的同伴是一個離了婚的高個子瑞士女人,穿著緊身的蕾絲皮胸衣和黑色俄國靴——她解開舞|女上面的禮服,開始熟練地用半打玫瑰的莖抽打她裸|露的乳|房——那些玫瑰和迸出的血珠一樣紅,很快就抽掉了那對堅挺乳|頭上的凝乳,乳汁便灑進了另一個文德人饑渴的嘴裏,而文德人正被一個退休的銀行家手|淫,銀行家坐在甲板上,鞋子和襪子剛被兩個可愛的女生脫掉了,她們其實是一對雙胞胎姊妹,穿著一樣的花紗裙,一邊一個,把銀行家的大腳趾插|進各自毛茸茸的小溝里,她們則順著他的腿躺著,吻他毛烘烘的肚子,兩個漂亮的屁股向上撅著,肛|門迎著兩個服務生的雞|巴,如果你記得的話,他們剛剛在遙遠的奧德河畔舔過那個穿天鵝絨裙子、汁水充足的金髮女郎……
當時應該告訴她月亮上的「海」其實是什麼嗎?告訴她沒有什麼可以呼吸的?他被自己的無知嚇了一跳,不稱職的父親啊……夜晚在寢室里,伊爾莎蜷縮在幾英尺之外的帆布軍床上,毯子下還有一隻灰色的小松鼠。他想,在德意志帝國的監護下,她是不是真的生活得更好?他聽說有集中營,可沒看出有什麼出格的地方。他相信政府的話:「再教育」。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他們那兒有稱職的人……訓練有素的人……他們知道孩子需要什麼……他盯著天花板,佩納明德這兒的電線在上面縱橫交錯,繪製出他應該重點考慮的問題、他已經放棄的夢想,還有柏林那些幻想家主子們眼裡的恩惠。有時伊爾莎對他喃喃地說著床邊故事,說那個她要去上面住的月亮,直到他靜靜地進入了另一個和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沒有國界,不安全但很刺|激,飛行像呼吸一樣自然——可是我會掉下來的……不,升上去,朝下看,沒有什麼可害怕的,這次很好……好,飛得很平穩,沒問題……太好了……
納里奇:他們都不想。不過那個女孩……
可是我是SOS,哦對了這些詩就這樣一首首地往下走,持續了好一陣。整首歌詞表現了一种放棄世間萬物的理性態度。這裏的問題是,根據哥德爾定律,一定會有一樣東西被漏掉,而這個東西絞盡腦汁也難以想到,所以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回頭整個再檢查一遍,糾正錯誤,去除必然存在的重複,加入必然會想到的其他東西,然後——嗯,就不難看出,標題里的「自殺」是有可能無限期推后的!
「怎麼辦呢?」馮·高爾似乎舉棋不定,「兩部分都拍,還是只拍第一部分?」

沒有必要把整個計劃都理解了……對任何人而言,這個要求都真的太高了……不對?這個黑色裝置戰略,他今天晚上為之盡心儘力地賣命,可是老馬先生在這樁事裏面的全部意圖他又知道多少?納里奇覺得自己的價值要小一些,為了能夠幫老馬先生活下去,即使再活一天,自己也應該做出犧牲,這是很合情合理的……戰時的思想嘛,是啊,是啊……不過即使想變也已經太遲了……
「驕傲的人啊,」「恩瓜魯勒盧」道,「這些數據不是神的啟示又是什麼呢?它們不是來自於將要造出的火箭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你怎麼能把紙上得來的數字和火箭本身的數字相比呢?別驕傲了,綜合兩個數字去設計吧。」
在聖邁克爾教堂附近的一個巷子里,他們看到一個小女孩背著一大捆走私皮大衣,步履蹣跚地走著,只露出兩條褐色的腿來。路德維希驚叫一聲,指著最上面那件大衣。大衣領子外面有一個灰色的小東西,一直縫到領子裏面去了。那雙人工做出來的黃眼睛閃著邪乎乎的微光。路德維希跑過去,喊著「娥秀拉,娥秀拉」,一下子抓住了那件大衣。小姑娘發出一連串的罵聲。
「恐怕我真是明白了。」不管怎麼說,這些都是些互相殘殺的人:海盜一直是其中一個。「我一直希望——哦,真是很蠢,我一直希望得到一點憐憫……可是我在通宵電影院里,在甘洛巷拐角附近,跟一條邊道交叉,那條路你並不總能看到,因為它插|進來的角度很奇怪……我在那裡玩得很糟糕,度過了毒藥一般、金屬一般的時間……聞起來跟燒糊的鍋一樣酸……我就希望有個地方坐一會兒,他們不管你到底是誰,吃什麼,睡了多久,或是跟誰——你跟誰見面……」
「我好像也不怎麼懂。不過我們什麼事都會知道一點。現在趕時髦的傢伙們都被那個叫『核物理』的什麼東西弄得暈頭轉向。」

「F?」斯洛索普說,「F裝置,你肯定嗎?」
施諾普撥弄著泛出薔薇灰光暈的火焰,想儘可能讓對方看不到自己,高度又不至於降得太低。他們在微弱的光線中飄浮著,失去了方向。地面上伸出的花崗岩山峰胡亂地擊打著雲層,想在裏面找到他們的氣球。飛機在某個地方以自己的方向和速度前進著,氣球無法採取任何行動。二元判定在這裏已經沒有意義。雲壓過來,令人窒息,餡餅表面上凝出大大的水滴。突然,沙啞的聲音裊裊傳來:

「佐羅?綠衣胡蜂俠?」
「喂,火箭人,如果你真的被逮住——」
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面了。上次他們談話還是從佩納明德往中心工廠這裏搬遷的時候。魏斯曼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早在二十年前的非洲西南部,恩贊還不會說母語的時候,就已經看到這一點了:那是一種對終極爆發的熱愛——那種升華,那種尖叫,蓋過了恐懼……戰爭結束了,魏斯曼幹嗎還要苟活於人世呢?肯定是他發現了極其美好的東西,足以與他的饑渴相媲美。他不會就這麼結束的,衝著他那有關「SS」電路的上百個合理化的、溫和的玻璃柜子也不會——那些柜子存在於時空之中,永遠與轟轟烈烈失之交臂,只能存在於真空中,只能被自己尾部的滑流輕輕推著向前,最後卻也只能重歸寂靜,尾跡里只剩下幾塊褪了色的金屬片。正像用瓦格納的曲子演唱的《中產階級》,銅管樂很弱,假冒偽劣的感覺,弦樂的聲音又時不時跑了節奏……
「放下鉛筆,」斯洛索普命令,「好,扎達耶夫少校在哪兒?」
「你應該多笑點兒,老馬先生,可以讓你看起來很可愛。」
「按規矩辦事我還是能行的。」他冷冷地說,比她期望的冷。
「是的。他不在我那個部門。我不是很了解他。」
酸爺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竟讓斯洛索普談起火箭來。當然,這不是酸爺的專長,但他聽得很專註。只要有需求,就能賣出價錢。「我永遠不可能有機會看到那麼美妙的東西了。我們在收音機上聽得很多。我們有一個『午夜上尉』節目。可是我們產生了錯覺。我們願意相信,可是眼裡看到的東西又無法使我們相信。越到後來越不信。我唯一知道的是,夥計,它給可卡因市場帶來了災難。」
「唉,我也說不清。」雪莉跪在那兒,臉朝後面,胸部頂著座椅背,一隻光滑的村姑式大手放在斯洛索普肩上,以保持身體平衡。
那年夏天,海大部分時間是平靜蔚藍的。但是秋天的時候,天氣卻變了。雨從北方呼嘯而來,氣溫驟降,風灌進了儲藏帳篷,巨浪滔天,整晚轟鳴不止。從岸邊到海上五十米內水都是白色的。飛沫羽毛一般從浪尖向陸地飛灑。珀克勒被分派到一個漁夫的屋裡住下,晚上散步回來,臉上總是掛著一層鹽霜。羅得的妻子。什麼樣的災難他敢回頭去看呢?他知道。
「從第一次月經開始,我每個沃爾珀吉斯節都要去那兒。你願意的話我帶你去。」
「如果去的是哥本哈根,」格納布太太飽經風霜的臉笑得陽光燦爛,眼角、嘴邊都是永久的笑紋,「我們應該用不著一個小時……」
凱庫勒夢見大蛇將自己的尾巴銜于口中,那條環繞整個世界的大蛇——但這個夢卻被卑鄙地利用了,這多麼具有冷嘲意味!那條蛇宣布:「世界是一個閉合的事物,循環往複,共鳴共生,永遠周而復始。」可這條蛇卻被引入了一個系統,這個系統唯一的目的就是破壞這種循環,只索取而不歸還,要求「生產力」和「收入」不斷隨時間而增長。這個系統掠取了世界其他部分的大量能源來維持它自己微小的、不顧一切得來的利潤。在這個過程中,不僅是大部分人類,實際上這個世界的大部分資源——動物、植物和礦物質都消耗殆盡。這個系統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自己是在贏取時間。而時間本身就是人為的資源,對任何人、任何東西都沒有用處,只是對系統有價值。當系統對能源的吞噬使這個世界無法承受時,它遲早要拖著生物鏈上所有的無辜生靈撞向死亡。活在這個系統里就像坐著公共汽車穿過鄉村,而司機卻是個一心要自殺的瘋子……儘管他和藹可親,不斷從擴音器里說著笑話:「早上好,朋友們,我們現在到達的是海德爾堡,知道那首老歌嗎?《我把心丟在了海德爾堡》,嗨,我有個朋友在這兒把兩隻耳朵都丟了!別誤會,這個城鎮真的不錯,人很熱情,棒極了——在他們不決鬥的時候。說真的,他們對你真的很好,他們不僅給你城市的鑰匙,還給你開瓶器!」等等等等。你們繼續向前穿過鄉村,燈火在不斷變幻——城堡,一堆堆岩石,各種形狀、顏色的月亮來了又去。凌晨時停過幾次車,原因沒有公布。你們下了車,在燈火通明的院子里伸伸腿腳。夜空里可以聞出桉樹的味道。巨大的桉樹下,老人們圍坐桌旁,在顫動的燈光下洗著古老、油膩而破舊的紙牌,扔下方塊、梅花、王牌。他們身後,汽車掛著空擋在等——乘客們請回到座位上。儘管你想留下來,待在那兒,學學打牌,在這個安靜的桌旁頤養天年,但沒有用:他穿著筆挺的制服,正在車門邊等著呢。他,黑夜之主,在查你的票、你的身份證、你的旅行證件,統治今晚的是指揮棒是野心……他點頭示意你通過時,你瞥了一眼他的臉。看到他瘋狂、執著的眼睛,你的心不禁狂跳了幾下。你明白了,你們會在血泊里、在驚愕中毫無尊嚴地結束生命——可是,旅程還在繼續……你座位的上頭應該掛廣告牌的地方現在卻是引自里爾克的一句詩:「一次,只有一次……」那是他們最喜歡的口號之一。沒有輪迴,沒有靈魂的救贖,沒有循環——這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才華橫溢的員工凱庫勒從蛇身上領會的。不,對他們來說,蛇的意思是——這麼說吧——苯的六個碳原子實際上繞成了一個閉合的圈,就像蛇嘴裏銜著自己的尾巴一樣,明白了嗎?「我們今天知道的芳香烴環,」珀克勒的老教授拉茲洛·雅夫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從他的懷錶錶鏈上取下一個金色的六角形,中間刻著中間窄四端漸寬的德國十字,那是染共體的獎章。他一臉老頑童的神氣,開玩笑說與其認為這個十字代表德國,倒不如把它看成是碳的四價——「那麼是誰,」他像個樂隊指揮似的,雙手張開,一頓一頓的,「是誰送來了這個夢?」雅夫的任何一個問題,其雄辯性也是無法預測的。「是誰把這條新蛇送到了我們業已荒蕪的花園?這裏已經是臭氣熏天、擁擠不堪,無法容納任何純真了——除非純真是我們這個時代和我們自己平淡、安靜地滑向冷漠機制的過程——凱庫勒的蛇就是要說明這個的——不是要毀滅,而是要澄清我們的損失……我們已經有了一些分子、化合物,但沒有別的了……我們使用在大自然里找到的東西,毫不猶豫,可能還有點慚愧——可是大蛇對我們悄悄地說:『可以改變呀,新的分子可以從已有分子的殘片中聚集起來……』誰能告訴我他還對我們說了什麼悄悄話?來——誰知道?你。告訴我,珀克勒——」
「別逗了。」
「嗯……」斯卡里道茲準備說什麼。
「她沒有說在哪兒。」
可是,唉,唉,別急——如果他們找到軍裝、馬維的證件和軍裝兜里的可卡因,也許現在向他們透露真實身份還不太合適……
奧斯比把摺疊椅拖出來,遞給她一捆油印的東西,相當厚。「呶,這兒有一兩樣東西,你應該知道。我們不想催你,可是馬槽那邊還在等著呢。」
他們出來時,黃昏只留下最後一抹微光。佩納明德一個昏昏欲睡的夏夜而已。一群鴨子從頭頂飛過,向西去了。周圍沒有俄國人。貨棚入口處只有一盞燈泡亮著。奧托和他的女孩手拉著手沿碼頭徜徉。一隻猩猩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抓住奧托空著的那隻手。波羅的海不停地向南向北鋪開矮矮的白色浪花。「出了什麼事?」單簧管手問道。「吃根香蕉吧。」大號手嘴裏滿滿的,往單簧管的喇叭口塞了一大串。
「納里奇。克勞斯·納里奇。」他的自我係數里有了一個新的參數:背叛。
現在經過的是研發車間巨大、黑暗的廢墟,大部分都散落到地面上了。依次下去,有的裂開了,破破爛爛,有的大部分被沙丘淹沒了,納里奇虔誠地給他們一一介紹,現在看到的一大塊一大塊混凝土是試驗台,耶穌受難處,第六、第五、第三、第四、第二、第九、第八、第一,最後是火箭本身,火箭最終就是豎立在這裏發射的,第七和第十。以前遮蔽這些建築,將其與大海隔開的樹木現在只剩一截截的木炭了。
酸爺出去一趟又回來了,雙眼充血,心事重重,喝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斯洛索普一個人在床上。火箭人的服裝放在桌上,旁邊是博丁的藏寶圖——唉。唉,真是的。自己真的非鍈這渾水不可了?
「可是,」斯洛索普說,「可是,呃,我那一百萬馬克呢,埃米爾?」
燈光又亮起來的時候,斯洛索普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呼吸。他知道自己肯定得睜開眼睛。這時候艙內充滿了昏暗的光——一不小心就會滅掉——就像身體在極度悲傷的時候才會感覺特別容易疼痛:真實,可怕,達到了極限……那個棕色的紙捆離他膝蓋有兩英寸,塞在發動機後面。可是在他眼角晃來晃去的死白色和紅色都是什麼呀……上樓出去的樓梯真的像看起來那麼空蕩蕩的嗎?
「啊,我看見你的傢伙長大了,對嗎恩瓜魯勒盧?……不不,也許你只是在想以前愛過的人,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在非洲西南部那邊,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部落的過去,所有的記憶都應該成為共享資料,沒有必要把歷史儲藏起來,只能期待其最終化為零……奧姆賓迪出於怨憤,宣傳這些道理的時候找了個借口,說部落過去很團結,這就成了他言詞里的一大弱點,給人很糟糕的印象。他好像要讓人們相信基督教這一疾病從未碰過我們,而大家又都清楚基督教確實感染了我們,有些人甚至感染而死了。確實,奧姆賓迪只聽說過有這樣一段純真的過去:對手們不計前嫌聚到一起,村子造得像曼荼羅……他這樣回顧這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過去確實有些欺世之嫌。儘管如此,他還是會公開確認和宣揚它,把它作為一隻聖杯,光燦燦地從屋子裡悄悄飛過,完全不顧桌子旁邊那些愛開玩笑的人正偷偷把「放屁墊」放到「危險王座」上,而尋找聖杯者的屁股正在落座,也不顧這些年來的聖杯本就成了塑料做的,一角錢一打,一分錢一羅。就這樣,奧姆賓迪還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樣,時不時自欺欺人地頌揚那個自己不幸錯過的純真年代,預言它還會回來——那是前基督教時代最後遺留在地球上的其中一種大一統狀態:「西藏是一個特例。帝國有意把西藏擱置一邊,作為自由、中立的地區,一個沒有引渡的精神上的瑞士,只有阿爾卑斯和喜馬拉雅提升其靈魂,又極少有危險,可以承受……瑞士和西藏是通過一條真實的地球經脈連在一起的,像中國人畫出的人體經脈那樣真實。我們得學會看地球的這種新型地圖:地球內部的旅行越來越普遍,這些地圖又增加了一維,我們也必須緊跟形勢……」他還說到了岡瓦納大陸,那是大陸漂移之前的事,那時候阿根廷還偎依在西南非旁邊……人們聽著,朦朧地回到了洞穴里。裏面有床,有家用葫蘆。裏面的牛奶沒有被當做聖物,可以狼吞虎咽。白白的,冰冰的,像北方那樣冰冰的……
「他是一匹永遠跳動的馬——」
斯洛索普把曼荼羅遞給他。他希望這個曼荼羅能起作用,和恩贊曾經教給他的那個咒語一樣——唔巴卡耶(放過我),唔巴卡耶……其魔力能阻止今晚的馬維、齊切林。像門柱聖卷。安然度過一個可怕的夜晚……
「不真是。他的圈子要更高檔。」挺複雜的什麼東西,跟美國地中海戰區停止使用黃印紙幣的事有關,這兒盟軍也不願意接受德國馬克。「老馬」的收支平衡也有問題,他一直都在大量投機做英鎊的買賣,而且……
但是晚上在寢室里,從她的小床那兒傳來的只有呼吸聲——今年不想去月亮了。他醒著,在想,一個是真的一個是假的?兩次都是真的?還是兩次都是假的?他開始琢磨第三次、第四次會是怎麼排列組合的……魏斯曼,還有他背後的那些人,手裡有幾百個這樣的孩子。一年一年過去,她們越來越成熟性感,珀克勒會不會真的愛上一個——她會不會因此到達國王的寶座,替代無處可尋、被人遺忘的王后列妮?對手知道珀克勒的懷疑永遠大於對真正亂|倫的恐懼……他們會訂出新的規則,使這盤棋無限地複雜下去。一個像珀克勒這樣在這個晚上感覺如此空虛無助的人,如何能有足夠的韌性來承受這一切?
無論如何都不會壞,
關於那個年代,下面這個故事最為悲愴。難民們在沙漠里走了好多天。為了幫助他們,貝專納國王卡瑪派人送來了嚮導、牛、車、水。他們告誡先到的人,只能一點一點喝水。可是等到後面的人趕到時,前面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沒人警告他們。又一條流失的信息。他們喝水喝死了,好幾百個人哪!恩贊的媽媽就是其一。他又餓又渴,精疲力竭,蓋著一張牛皮睡著了。醒來時已在死人堆里。據說是一隊奧瓦特津巴人在那兒發現了他,帶著他,照顧他。他們把他留在他媽媽村子的邊上,讓他一個人走進去。他們是遊牧人,他們可以在那個廢墟遍野的國家裡任選一條別的道路,可是他們帶他回到了當初離開的地方。他看到村子里幾乎沒有人了。很多人參加了大遷移,有些被帶到海邊,關在牛欄里,還有些則去給德國人在沙漠上修鐵路。很多人因為吃了瘟牛肉而死去。
「啊,真可愛。」老馬先生樂呵呵的。

「伊爾莎,伊爾莎……」
他的蛋蛋和他的雞雞,
「很抱歉。」兩人從人群里擠出來時,酸爺說。
「我喜歡你。我喜歡陰謀詭計。我喜歡玩。」

「快了,相信我。」
「——別急,求我幹嗎?」
「跟我說說是怎麼變化的。」
「納里奇當時需要你幫忙。」
讓我找到那位老太太說過的雞窩。
去庫克斯哈文,夏日的步伐在不斷減速,飄向庫克斯哈文。草地在吟唱。雨彎成月牙般的弧形,呼啦啦掃過蘆葦叢。後來羊兒們下到海灘上吃海草,偶爾還有幾隻深色的北方鹿。海灘永遠既不全屬於海也不全屬於沙,卻在日光下籠在朦朧的霧裡……斯洛索普就這樣漂浮在水淹的草地上。他反覆看到一些形狀,像是給迷路的旅人發出的信號。那些形狀都是佔領區特有的,他不反對看一看,卻不願去破譯,再也不願意了。十有八九也沒什麼意義。出現得最多的是梯級形山牆,德國北部這些古老的建築很多都在正面修了這樣的山牆。山牆往往出現在白天里最不真實的時刻,逆光而起,呈怪異的濕灰色,像是從海水裡冒出來的,出現在這裏筆直的、極其低矮的地平線上。它們形狀穩定,久久不去,猶如解析數學的紀念碑。三百年前,數學家們學會了把炮彈的起落分解開來,變成射程△x和高度△y的梯級,使其逐漸變小,逼近於零。這些△x和△y就像越縮越小的侏儒,組成一支軍隊,在樓梯上跳上去又跳下來,它們的腳漸漸縮小,腳步聲也漸漸細弱,和諧地連成永不停息的聲音。這種解析學的遺產被完整地繼承下來,這才有了佩納明德的技術人員們仔細研究記錄火箭飛行軌跡的那些液壓自動控制電影,不放過每一幀,不放過每一個△x和△y,儘管它們並不會飛……膠片和微積分,它們都是飛行的色情製品,使人想到陽痿和榨取。那些石制Treppengiebel(階梯形山牆)的形狀此時出現在綠色的平原上,或完整,或支離,持續了一會兒就消失了:在山牆的陰影下,孩子們蓬著頭髮,在玩「天堂和地獄」,在村裡鋪過的路上跳著,一級級從天堂到地獄再到天堂,有時候也讓斯洛索普玩一輪,有時候則消失在黑糊糊的巷子里。那裡的房子已經比較老舊,開了很多窗,悲傷的樣子,永遠向街對面的鄰居躬著身子,幾乎要在空中碰到一起,中間只隔了一線乳色的天空。
「你是間諜,還是什麼?」
服務員端來了咖啡、奶油、麥片粥和新鮮橙子。斯洛索普看了看粥,很疑惑。「我要這個。」海軍少尉森村抓起碗。
如果人們會說話,有語言,
「都到齊了?」這位女士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好,好!」最後一隻猩猩伸出手來,哈夫騰抓住了它的手。他們把燈關上,全速向前行駛,猩猩的腳在水裡吊了好幾碼遠才終於爬了上來。槍聲一直跟到海里,出了射程,最後終於聽不見了。
「空殼人」們確信,有一天佔領區最後一個赫雷羅人也會死去,一段曾經鮮活的集體歷史會終止於零。這一點頗為吸引人。

恩贊不在這兒,但安德烈斯·奧如坎比在,穿著一件海軍套頭衫和陸軍工作服,緊張得像小偷。他想起了斯洛索普:「Was ist los?(怎麼回事?)」
從上面可以看出,這兩個人即便是日常問候都會有效載荷一些含意,希望給對方的精神來個閃電式襲擊。恩贊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對方給利用了。自己的名字是有魔力的,可是他已經無法觸動這魔法了,已經太久沒有作為了……除了恩贊這個名字,這個用以施法的聲音,一切都已逝去。他希望這個名字還有足夠的魔力,在時機合適的時候,可以成就一件事情,一件好事情,無論離「中心」多麼遙遠……一個民族所存留的這些東西,這些傳統和機構,不就是些陷阱嗎?不就是那些性崇拜物嗎?基督教徒們知道如何讓這些東西招搖過市,把我們誘入轂中,讓我們回憶起初期的乳兒之戀……他的名字,「恩贊」這個名字能破了他們的法力嗎?他的名字能鎮得住嗎?
「當雙——」
最早做庫布茲,最早把歌唱。
幾分鐘后,雲開霧散,他們開始在陽光下靜靜飄飛。吊索上滴著水,氣囊仍在潮濕的雲朵影響下閃閃發亮。馬維的飛機沒有了蹤影。施諾普調節好火焰。他們開始上升。
「這可不是萬國妓院,不過我們還是力求品種齊全的。」她用香煙過濾嘴有玳瑁的一端指著一張應招名單往下找,「桑德拉這會兒在忙。表演。這樣的話,我們這兒有個馬努埃拉,可以陪你。」
齊切林可以照著做,但也迷糊了:「那麼,我現在應該是誰?」
因為他很難接受這樣一個奇迹:他發現地球是個活物。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地球是一塊不言不語的大石頭,現在卻發現它有身體、有心智,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孩子。他知道,從理論上講自己不應該執著于童年的回歸,可他仍然迷戀那種神奇的感覺,即便已經到了這把年紀,即便心裏明白自己很快就得放手……他還發現,人們覺得理所當然的引力,其實是地球身心裏神秘怪異的、負有救世使命的、超感官的東西……死亡的物種們緊緊纏繞在地球的神聖中心,對分子進行聚集、整理、改變、重組、重結,以便重新得到那邊猶太煤焦油神秘哲學家們的重視——布蘭德在神遊的時候注意了這些哲學家——將他們汽化、分理,引入到有用的魔法中,進入其每一組排列,在滅絕數百年後還能找到新的分子碎片,一次又一次把它們組合成新的合成物——「忘掉那些東西吧,它們和殼裡頗似,就是死人軀殼,沒什麼差別,你可不能為它們浪費時間呀……」

讓這些靴子至少支撐到呂貝克。
如果他們碰上你午睡,
「是啊……你現在下來了,下來跟我們在一起了,」薩彌低聲說,「把你的不好意思還有哭鼻子都扔一邊去吧,年輕人,我們可不習慣縱容那些東西太久。」
你得看一看它們的——底——氣,
火車根本不需要乘客,
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念頭,認為自己有一部分猶太血統。大家都知道,那時德國的形勢已經很糟。瑪格麗塔很害怕被「查出來」。她可以從無數個破敗的風洞中——從其中任何一個洞中的氣流里聽到蓋世太保的動靜。西格蒙德整晚整晚地陪她說話,想把她的恐懼驅走。他在這一點上並不比羅洛強。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她開始發病了。
不久這兩個可憐的罪人就偷偷跑到城邊去相會了。當地人都這麼傳。楚胖羸弱枯黃的身體上松垮跨地裹著破衣爛衫。他從衣衫的隱蔽處拿出一塊黑糊糊的東西,看上去很噁心,味道也極難聞,包在一張破紙里,那紙還是從去年八月七日的《哈薩克勞動者》上撕下來的。齊切林拿著煙槍,因為他是從西方來的,專門負責煙槍的工藝。那煙槍小小的,焦黑難看,用不列顛合金鑄成,上面是紅黃二色的仿製圖案。那還是在布哈拉的麻風區花了一把戈比買的。沒錯。當時就已經用得很好用了。膽大包天的齊切林上尉。兩個鴉片狂蹲在一小段殘牆後面。牆傾斜著,是上次地震的遺迹。偶爾有人騎馬路過,有些人看見了他們,有些沒有,但都一言不發。頭上繁星滿天。遠遠望去,草地在腳下伸展,草浪在風中緩行,猶如酣眠。風很溫和,吹送著白日最後的煙縷,還有牛羊、茉莉花、死水和落塵的味道……齊切林根本不會記得這樣的風,正如他現在記不起這種未經加工的混合之物——那裡面有四十種生物鹼,其中的分子都是經過切割、刻面、磨光和托襯的。推銷商溫佩曾給他一個一個看過,還講了每一個分子的歷史……
伴著心愛的老吉他,
玫瑰花下淚痕乾涸,

他想在一枚火箭上做一個修改,只有一枚。火箭的序列號已經除去,漆上了五個零。珀克勒立刻明白這就是魏斯曼一直留著他的原因:這就是他將來的「特殊命運」。他一點都不明白這是幹什麼的:他得為火箭的推進部分設計出一個塑料整流罩,有一定的尺寸,還得有一定的絕緣特性。推進組的工程師是項目里最忙的,要將蒸汽和燃料管改道,還要重組部件。新裝置是什麼沒有人見過,據傳言正在別處製造,因為牽涉到一個高級機密,得了個綽號叫「黑色裝置」。連重量都是機密的。他們不到兩周就完成了工作。於是這個「Vorrichtung für die Isolierung(為隔離而做的裝置)」就開赴實地了。珀克勒回去向以前的主管報到。一切照舊。再也沒有見到魏斯曼。
漸漸地,一輪一輪地,歌里的對罵越來越溫和,越來越風趣。本來可能出現在村子里的一場災禍就這樣變成了喜劇,變成了合作,像輕歌舞劇里的一對丑角。他們完全拋開了個人恩怨,一心為觀眾們逗樂子。對唱以女孩的唱詞結束:
他顫顫巍巍地一級一級向下挪,感覺胳膊上陣陣刺痛。怎麼著才能下去?怎麼著才能上去?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疼痛上。他的腳終於碰到鋼板了。眼前黑黑的。他移到右舷,每走一步都會撞到小腿尖利的邊緣突起……我不想……怎麼能……伸下去……裸著手……如果……
「哈!哈!」納里奇說。
「庫克斯哈文。」斯洛索普近來模模糊糊有個想法,想接觸一下庫克斯哈文「回火行動」的人,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忙讓他解脫出來。看來他們唯一是跟火箭有聯繫的英國人了。其實,他也知道此路不通,但不管怎麼樣還是要和老馬先生訂個日子。
他的瘋狂顯然傳染給了斯卡里道茲,而斯卡里道茲返回潛艇,最終又將瘋狂傳染給了其他人。這似乎正是他們一直翹首以盼的。「非洲人!」一向一絲不苟的貝勞斯特吉在會上也做開了白日夢,「要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我們回去了,回到大陸漂移之前的狀態了呢?」
「短暫而甜蜜,」瑪格達嘆了口氣,「Fabelhaft,was?(好極了,是不是?)」特露蒂過來和她擁抱了一下。默特和傑夫之間的常規動作。特露蒂穿著鞋,要高大約一英尺。她們知道這樣穿的效果,所以一有機會就一起在城裡逛盪,以便吸引人們哪怕一分鐘的注意。
讓快蹄兒真正復活。
「求你了。」
「當然了。」
斯洛索普沿著公路走了兩英里,來到酸爺說過的運河邊。他沿著一條小路來到橋下,乍一下感到又冷又濕。他沿著河岸出發,一路尋找小船,好伺機搶過來。女孩們穿著三角背心和短褲在曬太陽,躺滿了河邊夢幻般的草坡,棕褐褐黃燦燦一片。下午的陰雲被風兒吹熟了、吹軟了,孩子們跪在河邊釣魚,兩隻鳥兒追逐著,在河面上飛來飛去,劃了一圈,又飛到一棵綠樹頂上,停下來歌唱,而將臨的暴雨已壓在樹頂了。遠遠望去,一層淡黃的霧氣慢慢升起,當空的太陽被遮住了,不再沐浴女孩們的身體。光線變得柔和,她們的身體也更有暖色調的感覺了,大腿肌肉投下些暗影,拉長的肌肉纖維在言語:摸我……別走……斯洛索普繼續往前走——走過向他張開的眼睛,走過破曉晨曦般的微笑。他這是怎麼啦?當然不能走了。可又是什麼力量使他拋開誘惑繼續前進呢?
「哦,夥計,哦,夥計。」
裝配樓旁的音樂和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都靜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祥的平靜。終於爬過堤頂,進了林子,老馬先生把額頭靠在一棵樹樁上,天昏地暗地吐起來。
「可能現在沒有。」女孩的弟弟兇狠地瞪著他。恩贊,老畜生,你真的是事不關己呀……
沒錯。可是埃策爾·奧爾施的天才設計卻特別適合火箭的有關形象。早年,這位設計師在自己的靜態空間中,可能時不時用過二重積分,通過平面求體積,那些公式也是人人都知道的——質量,力矩,重心。不過他已經很多年不搞那些基礎的東西了。如今他主要計算的是馬克和芬尼,而不是那些函數,那些理想化的r和θ,那些天真的x和y……但是在火箭活生生的動態空間里,雙重積分的意義就不同了。這裏的積分是處理一種變化率,把時間拋開:變化成了靜態……「米每秒」也被積分成「米」。運動的火箭被凝固在空間里,成為建築物,沒有了時間。它從不發射,也從不落下。
「你看,」一下子想起了蓋麗很久以前在北豪森給他的情報,「你那朋友『老馬』有沒有提到他這些日子待在斯維內明德之類的地方?」
「你不用出來。讓我進去就好了。」
你瞧,斯洛索普正在啃那塊餡餅呢!他自我陶醉著,把手上的蛋奶羹舔掉。突然,他看到天空遠處,就在北豪森那個方向,有一個有趣的黑色物體,只有一個點那麼大。「啊——」
哦,我不喜歡自己吃的飯粥,
「差不多,甜心。」
「清查。」一個聲音從身邊跑過去;「軍警。」另一個聲音顫抖著說。
「你覺得這個狗屁東西怎麼樣?」酸爺問。
「你感覺內疚了?因為你不在場?」
他一路沿空曠地帶向前走,累得走不動了就睡覺,天鵝絨和乾草為他抵禦寒冷。一天早晨,他在一片山毛櫸和一條小河之間的山谷里醒來。太陽正在升起,寒氣襲人,好像有一條熱乎乎的舌頭在重重地舔他的臉。他看見另一頭豬的鼻子就在眼前,豬很肥,粉紅色。她哼哼著,溫婉地微笑著,長長的睫毛閃動著。
「這邊,斯洛索普。」
承受不了光的面容。
不知是誰的指揮車從貨棚的拐角處很響地轉出來,慢慢停了下來。從後門彈出了一位比杜安·馬維還要胖的少校,不過臉上要和善些,有點像東方人,灰白的頭髮羊毛般從頭上一路卷下來。「啊!馮·高爾!」伸出胳膊,滿是皺紋的眼睛閃著——真的是淚花嗎?「馮·高爾,我親愛的朋友!」
「兩步燃燒過程怎麼樣?」

「好—的,黑猩猩寶貝!注意到那古老的磷火了嗎?」
他們和一隊等麵包的人群擠到了一起。女人們穿著破舊的長毛絨大衣,小孩子緊緊拽著大人們破損的衣邊,男人們戴著帽子、穿著深色雙排扣西裝,蒼老的臉鬍子拉碴,前額白得像護士的大腿……有人想搶斯洛索普的披風,雙方還拉扯了一會兒。
「一個要求。我還需要一隻船。」
「標樁編號。」安德烈斯隔著恩贊的肩膀厲聲說道。
「火箭人,奶奶的,還真是你呀。怎麼回事,老兄?」
斯洛索普有煙的時候就成了人人注意的目標,有飯同吃嘛——有時候如果附近有集中營,還能弄到一些伏特加。人們洗劫那些美軍監獄,尋找一切有用的東西,土豆皮、西瓜皮、用作白糖的碎糖果,誰也說不上這些難民的「酒廠」里會使用什麼原料,而你最後喝到的也許只是某個佔領軍扔掉的殘渣。斯洛索普出沒于幾十個這樣的人群中,每次都從那些臉上看到苯丙胺引起的極度痙攣。麻煩的是,這些臉他統統無法忘記,它們都太引人注目了,就像看賽馬的人群,每個人都在鼓勁:哎,看著我——看著我,為我感動,拿出你的照相機、你的武器、你的陽|具……他把齊切林制服上所有的徽章都剝光了,這樣人們就很少注意自己。可是好像也沒什麼人注意徽章……
「哦,是啊我以為那是汽油,看來是假的,真的是伏特加,對吧?」
斯洛索普滿肺的煙都吐了出來。「謝了埃米爾……」他跟酸爺說了同齊切林的遭遇,還有見到米基·魯尼的情景。
楚胖也在觀察他們:他們進來,盯著他,然後離開。他們如夢中的影子。他們使他覺得有意思。他們屬於鴉片,他們決不會為別的東西到這裏來。其實,他是盡量不吸印度大麻的,除非有人送來讓他吸。土耳其斯坦的那種塊狀樹脂迷幻物適合俄羅斯、吉爾吉斯和其他野蠻人的口味,而楚胖每次只會流罌粟淚。那種幻境倒是要好一些,其中的形狀不是很規則,也不會隨意將所有的東西,包括空氣、天空,都變成波斯地毯。但楚胖喜歡緊張的場面、旅行和喜劇。齊切林這個矮壯的莫斯科特使也和他所好相同。任何人發現這一點,都會驚得跌倒在楚胖的拖把上,弄得地板上肥皂泡噝噝直冒,把水桶撞得嗵嗵直響。驚喜!
「其實,」斯洛索普邊走邊補充,「我的任務是在這樣的活動中協調情報,」先不管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吧,「我到這兒來其實是偵察敵人的位置。」
戰爭結束了,我們有福了
不論白天夜晚,
斯洛索普漫步來到城裡沒有屋頂的地帶。穿著黑衣的老人們蝙蝠般在屋牆間閃來閃去。很久以來,這裏的商店和房屋一直受到多拉集中營里解放出來的苦役們的劫掠。這些苦力們至今還有很多在這裏盤桓,拿著籃子,故意把「175」徽章戴出來,在門口淚汪汪地盯著外面。斯洛索普聽到一家衣店沒有玻璃的凸窗里傳來一個女孩的歌聲,聲音來自一個石膏模特後面的黑暗中——石膏模特光禿禿地趴在那裡,四肢張開,手臂彎起來,彷彿在等待再也拿不到的鮮花或雞尾酒杯。女孩在用俄式三弦琴伴奏。調子是3/4拍的,屬於憂傷的、巴黎風格的那種:
斯洛索普現在到了另一個主隧道,慢跑著,盡量不去想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力氣跑出去的問題。他跑了兩百英尺,追在最前面的人才到梯子頂上,然後爬下來跟在他身後。他躲進了很像油漆店的一個地方,踩到一片濕乎乎的、納粹國防軍穿的那種綠色,向前滑去,滑過大片大片的黑色、白色、紅色油漆,最後被一個老頭的戰靴擋住停了下來。老頭穿著女便裝,蓄著白色水牛胡。「Gruss Gott(偉大的主啊)。」
他們沿著一條之字形山路往上爬。路上到處是石頭。他們在陰暗的冷杉林里向陽光下的城堡走去。抬頭看,城堡上到處是豁口,呈褐黃色,像一塊為一代又一代鳥兒們留下的大麵包。
「上次,一兩個星期以前吧,我聽說他在北邊跑漢薩同盟的事情。你們會見面的。別著急。」酸爺猛然站起來要走,悄悄給斯洛索普塞了根大麻煙,以備不時之需,或許也是對他的祝福,「我要去見軍醫們。一千名顧客的幸福就在你的肩膀上擔著哩。在我那兒見。好運。」
「去呀,快。」他正在猶豫,脖子後面又被掐了一下。噢,痛啊……他夜盲症似的抓住梯子,開始哭……這時他想起了魯格爾,可是還沒來得及從腹股溝和屁股之間掏槍就被惡狠狠地踢了一腳。槍落到鋼甲板上。斯洛索普一條腿跪下,摸索著,這時,那隻鞋子輕輕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你需要這隻手爬樓梯,記得嗎?記得嗎?」然後鞋子提起來,只是在他腋窩下踢了一腳。「起來,起來。」
「就在入侵波蘭前……我和西格蒙德在這兒……在溫泉療養地……」
飛機在一兩碼遠的地方嗡嗡飛過,肚皮都翻了起來。這是個魔鬼,馬上要生孩子了。一個小小的檢修孔後面,一張紅臉在窺視,戴著皮帽子和風鏡。「你這個英國笨蛋,」聲音走遠了,「我們一定要把你的屁股還到臉上。」
讓它們失戀般哭泣,
別墅里有什麼聚會。女孩們在唱《別坐在蘋果樹下》,即便不是安德魯斯姐妹也差不多。伴奏是一個舞會樂隊,管樂部十分龐大。有笑聲、杯盞聲、各種語言的閑談聲,這樣的場合在這次大會期間每天晚上都有。大麻包在錫箔紙里,裝在一個已經腐爛的水手手提袋中。嗅感不錯。嗷,天哪,他怎麼忘了帶煙斗呀!

安德烈斯現在值的是下午班下半輪,主要任務是抄錄,需要時也回答問題。操作任何發射器的人都是一開始就會受到誘惑,變成多疑症。在幾千平方公里的佔領區,到處是看不見面孔的敵人,夜間在各自的營房裡監聽著,就像四處分佈的天線。雖然他們互相有聯繫(黑人支隊也在竭盡全力監聽),雖然他們對黑人支隊的方案已毫無疑義,但他們還是在拖延,在等待最佳時機攻打進來,不留痕迹地毀壞一切……恩贊堅信,他們是在等待第一枚黑人火箭徹底裝好、準備發射的時刻:針對真正的威脅、確鑿的武器採取行動,這樣面子上會好看些。與此同時,恩贊的安全防範也做得密不透風。這裏的大本營是沒問題的,少於一個團的兵力別想進得來。然而在佔領區其他地方的火箭城,像采勒、恩斯赫德、哈亨堡——他們可以一個一個拔掉。先是消耗戰,然後是聯合進攻……最後只剩下這座孤城,四面受圍,困死當中……
酸爺也在活動,不過是在裏面,在夢裡雲遊。好像是一間大屋子,黑黑的,滿是煙草和麻醉品的氣味,牆被掀掉了,灰泥的屋脊碎得稀里嘩啦,地板上到處是草墊子,其中一張上面一對人兒正安靜地分享一支煙,另一張上有人鼾聲正濃……光可照人的貝森朵夫皇家音樂會三角鋼琴,只穿了一件軍衫的特露蒂俯在上面,像絕望的繆斯,光光的腿伸著。「請上床吧古斯塔夫,天快亮了。」唯一的回答是低音區怒氣沖沖的一陣亂彈。酸爺側躺著,很安靜,縮著身子像個孩子。長期以來的經歷:從二樓的窗子跳下,在片警戴著手套的、女氣十足的手上接受搜身;下午,卡爾肖斯特跑道上閃耀著金色陽光;晚上,大街人行道發出的黑光漾起微微的細紋,像皮革鋪在石頭上;絲鍛衣裙發出白色的光;酒吧鏡子前玻璃杯摞在一起閃閃發亮,如地鐵站入口處沒有襯線的U字磁鐵一般,流暢地指向天空,要把鋼鐵的天使(或令人精神振奮,或叫人萎靡投降)拉下來——所有這一切都使睡夢中的這張臉沉浸在城市的歷史中,蒼老得令人望而生畏……
是因為恩贊,肯定是該死的恩贊。齊切林到過「紅色檔案」,看過那些記錄,看過羅日傑斯特文斯基上將的那些日記和日誌。那是一次劃時代的卻又要命的航行,其檔案在二十年後依然分類保存著。現在他知道了。可是,如果這些東西都在檔案里,那「他們」也知道了。在任何歷史階段,搞女人、吸德國毒品被發配到東部都是罪有應得。可是,只有在報復的理念中加入了但丁的色彩,才符合「他們」的身份和地位。戰爭時期嘛,以牙還牙是不錯的辦法,但戰爭之間的和平時期卻需要平衡、需要比較體面的法制,甚至需要退讓一點,裝出慈悲的樣子。這樣做比大量殺人要複雜、困難,而且收效差。但是和平時期的有些籌劃齊切林是看不到的,那些籌劃的規模可能宏大如歐洲,甚至可能宏大如全世界,別人是不能介入的……
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臉。感覺上她如輕紗、似薄棉。
我肯定是最後一個……現在肯定已經有人逮到他了……這些非洲人能拿一個名字怎麼樣……他們可以從任何人那兒弄到……
「正是。警官先生,馬斐吉博士就在外面的救護車上,我們需要借你們的兩個人用一下,以保證安全。」
「是,有一些傳言。西格蒙德在消失之前泄露過一些東西,但只是挺刺|激,一點都不具體。他的風格就是這樣。斯洛索普,你覺得卞卡有危險嗎?」
海軍少尉點點頭,苦笑了一下,一邊的鬍子扭上去,軍刀般指向一隻眼睛。「她沒告訴你那兒發生了什麼?天哪,兄弟,你還是知道的好……」
那裡沒聽過所得稅,也不會缺衣少糧,
他立馬寫了本相關的小冊子,叫做《論棄民》。小冊子到了英格蘭才得以出版,成為波士頓第一批禁書中的一種,而且被公開焚毀。沒有人願意聽到有關棄民的任何內容,他們是上帝選擇拯救少數人時忽略了的那一大批。威廉認為那些「二等選民」也是神聖的,沒有他們就沒有被選中得救的人了。自然,波士頓那些「選民」就大為惱火了。更有甚者,威廉認為耶穌為所選定的那些人服務,加略人猶大則是為被忽略的人服務。創世而生的一切都有大小相等、性質相反的對應之物。耶穌又怎能例外呢?難道我們只能在那些不合宜的、不屬於創世範圍的人臉上感受到恐怖嗎?也就是說,如果他是人類的兒子,如果我們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愛,那麼我們也得愛猶大。對嗎?誰也不知道威廉是怎樣躲過懲治異端的火刑的。他可能有後門。他們最後把他趕出了馬薩諸塞海灣殖民地——有一段時間他考慮過去羅得島,但又覺得自己對反律法者們也不大感冒,所以最後坐船回到了原來的英格蘭,倒也不怎麼覺得面上無光,只是變得情緒低落。他死在了英格蘭,一直思念著那些青山碧野,那些和印第安人一起抽大麻和煙葉的聚會;還有樓上的屋子裡那些撩起圍裙的女人,她們臉蛋俊秀,長發鋪在木地板上,而下面的馬廄里,馬蹄在踢,醉漢read.99csw.com在叫。當時,他們一大早就出發了,豬群的背上閃耀著珍珠般的光芒,那條通向波士頓的漫長道路石子很多,也充滿新奇,康涅狄格河上的雨,初升的星星,長長的草中太陽的餘熱尚未散盡,一百頭豬鼻子里哼哼著道晚安,躺下來進入睡鄉……
「我告訴過你們,他們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最後那些日子里灰塵覆蓋的自助餐廳。隔壁大廳里那些像鏨子一樣日日夜夜毫不留情地敲打耳膜的機器靜下來了。時鐘上的羅馬數字從側廳的牆上,從玻璃窗中間瞪下來。黑色膠皮線上的電話插孔從頭頂的托架上弔下來,每個插孔線都懸在自己的桌子上,所有的桌子都空空蕩蕩,覆蓋著一層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的灰塵,沒有電話機可以插|進來,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桌子對面他朋友的那張臉,那張失眠的緊繃著的臉現在下巴尖尖,嘴唇都沒了。這個曾經把啤酒吐在阿赫特法登旅行靴上的人此時悄悄地說:「我不能和馮·布勞恩一起走……不去美國人那兒,去了也只會是老一套……我希望這一切徹底結束……就這樣……再見,文克。」
在他那根長棒棒的尖尖上,
布蘭德還處在練習階段,還無法完全擺脫對幻覺的偏好。他知道自己確切的位置,可是一回來,就會幻想自己深入歷史之中遊了一遭:這種歷史是地球的精神,是一層層的,底層很深。這些層面和地球身體里的煤層、石油層是對應的。那些外國人坐在他家的客廳里,對著他發出嘶嘶聲,身體碰到哪兒,哪兒就會留下一層薄薄的皮脂,很討厭。他們在幫他超越目前的階段,又覺得他的品味像個流浪漢、像個俗人,於是就有些不耐煩。他回來后對自己神遊時看到的東西大加誇耀:有些來自外星的染共體成員,他們的任務其實拉特瑙已經通過靈媒彼得·薩克撒暗示過了——就是超越世俗的好壞:在那兒,好壞的區分毫無意義……
他來到這裏,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是為了給這些部落的人教會一個字母表。這個字母表完全由他們內部的語言、手勢和觸摸構成,阿拉伯字母都取代不了。齊切林的合作者是當地的掃盲中心,也就是莫斯科那邊叫做「紅色氈房」的連鎖機構中的一個。吉爾吉斯人無論老少,從平原上到培訓中心來,身上散發著馬匹、酸奶和煙草的氣味,進了門就盯住畫著粉筆字的石板。那些生硬的拉丁符號連那個俄國幹部也不怎麼懂——她叫伽琳娜,穿著可以扔掉的軍褲和灰白的哥薩克襯衫……還有她的朋友露芭,鬈髮,表情溫和……瓦斯拉夫·齊切林,政治探子……他們都是在這個非常陌生的異國代表NTA,即「新突厥字母表」的人——但大家都不這樣看自己。
沒有人聽,卻一直在動嘴巴,
我們剩下的人沒有得到開悟的機會,被拋在地球外部,受引力擺布,而對這種引力我們才開始學習探測和度量。我們必須繼續錯下去,必須不加思考地相信有「巧妙的對應」,希望每個從地球靈魂里提取出來的特異合成物都在我們這邊對應著一個分子,凡俗的分子,挺普通的那種,還有名字。我們在可以改變形態的雞毛蒜皮里不停地倒騰,在每個形態里都發現「更深層的意義」,企圖把它們像冪級數一樣串在一起,希望能藉此追蹤那個龐大的秘密函數——這個函數的名字就像上帝被打亂了序列的那些名字,是不能說的……塑料薩克斯簧片:不是天然木材的聲音;洗髮水瓶子:自我形象;脆崩兒傑克刮獎:就那麼一下子;家用電器包裝:認識之風的贈禮;嬰兒的奶瓶:安撫;包好的肉;乾洗袋:把小兒勒死;花園裡的軟管:無休止地為沙漠喂水……我們作為棄民,只能把這些巧妙維持存在的東西湊到一塊兒……以便多少理解一點它們,在大量的重複和浪費中找到極其可憐的一線真理……
「齊切林太忙了,顧不上來這兒。」
「哦。」納里奇看見哨兵嚇了一跳。「中士,你聽到音樂了嗎?你幹嗎不回裝配樓,跟你的同志們待在一起?我想那兒有不少小姐在招待他們,」輕輕地搡了搡,「而且穿得很暴露、很迷人喲。」
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你瞧,你看,我這樣做(嗅),也沒有長(嗅)什麼獠牙之類的東西……」
我敢和戰艦對著干,我敢毀掉單桅帆船,
豬是朋友,鼓舞你的鬥志,
長齙牙的小日本在笑,
珀克勒有數據。「現在注入酒精對管道工來說是個難題,不過他們在制定——」
另外,他最近老做一個夢,他很怕再做到這個夢。他夢見自己在家裡的一間舊屋子裡。那是一個夏日的下午,丁香花開,蜜蜂飛舞,暖風從一扇打開的窗戶里吹進來。他看到一本十分古舊的德語技術辭典。辭典打開著,翻在某一頁,上面是立刺般的黑體字母。他讀這一頁時看到了「雅夫」的詞條。定義是:我。他乞求它別讓自己看到,最後就醒來了——可是,醒來之後,他依然很明確,一直很明確:它還會來的,任何時候想來就來。或許你也知道那個夢。或許它警告過你別說出它的名字。真這樣的話,你就能明白斯洛索普現在的感受了。
應該打開那扇冰箱門——
搞得他痛苦不已。
「哎呀,回來吧。天都黑了,他不知在哪裡和女人在一起呢。他一個人睡不著。」
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哦,有點兒滑稽。事情發生的當時斯洛索普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一點,他是在後來回想當時的情景時有這個感覺的——聽起來可能很怪,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真的,嗨,竟然置身在自己的陰|莖里了。不知你能否想象到這種事。是啊,完全在這個宗主器官里,把其他所有的殖民組織都忘了,讓他們去自己照顧自己。他的胳膊和腿好像跟血管和腺管纏織在一起了,精|子咆哮著,越來越響,準備爆發了,就在他腳底下的什麼地方……一縷昏黃的栗色陰穴之光穿過頂部的開口照到他身上,又從他身邊的汁水清流中折射出來。他被包住了。一切就要到來,不可思議地到來,在這個爆炸性的壯舉里他是無助的……紅色的血肉在呼應……一種等待著升騰的非凡感受……
「聽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做過基督徒嗎?」
可是他怎麼能相信這一切呢?昆蟲在哀鳴,太陽幾乎是溫暖的,他久久凝視著紅色的土地,凝視著千千萬萬正在盛開的花朵,微微有些恍惚起來:他只穿了一件襯衣,瘦骨嶙峋的膝蓋向上支棱著,灰西裝外套幾年沒熨了,皺巴巴地塞在屁股底下吸干露水。跟他同來的其他人星星點點地分散在0號場地,像無憂無慮的納粹金鳳花。雙筒望遠鏡拴著石板色的馬皮帶子,吊在脖子上晃來晃去。阿斯卡尼亞裝置組人員正圍著設備忙得不可開交。一個黨衛軍聯絡員(魏斯曼不在這兒)不停地看表,然後又看天,然後再看表,那塊水晶一閃一閃的,構成了一圈珍珠彩虹,將時間和如絮的天空連在了一起。
「好吧,好吧,告訴我吧。不過我可不知道《衛報》會不會有興趣。要知道,我的編輯們都很古板。」
頭上的天空猶如大理石,堅硬、有紋理。他明白。魏斯曼在附近的地方安裝了S裝置,發射了00000。恩贊不可能離得太遠。肯定要來這裏。
「呃,」他表情獃滯地轉向納里奇,「我們在……」
「哦——我敢說——別動了——我敢說那個齊切林用不著起來喂那隻貓頭鷹。」
佔領區已到盛夏了:人們無聲無息地待在斷牆後面,蜷著身子在彈坑裡熟睡,出去在下水道里掀起灰襯衣做|愛,在田野間遊盪做夢。夢見吃的,夢見隱身埋名,夢見另一種歷史……
「你對她幹了什麼?」
酸爺附了張地圖指明怎麼去他那兒。明顯是在英佔區。斯洛索普痛苦地嘆息一聲,出了門在凌晨的泥濘里回過頭來繼續推進。在勃蘭登堡門附近,少許毛毛雨又開始飄起來了。一扇門被炮彈炸成幾大塊,依舊躺在大街上,在飄雨的天空下支棱著,斯洛索普輕輕走過時,它沉默如山,面容憔悴。銅雕戰車如煤炭般閃閃爍爍,躍馬揚鞭卻又靜止不動。這是30世紀,裝腔作勢的火箭人剛剛在這兒登陸,正在巡視這座廢墟,一處古歐洲風格的高原沙漠遺迹……
後來,在佔領區里,自責開始折磨到他的肉體,悔恨像過敏一樣刺得他的眼睛和隔膜生疼。珀克勒覺得,自己不可能知道那天在魏斯曼辦公室的時候還不知道的真相。他已經感覺出事情的真相了,卻任由所有的證據歸錯文檔,放在不會煩他的地方。他什麼都知道,卻忍住沒有做唯一可能挽救自己的舉動。他原應把魏斯曼掐死在坐的地方,那滿是皺皮、瘦巴巴的脖子和喉結在他的手掌下滑動,厚厚的眼鏡滑掉了,矇矓的小眼睛迷迷糊糊地、無助地看著自己最終的毀滅者……
微雨一直在落。奧托拿出了油布雨衣,還有一暖瓶熱湯。十幾朵雲彩,灰得有深有淺,沿天空跑得飛快。大塊的岩石籠在霧中,陡峭的懸崖,深澗中的溪流,灰色、綠色、雨中尖塔上的白堊色,都過去了——司達本卡莫階梯,國王寶座,現在,左舷又出現了阿考納角,浪花在懸崖底部炸開,而懸崖的頂部白色樹榦的小樹林在風中呼嘯……古斯拉夫人在這兒建了一座寺院來供奉斯維托韋德,他們的豐產和戰爭之神。老斯維托韋德幹事情用的化名可真不少!「三頭」特利克拉夫、「五頭」鄱芮維特、「七臉」儒格威特!下次你老闆說起「戴了兩頂帽子!」你就把這個告訴他。現在,阿考納也從左舷船尾溜走了——
「嗯。」斯洛索普道。
「我媽——」犀利地看他一眼,「不不不……」
他們想要黑色裝置。恩贊真的把這個詞大聲發出來時,已是多餘了。它就在他的舉止中,在他嘴角的線條里。其他人在他背後,步槍掛在身上,六個非洲面孔,鏡子里擠滿了黑色,還有他們滿是血絲的紅、白、藍混雜的眼睛。
「馬科星在佔領區已經是傳奇人物了。齊切林也一樣。據我所知,你也是。你叫什麼名字?」
「全都這樣,」特拉西沮喪得淚盈盈的,「你試試。」
有一次狠狠撲下去,把一百條小命送到了陰間,
酸爺不鬆口:「難道你沒留意?在你遭到雷擊,需要有人幫助的時候,就總會有人來的。」
斯洛索普又餓又渴。儘管41號隧道里顯然有一種邪氣,他還是開始尋找向前的路,也許還可以把那些午飯弄些來吃。他發現唯一的出路是一根纜繩,掛在上方的一個起重機上。一個胖胖的鄉下白人一等兵閑躺在控制器旁,咂著一瓶葡萄酒。「爬上去,兄弟。我會把你安全送過去的。他們在公共事業振興署教過我操作這些東西。」伊恩·斯卡佛林覺得自己的上嘴唇太僵硬,便整整上面的鬍子,爬了上去,一隻腳穿過一個索眼,另一隻腳懸在空中。一台電動機嗚嗚響了起來,斯洛索普放開了最後一個鋼欄杆,緊緊抓住了纜繩,五十英尺的空中距離出現在身體下方昏黃的光里。哎呀……
她年紀很輕,身體瘦削,略顯拘謹。她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受過污染的痕迹——可能整個戰爭期間她都是在後方某處的屋子裡度過的,安全、安靜,玩伴都是森林里的小動物。她嘆息著說了實話:她的歌基本上是美好的願望。「他走了就一直不回來。你進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為你就是齊切林呢。」
「可是那個值不是最完善、最有效的。」德國工程師不服氣。
上個星期,斯洛索普在英軍佔領區的某個地方頭腦發熱地喝了動物園一個風景池裡的水,生病了。這些日子,隨便哪個柏林人都知道喝水之前要把水燒開。也有人燒開水來泡茶,比如泡鬱金香球莖,但不好喝。有人傳出消息,說球莖中間有劇毒。但是他們不為所動,繼續喝。有一次,斯洛索普,就是不久之後人們稱為「火箭人」的斯洛索普,覺得自己可以警告人們小心鬱金香球莖之類的東西,所以就嘗試用美國人的方式教化他們。但事與願違,他們令他絕望,把他籠罩在歐洲式痛苦的薄紗下:他撥開一層又一層飄搖不定的紗布,但總是還剩下一層,手伸不進去……
「哦,我可不欠他的,」斯洛索普躲過黑猩猩突然噴過來的一縷黃色嘔吐物,「他應該可以照顧自己。」
你會忍不住瞪著眼看,
「我看到了。應該能找到合適你穿的晚禮服。弄乾了,我去看看能弄點什麼來。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用洗手間,東西都在這兒了。」
「別傻啦。旅鼠從來不單獨行動的。它們需要一個集體。集體有感染力。要知道,路德維希,它們繁殖過度,繁殖太多了又會恐慌,跑到別處去找吃的。這是周期性的。我在大學里學到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哈佛。也許那個娥秀拉只是跟著男朋友什麼的走了。」
揮鞭趕著馬車哎,一塊錢就能坐到底,
「沒有。不過我在北豪森確實聽說你已經弄到了。」
(別咕咕噥噥了,格蕾琴!)
要把痛苦和折磨物化在天空里,
我放棄了自己所有的夢想……
「等等,」斯洛索普道,「我覺得我好像一直沒醒來。」他的腳感到冰涼。這個馬維真夠胖的。褲子塞入戰靴里,一股股的肥肉蓋住了一根編織帶,上面掛著太陽鏡和.45式手槍,角質鏡架。頭髮光溜溜地梳到後面,眼睛像安全閥,只要腦袋裡的壓力太大,就會朝你鼓出來,比如現在。
「這和你可是有關係的呀。我們現在去找他,好嗎?」
瑪格麗塔身上所有的鏈子和鐐銬都在奏鳴,黑色的裙子擼到腰際。她裏面穿著一件帶鯨骨的黑色內衣,下端的吊襪帶將長筒絲|襪緊緊拉住,形成兩個漂亮的尖。一個世紀以來,看到女士絲|襪頂端的這個尖,這個由絲到裸膚到吊襪帶的過渡點,西方男人的陰|莖又是怎樣的一躍而起呀!沒有戀物癖的人會對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不屑一顧,一笑置之,但是任何真正熱衷於內衣的人都會告訴你這裡有的不僅僅是這些——這兒有一整套的宇宙理論:有波節,有波峰,還有密切點,數學之吻……奇點!想一想大教堂的尖塔,清真寺旁神聖的尖塔,火車車輪從軌道交叉處隆隆駛過……想想山峰直插雲霄,像風景如畫的貝希特斯加登的那些山峰……鋼剃刀的邊緣,永遠蘊涵著無窮的神秘……玫瑰刺出其不意地刺你一下……甚至,根據俄國數學家弗里德曼的理論,現在的宇宙也是起源於那個密度無比大的點發生的爆炸。在這些情況中,從點到點消失的變化都閃爍著光輝和神秘。看到這些變化我們的心中或跳躍歌唱,或恐懼退縮。看著A4火箭直指天空——就在最後一個點火開關關上之前——看著火箭最頂端的那一點,那是引信的所在……所有這些點都像火箭一樣意味著毀滅嗎?教堂上方天空中的那一點預示著什麼?剃刀的邊緣、玫瑰花下的點又意味著什麼?
她的山引誘我回去,用絲綢和香氣,
現在納里奇是制導人員。他是搞制導的。每天的火箭午時都有死亡,有狂歡……不過,納里奇當時幾乎都躲過了。
牆壁里有法西斯,
大戰發起人博丁和兩位鬥士在這群已經遲鈍的灰色觀眾中燃起了意識的興奮劑:一半以上的人已經到了人事不省的邊緣,剩下的人則不明這場熱鬧的底細。有些人覺得坡夫爾和布拉德利兩個人是真的生氣了。還有人則認為是鬧著玩的,所以會在不該發笑時發笑。那雙小珠子般的怪眼會時不時出現在戰艦上,瞪視著,瞪視著……
一些較為理性的醫學界人士將赫雷羅人出生率的下降歸因於飲食中缺乏維生素E;還有人則認為赫雷羅婦女的子宮特別狹長,受孕機會極少。然而在所有這些理性言論和科學思考的背後,南非白人們卻無法滿足於表面現象……一種罪惡正在草原上蔓延。他們漸漸開始打量黑人們的臉,特別是那些排列在棘籬後面的女人的臉。他們明白了邏輯證明之外的東西:這兒的整個部落都在同心協力做一件事情——選擇自殺……令人不解啊。也許我們做了不公平的事情,也許我們奪走了他們的牛羊和土地……當然還有那些勞改營、帶刺的鐵絲網和圍欄……也許他們不願再生活在這個世界。說來這確實是他們的典型行為:放棄,爬到一邊去死……他們幹嗎不談判一下呢?我們可以討論一個方案嘛,某一種方案……
「你覺得很可怕嗎?聽聽這個吧!」接著,斯洛索普問酸爺是否知道黑色裝置的事情。
掉下去落在了襪子里,
火車頭裡沒有司機,
我們的船長,格納布太太,向格賴夫斯瓦爾德海灣進發,去為她的獵物梳理長長的港灣。一個小時(滑稽的巴松管獨奏聲里,老懦夫的特寫鏡頭:從油桶里大吃一些土豆泥模樣的、發酵后的腦白葉質切除物,在袖子上抹抹嘴巴,打著飽嗝)毫無結果的搜索之後,我們的現代海盜又一次出海了,沿海島東海岸而上。
在「黑孩子」債務記錄中,有一筆錢是欠哈佛大學的,還沒有付完,連本帶息大約五千美元,依據是「同『黑父親』之(口頭)協議」。
「你肯定是個記者。你慣於玩弄詞語。」
就這樣,他發覺自己和那些「空殼人」達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和解,特別是和漢諾威的約瑟夫·奧姆賓迪。永恆的中心很容易被看作終極的零。名字和方法可以不同,但通向滅亡的進程是相同的。這使兩個人之間有了一種奇特的交流。「知道嗎?」奧姆賓迪的眼睛轉到另一面,看著鏡子里的恩贊,別人是看不到的,「有……哦,一種東西,你平常不會覺得性感——但其實是世上最性感的東西。」
幾乎就在頭頂正上方,雷聲突然炸開,轟隆滾滾,令人頭暈目眩。炸響之中,斯洛索普喃喃道:「別開玩笑了。」
「哎,你把我的好奇心給惹起來了。」
「哦,天哪,」雪莉爬到前面,坐到他們中間,抓住擋柄,「這樣,討厭鬼。」身後傳來槍聲。
剛才在圍堤那邊的場子裏面看到的是什麼東西呢?在這破碎的月光里等待,偽裝漆從安定翼到尖頭上裂得犬牙交錯?……難道它真的打算永遠也不見你了?甚至在你晚上最難過的時候,用鉛筆在紙上畫著公式,離它們代表的東西只有Δt那麼遠?你心裏的那個受害者在抽搐,用指頭撫摸著珠子、撫摸著木頭祈禱,避免說任何跟火箭操作有關的話。它是不是真的永遠都不會來接你了?
它都會回來,
在這個下雨的早晨,古斯塔夫的德國辯證法好像已經在寂靜中,結束了。他大老遠從維也納剛剛得到一些音樂家傳來的小道消息,說是安東·韋伯恩死了。「五月份,被美國人打死的。毫無意義,意外死亡,如果你相信意外的話。一個北卡羅萊納來的炊事兵,很遲才入伍,四十五毫米的槍還不知道怎麼使,打二戰是太遲了,打韋伯恩卻不遲。襲擊那座房子的理由是韋伯恩的兄弟在做黑市買賣。誰沒有?你知道一千年後會有什麼樣的神話嗎?一群年輕的野蠻人來這裏殺死了最後的一位歐洲人——他繼承了巴赫以來的音樂傳統,擴展了音樂多形荒謬的一面,直到所有的音符都最終真正平等……韋伯恩之後音樂要向何處去呢?這是自由達到頂點的時刻。肯定要沒落了。又是一個Götterdämmerung(世界末日)——」

她這是異想天開。「有那麼一天吧,」他告訴她,「也許有一天會飛到月亮上去。」
約翰·迪林傑在人生的最後階段竟然不可思議地對屏幕上的人產生了幾秒鐘奇怪的憐憫,那些影像還沒怎麼從他的眼球里消失——克拉克·蓋博頑固不化地走向電椅受刑,死囚區的鋼條內傳出輕輕的聲音「再見了,黑子」……拒絕了他的老友、現任紐約州州長威廉·鮑威爾賜予的緩刑——那個皮包骨頭、膽小如鼠、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渾蛋!——蓋博只想一死了之:「像活著一樣死去——快一點,別拖拖拉拉——」這時候安插在百高福戲院外的叛徒小麥爾文·珀維斯點燃了那根要命的雪茄,品嘗著官方嘉獎的滋味,像一根陰|莖塞在唇間——聯邦調查局的膽小鬼們看到信號,立刻眾槍齊發,精確無比地把迪林傑給幹掉了……即使這樣,這個註定要死的人最終還是發生了性情上的變化——過後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自己臉上真正的肌肉和自己的聲音都說明他就是蓋博,冷嘲熱諷的眉毛,驕傲的蛇腦袋光彩照人——這些想法幫著迪林傑熬過了伏擊戰,使他死得輕鬆了一點。
這種事既古老,又很新——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斯洛索普和其他三十個寒冷破碎的人兒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他們的眼睛只剩了眼珠子,傷破的嘴唇紅紅的。他們在唱歌,一部分人。很多是孩子。那是一首難民的歌,以後斯洛索普經常在佔領區聽到,在宿營地、在路上,有十來種不同的調子:
「明年,」他攥緊了她的手,「如果你喜歡,我們還來這兒。」
「當然有。」他從門外裝雨的桶里舀了點水。她躺下了,渾身發抖,臉無助地抽搐著。
今天早晨能見度太低,看不見優思頓島。老馬先生走到斯洛索普身邊。斯洛索普站在圍欄邊,什麼也沒看,呼吸著灰濛濛的天色|逼人的氣息。
我們留下的,由火車繼承,
「想不出有什麼人。」
「噢,」古斯塔夫尖叫道,「噢,噢,羅西尼,」他們又鬧開了,「你個可憐的老古董。為什麼沒人去聽音樂會了?你以為是因為打仗嗎?哼,不,老夥計,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大廳里滿是像你這樣的人!肚子填得飽飽的!睡眼惺忪,點頭微笑,從假牙里往外放屁,嗷嗷地清嗓子再吐到紙袋子里,做夢都在想什麼新招來對付自己的孩子——不只是他們自己的,還有別人的孩子!在那兒無所事事,跟所有其他頭髮花白的老流氓一起坐在音樂會上,背景是一片嗡嗡的喘息、打嗝、腸子歡快的蠕動、撓痒痒、吮吸、發牢騷,整個劇院都擠滿了這麼些人,一直擠到站的地方。他們在過道里搖搖晃晃,從最高的包廂頂上探出頭來,你知道他們都在聽什麼嗎,酸爺?嗯?他們都在聽羅西尼!坐在那兒口水連天,預告下面要來的小曲兒,肘子靠在膝蓋上,身子前傾,嘴裏嘀咕著:『好了,好了,羅西尼,把這個裝腔作勢的玩意兒弄一邊兒去吧,趕緊上真正的好曲子!』那德行簡直就像一口氣吃一整罐的花生醬,真是無恥之尤!然後輕快的唐克雷第塔蘭台拉舞曲來了,他們興高采烈地跺著腳,齜牙咧嘴,把拐棍戳得山響——『啊,啊,這就對了!』」
扎布爾也唱不出來。
我在夢裡重溫毒品之鄉的歲月,
「這樣的話多少燃料需要改道輸送?發動機的效率會受到多大影響?」
不過安全是暫時的。馬維少校把哈茨咬了個遍,把幾千隻金絲雀弄得心臟病發作。他不停地搗弄著,嘴裏在吼:飯桶英國笨蛋我不在乎用多少人馬我要一個師聽見了嗎小子?那些金黃的鳥兒便一群群肚皮朝上從樹上掉下來。他遲早能找到蹤跡的。他瘋了。斯洛索普也有點瘋野,卻不是這個樣子——這樣確實不正常,馬維式迫害欲。有沒有可能……對呀,斯洛索普自然而然地想到:馬維是不是和蘇黎世追蹤他的那些開勞斯萊斯的人關係緊密?他們的關係可能深不可測。馬維和通用電氣稱兄道弟,通用電氣用的是摩根的錢,哈佛也有摩根的錢。他肯定也和萊爾·布蘭德有著某種瓜葛……那些人是誰,啊?他們為什麼想得到斯洛索普?現在他確信,茨維特那個瘋狂的納粹科學家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那個友善的老教授格林普夫也只是在中心工廠等待著,只要斯洛索普出現就帶他走。耶穌啊。要不是他天黑以後溜出來回到北豪森,來到蓋麗的住處,他們肯定已經把他關起來了,或許還打了他,或許連命都沒了。
她和西格蒙德當晚就離開了羯摩鎮。那個男孩可能嚇壞了,可能光線太暗了,也可能是因為森村後台很硬,反正他在那兒已經很顯眼了——可是警察沒有來。「我從沒想過去找他們。我心裏,明白她在搞謀殺。你可能會因為這個而譴責我。可我明白自己把她推到了什麼地方。要知道,結果都是一樣的,不管有沒有受到官方監禁。」第二天是九月一號。孩子們決不會再神秘消失了。
「對了,是S。他們像學話的孩子一樣擺弄這些他們造出來的詞。我看那東西像個通靈的東西,是他們聯合起來用意志把它物化到桌子上來的。誰的嘴唇都沒動。那是場請神會。我明白了,布利瑟羅已經帶我穿過了邊界。他終於把我沒有一絲痛苦地注入了他的故鄉。我自由了。男人們在走廊里堵在我後面,擋住了回去的路。德羅尼抓著我袖子的手在出汗。他是個塑料收藏家。他用指甲彈了一下一張很大的透明非洲面具,豎起耳朵——『聽到了嗎?真正的聚苯乙烯的鳴響……』他興高采烈地舉著聖杯複製品般的一個大杯,裏面是甲基丙烯酸甲酯。我們在一座反應塔旁邊。空氣中有一股強烈的塗料稀釋劑味兒。透明塑料棒從塔底的壓出機嘶嘶而出,進了冷卻管或切碎機。屋子裡很熱。我想起了供應這座工廠的一種非常深的、又黑又黏的東西。我聽到了外面發動機的聲音。他們要走了嗎?我為什麼在這兒?塑料蛇無休止地從左爬到右。護送我的那些人勃起得很厲害,那根東西都要從褲子的開口爬出來了。我想幹什麼都可以。熾熱而深邃的黑色。我跪下,開始解德羅尼的褲子。可是另外兩個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去,拖到一個倉庫里。其他人跟上來,或是從其他門裡進來。巨大的苯乙烯或乙烯基的帘子一條條從頭頂上掛下來,各種顏色,有透明的,有不透明的,像極光一樣耀眼。我感到帘子外面還有什麼地方是觀眾,正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德羅尼和那些人在一塊塑料充氣床墊上把我展開。我清楚地聽到周圍的空氣里還有燈光崩塌的聲音。有人說『丁二烯』,我聽成了『定要爾死』……塑料在我們周圍窸窸簌簌、噼啪作響,把我們包在一片,嗯,一片慘白裏面。他們拿走了我的衣服,給我穿上一件奇特的服飾,一種黑色聚合物做的,腰部很緊,胯部開口。這件衣服在我身上活了起來。『忘了皮革,忘了緞子吧。』德羅尼聲音發抖。『這是仿聚合物。未來的材料。』我沒法形容它的香味和手感——很高檔。這種材料一上身,我的乳|頭就立刻漲起來,渴望有人去咬。我想感覺一下這東西貼在我的陰|道上是什麼感覺。我以前穿過的東西,還有以後穿的,都不能像仿聚合物那樣讓我的乳|頭勃起。他們許諾給我同樣材料的乳罩、襯衫、長筒襪、袍子等等。德羅尼在自己的陰|莖上綁上了一根仿聚合物做的大陰|莖。我用臉摩挲著它,真好吃……我的兩腳之間有一道深淵。事實、記憶,沒辦法去分辨了,所有這一切都沿我的頭滾滾而下。洪流一般。我把所有這一切都倒空了……從頭頂倒入一個虛空里……蜷曲盤旋、色彩斑斕的幻覺順流而下……小玩意兒、有趣的台詞、藝術品……我都給放走了。什麼也不留。這是不是『認輸』——讓這些都走了?
回到發射場,他們發現布利瑟羅陷入了最後的瘋狂中。那一小塊寒冷的空地上,樹榦統統被火箭炸掉了樹皮,滲出一粒粒樹膠。
第二遍是士兵和水兵一起唱前八小節,女孩們唱次八小節,魏溫將軍獨唱再下面八小節,然後全體合唱結束。接下去尤克里里和卡祖合奏,大家跳舞。黑色的圍巾像癲癇症患者的鬍子一樣甩來甩去,漂亮的髮網鬆了,一些亂髮擺脫束縛跑出來,裙擺飄起來露出白晃晃的膝蓋,襯裙上是戰前的克綸尼花邊,邊子在白色燈光下看上去像煙霧中的蝙蝠翅膀在虛弱地飛……最後一遍合唱,小夥子們順時針圍成一圈,姑娘們則逆時針圍成一圈,於是合唱的人群形成了一朵玫瑰花造型,花中間是放浪形骸、秋波頻送的醉漢魏溫將軍,高舉一個大酒杯,被迅速抬起,像直立的雄蕊。
「我可沒那麼胖呀——」
「呃——」
天天受當地警察的氣,
「我整個晚上都在這兒,」博丁說,「如果『老馬』來了,我會告訴你的。」
情況並非一直如此。在一戰的戰壕里,英國人隨時都面臨著突然死亡,他們學會了互相敬愛,沒有恥辱,沒有自欺欺人。他們學會了在其他年輕人臉上看到靈魂附體的跡象,看到可憐的希望,而這種希望可能只是救贖了泥濘、糞便和腐爛的一塊塊人肉……那是世界的末日,是徹底的革命(但並不像沃爾特·拉特瑙所宣稱的那樣):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沉迷於自己對錯觀念的新老貴族,奔赴佛蘭德斯喧鬧的斷頭台,日夜不停地被一些看不見的手驅使著——當然不是人民的手——英國的一個階級正在遭受著大屠殺,那些志願者們正在為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人而犧牲生命。儘管如此,儘管有些人了解這種背叛,儘管歐洲正在自己的廢墟里可恥地死去,人和人之間還是有愛。可是如今,那種愛所發出的生命的吶喊早就化作噝噝聲,變成了這種懶散、惡毒的同性戀。在剛剛過去的這場戰爭中,我們的敵人並不是死亡,而是通敵賣國。所以,上流社會的同性戀只是一種肉體的反思,而真正的、唯一的性|交則是在紙上進行的……
「噓?」
「我們可不希望出什麼事。」
明亮的辦公室里掛著袖珍女郎的照片,深紅的嘴唇,胳膊腿兒細得像香腸。角落裡一個咖啡壺在嘶嘶冒氣。霧裡還有一種皮鞋防水油的臭味。一個下士腳放在桌子上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蟲子兔子的美國漫畫書。
啊,黑市裡,黑市裡永遠艷陽高照,
「我很難過。」
唉,我本可永遠享受那美好歲月,
酸爺根本安定不下來。他翻身滾到另一頭,抓住一條根,一直到頭有了靠的地方才鬆手。馬格達的耳朵靠在樹屋入口處。她拿一根棍子在火箭人的頭上梆梆敲著,發出雜亂的和聲。單音的音調不對頭,連在一起也怪怪的……
「出去偵查一下運輸情況。」他把她帶到後面的一間屋子,裏面有電話,一張軟木板上釘滿了紙條,桌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地圖、計劃、《現代赫雷羅導論》、公司歷史,還有好幾盤錄音帶。「這兒還不怎麼整齊,不過會好起來的,親愛的,很快。」
四月的第一周,美軍隨時都可能會來,大部分工程師都在收拾行李、收集同事的地址、喝告別酒、在漸漸無人的海灣上徜徉。空氣中瀰漫著畢業的情緒,很難不去吹《盡情歡樂》這首歌。突然之間,隱居的生活即將結束了。
再說獲得自由,誰他媽願意?
苔蘚怪在抖動。自從巴維爾上次看過後,它已經爬近了相當一段驚人的距離。一股柔和的櫻桃紅突然從山邊流溢出來,流到他的右邊(有山嗎?山從哪裡來?)。他沒有受希望的欺騙,立刻知道自己已滑進了北方,吸入了第一個祖先的呼吸,來到了可怕的土地上。他肯定也知道這是必然的,最近這些年來就在一步步往那裡走,不可能回頭(什麼是回頭?你又不知道從哪一邊開始移動……不知道如何移動……)。太遲了,已經走了這麼遠,經歷了這麼多變化,一切都太遲了。
「呃——,那我們應該用什麼?我們的智慧?」
「你行。」耳邊一個聲音回答。他能感到它的呼吸。脖子根被專業地猛擊了一下。光線在漆黑中透進來。他的左胳膊已經麻了。「我把另一隻給你留著爬到輪機艙。」那個聲音低聲說。
還沒有到達飛機場,他們就不得不兩次散到林子裏面去。第一次是因為安全巡邏,然後是因為一架蒸汽機車從東佩納明德突突噴著汽開過來,前燈穿透了薄薄的夜霧,一些帶著自動武器的士兵攀在台階或梯子上。鋼鐵在暗夜裡輾過,那些人經過時對著風裡開了幾槍,聲音里沒有任何緊張的感覺。「不管怎麼樣,他們可能是沖我們來的,」納里奇小聲說,「抓緊。」
「沒錯。不過我想我是要加入紅軍的。」納里奇丟下老馬先生,讓他軟塌塌地靠著一排光滑的橡膠和銀網狀的電線,上來幫忙卸了兩個俄國人的槍。隧道裏面士兵還在忙活,要把那扇門砸下來。
「這些全部包含在一個行為中嗎?」
「弗里達。」一個聲音在一堵牆後面的藍色暗影里叫著。母豬哼哼著、微笑著,站在那兒沒動——你瞧我帶誰回來了。不一會兒,一個瘦削的人走到了太陽下,雀斑、金髮、幾乎謝頂。他瞥一眼斯洛索普,有些緊張,卻又伸出手去撓弗里達耳後的地方。「我叫珀克勒。謝謝你把她送回來。」
火車屬於痛苦的夜晚。
「給我說說這個,這個『黑色裝置』。」
「我們的信仰必須有一次根本的改變。要讓我們相信『他們』必死無疑,相信『他們』也會哭鼻子,也會害怕,也會感到痛苦,相信『他們』只是在假裝死神是『他們』的奴僕——相信死神是我們大家的主人——這就等於要求我們具有——我不敢說別人——但據我看來是超出我的人性之外的勇氣……不過我們倒並不是一定要在信仰上邁出這樣一大步,也許我們可以選擇轉過身來戰鬥:從那些我們為之而死的人那裡要回我們的永生。『他們』也許不再能壽終正寢,但是還是可以死於暴力。如果不行的話,至少我們可以學著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對死神的恐懼。對付每一種吸血鬼都有一種十字架。而且至少『他們』從地球上我們這兒拿走的東西都可以分解、摧毀,回歸到原來的地方。
「不。我們可以逃走。我是孩子,我知道怎麼藏起來。我也可以把你藏起來。」
「他來了,」一聲巨吼,手指顫抖著指向斯洛索普,「天哪,那個英國雜種!小夥子們,抓住他!」小夥子們抓住他?斯洛索普繼續盯著那根指頭看了一會兒,指頭畫得花里胡哨,再加上胖乎乎的肉作修飾,顯得光彩四射。
但是列妮錯了,沒有人在利用他。珀克勒是火箭的一部分,是火箭的延伸,早在火箭造成之前就是。列妮注意到了這一點。她離開后,他轟然崩潰了。碎片濺到了Hinterhof(後院),有的落入下水道里,有的隨風而逝。他甚至連電影都沒法去看,只是下班后偶爾出去走走,從斯比里河里撈幾塊煤。他坐在冰冷的屋子裡喝著啤酒。秋日的陽光透過灰色的雲層,經過院牆和排水管,穿過油漬污暗的窗帘,歷經重重削弱和褪色照到哭泣顫抖的他身上,毫無熱力,毫無希望。他每天都在哭,一天哭幾個小時,哭了一個月,直到一個竇發炎。他躺到床上,發了一身大汗,退了燒。然後搬到了柏林郊區的庫默斯多夫,在火箭發射場給他的朋友蒙道根幫忙。

「農民哎,你瞅瞅這份口供。那人悶悶不樂的,總是獨來獨往。他有問題。他要是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在佔領區里到處跑,那就對我們更有用了。不過要是把他關起來,對他倒會更好些。他連自己的自由是什麼都不知道,更不用說自由值多少錢了。所以我就定了個價錢,本來這也沒什麼嘛。」
地平線仍清晰可見:天快黑了。形如柏樹的杜松矗立在陰沉沉、霧蒙蒙的遠處,紀念碑一般沉靜。石楠樹上已經出現了最早的紫色花朵。這裏的寧靜不是夏末那種忙碌的寧靜,而是墓地里的寧靜。在史前的德國部族眼裡,這才是這個國家的真實面目:死亡之國。
癮君子的貪婪
「誰,」她的聲音降下去很多。博丁又接管了方向盤,斯洛索普看著後視鏡,覺得她的下唇很可愛而專橫。
「出城走哪條路最好?」
「嗯。」他們互相看著,他的渾身還在滴水。原來她的名字叫斯特凡尼婭·普若卡羅斯卡。她丈夫安東尼是這艘「阿努比斯」號的船主。
「撒卡爾:你忘了說『你個老流氓。』
「一邊站著。」老馬先生站起來。普洛卡婁斯基轉過身去,加大馬力。格納布太太在小艇右後方繼續前行,在船的尾波里撲騰。奧托抓緊了吊鉤昏死過去。吊鉤在漢薩同盟中久經沙場,已經坑坑窪窪了,但看起來很實用——媽媽把它們全部、全都擺在前面。「阿努比斯」號上,情侶們在遮篷下閑逛看熱鬧,指指點點,興高采烈地大笑、揮手,樂不可支。樂隊在演奏蓋伊·倫巴多改編的《在雨珠間奔跑》,女孩子們裸|露的胸脯上滾著雨珠,四處飛吻。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如果第一部叫座的話,拍成兩部我可以賺得更多。只是第一部會叫座嗎?」
「哦,」馬維呻|吟著,「哦,媽的。哦,不。哦,耶穌啊。」這些聲音在藥物作用下拖得長長的,漸弱了下去。身體的扭動掙扎也漸漸無力了。馬斐吉把車子停下了,這是一塊深綠褐色的海埔新生地,在寬闊的海灘上顯得極其微小,廣闊的水面一直伸向月牙方向,伸向北風的門戶。
他們離開散步小徑,在街角停了一下,一隊俄國步兵和騎兵正好開過。「天哪,他們真是源源不斷,」奧托說了一句,「馬戲團在哪兒?」
除了睡覺和搶東西,大家還可以不理睬「請勿停車」的牌子。這是勝利帶來的又一枚甜果。這裏到處是噴有「停車」字樣的圓形牌子,有釘在樹上的、綁在樑柱上的。儘管如此,他們那輛滿是酒窩的梅賽德斯到那兒時,隧道的主要入口已經被車輛堵得滿滿的了。「我操。」年輕的坦克手吼道。他給德國車熄了火,把它停在防暴坡上,也沒管什麼朝向。他還把鑰匙留在了車上——斯洛索普也開始學著留意這些東西了……
「當然能。」
他們已經到了水塔附近,開始向上面的邊緣爬。沙子滲到了鞋裡,沿斜坡嘶嘶地滑下去。在頂上,他們回頭穿過樹叢很快看了一眼亮燈的跑道,戰鬥機已經降落,周圍滿是地面人員的影子,在加油、維修、掉頭。燈光照在半島上,或一片一片,或呈弧形,或呈走之形,可這邊從老研發車間往南卻是漆黑一片。
毫不費力就把他引到火箭的話題上來——「我看A4就像一個嬰兒耶穌,希律王的無數代理人要把它扼殺于襁褓中——有一些普魯士人在內心深處覺得炮是很危險的發明。如果當時在場……在一分鐘內,你就會看見,就會變得很溫順,感受到它的……它確實擁有馬克斯·韋伯式的魔力……一種快樂的——極其不理性的力量,政府的官僚們永遠無法平息這種力量,因為她們毫無優勢可言……他們確實進行了抵制,同時又任其發生。我們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選擇這樣一種角色。可奇怪的是,他們的人數每年都在增長。」
「真的嗎?我還以為他發誓戒了呢。」
他們開上了山邊水池下巴維爾找人造汽油的地方。沒有燈,米色的山、白白的水池,緩緩地向天堂爬去。他來了,染共體最快樂的客戶……
「我不明白。你們不是應該是鐵哥們嘛。」
……哦,婊子——哦,小婊子——可憐的小婊子,你快到了,停不下來了,我再抽你抽你直到你出血……珀克勒身體的整個前半部,從眼睛到膝蓋,都被今晚屏幕上一直出現的那個捆在地牢刑台上、令人垂涎欲滴的受害者形象淹沒了——扭曲的臉部特寫,絲袍下的乳|頭驚人地勃起,說明她做出的痛苦姿態是在撒謊——婊子!她喜歡這樣……列妮不再是他嚴肅的妻子、力量的源泉。他身下是瑪格麗塔·埃德曼。屁股朝上換換口味,珀克勒又進去了,再挺進,哦,婊子,哦……
一天上午,他偶然遇到了西格蒙德,獨自一人,穿了件粗花呢衣服,拄著手杖,雕塑似的立在霧化治療處前面,好像迷了路,無處可去,也哪兒都不想去。於是他們隨意聊起來。時機正好。他們立刻邊走邊談,從一群群病怏怏的外國人中間穿過。西格蒙德跟他說了與格麗塔的麻煩,她猶太人的幻覺、她的頻頻消失。前一天,她撒謊出去給他逮到了。她回來很晚,雙手不住地微微顫抖。他開始注意到一些情況。她的鞋上濺了一點點尚未全乾的黑泥。她一直在消瘦,可裙子上的一條縫卻抻寬了,幾乎裂開了。然而,他沒有勇氣跟她戳破。
陽|具上黏糊糊、濕漉漉。
「好了——」
再跳個華爾茲吧,魯斯基!
「你真倒霉。」斯特凡尼婭點頭附和。
「哎——這些年你去哪兒啦,門兄?」
客戶很滿意。馬丁·菲耶羅不僅是阿根廷偉大史詩中的高卓英雄,在潛艇上還被無政府主義者尊為聖人。多年來,赫爾南得斯的這部史詩在阿根廷政治思想中影響深遠,每個人對之都有自己的理解,並頻頻引用,其熱情不亞於19世紀的義大利政客們從《約婚夫婦》中尋章摘句。這可以追溯到阿根廷由來已久的基本兩極對立: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與各省的對立,或是如費利佩所見,中央政府與高卓無政府主義之間的對立。費利佩已成為無政府主義的主要理論家,有一頂那種圓檐的帽子,四周垂下許多小球。他習慣性地斜靠在艙梯旁,等著格拉謝拉。「晚上好,寶貝。不吻一下高卓的巴枯寧嗎?」
船沿著斯維內河漏斗狀漸寬的水道向海里開,而交叉水流則使勁地把它往回拉。防波堤內,船吐著白沫穿過春天在水下炸出的裂口——小心了,格納布太太面不改色,把船舵打得滿滿的,徑直向薩絲尼茨渡船衝去,渡船呼地轉身,剛好避開。渡船的乘客從欄杆那邊踉蹌回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則咯咯大笑。「求您了,媽,」傻奧托在駕駛艙的窗戶上哀聲求告。聽了兒子的話,這個好女人震天吼起一首血淋淋的
從前有個人名叫斯蘭特里,
為我開花的教皇屬下在哪裡?
「那就是他們讓你掉下去的。」
納里奇瞪著眼睛。「那是優思頓小島。」馮·高爾輕聲解釋,「它一邊臨波羅的海。還臨兩條河,斯維內河,還有佩納河。我們剛剛是在斯維內河上。我們在斯維內明德。斯維內明德的意思就是『斯維內河的河口』。」
突然回過神來——不,不,別急,你現在應該有個清醒的計劃,權衡自己的選擇、認定自己的目標,這是關鍵時刻,對你的……
於是,珀克勒一如既往地選擇了沉默。以前他們還有機會的時候,如果他做出別的選擇,可能現在他們都已經得救了,甚至已經離開這個國家了。現在太晚了。等他終於想行動的時候,已經無可行動了。
「出來吧,我沒有惡意。」
夕陽看去是紅黃兩色,和氣球一模一樣。地平線上,柔和的球體向下方彎開去,像瓷盤上的一隻桃子。「你越往南走,」施諾普接著道,「影子就飛動得越快,一直到你到達赤道:一小時一千英里。不可思議。在法國南部的某個地方,它的速度會超過聲速——大約是在卡爾卡松尼那個緯度。」
「你喜歡這兒嗎?你想回到你的山體里去嗎?你跟那些精靈們說話嗎,弗蘭茨?」
「我們會失敗嗎?」
「你瘋了,」斯洛索普聲音嘶嘶的,「他們會殺了你的。」七號試驗台傳來喧嘩。那邊路上,車前燈一個接一個亮起來。
「不!」
他們開了一輛張著笑口的綠色福特指揮車。馬維一鑽到方向盤前就變成了一匹嗜酒無度的狼:「嗚」地一響,留下的橡膠就足以給一個師做避孕套了——回聲裊裊之餘,車速從零上升到七十,一心要壓倒兩邊騎自行車的人,驚得雞飛狗跳。「血腥」契科利茨兩隻手裡各抓一瓶香檳,快活地大叫著,催他開快。馬維吼著《安東尼婭小姐的玫瑰》,這是他最愛的歌。契科利茨在車窗邊大聲喊著警告語,比如「不要和孩子胡搞,除非不是你搞他,而是他搞你」,喊了老半天,卻只獲得路邊幾個老太太和小孩子的法西斯手禮。

不。珀克勒選擇的是相信她那晚需要安慰,不想獨自一人。儘管知道他們的鬼把戲,儘管他們的邪惡用心昭然若揭,儘管和他們相比沒有理由對伊爾莎更信任,他還是選擇了相信她,不是出於信任,不是出於勇氣,而是出於保守。即使在和平時期各種方法手段都不缺乏的情況下,他也無法證實她的身份,無法說服自己刀鋒一樣銳利、容不得絲毫誤差的眼睛。伊爾莎在柏林和佩納明德之間度過的這些年錯綜複雜、糾纏不清,整個德國都是一片混亂,已經理不出一個確定的脈絡了。在這個國家無比龐雜的機構中,某個部門給他強安上了一個什麼怪癖,一絲不苟地存了檔——即使他感覺到這一點,也無法去證實。納粹黨為每一個政府部門都設了一套副本。這些委員會分裂,再合併,再自動產生,然後消失。沒有人會把某個人的檔案給他看——
「是S裝置,你這討厭鬼。斯維內明德的一個人可以弄到。如果你有意買的話,五十萬瑞士法郎。他每天在灘頭散步處等,一直到中午。穿白色西裝。」
火車站全都煢煢孑立,
「你現在像希特勒了。這回他們可真的要殺你了!」德國式幽默。據他自己介紹,他叫格林普夫,達姆施塔特技術學院數學教授,聯合軍事政府科學顧問。他的自我介紹很花了一點時間。「現在——我們把他們引到這裏來。」
「謝謝。」埃爾·納拓鞠了個躬,一派高卓人的矜持風度。
不,羞恥感一點都沒有減少,起碼在這時候沒有。你得把它吞下去,噁心,滿是尖利的稜角。你得和它共同生活。每天如此。
「給波因茨曼的紀念品。」馬斐吉嘆口氣,脫掉外科手套,「再給他打一針。最好讓他一直睡著,到了倫敦再叫人給他解釋。」
我坐在這裏歌唱,
我們代表著歌聲和罪孽。
「有軍煙嗎?」特露蒂問道。斯洛索普,也就是火箭人,遞給她半盒癟煙。
這時候他聽到一聲犬吠——該拋下這隻母雞了——他跑出來,看到三十米外站著一個女人,身穿國防軍備用服,正拿著獵槍向他瞄準。狗狂嚎著撲過來,齜著牙,盯著斯洛索普的咽喉。斯洛索普繞著雞舍狼狽逃竄,獵槍發出一聲問候般的爆響。這時候母豬出現在身邊,把狗趕走了。他們離開了,雞蛋捧在豬俠的面具里。女人大叫著,母雞喧鬧著,母豬則在他身邊急跑。女人最後又開了一槍,但這時候他們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戰爭卻愛心不變、長久不住,
「嗨,」馬維少校使勁抬起頭,「手術?什麼手術,啊?」
——黑市裡永遠艷陽高照,
他認為自己是個實際的人。在火箭基地,他們談論大陸,談論孤立政策,比那些將軍們早幾年就看到需要一種武器來打破協約,一種同象棋里的馬一樣可以躍過裝甲部隊、越過步兵團甚至越過空軍的武器。富豪統治的國家在西方,共產主義者在東方。空間、模型、遊戲戰略。沒有什麼激|情,或意識形態的東西。只有實際的人。當軍方在還沒贏得的勝利里縱情聲色時,火箭工程師們可不能狂熱,而必須冷靜地考慮德國的厄運,德國的失敗——空軍在消耗,威力在減弱,前線在退卻,需要射程更遠的武器——如此種種的問題。可是人家有錢,是人家在發號施令——他們企圖把自己的貪得無厭、勾心鬥角施加在一個有著自身生命力的東西上,施加在他們壓根兒就不可能懂的技術上。只要火箭還在研製中,他們就沒有必要相信它會造出來。以後,等A4開始使用了,他們發現火箭真的造出來了,爭權奪利就會真正開始上演。珀克勒可以看到這一點。他們是一群頭腦簡單的運動員,沒有遠見,沒有想象力。但是他們有權力。儘管他有些瞧不起他們,也很難說他們不是凌駕於他之上的。
說著在他扣緊的肩章上拍了一下,男人之間的那種。臉上露出中年人的那種微笑,十足的Weltschmerz(玩世不恭)。「平衡,齊切林。」推銷商低聲道,「這是優先權的平衡問題。搞研究的人非常廉價,甚至染共體的人都可以有夢想,都可以有希望之外的希望……你想想,發現這樣一種葯意味著什麼?——合理解除疼痛。不需要額外付出成癮的代價。剩餘價值——馬克思和恩格斯當然是有些道理的,」他寬慰著這位客戶,「可以解釋這一點。像『成癮』這樣的需求,與真正的疼痛無關,與真正的市場需要無關,與生產和勞動也都無關……我們需要減少這些未知數,而不是增加。我們知道如何生產真正的疼痛。通過戰爭,這很明顯……還有工廠里的機器、工業事故、造得不安全的汽車、食物里和水裡的毒素,甚至空氣里的毒素——這些數字都直接與經濟相關聯。我們了解這些,也能夠控制它們。可是『癮』呢?我們對它知道多少?雲隔霧罩。甚至沒有任何兩個專家對這個詞的定義達成一致。『強制性』?誰又沒有受到強制呢?『忍耐性』?『獨立性』?這些詞又是何意?我們所擁有的只是數以千計的、模糊的學術理論。理性的經濟是不能靠心血來潮的。我們無法計劃……」

「你認為我可能會被派到——」
哈!有作用。就像敬了個禮,碰靴禮。恩贊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平靜。「我會感謝你的。」他開口說話了,然後自然地轉變了話題,「你去過中心工廠。馬維的人好像和俄國人在一起?」

我從世界邊緣來。
「你真的是女巫嗎?」
恩贊站在那兒任他哭泣。叫人心疼。他順著他了。他的溫和也並非全都是裝腔作勢。克里斯蒂安話里那些入木三分的事實令他感到震撼——也許他說的不全對,不是同時全對,但已經足以令他震撼了。
就這樣已經六年了。一年一個女兒,每個都比前一個差不多大一歲,每次幾乎都是從頭開始。唯一具有連續性的是她的名字、十二子樂園,還有珀克勒的愛——這種愛有點兒像視覺滯后,因為他們以此為他製造了女兒的移動圖像,只讓他看到她夏天的局部,讓他自己建構整個孩子的幻象……時間長短有什麼要緊,管它是間隔二十四分之一秒還是間隔一年呢(工程師想,大不了就像在風洞里,或示波器里,那個旋轉鼓你可以隨意控制快慢……)。
「也許我會回來的。」這不是漂泊者的謊言,他們倆都清楚地知道,終究有人會回來的,大約在明年這個時候,或許那個人就是明年的豬俠,和他很類似的人……即便名字和檔案不一樣,咳,誰會相信那些東西呢?她是印刷工人的孩子,懂得文字這東西,甚至跟他學會了熟練操作溫科爾哈肯印刷機、安裝和拆卸生產線。「你是我的五月蟲。」她低語著,和他吻別,站在那裡看著他離開。煢煢孑立的城門邊,一個身穿無袖連衣裙和軍靴的姑娘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抽泣:「晚安……」
「血腥」契科利茨像往常一樣,開始模仿埃莉諾·羅斯福了:「前幾天我兒子愛驢頭——艾略特——和我,我們在烤餅乾。餅乾是給海外的孩子們吃的。孩子們拿到我們送的餅乾時,他們也會烤餅乾回送給我們。這樣,人人就都有餅乾吃了!」
除了這兩位游弋的外科醫生,唯一沒有參与這項活動的就是西曼·博丁了。還記得吧,我們上回寫到他在酸爺·巴摩柏林家中的浴缸里。今晚,他穿著端莊的白衣,面無表情、一本正經地在這些尋歡作樂者中間吃力地行走著,毛衣袖口和雞心領邊露出濃密的體毛。由於體毛太濃,上周嚇跑了一個賣葯的。那個人剛從中緬印戰區過來,帶著近一噸印度大麻,看見他,以為是傳說中的「也替」也就是雪人跑到海邊來了。為了彌補那一次的損失,博丁今晚想在同船的水手埃弗里·坡夫爾和一個名叫聖約翰·布拉德利之間挑起「第一屆國際三齒叉大戰」。「下注吧,對對,勝率是50/50。」博丁像殷勤的賭檯管理員,大聲宣布著,一隻毛哄哄的手裡攥了一沓專用彩票,推開人群——很多人早就站不穩了,另一隻手則時不時拉拉毛衣的大領,T恤褶邊上的扣環閃著光,頭上的燈泡在他帶起的風中搖晃。他的幾個影子朝各個方向劇烈晃動著,和別人的影子混在了一起。
「我想咱們的時間不多……我知道這樣不光彩、太自私,可是我現在太孤獨了,還有……聽說發生這種事情之後,有時候你會在附近逗留一陣子,像在照管一位來過『這兒』的朋友……」
看到自己的姓氏,他並沒有太感意外。它很自然地出現在這裏,幻覺中的大多細節也很自然地出現在這裏。他盯著這八個字母的墨跡,卻並未看到突然出現的光亮(這種光亮甚至會呈人形,金黃,蘊藏著警示),而是肚子里感到一陣難受,一陣真實可觸的恐懼。嘔吐開始了,他感到頭暈目眩——很久以前,有一天在希姆萊遊藝室,就是這種感覺控制了他。他覺得頭的四周有個氣囊,橡皮的,很大,從四面擠壓過來。那種感覺我們是知道的,真的,可是……他還勃起了,沒有直接誘因的勃起。那種氣味又出現了,來自他恢復正常意識之前的狀態,挺柔和,像化學藥品,卻又肅殺、鬼魅。人世間找不到這種氣味——是來自禁區的氣息……所有那些靜止不動的數字背後潛藏的真相在等待著他,激將他進去尋找命中注定躲不過的秘密。
納里奇在七號測試台的牆下折回,蜷縮在幾米破混凝土排水管裏面,周圍瀰漫著以前的暴風雨留下的氣味。他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暴露行蹤——納里奇自從看過《疲憊的死神》之後再也沒去看過電影。太久遠了,他已經忘記了結尾,最後一個鏡頭頗有里爾克哀歌的韻味:疲憊的死神帶著兩位戀人離開了,兩個人手拉著手穿過勿忘我花叢。那些人幫不上忙了。今晚,納里奇已經戰鬥到這輩子的最後一支衝鋒槍了,還是外國的,已經很燙了……不過也不用擔心明天手上起泡了。除了硬邦邦的槍和火辣辣的手指,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憐憫的了——對於一個總是勤勤懇懇、拿多少工資出多少力氣的制導員來說,這麼走可真夠殘酷的了……他還有其他選擇的……他本可以同布萊克羅德火箭項目研究所一起去東邊,或是往西去美國,一天拿六美金——不過葛哈特·馮·高爾許諾會讓他名利雙收、美女在抱,嘿,幹嗎不抱兩個呢?——等離開單調的佩納明德之後。所以,又怎麼能怪他呢?
「也是最高的。」
吉爾吉斯之光奪去了我的視力,
在文氏管的噴嘴裏洩慾,
斯洛索普注意到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你有主意了。」
是的不過技術只會回答——這個論點多少次地被一說再說,特別是在年輕一代的黑人支隊中間,像高斯歸約一樣頑固、一本正經:「談論抓住怪物尾巴的問題,這當然好,可是你想想:如果某個人,某個有名有姓、有一根東西的傢伙,不想把一噸阿馬托炸藥扔三百英里,去炸一棟全部住著平民的建築,我們能有火箭嗎?干吧,把技術這個詞的首字母大寫了,如果你感覺它不那麼負責的話,就把它當神一樣來崇拜吧——不過兄弟,它會把你變成閹掉的人,變成太監,在我們被竊取的地球上為那些蘇丹、為那些根本沒有權利身處其位的人類精英們、為他們麻木無趣的陰|莖看守後宮——」
看來海盜是在給自己做懺悔。「不過,我懷疑你們的教堂是否團結……你們下跪,教堂管理你們……你們進行政治活動的時候,她掌握你們大家共有的銳氣,鼓動你們——」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發生了一次變化。」
他們是從山區的一個地方把她送到這兒的。那兒即使夏天也是冷颼颼的,四周都是裝著倒刺的鐵絲網,戴著罩子的燈整夜通明。沒有男孩,只有女孩、母親、老太太住在營房裡,疊在雙層床上,經常是兩個人睡一個鋪。列妮還好。有時一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來到營房,列妮就跟他出去,在外面待幾天。她回來后總是不想說話,甚至連平時那樣抱抱她都不願意。有時她會哭著叫伊爾莎讓她獨自待會兒。這時伊爾莎就會走開,去和約翰娜和莉莉一起在隔壁營房下面玩。他們在泥土裡挖出了一個藏身的地方,裏面還備有玩具娃娃、帽子、裙子、鞋子、舊瓶子、帶圖畫片的雜誌,都是從鐵絲網附近那個他們稱作寶藏堆的大垃圾堆里翻出來的。那個大垃圾堆總是在慢慢地燒,沒日沒夜的。列妮不在時,她就和莉莉睡在上鋪,從上面的窗子可以看到垃圾堆的紅色一閃一閃的……
珀克勒搔了搔灰不溜秋、已經四十八小時沒剃的鬍子,咬了咬皸裂得厲害的嘴唇。好像冬末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外面度過的,看起來也是一副冬天的樣子。多年來,他的眼睛周圍已長出了一堆毀滅性的東西:毛細血管迸裂、黑眼圈、皺紋、魚尾紋——在這樣的背景下依然潛存著他年輕窮苦時那雙單純、坦率的眼睛……不。即使那時候,這雙眼睛里也有一樣東西,別人看到了這樣東西,知道可以加以利用,也找到了可以加以利用的辦法。珀克勒卻沒看到。他這輩子花了不少的時間看鏡子。他真的應該記得……
「你能?」
如今流放在佔領區的「空殼人」們,語言和思想都歐化了。雖然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已經和以前的部落產生了分歧,但他們對自殺現象也同樣百思不解。不過他們卻牢牢抓住了這種做法,就像生病的女人抓緊符咒一樣。他們並不打算輪迴、復活。他們迷戀于整個種族集體自殺的誘惑——那種心態、那種禁慾的行為、那種勇氣。這些奧圖空谷挼都提倡手|淫、精於人流和節育、倡導口|交、肛|交、足|交、手交、屍交、獸|交——他們的方法和遊戲充滿歡樂。他們熱切地、喋喋不休地、精彩地訴說著,而那些厄德士溫洞穴人則在聆聽。
「你真會安慰人,老馬先生。」
「天哪,」斯洛索普突然明白了,「這可真夠殘酷的了。」
「拉司本:這兩類我都不知道。你肯定是在整個地區都見過侏儒警察的。是吧?你可是膽大包天,什麼都敢試的。
他們把他押出門,上了一直沒關發動機的救護車。留著鬍子的司機只是轉頭從肩膀上掃了他一眼,然後就踩下了離合器。他還沒反應過來,另一個平民和軍警們就迅速把他的膝部和胸部綁在了一個擔架上。
搞壞了海科特的液壓連接管。
納里奇:你不會是在說——
「那是怎麼回事呀?」
後來知道,她的名字叫蓋麗·特里平,那把三弦琴的主人則是一個叫齊切林的蘇聯情報官。從某種角度講,他也是蓋麗的主人,起碼是部分的主人。好像這個齊切林在佔領區的每個火箭城都有一個閨房,裏面藏著嬌娃。看來又是個火箭狂。斯洛索普覺得自己像個外人。
「是嗎?」溫佩確實說過「就是……典範」的話,而不是「將是……典範」。
木傢具里有納粹,

斯本圖恩已經撕掉豬面具、用紗布取而代之了。他一隻手壓住紗布,另一隻手往上面滴乙醚——當然是在馬維狂動不已的頭進入目標範圍的時候。「波因茨曼把他的理智給拿走了,」他失去了耐心,惱怒起來,覺得不吐不快,「還竟然稱之為『沉著冷靜』。」
她還是和你在一起,只不過這些日子更難見面了,就像一杯灰色的檸檬放在黃昏的屋子裡,很難看清楚……然而,她還是在那裡的,平靜、尖刻、可愛,等待著你吞下她,這樣她就可以觸及你最深處的細胞,影響你最傷感的夢。
酸爺尖叫一聲:「哎呀!」又好像不是這個聲音。他也沒有嚇得跑到街道上或別的地方去,但他的尖嘯確乎達到了很高的分貝,然後轉移了話題。「告訴你吧,」他點著頭,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你去和老馬說吧。可不是嗎?你們倆能說到一起。我只是個退出江湖的飛賊,想學偉大的羅西尼,安度剩下的幾十年:享受。別提我的名字,好嗎,美國兵?」
「由你來注入酒精。」
正像蓋麗說的,有個人在鋼片散布的散步道上一會兒踢踢石子,一會兒看看水,眼睛懶懶地在海灘上閑逛,搜尋偶爾會出現的手錶或金質眼鏡框,等待著不管什麼人的出現。正是此人。大約五十歲年紀,陰鬱、辨不清顏色的眼睛,腦袋兩邊頭髮很厚,向後梳著。
「這人有社會背景,」斯本圖恩從消毒液中取出工具,放在擔架旁一塊消了毒的布上,「天啊,天啊。他可千萬別走上犯罪道路啊。」
酸爺吸著從煙斗邊溢出的黃焰:「丟在英國佬找麻煩(鐵線蓮纏繞)的地方了。」這句話是1869年國會委員會調查朱比利·吉姆·菲斯克同傑伊·古爾德陰謀壟斷黃金市場一案時吉姆·菲斯克說的,讓斯洛索普想起了伯克夏。只這一句話,不需要別的,就讓斯洛索普突然意識到酸爺不可能站在壞人一邊。不管「他們」是誰,「他們」的遊戲就是毀滅,而不是提醒。
「哎,那個齊切林有沒有——」
「他沒事,斯洛索普。更險惡的情況他也見過。兩個月以前在柏林我們遭了埋伏,就在芝加哥外面。他穿過三把施邁瑟的交叉火力,給我們的對手提了個協議。毫髮未損。」
黎明前。下方一百英尺的地方飄著一片暗淡的雲,一直向西延伸,看不到盡頭。斯洛索普和實習女巫蓋麗·特里平站在布羅肯峰頂,等待著日出。這裡是德國邪惡的聚集之地,在中心工廠北偏西北二十英里處。雖然五朔節前夜已經來而復去,這嬉鬧的一對兒幾乎遲到了一個月,但今年這個黑色安息日的殘餘物仍留在這裏:「戰爭」牌啤酒的空瓶子、蕾絲內衣、用完的步槍子彈夾、破紅緞子做的納粹萬字旗、文身針、一片片藍墨水——「那玩意到底是幹嗎用的呀?」斯洛索普問。
1943年,因為去了十二子樂園,珀克勒躲過了英軍對佩納明德的空襲。回到火箭試驗場,一看到特拉森灌木林的「外籍工人」營房被夷為平地、炸得稀巴爛,還在從廢墟里往外拖屍體,他心中立刻升起一團揮之不去的疑雲。出於某種原因,為了某種獨特的命運,魏斯曼救了他。這個人不知怎的竟然知道英國人那天晚上會轟炸,甚至1939年就知道了。於是,他安排了八月休假這個傳統,一年又一年,就是為了讓珀克勒免於這可怕的一晚。不怎麼合理……有點兒太多疑了,是啊,是啊……可是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裡不停地嚶嚶作響,他感到自己變得渾身僵冷。
哦……瞧吧……
雙腳在雜草和牧草間喁語。他一路哼著歌兒,氣喘吁吁、下巴上揚,完全是弗雷德·阿斯泰爾的動作——他在考慮重新找回琴吉·羅傑斯、找回再續生命輝煌的可能性……
「是真的!真的。去年,在丹麥那邊的海岸。是一塊巨大的霏細岩殘骸,她批評它,」說著差點大笑起來,那種沉悶的、我們都會躲開的笑,「批評它的晶體結構,批了二十分鐘。難以置信。」
他們到了黑泥塘邊上:這種地下的東西跟地球一樣老,其中一部分被圈在溫泉療養區裏面,還取了個名字……祭品是個男孩,其他人走了以後還流連在那裡。他的頭髮上全部是冰冷的雪。森村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的談話聲。男孩開始並不怕她。他可能沒有把她和自己的夢區別開來。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可是他們這些德國監工使他唯一的希望成為泡影。森村穿著制服站在一旁等著,把上衣解開以便於行動,儘管他並不願意動。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在重複以前某一幕演出的片段……
來吧——歡迎你到船上來,歡迎你到船上來!
水牛溪上有東西通達,
「葛哈特·馮·高爾,樂意為您效勞。」他們握了握手,不過斯洛索普的手有些刺戳,不舒服。
「我有一個感覺。那些佔領國大概剛剛達成協議,要搞一個反對黑人支隊的人民陣線。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派。我只知道他們要除掉我們。我剛從漢堡回來。我們碰到了麻煩,遭到了一場襲擊,看似來自難民,實則有英國軍事政府撐腰,而且還有俄國人配合。」
「我們還是,呃……」恩贊已經退出門去,「她丈夫在哪兒,你知道……」
他紅杏出牆,睡了火箭。
他笑笑表示感謝。這樣比較好。他對齊切林的用意沒有把握,對他的友誼更沒把握。扎其普·特里蘭的父親在1916年的起義中被殺。當時他想離開庫洛帕特金的隊伍,越過邊界逃到中國。一天傍晚,在一條即將乾涸的河邊,大概應該是在世界靠北的0緯度頂端,包括他在內的大約一百個逃跑的吉爾吉斯人遭到屠殺。俄羅斯的定居者們出於警惕和恐慌,拿著鐵鍬、草耙、老步槍和一切能用的武器,包圍並殺死了這些皮膚比他們黑的逃亡者。當時,這樣的事在塞米列奇很平常,儘管那裡離鐵路非常遠。那個可怕的夏天,他們像打野物一樣獵殺回族人、哈薩克人、吉爾吉斯人和東幹人。每天記成績。那是一場競賽,出發點是好的,但卻不只是簡單的遊戲。數以千計的當地人飲恨塵埃。他們的名字,乃至他們的編號,都永遠消失了。膚色、穿衣方式都成了下獄、挨打甚至被殺的理由。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不放過,因為德國和土耳其間諜的謠言傳遍了這些平原,而彼得格勒則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當地人的這次造反被懷疑是外國人所為,是一次國際陰謀,想開闢一條新戰線。西方人的多疑和歐洲權力制衡的思維緊密相關。哈薩克、吉爾吉斯等東方地區怎麼能造成這樣的結果呢?難道這些民族不幸福嗎?難道俄國統治五十年就沒有發展嗎?沒有富強嗎?
「扎達耶夫少校。」老馬先生點點頭,緩步走過跳板。少校身後一卡車穿雜役服的士兵好像也朝這兒開過來了。奇怪,他們只是來卸點兒貨,怎麼會扛著衝鋒槍和卡賓槍呢……
最後一天,珀克勒走出主隧道南端。卡車到處都是,發動機都掛著空擋,春天的空氣里蕩漾著告別的味道,山邊高高的樹在陽光照耀下綠綠的。珀克勒進多拉的時候,衛隊長不在崗上。他不是在尋找伊爾莎,或者說不完全是在找她。他可能就是覺得最後想看看。沒有準備。他不知道。有數據,是的,可是不知道,心和感覺都不知道。
「可能不是點,」高音薩克斯手說,「可能是長畫。」
在西南非那裡,厄德士溫洞穴強有力地象徵著生育和生命。但在這裏的佔領區,其真實地位尚不明了。目前在黑人支隊中,有些人員選擇了不育和死亡。這種鬥爭往往是在夜晚、在懷孕或流產的嘔吐和抽痛中無聲地進行的。最煩惱的人是恩贊。他是這裏的「恩瓜魯勒盧」。這個詞的意思準確地說不是「領袖」,而是「已被證實的人」。
馬維少校友好地眨眨眼:「斯沃普先生是老羅的鐵哥們兒,明白嗎?現在是『電器查理』,不過斯沃普以前做過智囊團的成員。都是猶太人。大多數。不過斯沃普不是。現在通用和這邊的西門子成關係戶了,他們一起做過V—2導航,記得嗎——」

他們坐在山邊吃麵包香腸。城裡來的孩子們從他們身邊走過,走向各個方向。有人搭起了一個軍用帳篷,有人帶來了一些小啤酒桶。一個臨時湊起來的樂隊在演奏《名歌手》選段,只有十幾個銅管樂手,穿著磨舊的軍服,金黃和紅色相間,還有綬帶。空中濃煙滾滾。遠處喝酒的人在哄鬧,時不時爆出笑聲或唱起歌。這是火箭覓集節,是這個國家的新節日。不久之後人們就注意到馮·布勞恩的生日與春分很近。德國人曾經有一個風俗,開著花船走遍全城,模仿年輕力壯的春天和氣息奄奄的冬天之間的搏鬥,而現在這種熱情則用來在林間空地或草坪上搭起奇形怪狀的花塔。扮演布勞恩的小夥子四處遊走,旁邊跟著「萬有引力」或者類似的丑角。孩子們被胳肢得哈哈大笑……
你可以賺到一美元現金,
「哦,我在柏林的時候給他跑過腿。告訴他火箭人向他問好呢。」


「不認識。」
「嗯。這邊有條拉鏈,你能不能——」他拉拉鏈的時候,她聳著肩,扭動著,紅色的塔夫綢滑下來,屁股上有一兩處淡紫的瘀傷自然就露了出來。她的屁股非常勻稱,光滑得像奶油。儘管身形很小,還束了一件小小的黑色緊身衣,把腰束成了白蘭地酒瓶的尺寸,將未到妙齡的乳|房托上去,成了小小的白色新月。緞吊襪帶上點綴著繁複的色情刺繡,從兩條大腿上垂下來,吊住長筒絲|襪上端深色的阿郎松針繡花邊。裸|露的腿背面輕柔地拂過斯洛索普的臉。這時候他激|情澎湃地大口咬起來,同時伸手去挑弄陰|唇和陰|蒂。卞卡的小腳緊張地動著,大紅的指甲像針一樣插到長筒絲|襪上端,插|進腿里,他則把紅色星雲樣的吻痕種滿了她的敏感部位。她聞起來像肥皂、像花朵、像汗水、像娼妓。她長長的頭髮落到斯洛索普眼睛的高度,又細又黑,發梢像細雨一樣在她潔白的、時隱時現的腰背上竊竊私語……她已經轉過身來,跪下來解他打了褶的褲子。小女孩探下身,把頭髮拂到耳後,拿起斯洛索普的龜|頭送進自己的朱唇。她蕨草一樣的睫毛下,眼睛亮晶晶的,嬰兒一樣的小爪子快速滑過,解開了所有的扣子,愛撫了他的全身。這麼個纖細的孩子:她的喉嚨吞咽著,他抓住她的頭髮,開始扭動,她發出了一聲呻|吟……她把他了解透了,準確地知道什麼時候把嘴拿開,站起身,高跟巴黎拖鞋穩穩踩在他身體兩邊。她扭動著,頭髮輕輕向前襯在臉邊,深色緊身胸衣襯托出陰丘和肚子。小卞卡揚起光光的胳膊,撩一下長發,搖晃著小腦袋讓濃密的頭髮從背後滑落下去,然後,針一樣尖的手指緩緩落下,示意他等著——手指落到緞子上,落到所有閃亮的吊鉤和蕾絲上,落到大腿上。接著她胖嘟嘟的圓臉和臉上夜色籠罩的大眼睛猛撲過來,跪下,把他的陰|莖導入身體,慢慢調整著,讓他猴急著,最後他充滿了她的身體,把她塞得滿滿的……
千里之外將我們召喚,
「弄乾凈。」
「見他媽的鬼。」格納布太太咆哮著從駕駛艙里出來。哈夫騰出現了,不停地抽搐,兩隻手往每個口袋裡插,然後又掏出來:「他們在逮誰?我的合同怎麼樣?我們會出什麼事嗎?」指揮車開走了。當兵的開始列隊上船。
施諾普的頭髮被吹得亂如蓬草,上唇做了個德國式沉思造型:「沒有小佔領區,」他說,和蓋麗常說的一樣,「沒有小佔領區,只有佔領區。」
我們上次見到菲貝爾的時候,他在為那個躊躇滿志的霍斯特·阿赫特法登做減振繩的彎曲、拉展、運送工作。菲貝爾留了下來,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佩納明德——送他去?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於多疑,不太合理對吧——那麼如果你願意,就稱之為「為布蘭德也和阿赫特法登聯手尋找理由」吧。菲貝爾給西門子干過,當時西門子還屬於司丁思托拉斯。干設計工作的同時,他有時也兼做司丁思情報員。雖然現在碰巧為通用電氣在馬薩諸塞州匹茲菲爾德市的工廠工作,他實際上還是忠誠于維林尼特鋼鐵廠的。布蘭德很有興趣在伯克夏安插一個間諜,知道為什麼嗎?對啦!監視青春期的泰榮·斯洛索普,就是這個原因。在最早的交易結束了近乎十年之後,染共體還是覺得把監視小泰榮的任務包給萊爾·布蘭德更方便。
無線電聯通+氧氣=某種加力燃燒室。一般如此。不過納里奇還提到了一種不對稱現象:在3號翼附近有一內裝物,使得滾翻和偏航控制變得出乎意料地複雜。
「你可以給他講一講呀,對嗎,小姑娘?」埃文斯冷笑道。這個威爾士卧底,聽不來別人的話。
聚會就是這樣結束,朋友哎,
想找更噁心的事兒啊,難!
「你也知道我是誰。我的家就是光的軀體。」表演開始走向滑稽,她操著很重的意第緒方言,戲味十足,假聲假氣,「我在所有離散的猶太人中徜徉,找尋迷失的孩子。我是以色列。我是神癨現身,我是女皇、是女兒、是新娘、是上帝的母親。我要把你,把你這四分五裂的罐子碎片帶回去,即使拽著你割過包皮的小臟簈也要把你拉回去——」
陽物一軟下來他就開始犯傻了,問些可笑的問題,比如,是不是傳出了什麼消息,使自己之外的人都不接近蓋麗?再如,是不是我什麼地方使她想起了齊切林?如果是,那又是什麼?還有像:那個齊切林現在在哪裡?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她的嘴唇、手指和在他腿上摩擦著的濕乎乎的腿又把他弄醒了。太陽躍過了他們頭頂的天空,此時被一個乳|房遮住了,卻從她孩子般的眼睛里反射出來……接著是烏雲、雨水——她撐起綠油布,上面有她縫的穗子,像個遮雨棚……雨水沿著穗子瀉下,冰冷而響亮。晚上,她給他吃煮白菜,用的是一根舊的家傳湯匙,上面結了層硬痂。他們又喝了些那種葡萄酒。暗影呈柔和的銅綠色。雨停了。孩子們在什麼地方的鵝卵石路上踢著一個空煤氣罐。
這並不是佔領區里最奇特的村落。斯卡里道茲停止遊盪來到這裏,帶來了巴勒斯坦軍隊的故事,從義大利到這裏到處都是失散的巴勒斯坦軍隊。他們在更靠東面的地方落了腳,發起了一些哈西德公社,遵循的是一個半世紀以前的模式。以前的一些企業生活區也加入了這個行列,服從墨丘利神令人戰戰兢兢的統治,現在只從事一個行業——遞送郵件,向東面,來回,給蘇聯人送過去,也從那裡送出來,一封信一百馬克。梅克倫堡的一個村子被軍犬、杜賓犬、牧羊犬佔領了,都被訓練得除了馴狗師外,見人就往死里咬。不過,現在馴狗師們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狗們成群出去,襲擊田野里的奶牛,把牛屍拖好幾英里的路,回去交給別的狗。它們像任丁丁一樣闖進供應站,搶走應急口糧、凍漢堡、糖果箱。屍體散布在通往這座狗城的所有道路上,都是附近的村民和好奇心切的社會學家。誰也無法靠近狗城。一支裝備步槍和手榴彈的遠征軍來到這裏,可是狗們夜裡都很分散,身瘦如狼,又沒人下得了決心毀掉房子和商店。也沒人想佔領這個村子。於是他們就走了。然後狗又回來了。它們之間是否有權力體系、愛情、忠誠、嫉妒,沒有人知道。也許有一天G—5會派軍隊來。不過狗們不知道這些,也不像德國人那樣為被包圍而憂心忡忡——也許它們生活的準則只有一個,就是人類賦予它們的唯一條件反射:咬死陌生人。它們無法把這種反射和生命中其他的很多本能區別開來,比如飢餓感、渴感、性|欲。在它們的心裏,「咬死陌生人」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本能。即便還有哪個記得那些毆打、電擊、沒人讀過的捲起的報紙、靴子、戳刺,那些疼痛也是和可恨的陌生人交織在一起的。如果狗群中有異教首領的話,它們也會小心翼翼,不輕易大聲說出狗類之外的原因,來說明為什麼這種咬死人的慾望會突然爆發;會在聞到陌生人氣味的瞬間控制它們,甚至控制那些善於思考的異教徒們。不過,這些異教徒們會在私下裡將此歸因於記憶中的一個人形。此人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會來看它們,而它們一看見他就會變得安靜、柔情。他帶給它們營養、善意的抓撓和撫摸,還讓它們做取棍子遊戲。現在他在哪裡?為什麼在有些狗的眼裡他很特別,而在另一些狗的眼裡則不是?
「大概就是這兒了。」斯洛索普有點兒緊張。
珀克勒的盲目是有好處的。他知道北豪森和多拉集中營:他可以看得見——外國囚犯瘦骨嶙峋的身體、他們的眼睛;早晨四點鐘在刺骨的寒冷和黑暗裡,幾千人穿著條紋制服踉蹌而行,向工地挪去。他也知道伊爾莎一直住在一所勞教營里。可是到了八月,休假條像往常一樣被裝在空白牛皮紙信封里送過來。珀克勒向北走了幾公里——德國灰濛濛的,已經認不出來了:彈痕累累、滿目瘡痍。他穿過戰時的村莊和多雨的紫色石楠叢,終於找到等在十二子樂園酒店大堂的伊爾莎。那是個眼中同樣漆黑一團的姑娘——他怎麼到現在才注意到這淚水盈盈、盛滿痛苦的眼窩?他終於將這兩條信息放到一起了。幾個月來,她的父親在鐵絲網或是牆的那一邊忠實地乾著枯燥乏味的工作,她卻被關在只幾米之遙的地方,挨打,也許還被強|暴……如果他一定要詛咒魏斯曼的話,那他也必須詛咒自己。魏斯曼的手段之殘忍未必超過珀克勒的工程技巧之豐富。代達羅斯賜予的天分使他設下重重迷宮,把自己和不方便照顧家人的現實分隔開來。他們已經把方便賣給了他,那麼多,都是賒賬的,現在他們開始回收了。
「上面沒有說名字。不過我覺得就是馬科星。他一直在地中海附近活動。」
「我不幹。」斯洛索普說。
「是那個馬維少校,」斯洛索普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還—還有那個齊切林!」
不行。那些參數繁殖得像水牛溪的蚊子,長得比他減掉得還快。飢餓、妥協、金錢、猜疑、記憶、舒適、內疚。不過阿赫特法登倒不怎麼會內疚,儘管內疚已經成了佔領區里相當流行的一件商品。那些來自世界各地而靠其本國匯款生活的人很快會來到海德堡專業從事內疚。會特別為熱衷於內疚的人開設酒吧和夜總會。種族滅絕營會變成旅遊勝地,帶著相機的外國人一群群蜂擁而入,內疚得激動不已,渾身顫抖。對不起——阿赫特法登不是,他對著鏡子里自己的複製品聳了聳肩——影子們一個接一個從左舷排到右舷。他只負責到那一步,空氣已經非常稀薄,沒什麼要緊的了。後面就不是他的事兒了。去問魏欽思泰勒、去問弗勞姆、去問菲貝爾——再入大氣層的事情由他們管。去問制導組,他們決定火箭往哪兒飛……
「一匹直立的綠色駿馬,由小行星和骨頭組成。」老馬先生點頭作答。
波羅的海一身國防灰,騷動不安地沿著海灘竊竊私語。馮·高爾沒戴帽子卻像蒂羅爾人那樣碰了個帽檐禮,向結伴出來曬太陽的黑衣老太太們打招呼。奧托去追海鷗了,手伸在前面,做勢要鉗過去,卻總是逮不著,真有點無聲電影的味道。不久就有人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這人長了一個粗笨的鼻子,傴僂著腰,橘黃和灰色夾雜的絡腮鬍子一星期沒刮,雙排紐皮大衣太大了,下面沒穿褲子。他叫納里奇——就是霍斯特·阿赫特法登為「黑色裝置」供出的那個搞空氣動力的克勞斯·納里奇,同一個人。他手裡攥著一隻沒拔毛的死火雞的脖子。當他們擠過斯維內明德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和去年春天打仗留下的斷垣殘壁時,鎮上的人開始從廢墟里出來了,零零散散緊跟在馮·高爾靠近陸地的那一側,眼睛都看著那隻雞。老馬先生把手伸入白西裝的上衣里,掏出一支美式軍用.45式手槍,做出漫不經心的姿態檢查了一下。跟著他的人立刻減少了一半。
光的吼叫能把耳朵震聾,
「哈!你讓一個德國人隨機應變?不,不行,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由火箭人解決!哈!」
就讓火車那樣走開。
夜色輕柔,繁星滿天,是萊奧波爾多·盧戈內斯喜歡描繪的那種南美大草原之夜。潛艇靜靜地在水面上輕搖,甲板下時而傳來水泵抽出艙底污水時發出的嘎嚓聲。埃爾·納拓在船尾彈著吉他,彈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憂傷的小調和舞曲。這些是靜夜裡唯一的聲響了。貝勞斯特吉在下面忙活著發電機,露絲和費利佩睡著了。
「那邊難道沒有進行什麼活動嗎?」斯洛索普問道。他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開會或者什麼玩意兒?」
「要走那邊,得先鑽過兩座橋。戒備森嚴哪。俯射。也許——也許還有迫擊炮。到了波茨坦對面湖面又變得很窄。絕對沒可能的。」嘿,早上起來就聽到德國式幽默,真是不錯。酸爺遞給斯洛索普一張陸軍軍務處的證件、一張車票和一張印有英俄雙語的通行證。「會議開始后,偽造這些證件的人靠著它們出入波茨坦十來回了。他對這些證件很有信心。雙語通行證是特別通行證,僅用於會議。不過你可不能像普通遊客那樣傻傻地到處亂看,或者請名人簽名——」
「是你的名字。」希爾德說。
博丁在一個衣櫥里找到了斯洛索普,他正在那兒嚼面具上的天鵝絨耳朵呢。「火箭人呀,你的樣子很糟糕。這是索蘭熱,是按摩師。」索蘭熱微笑著,好奇的樣子,就像一個孩子被人帶到洞里來看一隻奇特的豬。
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土地上,
「可這是我們現在唯一的資本了,」他喊道,「是不守信用的收穫。我們得藉助它創造一切……把它賣掉,和那些檢舉者賣掉你的自由一樣。」
斯洛索普先打破了死寂。他把一根手指往嘴上一比,隨即跑開來,沿別墅繞回,然後到了岸邊。米基·魯尼還在那裡,肘子撐在欄杆上,靜靜地出神。
他的家人一個個上前和他道別。擁抱、親吻、握手已畢,布蘭德把身子最後一次躺到長沙發懷抱里,閉上了眼睛,臉上是淡淡的笑容……過了一會,他讓自己飛升了。看的人對於飛升的確切時刻有不同說法。大約9:30時巴迪離開了,去看《弗蘭肯斯坦的新娘》。布蘭德夫人用一塊落滿灰塵的印花布窗帘蓋住了丈夫安詳的臉,窗帘是一個從來搞不懂她喜好的表親送給她的。
告訴你吧,我就見過它,
航行燈滅了,船開過來,速度驚人。格納布太太是不是決定要一頭撞到佩納明德上?不,現在她又把船全速後轉了——軸承吱吱作響,螺旋槳的泡沫像間歇式噴泉一樣冒出來。船轉了一圈,停住了。
樓梯上到一半,黑糊糊的艙口閃出一排明亮的牙齒,把斯洛索普嚇了一跳。「我一直在看。希望你不會介意。」好像又是那個小日本,他現在介紹自己是海軍少尉森村,是日本皇家海軍。
有一段簡短的收場白,奧斯比指出:當然應該想辦法把貪婪這個因素加到情節中去,以與題目呼應,不過他一聲「呃……」沒完,膠捲就用光了。
「不過——你讓我進來好嗎?」整整沉默了一分鐘之後,她讓他進來了。一兩個湊熱鬧的想擠進來,他把門啪地關上,又鎖住了。格麗塔什麼也沒穿,只穿了一件黑襯衫。幾縷黑毛在大腿根上打著卷。她臉色慘白,蒼老而疲憊。
只要輕輕按一下鍵鈕,
「不行,跟他不行……現在還不行。」
大麻煙捲的氣味繼續氤氳著,在這樹屋內如刀似劍地來來去去。大家都忘記了談話。泥土的氣息。蟲子們跑出來透氣。馬格達給斯洛索普點燃了一支軍煙,他卻嘗到了樹莓口紅的味道。口紅?如今誰還買口紅呢?這些人到這裏面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哦。」斯洛索普繼續往臉上灑月桂香水。
「現在吸氣,對啦,對啦,好,對。唔,還有一點點,嗯,有點鼻屎擋住了……再來一次,對。好,另一個鼻孔來。」
很像瓦普吉司之夜,吵鬧又搗蛋,
「我問你,」馬維此時有點醉了,脾氣也暴躁起來,「我們啥時候逮住那些蠢貨?」
「我以前很天真地認為,那些日子里所有激動人心的感覺,都是魏斯曼出於某種原因專門作為禮物送給我的。不過現在我沒那麼天真了。他扛著我邁進他的門檻,走進他的房子,走進了他打算帶給我的生活:男人的追求、對領導的忠誠、政治陰謀,大胆挑戰周圍古老的富豪統治並秘密改良武器……那些富豪們越來越無能,可我們年輕力壯……在一個國家生命的這樣一個時期,我們竟然那樣年輕力壯!我無法相信,有這麼多漂亮的青年,把超級公路上的一天擴展成轟鳴震蕩的一天,汗水和灰塵覆蓋在他們的身體上:我們在喇叭聲里行車,絲綢的旗子完美地剪成了一套套衣服……女人們似乎全都很溫順地走動著,沒有色彩……在我的心目中,她們排著隊,四肢著地,乳|房裡的奶擠進了亮晃晃的鋼桶……」
獨自在星光下咿呀。
微微一笑,我猜呀,
恩贊還發現,布萊克羅德這個名字和早期德國人對死亡的謔稱「布里克」很相似。他們看見他是白色的:潔白而空無。這個名字後來拉丁化了,變成「多米尼斯·布利瑟羅」。魏斯曼在施法的時候,把這個名字當成了黨衛軍的代號。當時恩贊已經在德國了。魏斯曼把這個新名字帶回了家,給了他的寵物。他並不是想顯擺,而是想示意恩贊再靠近火箭一步,靠近他還無法通過這種不懷好意的、密碼式的命名來看清楚的某種命運,靠近一種少見的,但絕對不會被摒棄的模式——就是這種模式,哭哭啼啼地抱怨他還像二十年前那樣莽撞……
頭頂上,黃道帶在緩緩移動。這種北半球的星座排列光滑如時針,她在阿根廷從未見過……突然,有線廣播里傳來長長的靜電干擾聲,貝勞斯特吉大聲尖叫:「鰻魚!鰻魚!」鰻魚,格拉謝拉滿腹狐疑,鰻魚?哦,對了,是魚雷。嗨,貝勞斯特吉跟埃爾·納拓一樣糟糕,覺得自己必須履行某一種稀奇古怪的義務,要把德國潛艇上的俚語發揚光大。這兒簡直成了一座海上巴別塔——魚雷?他喊魚雷幹什麼?
我在自己做,費用全免……
「注意了。」格林普夫惡作劇地笑著,啟動了吊車。
「你怎麼知道自由對他值多少錢?你知道我怎麼看?我看你是在佔領區里待昏頭了吧。」這個扎巴耶夫說是個司機,其實也是個狐朋狗友,所以他一定程度上可以隨便點,可以對齊切林的智慧提出質疑。
「我們在朝優思頓島附近開,到佩納河的河口。」
「呃,」他脫下褲子,「我們剛才在上面budka(崗樓)抽了一些……火箭人,你計時挺準的。扎達耶夫,他是不是個人物呀?」
「別價……噢……」
「哦,真開心,」切肉刀女士喊道,「格麗塔要教訓她啦。」
「就是他。」
「求你留下吧。」她蜷在床上,眼裡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來了。唉,我操,斯洛索普你這個蠢貨……可她還是個孩子啊……「過來吧……」
此時,齊切林和特里蘭騎馬而來,翻過山丘,來到一直在尋找的村子里。人們圍成一圈,正在舉行長達一天的宴慶。火燜燃著。人群中間圍出了一小片空地,這麼遠就能聽見兩個年輕的聲音在唱歌。
那是誰,剛才過去的那個——那個細瘦的男孩,剛從她身前忽閃過去,頭髮那麼黃,皮膚那麼白,在漸漸佔據十二子樂園的熱浪里幾乎看不見了?她有沒有看到他,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第二個影子嗎?她被懷上是因為父親看了一部叫《夢魘》的電影而勃起了。珀克勒欲|火中燒地盯著屏幕,卻沒有領會導演在照明技巧上聰明地運用了諾斯替象徵主義,使用了兩個影子,一個是該隱的,一個是亞伯的。可是伊爾莎,這個伊爾莎,在她的電影媽媽結束之後,卻活了下來,於是影子有了影子。在佔領區里,一切都在古老的天命下、在該隱的光和影下運行:不是出於什麼稀罕的馮·高爾主義,而是因為在電影之外,這種雙重照明一直存在,只不過這個作假騙人的電影製片商當時正好是唯一注意並且使用它的人,儘管他在當時和現在都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呈現給整個國家觀眾的是什麼……於是,那個夏天,伊爾莎與她自己擦肩而過,但她太專註于腦海里某個沒有影子的中午了,因而沒有注意或說在乎這次交會。
這種需要的強烈讓他害怕了。他覺得要對她的安全負責,而且自己也經常有陷進去的感覺。起初,他們一次待在一起好幾天,直到他不得不出去做點買賣,或是弄點吃的。他沒睡多少覺。他發現自己條件反射地說謊——「沒事」、「沒什麼可擔心的」。有時,他想法子一個人出去待在河邊用一根線和她的一支發卡釣魚。他們一天能弄一條魚,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弄兩條。都是些傻乎乎的魚,這個時候柏林的河裡游的肯定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格麗塔在睡夢中哭得太久,他聽不下去的時候,就得把她叫醒。他們會試著聊天,或是性|交,不過他越來越沒情緒。這樣她的感覺就更糟了,她覺得他在嫌棄她,而事實也是如此。鞭子抽似乎能給她安慰,也讓他可以脫身。有時他太累了,連這個都不想做。她總是在惹他。一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放了一條煮好的魚,一條腦袋受了傷、黃不拉嘰不乾不淨的泥鰍。她吃不下去,會噁心。
你應該看看它幹了什麼!
我不想在星條旗上花一分錢,
「普倫提斯在哪兒?」
她鼻孔張大,噝噝有聲,抓起小桌,奮力掀到一邊,盤子、銀器、魚飛起潑在牆上,可憐的魚開始掉下來,掉到木桌椅上,死了還在跳可惡的霹靂舞。他們坐在各自的直靠背椅子上,中間危險地留了一米半的空間。這是1945年溫暖而浪漫的夏天,不管有沒有投降,死亡的氣息都籠罩著四處:在今天這個對什麼都沒有任何激|情的時代,祖母時代所謂的「激|情犯罪」已經成為解決人際爭端的優選手段了。
悶罐車的板條外面,天漸漸黑下來,雲彩變成橙色、橘紅色,熱帶一般。奧托和他的女孩子在角落裡咕咕噥噥。「別指望他了,」納里奇酸溜溜的,「離開他母親五分鐘,就變成卡薩諾瓦了。」
「哦,那頭髮不是她的,這你知道。」
金髮女郎特露蒂和巴伐利亞盪|女馬格達花了一整天,掃蕩了一個藏有瓦格納歌劇服裝的地方。其中有一個帶角的尖頭盔、一件綠色天鵝絨圓披風、一條鹿皮褲。
「哦,不相信。」海盜小聲說。是他自己目前存在的一個問題。與其他人無關。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細節,「他們」也很容易就能觸摸到,跟觸摸任何其他受「他們」保護的人一樣。海盜哭了起來,好像毫無徵兆就開始了。奇怪。他以前從未在公開場合這樣哭過。不過他明白自己現在的情況。自己竟然有可能默默無名地死去,而沒有幫助過一個靈魂:沒有愛,受盡鄙視,從未被信任過,從來沒有辯白的機會——跟棄民們一起待在下面,那點可憐的尊嚴喪失殆盡,無處可尋,無法彌補。
「被人出賣了,需要搭車去普茨家。」一些卡車過來了,軍警們抓住那些比他們跑得慢的人,往黑糊糊的車篷里扔。這時候,兩個平民模樣的人衝下碼頭,其中一個留著鬍鬚,吼叫著:「豬衣,豬衣,在那兒,瞧,」停了一下,「你——斯洛索普——停下來別動。」
恩贊必須在日光之矛再次刺向地球時到達漢堡。火車上的安全很成問題,好在哨兵們認識他。長長的火車日夜不停地從中心工廠開出,運送A4部件。西到美國人那裡,北到英國人那裡……隨著佔領區的新地圖進入使用,很快還會東到俄國人那裡……北豪森要歸俄國人管轄,我們到時候應該有所行動……這會不會從齊切林身上給他創造一個機會?恩贊從未見過此人,不過他們應該能合得來的。恩贊是他的同父異母兄弟。他們血肉相通。
馮·高爾:是啊……吉爾吉斯之光。你知道,很可笑——他可從來都不想被認為是帝國主義者——
「十號試驗台。」
「可是,一旦那種疼痛得到照管……那種簡單的疼痛……超過了……低於感覺的零水準……我聽說的……」他聽說的。這不是最微妙的切入點,而溫佩對現有每一位典型的局面開創者又都了如指掌。有些軍人一味遲鈍,另一些又膽大妄為,從來沒有什麼「克制」的問題。這種精神失常是有利的,他們不僅讓馬成為大炮的敵人,他們還會親自瞄準發炮。很壯觀,但不是真正的戰爭。等著東方戰線出現吧。齊切林第一次行動,就奠定了自殺狂的盛名。芬蘭和黑海之間的那些作戰指揮官們慢慢對他有了一種彬彬有禮的嫌惡。有人嚴肅地懷疑他對軍人風範根本就沒感覺。他們抓了他,然後又丟了;傷了他,全當他在戰鬥中死了。可他卻繼續前進著,不假思索,如狂亂的雪人走在冬日的沼澤——見了風不躲不閃,見了他們「帕拉貝勒木子彈」的瓶頸外殼和要命的尖頭也不及時應變,愣是不怕被打趴下。他和列寧一樣,喜歡拿破崙的「先參戰,后觀戰」。至於勇往直前嘛,哦,那個染共體職員的旅館房間就算他早期的一個排練處嘍。齊切林有辦法和不喜歡的人相處:暗藏的破壞分子、反革命的殘渣餘孽。他並不是有意識的,而是很自然的。他是一顆巨大的超級分子,任何時候都有很多可供結合的鍵,而其他人就在來去不定的事物中……在千變萬化的事物中……以任何方式……與他結合。發生這種變化的齊切林,他的藥物特性及其過一段時間才能顯出的副作用便無法提前測定了。「紅色氈包」的中國雜役楚胖對此略知一二,齊切林來這裏報到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齊切林被拖把絆倒了——不是為了轉移注意,而是為了慶祝相識。楚胖自己也有一兩個多餘的鍵。他是上個世紀英國成功執行其貿易政策的活紀念碑。這種經典的強賣政策即便在今天也頗負盛名,主要原因是他們在執行政策時表現得冷酷而簡單:他們把鴉片從印度帶往中國——您好,方,這是鴉片,鴉片,這是方——啊,那我就吃吧!——不,呵呵,你抽,抽,明白?很快,方就不斷地回來買。這樣就創造了雷打不動的市場需求,搞得中國禁煙,然後將中國誘入兩三場災難性的戰爭,藉此保護你們的商人賣鴉片的權利。你們一直宣稱,這些戰爭是神聖的。你們贏了,中國輸了。好極了。楚胖就是這一切的紀念碑,目前遊客們結隊來這裏看他,常常看的是他「癮發」的時候……「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可能已經看到了,這是典型的煙癮綜合征」……他們都站在那裡,覷著他做夢般的面色。那些男人很專註,留著絡腮鬍子,手裡拿著珍珠灰晨帽;女人們則提起裙子,躲避舊木地板上那些滾滾蠕動的、可怕的亞洲微生物。與此同時,他們的負責人用金屬指示棒點著大家感興趣的東西。金屬棒很細,竟然比無刃細劍還要細。他揮得很快,眼睛都跟不上——「你們會注意到,他的『需求』在各種各樣的壓力下依然毫無改變。身體上任何的疾病、吃喝上任何的匱乏都對它沒有絲毫影響……」所有溫和的眼睛、淺薄的眼睛都跟金屬棒走著,溫雅得如同郊區房間里的鋼琴奏出的和弦……這種雷打不動的「需求」使這裏凝滯的空氣大放光明:這是價值連城的金錠,可以從中鑄出沙弗林,再刻上高官的頭像發行出去,以示其不同凡響。能看到這樣的光明,這一趟來得值了,不枉他們在冰封雪凍的草原上坐了那麼久的雪橇——封閉式的雪橇,很大,大得像渡船,整個用維多利亞式風格裝飾得花里胡哨。裏面有適合不同等級遊客的甲板和分層,有舒適的酒吧間,有貯藏充足的廚房,有一位女人們青睞的小夥子馬勒德托醫生;有一份十分講究的菜譜,從腦髓蛋白乳酪千層餅到維蘇威驚喜餐,應有盡有;有幾處休息室,裏面配有充足的實體幻燈機和幻燈片庫;有磨成深紅色的橡木馬桶,手工雕鏤成美人魚的臉和良苕葉,還有下午花園裡的情景,可以使坐馬桶的人在最需要的時候想起家。雪橇內部的火熱和飛馳而過的晶瑩冰雪形成了可怕的對照。從瞭望甲板上也可以看到那些冰雪,白茫茫的雪景和連綿的亞洲雪野從眼前飛過,上面是金屬般的天空,不過那種金屬遠遠沒有我們要來看的這東西值錢……
大海哎哎哎里撈噢噢噢針!
「熱情。」
「哦,是啊,嗯,這個我不知道。」火箭試驗場?天意之手在星星間緩緩穿行,向斯洛索普伸出了手指。
這裏的每天都很美好——
「吃糖果,」斯洛索普不高興地說,「他有什麼毛病嗎?你不知道他應該出去捕食,捉活老鼠之類的玩意兒嗎?你把他變成家養貓頭鷹了。」
「他通常都能辦成。你沒遇到什麼麻煩吧,是不,他給你偽造的那個護照?」
斯洛索普餓了。「跟我來,咱們得找些早點吃。」在一間農舍附近的一個小水塘邊,豬發現了一個釘入地里的木樁。她開始圍著木樁嗅來嗅去。斯洛索普踢開鬆土,看到一個磚堆,裏面塞滿了土豆,是去年窖的。她迫不及待地吃起來。「很適合你呀,不過我吃不成。」天空的倒影在水面上閃耀。附近好像沒人。斯洛索普踱入農捨去搜尋。院子里長滿了高高的白色雛菊。樓上的篷窗黑糊糊的,煙囪里也沒有冒煙。不過後面的雞舍里倒是有雞。他把一隻肥肥的大白母雞從窩上趕走,小心翼翼地去拿雞蛋。母雞咯咯叫著,渾身顫抖,想把斯洛索普的手啄開,她的朋友們也從外面衝進來,一時間混亂不堪。這時候母雞把翅膀從細木條間伸了出來,這樣一來既無法再縮回去,又因為翅根下面太胖,身體剩下的部分也出不來。她就這樣卡在了那兒,撲騰著、尖叫著。斯洛索普趁此良機抓起三個雞蛋,然後幫母雞把翅膀塞了進去。這活兒不好乾,特別是要把雞蛋拿穩。公雞在門口喔喔喔叫著,老婆們亂成一團,風滾草般的白母雞嘶叫著,肥肥的屁股在雞舍里四處亂跑。斯洛索普身上有五六處在流血。
「很遺憾他沒能躲得過空襲。我們都在不定性橢圓里移動,是不是?」
不知為什麼,片子後面接的好像是奧斯比·費爾和所有人的試鏡。有一段錄音。是奧斯比即興為自己一部電影編寫的腳本,名叫:
馬格達笑道:「這是給你的。」
「沒什麼。」
此時,我們的「好太太」從床腳遠遠地俯下身子看著斯洛索普:眼睛亮晶晶的,鸚鵡般趾高氣揚,毛毛的老胳膊老腿上懸著一隻白色浮雕般的眼睛,蓬巴杜髮式上系了一條黑手帕,以紀念她所有漢薩同盟的死難盟友——他們在波濤起伏的鋼鐵戰艦下、在波羅的海尖利灰白的波濤中死去,在洶湧萬丈的巨浪下、在一馬平川的大海中死去……
斯洛索普和納里奇猛衝到貨棚後面,找了個悶罐車藏進去。沒人注意。黑猩猩還在四散奔逃。看樣子,追它們的士兵這時候已經氣得火冒三丈。一個單簧管手在什麼地方練習音階。船的引擎噼噼啪啪漸漸咆哮起來,螺旋槳攪動著開走了。過了一會兒,奧托和他的女孩也上氣不接下氣地爬進悶罐車裡。
布蘭德發現,自己在深夜開會結束、回到比肯山的家裡之後睡不著覺。他在書房裡的長沙發上躺下來,也沒有特別想什麼,突然一驚就會醒過來,心跳得特別厲害。他知道自己剛才去了什麼地方,但又從時間上解釋不了。那隻「大美王國」的老鍾在有迴音的走廊里打著鐘點。多面燭台上的鏡子,已經在布蘭德家傳了若干代,那一層水銀里貯下了布蘭德無法面對的影像。靜脈曲張而又虔誠信教的妻子在另一個房間里睡著了,夢中發出呻|吟。他這是怎麼了?
這是一個漫畫版的星期天清晨,碧藍的天空飄浮著絢麗的粉紅色雲彩。鵝卵石路上滿是泥濘,很滑,甚至有些反光,叫人感覺不是在走街道,而是在走一條條長長的生肉、狼人的後腿肉、猛獸的下肋肉。齊切林的鞋很大。蓋麗把一件舊內衣撕成碎片塞在靴子趾部,才合斯洛索普的腳。他不斷躲避著吉普車、十噸大卡、騎馬的俄國人,最後搭上了一個十八歲美國中尉疤痕累累的灰色梅賽德斯指揮車。斯洛索普出於自我保護,先是翹了翹鬍子,又揮了揮臂章。太陽已經暖烘烘的了。可以聞到山上常青植物發出的氣味。「一條杠」開著車,認為斯洛索普進去沒問題。他就在保護中心工廠的坦克連。英國特彈組來了又走了。目前是美國軍械署的人在忙著裝箱、搬運一百枚A4的零件和工具。很頭疼。「要在俄國人接手之前全部搬完。」過渡期。每天都有老百姓、官僚和高級別的遊客,瞪大眼叫「哇」。「估計以前沒人見過這麼大的。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像一群滑稽人物。沒任何目的,就是來這兒看看。大多數人帶了相機。我看你沒有。如果你想租的話我們在大門口有。」
B幾乎已經到了,B下標N,N代表納里奇——馬上就要燒透最後一層喁喁私語的薄紗,與A相等了——等於他們留給他自己的、用以通過這個時刻的唯一一塊殘軀,一個無法複原的德國苯乙烯玩偶,沒有以前的自己富貴、真實……其數值在這最後的光亮里、在這獵靴的文身圖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步槍槍栓已經在上油的栓槽里就位了……
「那是因為大家好久沒見他了。」
「那是個陰影,」海盜叫出來,「永遠在陰影下面工作。」
溫度、速度、壓力、舵和箭身的結構、穩定性、湍流,這些東西漸漸佔據了他的大腦,填補了列妮離去留下的虛空。早上,窗外是松柏林子,不再是城市裡令人神傷的院落。他莫不是放棄了紅塵,過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
馬維少校用牙齒咬住一把鮑威獵刀,兩邊屁股上各背著一把湯姆生機槍。他和襲擊隊的其他人一樣,呆若木雞地看著周圍空曠的林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很生氣,從扎巴耶夫深不見底的水壺裡喝著伏特加。不過,只要受命從事S裝置研究的任何一個推進器工程師在加米施出現過,馬維都會通知他齊切林的。這是安排好的,西方提供情報,俄國人扣扳機。
「兄弟呀,那裡現在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水手博丁搖著頭,面無表情但身手不凡地把一張紙撕成兩半,然後熟練地用一隻手卷出一根大麻煙捲。
「你為什麼不去日內瓦,再想法跟我們聯繫?」
「這不是他的真名。埃德曼也不是我的真名。不過跟『地』有關的任何名字政治上都比較安全——地球啊,土壤啊,鄉土啊……一個代碼。他們知道怎麼解碼……馬科斯有個很猶太的名字,什麼『天空』之類的,葛哈特覺得還是起個新的比較保險些。」
「哦,那是因為我掉下去了,格麗塔。」
斯洛索普摸到下一個樓梯,僵硬地用一隻胳膊爬下去。他感覺鋼做的艙口在身邊升起。「干不完該乾的就別想上來。」
在你們聽來意思模糊。
「是啊,」老馬先生回答,「不過今天人更少了。」
「小夥子們,要咖啡嗎?」她面帶笑容地問著,「來一些三明治?今晚我們只剩火腿了,其他的東西都賣完了。」說著看到了斯洛索普,「噢,天哪,真可憐……」
「你有以上兩種選擇。」雅夫在他年終的最後一堂課上這樣喊叫。教室外面,微風挾著花香輕輕吹拂,姑娘們穿著淡色衣裝,啤酒四處流溢,不停傳來熱情的男聲合唱,嗓門提得高高的,挺感人地唱著「願永遠鮮花盛開/願永遠鮮花盛開……」雅夫接著說:「或者留下來,守著碳和氫,每天早晨和那些芸芸眾生們一起,拿著午餐桶到工廠——他們巴不得從太陽下躲進來;或者遠遠離開。硅、硼、磷,這些元素可以代替碳,可以代替氫與氮結合在一起——」說到這裏傳來幾聲竊笑,不過這也在這位愛開玩笑的老學究的預料之中,如果他真的永遠鮮花盛開——他參与促成魏瑪對染共體「氮辛迪加」的資助,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遠遠離開生命,走向無機世界。在那裡沒有脆弱,沒有死亡——在那裡有的是剛健,是不朽。」接著是他著名的結束動作:擦掉黑板上草草寫成的C—H,用大大的字母寫下Si—N。
為了那無眠的人兒,
「聽著,」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處在哪一種愚傻的困境中,「你沒有死。我敢打賭,即便從比喻意義上講,你也沒有死。」
有個名叫莫蓋爾的小青年,
他的臨時指揮所設在一座矮丘上的一叢杜松間。他在瞭望。從雙筒望遠鏡里,他看到兩個人,一白一黑,抱著吉他。城裡的人圍成了一圈,但是這些齊切林都可以忽略掉,只在自己的橢圓形磁場里留下一個情景,其輪廓與十幾年前在中亞地區一塊平坦的草地中央舉行的一場男女對歌比賽相類似——都是一場對立面之間的融合,當時那一次標志著他已接近吉爾吉思之光。這次又標志著什麼呢?
二十分鐘后,在美佔區,斯洛索普緩步經過一家卡巴萊,面無表情的美國憲兵在門前和裏面懶洋洋地歇著,不知哪裡一部收音機或留聲機在演奏歐文·伯林的集成曲。斯洛索普縮著肩,神經兮兮地走在街上,現在演奏的是《上帝保佑美國》,還有《這是軍隊,瓊斯先生》,還有美國版的《霍斯特·韋塞爾》。而這時雅各比街的古斯塔夫正衝著那個該死的美國陸軍上尉咆哮:「拋物線!U形管啊!你們根本沒辦法不受頭腦簡單的德國交響樂之弧的影響,從主音到屬音,再回到主音。偉大啊,Gesellschaft(社會)!」
「一切都是陰謀,夥計。」博丁笑道。
「沒有月亮。」她低聲說,眼睛有些躲閃但沒有挪開。
跳舞中忘掉那噩夢一場……
他的痛苦從此不斷,
還沒看到這個地方,你就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了。即使你有氣無力地趴在船舷上,臉頰靠著聞起來像焦油的護舷,眼淚汪汪,五臟六腑里翻江倒海;即使羅索科夫斯基和白俄軍隊春天裡把它弄得那麼寸草不生、焦土一片。它是一張臉。在地圖上,它是面朝西南的一具頭骨或一張腐蝕的臉:一個小小的沼澤湖是眼窩,鼻腔和口腔從佩納河的入口切進來,正好在發電站下面……繪圖方式有點像威爾海姆·布希卡通畫里的臉,一個老傻瓜受到調皮的男孩捉弄:鑿開他的酒桶放酒精,在他剛做好的水泥地上大大地寫上淘氣話,甚至偷偷地溜進去在午夜發射一枚火箭……
「火箭人!」
「可是我不會……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們——」他們為他堆出的笑臉這時候有意地兇狠起來,這樣他心裏會舒服點兒。「你們不相信我,你們真的不相信我?」
「一萬英鎊。」
「兩個鞍馬勞頓的牛仔巴希爾·拉司本和S.Z.(『擁抱者』)撒卡爾駛進鎮子里來。鎮子入口處,一個侏儒立在那裡擋住去路,就是在《怪物》里演主角、說話帶德國口音的那個侏儒。他是鎮上的治安官,戴著一枚巨大的金星,幾乎蓋住整個胸膛。拉司本和撒卡爾勒住韁繩,臉上笑得很不自然。
守著熱熱的火堆,通紅通紅,
看來他們不得不應付形形色|色的娛樂界人士。所以對他的頭盔、披風、面具沒人太在意。有些哨兵模稜兩可地、不耐煩地打個電話,也問莫名其妙的怪問題,但還是放這位馬科斯·施萊普茲希過去了。一幫美國記者坐著大遊覽車進來了,懷裡抱著搶來的摩澤爾葡萄酒,還捎了他一程。不久,他們便對他的名人身份起了爭執。有些人認為他是唐·阿米契,其他人則認為他是奧利弗·哈代。名人?什麼名人呀!「告訴你們吧,」斯洛索普道,「我這身打扮,你們根本不認識。我就是埃洛·弗林呀。」有些人不相信,他不知怎麼竟拿出了幾份親筆簽名。分手的時候,那些新聞狗仔們在討論1946年金萊茵小姐的候選人。支持桃樂茜·哈特的人聲音最大,但大多數人是吉兒·達恩利的支持者。在斯洛索普看來,他們都在胡說八道——幾個月後,他見到了這六位美女做的啤酒廣告,覺得一個叫海倫·瑞克特的自己更喜歡,是個金髮美女,荷蘭姓氏,隱約間叫他想起某個人來……
他們站在一棟裝配樓的樓頂。六英裡外的水那邊,小島清晰可見,這意味著明天要變天了。陽光下有個地方在煅鐵,敲打得很有節奏,像一種鳥叫那樣純正。鋼筋和水泥反射著正午的騰騰熱氣,藍色的佩納明德像夢一樣在周圍顫動。空氣泛起了層層漣漪,像偽裝似的,後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秘密進行。他們所站的地方像幻覺似的隨時都會消散,他們就會掉到地上。珀克勒的眼睛穿過沼澤地,獃獃地望著,感到很無助。「我得做點什麼吧,是不是?」

「依我看,四號樓和整個南邊的建築都很荒涼。我猜是七號試驗台附近的裝配樓。那個大橢圓下面。有地下通道,還有房間——做指揮部很理想。看樣子情況還不錯,大部分房子都倖存下來了,儘管羅索科夫斯基命令把這個地方夷為平地。」
一群難民在一個裝飾噴泉的廢墟旁轉悠,二十幾個,滿眼的眼屎抹在鹽一樣蒼白的臉上。赫雷羅人繞開他們過去,躥上了一截長台階,台階淺淺的,跟街道的坡度吻合得天衣無縫。牙齒上下打架,摩托車架子發出刺耳的聲響,沿著台階上去又下來,穿梭在斯拉夫人無言而粗重的喘息中。灰和鹽。一輛帶喇叭的卡車出現在一百米外的一堵牆附近:那個受過大學教育、對這種消息早已無比厭煩的聲音在朗誦:「讓開路來,回家去吧。」讓開——回什麼?肯定是搞錯了,肯定是什麼別的城鎮……
晚安,柔順的姑娘。他留給她的禮物是最後一幅可以拍攝的畫面:一隻花花綠綠的豬艱難地行走著,融進了星光和柴堆。這幅畫面可以和她童年時父親的照片放在一起。他體現了飛翔的內涵,雖然並不是全心全意的,但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停留了……晚安,現在是宵禁,回城去吧,回到你的屋子裡去吧……晚安……
之類,沿著狹窄的香腸狀廁所懶懶地晃悠了出去,兩個人,一老一少。他們的腳漸漸淡去,腳步聲也在傾斜的鋼製甲板上消失了。他們的身形隨著距離增加反而愈加透明,直到完全消失。只剩下這空空的艙室、西洋景機子上的S形輪輻和一排排正對著的鏡子。鏡子互相反射,一面接一面,成了一條半徑巨大的曲線。曲線的盡頭都是「莽夫」號空間的一部分。這樣一來它就成了一條相當胖的船,帶著優先通行權洋洋洒洒。「員工的士氣,」部門會議的帥哥們悄悄地說,「水手的迷信。深更半夜的鏡子。我們都明白的,是不是?」
豬是快樂的夥伴,
「他會唱的。他騎馬走過那一片地方。如果不唱就違背職業精神了。」
人人都擺脫了——牢——籠,
「你好,海盜,」一個海盜不認識的黑人點頭打招呼,「我們好像是老校友。」這是什麼,這都是誰啊——他叫聖—賈斯特·格羅索特。「在整個戰爭的大部分時間,『公司』都讓我設法滲透到黑人支隊里去。我還沒見其他什麼人干過。聽起來有點兒恐怖,不過我想我是唯一一個……」他這樣公然違反保密規定(如果這些需要保密的話),讓海盜大吃了一驚。

我們還必須永遠記住密蘇里著名的共濟會員哈里·杜魯門:今年,即1945年8月,他因為別人的死亡而坐上了寶座,那根操著控制大權的手指正好放在伊諾拉·蓋伊小姐的原子陰|蒂上,準備要把十萬小黃種人撓一撓,把他們那座內海城市燒成焦土,把點綴在焦土間的肥肉渣變成蒸汽,漂亮地存積在一起……
「好吧。」
一下子就給硬邦邦凍住,
「對了,」他用英語低聲說著,很純正,「我們一直在跟蹤你。」別的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左上臂處,他感到有個尖尖的東西頂在那裡,幾乎沒有痛感,但很熟悉。他的喉嚨還沒來得及動一動,人就不見了,就坐在車上了。在風一般湧來的麻醉感中,他恐懼地攥緊自己那越來越小的白點,在死亡之坑上方怯怯地盤旋著……
「據我所知,他們只是在追查我。和買賣沒什麼關係,完全是另一碼事。」

拉茲洛·雅夫在最後三分之一的生命中,對共價鍵產生了一種敵意,一種奇怪的個人仇恨——這個看法來自木講堂里的那些人,他們看著他的眼瞼變得粗糙,看著他的臉上長出斑點和皺紋,看著他衰變成一個老人。他的觀點是,合成材料要有前途,就一定要改善共價鍵——有些學生甚至覺得他的意思是「超越」共價鍵。這麼善變、軟弱的東西,比如共有電子的碳原子,竟然是生命,他的生命的核心,雅夫覺得這簡直是天大的恥辱。共有?相比之下,離子鍵是多麼強健、多麼永久啊——它們沒有共有電子,而是獲得電子。俘獲!佔有!這些原子會出現正負極,沒有模稜兩可的東西……他越來越喜愛那種明確性:這樣的物質是多麼頑強、多麼穩定啊!
日落時分,平野暮影重重,一望無垠。鏡頭角度放得很低。人們緩緩走近,孤身一人或三三兩兩,穿過平原,走進小河邊的村子。馬匹,牛群,人們生起火堆,驅走漸濃的黑暗。遠處,地平線上,馬背上一個孤獨的身影出現了,漸行漸近,這時片頭字幕出現了。漸漸地,我們看到他背上斜背一把吉他,是個高卓流浪藝人。最後,他翻身下馬,和火旁的人們坐在了一起。飯畢,一巡咖那酒下肚,他伸手拿過吉他,信手撥弄起三根最低的琴弦,唱道:
他躺在一張帆布床上,還穿著那身宇航服,頭盔在地板上那個裝大麻的雜物袋旁邊——哎唷,哎唷。儘管需要超人的勇氣才能把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動彈的疑慮壓下去,他還是撲騰下床去檢查那些大麻。有一個錫紙包好像小了點。他心急如焚,不知花了一個還是兩個小時才把上面打開。果然有一道新口子,鮮鮮的綠襯著那一大塊土黃色。腳步聲在外面的鐵梯上迴響,一扇厚厚的卷門落了下來。他媽的。他躺在白色的屋子裡,昏昏沉沉,蹺著腿,手放在腦後,哪兒也不想去……他又睡了過去,夢見了鳥兒,夢見雪密密地下著,一群雪鵐落葉般被吹下來。那是在伯克夏。他還是個小孩子,拉著爸爸的手。那群鳥撲閃著,被風吹得踉踉蹌蹌,起身斜飛過風雪,又落下來,繼續尋找食物。「可憐的小傢伙。」斯洛索普說。他感到父親布洛德里克隔著羊毛手套握了握自己的手,微笑著回答:「它們沒事。它們的心跳得非常快,血液和翅膀能保暖。別擔心,兒子,別擔心……」斯洛索普又醒過來,面前還是白白的屋子。一片寂靜。他抬起屁股,無力地蹬了幾下腳,又啪地落下來。肚子上又多了幾塊贅肉,肯定是趁他昏過去的時候長出來的。贅肉有一個看不見的王國,一百萬個細胞居無定所。他們都知道他是誰。他一昏過去,他們便跳起來,每一個都跳起來,用可怕的米老鼠般的小聲音尖叫:嗨,同志們!嗨,快來呀,趕緊去斯洛索普那兒。那個大傻瓜什麼也沒幹正躺那兒睡大覺哪。快來,好傢夥!「拿去吧,」斯洛索普喃喃自語,「還有那塊!」

還把卧室燒壞了一半。
倒霉地皺皺眉,聳聳有墊肩的肩膀。「在點火器上,兄弟。」阿爾伯特·克里普敦爬到車廂里看住她,斯洛索普和博丁跳進前面的駕駛室,急迫地開動車子,嘎吱聲中轉了個「U」字彎,這時候那兩個平民模樣的人也追了上來。
「可是你也想想自由吧?」「仁慈者」埃文斯說,「我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不是?一個人還能有多自由?如果他給人出賣了呢?甚至被自己出賣?你明白嗎?」
「這是不對的,蒙道根。」
「你會了解的。全都取消了。瓦斯拉夫稱之為『過渡期』。你只要隨大流就行了。」
「我還以為你開得起玩笑呢。你旅遊啊?」
把傢伙往示波器里杵。
「噢,是那個馴狗的。哎,你有沒有想過要一隻聖伯納狗?大塊頭,毛蓬蓬的,很可愛。」
每一個午夜都有火車,
森村最近一直在讀報紙,所以這時候關於這個問題的聯想怪物般從飲水處輕沸的水中蹦出來。他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告訴西格蒙德,德語或其他語言的詞都找不到。於是「啤酒少尉」森村開始跟蹤她。她從不向後望,卻知道他在跟蹤。在治療廳每周一次的舞會上,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他和她之間的沉默。他習慣於看到瑪格麗塔的眼睛被墨鏡蓋住,而現在這雙眼睛卻裸|露著,目光可怕而灼人,一直沒有離開他身上。治療管弦樂隊演奏了《風流寡婦》和《蘇珊娜的秘密》里的片段,都是過時的曲子了,可是,多年以後森村在大街上的收音機里又聽到這些片段的時候,它們總能在他心中喚起那晚那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們三個處在一個深邃的東西邊上,卻又都說不出到底是什麼……那是他所不了解的歐洲30年代的最後反覆……而現在對他來說,那些東西就像下午在一間特別的屋子裡舉行的沙龍:瘦削的女孩們穿著長裙,睫毛膏塗滿眼睛;男人們臉颳得溜光水滑,優雅得像影星……沒有小歌劇,只有舞曲,精緻、舒緩,有點兒「現代」,優雅地陷在時髦的旋律里……樓上的房間里,遲暮的陽光照進來,深深的地毯,輕柔的聲音說著決不沉重複雜的話語,笑容明達而優越感十足。那天早晨他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醒來,期待著晚上去一家卡巴萊酒館,在演奏成這樣做作、優雅的流行愛情歌曲里翩翩起舞。下午的沙龍里強忍的淚水、蒙蒙的煙霧,還有精心醞釀的激|情,都是舒適的上午和舒適的夜晚之間的一個站點:是歐洲,是煙氣騰騰的、城市化了的死亡恐懼,而最危險的則是瑪格麗塔那雙能夠讀懂的眼睛,和治療廳那次已經遺忘的對視:她黑色的眼睛包圍在那些珠寶裙釵和點頭招呼的老將軍中間,隆隆聲從外面冒著泡泡的泥溫泉傳來,填滿了音樂聲里的空間,而同樣的,機器很快也會填滿外面的天空。
現在,我最後的呼吸正在破碎,
「你看,」克里普敦耐心地解釋,「先沾一些在指尖上,好,然後把鼻子堵住一半,然—然後——」
從前有個人叫穆爾海德,
馬努埃拉只戴了把高級梳子,穿了件黑色蕾絲花邊的披巾,花影一直投到屁股上。她對著面前肥胖的美國人露出職業性微笑,而馬維已經摸索著在解制服扣子了。
「哥們兒很帥喲。」兩個女孩笑道。斯洛索普打扮得氣勢不凡,在大家後面一瘸一拐地走著,眼前清楚地出現了一連串漣漪,頗像雨水,手也變得硬如石頭。他們出了動物園,過了炮火洗禮過的酸橙樹和栗子樹,來到了街上,或者說來到了對他們而言算是街道的地方。各國的巡邏兵來來往往。他們這個四人小組時不時得快速卧倒,還要忍著不笑出聲來。斯洛索普的短襪子被露水打得透濕。坦克在街道上移動著,吞噬著街面上由瀝青和石屑形成的壟狀平行隆起。巨怪們和森林女神們在外面玩耍。五月份的時候炮彈把他們從橋下、樹上轟了出來,把他們解放了,現在早就適應城市生活了。「嗨,看那個傢伙,」巨怪里的妙齡女子們在談論沒她們時髦的人,「他竟然沒有從樹上下來做一點點事情。」殘損的塑像躺在那裡,寧靜如礦石:官員們穿禮服大衣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倒在陰溝里,白森森的。是啦,唔,咱們來到柏林的最中心了,確實,嗯,確實有點——天哪,那是什麼呀——
車裡聽到的東西——不要——在意,
目前階段對長庚星所許部分心愿一覽表
「可是——」
他在非洲西南部的時候就認識魏斯曼。在圍城的幾個月里他們曾一起在弗普爾的城堡里待過,魏斯曼是那些把蒙道根最終趕到叢林去住的人之一。不過在這兒,在火箭中間,他們又重歸於好了,也許是因為珀克勒所無法理解的什麼堂而皇之的神聖理由,也許是因為某種一直存在的深層聯繫……
「那又怎麼樣?」這是酸爺慣有的回答,「你想要哪個?問題是,」他打斷古斯塔夫通常是義憤填膺的尖叫,「聽羅西尼讓人感覺舒服。聽了貝多芬你就想出去侵略波蘭。真是名副其實的《歡樂頌》啊。這個人連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我告訴你,」他揮舞著皮包骨頭的老拳,「《賊喜鵲》裏面的小軍鼓部分就比整個第九交響曲有更多崇高的東西。對羅西尼來說,他整個的觀點就是有情人總會團聚,孤獨總會被克服,不管你喜不喜歡,這是世界的一個偉大的向心運動。經過了貪婪、鄙俗和濫權這種種設計,愛產生了。所有的大便都變成了黃金。牆打破了,陽台爬上去了——聽!」那是五月初的一個晚上,對柏林的最後轟炸正在進行。酸爺不得不把頭都喊掉了。「義大利女孩在阿爾及爾,理髮師在陶罐里,喜鵲把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偷走了!世界正飛快地向一起聚攏……」
在最黑暗、聞起來最臭的地方,珀克勒發現一個女人躺在地上,隨便遇到的一個女人。他坐了半個小時,握著她骨瘦如柴的手。她在呼吸。離開前,他褪下自己的結婚金戒指,戴到女人瘦瘦的手指上,把她的手彎曲起來不讓它滑落。如果她能活下來,這戒指或許夠她買幾頓飯,或是買條毯子,或是住上一宿,或是坐車回家……
「沒錯!她以前還經常煮那種可怕的大雜燴,有——土豆,還有洋蔥——」
「哦,我是不是中邪了。」阿爾方索·特拉西嘆息道。
「你穿那麼件法西斯制服幹什麼?」
我看到過可怕的東西,
她裸|露著的小乳|房上滿是青腫的痕迹。「我曾經為一種火箭標誌做過模特。也許你已經見過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巫騎在A4上。肩膀上扛著自己過了時的掃帚。我被投票選為485炮師3中隊的夢中情人。」
「呼叫呼叫呼叫!」下面聲波定位室里有人對著電話高喊。這意味著有敵方魚雷來犯。餐廳里咖啡用具稀里嘩啦,平行直尺和兩腳規劃過航位推算追蹤儀的玻璃表面,美國船狼狽逃竄。這種情形在柯立芝任內已是極為罕見。
納里奇:可是你真的認為她想把這個——她的這個計劃進行到底,去找齊切林?
很少有柔軟如絨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在裏面躺下來做夢。反正在這大理石的權力長廊里沒有那樣的地方。恩贊渾身冰冷,卻不是爐火熄滅帶來的那種。而是自行襲來的那種。如果把愛最初的各種願望比作舌齶,那種冰冷就是舌齶上不斷加強的苦味……這一切是從魏斯曼帶他來到歐洲時開始的:他發現在這些人當中,愛一旦過了直覺期和興奮期,就與陽剛氣的技術、合同、輸贏有了瓜葛。在他而言,就是不可抗拒地加入火箭行業……火箭除了鋼鐵簡單的勃起,整個就是一個「贏」的系統。遠離女性的陰暗,緊緊擁抱美麗卻心不在焉的自然母親的那些熱熵:這是魏斯曼強制他學習的第一件東西,也是他成為佔領區公民的第一步。他受到蠱惑,相信了一個道理:懂得了火箭,就能真正懂得如何做一個男人……
四個俄國大兵從一排已是廢墟的酒店門面里晃出來,大笑著穿過小徑,翻過牆走到水裡,站在水裡互相扔鵝卵石、踢浪花、唱歌。斯維內明德可不是個怎麼自由的小鎮。斯洛索普給馮·高爾講了瑪格麗塔的事,盡量避免帶上個人感情。不過他對卞卡的焦慮肯定是多少泄露了一些。馮·高爾像個慈祥的叔叔,搖搖他的胳膊:「沒事。我可不擔心。卞卡是個聰明孩子,她母親也不是什麼煞星。」
她走向羅得島,尋求一些庇護,
噢,你真狡猾,可我要揮手拜拜,
不過今晚已經取得了量子躍遷般的重大進展。他們要見面了。要談S裝置的問題,不管這東西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是正當用的還是廢棄的——他們要面對面見一見了。然後……
和液氧發動機睡到一處。
他高高舉起手來:「荒唐啊。我相信根本不會有的。」
「他們很聰明,把你送來充當可憐的馬科斯。可是現在不靈了。」
「當然是用明碼嘍。」
可這裏只有吉爾吉斯之光,
那麼,如果那兒有一個加力燃燒室,是不是也會使燃燒變得不對稱,並且使熱通量超過該裝置的承受極限?媽的,他幹嗎不隨便找一個搞推進的?美國人是不是把他們全都弄去了?
他崩潰了:她的面色失去了控制,怔怔地盯著他。
格納布太太把船一個急轉彎掉回頭來,穿過入口水灣到了碼頭。夏日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全部車輛都一動不動,一個士兵靠著一隻橘紅頂子的油筒,想拉手風琴。可能只是百無聊賴。奧托把合唱團女孩的手放下了。他母親熄滅引擎,他則大步踏上碼頭,穩穩上前拴緊小船。接著便是一陣短暫的休止:柴油機在冒煙,沼澤地里有鳥兒,安靜,慵懶……
像基爾肯尼和基烏間任一活體……
「仙境怎麼樣啊,珀克勒?」
「你真卑鄙。」哨兵很不高興,無比迅速地解下了狄格特亞耶夫——斯洛索普閃在一邊,按常規對準他的腹股溝迅速一腳踹過去,踹了個空,不過卻把武器踢飛了。納里奇很細心,立刻飛身上去撲住。「畜生,」俄國人抱怨了一聲,「哦,噁心,可惡……」說著跑進夜色中。
「他們是美國兵嗎?」
呶,現在,在莫斯科的現有體制下,扎其普·特里蘭成了民族烈士的兒子。那個喬治亞人掌握了俄國的大權,守舊而專制,聲明要「對少數民族友好」。然而,儘管這位可愛的老暴君盡了全力,扎其普·特里蘭卻由於某種原因,仍然和以前一樣「本地」,而這些俄國人每天則根據他不安分的程度來評判他。他那栗色的臉、長而細的眼睛、灰撲撲的靴子、他旅遊的地方以及在「那地方」孤零零的皮帳篷里、在奧爾人中間、在野外的風裡真正發生的事情——這些秘密他們都沒有興趣干預或觸及。他們友好地給他發煙,給他建立書面檔案,把他作為「受過教育的本地人」使用。他們允許他發揮自己的作用,這已經是頂破天了……不過,露芭時不時還會看他一眼,眼神里隱含著獵鷹本色:腿帶、天地、飛行……伽琳娜也會沉默,沉默里蘊含著言語……
難怪呀。警察們打擊這些活動的方法和他們戰前對付納粹街頭活動的方式應當是出於一轍的,先是趕到事發地點,唔,好,揮動這些軟警棍,眼睛搜索著最能施展威力的機會,鼻子聞到的是皮革味,是自己的腋窩裡因為害怕而發出的惡臭味。他們三個人撲到一個孩子身上,搜女孩和老人們的身,甚至強迫她們脫下靴子和內衣,搖晃著看裏面有沒有東西。他們拿著警棍,在哭泣的孩子和驚叫的女人身上不知疲倦地戳戳搗搗。這種表面的效能和快樂背後隱藏的是對過去的懷念。戰爭期間是處理群眾性|事件的低潮,最多就是謀殺或者一些輕微的犯罪,一次也就一個嫌犯。可是現在要保護白市,這裏卻偏偏有滿街滿街的人體渴盼著「第一次按摩」,警察們哪能不快活!
格林普夫控制車閘緩緩滑行,順勢從拋物線下滑到外面的日光中。火車也平緩地、優雅地停住了。他們匆匆向B公司的哨兵行了個禮,然後前去劫持那輛梅賽德斯。車子還原封不動地停在「一條杠」離開時的位置。到了外面的路上,格林普夫示意向北走,一邊機警地看著斯洛索普開車。他們胡亂拐著彎,進了哈茨山,出沒在山峰的陰影里。松樹和冷杉的氣味瀰漫在他們周圍。車子尖嘯著轉彎,有時候幾乎從路上甩出去。斯洛索普天生奇才,不管什麼時候都一定會掛錯擋。不知怎麼他有些發抖,眼睛看著鏡子,看到背後擠滿了加大馬力的載人飛機和一隊隊嗥叫著的「霹靂」戰鬥機。轉一個擋住前方視線的彎子時,他靠著整個公路的寬度,用了一樣自己碰巧知道的賽車妙術,才得以逃過厄運,沒有撞到一輛正在下山的美軍兩噸半上。他們勉強逃過去的時候,明顯看到司機嘴裏說著「他媽的蠢貨」。他們衰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裡,卡車後輪胎上的泥像巨大的翅膀朝他們扇過來,打得車子晃了晃,把半個擋風玻璃都遮住了。
「巴—倫—西—亞—啊—啊,」馬維少校唱起來,正是有名的《巴倫西亞》的調子,「小姐呀,做呀愛呀,吮呀吸呀,六呀九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老鴇表情嚴肅地等待著,馬維則和馬努埃拉以老鴇為圓心,跳起了歡快的二拍圓舞曲。
他摸著漂亮的小鬍子:「你什麼意思?你是問:『能救她嗎?』」
我只能嬰兒一樣感覺世間萬物。
當宵禁禁閉室的燈全都關上,

「這一個行為包含了所有的不倫行為。」恩讚歎口氣,有些惱火,但並未責備他用了「不倫行為」這個詞。奧姆賓迪以提起過去為一大樂趣。「比如同性戀。」沒反應。「虐待狂和受虐狂。手|淫?戀屍癖……」
想象一下他當時的困境吧——有很多錢,但根本不知道怎麼花。你可別叫出來:「那給我吧!」他是給你了,只不過是通過曲里拐彎的方式,你得系統研究一番才能解開其中的玄機。啊,他是給你了。從1919年起,他就通過布蘭德研究所和布蘭德基金會,把自己的手伸進了美國人的日常生活,已經頗有歷史了。那種每加侖一百英里的化油器,你知道是誰掌握著這項專利嗎,啊?你當然聽過這件事,也許還偷偷笑過——和被收買了的人類學家們一起,他們稱之為「汽車時代的神話」之類的玩意兒——哎,那東西居然是真有的、貨真價實的,而且是萊爾·布蘭德出資讓那些學術婊子們偷偷發笑、讓他們有資格撒謊的。要不然怎麼會有30年代有關「天使粉」的大型廣告活動呢?你知道是誰和聯邦調查局聯合(有些口無遮攔的人說是「苟合」)做成這件事的?你還記得那些「某男去找醫生治陽痿不舉」的笑話嗎?那是布蘭德策劃的,真的——大抵上有五六種說法。國家研究委員會主持進行的深入研究表明,男性勞動力的36%忽視了自己的生殖器,這雖然沒有造成生殖問題,但卻減弱了他們的器官在動真格時的效力。
回答是一聲槍響。老馬先生跌到甲板上,雨衣滾在黃流里,他仰面朝天,擴音器朝上指著,漏斗似的把雨倒進嘴裏:「那我們就得不經允許了——」他示意斯洛索普過來,「準備登船。」又跟格納布太太說:「我們要向前猛衝。」
「我同魏斯曼約個時間你們談一談,」蒙道根這樣建議過,「你能不能冷靜下來,大度一點?」
「啊,閉嘴!」G.M.B.哈夫騰吼了一句,對下人他通常都是這個德行。
「安全。」可怕的大笑。他希望她沒有這樣笑。水開始吱吱作響。「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什麼了嗎?他們在我乳|房上堆了什麼東西?他們是怎麼罵我的?」
「是嗎?」
〔副歌〕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當然了。我總是忘記你當時是怎麼受苦的。」
他們沿斜坡下了一半,到了泵房,泵房建在土方里,用冷水把發射實驗室的巨大熱量排走。現在裏面空空如也、黑咕隆咚。斯洛索普跨過門檻沒兩步就踩到一個人。
「她是無人地帶的玫瑰。」阿爾伯特·克里普敦唱起來,在討好。
有一段時間,對於即將建造的供料系統有何屬性,白人工程師們爭論不休。其中一位工程師找到布萊克羅德的恩贊說:「我們對燃燒室壓力有不同意見。我們的計算表明,最理想的工作壓力是40atu,但我們掌握的資料上,這個值都集中在僅僅10atu左右。」
恐懼在他的腦子裡氣球般膨脹開來。這種恐懼不是隨便罵一句娘就能壓下去的……而是存在於記憶深處的邊緣地帶,是一種氣味,一間禁室。他看不見,說不清。也不想看見說清。那是與最可怕的東西牽連在一起的。
巴維爾是不是知道一些我們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如果染共體想用這個來掩蓋其他東西,為什麼不把穆庫魯的氣息藏住呢?
「別冒失。咱們還是等著瞧吧。人人都知道你在到處拋頭露面。」
水牛溪上有東西通達,
「誰管他呢,不知是哪個渾蛋。冒牌貨。火箭人不可能在這兒。」
那麼等待斯洛索普的又是什麼呢?格麗塔長筒絲|襪的頂部再上面,有沒有不好的東西會嚇他一跳?絲|襪突然抽了絲,慘白的一條順著大腿向下滑,滑過膝蓋,不見了……天鵝絨的鞭梢嗚嗚作響,啪啪地抽在她的皮膚上,白色的底上襯著紅色的鞭痕。她呻|吟著,那朵瘀傷顏色的花在她胸前哭喊,拴著她的鏈子叮噹作響。之後又會怎樣呢?他盡量不把她的襪子弄裂,盡量抽得不要太靠近她張開的陰|部。她的陰|部顫動著,在儘力大張的雙腿之間,在性|欲肌肉的運動中,毫不設防,服服帖帖,正如她對電影里自己身體的記憶:「紀念碑一樣」。她到了一次高潮。後來斯洛索普放下鞭子爬到她上面之前,她可能又來了一次。他用斗篷蓋住了她的身體。他代替了她的施萊普茲希,而她則又一次讓他想起卡婕……他們開始干,那個又老又破的刑台在他們身下呻|吟,瑪格麗塔喃喃地耳語著:「天哪,你把我弄得疼死了」,「哦,馬科斯……」。正當斯洛索普快要高潮的時候,從她完美無瑕的牙齒中,清晰地迸發出一聲痛苦的、沒有任何矯飾的叫喊,那是她孩子的名字:卞卡……
「你覺得我有窺淫癖吧?是啊,你肯定是這麼想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我不會興奮。不過看別人的時候,會感覺不那麼孤單。」
「要是我也能躲得過就好了。」
「想想象棋吧,」早期在首都的時候,他想找一個俄國人喜歡的比喻,「一場豪華的棋賽。」如果聽眾能接受(他已經形成了銷售商的條件反射,知道如何自動順著人們最不討厭的話題往下說),他還會繼續講解為什麼每個分子可以擁有那麼多可能性,各種結合的可能性。不同強度的鍵,從功能最廣泛的碳分子,也就是王后,即「元素周期表裡偉大的凱瑟琳」,到小小的氫分子,數量眾多,單向移動,就像卒子……棋盤上殘酷的廝殺在這場化學遊戲中屈服於三維的舞蹈形象,「只要你願意,還可以是四維的。」然後標新立異地談論輸贏的意義……神經病——他的德國同事們這樣嘀咕,然後找借口轉移話題。可如果是https://read•99csw•com齊切林,他會繼續的。他愚蠢而浪漫,願意聽下去,甚至還會慫恿這個德國人說下去。
——Los(運氣)!
海鷗在鳴叫,浪花在沙灘上平息下去。「哦,」斯洛索普說,「我的耳朵不怎麼好使。你得——你剛才說葛哈特·馮什麼來著?」魚鱗狀的天空開始不那麼像波紋綢,而是像棋盤了,「我想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嗯,就是瑪格麗塔·埃德曼。昨晚上看到了她。是啊……」
嘣。
靴子?他們要靴子幹什麼——呀—!靴子,對了,是靴子。我們絕對可以肯定電話那頭是誰了,不錯。斯洛索普聽到哨兵身上的金屬部件全部發出了快活的叮噹聲。柏林霧蒙蒙的天空上,靠無線電塔左面,在鋼絲絨般的遠空里,出現了一幅《生活》雜誌的滿頁照片:那是斯洛索普的照片,全副火箭人裝束,嘴裏塞了一根長長的、硬硬的東西,直徑很大,好像是香腸,塞得很用力,他的眼睛都憋得有點斜了,不過那隻抓香腸的手或者別的什麼力量卻在照片上看不到。說明上寫著「火箭人搞亂」:「佔領區最新的名人『搞亂』,即將開始。」
戰爭善於搶在時間前面。回頭一看,就只剩下噪音和重力了。不過我們受到控制,必須忘記它們。這樣戰爭就更顯重要了。沒錯,可是……時間走在事件前面的時候不是更容易看出其中隱藏的機制嗎?有些事情是安排好的,就是要加速進行的……這樣就會常常露出馬腳,讓我們看到他們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
「真的嗎?」恩贊含情脈脈地笑道,「我想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給點提示。」
有過幾場虛驚。冬天里在布利日納進行系列試驗時有一次,珀克勒就幾乎很肯定地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一場虛驚。他們向東搬到了波蘭,在陸上進行發射。佩納明德的發射都落到了海里,沒有辦法觀察A4重返大氣層的情況。布利日納幾乎是黨衛軍獨立進行的項目,是陸軍少校卡姆勒負責的帝國大廈的一部分。當時有個問題讓人十分頭疼:火箭到達彈道末端時會在空中自行爆炸,到達目標前就炸成了碎片。人人都有一個說法。可能是液氧罐的壓力過大。也可能因為火箭下降時減輕了十噸的燃料和氧化劑,重力中心的轉移使它不穩定。或者可能是酒精罐的絕緣層出了問題,由於某種不明原因導致剩餘燃料在重返大氣層時發生燃燒。珀克勒就是因為這個才來到這裏的。此時他已不在推進組,甚至不是設計人員了——他到了材料辦公室,採購各種絕緣、減震、密封用的塑料——都是些讓人興奮的東西。去布利日納的命令很奇怪,應該是魏斯曼乾的——那天珀克勒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正坐在波蘭的草坪上,正好是火箭後來落下的地方。
我落到十足的瘋子手裡了——「幹嗎不直接藏到這兒,等他們忘掉?」不想這時候順著隧道傳來了隱約的喊叫聲:「37號和38號沒有人,小雞兒們!」「好的,老不死的,你們佔便宜,我們賭一半機會。」他們忘不了的,他們正挨個在隧道搜。現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是不能開槍打人的……可他們喝醉了……哦,人哎!斯洛索普嚇得屎尿都出問題了。
「我知道你是誰。」

再越過沙漠,石子散亂,
「拉司本(臉上掛著緊張蒼白的微笑):好了——我可不想要一個猶太媽。我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
這位冷漠無情的德國泡菜菲貝爾是螺形線圈和開關方面的天才。按他們的說法,這些機器全部「撒把」了,這其中的原因簡直想都不用想,一想就是浪費時間,就是對上天犯罪。他一頭紮下去研究那些結構和色碼,焊劑的味道飄進了彈子球室和酒館,地上扔了些碎片,嘴裏偶爾咕噥一句「對了」,你還沒反應過來呢,就把大部分機器修好了。可以肯定,在密蘇里的口琴鎮,很多共濟會員都是快樂的。
不,不過即使這個想法也只是在斯洛索普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溶進了表面,消失了。於是這回他又有了一次疏忽……因此,他成為棄民的必然性又增加了……沒有充分的理由希望時來運轉,獲得「我明白了」的頓悟和驚喜。不會的,斯洛索普不可能的。現在他來到這兒,真真實實地爬到了這些裝飾性建築的牆上,清楚地看到了沒有陰影的中午和有陰影的中午。可是,哦,孵出火箭的蛋啊,五十米高的無線電空間的肚臍啊,所有在位的英靈啊——原諒他的麻木吧,原諒他的陽奉陰違吧。原諒他胸脯上沒有握緊的拳頭,原諒他任何問候都無法使之變硬的心腸……就像你們在吉爾吉斯之光原諒齊切林一樣原諒他吧……他就要時來運轉了。
「你看,納里奇今天本來是要跟我去的,現在我跟你黏上了。哈!哈!你想讓我把它送到哪兒,那個——哈——那個退伍令?」
「把我的肩帶拉下來一會兒。夠黑嗎?看。坦納茨說它們會發光。他說他對每一條都了如指掌。今天挺白的,是吧?嗯。又長又白,像蜘蛛網一樣。我屁股上也有。在大腿內側那塊兒……」很多次完事後,坦納茨給她止住血、上了酒精,她就橫躺在他的膝蓋上,他則坐著研究她背上的傷痕,像吉普賽人研究手紋一樣。生命的傷痕、心靈的傷痕、神秘的十字。什麼樣的命運,怎樣的幻想啊!鞭打過後他非常興奮。他們會勝出,會逃出去,這個念頭讓他們欣喜若狂。在這份狂野和希望離開身體之前,他就會沉沉睡去。每當這臨睡的時刻,她就會特別愛他。她的脊背上火燒火燎,他可愛的腦袋沉甸甸地枕在她的乳|房上,傷疤的纖維安靜地生成,在夜間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修復。她幾乎感覺很安全……
「挺專制的。」小扎巴耶夫語帶譏諷,「火柴在哪兒?」

「沒錯,」埃爾·納拓揚了揚他的大拳頭,「讓女人去思考、去分析吧。男人就應該向前沖,與生活面對面。」
「好了,沒事。」又回到了柏林的老話,「她只是這兒的一個病人。」傻瓜,傻瓜——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已經抽出身,喉間發出靜靜的、可怕的哭泣,轉過身跑開了,高跟鞋在石頭上留下絕望的文身圖案。她走進了療養賓館拱門的陰影。
「你殺死了我的旅鼠!」
「他可能有點兒傷腦筋,不過,他很現實。你的朋友格麗塔和我在華沙就認識他了,很早以前了。」
蓋麗談論著自己的男友。他們坐在她沒有屋頂的房間里,喝著一種這一帶稱為「北豪森影子酒」的淡色葡萄酒。頭上,黃嘴的黑鳥兒點綴著天空,從山間城堡的窠里飛出來,經過廢墟般的城市,就這樣在陽光下繞圈子。遠處,大概是在市場那邊,一支卡車車隊所有的引擎都在啟動,尾氣的味道掠過迷宮般的牆壁——牆壁上苔草覆蓋,滲水不斷,蟑螂爬行。馬達聲受到牆壁阻礙,給人的感覺像是四面八方都在響。
她靠近他,微笑著,每一步都踮起腳尖。「我看見你睡覺了。知道嗎,你很漂亮。媽媽還說你挺殘忍的。」
西格蒙德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注意到她頻頻消失的?或者說從什麼時候起她的頻頻消失對他來說超出了正常範圍?她總是給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跟醫生有約啊,剛好碰到一個老朋友啊,泥漿浴的時候打盹了,於是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可能是這種非同尋常的睡眠最後讓他起了疑心,因為在南方時她的失眠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他對當地報紙上關於孩子的報道可能沒什麼印象,當時還沒有。他閑極無聊時只會讀讀頭條,甚至頭條也很少讀。
斯洛索普下了床,穿了個軟拖走到屋子中間,一隻襪子在腳上,另一隻叼在牙齒上,頭從汗衫的袖孔里伸出來,褲子拉鏈卡住了,嘴裏罵著娘。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貨車車廂門邊。火車正在爬坡。他拉開門,閃身而出——行動,行動——從一架梯子上爬到車頂。離他的臉一英尺處,兩排亮閃閃的牙齒懸在空中。正合他意。是美軍軍械署的馬維少校,「馬維之母」的頭子。老兄啊,「馬維之母」是這整個操蛋佔領區里最卑鄙齷齪的技術情報組。只要斯洛索普願意,可以叫他杜安。「黑鬼,黑鬼,黑鬼!抓住下一節車廂里所有那些叢林里來的兔子!嗖—!」
——片斷,據推斷節選自《多馬福音》(奧科西林庫司紙草卷分類標號)
「煉油廠。」安德烈斯·奧如坎比建議。
「血腥」契科利茨的媽媽契科利茨夫人給他起名為「克雷頓」。他躲在一堆貂皮披肩後面,拿一把.45槍瞄準了斯洛索普的肚子。「嗨,他沒問題,兄弟,」馬維叫道,「你給咱多拿些那種香檳好不好?」契科利茨和馬維差不多胖,牛角框眼鏡架在頭頂上,和臉一起放出光芒。「伊凡呀,你看到的是每天一萬卡路里的熱量,就是這個啦。」他用大拇指指點著兩個人的大肚子,眨巴著眼睛,「契科利茨要做皇嬰了。」說著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不過他們說的是真的。實際上契科利茨已經想出了利用軍隊重新部署的機會撈油水的辦法。他即將騙取特勤部隊的壟斷性合同,為每一艘軍用船隻安排從一個半球到另一個半球的赤道跨越慶典。契科利茨將在儘可能多的船上做皇嬰,這是寫在合同里的。他夢想著一茬又一茬的炮灰們跪下來,一個接一個爭著挪上前來親他的肚子,而他卻拿著火雞腿和錐形冰淇淋狼吞虎咽,用手指撫摸蝌蚪們的頭髮。他的公開身份是美國工業家,和技術部隊來到這裏偵察德國人的技術設備,尤其是秘密武器。在美國他擁有一家玩具工廠,在新澤西的納特利。誰會忘記獲得巨大成功的「液體小日本」呢?那種玩具娃娃,你可以先往裡面裝滿番茄醬,然後用刺刀穿過幾個槽口中的任何一個槽口,娃娃便立即裂成碎片,八十二塊實實在在的碎塑料片,遍布整個房間。誰又—又能忘記「跳曳步舞的山姆」呢?那是一種技巧遊戲,要在黑人山姆拿著西瓜翻過籬笆並折回來之前打死他。這種遊戲對各種年齡的男女孩子的反應速度都是一種挑戰。目前生意很順利,但契科利茨看的是將來。所以他才會做這種皮衣生意,把聖邁克爾教堂作為這個地區的總倉庫。「節約開支嘛。我得積累資本,要能支持我到最後,」說著往金聖餐杯里倒香檳酒,「一直到我們能做出選擇為止。至於我自己嘛,我覺得這些V型武器大有前途。它們會大有可為的。」
「我在這兒工作過。我覺得茨維特應該還在這裏。」中心工廠地方有限,容納不了很多次要的裝配工作。主要是控制系統。這些活兒就分散到北豪森周圍所有的啤酒店、商店、學校、城堡、農舍等地方去完成,只要那些領導人物們發現室內有空間可以做實驗室就行。格林普夫的同事茨維特出身於蘇黎世技術學院。「他用普通的巴伐利亞方法研究電子,」格林普夫皺著眉道,「我覺得還可以忍受。」不管巴伐利亞人研究電子的方法到底有什麼難言的害處,反正這時候把格林普夫眨眼的毛病給治好了。他接下去一路陰著臉,沉浸在思考中。
「可是如果馬維目前在追蹤他,就說明他可能是有些價值的。」
「什麼?」
「我有個驚喜給你。我可以給你搞到你問過的那個黑色裝置。」
納粹的化學成了這樣,那得怪無處不在的「時代精神」。當然得怪「時代精神」啦。雅夫博士、教授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他的學生珀克勒也一樣。不同的是,在經歷了通貨膨脹和大蕭條之後,珀克勒的「獅子」身上有了張人臉,當然是一張影星臉,魯道夫·克萊因里吉的臉,他是珀克勒的偶像,是他的目標。
「黑色裝置。」珀克勒搖搖頭,「我不知道那東西。我從來沒什麼興趣。你真的在找那東西?」
「那是穆庫魯的東西。他把它藏在想讓我們去找的地方。」
有那麼多可以選擇,轉輪、神話、叢林動物、小丑,伊爾莎卻向南極全景走去。有兩三個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暖暖和和地穿著海豹皮,在模擬的荒原里漫步,在潮濕的八月里堆石標、插旗子。看著他們,珀克勒就忍不住要冒汗。幾隻「雪橇狗」躺在髒兮兮的紙型做的雪脊陰影里,在已經開始裂縫的石膏雪上受罪。隱藏的探照燈將極光的影像投射到白色的紗幕上。這幅景觀里還點綴了五六隻企鵝標本。
——黨衛軍呢?
在狗群中存在著一種明確分化為不同派系的可能性,每個派系的核心就是馴狗師的形象。不過這種可能性一直是潛在的,因為從來沒有認真試驗過。其實,就是到了現在,G—5的工作人員仍在進行可行性研究,看在沒有找到馴狗師的情況下,這樣的派系分化是否會發生。一個派系的狗們可能會拚命保護自己的馴狗師不受其他派系的襲擊。如果組合得當,提供一個形象,能讓它們忘記馴狗師,就會少花錢,不用派部隊來,讓狗們自相殘殺就行了。波因茨曼先生脫穎而出,承包了這一研究。他現在蟄伏在「十二宮」的一個小辦公室里,其餘地方則全部被研究煤炭和鋼鐵國有化方案的另一機構佔據了——給他這一間辦公室還是出於同情呢。自從閹割了馬維少校,波因茨曼就在官方丟盡了顏面。克萊夫·莫斯蒙和馬庫斯·司卡摩尼坐在自己的夜總會裡,身邊是過期的《英國塑料》雜誌。他們在喝騎士們最愛喝的「奎波兒圖」——戰前一種怪異的混合飲料,是由奎寧、牛肉湯、波爾圖葡萄酒調成的——他們還在裏面加了少量可口可樂,還有一顆剝好的洋蔥。很顯然,他們這次會面是為了終止「戰後聚氯乙烯雨衣」的各項計劃。這些天這件事成了公司里的大笑話(「想想那個可憐的雜種,整個袖子從肩膀上掉下來的時候他該是什麼表情呀——」「要—要麼再加進去一點見雨就溶化的東西?」)。不過,莫斯蒙想說的是波因茨曼:「我們如何處理波因茨曼?」

「所以你就看著我。坦納茨呢?」
「咱們試試吧。」克萊夫回答得儘可能八面玲瓏(不過這隻是他的主觀願望,斯科皮婭最近專橫得要命),「我先給波因茨曼在上頭面前辯解辯解,然後就可以從輕發落了。」
目前在北豪森/布萊克羅德附近有幾個地下團體。在這邊這些團體被總稱為「厄德士溫洞穴」。這裡有個赫雷羅笑話,苦澀的那種。赫雷羅最窮的奧瓦特金巴人,沒有自己的牛羊和村莊。他們的圖騰是厄德士溫,即土豚。他們的名字來自土豚,從不吃土豚肉,也和土豚一樣從地里掘食。他們被視為棄族,生活在草原上,住在野外。你可能會在夜裡碰到他們。他們的火堆勇敢地迎風燃燒著,離鐵路只比步槍射程遠一些。除了火堆,似乎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他們在茫茫草原上有所依恃了。你知道他們害怕什麼,卻不知他們想要什麼,或者他們會為什麼而感動。你在內地的礦場里有事情做,所以,當那些噼噼啪啪的火堆悄然過去的時候,你馬上就沒有必要再去想他們了……
「你看起來像挺能尋歡作樂的人,」斯特凡尼婭沖他打招呼,「可你騙不了我。興高采烈的面具下藏著一張約拿的臉。」
「其他還有誰?」
「我得走了,」說著把耳機還給了安德烈斯,「怎麼了?」
他開始比較經常地夢見火箭,有時並不真是火箭,而是一條街。他知道這條街在城裡的一個地方,在這個棋盤似的城市裡一個小小的地方。他覺得那兒有自己需要的東西。坐標在他心裏清清楚楚,可那條街卻找不到。多年來,隨著火箭接近圓滿,快要可以發射了,坐標也從實驗室里笛卡兒的x軸和y軸變成了極坐標,變成了可以使用的武器:有一次,他跪在慕尼黑老房子里實驗室的地板上,知道如果自己準確地面對某一羅盤方位,祈禱就可以被聽見,自己就會安全。他穿著一件金橙色的緞袍。那是屋裡唯一的發光體。後來,他大著膽子出了房間,知道房子里每個房間都睡著人,可還是感到了一種孤寂。他過去打開燈,可就在打開開關的一瞬,他知道屋裡本來就亮著燈,是他剛剛把一切都關掉了,一切……
「你非常狠心吧?」
「你想知道什麼?每秒6500英尺。」
「躲著我?」
「對不起,我把你一個人扔下了。」
格拉謝拉·伊馬戈·波塔萊斯的一頭黑髮向兩邊分開,從前額處梳到後面,穿著長長的黑色馬裙和黑色的靴子,坐在那裡洗牌,碼出同花、全手、四張同,完全是自娛自樂。那些臨時演員幾乎沒有帶來什麼好玩的東西。她知道會有這個結果的:她曾經想到過,如果錢只是用在遊戲中,就沒有了現實意義。會枯萎。它或者她自己在和自己玩遊戲嗎?到這兒以後好像貝勞斯特吉把她看得更緊了。她不想妨礙他的項目。她和這個嚴肅的工程師上過幾次床(可是,當初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會發誓:就是用銀吸管也不和他喝酒),她還知道他是個賭徒。天生一對,一點就燃:他一碰她,她就迎合上去了。他知道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對他來說危險的身形和喜愛的身體一樣密不可分。每一刻都很珍貴,都可能成功地區別於掌握在別人手裡的其他時刻,而他的牌總是在時刻變化著。他無法記住其他的組合和可能性——只能記住當下的、他所謂的「機會」,即格拉謝拉所謂的「上帝」發給他的牌。他把一切賭注都押在這種無政府主義的實驗中,如果輸了,就去玩別的。不過他是不會退縮的。對此她很高興。他是力量的源泉。她不知道如果那個時刻到來,自己需要多麼堅強。她經常在晚上衝破薄薄一層酒精和樂觀心態的束縛,清楚地看到別人對自己的重要性,看到自己多麼無用、無助。
「美國人?」他握住斯洛索普的手上下猛搖,「太好了。你差不多把全套人馬補齊了。我們這船現在可是聯合國了,連日本人都有,以前是柏林的聯絡員,沒能從俄國走掉。另一層甲板上有個酒吧。在這兒,閑逛著的任何物件兒你都可以追,」——他把斯特凡尼婭摟到身邊——「除了這個。」
癮君子之歌
我在最後的時刻跪下作了懺悔,
「等等。哦,見鬼,昨天那個女人,溫泉酒店的那個——」
今年,他們發現鄉下竟安寧了幾天。葡萄藤重又在龍的牙齒、俯衝轟炸機和燒毀的坦克間長起來了。太陽溫暖著山野,河流晶瑩如酒。冰聖徒們收手了。夜晚變得溫煦。沒有落霜。這是和平之春啊。只要上帝賜予百日以上的陽光,葡萄就豐收了。
「大概吧。」安德烈斯笑著答道,「你吃飯了嗎?」
眼睛眨呀眨,還跳起來。
「我的眼睛受傷了。」又上起發條來。玩具都沒動。不過一個八音盒響了,小調的曲子,很准。「和我跳個舞吧。」
「糟糕,夥計。他們要是打中那個沙囊——」
「你是世界上最胖的人。」
好,不過先得等珀克勒說完他的伊爾莎和她夏天回來的事情。這些事又足以讓人抓住斯洛索普的脖子,把他扔到卞卡的屍體上……伊爾莎一方面是格麗塔·埃德曼順從的熒屏形象卞卡的骨血,因為當時珀克勒腦子裡滿是電影里的情景,但珀克勒同時也注入了自己起決定作用的精|液——兩個伊爾莎難道不是同一個孩子嗎?
「我跟他們沒關係了。我發誓。我需要你,格麗塔。」放屁。為什麼呀?
喏,他就像一支乩板上的筆,滑到了佔領區。他腦子裡那個空空的圓圈裡所出現的東西也許會組成一條信息,也許不會,他還得再等等看。不過,他能感覺到有個靈異人物的手指,輕輕地卻又明確地放在自己的歲月上。他覺得那些手指屬於卡婕。
現在的工作量令人難以置信。珀克勒一天睡不到兩個小時的覺。戰爭的消息到了山底下就只剩下些傳言,他們能感覺到的就是物資匱乏了。採購的原則一直是「腳踏三隻船」——同一個部件要有三個可能的貨源,以防其中一個被毀。憑著某樣東西沒能從哪兒送來或是遲了多久,就可以知道哪些工廠被炸、哪些鐵路線被掐斷了。到了最後,很多部件就得試著在當地製造。
格萊布尼茲湖邊黑魆魆的,只有微弱的星光。張了鐵絲網,到處是走動的哨兵。波茨坦的燈火,或密或疏地在水面上搖曳。為了過鐵絲網,斯洛索普好幾次進了齊股深的水,等哨兵們走到巡邏區一端湊在一起抽煙時,他便一下子衝上去,到了別墅跟前。一路上浸濕的披風隨風扑打著。博丁的大麻埋在房子一側,就在某一叢杜松下面。斯洛索普蹲下身子,用手挖起土來。

可是這對鏡片一看到斯洛索普,馬上就變得一片空白,堵上了一層上釉的障礙物。唔,T.S.,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是誰?格林普夫臉上蘋果般的顏色呢?一個納粹制導專家,自己的實驗室好好的,到加米施這邊來幹什麼?
「親愛的夥計,這種手術可不是特別體面的。」
有一次,斯洛索普醒來時,聽到了一支美國工作隊在街上行軍的聲音,喊口令的是一個黑人的聲音——唷來,唷來,唷來,右轉,噢來……有點德國民歌味,在「轉」字上有點滑——斯洛索普可以想象出他規矩造作的步態,腳後跟狠踏,手臂一甩,頭向左轉。新兵訓練時就是那樣教的……他看到他在笑。一瞬間,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跑到街上,求他們帶他回去,在美國請求政治避難。可是他太虛弱了。他肚子虛,心也虛。他躺在那裡,聽著行軍的步伐和口令聲漸漸消失,聽著祖國的聲音漸漸消失……有如那些英國新教祖先的靈魂,有如當年的難民,漂泊在記憶之外的路上,擁擠在「遺忘」列車的車頂上,背包和可憐的小袋子里塞滿了沒人讀過的小冊子:他們在尋找新的主子,他們徹底放棄了這裏的「火箭人」。他用火熱的頭腦和火熱的肛|門(如果這兩個部位可以簡單分開,能與漸漸消失的口令相協調的話)之間的某個部位,細細地構想了一幅幻境:非洲人恩贊又找到了他——還給他指了一條活路。
整個背景上可以聽到侯吉·卡麥克爾鋼琴的聲音
可是,首先,她的頭髮肯定是深棕色的,剪得也不一樣了。她的眼睛更長了,形狀也不一樣了,膚色也更白了。她好像長高了一英尺。不過,在那個年紀一夜之間就會躥一截子,是不?如果確實是「那個年紀」的話……即使珀克勒抱著她的時候,那個莫名其妙的聲音也會在耳邊輕輕響起:是同一個人嗎?他們送來的是不是另一個孩子?珀克勒,你上次怎麼不看仔細點呢?
老人們倚著欄杆抽煙斗,有的看格麗塔,有的向河面望著。他們穿著灰衣服,褲襠又肥又大,戴著寬檐帽,帽頂圓圓的。集市廣場忙碌而整潔:電車軌道閃閃發光,有股剛用水管沖洗過的味道。廢墟里,丁香花色彩賁張,多餘的生命力在這些破磚碎瓦上洋溢。
不過斯卡里道茲確實又出現了,在不來梅港。他無緣無故被英國情報機關跟蹤,剛剛穿過德國尚未被佔領的地區。
「我不知道他們把我在那兒留了多久。我睡過去,又醒過來。男人們出現,又消失了。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一天早上,我在工廠外面,一|絲|不|掛地待在雨里。那兒什麼也不長。一個巨大的沖積扇綿延數英里,有什麼東西沉積在那兒。一種瀝青一樣的垃圾。我不得不一直走回發射場。他們都走了。坦納茨留了一張條子,要我設法去斯維內明德。發射場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那塊空地上有一種寂靜,我以前只感覺過一次。有一次,在墨西哥。我在美洲的那一年。我們在叢林里很深的地方。我們走上一段石階,石階上蓋滿了藤蔓、蘑菇,還有幾個世紀的衰敗。其他人爬到了頂上,我卻不行。跟我和坦納茨一起在松林里的那天一樣。我感到一種寂靜在那兒等著我。不等他們,只在等我……我自個兒的寂靜……」
將近日落時,施諾普思維活躍起來。「你瞧。你可以看見影子的邊緣。在這個高度,地球的影子以每小時六百五十英里的速度,也就是噴氣式飛機的速度掠過德國。」那片雲分散成一些小霧堤,顏色如煮熟的蝦。氣球飄蕩著,下面是綠野連綿的鄉間,在黃昏的催動下,漸漸轉成黑色:一條小河如線,在落日下灼灼燃燒。又是一座沒有屋頂的、結構複雜的小城。
她總是會說這個……「好了——住口伊爾莎——」這次珀克勒歇斯底里了,真的打了她一耳光。鴨子們被這一聲脆響嚇了一跳,向後轉,蹣跚著離去了。伊爾莎回頭直盯著他,沒有眼淚,眼睛一間間地串出一座戰前老房子的陰影,在那兒他可以徘徊多年,聽到聲音,找到門,找到自己,找到他可能有過的生活……他無法忍受她的冷漠,幾乎要失控了。於是他採取了勇敢的舉動。他退出遊戲。
魏斯曼聳聳肩,給珀克勒一個燦爛的假笑。「我親愛的珀克勒,誰能預料你會去哪兒呢?我們得看情況發展。」

(b)在一個伺服傳動裝置和一條從主油箱通往後部裝置的特殊供氧線之間存在干擾問題;
不久之後,斯洛索普開始查看施諾普帶著的盒子。有一打,每盒裡裝著一個厚厚的金黃色蛋奶餅,在柏林可以賣上天價。「哇,」斯洛索普叫道,「操蛋呀。我肯定出現幻覺了。」接著又說了一些這類討好的、低級的、親密的話語。
他們對視著。各自身後的夜色中,可以隱約看到半圓拱活動房和停靠的車輛在一起流動。風夾帶著海水、沙灘和石油的氣味。遠處有一台收音機在收聽「綜合力節目」的桑迪·麥克佛森管風琴演奏
「噢,那個『我們』就免了吧,老兄。」
那麼多大麻,在整整一座山上!
據說在霍爾赫特以前的時光,
這是個祥和而醉醺醺的日子,到處是音樂,到處是海水、沼澤、花兒、炸洋蔥、啤酒和新鮮魚肉的氣味,頭上的藍天中飄著幾小團霜色的雲朵。微風習習,斯洛索普穿著這一身豬俠服也不覺得熱。沿岸所有藍灰色的樹木都在呼吸、閃爍。白帆出海了。
終於完了,有不少掌聲和醉醺醺的喝彩聲。坦納茨避開了,這個做父親的搖著腦袋,濃濃的眉毛皺著:「要是這樣下去她永遠也成不了女人……」

人們傳遞著煙斗。潮濕的木板條上煙霧繚繞,突然散裂開來,消失在夜晚的寒流里。孩子們在夢裡吁吁喘息,患佝僂病的嬰兒在哭……媽媽們偶爾說一句話。斯洛索普則躲在他那些倒霉的紙張中。
「即使那樣做的代價是……背叛別人,傷害……或者殺害別人——背叛了,就不在乎對方是誰、人數多少了,不會了,不會了,只要我能做你的保護人,卡婕,你最好的——」
「他沒事,」老馬先生在他們肩膀上都拍了拍,真是個Herr Gemütlich(好好先生),「大家都了解他很久了。他連槍都沒帶。」他又對斯洛索普說:「歡迎你和我們一起去,去海岸那邊。你可能會有興趣。」斯洛索普可不是傻瓜,他注意到大家臉上這時候都露出一種滑稽的神情,包括那個老馬先生。
下面的沼澤里傳來一聲喊叫。鳥兒們盤旋驚起,變成了圓圓的黑點,就像在天空的魚羹里撒了些粗粒的胡椒。小孩子們跑過來急急停住,銅管樂隊在小節中間安靜下來。恩贊站起來,穩穩地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大步跑過去。
「下次我們再碰上那個英國人,」扎巴耶夫好奇地看著齊切林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或者美國人,管他是哪兒的呢,你能不能弄清楚他是從哪兒弄到這玩意兒的?」
魏斯曼?這是怎麼回事?憤怒從珀克勒心裏一點一點、一閃一閃地升起來。他們肯定什麼都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的生活和這間簡陋的寢室連同裏面的床、洗臉台和閱讀燈一樣,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至於斯洛索普,他在一個越南女孩又圓又顫的奶|子中間射出來了。那女孩的發色像母獅的毛,翡翠綠的眼睛,睫毛密得像頭髮。他的精|液噴涌而出,噴到拉直的喉頸上,流到項鏈的每一顆鑽石上。鑽石上薄薄地鋪了一層精|液,永恆地燃燒起來——至少從感覺上,好像大家都一起達到高潮了,但這怎麼可能呢?他注意到,唯一沒有參与進來的,除了安東尼和斯特凡尼婭,似乎就是那個日本聯絡官了。他一直獨自坐在高一層甲板上觀看。也沒有手|淫什麼的,只是看著,看著河水、夜晚……嗯,他們挺不可思議的,知道嗎,就是那些日本人。
他們幫著把紙幣跺齊整平。酸爺用一把亮閃閃的長切刀將其切開,拿出厚厚一卷一百馬克的票子:「你明天就能回來。什麼都難不倒火箭人的。」
如果這個地方沒那麼遙遠,
特露蒂正在給馬格達講述自己的男朋友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想住到鋼琴里去。「只能看見他的腳露在外面,他還在不停地說:『你們都恨我,你們都恨鋼琴!』」兩個女孩咯咯笑了。
「我在鮑特拜羅街見到了最可愛的靴子,」馬庫斯爵士尖著嗓子說,和他這個人談正事總是很難,「你要穿上肯定是一絕。血紅色的科爾多瓦皮革,長及大腿中部。光光的大腿。」
「你們真的這麼惡毒,還是僅僅在演戲?你們真的在拿疼痛做生意?」

「哦,你想想……」她的手指在他的頭髮間輕輕拂弄著,「想想你做過的事。想想你所有那些『業績』,還有我的——」
老馬先生又回到了神氣活現的老樣子。「駕駛艙里現做的雞蛋還有咖啡——開吃吧。我們十五分鐘后開拔。」
「你去哪兒搞——」
這事很重要。可是有多重要呢?既然瑪格麗塔已經隔著沒有弦的里拉琴和船上廁所里惡臭的深坑,向他哭訴了和布利瑟羅最後在一起的日子,他已經知道了該知道的東西:一直纏著他不放的原來就是黑色裝置,黑色裝置加白色塑料般無所不在的拉茲洛·雅夫;如果說他既是尋找者,又是被尋者,那麼肯定有人給他下了套,而他也給別人下了套。仿聚合物的問題有人在埃爾曼·戈林賭場就在他體內種下了根,希望它能在佔領區內靠自己的力量發芽開花,結出仿聚合體之果——同時,「他們」也知道斯洛索普會很積極地去找它的。看來他們了解一些斯洛索普下意識的需求,而他自己卻不知道。說起來挺丟人的,不過還有一個更氣人的問題:我幹嗎這麼想得到它?
「你要全部記下來嗎?」特里蘭問。
雞|奸過舵葉發動機
莫名其妙。也可能這是一個阿赫特法登無法掌握的公案,一個超越物質宇宙、可以引導他獲得片刻頓悟的謎語……幾乎和這個一樣好:
人們對真主不聞也不見。
克里普敦把斯洛索普塞進一個垃圾箱,然後去找西曼·博丁。坡夫爾做了幾個短促的、光燦燦的假動作,然後貓著身子攻了上去,疾如鬥雞。他向高處一刺,布拉德利想躲過第三下,結果被刺中了短上衣,血流了出來。不過在坡夫爾往回跳的時候,布拉德利像是已有準備,用戰靴踩住了他的美國式低統禮鞋,他便挪不動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叫「太空武器」的太空服衣櫃,十分講究,設計者是柏林著名的軍服設計師海尼。這些服裝十分炫目,足以刺|激那些太空輕歌劇的少年主角們,甚至還能刺|激在他們腳指頭上閃來閃去的那些顏色怪異的電視人物。不僅如此,海尼還為那些有趣的、帶著電鞭的小太空飛行員們(德語叫「若姆喬吉爾」)設計出了絲綢服裝——將來有一天,他們會繞著「火箭城」的燈光障礙在外面嗡嗡地飛,騎著磨光的隕石「馬」,馬的臉都是同一風格的(你心目中理想化的那種馬,突出了瘋狂的眼睛、牙齒和后臀下的陰影……),推進氣體從尾巴根部放屁般噴出來——看到這種浴室里才有的下流情景,少年主角們一起哧哧笑了。然後,恰似萬有引力嘆氣一般,慢慢地擺動起來,藉助個個顯得光華燦爛的熒光塑料,回到了華爾茲節奏,大家共同的、叫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未來華爾茲」。這些臉無聲地旋轉著,蘊藏著一場微微有些齟齬的、刺耳的讚美詩合唱。他們的肩胛骨甩動著,像太空里的維也納,被明天弄得精疲力竭……
這時,他真的失控了,失去了所有的控制。長期的孤獨、隔絕旋風般地吞沒了他,他劇烈地哆嗦著。他哭了。她抓住他的手。鴨子們浮在水面,看著他們。海在朦朧的日光下冷下來了。城裡什麼地方有一架手風琴在演奏。正在衰敗的神話雕像背後,命運註定悲慘的孩子們互相大聲喊著。夏天結束了。
這裡有媽媽們,帶著她們的情人,
「這些機器都這樣?」
斯洛索普思忖著自己該下了。去那個庫克斯哈文。「老馬先生,你覺得能準時把那些證件給我嗎?」
「你並不真的想來這兒,是吧?」他們坐在一條污染了的小溪旁,向鴨子扔麵包。珀克勒的胃給代用咖啡和腐肉弄得很不舒服。他的頭在隱隱作痛。
電影過後,斯卡里道茲被介紹給葛哈特·馮·高爾,綽號「老馬」,指國際象棋里的馬。馮·高爾和馬科星的人好像正在進行旅行商務會議。車隊隆隆駛過佔領區的街道,頻繁更換卡車和巴士。沒有時間真正睡覺,只是夜間在野地里打個盹,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出來換車,然後沿另一條路出發。沒有目的地,沒有固定安排。大部分車輛由一個經驗豐富的汽車工愛德華·聖克勞德負責。他能用點火線短路的方法發動任何帶輪子或履帶的東西,另外還隨身帶著一個訂做的烏木盒子,天鵝絨的裡子上嵌滿各種牌子、型號及年份的轉動臂,以防車主連那部分都帶走。
「你看到的這位情報人員——我們各國政府很容易採取共同的政策——」
「我看上了一個液氧工廠。」老馬先生也懂點兒行,「我本來想搞個連鎖的——我們還在想辦法弄沃爾肯羅德的那個廠子,在那箇舊戈林研究所。」
他滿面笑容,抓住我的手,
「搶點小東西。幫我拿個包裹,我掩護你。」他看了看表,有點兒做作。「好,給我弄個退伍令,我就跟你走。」

「嗷……不要。中心福利社給的都比這好……」
「什麼東西?」
可是當你搖搖晃晃離開的時候,土裡的那個女人又是誰呢?她隻身一人,肩膀以下都隱藏在土豚洞里,一顆頭盯著你看。紮根在沙漠表面上,身後遠處是斜向上方的山坡,隱隱綽綽地交疊在一起,在夜色中顯得很遙遠。她能夠感覺到那種不可思議的壓力,數英里之遙的沙子和黏土壓在她的腹部。那條路上她四個孩子的幽靈在發光,他們生下來就是死的。他們等在那裡,像鴉蒜堆里的胖蟲子,毫無舒服的希望。他們一個接一個哭著要奶吃,最神聖的奶,勝過村子的葫蘆里被神嘗過和賜福過的奶。他們在過去的時光里排著隊,指引她來到這裏,觸摸大地為萬物生長所賜的禮物。女人感覺到能量從每一條路線湧進身體,大腿間有如一條河,光亮在手指尖和腳趾尖上跳動。能量很確實,能和睡眠一樣給人精力。是一股暖流。日光越暗,她越順從——順從於黑暗,順從於空中的落水。她是一顆撒在地里的種子。神聖的土豚已經為她掘好了床鋪。
「少廢話了。」斯洛索普咆哮一聲,揮舞著點燃的雪茄和「莫洛托夫雞尾酒」。「老毛子,把槍交給我,不然我把你變成火人!」
「他褻瀆神靈。處理這件事,伊斯蘭有自己的體制。天使、處罰、詳細審問。別管他了。他另有歸宿。」
「他們——哦,人,那兒的人都挺好的。非常好。是的,那兒什麼問題也沒有。」
他幹嗎問這個。哼。可能想再在這兒睡會兒。「你媽媽擔心你,還是怎麼的?」
從珊瑚海到藍色波羅的海,
「坦納茨?」斯洛索普的舌頭很痛。這個名字笨拙地出來了。沒有動靜。「森村?」沒有回答。斯洛索普一隻腳向上移了一級。
她此時的神情里有一種漸漸加深的吸引力,已經把斯洛索普敏察的心給弄碎了。他的心已是碎了又碎:開車過去時,把這張臉甩在後面,衝進長滿苔蘚的黃昏,衝進分崩離析的殖民地——那些殖民地屬於瘦瘠臟污的氣泵,屬於罐裝飲料的痕迹(龍膽根的味道,苦中帶甜,它們正要把這種氣味強加在飽經風雨的穀倉四壁上)。他在後視鏡里尋找著這些「最後分別」的蹤跡,可是它們都裹在金屬和引擎的燃燒過程里,和他人天相隔了。這樣反倒使每天的目標變得現實起來,而不是幻想驚喜,期待墨菲定律成為現實,從而創造獲得拯救的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迷路,走過困在堤壩里被淹死的可憐的貝克特,在銹褐色的斜坡上徘徊:草耙在下午里生鏽;紫灰色的天空暗如嚼過的口香糖;白色的薄霧開始在空氣中橫衝直撞,朝地面飄蕩,四分之一英寸,半英寸……他當然還記得,她曾經看了他一眼,從午餐車櫃檯一端的下面。燒烤的煙耐心地爬進窗戶,像雨里要去找花衣服的鞋油,鞋子裏面弓著五個漏水的腳指頭,自動點唱機里長號和管樂部的哀訴突然加快,將搖晃的音符準確地放在聲音間歇的中點和下一拍之間,處理成「啪(咚)啪(咚)啪」的節奏,演奏得十分準確,叫人明知這個音屬於前面,卻又感覺是在後面。你們兩個人在櫃檯的兩頭都感覺到了,感覺你們的時代被置於一個新的時間中,讓你們可以忘了其他,忘了旁觀的老人齷齪的期待——他們戴著雙焦眼鏡,流著黏糊糊的口水,一臉的漠然,看著你們跳林迪舞,一大批一大批掉進那個陷阱里,裏面需要多少就掉進去多少……於是,斯洛索普自然就失去了她,不斷地失去著——這是美國的要求。她從灰狗的窗戶里出去,進入石頭斜坡里,被綠色和榆樹包裹著,漸漸脫離了知覺——或者說得惡毒一點,是脫離了意志(你以前知道這些詞彙的含義)——她繼續移動著,幾乎全部屬於「他們」了,再沒有機會在自己的路邊碰到一個米色的夏日幽靈了……
「哦,肯定會開槍的,」斯洛索普說,「呃——這麼辦怎麼樣?」他剛剛有了一條妙計:假莫洛托夫雞尾酒,酸爺·巴摩的老辦法。他舉起伏特加酒瓶,指著瓶子樂。
「不是啦。我只是個辛苦的老記。沒有火箭,沒有香閨。」
「在這邊!」美國軍靴急速跑動的聲音,鞋釘敲打著混凝土地面,其他很多不吉利的金屬也咔噠咔噠響起來……
「我到氣象台去了,」她終於說了,「去看下面的河。她馬上就要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船。只有一公里遠。」
「唔。好,我們就要到了。」
煙霧從土裡裊裊滲出。從海的方向吹來一縷微風,燒焦的樹便眼看著轟然倒下了。每一腳下去都粉塵飛揚,衣服變成了白的,臉灰不溜秋的像戴了面具。越往半島里走,破壞越少。死亡人數和破壞程度從南向北呈現出奇怪的梯度分佈,最貧困的和最無助的受災最重——這倒真像一年以後火箭落到倫敦時的情形,破壞也是由東向西遞減。大部分傷亡的都是「外國工人」——這個詞被用來婉稱那些從德佔國弄來的平民俘虜。風洞和測量室都紋絲未動,預製車間也只是輕微受損。未能倖免的專家樓外,尚未蒸發的晨霧中人影憧憧,珀克勒的同事們在啤酒桶里洗漱,因為水還沒有來。他們瞪著珀克勒,很多人都沒能忍住臉上的譴責神情。
雖然珀克勒的生活沒有記錄,但在他的靈魂,在他可憐的飽受折磨的德國靈魂里,時間被拉長了、減慢了:那個發射完美的火箭依然在上面,依然在降落。他依然在等待——即使現在,也還是孤身一人在十二子樂園等待「伊爾莎」,等待夏天回來,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一聲出其不意的爆炸……
「知道什麼?」
老馬先生聳了聳肩:「你可以同情他們。不過可別對他們抱有什麼幻想。鄙視我,歌頌他們吧,不過記住,我們是相互定義的。選民和棄民,我們都畢恭畢敬地穿過光明和黑暗的宇宙結構。我是少數幾個能完全理解它的人之一。所以,年輕人,好好想一想你要站在哪一邊。他們永遠在陰影里受苦,而這邊卻總是——」
老天保佑,有門了。萊爾·布蘭德這個名字他知道,好極了。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在雅夫的私人業務記錄中。看情況,20年代早期布蘭德與德國的雨果·司丁思公司有密切關係。在此期間,司丁思是歐洲金融界的天才。他的家族已經在魯爾做了好幾代煤炭大王。年輕的他在三十歲之前就創建了一個規模很大的王國,包括鋼鐵、天然氣、電力、水力、有軌電車和內海航運線等業務,總部就設在魯爾。大戰期間他與當時掌控著整個經濟的沃爾特·拉特瑙過從甚密。戰後司丁思設法把橫向的西門子—舒克特電力托拉斯和供應煤炭鋼鐵的萊茵易北聯盟合併在一起,組成了一個縱橫結合的超級卡特爾,並買進幾乎所有的行業——造船廠、輪船航運線、旅館、飯店、森林、紙漿廠、報紙,同時還進行貨幣投機,用德國國家銀行借來的馬克買進外匯,迫使馬克貶值,然後用價值相當於原貸款量一小部分的款額償還貸款。對於這次通貨膨脹,他的罪責超過了任何一個金融家。那時候,人們日常購物是用手推車推著馬克去的,也用馬克做手紙,只要你肚子里有貨往外拉。司丁思的外國關係網遍及世界——巴西、東印度群島、美國。萊爾·布蘭德這樣的商人們發現,司丁思的增長速度無法抗拒。當時流行的說法是,司丁思和克虜伯、蒂森等沆瀣一氣,要徹底毀了馬克,這樣德國就可以擺脫戰爭賠款了。
相比之下,茨維特樓上的實驗室光線很好,也很整齊。吹制玻璃、工作台、多種顏色的燈泡、顏色雜亂的箱子、綠色的文件夾等等,把屋子擠得滿滿的。這個實驗室屬於一個瘋狂的納粹科學家!塑料人啊,你在哪裡?
有個小夥子名叫克洛建,
然而,在佔領區,在夏日的佔領區,火箭隱藏在那裡,等待著時機。他也會被帶到同一條路上去……
是我給你的贈留。
只有垃圾他們也滿意,
哦,老天,斯洛索普想,我要不要從這裏出去呀?夥計,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是一場美人計。別人誰還會對使用那種G型仿聚合物設備的六千個火箭里的這一個情有獨鍾呢?
說話的是德國人。看樣子是單桅漁船,卻不知為什麼沒有漁網和帆的下桁。貨物堆在甲板上。一個粉紅臉盤的年輕人從船中部向下盯著他看,一前一後地搖晃著。「他穿著晚禮服,」他衝著駕駛艙喊道,「不知是好是壞?你不是軍政府的人吧,嗯?」
不過這顆星星可能是另外一顆,靠北的一顆。他找不到安慰。我們身上發生了什麼呢?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如果佔領區的赫雷羅人必鬚生活在非洲西南部那個試圖毀滅我們的天使懷抱里……那麼:我們是被棄了,還是被選中留待更可怕的命運?
照明的燈光也無人看管,
他一巴掌扇到她臉上,很響很重的一記。這讓他消了些氣。然後,她還沒來得及哭或者開口,他已經把她拽到旁邊的床上。她昏昏然的小手已經放在了他的褲扣上,她的白連衣裙也擼到了腰際。她下身一直什麼也沒穿,整整一天什麼也沒穿……我多想要你啊,她喃喃地說著。父輩的犁犁進了子輩的壟溝……驚世駭俗的亂|倫持續了幾小時,之後他們默默地穿上衣服,悄悄地溜出去,溶進了暮色將至、恍惚黯淡的肉色黃昏。他們可能需要的所有東西都裝在她的花包里。他們走過熟睡中的、必將承受夏日結束的孩子們,經過了監視器和鐵路警哨,終於到達了水邊的漁船。一個父親一樣慈祥的老水手戴著一頂上有穗飾的船長帽,歡迎他們上船,把他們藏在甲板下。路上,發動機轟鳴著,她舒服地蜷在鋪上,為他口|淫了幾個小時,直到船長叫:「上來吧,看看你們的新家!」透過薄霧,灰灰的、綠綠的,那就是丹麥。「是啊,這兒的人民是自由的。祝你們倆好運!」甲板上,三個人站著,擁在了一起……
「嘿,當然嘍。我應該知道的。你沒有徽章。操……你像—像蘇聯工會委員會的人!對吧。」斯洛索普也瞪著他:「嗨。嗨,你要找什麼人?啊?」馬維的笑容消失了:「瞧——我當然渴望不是齊切林上校,嗯。他是個好俄國人,你知道的。」
通過這樣的方式發現自己的老爸二十年前為了給自己付學費和別人做了一筆交易,真是妙不可言啊。你想想,整個大蕭條期間,他在哈佛過得很舒服,根本不像家裡馬上就要破產的樣子。嗯,那他父親和布蘭德之間的交易究竟是什麼呢?我被賣給——天哪!我被賣給了染共體,就像賣一塊牛肉!監視我?司丁思和每個工業霸主一樣,有自己的間諜機構。染共體也一樣。這是否意味著我斯洛索普一直在他們的觀察之下——也—也許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哇呀呀呀……

每個小納粹都在扔檯球、跳房子,
後來在柏林的地窖里,他燒得迷迷糊糊的,稀屎以每小時好幾加侖的速度往外漏。老鼠們眼睛空洞地盯著什麼地方,從身邊跑過,他連踢踢腳嚇唬一下的力氣都沒有,腦子也虛弱到了極點。老鼠們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柏林人眼裡,它們的地位並沒有變得更珍貴。太陽完全消失了,還不如永遠消失了呢。這時候斯洛索普遲鈍麻木的心裏在想:黑色裝置不是高睿兒聖杯,不是王牌,G型仿聚合物裏面的那個G指的不是它。你也不是什麼英雄騎士。你最多就能和唱歌的那個傻子坦霍伊澤比一比——在北豪森的一座山體內,用尤克里里琴伴奏,唱了一兩首歌。斯洛索普呀,你不覺得自己在這裏陷入了吸力強大的罪孽之沼嗎?1630年的時候,威廉·斯洛索普在「阿貝拉」船上嘔吐了很長一段日子,他也說過「罪孽」這個詞,不過也許含義不同……而你卻把自己搭在了別人的航船上,依附於什麼山裡面的什麼胡爾妲夫人,什麼維納斯——她,或者說「它」,只是在玩遊戲……你心裏明白,這是一個邪惡的遊戲,但已為時過晚。你參与遊戲,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這並不是名正言順的理由。教皇在哪裡?他的權杖不是要為你而開花嗎?
「哈,我的部門不行,要是預算能再大方點就好了。」於是他們都大笑起來,紳士科學家們在吝嗇的官僚政治下一起受罪。
所有的美國青年都依次站起來(自願的),舉起酒杯,唱著「干A4」及其相關部件的各種方法。斯洛索普不知道他們是在給他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倒著看眼前的情景,心裏忐忑不安:他的大腦已經近乎紅視狀態了,卻突然產生了奇思妙想——抓著他腳踝的是萊爾·布蘭德。這樣斯洛索普就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這群人中間。「嘿!」一個平頭小伙兒評論道,「他—他是人猿泰山還是什麼?哈!哈!」六七個軍械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快樂地吼叫著,來抓斯洛索普。又是擰又是推,鬧騰了一陣子,腳才從索眼裡解下來。吊車像剛才下來時那樣,又嗚嗚地回去了,回到那個喜歡惡作劇的操作者那裡,等著下一個受騙上當的傻瓜。
「不……」到了最後聲調竟揚起來,變成了一個具有挑釁意味的問題。
「他媽的不是。是德國兵。非洲西南部的人。有點難纏。你是說你不知道?算了吧。唉。英國情報部門可不太聰明啊,哈哈——沒有惡意喲,明白嗎?我還以為整個世界都知道了呢。」然後他講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像是最高統帥部編出來的,因為格貝爾斯的想象力沒有這麼出人意料,最多只能編出阿爾卑斯山上的防禦工事之類的東西。故事說希特勒計劃在黑色非洲搞一個納粹王國,後來失敗了——在「血膽將軍」巴頓在沙漠里把隆美爾的屁股還到他臉上之後。「『給你的屁股,將軍。』『哦,天哪!我的屁股!呀—哈哈哈……』」他詼諧地捂住了自己寬大的褲臀。嗯,那些黑人骨幹們在非洲沒有了前途,作為沒有得到正式承認的流亡政府,繼續留在德國,偶然流浪到德軍的某個軍火部門,很快就學會了做火箭技術人員。現在他們走散了,沒人管了,沒有作為戰俘羈押。而且據馬維所知,他們的武器都沒有被收繳。「乾麵包、青蛙、萊檬水都不足以叫我們擔心——嗨,你說什麼,兄弟?呶,你瞧,我們面對的不只是普通黑鬼,而是德國黑鬼。哦,天哪。勝利日的時候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一枚火箭,都有一個黑鬼。以前從來沒見過全部由黑鬼組成的炮兵連,懂嗎?德寇也沒那麼愚蠢!一個炮兵連,就是八十一個人,外加他們的支持、他們的發射控制、電力、燃料、勘察——嘿,簡直就是一大堆黑人聚集在同一個地方。問題是,他們還和以前一樣散布在各處嗎?朋友,你發現自己已經得到了獨家新聞。他們現在開始聚集了。哦,那就麻煩大大的咧!那節車廂里至少有兩打——就在那裡,你瞧瞧。而—而且他們的方向是北豪森,夥計!」每說一個字就用胖乎乎的手指在胸口戳一下,「哈?你認為他們想什麼來著?你知道我想什麼嗎?他們有一個計劃。是的。我認為是火箭方面的。別跟我刨根問底,這隻是我這裏,我心裏的一種感覺。而—而且你知道,這忒危險了。他們不可靠——把火箭給他們?他們那個種族像孩子。腦子小了些。」
大都市裡的發明家羅特旺、國王阿提拉、賭徒馬布思、博士教授拉茲洛·雅夫都如出一轍地渴望一種死亡形式,以此來證實死亡可以長久地留住快樂和敵意。他們不想要格茨克式的死亡,自我欺騙、聽天由命,親戚們聚在客廳里,那些熟悉的臉上是孩子們永遠都能看懂的表情……
讓那個路德維希找到他的旅鼠高興起來別再打擾我。
「他們會告訴我的。我會想法讓你知道。」來得及讓他適應過來嗎?從他那個夢想住在月亮上的小松鼠,調整到這個皮膚黑黑的長腿南方小姑娘?在這第二次(抑或是第一次,還是第三次?)會面里,她是那麼羞澀笨拙,對父愛的渴望那麼動人,連珀克勒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
嗚——摩托車從支架上的一根舊油管下穿過,沿左面向水邊奔去,頭頂上巨大的栓結法蘭被鐵鏽和油灰軟化了。遠處港口裡一艘油輪在航行,像星星網一樣安詳地搖晃著……嗖地斜躥上山,朝一堆已融化燒焦的廢墟奔去,大樑、煙囪、管線、導管、線圈、整流罩、絕緣器,參差糾結,亂七八糟,被一次又一次的轟炸重新改裝組合,地面上被油污弄得髒兮兮的石子以每分鐘一英里的速度呼嘯而過,等等,等等,說什麼,剛才說「重新改裝組合」?
「告訴我你的國度是什麼樣的。」是什麼把她喚醒了?大街上的靴子,一隻早起的蒸汽鏟。她幾乎聽不到自己疲憊的低語。
處理A4後事的人們來回走動著,敲敲打打,在隧道中大聲喊叫。後來斯洛索普還看到了戴臂章、穿卡其布的非軍事人員,頭盔的襯裡上有版印的「GE」字樣,有些人會對他點點頭,眼鏡在遠處的燈光下反著光。大多數人對他視而不見。軍隊的工作人員們扛著箱子,走著行軍的步伐,進進出出發著牢騷。斯洛索普餓了,卻怎麼也找不到阿黃·詹姆斯。問題是這兒連個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沒有,更不用說拿吃的給自由記者伊恩·斯卡佛林了。哎,別急,天助我也,前面來了一隊女孩,統一穿粉紅色緊身實驗服,下擺只到光裸的大腿根部。她們穿著金色的坡跟鞋,在隧道里輕快地走著,用德語說:「啊,太迷人了!」太多了,一次抱不過來,「很漂亮,嗯,什麼?」哎,哎,女士們,一次一個。她們咯咯笑著,伸手把豪華的「花環」套在他脖子上。花環上有銀色的B號螺帽和法蘭式管接頭,還有深紅的電阻和淺黃的電容,小香腸般掛著,還有墊圈片,還有大量鋁碎屑,亮亮的,卷卷的,很有彈性,活像秀蘭·鄧波兒的頭髮——嗨,霍根,留著你的呼拉女吧——她們把他帶到這兒的目的是什麼?進了一個空隧道,女孩們開始全體狂歡,持續了好多好多天,大量吃罌粟、遊戲、唱歌,如此反覆。
「你想去沒有馬維的地方,寶貝。」
「你不該隨便對一個陌生人扯這種事情。他知道了會殺了你。」
「哇嗚,火箭人……」
「媽的,又是他?他肯定會作出反應,肯定的。」
「很遺憾。我能幫忙嗎?」
「那種火箭里需要高錳酸鉀,對嗎?」
讓那個退伍令在庫克斯哈文等著我。
再拋出一美元吧,

嘿,路德維希。斯洛索普是某個早晨在一個藍色無名小湖的岸邊見到他的,八九歲的樣子,胖得有些意外,盯著水面直哭,看到大些的漣漪就渾身戰慄。他的旅鼠叫娥秀拉,從家裡跑了。路德維希從普里茨瓦爾德一路向北追蹤。他很肯定娥秀拉要去波羅的海,擔心她拿個內陸湖泊當成海跳進去——
相反,軍官們的盥洗室是紅色天鵝絨的。室內裝飾是30年代的安全手冊。就是說,整個牆上,烏七八糟的照片全是德國海軍史上可怕的災難。撞船、彈藥庫爆炸、潛艇沉沒——如果你是一個軍官,想拉屎的時候需要的就是那些事兒。帥哥們一直很忙。指揮官們有套房、個人專用的淋浴設備或下凹式浴缸、修甲師(大部分是德國女子聯盟的志願者)、蒸汽室、按摩台。不過作為補償,所有的艙壁及頂板都貼上了希特勒各種動作的巨幅照片。手紙!手紙上一方方地印著丘吉爾、艾森豪威爾、羅斯福、蔣介石的漫畫,甚至還有一位隨軍漫畫家隨時恭候為那些總是尋找罕見之物的收藏家們定製。廣播間的喇叭里播放著瓦格納和雨果·沃爾夫。香煙免費。「莽夫」號盥洗船定期開到斯維內明德和赫爾戈蘭之間任何需要它的地方,上面的日子很舒服。船身用深深淺淺的灰色加以偽裝,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樣式,船頭的影子稜角分明,從船中間對著你,讓你說不准她的航行方向。實際上船上每人有一個小隔間,每人都有自己的鑰匙和儲物櫃,還有美女圖片和書架來裝飾小隔間……甚至還有單面的鏡子,你可以隨意坐著,陰|莖朝馬桶里冰冷的海水晃蕩,聽你的VE—301人民收音機,看下午的人們行跡匆匆,腳步和談話聲奔突雜亂。集體廁所里的牌局正在酣戰,商人們如登王位般坐在真正的瓷馬桶上接待客人,有些人在艙室外排隊等待(很安靜,一本正經,有點像銀行的排隊)。廁所里的律師發布著建議,各種各樣的來訪者絡繹不絕,潛艇的人弓著腰進來了,眼睛每一兩秒鐘就緊張地向頭頂上翻一翻、瞟一瞟。驅逐艦的海員們在水槽邊嬉戲(巨大的水槽啊!有船的整個梁那麼長,甚至據說一直延伸到鏡子的空間里,大得足夠四五十個疼痛的屁|眼挨著坐下,底下一條沖洗鹽水的溪流不間斷地呼嘯而過),他們最喜歡把一卷卷手紙點燃,在水上游把紙卷點燃,帶著黃焰歡快地劈啪作響,於是下游坐著的人便一個個尖叫著從孔里蹦出來,抱著起了水泡的屁股,吸進的空氣里都是眾人毛燒焦的氣味。盥洗船自己的船員也會偶爾弄兩個惡作劇。誰能忘了那次的事情:艦船裝配工霍普曼和克羅伊斯在1943年屍毒正流行的時候,把那些排廢管道接到一個高級軍官特等艙的通風系統里去了?那個高級軍官是盥洗船上的老手,知道了這個聰明的惡作劇,善意地大笑起來,把霍普曼和克羅伊斯調到破冰船上去當差。這兩個大便專家便繼續在整個北冰洋豎起大便狀的冰雪巨柱。不時有一個出現在向南漂移的大浮冰上,鬼魅般莊重,引得眾人一片欽羡。
愛不會消失,
兩個人各抱了一堆皮衣,跟著她穿過鎮子里凹凸不平的巷子,走進一個側門,下了幾段樓梯,來到聖邁克爾教堂的第二層地下室。燈光下,斯洛索普第一眼就看見一張臉,趴在斯特諾火罐上方,關照著一隻馬上就要煮開的水壺。是杜安·馬維少校。
「那就很清楚了。」這位「恩瓜魯勒盧」回答道,「你們應該按資料上來。」
「哦,好人,好人,日本佬,別鬧了——」
「敵人在右面,」契科利茨點點頭,「他們有槍,什麼都有。浣熊手裡唯一應該拿的武器是掃帚!」
「你們不覺得,」他大聲對著前前後後的阿赫特法登們說,「把一個飛行剖面圖分給好幾個部門去干有精神分裂的嫌疑嗎?一半是子彈,一半是火箭。它需要這樣,可我們不需要。所以,可能你只用了一支槍、一台收音機、一台打字機。白宮和五角大樓的有些打字機殺死的平民,我們小小的A4根本無法想象。你要麼獨自一人跟自己的死亡待著,要麼加入更大的組織,參与到別人的死亡中。我們不都是一個整體嗎?小車和大車,」法林傑現在穿過記憶的過濾嗡嗡而來,扁扁平平,「你選哪一個?」這個發了瘋的法林傑是佩納明德俱樂部里唯一拒絕在帽帶上佩帶專用雉羽勳章的人,因為他無法讓自己去殺戮,晚上在海灘上可以看到他穩穩地打著蓮花坐,盯著落日。他是佩納明德第一個落入黨衛軍手裡的人,一天中午被帶走,消失在霧中,身上的實驗室外套像一面投降的旗子,立刻就被護衛隊黑色的制服、皮帶和金屬淹沒了。留下了幾支香,一本Chinesische Blätter für Wissenschaft und Kunst(《中國科學藝術》期刊),幾張誰都沒聽說過的妻兒們的照片……佩納明德是他的山,他的密室和齋戒嗎?他是不是找到了什麼辦法,可以擺脫內疚——時髦的內疚?
他沒有吭聲。斯洛索普,好啊,咱們等等,看形勢發展,等機會把毒品的事擺平,裝傻,說那是有人栽贓。也許還可以找一個很棒的猶太律師告這些鳥人非法拘捕。
「哦,當然。」斯洛索普這時候注意到這個日本人怎麼也留了這種長長的手柄胡。「啊哈,啊哈。我知道你了。愛吃麥片粥!不好意思啊。潛意識裡的親英派——哈,你臉紅了。」他指著他大叫,哈,哈,哈。
「噓——」藥劑師高額頭上的十字紋不停地變幻著。克里普敦退到一些葯櫃間,透過一瓶止痛劑看著燈光下的藥房,一直到歌劇結束。他回到伯布里身邊時正好聽到豬在問:「哎,他還會去哪兒?」
「最好仔細看看,」酸爺指示道,「那邊跟橡膠似的。」
可是豬啊,豬永遠不會有問題,
下一次晚上開完會回家,他又習慣性地仰躺在長沙發上,那本《華爾街雜誌》已經讀完了。這時候,他從自己的身體上升起來約一英尺高,臉朝上。他也知道自己在空中,咳!呼一下又回去了。他躺在那兒,感到從未有過的驚駭,在貝洛林苑都沒這麼害怕過——不過倒不是因為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而是因為明白這隻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在空中翻身朝下面看了。古老的魔力找到他了。他剛才登上了一段旅程。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這一切。
格林普夫打開了一盞頭燈的開關。火車轟隆隆開過,兩邊的隧道里,穿著卡其裝的人在盯著看。眼白反射出燈光,一瞬間便閃過去了。有幾個人在揮手。喊叫聲由於多普勒效應,變成了嗨—哎—哎,像汽車喇叭,夜間在波士頓和緬因兩條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家裡趕……火車跑得相當快。潮乎乎的風呼嘯而過。燈光逆反射回去,可以依稀辨出導彈頭的局部輪廓,堆在火車頭拖著的兩節小平板車上。裏面的侏儒們急忙跑著躲到鐵軌兩邊,在燈光下基本上看不見了。他們認為小火車是屬於他們的。每當那些比他們長得大的人來霸佔小火車的時候,他們就有受傷的感覺。有些侏儒坐在箱子堆上,懸著雙腿。有些在黑暗裡練習雙手倒立。他們的眼睛里灼灼閃出紅色和綠色的光。有些甚至抓著拴在頭頂上的繩子蕩來蕩去,學著日本神風隊的樣子攻擊格林普夫和斯洛索普,一邊還在用日語尖叫:「萬歲,萬歲。」然後咯咯笑著不見了。這都是鬧著玩的。他們其實很溫和的——
「真正意義上的隱蔽逃亡。」斯洛索普喃喃道。一幫孩子從一座蘋果園裡跑出來,幫他們把裝有糧食酒的錫桶搬到外面的吊籃里。下午的陽光把所有的影子投在山坡上。西風在吹。斯洛索普用芝寶打火機幫施諾普點燃了燃燒器,孩子們則把氣球的褶皺弄平了。施諾普把火焰調大,直到朝兩邊噴開,帶著持續不斷的隆隆聲噴入巨大的綢袋。從間隙中可以看到孩子們。他們都變成了起伏不定的熱浪。氣球慢慢開始膨脹了。「記著我。」蓋麗在燃燒器的轟鳴聲里喊道。「會的,直到再見到你……」斯洛索普和施諾普一起爬進吊籃里。氣球從地面升起了一點,借上了風力。他們開始動了。蓋麗和孩子們圍了一圈,抓著吊籃的上緣。氣袋還沒有完全升上去,但在加速,拖著他們拚命往山上跑,邊跑邊笑邊歡呼。斯洛索普盡量讓開,好讓施諾普看到火焰是否正常進入氣袋,籃子的繩子是否正常。最後,氣袋直直向上一盪,到了太陽上方,袋內環流著鬧哄哄的黃紅熱氣。地面上的「工作人員」一個個鬆開了,揮著手道別。蓋麗是最後一個放開的。她穿著白衣,頭髮梳到後面紮成辮子,柔軟的面頰、嘴巴,認真的大眼睛依依不捨地盯著斯洛索普,直到最後放開雙手。她跪在草地上,做了個飛吻。斯洛索普感覺到自己的心失去了控制,鼓滿了愛情,像氣球般迅速升起。他的腦子沒有以前快了,在佔領區尤其明顯,所以好長時間才想起說「噢,別傻了」。這個地方是怎麼啦?
夏日霧蒙蒙的天空下,他們絕望的航程就這樣沿優思頓的海岸一路熱熱鬧鬧過去了。岸上,綠色的丘陵起伏而上,形成兩級柔和的階梯:上面是一排小山,長滿松樹和橡樹。小小的度假小鎮上有白色的海灘、荒涼的碼頭,與船身成直角,像風濕病人一樣緩緩後退著。不時可以看見一些船隻一動不動地躺在水裡,好像是軍用船隻,可能是俄國人的魚雷快艇。沒有什麼東西阻擋「太太」號的航程。太陽進去又出來,甲板上每個人的影子周圍都是一片燦黃。晚一點的某個時候,所有的影子都投向東北偏東方向,跟測試火箭從佩納明德發射到海里的常規方位一致。精確地說,這個時間是「火箭午時」,這個時間一年中一直在變化……當時火箭的聲音一定充滿了整個天空,對於虔誠的人們來說和這個聲音相當的只有中午時分的警報,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很相信那種警報的……硬得像石頭,震得人腸子都在抖……
結果弄得那東西萎縮無力,
「哎,」博丁道,「是錢、毒品還是什麼?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什麼東西,因為凡是警察追查的——」
他的眼睛張開了——最初的瞬間斯洛索普只是一些帶陰影的綠色褶皺和一頂耀眼的頭盔——這麼多的亮色調得把他拼起來。然後才看到甜甜的點頭微笑,一切都好,是,你好啊火箭人,was ist los(怎麼了)?然而這個罪惡深重的老煙鬼還是忍不住,馬上打開那個雜物袋瞅進去,看看有什麼東西。他的眼睛像雪坡上撒尿衝出來的兩個洞。
「不要對我甜言蜜語了,」克里斯蒂安爆發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姐姐。她在那裡都要死了,你還要把她往你的方程式里安插——你——天天扮演著這種聖父的角色,可是在你的內心裡連恨我們都做不到。你什麼都不在乎,你甚至已經和我們沒有『關係』了——」他在恩贊的面前晃動著拳頭。他哭了。
霍爾赫特從速勒該樹上,
契科利茨的麾下大約有三十個孩子。「我的夢想,」他坦承道,「是把所有這些孩子帶回美國,帶到好萊塢。我覺得他們演電影有前途。你聽過製片商塞西爾·B.德·米爾嗎?我的內兄和他關係很近。我想我可以教他們唱歌什麼的,兒童合唱團,和德·米爾磋商達成一個一攬子協議。他可以用他們襯托真正的大人物、宗教場合、狂歡集會——」
最終計劃是想辦法去呂訥堡灌木林建一個小型牧場。馮·高爾會在那兒跟他們會合。今晚,格拉謝拉·伊馬戈·波塔萊斯靠著槍座,浮想聯翩。他們能夠容忍馮·高爾折衷的做法嗎?引發的問題不只是一部電影那麼簡單哪。波將金漂亮的假村莊騙過葉卡特琳娜二世的眼睛了嗎?鎂光燈下、銀屏之上的高卓人能夠保全他的靈魂嗎?會不會最後來一個人,馮·高爾或是其他什麼人,拍出一個第二部分,把他們的夢想統統粉碎?
又是噴又是濺,
「我的天呀。」雪莉說。
斯洛索普:「嗯,這套行頭很酷呀!」
朝海岸那邊走的貨車中間有六個合唱團的女孩子,舊外套下穿著羽毛和亮晶晶的小金屬片,這樣可以節省箱子的空間;一個小樂隊全體都在睡覺,醉得有深有淺;還有好多好多箱伏特加和一群用來演出的黑猩猩。奧托的海盜媽媽把其中一隻猩猩逼到了駕駛艙里。他們互相攻擊,女人百般辱罵,猩猩則不時伸出手去,想用軟軟的香蕉皮扇她。正患潰瘍的劇團經理G.M.B.哈夫騰試圖提醒奧托,但他一貫找錯人表錯情。「那就是沃爾夫岡!他會殺了她的!」沃爾夫岡是他的頭牌猩猩,表現有點不穩定,模仿希特勒演得不錯,不過很快就會走神。
回到旅館,一個八歲的前台服務員把鑰匙遞給他們,一個穿制服的孩子開動電梯,吱扭吱扭把他們送到樓上,來到一間留有白日餘溫的房間里。她關上門,摘下帽子,打水漂似的把它扔到床上。珀克勒癱倒在自己的床上。她走過來脫掉他的鞋。
實際上,自從齊切林和扎其普·特里蘭撅著屁股穿過西伯利亞大草原進入北方去尋找吉爾吉斯之光,這中間隔了有十年了。沒有哪兩個人會像他們倆這樣裝備如此簡陋地去靠近神聖的中心。他們使這種娛樂活動變得像棒球紀錄一樣沒有價值,成了用居心不良者的善言織造出來的一項活動。去聖地很快就會成為佔領區的頭號娛樂活動。溫暖醉人的黃金時代就要來到了。很快,更多的各路冠軍、內行、魔術師都會雲集於此,使這個活動顯得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要盛況空前。如果太陽誠實而公正,它就能君臨天下。高斯曲線會朝外鼓出,趨向完美。納里奇和斯洛索普之流的笨蛋就會被清除出去。
「嗨,嗨,嗨。不。我不是。我是少校。」他應該口氣再強些,再令人信服些。也許是因為這該死的豬面具在礙事。只有他本人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全部反彈了回來,變得乾澀了些,有金屬聲……他們聽不到他說話。「杜安·馬維少校。」他們不相信他的話,不相信他的名字。連他的名字都不相信……他這下慌了,程度超過了鎮靜劑的藥力,恐懼之下,開始扭動被皮帶綁著的身子掙紮起來。他感覺到胸部一些細小的肌肉被拉得一陣陣疼痛,但沒有任何作用。哦上帝呀。他不顧胸部皮帶的束縛,用盡全身力氣叫喊著,沒有語詞,只有叫喊聲。
老馬先生做了土匪式的經典擺頭,示意他上船橋。斯洛索普兩手摸索著移過去,用支離破碎的俄語打招呼,一陣子一陣子噴著酒氣,來到了左舷的梯子邊,爬上去,靜悄悄地側著身子挪上了船橋。只見普洛卡婁斯基坐在船長的座位上,抽著老馬先生的一支朋友煙,帽子向後支著,老馬先生則從他那一肚子德國廁所笑話裏面找了一個,正說到最起勁的地方。
格納布太太捏了一小撮鼻煙,笑嘻嘻的:「誰都認識他。他是黑市上的白衣騎士,就像我是做海岸生意的女王一樣。」
「噓。過來。你不能光著腳出去呀。我給你一雙他的舊靴子,把他的秘密全告訴你。」
嘭。最後一個門閂拴定了。「哎——這是怎麼回事?」
見了吉爾吉斯之光的人,
「黑市,」傻奧托咕噥了一句,「可是好生意。」
抬起頭,在她的裙子下,
「不是。」
「不管我們把『理性』,把調解、妥協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他在慕尼黑工學院對珀克勒的班上這樣講,「獅子依然是存在的。你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頭獅子。這頭獅子要麼被馴化了——學了太多的數學或者設計的細節,或者經歷了太多社會性活動——要麼仍然保持著野性,永遠是一個捕獵者。
那段日子,大部分的財力和精力都投入了推進組。問題是如何讓物體離開地面而不使其爆炸。出了幾次小事故,鋁製的發動機汽缸會燒著,噴油器的設計會引發共振燃燒,燒著的發動機會呼嘯著炸為碎片……後來,1934年出了一次大事故。瓦姆克博士把過氧化物和酒精混合起來,然後注入推進艙,想想看會怎麼樣。點著的火焰順著導管流入油箱,爆炸毀掉了測試台,炸死了瓦姆克博士和另外兩個人。第一次流血,第一次犧牲。

早上在食堂吃完飯,齊切林通常都要閑逛到那兒的紅氈房裡去,目的是順便看望一下女老師伽琳娜。她觸動了他內心的一兩處與女性有關的什麼構造……唔……他出來的時候,常常發現自己的天空中儘是片狀閃電:狂風,怒視。可怕。大地在顫抖,幾乎都要聽見顫抖聲了。這大概是世界末日了,卻又是中亞地帶一個普通的日子。天空般闊大的脈搏在一下下跳動。一堆堆的雲飄向亞洲靠北極的方向,有些輪廓十分清晰,黑魆魆、參差不齊。飄過大片大片的青草和毛蕊花稈,在風裡呈現出綠色與灰色,波浪般消失於遠處。好大的風啊。可是他偏偏要站在街道上,在風裡,緊緊抓住褲子,衣領的尖端啪啪抽打著胸膛。他詛咒軍隊、詛咒黨、詛咒歷史。凡是把他弄到這兒來的東西他都詛咒。他從來不喜歡這裏的天空和平原,還有這些人和動物。即使在靈魂最陰暗的沼澤營地,他也不願意回顧在列寧格勒赤|裸裸地面對自己必然的死亡和戰友們必然的死亡的情景,也不願留下任何駐紮在七河的記憶。聽過的音樂、夏日的旅遊……黃昏時在草原上看到的馬匹……統統不留下任何記憶。
(「再—再說獲得自由,誰他媽願意?)
可是那是誰,那個僵直地站在中央噴泉旁邊的人是誰?瑪格麗塔怎麼一動不動了?太陽出來了,還有其他人在看著,可現在連斯洛索普後背和兩腰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一個接一個打寒戰,一直上升到下巴兩邊……那女人穿著一件黑色外套,縐紗絲巾罩住頭髮,粗粗的小腿,上面的肌肉在黑絲|襪下幾乎呈紫色。她只是以一種非常固定的姿勢向水流探出身去,看著正想靠近的他們……可是那微笑……隔著十米濕淋淋的院子,微笑在那個蒼白的臉上越來越自信,已逝的歐洲所有的倦怠都集聚在這雙和她的衣衫一般漆黑的眸子里,漆黑無光的眸子。她認識他們。格麗塔轉過身來,想把臉藏在斯洛索普肩上。「井邊,」她是在悄悄說這話嗎?「日落,那個黑衣女人……」
「不會的。他們應該不會。」
太陽還在俄羅斯人深奧難解的耳垂下面,再過幾個小時才會出來。霧聚攏了,發動機也慢了下來。失事船隻的殘骸在白船的龍骨下滑過。「阿努比斯」號從它們頭頂移過時,殘骸里春天時死去的屍體彎曲起來,流走了。船首斜桅下,船上唯一能洞穿濃霧的金豺凝視著前方,順著奧德河一直看到了斯維內明德。
卞卡通常是銀色的,或者根本沒有顏色:幾千次拍下來,在透鏡里變了形:雙層或三層的普路塔、施奈德的安格龍、福倫達的科力尼爾、施坦海爾的奧瑟思迪格馬特、1895年的貢德拉赫·特納—賴希,在這些鏡頭流溢著紫羅蘭色的界面上變形。對於格麗塔來說,每次拍攝都是她女兒的靈魂,永遠不知疲倦的靈魂……這個唯一的孩子像絲巾一樣塞在腰際,總會被風吹跑。說她是母親靈魂的延伸當然只會招致辛辣的諷刺。不過,格麗塔不時可以從其他孩子身上看到卞卡的影子,像兩次曝光的鬼影……很清楚,是的,尤其是在布利瑟羅上校年輕的孌寵兼受保護人戈特弗里德身上。
他們唱的旋律美國大學聯誼會的每個人都耳熟能詳。但出於某種原因,這裏的演唱風格採用了納粹突擊隊風格:每一句結尾的音符都被突然斬掉,接著休止一拍,再猛然向下一句衝擊。
船進了碼頭,船員放下爬梯。微笑的乘客們下了一半就已把戴著手套和戒指的手伸向瑪格麗塔。
在每個轉角,在夜晚偶遇的地方。
「哈!沒有任何東西伴隨在這種行為之後,你就想說這個。」
現在發射的模型是A3。愛鬧的技|師們沒用香檳給它洗禮,而是用了幾瓶液氧。重點開始從推進轉移到制導上來。飛行遙測技術還很原始。溫度計和氣壓計連同一個電影攝影機密封在一個防水艙里,飛行時攝影機把儀錶指針的移動拍攝下來。飛行后找到膠捲,再將這些資料回放。工程師們坐在一起觀看滿是標度盤的電影。同時還用亨克爾戰鬥機從兩萬英尺的高空往下扔火箭模型,墜落的過程由地面的阿斯卡尼亞高精度光學跟蹤儀拍攝下來。你每天可能要匆忙看上約三千英尺的畫面,畫面里模型的速度突破了光速。至少兩個世紀以來,自從萊布尼茲在發明微積分的過程中使用同樣的方法分解了炮彈穿過空氣的軌跡,德國人就與這種用快速閃過的連續瞬間來模擬運動的方法之間結下了奇怪的不解之緣。而今這些技術已不再是膠捲上的圖像,而要使用到人類身上了,這一點珀克勒很快就會得到證實。
有一種並不鮮見的人格失常叫做「坦霍伊澤症」。我們有些人特別喜歡被人帶到山裡面,有時候並沒有色情目的——維納斯、弗勞·霍爾達,女神的性魅力。是的,很多人來此的目的是尋找侏儒,比人還小的侏儒,尋找墳墓里時間的延伸方式——他們裹住全身,在這裏閑庭信步,安安靜靜地走過長達數英里的院子,不必擔心迷路……沒有人盯著你看,沒有人伺伏著審視你……走出公眾的視野……即便是吟遊詩人也需要獨處……就像陰天在家裡久久地踱步……享受與世隔絕的舒適。在這裏,人人對死亡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沒過多久,他的大部分時間就在長沙發上度過了,幾乎不再去州政街。他妻子一向什麼事都不問的,現在卻在各個屋子裡沒目的地走來走去,盡和他說些家務事。如果他正好在身體里,就會回答她,不過大多數時候得不到回答。門口開始出現一些形貌古怪的人,不打電話就來了。都是些叫人討厭的人,外國人,皮膚染了顏色,油油的,長著瘤子、麥粒腫、囊腫,氣喘吁吁,壞牙齒,瘸腿,直直地盯著人看——甚至臉上還掛著陌生的、遙遠的笑容,更叫人難受。她來者不拒,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一進書房,門就關上了,而且是當著她的面。她只聽見一些嘀嘀咕咕的聲音,估計是什麼外語。他們在給丈夫指導靈魂出竅的技術呢。
「一個什麼字母吧。」
化作純潔的光亮和枷鎖來歌唱,
我們的鞋子走過的晨街,誰知其詳?
有個叫海科特的青年,
「據說是中風。」酸爺說。他的聲音從一個奇怪的地方傳來,就算是直接從下面吧。寬闊的墓場開始伸入他的身體,經脖頸而下,擴散到一個走廊里。斯洛索普知道這個走廊,但叫不出名字。那是一處變了形的空間,潛伏在他的生命里,隱蔽得像遺傳病。一幫醫生戴著白口罩,只露出眼睛,成熟而黯淡的眼睛。他們邁著整齊的步子,沿走廊走到羅斯福躺著的地方。他們扛著光閃閃的黑色醫藥箱。黑皮箱里發出金屬碰撞聲,好像在訴說,好像有人在表演口技:放我出去吧……那個在雅爾塔穿著黑斗篷和別國領導人一起拍照的人,不論是誰,反正他絕妙地給我們傳達了一種對死神之翅的感覺:豐富、柔軟、黑色,一如那件冬天的斗篷;而且還讓一個眾目睽睽的國家為他羅斯福的去世做好了準備:一個「他們」這樣的存在被組成,一個「他們」這樣的存在將解體……
「應該可以……」可他卻亂抓了很長時間。同時:
他試著不去想得複雜。本來這就是魏斯曼的事,是吧。魏斯曼是個虐待狂,他負責想新的遊戲花樣,把它弄得殘酷到極點,黑色的蠟燭閃閃爍爍,珀克勒被分解成神經、血管和肌腱,大腦里每一條終極溝回都被碾平,無處可逃,整個都是主人的財產……這一刻他終於認清了自己……珀克勒可以感覺到面前的東西一直在等著他:一個從未見過的房間,一場無法提前記住的儀式……
耀眼的白光外面,在手槍隨便能打到的範圍內,出現了一輛笨重的柴油機車,前面推著斯洛索普剛才脫鉤的兩節車廂,車廂里擠滿了雙眼通紅、頭髮蓬亂、趾高氣昂的美國人。馬維本人則高高在上,斜著身子坐在他們肩膀上,戴著一頂十分寬大的斯泰森氈帽,手裡攥著兩把.45式半自動手槍。
「伊爾莎怎麼辦?她一定得回去嗎?」

「你想來個聲東擊西、混水摸魚。」
「挺適合你的,」他的嚮導們低聲道,「好,趕快。」
豬抬頭看看牆上的鍾。「今晚的計劃很可笑,沒錯。」
「我沒有。」
斯洛索普把小禮服捋掉。「我就是來看看你現在有沒有勃起,夥計。」
「哦,天哪,」他咧嘴來了個日本式笑容,日本人那種燦爛的、多面體的笑,「那我就感覺更孤獨了。」
「那樣他們會殺了你的。走開。」
這就是她想象中的地方嗎?多少次想象中醒來又被推開,因為只有希望是沒用的。辯證地說,某種反作用力遲早會出現的……她肯定沒有什麼政治頭腦,無法堅信它一定出現……即使另一邊的力量全在自己身上,她也難以堅信……
胳膊和腿好像能動了。斯洛索普呻|吟著慢慢起身,把頭盔扣在頭上,抓起那個袋子,開門出去。整個門都在晃,連著牆壁一起晃蕩。啊哈!原來是個帆布做的房子,是電影布景。斯洛索普舉目四望。原來自己在一個破爛的製片廠里,黑糊糊的,只有黃色的陽光從頭頂一個個小洞里射進來。過道生了銹,在他的重量下吱吱作響。黑色的弧光燈燒掉了,陽光細細的光柱把密密的蛛網照成了圖表……灰塵堆滿角落,也落滿了其他殘留的布景:gemütlich(舒適的)假愛巢、牆壁歪歪斜斜的滿是棕櫚樹的夜總會、制型紙做的瓦格納城垛、表現主義風格的黑白分明的院子。所有布景都不是按人的比例建的,而是按照透視原理縮小,供當年曾在這裏冷眼睥睨一切的鏡頭使用。布景上還畫了聚光燈,讓斯洛索普有點煩。他一看到那些若有若無的黃條,就會猛地抬起頭,游目四顧尋找光源,卻又每每發現根本沒有光源。頭上五十英尺處的梁幾乎消失在陰影里。他困獸一般在這個空殼裡四處晃蕩,被自己的回聲絆了好幾跤,揚起的塵土讓他打了好幾個噴嚏。俄國人已經全撤了,不過這兒並不只有斯洛索普一個人。他穿過撕得七零八落的蛛網、憤怒的蜘蛛及其已經風乾的獵物,走下鐵梯,鐵鏽在腳下嘎吱作響。在樓梯腳,他感到斗篷突然被拉了一下。因為打了那種針,這時還有點雲里霧裡。他猛地向後一縮,卻被一隻手抓住了。這隻手戴著手套,光滑的小山羊皮包住小巧玲瓏的指節。一個女人身著一件黑色巴黎時裝,胸前別著一朵紫黃相間的鳶尾花。隔著天鵝絨,斯洛索普依然能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他看見一雙眼睛,眼圈塗著黑色,煙灰一樣柔和,臉上的脂粉顆粒分明,像漏抹了粉或是粉被眼淚洗去后露出的毛孔一樣清清楚楚。他與瑪格麗塔·埃德曼就是這樣見面的:她是他夏日里沒有燃燒的壁爐,是他回到恐懼出沒的大蕭條時期的安全通道——是他的孩子,是他無助的麗索拉。
「年輕的傻瓜,」酸爺談笑風生地從外面的柏林走進來,拖著一個枕套,裝滿了剛從北非過來的花頭。他一副亂糟糟的樣子——通紅的眼睛,胳膊嬰兒似的肥嘟嘟,一根毛都沒有,褲扣沒扣上,一半的紐扣都沒了。白髮和藍襯衫上到處是一綹一綹可怕的綠色臟物。「掉到彈坑裡了。來,快把這些個捲起來。」
「他們不在的時候,就把卞卡留給我,放在比得哥煦。雖然她有時候挺討厭的,但作為孩子還真是很可愛。我從不跟她玩有關她父親的那個遊戲。我懷疑她根本沒有父親。是單性生殖,她純粹就是瑪格麗塔,我覺得純粹這個詞挺合適。」
葛哈特·馮·高爾就是這樣的人。格拉謝拉了解他的底細:他很有些路子,還和某些人物沾點親帶點故。去東角過冬是通過染共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分部德國苯胺公司安排的。從染共體的另一分部、柏林的「廉價電影股份公司」那兒,馮·高爾拍電影的大部分家什都拿到了折扣價,特別是拉茲洛·雅夫發明的那種獨特的「J氏乳劑」。那種乳劑不知怎麼搞的,即使在普通日光下拍攝也可以讓人的皮膚有半毫米那麼透明。在馮·高爾的不朽名片《夢魘》里,這種乳劑得到了廣泛應用,甚至在《馬丁·菲耶羅》里可能也會發揮重要作用。其實,這部史詩中唯一令馮·高爾著迷的是白人馬丁·菲耶羅和黑人艾爾·莫雷諾之間賽歌的場面。這個構思很有意思。有了J氏乳劑,他就可以深入發掘參賽者的膚色,在使用J氏乳劑的畫面和使用普通乳劑的畫面間相互交疊,就像在聚焦、移焦和划變之間切換一樣。他太喜歡划變這種技巧了!可以巧妙地在畫面間進行轉換。自從發現黑人支隊真的在佔領區里真實地生活著,儘管這與他無關,與他去年冬天在英格蘭為「黑翼行動」拍攝的關於黑人支隊的那些虛假鏡頭也毫不相干,「老馬」還是洋洋得意。他抑制住內心的狂喜,四處穿梭,勁頭十足。他相信,因為有了他的影片才誕生了黑人支隊。「這是我的使命。」他帶著只有德國導演才能擺出的無限謙恭,向斯卡里道茲如此宣布,「我的使命就是在佔領區里種下現實的種子。這是時代的召喚,我只能俯首聽命。不知怎麼回事,我塑造的形象被選去當化身了。我為黑人支隊做的,同樣也能為你們的草原和天空做……我可以拆掉你們的籬笆,拆掉迷宮的厚牆,我可以把你們帶回你們快要記不起來的家園……」
「馬維以後會很煩人,我敢肯定。然而,他造成的問題還不至於——」他瞟了斯洛索普一眼,「唔。你真的是戰地記者嗎?」
「那麼你沒有——」
斯洛索普夢到了蘭迪德諾,他曾經在那兒度過一次雨綿綿的休假,還和拖船船長的女兒在床上喝過苦啤酒。路易斯·卡羅爾也是在那兒寫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所以他們在蘭迪德諾建了一座白兔雕塑。白兔一直在跟斯洛索普交談,嚴肅而重要的談話,可是開始醒過來的時候,他照舊什麼都忘了。他躺在那兒盯著頭頂的導管和電纜槽,石棉包住的彎管、管子、儀錶、油箱、配電盤、法蘭、接頭、排種閥輪,還有所有這些密密實實的陰影。吵得要死。陽光從艙口濾下來,肯定是早晨了。眼角的餘光里瞥到一團紅色在撲動。
還花了大量時間和陪審團在一起。
「可是最自由主義的高卓人最終也背叛了信仰。就那麼回事唄。」
「哦……做過一陣子。」
讓今天的寧靜在明天醒來時繼續保持下去。
蒸汽中有人聲響起。很多穿著浴鞋的腳步響著,人影晃動,灰濛濛霧沉沉間就疏散了。「見鬼,什麼事呀?」馬維少校正要到高潮,一下子分了心,用肘支起胳膊,眯眼到處看,那東西立馬就軟下來了。
「他們也稱之為『S—裝置』。」
嘿嘿,這無疑是自找麻煩。那些阿拉伯人群情激憤,如火如荼地四處遊說,要求用阿拉伯字母建構「新突厥字母表」。他們在走廊里和保守的西里爾字母派打架,還悄悄散布消息,說全體伊斯蘭人要共同抵制一切拉丁字母。其實,誰也沒有真心想要搞「西里爾新突厥字母表」。沙皇時代的遺患依然壓在蘇聯身上。從目前來看,中亞地區所有的當地人對一切有俄羅斯特徵的東西都強烈對抗,甚至波及到印刷體文字的外形上來。人們排斥阿拉伯字母表是因為缺少母音,而且發音和字母之間沒有嚴格的一一對應。這樣一來拉丁字母自然就留下來了。可是,阿拉伯人還是不依不饒。他們不停地提議要用改造過的書面體,以1923年由布哈拉市核准、在烏茲別克人中成功使用的那個體系作為重點依據,哈薩克口語里的硬齶母音和軟齶母音可以使用變音符來處理。這其中有強烈的宗教情緒。使用非阿拉伯字母表就是有罪于真主——大多數突厥人畢竟是伊斯蘭,而阿拉伯文是伊斯蘭文字,是安拉在「蓋爾德之夜」使用的文字,是寫《可蘭經》的文字——
「咱們到了。」
「我們的容量更大了,湍流也更好了,不過非各向同性壓力下降使我們的效率降低……我們正在嘗試各種方法。如果資金能多一點的話——」
「如果你到過我們所到的地方,就不覺得奇怪了。四十年前,在非洲西南部,我們幾乎絕了種。無緣無故地。你明白嗎?無緣無故。我們研究上帝的意旨,也找不到安慰。那是一些德國人,有名有姓,當過兵,穿著藍軍裝,不熟練地殺人,心裏也並非沒有罪惡感。大掃蕩,天天如此。持續了兩年。下命令的也是人,是一個下手細密的屠夫,叫馮·特羅塔。慈悲的拇指從來碰不到他的天平上。」

嗨,大家上車了,讓我們奔向歡樂的土地!
斯洛索普已經溜到老馬先生的一隻胳膊底下,納里奇架起另一隻,這時傳來很響的捶門聲。
「你覺得行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你心裏準備好了,就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事了。」他怎麼有一種命令的口氣?他一定看出了珀克勒多麼需要服從別人。列妮就學會了如何用臉色把丈夫馴服,她知道丈夫希望看到自己嘴角殘忍的線條,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語調……她離開后,他就成了失業的僕人,誰是第一個招呼他的主人,他就跟誰走。他只是個
那第三隻眼看著金字塔
「不……」
那天晚上你在哪裡呀?
「以陰極、陽極和神聖柵極的名義?」珀克勒問。
「哦,天哪,」她提起裙子,轉過頭,這樣可以從頭向下看到斯洛索普,「我還有感覺呢。有沒有留下疤?」
他們屁股後面響起了四部和聲:
從前有個叫李特爾的夥計,
「我覺得……」

「誰?」貝勞斯特吉問。
遠遠從天邊駛來,
「你現在有沒有點歸屬感,你來的時候可能還沒有的那種——或者他們這兒還沒接受你哪?」
「我不是俄國人。」
「迷|幻|葯,」納里奇大叫,「他們給他吃了一種葯!葛哈特,葛哈特,跟我說話!」
「你好啊。」
在普茨家,斯洛索普蜷著身子睡在一張大床上,床上鋪著柔軟的床單,身旁是索蘭熱。他正在睡覺,夢見了「十二子」和滿面笑容的卞卡。他和卞卡開著車,他們的包間變成了整個房間。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房間,屬於一個巨大如城市的公寓群,其間的走廊像街道一樣,可以開車或騎自行車:兩邊有樹,樹上有鳥兒在歌唱。
黑猩猩、樂師、跳舞的女孩子都來了。一行人遊盪到了集合地點,越過最後的沙丘,下到十號試驗台用煤渣壓實鋪成的三角形地帶,來到海邊。樂師們演奏一首進行曲,持續了一會兒。他們走過淺灘,潮水給他們留下了一條無水帶。可是哪兒也看不見格納布太太。哈夫騰手裡牽著一隻黑猩猩。費利克斯從大號里往外搖口水。一個蜜色頭髮的合唱團女孩用胳膊抱住斯洛索普:「我害怕。」可是他從來都沒搞清過她的名字。
「是啊。可能你也不是那麼沒意思的人。」
他說得對。瞧,她用溫暖的手握住了海盜的胳膊,搖了兩下頭,不自在地輕笑兩聲:「見到你已經很高興了,普倫提斯上尉。」
「對。」
「他在開會。如果您能留下名字——」
管她是綠是紅,就算媽媽是婊子,
如果那位萊爾·布蘭德沒有加入共濟會,他很可能還在干他那些惡毒的勾當呢。這個世界上有些機構以專門干不公平的事為本業,好像又有另一些組織時不時出來糾正一下偏差。確切地說,後者並非以此為本業,但至少能維持維持秩序。共濟會在維持秩序的過程中成了與布蘭德發生瓜葛的這類組織之一。
化裝的事弄得有點兒複雜。扎達耶夫裝飾著金星流蘇肩章的上衣披在老馬先生身上,老馬先生則在給大家哼庫爾特·魏爾集成曲。扎達耶夫穿上老馬先生的白套裝,然後和齊切林一起被對方捆了,用的是他們自己的腰帶和領帶。「好——我的想法是,」斯洛索普解釋說,「你,齊切林,裝成我,少校嘛——」這時隧道里的門炸開了,兩個身影飛過來,端著惡狠狠的芬蘭衝鋒槍,彈倉跟那個吉恩·克魯巴的鼓一樣大。斯洛索普站在燈光里,穿著齊切林的制服,緊張地揮舞著手槍,指著兩個被綁得動彈不得的軍官。「老實點,」他悄悄對齊切林說,「我現在相信你,不過你可得小心點,我能聽得懂很多詞,我會知道你在說什麼。」
美麗得令人想大聲叫喊。
發電機仍在供電。個別地方的燈泡裸|露著,照出一片光亮來。黑暗像大理石,被開採、運輸,而燈泡便成了鑿子,把黑暗從死寂中掘出來。於是,對於那些謙卑者們,那些被上帝和歷史遺忘的大多數,燈泡成了他們重要而秘密的偶像。多拉的犯人們搶東西的時候,不先搶吃的,不先興高采烈地搶1號隧道里的葯櫃和醫院藥房,而是先搶火箭製造廠里的燈泡。這些易碎的、沒有插座的(德語里「插座」這個詞也是「母親」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說是「沒有母親的」)物件兒是「解放」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是一種芬芳聚酰亞胺。」珀克勒把槍放回襯衣里。
(現在一起唱吧,你們這些性受虐狂,特別是那些今晚沒有夥伴、只有永遠難以實現的幻想相伴的人——你們要和你們的兄弟姐妹一起來唱,讓我們了解彼此的生命和誠懇,突破寂靜和沉默,伸出手來相握……)
嗶—嗶嗶,一陣嘶嘶聲,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我可以帶一打人來。」
我們只有一天將這樂曲哼唱……
「你們兩個傢伙要不要在這兒脫衣服啊?順便問一句,我說齊切林,你覺得那大麻怎麼樣?」
珀克勒今晚可能只是在見證——也可能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還沒有見過它的真面目。瞧瞧吧——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凱庫勒·馮·施特拉多尼茨1865年做的那個夢,那個在化學界引起了革命、使染共體成為可能的偉大之夢很快就要加速實現了。這樣合適的材料會進入合適之人的夢鄉,而且所涉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必須正好就位。榮格能夠為我們奉獻「先代沉積」的思想真是不簡單,每一個人都可以分享同樣的夢境材料。可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作為個體接受夢境的來訪,每個人所夢到的正好只是他需要的那部分呢?這難道不意味著有一種切換通路,有一個機構在負責這種事情?染共體幹嗎不能參加請神會?他們應該很熟悉那邊的機構嘛。在凱庫勒此時的夢所經過的路徑上,那些點可能會組成弧線穿過寂靜,在亮光里不情願地進入這個移動的瞬間,在不完美的人類之光下生存,並進而干擾那些代理者們正在莊嚴進行的二元選擇。他們準備放過宇宙之蛇——那條蛇鱗光閃閃,放射出紫色的、非人類所能有的光輝——他們無動於衷,毫不大驚小怪(你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之後,不管這一段時間在這兒意味著什麼,這些不同的原型看上去就大同小異了)。呶,一些新來的傢伙第一天穿著泡泡紗上班,你會聽到他們叫:「哇!嗨——那是,是智慧樹呀!啊?是吧!天哪!」不過他們很快就平靜下來,不再傻裡傻氣發獃,你知道自我批評這個技巧可不得了,本該沒什麼用處,其實又很有用……現在,現在簡要說一下凱庫勒的問題吧。他開始想當建築師,結果卻成了化學界阿特拉斯式的擎天巨人,化學這座大廈的側廳——有機化學永遠地扛在了他的肩上,不僅對染共體而言是這樣,對於整個世界而言也是這樣——如果你認為兩者之間有區別的話,嘿,嘿……又是受了那個偉大的化學教授李比希的影響。珀克勒在慕尼黑上工學院的時候就住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條街上。凱庫勒進吉森大學時,李比希在那兒教書。他鼓勵這個年輕人改專業,於是凱庫勒把建築師的天賦帶進了化學領域。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轉變。李比希本人所起的作用似乎像一扇門,或者說像他年輕的同儕克拉克·麥克斯韋所提出的那種「分類妖」,能幫人把能量集中在造物主喜歡的屋子裡,別的就不管那麼多了(後來有些人見證說,克拉克·麥克斯韋想出「妖」這個東西與其說是為了方便討論熱力學觀點,不如說是編了一個寓言式的故事,討論的是像李比希這樣的人是否真的存在的問題……麥克斯韋感覺不得不將自己的警示變成密碼——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氣氛是多麼壓抑了……確實,有些理論家,通常是那些從克拉克·麥克斯韋夫人那句出了名的「該回家了,詹姆斯,你又開始入迷了」里也能找到惡意的人,提出了一項很極端的建議,認為場方程本身包含著不祥之兆——他們舉例證明:場方程與A4火箭制導系統里的雙重積分電路關係密切,令人擔憂;而同樣的電流密度二重求和方程式又導致建築師埃策爾·奧爾施為建築師阿爾伯特·斯皮爾在北豪森設計了一個地下工廠,其形狀正是那個象徵性的形狀……)。年輕的前建築師凱庫勒在當時的分子里尋找潛藏起來的形狀,他知道那些形狀是存在的。他不願把那些形狀想象成有形的結構,而是把它們看成「有理公式」,可以體現出「變形」(這位19世紀的人風趣地把「化學反應」稱為「變形」)過程中的相互關係。但是他有那個想象力。他看到了碳的四鍵,以四面體的形式展現出來——他展示了碳原子如何一個一個連接起來,形成長鏈……不過碰到苯卻把他給難住了。他知道有六個碳原子,每一個又附了一個氫原子,可是他看不出來形狀。直到有了那個夢,直到上帝讓他看到了那個形狀。於是有人被它的形體美所吸引,認為它是藍圖,是新化合物的基礎,是新的排列,於是就有了芳香族化學這個領域與世俗權力聯合在一起,於是就有了新的合成方法,有了德國的染料工業共同體……
這家承包商叫「斯洛索普紙業公司」。
老頭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往前穿過橫隧道往另一個主隧道走。斯洛索普看到一件連褲工作服,上面有油漆條紋,就抓了過來。他又過了四個橫道,然後突然右拐。是存放金屬的地方。「看著。」老頭哧哧地笑起來,周圍是狹長的店鋪、藍色冷軋鋼板架、一堆堆鋁錠、一捆捆3712棒料,還有1624、723……「這個地方很好。」
使他的渾身長滿疙瘩,
「介紹一下吧。」斯洛索普道。
「衣服不錯。」
她把他的軍裝整齊地掛在一個衣櫥里,跟著這位嫖客進入了熱乎乎的亮晃晃的蒸汽中。整個房間蒸煮著,牆壁幾乎看不見了,他腿上的毛變成了羽毛狀,巨大的臀部和脊背開始在濕氣中模糊。其他人隔了一層層的霧,或動,或嘆,或呻|吟,根本看不清。在地下的這裏,長寬高都沒有了意義——房間可以是任意大小,可以闊如都市,街道上鋪的都是妞兒,呈雙重旋轉對稱,卻並非全然溫馴。整個房間水氣氤氳,僅剩了兩種顏色:被腳踩過的綠色和藍色。
他們發現,布羅肯是由美國人和俄國人同時佔領著的。這座山位於未來蘇聯佔領區的邊界。無線電發射台和一個旅館的破磚爛牆從火光附近伸展開去。這裏只有兩三個排。最高的頭領也就是沒有正式任命的士官。軍官們都在下面的巴特哈茨堡和哈爾伯施塔特,舒服的地方,或縱酒,或漁色。於是布羅肯山上當然就有了一種憤憤不平的氣氛。儘管如此,那些小夥子們還是喜歡蓋麗、容忍斯洛索普。最幸運的是他們好像都和軍械署沒有關係。
「讓我享受那美妙的幻象!」
甚至在一個月之前,只要有一兩天的平靜日子,他就會回憶起九月的那個下午,回憶起他褲子里那根硬硬的傢伙,翹得恰似勘探隊員手裡的探測竿,直指天上掛著的那個人人都有份的東西。探測火箭需要天分,而他有這個天分,也因此而受苦,想把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和卵泡都充滿喧囂的色|欲……想進去,填得滿滿的……想去獵取……想顯露出來……想開始叫……想張開胳膊腿嘴巴肛|門眼睛鼻孔面對在天空中等待的旨意一絲兒也不抱獲得憐憫的希望蒼白無力的天空啊比商業廣告剝奪了光彩的耶穌還要暗淡……
「我倒是喜歡弗朗士·凡·德·格魯夫。你的祖先。殺度度鳥的那個。」
「看來德國人的電影也把其他人對這兒的看法扭曲了。」
應該——
只要它曾真實,
「『老馬』能。我幫你問了他。」
「噢,少尉……你幹嗎不幹脆……加入呢?他們總是在……找伴。」
他今天怎樣?你要問問自己——
齊切林的父親在上將的指揮艦「蘇瓦洛夫」上做炮手。艦隊在呂德里茨休整了一個星期,補充燃煤。暴風雨橫掃著這個船滿為患的小港口。「蘇瓦洛夫」不停地撞到運煤船,船舷上裂開了許多口子,船上十二連發的鋼炮也損壞頗多。狂風怒吹,黏濕的煤灰打著旋兒,不論是人還是鋼鐵,一碰就黏。水手們日夜苦幹,夜間甲板上架起探照燈,刺得眼睛看不清東西,拖煤袋子的、鏟煤的,汗水不斷,咳聲不斷,怨聲不斷。有些人精神失常了,有幾個還差點自殺。齊切林的父親幹了兩天就躲了起來,一直等到事情結束。他碰到一個赫雷羅女郎,丈夫在反抗德國人的暴動中死了。沒上岸之前,他根本沒有策劃過這等好事,連想都沒想過。他對非洲一無所知,而且聖彼得堡的家裡還有妻子和一個幾乎還不會翻身的孩子。當時,他出門最遠也不過喀琅施塔得。他只是想偷偷閑,躲開大家,躲開那忙碌的場面……躲開黑白交織的煤塊和弧光燈說出的話語……他只想躲開那些顏色,躲開那種幻覺——那種幻覺很熟悉,向他發出警示: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要看我的表現所以我不能做錯任何事情……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日本人的炮彈呼嘯著向他飛來,而他在霧氣中根本看不見他們的戰艦——這時候,他想起了那些慢慢燒焦的臉、那些化作焦炭的人,感覺上這些人自己以前都是認識的。他們變成了古老的焦炭,燒得通紅,在加布洛科夫蠟燭刺耳的噼啪聲里,每一塊都顯得晶瑩透亮,每一層都照得纖毫畢現……這是陰謀啊,碳元素的陰謀,只不過他沒有用過「碳」這個詞。這其中包含著一種能量,叫人感覺毫無意義,卻又泛濫成災……可以嗅到其中的死亡氣息。他躲開了這種能量。他等糾察長轉身點煙的時候走了——他們都太黑了,黑得很虛假,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來到岸上,見到了那個不苟言笑的赫雷羅女郎身上真正的黑色,就像長久囚禁的人見到了生命的氣息。於是,在那個蕭索凄慘的小鎮邊上,在鐵路旁一間用小樹枝、包裝箱、蘆葦和泥巴築造的獨屋裡,他們待到了一起。風吹著雨幕。火車在鳴笛、噴氣。兩個人待在床上,喝卡荔酒。「卡荔」在赫雷羅語里是「死亡之酒」的意思,用土豆、豌豆和白糖釀造。快到聖誕節了,他送給她一塊獎章,那還是他很久以前在波羅的海上進行炮擊演習時獲得的。分手時,他們學會了彼此的名字和對方語言里的幾個單詞——害怕、高興、睡覺、愛……那是一種新語言的萌芽,一種混合語,全世界恐怕就他倆會說這種語言。
讓我背上該死的丘疹消失。
「哦,天哪,太傷心啦。你聽著傻逼,受苦受難的不只是你一個人——最近出去過嗎?」
「可是——」他覺得自己像一堆架起來的步槍,為她的引力所控制,開始在她的腳邊坍塌,距離完全失去作用,波形無法測量。他為這種感覺震驚:「卡婕……萬一我要背叛了你——」
「別逗了,我是認真的。」
「又見面了,你好啊,安東尼。」斯洛索普兩面肩章上的三顆銀星都在閃閃發光地說你好,可是沒用。
「你也和我想的一樣?」嘿,怪事。酸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頭盔戴到斯洛索普頭上。兩個女孩擺出禮儀風範,把披風披在他肩膀上。各個巡邏偵查組已派人回來報信了。
「呃……」
「不嘛。」孩子在叫喚。
他們好像是前一陣子又見面的。那是在柏林南面一個沼澤邊上的蘆葦叢旁。「火箭人」鬚髮不整、滿身臭汗,疲憊不堪、跌跌撞撞地向郊區走著,周圍都是自己人:一層薄霧遮住了太陽,沼澤里發出腐臭味,比他身上的味道還難聞。過去的幾天里他只睡過兩三個小時。他和黑人支隊巧遇了。當時他們正忙著挖火箭零件。一對對黑色鳥兒在空中飛來飛去。這些非洲人看上去像游擊隊:或穿著納粹國防軍或黨衛軍的舊軍裝,或穿著老百姓的破衣服,只有一個共同的徽章,是鋼製的,染成紅白藍三色,隨意戴在顯眼的地方,如下:
熱熱鬧鬧比得上任何婚禮……
「什麼時候我能不能坐在裏面飛啊?我能坐得進去的,是不是?」
「發點慈悲吧,斯本圖恩,」司機道,「讓他把嘴閉上?」
海盜收拾起已經變得很笨重的太妃糖球,經過一排纖維板的房子,由所有委員會的辦公室組成,每個的名字都刻在門口的模版上——A4……染共體……石油公司……前腦葉白質切除術……自衛……異端邪說……
齊切林在這些跳蕩的肉體間進進出出,拚命地撿垃圾。他身上的金屬比什麼都多。他的大背頭下藏了一塊銀板,右膝蓋下軟骨和骨頭的細縫間有一片立體文身,裏面都布上了金絲線。他總能感覺到膝蓋里的造型。那是用手塑造的疼痛之璽,是他最為自豪的戰鬥勳章,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是看不見的。當時動了四個小時手術,在黑暗中。那是在東部前線,沒有磺胺葯,沒有麻醉劑。他當然自豪了。
馮·高爾:小蓋麗·特里平。她認為自己是個女巫。
他說:「床上的女人
一卷放完了,周圍仍黑著。一個穿白色佐特套裝的巨大身形站起來,伸伸腰,緩步徑直走過來。斯卡里道茲蜷伏在那裡,驚恐萬狀。
「你不一樣。」
「你這麼肯定美國人不會追究這件事?」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不——血腥,你不知道自己在說啥——」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護照,又盯了斯洛索普一會兒。她又開始發抖了,慾望和恐懼混合在一起。「我就知道。」
「少校似乎在擔心你們去北豪森。」
厄德士溫洞穴是最可怕的陷阱之一,是一個辯證體,以語詞為肉身,朝其他目標移動的肉身……他清楚地看到了陷阱,卻看不到出路……此時,他坐在一對剛剛點燃的蠟燭間,灰軍裝的衣領張開著,鬍子順著黑黑的喉部散開來,下面較短、較稀疏,呈黑色圓圈狀,很光滑,鐵屑般散布在喉結的「南極」周圍……極……軸……軸干……樹榦……樹狀家譜……奧姆伯榮般伽樹……穆庫如……第一位祖先……亞當……他大汗淋漓,幹了一天活的雙手變得難看、麻木。有一陣他走了神,想起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這個時候走在地面上,身影融入落日中,看著煙霧慢慢聚集起來——那煙霧裡有霧氣,也有歸欄擠奶、睡覺的牛群踩起的塵土……很久以前,他的部落相信,每次落日都是一場戰鬥。在太陽落下的北方,生活著獨臂戰士,還有獨眼的、獨腿的,每天黃昏時都要與太陽搏鬥,用矛將其刺死,直到血液染紅了地平線和天空。但是,在地下,在夜晚,太陽會再生,天亮時又會回來,面目如故,卻又煥然一新。而我們這些佔領區的赫雷羅人,我們還要在這地下、在這北方、在這死亡之地等多久?我們會再生嗎?還是我們已經被最後埋葬——面朝北方,和所有死去的同族人一樣,和所有獻給祖先的犧牲一樣?北方是死亡的區域。也許沒有神,但是有一種模式:名稱本身並沒有意義,但是命名的行為、說出名字的生理行為卻遵守了這一模式。必須在一個叫北豪森的地方生產出火箭。旁邊的城市被命名為布萊克羅德,只是為了確認其存在,為了信息不至於流失,其實有點畫蛇添足之感。赫雷羅的歷史就是流失了信息的歷史。它開始於神話時代:住在月亮上的那隻頑兔沒有給人們帶來月亮的真實信息,而是帶來了死亡。我們從未得到過真實信息。也許造火箭的目的就是哪天帶我們去月亮上,然後月亮就會最後給我們說出實話。在厄德士溫洞穴里,那些年輕人只知道白色的、露出秋色的歐洲。他們相信月亮是他們的歸宿。但是年長的人們就記得,月亮和恩簡比·卡倫伽一樣,既給我們帶來了邪惡,也給我們帶來了復讎者……

手術很簡單。天鵝絨豬裝的會陰|部被撕開。馬斐吉決定省掉刮陰囊毛的程序。他先用碘酒把它蘸濕,然後用生有紅色靜脈的毛茸茸的囊袋輪流擠壓兩顆睾丸,接著迅速而利落地切進囊皮和周圍的膜中,從涌著鮮血的切口擠出睾丸,用左手拽出,直到那些軟硬不同的索狀組織在燈光下清楚地拉開來,就像樂器的弦,被月光照得略有些痴迷的他可以在這片空曠的海灘上彈奏出切合的樂曲來。他的手猶豫了,不過又不情願地服從了醫生的職責,在合適的距離處把這些東西同滑溜溜的彈子切割開來,切下的每樣東西都浸在消毒液中,兩個整齊的切口靠得很近,最後都縫好了。兩個睾丸扔進了一瓶酒精里。
癮君子真貪婪哪,
「我聽說『老馬』今晚要來。」
「哎,這怎麼可能呢?」緊繃的腸子鳴響著,但他仍然不遺餘力地模仿卡里·格蘭特的口音,同時技巧不凡地打開了一瓶新的北豪森影子酒,發出「突」的一聲。他殷勤地倒滿了酒杯,遞一杯給她:「像你這樣一位年輕迷人的人兒,竟然了解火箭,武器?」
雖然有點遲了,他還是試著讓自己承受應該感受的痛苦。他開始盤問她。她知道營地的名字嗎?知道,伊爾莎證實了——或者是被吩咐回答——是多拉。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看見了有個人被絞死。絞刑的時間是晚上。他想聽這個嗎?他想聽這個嗎……
沒有人起鬨。那晚甲板上的一番談話充滿濡濕溫軟的S音和Y齶音。多年的沮喪挫折、自緘其口,長期迂迴曲折地逃避政治真理,國家對舌頭的管制,這一切使阿根廷西班牙語帶上了那種特有的憂悒滄桑……pero ché,no sós argentino……(可是,嗨,你不是阿根廷人呀……)
在世界的廢物堆里,在某一個地方,可以找到那把鑰匙,它可以帶我們回來,恢復我們在地球上的地位,恢復我們的自由。
「他們在商量如何瓜分德國,」酸爺道,「所有的國家。他們應該邀請德國人參加,夥計。我們好幾百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
「不。我要把齊切林造成的債還上。」
「西曼·博丁?」毛茸茸的豬吃驚地問。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從不迷濛,笑聲中帶著那種中歐式的憂鬱,可以在後面加個副標題《遷就傻瓜》。「好吧,好吧。你想要多少?」

客廳里掛著赫伯特·胡佛彈鋼琴的照片,那隻特大酒杯是從內曼馬庫斯買的,上面飾有打孔圖案,德國鮑豪斯式傢具像一座城市模型里的雪花石膏塊,有時候小小的火車會從沙發下面嗚一聲衝出來,油罐車和冷藏車在低處的灰色地毯上跑個不停……一派彬彬有禮的氣氛,卻滲入了血仇、珠寶掩飾下的攻擊、難以察覺的損害。阿爾方索·特拉西長長的臉上,鼻子兩邊和唇髭一帶都起了皺紋,因為操心太多而垂下來——這張臉上三十年沒有過真正的笑容了(「連勞雷爾和哈代都逗不笑我了!」)。坐著舒適的椅子,卻心情惡劣。萊爾·布蘭德又怎能不為之動容?
「嗨,納里奇,」斯洛索普眯縫著眼,想在暗弱的光里把他找回來,「快點兒。撤了。」沒有回答。槍聲更密集了。
那就守著老婆,守著帳篷,
「是仇恨,沒錯,」她說,「愚蠢啊愚蠢。戰爭結束了。這種恨不是政治仇恨或者別的什麼狗屁,而是古老的純個人仇恨。」
這意味著這次戰爭從來也根本就不是政治的,政治都是演戲,都不過是為了轉移人們的注意力……私下裡,它卻受技術需要的指使……受人類和技術之間的陰謀支配,受需要戰爭能量爆發的東西支配,大喊著:「去他媽的錢吧,〔嵌入國家名〕的生命危在旦夕,」而真實的意思卻最可能是:黎明就要到來了,我需要夜晚的血液,需要資金,資金,啊再多一點,再多一點……真正的衝突是分配和優先權的衝突,不是公司之間的——那不過是做樣子而已——而是不同技術之間的,塑料、電子、飛機製造,他們的需要只有擁有控制權的精英才能理解……

「阿努比斯」號今晚在這個河口有多大可能獲得一條生路?船的日程已經滯后了,這是時尚,也是無奈:幾周前就應該走過斯維內明德了,可是蘇聯人封鎖了維斯圖拉河,不讓這隻白船過去。有一陣子,俄國人還在船上派了一隊警衛。後來「阿努比斯」號上的女士們把他們勾引開,創造了足夠的時間使船上的人收起了纜繩——於是,大家這才有機會最後一次長久地、反覆地唱著祖國波蘭的歌曲,穿過北方這些經常被水淹沒的土地。無線電信息追蹤著他們,今天用明碼,明天用密碼。開始的時候形勢不明,命運夾在劊子手的沉默和歡娛的時光之間,瑟瑟發抖。目前國際上有支持「阿努比斯」號事件的,也有反對的,爭論不休,太遙遠也抓不著邊際,命令每個小時都在改變。
光環跳動著,謙恭地鞠了一躬。他也是堅強的,他也是堅韌的血肉之軀。「好,好。原來還有弗蘭肯斯坦的兒子呢。我希望我們能更直接一點,可是——」
斯洛索普手裡的酒杯又滿上了。他隔著泡沫問:「怎麼了?」
在真空吸塵器里,
不要把麻黃鹼拿走,我的甜心,
很快長出了刺戳戳,
「哦。哦,我還以為你們到這裏來是找東西的,和別人一樣。00000,那東西怎麼樣?」
溪邊的大蚊子,哦天哪
這支塔蘭台拉舞曲確實是支好曲子,伴著這支曲子,瑪格達從晨雨中走進來,在為大家卷大麻煙捲。她遞給酸爺一支。他停下彈奏,看著這支煙,凝視許久。偶爾點點頭,或是微笑或是蹙眉。
「怎麼啦,我的沼澤朋友們?」其他人大笑著,抓起一把把泥,朝他們的恩瓜魯勒盧扔過去。恩贊又躲又閃,自己也抓了些泥還擊。乾地上的德國人站在那裡直眨眼,對這種無組織紀律的行為大為驚駭,卻並未表現得失態。
「爸爸說那些頭髮是一個俄羅斯猶太女人的。」
也不願在吸塵器里受傷!
「我們不會傷害他的。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我們想要的是黑色裝置。」
「哈!他當然是無辜的了。可是錯誤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切都剛剛好。我們可以看到是怎麼剛剛好的,是不是?我們學習樣本,我們調整節奏,有一天,你不再是演員,你自由了,跑到鏡頭另一邊去了。沒有什麼意外的電話打給決策人員——有一天早上醒過來就會頓悟:什麼王后啊、象啊、王啊都不過是些富麗堂皇的瘸子,而小卒子,即使那些到達最後一行的,也只能在平面上爬,沒有哪座城堡會自動飛起或落下——不行:只有馬才能飛!」
馬維皺起了眉頭。「你,你不指望我們跟你去那邊,嗯。我們可以告訴你怎麼走,同志。不過你一個人去那兒是瘋了。你幹嗎不等到晚上?按計劃半夜才動叟(手)的,對吧?你可以等到那個時候。」
這時他們被瑪格麗塔和卞卡打斷了。她們演戲,一個是媽媽,一個是不聽話的孩子。跟樂隊長竊竊私語后,一群尋歡作樂的人急不可耐地圍出一塊空地,卞卡撅著嘴站在那兒,小小的紅外衣向上拉到修長大腿的一半處,黑色的蕾絲襯裙從裙邊向外窺視著。演得肯定要老到,要有大城市裡的氣息,還要刺|激。可是,她把手指放在臉上的酒窩旁幹什麼呢?這時樂隊的過門響起來了,嘔吐前的口水開始湧進斯洛索普嘴裏,同時腦子裡也產生了可怕的疑慮,不知自己怎麼熬過下面的幾分鐘。
可你會覺得和我們這幫人特別投緣,
斯洛索普低頭躲到機車后一個圓柱狀物體後面。馬維開始射擊,很瘋狂,其他人可憎的笑聲更刺|激了他。這時候,斯洛索普偶然發現自己做隱蔽物的那個東西竟好像又是一個導彈頭。如果裏面裝的阿馬圖炸藥還在——我說教授,.45式子彈的震蕩波在這個射程擊中彈殼時會不會引爆這個彈頭?即便在沒裝導火索的情況下?哦,泰榮,目前要看很多因素:子彈的初速度、彈頭壁厚和成分——
在中心工廠的快車上!
「你以為軍方是從哪兒弄錢的?」列妮問。
要回家去了,難道你不知道——
齊切林能說什麼呢?他的心思究竟有沒有在場?他是坐在陰暗的房間里,隔著牆聽電梯纜繩噼啪咯吱作響,或看下面街道上很少引人注意的四輪馬車咔噠咔噠走過,聽馬鞭子在黑舊的鵝卵石上方叭叭作響?抑或當時雪花扑打著窗戶?在派他到中亞區的那些人眼裡,多遠才算是遠呢?他只是在這些房間里來了一下就主動判了自己死刑……還是在目前情況下仍然有解釋的餘地?
鑒於以上原因,近來奧姆賓迪和恩贊的談話就集中在一系列商業信息上。恩贊算不上一個目標,只能算一個「托」。他代表著其餘的信息,可能在聽,也可能沒在聽。
又走了一英里左右,他們停下來,斯洛索普開始吃早餐。「太精彩了。」他充滿感情地擂了母豬一下。她伏到地上喘著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吃完生雞蛋、抽完半截煙。接著繼續上路。
庫爾特·蒙道根發現珀克勒躺在伊爾莎的小床上,聞著想象中她的頭髮留在枕上的氣味。有那麼一會兒,他有點瘋了,說要殺了魏斯曼,要破壞火箭計劃,說他不幹了,要去英國避難……蒙道根靜靜地坐著,一字不落地聽著,偶爾安撫一下珀克勒,吸幾口煙。終於,到凌晨兩三點鐘,珀克勒把一堆不切實際的選擇都說出來了。哭夠了,罵完了,還在牆上捶出了一個洞,通到了隔壁房間,隔壁的人卻毫不知情,依舊鼾聲如雷。這時,他冷靜下來,恢復了工程師受挫的優越感——「他們是群傻瓜,他們連正弦和餘弦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想教訓我」——他同意:是,自己必須等待,他們愛幹什麼幹什麼……
到了外面,他們往東面跑,奔向易北河邊的船塢,步履艱難,在泥坑裡打滾,在車轍里踉蹌。風穿過活動房,拍打著他們的臉,白色的可卡因從克里普敦喇叭褲左面的褲筒里撒出來。後面那群人大聲嚷嚷著,手電筒晃來晃去,但似乎不知道他們的去向。好極了。「順著黃色的磚路走呀,」阿爾伯特·克里普敦哼起來,調子挺准,「順著黃色的磚路走。」哎,怎麼回事,他竟然在,沒錯,竟然在蹦蹦跳跳地走路……
「『老馬』先生,對吧?」
把斯洛索普留在城市人的一系列條件反射中,留在哈佛的水手襪中——這兩樣東西正好都是紅色環狀物組成的鐐銬,漫畫書里的那種。那本漫畫書其實沒有流通開,是入夜時分一個跳著走的人在伯克夏的一堆沙丘邊偶然發現的。這位英雄或「生命體」的名字叫孫岱爾。他(或它)總是能即時擺脫那些限制,出來告訴大家。孫岱爾飛進去,飛出來,他來自「風那邊」。讀者們認為「風」就是「一種流動之物,大概像一張紙,是豎起來的,是一堵不停地運動的牆」——那裡是另一個世界,孫岱爾在那裡做的事情讀者們沒有能力理解。
完全是間諜行為。這種馬賽克式的嵌合體在一點點長大。齊切林和官家沒有了關係,腦子裡卻裝了這樣的東西到處跑。所有的隻言片語、零碎信息都歸於這個嵌合體。比拉文納的馬賽克還要值錢,挺立在澱粉色的天幕下。
你可以在戰鬥中失敗,
「——『1922年委員會』也從窗戶里進來了。布蘭肯和比弗布魯克還在干,知道嗎?好像選舉並沒有讓他們失業什麼的——」
從前有個人名叫施羅德,
「現在實施鎮靜?」黑桃尖蹲在他身邊,用袖珍手電筒照著藥箱里的安瓿、嗒嗒響的注射器和針頭。
「你是說瑪格麗塔的電影。你知道嗎,我們就是這麼見面的!在環球電影有個共同的朋友。我在羯摩鎮——在波蘭入侵之前。你就是從那個小鎮到我們當中來的。是個溫泉療養地。我看到你掉進了水裡。然後你爬上了船。我也看到瑪格麗塔在看你。請別介意,斯洛索普,不過現在可能還是離她遠點兒好。」
「是啊,我也是。我的工作是做一名囚犯。我是職業犯人。我知道怎麼討人歡心,從誰那兒偷東西,怎麼通風報信,怎麼——」
「這種情況有來就有去。」布蘭德寬慰道。這時候傳來了反覆詠唱葛哈特·馮·高爾《黑市上的明朗日子》的歌聲,歌里在時間、空間和顏色方面都留下了餘味:
他們當中最接近零狀態的可能就是受魏斯曼上校保護的非洲人恩贊了。在Versuchsanstalt(研究所),人們背後都稱他是魏斯曼的怪物。可能倒不是出於種族主義,主要是因為兩人合拍的一張照片:恩贊比魏斯曼高出一英尺。魏斯曼開始謝頂了,學究氣十足,從酒瓶子那麼厚的鏡片後面凝視著非洲人。他們昂首闊步走過瀝青路、穿過實驗室和辦公室,魏斯曼不時要跳上幾跳才能趕得上。火箭最初研製的那些日子里,恩贊的身影佔據了火箭場地的每一間屋子,每一片風景……珀克勒對他記得最清楚的是第一次,在庫默斯多夫的實驗室里,在綠色的氮瓶和一大堆紅、黃、藍各色管子所構成的各種電子顏色的包圍中,恩贊古銅色的臉上帶著蒙道根臉上不時會陷入的那種寧靜,從一面鏡子中注視著安全區外的火箭引擎。屋子裡的空氣幾乎凝滯,在最後一刻的焦慮中,在瀰漫著尼古丁的熱望中,在瘋狂迷亂的祈禱中,恩贊平靜如水……
「他們在追你呢,朋友?」
「是Haferschleim(燕麥粥)嗎,弗里茨?」他挨了一下子,後悔不該問。
「也許你是喜歡給人惹麻煩。」
這時,從海盜後面的主教位子傳來一股酒味,還有一陣暖暖的氣息,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聽到了嗎?『以前給特種行動處幹活。』這很有意思啊,很有意思。沒有人能活著離開『公司』的,歷史上從沒有過——將來也不會有。」上流社會的口音,海盜弔兒郎當的年輕時代曾有一陣子很想學會這種口音。不過等他決定回頭看的時候,他的客人已經走了。

「那——我可以把我的東西一盎司一盎司地賣出去,」斯洛索普算了一下,「換佔領區紙幣。這個挺穩定的,是吧?」
唱聲剛落,她抓住船舵開始加速。他們發現船正上躥下跳朝一條已經半沉的貨船衝去:貨船黑色的鐵凹面上濺著點點紅丹,一根生了銹的鉚釘和坑坑窪窪的金屬板直逼過來,赫然就在眼前——這女人顯然是神經錯亂了。斯洛索普閉上眼睛,緊緊抓住一個合唱團的女孩子。駕駛艙里傳來一聲大叫,小船向左猛打,險些撞到,可能蹭掉了幾塊油漆。奧托正在做白日夢,想象自己如何一命嗚呼,這一來整個人向船側踉踉蹌蹌地跌過去。「這就是她的幽默感。」他一邊跌,一邊點評。斯洛索普伸出手抓住他的毛衣,女孩則抓住了斯洛索普的禮服尾巴。
這是中心工廠隧道形狀的一個含義;另一個含義則可能指古老的咒語,代表紫杉樹或者死神。在埃策爾·奧爾施的潛意識裡,二重積分代表著找到潛在重心和未知慣性的方法,就像有人由於對「文明」的曲解而在黃昏里給他留下的巨石。在這種「文明」之下,可以看到體育場角落裡水泥鑄成的鷹,高達十米。人們,也就是概念被曲解的「人民」,則聚集在體育場上——那裡鳥兒不飛,厄運已定的石頭深處那些想象中的中心點不被看作「心臟」、「節叢」、「意識」、(繼續往下說的時候,那個聲音里漸漸有了嘲諷的口氣,漸漸忍不住要流出還有些真誠的眼淚)「聖殿」、「運動之夢」、「永遠停留的時光包裹」、「在有生命的石頭群中間格外突出的灰色重力」。不,根本與這些東西無關,它們只是空間里的一個點,懸在燃燒必須終止的那一點上,既不發射,也不落下。那麼,哪種形狀的重心與燃燒終止點相吻合呢?不要隨意說出無數種形狀。實際上只有一種。這種形狀很可能是一種秩序與另一種秩序的界面。每個發射點都有一個燃燒終止點。它們仍然懸在空中,全部懸在空中,就像一個星座,等待著一個命名,做黃道第十三宮……不過它們離地面太近,從很多地方都看不到,即便在可以看到它們的區域里,地點不同,看到的造型也完全不同……
不管是什麼控制了她,反正他也被傳染上了。在外面的廢墟里,在所有支離破碎的形狀的邊緣,他都看到黑暗正從他們的背後冒出來。光線像黑色的鴿子在瑪格麗塔的頭髮上築了巢。他會看看自己粉筆似的手,黑暗會在每一個手指的邊緣流淌、跳躍。在亞歷山大廣場的天空上,他看到了恩贊上校的KEZVH曼荼羅,在不止一個憲兵身上看到了齊切林的臉。一天晚上,他透過薄霧,在泰坦尼婭宮正面紅色的霓虹燈里看見了「死吧,斯洛索普」的字樣。一個星期天在瓦恩希,一隊帆船向同一方向駛著,耐心地、夢一般地駛進風中,背景永遠是對岸。這時候,一群小孩子戴著舊軍圖折成的軍帽,陰謀要把他淹死作為祭品。他默念了三次Hauptstufe(升空)才算逃了出來。
「我只是奇怪我怎麼不在。僅此而已。」
「是一種無法重複的行為。」
她這個人就是容易上火。
「嗯,看到了。」費利克斯在思忖。
°1好像是「G」的一種,小舌爆破濁音。這個字母和正常「G」字母的區別齊切林始終沒鬧清楚。後來才發現,凡與這些荒唐的字母有關的職位都是留給他這種混混的。列寧格勒著名的戀鼻癖沙茨科也在這裏。他常常拿著一塊黑色的緞帕子到黨代會去,嘿,好幾次情不自禁,竟伸手去撫摸那些高官的鼻子。他被發配到θ委員會,但他老是記不住那個θ在「新突厥字母表」里是?,而不是俄語的F,所以常常耽誤工作進度,每學期都會搞出一些混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想方設法委員會調,「其實呢,」他斜欠著子靠近來,呼吸加重,「就是調到光光的N,或者M都行……」性情魯莽、喜怒無常、喜歡捉弄人的拉德尼契尼搞了一個委員會,是中母音,就是「呃」的自然態。他利用該委員會發起一個超級瘋狂的項目,準備把中亞地區所有的母音都換掉——幹嗎要停在母音上呢?為什麼不能大胆加上一兩個輔音呢?不是有這些中母音嗎……他這樣干一點都不奇怪。他以前就喜歡表現,喜歡虛張聲勢,搞過一個很有創意但註定會失敗的計劃:用一塊葡萄軟餡餅砸斯大林的臉。不過他在這件事中的角色只夠發配到巴庫,還不至於更慘。
瑪格麗塔和西格蒙德沿著木蘭成蔭的小徑散步,每天都是一個路線,也坐在搖椅上聽愛國樂曲音樂會……下雨的時候,他們在療養所的一間公共休息室里心不在焉地玩紙牌。晚上,他們觀看焰火——噴泉、火星四濺的火箭、波蘭高空黃色的星暴。那個夢一樣的季節……所有的溫泉療養地都沒有人從焰火的圖案里讀出任何東西。它們只是些快活的光,像眼睛里的幻象般緊張不安,像五十年前的鴕鳥羽扇在皮膚上掠過。
「我是醒著!」陽光像接通了電源,突然照了進來。光線耀眼,她把臉轉開。
「而且你對『黑色裝置』也極其不感興趣。」她繼續說。繼續說著。
「哦,我就是什麼懶漢之流。」
巴維爾和瑪麗亞想要這個孩子。後來約瑟夫·奧姆賓迪和他的人開始來了。他們從基督教傳教士那兒學會了如狼似虎的貪婪。他們有所有育齡婦女的記錄。只要有懷孕的都會跟上,瞄準目標,然後猛撲下去。他們會運用威脅、詭辯、身體上的誘惑——技巧琳琅滿目。普藍就是精選的墮胎良藥。
「我有一隻打火機,」費利克斯回答,「還有兩支正宗花冠牌雪茄,從美國軍官俱樂部弄到的,在——」
「出來了。」一張張臉陰鬱地對視著。
他說:「我來為您實現願望。」
斯洛索普坐在車頂上,摩擦著赤|裸的雙腳。朋友?吉兆?黑人火箭部隊?什麼離奇的玩意兒?
「老馬先生,這可不是他媽的電影,好了。」
「斯洛索普?」領頭的警官擠進來,手放到他的臂側。豬朝伯布里看一眼,伯布里在搖頭,意思是「不,不是我」,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好啊,爸爸。每年都來。」
悲哀呀。真的。斯洛索普繼續讀著,變得十分緊張。萊爾·布蘭德,嗯?哦,沒錯,很符合。他依稀記得見過一兩次萊爾叔叔。他來看過他爸爸,挺和藹,金髮,在當地屬於吉姆·菲斯克那樣的能人。布蘭德喜歡把小泰榮抱起來,抓著他的腳甩圈子。這當然不要緊——當時斯洛索普並沒有特別堅持要頭上腳下。
到了外面,他吸了一口哈茨山四季青翠的空氣。在古老的村子里,這個時候已經是遲暮,該擠奶了。第一顆星星出來了,奧卡努邁西,喝甜奶的小傢伙……
喝醉酒的人吊在鋼梯上,趴在狹窄的小道上。啤酒的酒氣瀰漫在長長的地道里,瀰漫在深綠褐色的火箭零件間。有些零件直立著,有些則倒卧在地上。
投降后,德國民眾和集中營里釋放的外國囚犯之間經常發生這種小型衝突。流亡的極地人、捷克人和俄國人佔領了北方的城市。他們搶奪兵工廠和糧倉,想把搶到的東西據為己有。可是沒人知道如何對待當地的黑人支隊。有些人只看到他們破爛的黨衛軍軍服,並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反應——其他人則把他們當成從義大利翻山越嶺、流落到此的摩洛哥人或印第安人。德國人還記得二十年前法國殖民軍佔領萊茵蘭的事情。當時貼標語的人在高叫:「SCHWARZE BESATZUNG AM RHINE(黑人衛戍部隊進駐萊茵河啦)!」真是雪上加霜。上周在漢堡,兩個黑人支隊的人被槍殺,其他人遭到毒打。英國軍事政府派了一些部隊來,但殺戮已經結束了。他們主要的興趣好像在加強宵禁上。
給小妞買個胸針,別在漂亮的衣裝上,

她只是抬了抬眉毛。這種事真叫人生氣。悔恨像毒品一樣在他的血液里湧起,這是一種姍姍來遲的凈化自己的慾望。
「泰榮。你好!」
「火箭人可不屑於那一套,埃米爾。」
「必須見見那個『老馬』。」
「哦,對不起,我得去吐了。」這是被禮儀學校淘汰的學生的經典反應,我們機智的泰榮先生就屬於他們一類。在乾燥的陸地上算是挺高級的,不過在這兒可不是,在波羅的海上不暈船是不可能的。黑猩猩們擠在油布下面吐。斯洛索普加入欄杆旁邊苦不堪言的樂師和女演員們的行列。他們無微不至地教導他,例如不要迎著風吐,控制好時間,船朝大海搖的時候再吐之類的——因為格納布太太帶著馬布思醫生經常看到的那種冰冷的微笑,意思是希望沒人在她的船上吐,特別是天這麼好的時候。現在可以聽見她在駕駛艙里狂吼她的海上船歌。「嘔——」斯洛索普跑到邊上去。
「看好了!」施諾普大叫一聲,把一塊餡餅擲向露在外面的發動機。斯洛索普沒打准,落在飛行員面前的擋風玻璃上,弄得整個玻璃上都沾滿了餅糊。這時候施諾普對著發動機,動手扔起沙囊來。一個沙囊落在兩個汽缸間卡住了。美國人受此突襲,慌忙伸手拿隨身武器和手榴彈、機槍,反正就是軍械署的人帶的那些輕武器。不過他們滑過去了,霧汽又聚集過來。響了幾聲槍。
「你認識一個穿白套裝的男人嗎?」他在引用幾世紀以前蓋麗·特里平的話,「他每天中午時分都在斯維內明德那兒的海灘上散步。」
「哦,沒關係,」俄國人口音,「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他抵住斯洛索普,讓他又退到了外面。哦,是個約八九英尺高、長相很兇的下級軍士。
「什麼?能再說一遍嗎?」斯洛索普游目四顧,發現是米克洛斯·坦納茨,長著一部大鬍子,眉毛十分突出,像老鷹翅膀拖出的邊翼。他正拿著一隻陶制的紀念品啤酒杯喝苦艾酒。酒杯上瘦骨嶙峋的死亡之神正咯咯笑著,準備把床上的一對情人嚇一跳,甲板上狂歡的燈光使畫面的顏色十分猙獰可怖。
他們手拉著手。坦納茨穿一件綠色的仿麂皮舊夾克,袖子打著補丁。格蕾特爾穿著她的駝毛外套,還扎了一條手絹。有幾個地方,松針漫過了那條老路,他們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
「可是我們需要你幫忙。」老馬先生今天早上穿了一身上好的粗花呢衣服,薩維爾街正品,非常合身——
頭頂上的鐵皮導管蜿蜒如脊骨,裏面發出工廠排氣設備的呻|吟聲,偶爾像是人發出的聲音。車輛聲也從遠處傳來。這些聲音好像沒有直接談論斯洛索普,這很明白。不過,他還是想聽得清楚些……
恩贊抓起裝備包,吞下兩粒柏飛丁,準備上路。他給安德烈斯詳細交待了一兩件明天的事情,然後從長長的鹽質石坡爬到外面。
「是啊,不錯。」蒙道根微笑。
「齊切林是個很複雜的人。就好像是……他把恩贊看作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他自己身體里某種東西的黑人版。這個東西他需要……消滅。」
施諾普微笑著,急於找一個伴。他剛從附近的軍人服務社回來,抱了一堆扁扁的白盒子:他想把這些商品運到柏林去。「沒問題的,」他對斯洛索普說,「別擔心。這條路線我已經飛過幾百次了。沒人理會一個氣球的。」
「走開。」
「結果並不令人鼓舞。我們似乎面對著一種大自然中與生俱來的困境,很像海森堡所描述的情景。止痛和成癮幾乎是完全并行的。止痛越多,我們就越需要止痛。似乎沒有辦法把兩個屬性分離開來,就像粒子物理學家要確定粒子的位置,就不得不放棄粒子速率的確定性一樣——」
他一直在找她,直到黑暗降臨才又回到河邊。他坐在一家有好幾排黃色燈光的露天咖啡館里,一邊喝啤酒、吃雞蛋麵疙瘩,一邊等。她突然出現了,那是一個羞澀的淡入場景,葛哈特·馮·高爾有一兩次肯定是讓她這樣上場的,她沒怎麼移動,倒是斯洛索普自己的位置朝對面她的身影猛撲過去。她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安靜了。她喝光了他的啤酒,討了一支煙。她不僅避免提到噴泉邊的那個女人,而且根本可能已經忘了這回事了。
不過,如果現在我騎馬穿過它,穿過這個真正的文本,如果是這樣……或者如果我今天在漢堡廢墟的某個地方從它旁邊路過,吸進灰塵,卻完全錯過了它……如果染共體在這個地方建造的根本不是它最終的形狀,而只是設計了一些有魔力的東西、一些引誘物,來召喚第八空軍轟炸機,對,盟軍的飛機可能歸根結底都與染共體有關係,經克虜伯通過其英國關係造的——轟炸恰恰就是工業轉換的過程。每一次的能量釋放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恰到好處,每一次衝擊波都經過了提前策劃,以精確地造就今晚的廢墟,從而把文本解碼,把《聖經》編碼、再解碼……如果它運行良好,它應該去幹什麼呢?把它建成精鍊廠的工程師們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招數。他們的設計「完成」了,他們可以完事了。
「天哪,孩子,我快淹死了。必要的話我可以簽個表格。」這句話相當於德語的「你好夥計」。年輕人伸出一隻結了層藤壺的粉紅手掌,把他拉了上來。斯洛索普的耳朵凍僵了,鹹鹹的鼻涕從鼻子里流出來,掉在木頭甲板上。甲板上發出一代又一代魚蘊積而成的臭味,還有幾道比較結實的貨物留下的鮮亮刮痕。船又猛地加足馬力向前駛去。斯洛索普濕淋淋、搖搖晃晃地被送到船尾,身後的飛沫像公雞尾巴似的在雨里翹著。駕駛艙里瘋狂的大笑吹到了船尾:「嗨,駕船的是誰呀,還是什麼東西?」
恩贊盯著他的臉,鬍子下面好像有笑容。
珀克勒還真的透露了一點拉茲洛·雅夫的情況,不過說著說著就把話岔開,轉移到電影上去了。他說到的都是德國電影,斯洛索普聽都沒聽過,更不用說看過了……嘿,這人絕對是個電影狂——「反攻日那天,」他直言不諱地說,「我聽到艾森豪威爾將軍在收音機上宣布諾曼底入侵的消息,我還以為是克拉克·蓋博呢。你有沒有留意?他們的聲音一模一樣……」
斯洛索普穿過艙口步下樓梯,開始朝機爐艙爬下去。頭頂上什麼地方有三隻鍾在敲,慢慢地,有點兒空洞,還有點兒迴音。晚了……晚了。他想起來自己在哪兒了。

我們舉止野蠻,與藍色瑪麗不咋沾邊,
「那現在怎麼辦?」
「不用。或許你現在可以給我說一些情況了。」他拿出了自己發現的曼荼羅,「這有什麼含義?」
1937年,珀克勒搬到佩納明德,同去的還有其他約九十人。他們是在攻佔重力這片地盤,必須建一座灘頭堡做據點。珀克勒這輩子從未工作得這麼辛苦,即使是在柏林當工人的時候。先頭部隊花了整個春天和夏天把一座叫格賴夫斯瓦爾德的小島改造成了火箭試驗場。重鋪路面,鋪設電纜、電話線,建生活區、廁所和儲藏室,挖地堡,做混凝土,不停地裝卸一箱箱工具、一袋袋水泥、一桶桶燃料。他們用一艘老渡輪在大陸和小島之間進行貨物運輸。珀克勒還記得陰暗的艙內破舊的紅地毯,刮跡縱橫的清漆,疏於保護的金屬部件,蒸汽汽笛哮喘似的尖叫,汗漬、香煙、柴油的混合氣味,顫抖的胳膊和大腿肌肉,疲憊的玩笑,一天結束時的筋疲力盡,他手上新長的繭子被夕陽照成了金色……
「哦。」

「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個。誰在搞制導?」
「她什麼也沒打,複合安非他明。」葛哈特·馮·高爾叫著。
那個地方比黑暗還古老,
從這裏提供的內容看,布蘭德要麼先於其他受害者看到了司丁思危機的來臨,要麼就是他天生過敏。1923年初,他就開始出售司丁思集團的資產權。其中有一次是由拉茲洛·雅夫牽線賣給了格羅斯利化學公司(也就是後來的心理化學公司)。這次買賣中轉讓的其中一項資產是「黑孩子公司的所有利益。賣方同意繼續行使監督權,直到買方以同等機構替代施文德爾偵探部為止,屆時由賣方認定該同等機構是否合格」。
「沒錯呀。」
「那他們肯定要盯上我們了。」貝勞斯特吉的臉陰沉下來。「不管他是誰,肯定被跟上了。你很會看人哪。」
火車駛過空空的城市,
你在那兒好好的,
「你沒生氣,你真的沒生氣。」
「因為你在十二子樂園。」開通的人回答,「別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
「看不出來,法林傑。」
用五十伏的電流電擊,
一分鐘之後,納里奇和斯洛索普兩個人各自小心翼翼地用手護著哈瓦那最好的雪茄煙頭,像卡通片里的兩隻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朝七號試驗台進發。伏特加酒瓶塞在腰帶里,鴕鳥毛做的導火線拖在後面,在微微的海風裡搖曳。此刻的計劃是爬上試驗台周圍用沙子、長在沙子中的松樹和灌木做成的圍堤,從後面進入裝配樓。
馬努埃拉覺得沒有必要和馬維跳舞。巴倫西亞是佛朗哥最後征服的一座城市。她其實是阿斯圖裡亞斯人,最早知道佛朗哥,在西班牙其餘地區捲入內戰前就見識了他的殘酷。馬維給莫妮卡付錢時,馬努埃拉看著他的臉,看著他完成美國人這個最原始的動作——付錢,因為這個動作比高潮或睡覺或臨死的時候更能體現他的本質。馬維不是她的第一個美國顧客,但幾乎是第一個。普茨家的顧客多是英國人。戰爭期間主要是德國人——她'38年被抓住,此後經歷了多少集中營和城市?她沒有趕上國際縱隊,被關在冰冷的青山中,在法西斯佔領整個北方很久之後還在打游擊。她也錯過了鮮花、孩子、吻、巴塞羅那和巴倫西亞的很多演說——她從未去過巴倫西亞——巴倫西亞,今晚的家……是的我們離開了西班牙……在另一類前線上作戰,是的馬努埃拉,是的,馬努埃拉……
「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我乾的。」
「我要提前搜集一些情報,這很重要。」板著臉,板著臉,好,好https://read.99csw•com……「我沒必要告訴你這對我們所有的人……」意味深長的盧戈西式停頓,「有多重要。」
「哦,天。」斯洛索普接著講述了波茨坦的爭論,還有蓋麗認為齊切林實在是不關心火箭的硬體,他更關心的是想方設法對付那個恩贊上校。那兩個生意精,就是有興趣也會不露聲色。
我趕緊找話說,好一陣忙。
你這個人有一兩樣怪毛病但我還是喜歡你……一時間宴慶氣氛又活躍起來。醉漢吆喝著,女人交談著,小孩子在屋裡屋外蹣跚著,風也猛起來了。接下來吟遊歌手彈起了冬不拉,周圍又恢復了亞洲人的寧靜。
跟著那塊美元走吧,喔的噢嘟嘟!
孩子突然撲到他懷裡,又開始吻他了。免費的。珀克勒忘掉了煩惱,把她抱在心口,良久無言……
「哦,快躲開高麗·格納布,她專門在刀上把血來舔!」
噢……
運河邊一棵高高的柳樹下,樹蔭里,吉普車中,坐著齊切林和司機扎巴耶夫。扎巴耶夫是哈薩克人,十幾歲年紀,卻是大煙鬼一個,長著青春痘,永遠陰沉著臉,頭髮梳得像美國的低音歌手弗蘭克·斯那瑞。現在,他正對著一片大麻皺眉頭,問齊切林:「嗨,你應該多拿點兒。」
「你是說約瑟夫·奧姆賓迪。」安德烈斯並沒有被逗樂。
——《黑人支隊的故事》,斯蒂夫·埃德爾曼搜集整理
雅各比街和它大部分的街區和貧民窟都歷經巷戰而毫髮無損,連磚石裏面的重重暗影都毫無影響,任憑日升日落,一如既往。12號是一整幢廉價公寓,大蕭條前建的,有五六層,還有一個雙坡屋頂,五六個後院一個套一個——就像玩惡作劇的人送的禮物,一個盒子套一個盒子,中間卻什麼也沒有,只有最後一個空空的院子聞起來還跟幾十年前一樣,是煮飯、垃圾和小便的味道。哈,哈!
「可是我們的耐心,」黑暗中一個平靜的聲音提醒道,「我們的耐心是寬廣的,不過並非是無限的。」說著,一個高大的、留著帝王式鬍鬚的非洲人走上前來,抓住了這個美國胖子。馬維尖叫了一聲,整個人便被扔到一邊去了。斯洛索普和非洲人看著少校在身後的路基上蹦彈而下,四肢呈翼狀,最後消失在視野里。一彎月亮從一個起伏不平的山頭上升了起來。
讓我能及時提醒他們。
博丁打了個很猛的噴嚏,用袖子擦掉鼻涕:「我他媽可沒感冒,克里普敦。謝謝。你見埃弗里了嗎?」
他們真的是在跳舞,雖然海盜以前從來跳不好……他們移動著,感覺和所有的人都緊密相連,即便永遠無法隨心所欲,至少不再是軍旅中了……他們就這樣溶解在這些跳舞的人流中,臉上專門為這場舞會做出的表情,可愛而滑稽的表情消失了,一如純真的消失。他們分明在眉目傳情,卻又一本正經,竭力裝出友好的樣子……
有志者呀就能成事,
繼續吧,把今天過得美美妙妙!
「我帶你去洗澡的地方吧,」她的聲音像打了肥皂的海綿,已經讓他感到了撫慰,「那兒很安靜,很放鬆……」
「好得很,」老馬先生說不出話來,嘔吐的東西沿著下巴往下流,「啊,感覺好極了。」
「真是見了鬼了,葛哈特,」普洛卡婁斯基搖晃著一根大拇指,「紅軍也在為你工作?」
通向廁所的門周圍聚集著一群上流社會的各色懶漢和醉鬼,連同一堆亂七八糟的酒瓶和玻璃器皿一起堵住了通道,地上還坐了一圈可卡因癮君子,晶體之鳥從嵌有紅寶石的黃金匕首尖端飛進鼻毛的叢林里。斯洛索普擠了進去,靠在門上叫瑪格麗塔的名字。
「他們找不到我們。我們神出鬼沒。現在巴黎的有些當權派甚至不相信我們的存在。這個問題連我自己大部分時候都搞不清楚。」
鸛在那些兩三隻腿的馬中間睡著了。旋轉木馬的齒輪生了銹,頂蓋四分五裂,腦袋在氣流和黃色非洲間抖顫。一百英尺下面,漂亮的黑蛇在陽光下蜿蜒穿過岩石和乾涸的沼澤地。碩大的鹽粒躺在那裡發出灰白色,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堆在人行道的縫隙中、市政廳門口眼睛瞪得溜圓的狗身上的皺褶里、橋上山羊的鬍子上,以及下面洞窟中巨人的嘴巴里。那頭豬弗里達找了個新地方,舒舒服服地安頓下來,在風裡打著盹。那個石膏做的女巫,胸部和臀部的鐵絲網隱約可見,在烤箱旁俯下身來,指著那個永遠在那兒束手就擒、已經腐蝕了的漢賽爾。格萊特的眼睛大張著,一眨不眨,結滿鹽粒的睫毛被一陣陣的海風吹得撲嗒撲嗒的。

回到柏林,一場恐怖的雷雨正席捲全城。瑪格麗塔把斯洛索普帶到運河邊俄佔區一棟搖搖晃晃的房子里。一輛燒毀的孟加拉虎式坦克守住入口。油漆已燒毀,踏板壞了,從驅動輪上炸了下來,死去的88mm怪獸垂下來指著灰色的河面,被雨水淋得如同長了骨刺,嘶嘶有聲。
兩個人擦洗完畢,戴上口罩和膠皮手套。馬斐吉打開一盞穹頂燈,燈光像一隻閃閃發光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瞪視著。兩個人都是戰爭時期的專家,被用來做野外手術。他們動作很麻利,一聲不吭,只有病人偶爾說一個詞兒,很輕微,那是他在乙醚帶來的黑暗中可憐巴巴地摸索著光明,追逐著意識中唯一剩下的、正在消退的那一點光亮。
「好好想想吧。」蒙道根說道。
「對不起。我是說蘇聯人好像也想要得很。全城的熟人都被抓走了。審問。他們對火箭知道的不比我多。可是齊切林認為我們知道。」
「幾點了?」
白光開始暗下去。影子重又佔據了隧道口。馬維前面的車廂撞到了彈頭,哐的一聲撞在一起成了倒「V」形。柴油機車的閘驚慌失措地發出尖利的「吱——」聲,龐大的機車脫軌了,滑行著,開始傾斜。美國兵們狂亂地伸手抓可以依靠的東西,互相抓,抓空氣。這時候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已經到了積分符號的最後一個彎處,身後傳來巨大的撞擊聲,長長的尖叫聲回蕩著。他們看見了前面的入口。綠色山坡如升高的拋物線,被陽光照耀著……
「我們怎麼辦?」
「他已經回庫克斯哈文去了。下星期回來的時候,要是他看到火箭人竟然害怕了,還不知有多難過呢!」
「哦,見鬼。」
我在想:我能否回到自由仙境?
西格蒙德的住處比較麻煩。他碰巧住在一座四處透風、帶有雉堞狀城垛的畸形怪屋裡,正好可以俯瞰巴伐利亞阿爾卑斯山邊一個小而冰冷的湖。屋子的一部分肯定可以追溯到羅馬滅亡時期。西格蒙德把她帶到了那裡。
「沒問題。」突然間門口站滿了紅帽子,銅章,革履。克里普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一隻手上還拿著打開的瓶蓋。
「就是支了不起的曲子嘛,」酸爺回吼道,「再抽一支,我就在貝森朵夫上給你彈一曲。」
「要知道,沒有那種紫色的東西就無法誠實交易可卡因。別說什麼誠實,簡直不現實了。去年冬天在他媽整個帝國里找不到一毫升高錳酸鉀,夥計。唉,你應該看看那種飢荒。是毒友,我明白。可是哪個朋友不想——按你們明白的話說,就是『在你跟前臊一把』?啊?」
暴風雨已經散去,今天微風柔和,天空躺在頭頂上,呈現出一幅完美的干涉圖,灰色和藍色呈魚鱗狀交織。有些地方,軍隊的機器在挖地,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遠遠近近都有男人和女人在用俄語大聲叫喊。奧托和斯洛索普在小巷子里走,躲著他們,巷子兩邊都是廢圮的半木架結構房屋,一層一層伸出來,經過幾個世紀細微得幾乎覺察不出的搖晃,已經快要在半空中碰頭了。幾個戴黑色鴨舌帽的男人坐在門廊上,看著過路的人手裡有沒有香煙。一個小廣場上架起了貨攤,木頭搭的架子,舊舊的,滿是污垢的帆布微風吹過時便閃出些許微光。俄國兵斜靠著電線杆或長凳,跟穿阿爾斯村姑式連衣裙和白色及膝短襪的女孩們說話,雕塑似的幾乎一動不動。拉貨的馬車卸下了馬,轅桿斜到了地上。地板上一層的粗麻布和稻草,還有少量農產品。幾隻狗在坦克碾過泥土留下的「底片」上嗅來嗅去。兩個穿著深藍色舊制服的男人拿著水管和掃帚一路乾著活,用從碼頭抽上來的鹽水清走垃圾和石粉。兩個小女孩繞著一個艷紅色電話亭追來追去,亭子上貼著石印的彩色斯大林像。工人們戴著皮帽子,眯縫著眼,一臉早起的倦容,騎車往碼頭去,午餐盒吊在車把上。鴿子和海鷗佯裝著向檐溝里的金屬渣發起攻擊。提著空網兜的女人急急地走過,幽靈般輕快。街上一棵孤獨的小樹上有一群鳥在唱歌,可你看不見它們。
恩贊也被稱為「歐提依康多」,即混血兒,不過沒人當面叫他。他父親是歐洲人。但這並不是他在厄德士溫洞穴人中鶴立雞群的原因。現在族裡還有德國、斯拉夫和吉普賽混血兒。過去的兩三代人,受到一些他們在「帝國」之前一無所知的促進因素影響,一直在培養一種民族特性,只是絕大多數人都看不出來這種民族特性正在最後成形。「伊安達」和「奧魯奏」在這裏失去了威力,這兩種母系血統和父系血統被丟棄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早期的移民遠在離開故土前就改信「萊茵傳教會」了。每個村子里,當正午的陽光把影子完全投到其主人身上時,在那恐怖和避難的瞬間,教士長就從他的聖袋裡一個接一個地為那些轉入基督教的靈魂取出出生時就保留起來的皮繩,然後解開出生結。一旦出生結解開,在部落里這個靈魂就算死了,成了另外一個靈魂。所以,在今天的厄德士溫洞穴,那些「空殼人」個個都帶著一條沒有打結的皮子。這就有點古老的象徵意味,他們也發現這樣很有用。
她帶著依舊穿豬俠裝的斯洛索普回了家。她大約十七歲,漂亮,稚氣的臉,容易受傷的樣子。她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名字。他們緊靠著身體,躺在一張小床上,床腿是油漆的,天花板上掛了一塊滿是黃色精漬的床單,把他們遮了起來。女孩的媽媽在廚房裡切蘿蔔。兩個人的心嗵嗵直跳,斯洛索普是因為身處險境,女孩則是因為斯洛索普。她給他講了父母的情況。她爸爸是個印刷工,滿師后結的婚,出門已經快十年了,'42年她們還收到過一封新克爾恩來的簡訊,說他和一個朋友擠了一夜,以後就杳無音訊了。總是說和朋友擠,天知道他有多少個夜晚在後屋裡、船尾的小艙室里、印刷房裡單獨度過,身上裹著《星期一世界報》,冷得發抖,至少和「印刷工人聯盟」里所有的人一樣,不用擔心沒有遮風擋雨的地方,一天還能吃到一頓飯,但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就肯定有警察來找麻煩——這個聯盟真不錯。他們保持了德國世界產業工人同盟的傳統,在所有聯盟都向希特勒看齊的情況下拒絕和他同流合污。這倒是觸發了斯洛索普對「聯盟」這個詞的清教徒式願望,這個以印刷油墨為媒介的詞,與抗體、與鐵一般的呼吸共同存留在一個好人的血液里,儘管這個好人的世界永遠是「星期一世界」,那冷冰冰的刀刃把中產階級們信以為真的、對舒適生活的可憐幻覺切割得支離破碎……他有沒有印刷傳單、反對祖國的瘋狂?他是受到了襲擊、挨了打還是被殺害了?她有一張他度假的照片,在巴伐利亞的某個地方,有瀑布,山頂上有雪,臉晒成了褐色,看不出年齡,提洛爾帽,背帶褲,腳扎在那裡,好像隨時準備跑動的樣子:這個形象停留、保存在這裏,這是她們唯一能留住他的方式,而他本人卻在寒冷的「赤色」郊區里一家家地跑,一夜夜地在共濟會會員家裡跑……而她們母女則穿著圍裙在廚房裡打發傍晚或無聊的下午,研究他那動蕩的漂泊者靈魂的△x和△y,研究他在刀子般切下的快門後面有哪些變化,研究他可能在水裡聽到的聲音——那水也像他一樣永遠地流動著,在他身後失落地沉默著,已經在他身後了。
不過這時候斯洛索普已經走出老遠,聽不見了。老馬先生現在比剛才快一點,能踉蹌向前了。他們一直來到燃料測量艙,沒碰到任何人。出了一扇防彈玻璃門,影子投在老試驗架上,窗戶都碎了,偽裝像德國表現主義的漣漪,在試驗架上流滿了灰色和黑色。兩個士兵果不其然在泵房那兒到處找了一圈,什麼也沒找著。他們很快在裏面消失了。納里奇打開門。「快。」他們慢慢地挪到外面,進了發射場。
上一代人之前,「活著的」赫雷羅人出生人數逐漸減少,這在整個南部非洲成為醫學界感興趣的話題。白人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裏,就像看到牛群里爆發了牛瘟。眼看著自己的臣民數量就這樣年復一年地減少下去,該是多麼叫人惱火啊!沒有了黑黝黝的土著,殖民地還能叫殖民地嗎?他們要是都死光了那還有什麼意思?只是一大片沙漠而已,沒有了女僕,沒有了勞動力,沒有了建築工人和採礦工人——等一下,就等一會兒,對,是一個著名思想家。那傢伙是個狡猾的種族主義者,咬著牙、揚著眉跳呀跳的,企圖叫人們相信那是「廉價勞動力」和「海外市場」……哦,不。殖民地遠不止如此。殖民地是歐洲人靈魂的廁所。他可以在那裡脫褲子、放鬆,可以享受自己大便的臭味。他可以在那裡撲向羸弱的獵物,想吼多大聲就吼多大聲,還可以無所顧忌地狂飲獵物的鮮血。嗯哼?他可以在那裡縱慾、發|情、胡作非為,人們卻只會報以柔順。黑色的肢體逆來順受,黑色的頭髮卷卷的,像他外陰禁區上的毛。那裡的罌粟、印度大麻和古柯長得青翠茁壯。它們不會長成死亡的顏色和模樣,不同於歐洲本土屬於枯萎病的麥角和屬於真菌的傘菌。基督教歐洲只有死亡,只有死亡和壓抑。而在這邊的殖民地,可以縱情生活,全方位享受生活和淫慾,而不危害宗主城市,也絲毫不會污染那些教堂、那些白色大理石塑像、那些高尚的思想……一點風聲都不會傳回去的。這裡有著無邊的沉默,足以吸納一切行為,不管這種行為多麼骯髒、多麼獸|性十足……
斯洛索普出示了最高統帥部的超級騙子通行證,上面有愛克的簽名。還有個簽名更權威,出自率美軍「V—2特別代表團」離開巴黎的上校之手。這是馬科星專門從機關里搞的。在這個地方,除了保安人員外,第5裝甲師47裝甲步兵團B連好像還有點地位。檢查人員聳聳肩,讓斯洛索普過去了。這裏很多人在閑逛、閑聊、說土笑話。肯定也有人挖過鼻子。過了幾天,斯洛索普發現自己透明的棕色北豪森護照上有一滴干鼻涕。
「是嗎?」部分是挑釁,不過也有點感興趣。
至於納里奇,他幹活太專註了。除了應該採取的態度,他從未用過其他方式來看待這個巨大的橢圓體。相反,格麗塔·埃德曼卻看到這些生鏽的圓形突起物在鞠躬,像以前那樣,矇著臉滿懷期待地鞠躬——這些光滑的整流罩,下面其實空無一物……每次坦納茨把鞭子抽到她皮膚的時候,她都被帶著向中心又刺進一步:每一鞭,就深入一點……直到有一天,她知道自己要看它第一眼了,而此後它將成為自己的絕對需要,一個支配一切的目標……啪——骨黑色的水塔支架高高地聳立在上面,俯向地平線,黯淡、瘀紫的光線在樹梢上隱約可見,就像發射火箭的那些寒冷、遲鈍的日子里佩納明德的落日一樣……從低地國家某個有名的大壩向遠處望去,天空流動得那麼平穩,將一塊棕色染黃了,太陽可能就在後面某個地方,風車旋轉著,十字葉片可能就是可怕的騎手本身的輪輻,斯洛索普的騎手,他那兒的兩次爆炸,他的天國自行車騎手——
回到太太的船上,老馬先生拿了一瓶香檳出來,向「阿努比斯」號致意。他解開亮亮的金屬線,軟木塞砰地射出去,有點告別儀式上禮炮齊發的味道。斯洛索普的手抖抖的,把大部分酒都灑了。安東尼和斯特凡尼婭在船橋上看著兩艘船分開,從他們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波羅的海隱約的天空。她白色的頭髮像絲絲的泡沫,她的面頰是雕塑出來的霧氣……雲夫霧婦,兩個人冷冷地、靜靜地、漸漸地縮小,消失在風暴的中心。
「還有火腿!一小塊一小塊的火腿——」
雅夫的密碼本正好在資料里。不管怎麼說吧,這也體現了他的部分性格。「施文德爾」是他給雨果·司丁思的代號。太幽默了,這個傻老頭。再就是「黑孩子」,代號是「T.S.」。
不過今年沒有那麼多孩子了。工程師和女孩幾乎獨佔了這個地方。轉輪和其他大部分可以騎著玩的設施都一動不動地待著。一個孩子保安告訴他們是因為汽油匱乏。德國空軍的飛機從頭頂隆隆飛過。幾乎每天晚上警報都震耳欲聾。他們看著探照燈在維斯馬和呂貝克射來射去,有時還聽到炸彈的聲音。珀克勒在這個夢的世界里、在這個謊言里做什麼呢?他的國家正等待被來自東邊和西邊的侵略者宰割:在北豪森,隨著第一批火箭即將進入實戰,即將實現早在和平時期就開始的工程預言,歇斯底里已經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這個關鍵時刻,為什麼他們放珀克勒出來?這些日子還有誰拿到了休假通知?伊爾莎在這兒做什麼呢?她現在應該過了聽童話故事的年紀了吧!她開始挺起的乳|房在裙子下清晰可見,她的眼睛幾乎空洞,偶爾轉向男孩子們,也並不是真的感興趣。這些男孩註定要參加Volkssturm(人民衛隊),他們也都長大了,對她也不再感興趣。他們夢想的是軍令,是驚天動地的爆炸和死亡——即使看到她,也只是斜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她父親會馴服她的……她的牙齒會咬住那一根棒子的……有一天,我會有一群供我享用的……不過首先得找到頭兒……在戰場上的某個地方……他們首先必須把我從這個小地方弄出去……
「我們讓它去哪兒就去哪兒。」
吟遊詩人之歌
一顆沒有罩子的燈泡發出冷冰冰的光,罩著一群軍人,有美國水兵、軍隊小賣部的女孩和德國小姐。他們居然可恥地和敵人親善起來,馬斐吉和斯本圖恩到人群邊上的時候,他們的吵鬧聲變成了一首歌,歌聲中央,每個人拿一大杯酒,懷裡摟一個衣冠不整的小妞,紅潤的臉在燈光下變成了發怒時的豬肝色。帶頭狂歡的正是他們上次在「十二號」波因茨曼辦公室里見到的那個魏溫將軍。一輛油罐車邊上用純白色鋼印字標著裏面的內容:乙醇,75%溶液。油罐上伸出好幾個水龍頭,無數的餐杯、瓷缸、咖啡罐、垃圾簍還有別的容器在水龍頭下進進出出。為歌聲伴奏的有尤克里里琴、卡祖笛、口琴,還有許多其他發出噪音的金屬物品。這首歌是對戰後生活天真的禮讚,滿懷希望地以為缺東少西、艱難困苦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好。」
「求你了!求你了!」
「你能不能回去把那兩節車脫鉤?」格林普夫問道。
最近,恩贊夜裡經常莫名其妙地醒來。真的是「他」,被刺穿的耶穌,降臨到你了嗎?那同性戀者所夢想的潔白身體、頎長的雙腿、歐洲人柔和的金色眼睛……你瞥見破爛的遮羞布下面那橄欖色的陽|具了嗎?你想伸過嘴去舔他那粗糙木枷上的汗嗎?他在哪兒?在佔領區的哪個地方?應該罰他去掌控那強有力的、桀驁不馴的東西……
安拉的威力也不能達到。
「你好,我叫斯特凡尼婭。」她經過時很快地笑了一下,隨即就沒了,「再往上一層甲板有酒,好好享受吧。」說著就已經走了,出去進了雨里。什麼?
一戰後他被迫和外國財產管理員手下的人稱兄道弟。他們的任務是處理德國在美國被沒收的財產。這裏面牽扯到大量中西部資金,這就使布蘭德捲入了這場巨大的「彈子球困境」,於是就加入了共濟會。事情好像是這樣的:外管員通過一個叫「化學基金會」的機構(那時候皮包公司的名稱還沒有明顯的特徵),把拉茲洛·雅夫早期的幾個專利賣給了布蘭德,還把柏林「格利特瑞油漆染料公司」的美國分公司也賣給了他。幾年後,也就是1925年,染共體在組合過程中,從布蘭德手裡買回了美國格利特瑞50%的股份,而布蘭德則達到了將其作為專利持有公司的目的。他得到了現金、期票和對一個柏林格利特瑞分公司的控股權。管理這個分公司的是個猶太人,叫普夫勞姆鮑姆,對對,弗蘭克·珀克勒給他干過,後來那地方燒了,珀克勒又回到了街頭。其實,有些人能看出來,這場火災是布蘭德操作的,但是代他受過的是那個猶太人,在法庭上受盡凌|辱,一直關押到破產,之後,時機一成熟,就和許多猶太人一起被送往東邊。我們還得透露一下,布蘭德和環球電影搞電影發行的那些人之間有瓜葛,而那天晚上珀克勒正是被這些人派出去,拿著廣告單,到雷尼肯村,又見到了對他命運攸關的人物庫爾特·蒙道根和Verein fur Raumschiffahrt(太空航行協會),當然還分別和阿赫特法登、納里奇及其他與S裝置相關的人建立了聯繫,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形成一個與之名實相符的、多疑症風格的框架。唉,1945年前,這一行還沒有發展到充分進行資料檢索的水平。即便有這個水平,布蘭德與他的繼任者及屬下也有能力買通一卡車一卡車的策劃者,假他們之手,確保發布的信息對自己毫無害處。像斯洛索普那樣對發現事實極其感興趣的人則被彈了回去,只能做做夢、胡思亂想、瞎猜亂蒙,或者研究密寫術和毒品認識論,全都掙扎在恐懼、矛盾、荒唐的地面上。
我的歌兒像嬰兒的咿呀,
「我來過這兒……」
「他身體挺棒。我來的時候他正在排水孔旁邊實習,馬上就要結束了。」
——只要你拋掉一切的煩惱,
「太陽出來幾個小時了。幹嗎問這個?」
這裏已經有了一場婚禮——
「拿著,斯洛索普。」
「對,他現在在波茨坦。應該是。在一箇舊電影廠里設了個總部。」
「我讀過瓦斯拉夫的郵件。」那口氣似乎在回答一個愚蠢的問題。這個問題本來就愚蠢。
誰會想到這麼多人在這兒?他們不斷出現,都穿過這個令人不安的結構,或成群聚在一起,或獨自沉思踱步,或研究繪畫、書籍、展覽。好像是某個非常寬敞的博物館,很多層,新的側樓像活的生物組織一樣生長——不過就算它真的長成某種終極形狀,那些裏面的人也看不見。有些大廳進去要冒一點危險的,所有的通道上都立著監控器,這一點非常明顯。在這些通道間移動時沒有摩擦力,浮光掠影般迅速,像踩在極好的旱冰鞋上。部分長廊面朝著海。有咖啡座,可以坐在那裡看日落——或者日出,要看換班和酒會的時間。糕點車款款經過,車子大得出奇,跟傢具搬運車似的。得走到裏面去,在無數層的架子上搜尋,每一層的美味都比前面一層更黏更甜……廚師們站在一邊,冰淇淋勺隨時準備著,只等對糖痴狂不已的顧客一聲吩咐,便立刻把已經烤好的各種形狀、各類風味的阿拉斯加送入烤箱……有船形的土耳其果仁蜜餅,塞滿了巴伐利亞奶油,上面澆著幾卷又苦又甜的巧克力、碎杏仁、乒乓球大的櫻桃,還有爆玉米花澆著溶蜀葵糖和黃油,還有幾千種軟糖,從乾草味的到奶油蛋白的,還有推太妃糖,全用手,有時候會推出角落,出了窗戶,跑到另一個走廊里——呃,對不起,先生,您能拿一會兒這個嗎?謝謝——愛開玩笑的傢伙走了,留下海盜·普倫提斯在那兒,初來乍到,懵懵懂懂,手裡握著糖果線團的一端,另一端鬼知道在哪裡……嗯,他可能還是會跟著它……四處轉悠,臉上苦巴巴的,在院子里繞太妃糖,偶爾往嘴裏塞一點——嗯,花生醬還有糖蜜——嗯,結果太妃糖曲里拐彎的路線跟穿過上帝心髒的一號線路一樣,是故意設好來引導新來者游城的。看來太妃糖是這兒標準的定向方法,因為海盜不時會跟其他新來者的路線交叉……他們經常還會把太妃糖線絞在一起,這也是讓新來者見面的一個很自然的好辦法。現在海盜被引到了一個開闊的院子,一小堆人聚在厄溫德士洞穴人一個代表的周圍,正扯著嗓子跟一個廣告經理爭論「除了異端邪說還能有啥」的問題,這次大會已經像鞋裡的沙子了,也許還會成為使之沉沒的礁石呢。馬路藝人不時經過:自學成才的雜技演員在看起來又硬又滑的人行道上驚險地翻著跟斗,卡祖笛演奏團演奏著吉爾伯特和沙利文的混成曲,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不是沿著平坦的街跳舞,而是一上一下的,通常是在主要台階上,只要是需要排隊的地方……
準確地說天還沒亮,不,是破曉了,因為你害怕的那縷陽光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破一些黑夜,很難解釋為什麼會那麼早——在他看來是非凡的頓悟醍醐灌頂一般傾瀉在恩贊身上。他現在正要開進這個迂迴蜿蜒的熔渣堆,這兒曾經是雅夫合成石油廠的精鍊廠廠址,根本就不是廢墟。當時運行狀況良好,只是在等待建立正確的連接,等待開啟……修改,準確地說,是有意用炸彈修改,炸彈從來都沒有敵意,只是雙方——「雙方?」一直同意的計劃的一部分而已……是的,現在如果我們——好吧,如果我們是那兒的猶太神秘學家,如果說那就是我們真正的命運,成為佔領區的學者魔術師,裏面某個地方有一篇文本,要被拆成一片一片的,加上註釋,詳解,給它手|淫,直到它軟軟的,最後一滴都榨出來了……好,我們認為——當然了!——認為這個神聖的文本一定是火箭,奧如如木奧如尼尼(巨大的火焰),燃燒,升騰,死亡,耀眼,偉大(修飾無生命物體的「奧如尼尼」已經被佔領區赫雷羅人的孩子們改成了修飾有生命物體的「奧母尼尼」,最年長的大哥)……我們的《聖經》。還有什麼?它的對稱,它的隱而不發,它的可愛讓我們迷醉、不能自拔,而真正的文本在其他什麼地方繼續存在,在黑暗裡,我們的黑暗裡……即使離西南非這麼遠,我們也免不了丟失信息,這是個亘古有之的悲劇,是一道永遠無法擺脫的咒語……
「你自然是通過士兵的眼睛來看這一切的。」她很年輕,無憂無慮的,戴一頂時下女孩戴的那種傻乎乎的小帽。她的臉很乾凈,一本正經,很適合她寬肩、高腰、沒脖子的形象,也是他們時下都喜歡的那種形象。她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步子邁得長且優美。她擺動著胳膊,搖晃著腦袋——探過身來抓一些他的太妃糖,抓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
不過你要是不想重生,
他的坐骨神經這時候跳動起來。坐得太多了。他獨自一瘸一拐地走著,頭仍是低下的,就像走在厄德士溫洞穴的間隙里——誰知道在這兒把頭昂得高高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恩贊走在通向鐵路高架橋的公路上。橋身在漸漸增強的星光中高大而灰白。他向北而去……
突然鑽出個阿拉伯妖怪,
「媽的你們德國人都瘋了,你們都以為世界在跟你們作對。」
「他們在打我的猩猩嗎?」哈夫騰氣急敗壞,「那可是兩千馬克一隻呀。我怎麼才能賺回來啊?」
馬斐吉發動汽車,後退著轉了半個圈,緩緩地開回到公路上,身後廣袤的海面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裡。
克里普敦穿好喇叭褲,打開一個瓶子看了看裏面的東西,頓了一下,隨即瞪大眼睛:「你給的是那種印度大麻?」
現—在好—啦!
很快,所有的東西都裝到甲板下了,猩猩們睡著了,樂師們醒過來了,女孩子們圍著哈夫騰,罵他,擰他的臉蛋。奧托沿著甲板邊上一路走過去,孩子們把繩子拋過來,他就拉上來。最後一條繩子已經拋出,繩端的眼孔在半空中劃過,形成了一條淚滴狀的長景,裏面是被掏空的斯維內明德。這時格納布太太腳底下感覺到船已經離開陸地了,便開始故伎重演,在船尾差點把一隻猩猩弄丟了,還把哈夫騰的半打美人弄得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一片迷人的大腿、屁股和乳|房縱橫交錯。
馬維搭的是一架P47戰鬥機,從巴黎遠道來到卡塞爾,在海利根施塔特以西的這個地方與這輛火車偶遇。他的目標是中心工廠,和伊恩·斯卡佛林相同。他需要和通用電氣負責施行「赫爾墨斯計劃」的人合作。隔壁車廂的那些黑人們當然令他緊張了。「嘿,這個故事你們應該喜歡的。讓家裡的人警醒警醒。」
一個貌如猩猩的美國水手坐在一把鐵絲靠背的椅子上,用毛茸茸的雙手笨拙地、輕輕地撥著吉他。曲子是3/4拍,唱得很噁心:
我去了酒吧,裏面空空蕩蕩!
她在這裏變成了沉默的觀察者。七河巨大的沉默還沒有用字母表示出來,也許永遠也不會。他們可能在任何時候進入某個房間、某顆心,把那些由掃盲工作人員帶來的蘇聯式吵鬧歸還於粉筆或紙張。這種沉默是「新突厥字母表」無法填補、無法消除的。它們無邊無際、震撼人心,像這「熊角」的天氣一樣,其規模適合於一個更大的地球,一個更寬廣、離太陽更遠的星球……在伽琳娜的孩提時代,那些風、那些城市裡的雪、那些熱浪從來沒有這麼浩大、這麼冷酷無情。她只有到這兒,才能了解地震是什麼感覺,才能學會如何等待沙塵暴過去。現在回到城市裡不知是什麼感覺?她常常夢到精緻的城市紙板模型,城市規劃者手裡的那種,十分詳細,但特別小,她用靴底一下就能踩住一大片——同時,她又是裏面的一個住戶,住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裡。下半夜醒過來,眨著眼睛等到痛苦的白日降臨,等著毀滅,等著打擊從天而降。越等這種打擊就越顯得劍拔弩張。她說不出將要降臨的到底是什麼,卻知道——說出來太可怕了!——卻知道令她擔驚受怕的那個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這個中亞女巨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對珀克勒來說,日復一日都是一樣。同樣的早晨開始同樣的日程,和現在的冬天一樣單調乏味。他至少學會了外表上保持平靜,學會了感受武器項目在戰爭風雨欲來時那種特有的氣氛。一開始,戰爭引起了沮喪和無可名狀的焦躁。有時食管會痙攣,有時無法從夢中回過神來。你發現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寫條子:保持鎮靜,通過有條不紊的縝密分析來安慰狂躁不安的內心——1.它是一個組合。1.1它是一個標量。1.2它的消極因素呈各向同性分佈。2.它不是一個陰謀。2.1它不是一個矢量。2.11它不針對任何人。2.12它不針對我……如此等等。咖啡越喝越無味。每一個最後期限都至關重要,一個比一個更緊張。在這個與其他任何工作都一樣的工作背後似乎潛藏著某種空洞的、終將到來的東西,這個東西一天天趨於真相大白……(「這顆新行星冥王星,」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她躺在黑暗裡喃喃自語著,阿絲特·尼爾森式的長上唇那晚像控制她的月亮一樣噘著,「冥王星現在是我的星座,緊緊地把我抱在它的爪子里。它移動得很慢,那麼慢,那麼遠……不過,它會爆發的。它是一隻陰鬱的鳳凰,在給自己製造一場災難……從容不迫地復活。精心的表演。一切都在控制中。沒有上帝的恩寵,也沒有上帝的干預。有人叫它國家社會主義行星,就是布倫胡貝爾和他那幫人,現在都在巴結希特勒。他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大實話……你睡著了?弗蘭茨……」)
「明天做普賴夏尊迦呀。」
沿著半島北邊的弧線行進,試驗台的圍牆和土方工程漸漸遠去了——現在經過的是西佩納明德,納粹空軍的老地盤。右舷遠處,格賴夫斯瓦爾德島的懸崖透過藍色的霧靄閃著柔柔的光。用來試驗V—1或噴射推進式炸彈的混凝土傾斜發射裝置指向海里。跑道上布滿麻麻點點的彈坑、一堆一堆的碎石頭,還有梅塞施米特戰鬥機的殘骸。跑道沿著半島一直繞過去:越過頭骨的拱頂,再向南朝佩納河方向去了。那兒,起伏的波狀丘陵上面,離船首左舷數英里處,沃爾加斯特教堂的紅磚尖塔,還有更近處矗立在佩納明德上空的發電站六個沒有冒煙的煙囪,都倖免於三月份毀滅性的壓縮荷載……白色的天鵝在蘆葦叢中徜徉,野雞飛過陸地上高高的松樹。不知什麼地方一輛卡車引擎咆哮著發動起來。
把我收音機里的電子管拿走,
普茨家是一座領主的宅子,不規則地鋪開著,修有半軍事化的工事,是上個世紀的建築。宅子就在多如睦路旁靠海一邊,旁邊有一對沙子的車轍印,轍印中間長著蘆葦和一些堅韌的沙丘草,整個宅子就像一支竹筏,停留在從海灘捲來的沙丘巨浪上,而海灘的坡度又非常小,好像海浪的出現純屬意外。房子呈鹽灰色,很靜謐,雲一般伸入北海,長達好幾英里,有些地方是銀色較深的長形細胞或真皮結構,薄如身體的組織,在月光下靜靜的,伸向黑爾戈蘭
第三部分發現她在河底。她淹死了。不過子宮裡充滿各種形狀的生命。「把她當成美人魚」(第7句台詞),他們把她運到綠色的河流深處。「沉下去,又往上浮/老斯卡里道茲,河流深處的農夫/一天的播種之後/看到水草中她滿是銅綠的腹部」(第10—13句台詞),把她帶了上來。他的面容寧靜蒼老,留著典型的鬍子,海王星一樣的人物。各種不同的生物從她的身體里洪水般汩汩流出,章魚、馴鹿、袋鼠,「誰能說清楚/那天所有離開她子宮的生物?」斯卡里道茲把她馱回了水面,只有機會瞟了一眼這些流出來的驚人之物。上面是一片陽光燦爛、柔和碧綠的湖泊或池塘,岸上芳草青青、垂柳蔽日、蟲躍蟬鳴。這時的主色調是綠色。「屍體暴露在陽光下/她的屍體在水裡睡得正香/在夏日的深處/那些東西都各自去/去找尋自己愛的夢想/在午後的天光下/河兒在平靜地流淌……」
他們穿過隧道里白色、無眠的忙碌人群,魏斯曼走得緩慢而僵硬,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間辦公室里,還有六個人在等著,另有黨衛軍和保安處的一些人。「我們已經得到了你們組的同意,」魏斯曼說,「讓你干一個特殊的項目。我們最大程度地保證你們的安全。你們會單獨住,單獨吃,不能跟這個屋子之外的任何人說話。」他們都看看周圍的人,誰也不認識誰,於是又回過頭來看魏斯曼。
普夫勞姆鮑姆大火之後,布蘭德和德國同事之間的權力分佈必須重新商定。這事拖拖拉拉了好幾年。布蘭德便發覺自己已身陷聖路易斯大蕭條之中了。他和一位名叫阿爾方索·特拉西的人進行了談判,大規模轉向石化產品。此人住普林斯頓1906號,是聖路易斯鄉間俱樂部成員。特拉西夫人興奮地抱著布料和一捧捧鮮花在房子里進進出出,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戴面紗的先知舞會」。特拉西本人則心不在焉地注意著那些芝加哥人的打扮:他們穿著耀眼的細條花紋西裝、雙色調鞋子、翻檐軟呢帽,說起話來全都像湯姆生機槍,斷斷續續的。
即便是高山傾覆。
要把你咦咦咦征服(的東西)!
「我的『老闆』是蘇聯政府。」
「可是我不想去柏林。」
「可那是你們求之不得的呀,」「血腥」契科利茨打斷他,「弄一些商人進去辦理事情,而不是由政府全盤通吃。你們的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幹嗎!你明白我說的?」
好—噢—來,斯洛索普脫下靴子,士兵拿著靴子進了亭子去打電話——其他人讓斯洛索普靠在拱門上,徹底搜查了一回,只發現酸爺給他的那根大麻煙捲,他們沒收了。斯洛索普穿著襪子在那兒等,心裏盡量不想下一步的事情。眼睛掃視著,或許還在尋找什麼掩護呢。什麼也找不到。360度射程範圍內什麼也沒有。只有新鋪的瀝青和槍油的氣味。吉普車上結了晶體狀銅綠,閑置著:目前,回柏林的公路已經廢棄……上帝啊上帝,你在幹什麼呢,出去喝茶了還是幹嗎了?
「你是。你是從河裡上來的。」
「馬科斯·施萊普茲希,」斯洛索普重複著這個名字,瞪大了眼睛,「真有意思。馬科斯·施萊普茲希?」

樓上有一位莫爾納,手提箱里裝滿了夜裡的戰利品:一套美國少校服和文件,兩盎司半可卡因。他在給頭髮蓬亂的美國水手解釋:馮·高爾先生是個大忙人,據他所知,他照看著整個北方的生意,也沒有命令他往庫克斯哈文帶任何文件,包括退伍令和護照——任何東西。他很遺憾。也許水手的朋友搞錯了。也許又是臨時耽擱了。造假需要時間,這是可以理解的。
「還有從格斯納的部門過來的人。搞構造設計的。我總是在庫爾茨韋格教授—博士的車間工作。」
為了「速記法」一詞里該用什麼樣的「g」,還發生了危機。這裏的人對這個詞有太多的感情糾葛。一天早晨,齊切林發現自己會議室里所有的鉛筆神秘失蹤。出於報復,他和拉德尼契尼第二天晚上拿著鋼鋸、鑿子和電筒,溜進布洛巴健的會議室,把他打字機上的字母改造了一番。早晨的時候就熱鬧了。布洛巴健尖聲長嘯著跑來跑去。齊切林當時在會議室。剛剛宣布開會,就聽「咔嚓」連聲,二十多位語言學家和領導的屁股稀里嘩啦都跌在了地上。大家鬧哄哄的,整整有兩分鐘時間。齊切林坐在地上,看到桌子周圍全是鋸斷了的椅子腿,用蠟粘在椅子上的,還上了漆。專業呀,專業。難道拉德尼契尼是兩面派?不能再鬧著玩了。齊切林得單獨出馬了。下半夜時,他振奮精神,藉著燈籠的光亮苦幹起來。這個時候操作鍵盤,往往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把《可蘭經》第一章音譯成試用的「突厥字母」,署名伊戈爾·布洛巴健,並設法在學習班裡的阿拉伯人中傳閱。
我從風的心臟來。
「轉呀轉?我不敢說我——」
本想中途時在塞勒姆停住,
他們自稱為「奧圖空谷挼」。沒錯,是古非洲的拼法,其實應該是「奧馬空谷挼」才對。但他們很小心——也許這種小心沒有「關心」來得健康——他們指出,「奧馬」只用於活著的人。「奧圖」指的是沒有生命、正在復活的東西,這正是他們心目中的自己。他們是「零」的革命者,旨在把1904年起義失敗后萌芽于老赫雷羅人中間的東西繼續進行下去。他們需要負出生率。整個計劃就是種族自殺。他們將徹底完成德國人1904年就開始進行的種族滅絕。
古老的故事里這樣講:
他想都沒想就投入她的懷裡了。不是尋求安慰。不過,如果他真要靠自己不斷把那些棘齒拔|出|來,那就根本不需要停下來尋求愛撫了。「那邊以前是什麼,卡婕?我看到有人在組織開會。還有人看到那是一座花園……」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齊切林的右膝開始悸痛,這是什麼徵兆?疼痛和金子之間如何直接轉換?
「……她的海王星受到了折磨。有人會問:誰的沒有呢?啊。不過一般人是作為這個星球上的居民在受折磨,而格麗塔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海王星上——她的痛苦更直接、更純粹,比我們這兒所知的痛苦更明確。
安德烈斯把曼荼羅放在地上,轉動著,直到K指向西北方。「Klar(清楚),」他指點著每一個字母,「Entlüftung(通氣),這些都是陰性字母。北方字母。在我們村子里,女人住在圓圈北半邊,男人在南半邊。村子本身是一個曼荼羅。Klar代表受孕、出生,Entlüftung代表呼吸、靈魂。Zündung(打火)和Vorstufe(初期)是陽性符號,代表活動、火與準備工作或建築工作。中心這兒是Hauptstufe(頂層)。是我們供養聖牲的圈。先人們的靈魂。所有的東西都統一在這裏。生、靈魂、火、建築。男、女,同在一起。

特露蒂的兩條腿粗壯白皙。細細的汗毛在星光下舞蹈,在星光下顫動:在裙下,在背上,在整個膝蓋的陰影里,在後面的腿窩裡……樹樁高高聳起,圍護著他們,像一個巨型的神經元,樹突伸向整個城市、整個黑夜。信號從各方傳來。即便真的沒有來自未來的信號,卻很可能有來自過去的……
遲到的夏天送來了滯后的葳蕤……鳥兒到處在飛,大海在變暖,太陽一直照到晚上。偶爾有孩子錯拉了你的襯衫袖口,拖著沉重的腿跟了好幾分鐘才發現你不是他的家長,於是帶著羞怯的笑容走開了。玻璃山在烈日下閃著玫瑰色和白色,精靈國王和他的王后每天中午進行一次巡遊,帶著壯觀的小矮人和小精靈隨從隊伍分發蛋糕、冰淇淋還有糖果。每個路口和廣場都有樂隊演奏,有進行曲、民間舞曲、熱情的爵士樂,還有雨果·沃爾夫的曲子。孩子們像五彩碎紙似的四處亂飛。飲水噴泉那裡,長著長牙的龍、野獅和老虎嘴巴深處有蘇打水在閃光,孩子們排著隊等候自己的歷險一刻:將身子半探進陰影里,探進濕潤的水泥和陳水的氣息里,探進野獸的嘴裏,去喝水。天空下,高高的費里斯轉輪轉得飛快。從佩納明德到這兒,他們走了二百八十公里,而這恰巧是A4的射程。
沒一會兒肛|門也同樣凝固。
「至少得讓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他倒豆子一般講了蘇黎世看到的那份有珀克勒名字的情報,俄國、美國、赫雷羅人同時尋找S裝置的事。一邊說一邊想,幾乎是并行處理的:恩贊上校在佔領區融入當地人的做法對嗎?斯洛索普呀,你開始對命運有固定的看法了,略微有些,啊,色情的看法?嗯?他回顧著母豬弗里達帶自己來到這裏的整個路途,竭力回憶著可能把他們帶到別處的岔路口……
而且當「他們」發現我不稱「他們」的心時……馬維幹嗎要這樣看著我呢,眼珠子都鼓出來了……哦,別慌,別讓他瘋得更得勢,他只是在這邊,在……
「那麼他也不知道在哪兒。媽的,他沒準給我們都下了套,要了高價,希望有人會傻乎乎地把銀子送到他眼前。」
「你是在照管我嗎?」
多疑症患者之所以是多疑症患者(格言5)並非因為他們多疑,而是因為他們這些該死的傻瓜經常處心積慮地把自己推入多疑的境地。
「Hübsch(挺好的),」古斯塔夫承認,「有點兒stahlig(金屬的味道),也許Körper(濃郁)後面還有那麼一丁點兒Bodengeschmack(泥土味兒),應該說挺可口的。」
夾在我的歲月之書中,
國家就是尿罐,城市也是尿罐。
「海岸那邊,孩子。」納里奇說。
「我可不想要。你說『我的國家』是什麼意思?」
每次鞭子打過來,她都無力逃避。每抽一下,在鑽心的疼痛中,她眼前都會出現一個景象,只有一個。金字塔頂端的眼睛。這座作為祭品的城市,穿著鐵鏽色長袍的人們。在街道盡頭等待的那個黑女人。悲傷的丹麥臉上罩著頭巾,俯身看著德國。整夜下著櫻桃紅的煤塊。卞卡穿著西班牙舞者的衣服,撫摸著槍管……
「呃……呃,要來嗎?」
「那個丑傢伙使出了渾身的勁兒,」他用一隻胳膊摟住博丁的脖子,「不過今晚它吃了自己的疙瘩屁股,要不然就他娘的倒霉了。」
路德維希停止叫喊,打量了半天。「她說得對。」斯洛索普提醒他。
「為什麼沒人跟我說過?」羅斯福在白宮走馬上任時,斯洛索普才要上中學。布洛德里克·斯洛索普聲稱自己恨羅斯福,可是泰榮卻覺得羅斯福面對小兒麻痹症和其他困難表現得很勇敢。他還喜歡羅斯福在收音機上的聲音,在匹茲菲爾德還差點見過他一次,只是讓明吉區的頭號小胖子勞埃德·尼珀爾給擋住了,只看見幾個車輪子和一些穿西裝的人踩在汽車踏板上的腳。他聽過胡佛的名字,印象比較模糊——好像和房屋簡陋的城鎮或者吸塵器有關係。可是羅斯福是他的總統,是他唯一知道的總統。好像他一直都在當選,一任接一任,永遠當下去。可是有人決定改變這一趨勢。於是就有人讓斯洛索普的這位總統睡著了,很安靜,很乾凈。而當時,那個曾在勞埃德穿T恤的肩胛骨上想象過他長相的孩子卻在里維埃拉或者瑞士之類的地方招搖撞騙,只是半清不楚地認識到自己將消失於世……
「你沒有選擇,」多德森·特拉克回答,「『公司』完全清楚你來這兒了。他們現在希望你交一份完整的報告。要麼是自願的要麼是其他方式的。」
他們商量了一套複雜的化裝辦法。酸爺把自己的上衣給斯洛索普。特露蒂穿綠色披風。馬格達穿斯洛索普的靴子,斯洛索普則穿襪子,把她的小鞋子裝在口袋裡。他們花時間找了些化裝用的東西,有引火的,也有樹枝樹葉。他們用這些東西塞滿頭盔,由酸爺帶著。馬格達和特露蒂幫忙把斯洛索普的腿塞到了那條鹿皮褲里。兩個女孩將漂亮的膝蓋跪在地上,雙手撫摸著他的腿和屁股。褲子里空蕩蕩的,像聖帕特里克天主教堂的舞廳(睾丸)。可是斯洛索普勃起了,越來越大,痛如遭遇雷擊。
「今天早晨。他遲到了。就有了我們這事。」
斯洛索普在一個提供煙斗和捲心菜的咖啡店后屋裡玩了一個小時的「鎚子和煅爐」,玩伴是兩位身體健康的女郎,穿著夏裝和木底鞋——這可是小夥子們夢寐以求的。出來以後,他發現人們開始三五成群地分散開了。哦,見鬼。先別急,快點……屁股眼裡特別疼,腦子裡和肚子里塞滿了燕麥漿和暑天的啤酒。他在一堆漁網上坐下,想讓自己的腦子清醒起來。還是很可能的。
不,克勞斯,別做夢了,求你了,別做夢蘇聯人會和顏悅色地審問,最後是貂皮床,在伏特加的芬芳里不省人事,你知道這很愚蠢……
如果它並不是雅夫合成石油廠呢?如果它是埃森的克虜伯工廠,如果它就是這兒漢堡的布洛姆和沃斯,或是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個偽裝的「廢墟」呢?或是另一個國家的?呀呀呀呀呀呀呀!
「嗨,納里奇,」斯洛索普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們會把他帶到哪兒?嗯?」
回到中心工廠,他試著、不斷地試著進入多拉集中營找伊爾莎。魏斯曼沒什麼要緊了。黨衛軍每次都彬彬有禮、善解人意,但又不可能通得過。
弗里達出了個餿主意。斯洛索普玩棋主要靠迷信而不是棋藝,所以極力保護著自己的馬,跳呀跳——別的什麼都不顧。如果對方要吃自己的子,他也只能提前一兩步想到,本來走得昏昏欲睡、舉棋不定,這時候他不僅不急,反而會一陣陣冒傻氣發神經,搞得珀克勒直皺眉頭。斯洛索普在就要丟掉王后時,說:「嗨,等等,你說你叫珀克勒?」
「懂的,」她決定今晚把自己說成是東邊來的,「我是西班牙人,家在巴倫西亞。」

可是短路了一回又一回,
「沒問題。嗨,你最近在軍營里報到了嗎?」看樣子,從中緬印回來的那些人聚在一起,把鴉片丸當彈子玩呢,只要有錢買幾百顆都沒問題。醫務兵克里普敦把錢裝進口袋走了,博丁還在那裡伸縮大拇指,若有所思。克里普敦邊走邊到處摸,有時候停下來,喝彈殼酒壺裡的糧食酒和葡萄汁、銷售奇形怪狀的可待因藥片。後來看見兩個戴紅帽子的軍警捋著警棍,他一時間多疑起來,恍惚覺得他們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長。他溜進黑暗中,脫掉衣服,在夜幕掩護下跑掉了。一種叫「克里普敦藍」的專用混合物開始在他身上起作用了,所以他一路暈暈乎乎走到藥房,有時候什麼也看不見、聽不到。藥房里,給他提供毒品的藥劑師伯布里正在指揮《命運的力量》,嘴裏同時還在唱。他收聽的是盧森堡廣播電台播放的節目,有咯咯叭叭的雜音。克里普敦滑進藥房時,伯布里猛地閉上了嘴巴。和克里普敦一起來的還有一隻五彩巨豬,外套上絨做的豬毛有些地方倒卷著,一見之下便使人明白,世上的顏色原來還可能更廣泛的。「微克,」克里普敦敲著自己的頭,「對,是微克,不是毫克。伯布里,給我點東西,我過量了。」
「他比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胖。」
噢,溫佩。老火箭人,你說對了?你的染共體正是各國國體的典範?
下一次沒你們的好果子吃,兩個雜種……
離開街上到了碼頭。警察們不打人了,開始在街上撿戰利品,可是又來了很多俄國人,直直地盯著斯洛索普。還算幸運,咖啡店裡的一個女孩正好過來,抓住他的手,拖著他走了。
「這些我也很清楚。可是為什麼——」
於是又出海了——出來穿過防波堤濕淋淋的懷抱,船頭頂著浪尖進入了波羅的海,快樂的海盜式叫喊聲在堆得一層一層的雨雲上反彈著。這一天已經是凄風苦雨了,不想還在惡化。老馬先生站在駕駛艙外面壓著海潮聲呼喊。大海波濤洶湧,掠過船頭,濺下甲板。「你讓船去哪兒?」
「布洛巴健,進來——快!」身後不遠處,阿拉伯人在大吼、尖叫,很兇殘。他們從密密麻麻的井架群中追過來,頭上是橙紅色的星星。
「這裡有沒有死人的地盤?」他先聽到問題,而後才看見是她在問。他不清楚她怎麼進到房間里來的。其他人臉上都流露出男人的嫉妒,還有一種不友好的懼意和退縮,似乎有了女人的參与,就會觸霉頭。此情此景之下,只有海盜一個人來面對她、面對她的問題了。他把身上帶的太妃糖球給她,臉上傻乎乎的表情就像是小胖豬把無政府主義者們的定時炸彈遞給了他。不過,這裏沒有甜蜜蜜的味道,他們是來交換痛苦和幾個事實的,只是做這一切的時候帶著面前這個時期典型的渙散心態:

誰又知我們撇下多少朋友獨自憂傷?
與人分享毒品,是她們的心愿。
「渦輪機還很便宜,比波旁酒節省!」
「斯洛索普,」他回答馬斐吉道,「對對,是穿豬衣的老美。他反反覆復的。特別不穩定。你們這些人是誰?軍情6局什麼的?」
「今天早晨跟蛋一起送來的。」

「哦,我的天。又是他?」
沒有五芒星沒有聖愚者沒有酒杯……
人人都是九個月大呀,嘻!
警察們突然現身了,來自於安靜得出奇的辦公室。兩輛黑白相間的大型遊覽車,滿載著藍綠色制服、白色臂章、小桶狀帽,帽徽是放射的星光,警棍都拿出來了,像黑色陽|具,握在神經緊張的手裡,顫動著,隨時準備行動。人群里的旋渦迅速散開,首飾掉在地上發出響聲,香煙散開了,人們從上面踐踏而過,給踩扁了。一時間,掉在地上的還有手錶、勳章、絲綢、一卷卷票子、紅皮土豆,人們驚慌失措地瞪著眼睛,長及肘部的兒童手套糾纏在抓向空中的手指上,踩碎的燈泡、巴黎拖鞋,金畫框里裝著鵝卵石、戒指、胸針等組成的靜物畫,沒人再來認領這些東西了,人們這時候都嚇壞了。
「所以,」他已經接下去了,「當時在柏林上空暗藏著一部勞瑞爾和哈迪的電影,無聲,無聲……因為缺高錳酸鉀。我不知道A4對經濟的其他方面有何影響。這可不是簡單的臊一把,也不是簡單的市場無序,這是在化學上不負責任!用黏土、滑石粉、水泥,甚至還有更糟糕的,用麵粉!還有奶粉,從嬰兒嘴裏搶來的!假貨比真的可卡因還值錢——不過這樣一來,有些人會突然吸一鼻子奶粉,哈哈哈哈!」他說到這兒稍稍停了一下,「這也算把損失扯平了!沒有了高錳酸鉀,就什麼都靠不住了。用一點讓舌頭髮麻的奴佛卡因,或者其他烈味的東西,或者碳酸氫鈉,就能大把賺錢。高錳酸鉀是檢驗的標準。在顯微鏡下把要檢驗的東西滴一點,就會溶解——這時候你觀察其如何析出溶液、如何重新結晶:可卡因會先出現,在邊緣,然後是植物斷面、普魯卡因、乳糖,出現在其他大家熟知的位置——像紫色靶子,外圍部分最值錢,靶心一文不值。和普通的靶子相反。嗯,火箭人,當然也和A4的靶子不同嘍。你們的那個機器並非癮君子們真正的朋友。你們要它幹什麼呢?你的國家要用它對付蘇聯?」
「我—我只是離開一會兒。真的,我馬上就回去……」
神的影子。斯洛索普抬起一條胳膊。手指大如城,肱二頭肌大如省——他當然是抬起了一條胳膊。這不是他預料中的表現嗎?他把胳膊伸向東面去抓格丁根,胳膊的影子便在身後畫出一道道彩虹。這可不是普通的影子——三維的,鋪展在德國的黎明上,沒錯,泰坦當初一定是住在這些山裡,或者山體內……比例極度失調。再也不用在河上行船,再也不用看著地平線覺得沒有盡頭,再也不用怕輸,不用長途跋涉……只剩下他們深長的影像,軀殼外罩著一層光暈,俯趴在雲霧上,而人們就在那些雲霧裡來去……
馬繼續前行,來到那些峽谷邊。在遙遠的北方,一座白色的山頂在最後一縷夕照下閃爍,而這裏已經是暮影重重了。
「不知道。可是她現在在這兒。」
怎麼就沒有注意到他們兩個呢?這件事在不公開、不流血的情況下發展著。很快,蘇聯的各級指揮機構出於19世紀家庭般的關心,開始採取簡單的措施把他們倆分開。保守療法。中亞。可是在那幾周曖昧、模糊的情報活動中,在調查者們還沒有弄清情況之前……又有什麼樣的底細叮叮噹噹地進了那個不明身份者黑糊糊的腰包里呢?從做銷售人員開始,溫佩的專業就集中在環化苯甲基等喹啉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罌粟鹼及其多種變體。沒錯。溫佩的辦公室設在一家比較舊的旅館里,是套房,套房內間擺滿了樣品。數量驚人的德國大麻。西方妖魔溫佩把它們一小瓶一小瓶擺出來,弄得齊切林小弟滿臉驚訝:「優迷康,2%的嗎啡溶液……道伊啉(你看,我們這是把一種乙基附加到嗎啡上)……霍絡朋和尼爾朋,潘托朋和奧姆諾朋,都是作為可溶性氫氯化物的罌粟鹼混合物……還有作為甘油磷酸的糖朋……這是優可達,是一種可待因,有兩個氫分子、一個羥基、一個氯化氫分子」——邊說邊以自己的拳頭為鹽基,在周圍的空氣中比著手勢——「遊離在分子的不同部分。」在這些成藥中,裝飾和細節設計要佔一半——「就像法國人做服裝,nicht wahr(不是嗎)?這兒一條帶子,那兒一顆漂亮扣子,有助於賣掉差一些的款式……啊,這個?屈佛啉。」這是他珠寶串上的一個珠寶,「嗎啡,還有咖啡因,還有可卡因,都在溶解狀態,是戊酸鹽。拔地麻根,是啊——根和根狀莖:你可能有年長些的親戚前幾年吃過這東西,作為神經強壯劑……你可能會說加了點裝飾品——把這些光溜溜的分子給修飾了一下。」

「只說在『灌木林』。看看你們能不能找到她丈夫,米克洛斯·坦納茨。他可能看到過具體的發射,如果真的有過發射的話。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不過我一直無法弄清楚具體情況。」
只有茨維特在實驗室里:身體結實,黑髮從中間分開。眼鏡片厚厚的,像探海球的玻璃窗。九頭蛇怪、鱔魚和控制方程式在鏡片后的海洋里游泳……
畫著一個個圓弧,
「這是安排好的。」她對他道,「這裏很亂。必須有個安排。你會明白的。」他確實會發現,發現數以千計的安排,關於溫暖、愛情、食物、路上簡單的移動、道路和運河。甚至現在幻想作為德國唯一政權的G—5也是為勝利而做的安排。正是如此。和其他那些私密、安靜、被歷史遺忘的人和事一樣真實,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斯洛索普雖然還沒有意識到,但他已儼然成為一個國家,和目前佔領區里的其他任何國家一模一樣。這不是多疑。這是事實。一會兒結盟,一會兒散,說變就變。他和蓋麗來到為他們安排好的命運里,而這種命運隱藏在滿是殘垣斷壁的街道間,在一張四條腿的舊床上,對著一面陰暗的穿衣鏡。他從不存在的屋頂看到一座綿長的、樹木遮蔽的山峰衝天而起。她嘴裏有酒氣,腋毛如鳥窩,大腿如春風中柔軟的樹苗。他還沒進去她就高潮了。她幻想是齊切林在動作,就在眼前,沒有碰到卻伸手可觸。這一來斯洛索普很惱火,但也無法阻止自己高潮的到來。
我們共有短暫的時光,
「來不及了。你現在和他的債沒有任何關係了。再也不會有關係了。」
「哦,有意思,真有意思。」
確實,你忍不住要想這兩個人到底誰更神經兮兮。斯蒂夫敢那麼詆毀查爾斯肯定是膽子不小。他們穿過來訪的數學家們興之所至的塗鴉,如
八月末,女兒第二次來看他了。應該說是「伊爾莎回來了」,但珀克勒拿不準。她和以前一樣獨自出現,事先也沒有說一聲——她跑過來,吻他,叫他爸爸。可是……
「你臉色不好,火箭人。」
狹窄的巷口霧氣漸濃。空氣里有海水的味道。昨夜一場雨,鵝卵石街道上還是潮濕的。斯洛索普在一家燒毀了的鎖店裡醒來。上方的架子上掛著一些黑糊糊的鑰匙,而它們能打開的鎖統統都沒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到了一個院子里,在磚牆和看不到人的豎鉸鏈窗之間找到一個水泵,把頭伸到泵嘴下面,往外泵水沖頭,一直到覺得舒服為止。一隻深棕色小貓喵喵叫著討早飯吃,跟著他走了一個門又一個門。「對不起了,哥們兒。」看樣子他們倆的早點都沒戲。
「當然啦,中尉。」
艇上所有的人都是出於各種阿根廷式的狂熱走到一起來的。埃爾·納拓操著19世紀高卓人的方言四處遊盪,說香煙是「pitos(鳥子)」,煙蒂是「puchos(婊子)」,他喝的不是咖那酒,而是「la tacuara(長矛)」,喝醉了,他就成了「mamao(醉漢)」。有時,費利佩得給他當翻譯。費利佩是個年輕詩人,不好相處,有點兒讓人受不了的狂熱,尤其是對高卓人有不少浪漫、不切實際的念頭。他總是在巴結埃爾·納拓。貝勞斯特吉是船上的代理工程師,來自恩特里里烏斯,繼承當地的傳統做了實證主義者。他還是個使刀的好手,這對於信奉科學的實證主義者來說可不多見。這也是埃爾·納拓現在還不敢惹這個不信奉上帝的美索不達米亞布爾什維克的原因。這是他們團結關係中的一個緊張因素,不過也只是緊張因素之一。露絲現在和費利佩在一起,儘管她應該是斯卡里道茲的人。斯卡里道茲在去蘇黎世的途中失蹤了。一個柔風沉醉的夜晚,潛艇在馬托西紐什港外滯留,詩人動情地朗誦了盧戈內斯的《孔雀》,於是露絲便與他開始來往了。對於艇上的人來說,思鄉就像暈船一樣,有朝一日難受死了也就解脫了。正是這個念頭支撐著他們活了下來。
大家!
普魯士人從不吃咪|咪!
「唔。」西曼·博丁回應道。
「我會在東北角停住,」這位瘋母親繼續說,「在小島和前灘上那個三角形建築之間的通道上停住。」

珀克勒住在市政廳的地下室里。爐子里燒的是浮木,上面在煮咖啡。
「對不起,」路德維希啜泣著,「我心情有點兒不好。」
就在我的菩提樹側……
布蘭德很幸運,可以避免這樣。一天晚上他把全家人叫到書房的長沙發邊。小萊爾是從休斯敦趕來的,一直在發抖,因為他接觸了一個不太看重空調的世界,得了感冒,不過還在早期。克拉拉開車從本寧頓而來,巴迪從劍橋坐公交而來。布蘭德朗聲道:「你們都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搞一點靈魂旅行。」他身上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衫,拿著一枝紅玫瑰——家人後來一直認為他飄飄然有出世之風,皮膚和眼睛呈現出少見的透明,只有在春天的某些日子、在特定的緯度上、太陽剛要出來之前才能看到這樣的透明。他繼續說道:「我發現,每出去一次,走的距離就會增加。今晚,我要永遠走了。也就是說我不回來啦。所以我希望向你們所有的人道個別,讓你們知道自己將來是有依靠的。」他已經見過州政街「薩里鐵瑞、普瑞、納適、德·布魯圖斯和邵特」法律公司的朋友庫里奇·(「一團火」)·劭特了,把家裡的經濟問題都解決好了。「我想讓你們知道,我愛你們所有的人。如果能夠,我願意留在這裏。可是我不得不走了。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我還以為他是來看那個『通用電器』的。」
「對極了。」聲音從下嘴唇上發出來。
魏斯曼鬢角的頭髮染上了銀白色,亂蓬蓬的。珀克勒看到,他眼鏡的一條腿是用一個回形針勾住的。桌子上凌亂地堆著文件、報告,還有參考書。看到他不是窮凶極惡,而是像承受壓力的公務員,一副飽受困擾的樣子,珀克勒倒是著實吃了一驚。他的眼睛朝珀克勒的方向看著,鏡片卻把視線扭曲了。
斯洛索普不願停,從垃圾堆里滾出來,叮噹、嘎扎巨響之下,跟著博丁和克里普敦狠命跑起來,身後雞油亂流、蛋殼橫飛。一輛紅十字俱樂部車也就是餐車停在下面一組驅逐艦的旁邊,燈光清晰而無遮攔地照在瀝青路面上,貨架上擺著糖果、香煙和蠟紙包裝的楔形三明治,一個留著迪安娜·德賓髮型的漂亮女孩站在裏面。
「該死的貓頭鷹,」斯洛索普尖叫著,「他再敢這樣我就給他屁|眼裡塞一顆露絲寶貝,哎呀——」這是陰謀這是陰謀這是巴甫洛夫條件反射!或者別的什麼。「齊切林訓練他這樣做的,對嗎?」
「每台機器都被搞壞了,」特拉西憂傷地說,「看看這台。」是「瘋狂圍手椅」牌的:四種膚色的美女在上面跳康康舞,那些零正好和她們的眼睛、乳|房、陰|部重合在一起,是這兒的一種下流賭博,雖然對女士多有冒犯,但很有意思!「你有硬幣嗎?」嗆,啵嚶,彈子彈了出去,錯過了一個高分孔——唔看樣子這兒永遠都會出偏差——咔地撞到一個價值1000分的閃光器上,可是顯示板上只閃出「50」——「看到了嗎?」特拉西嚷道,同時彈子像一塊石頭落了下去,巧了!正好碰上一個彈動裝置,嗖,彈向該死的另一個方向,指示燈顯示出「結束」。
「往下說,胡爾帕,用你剛才貿然闖進來的智慧。」
「沒錯。」盯著他,「可那不一樣。」
又要說到那種落後的對稱了。波因茨曼沒有注意追蹤對稱,卡婕卻注意到了。「自有一種生命啊。」她這麼說。斯洛索普想起了她勉強的笑容,想起了地中海的那個下午,一棵桉樹的樹榦被剝了皮,變得面目全非,在漸暗的光線中呈現出粉紅色,和斯洛索普曾穿過的美國軍官服的褲子顏色一模一樣,還有那種酸味,樹葉發出的那種刺鼻的氣味……電流在線圈中流動,經過一個惠斯通電橋,將一個電容充滿電。電荷量是線圈和電橋中電流量的時間積分。這種所謂的「染共體」導航系統,其高級形式進行兩次積分,以使電容一邊聚集的電荷量隨火箭飛行距離的增加而直線上升。在發射之前,電池的另一邊已經被充電,其電荷量代表空中飛行到達的某一特定距離。在這一點上中斷燃燒,火箭仍可繼續前進,擊中倫敦的滑鐵盧車站。在導彈飛行中積累的電荷量(BiL)和另一邊預置的電荷量(AiL)相等的瞬間,電容放電。一個開關關閉,燃料中斷,燃燒終止。火箭靠慣性繼續飛行。
過了一兩天,斯洛索普才想起來,自己當時應該這樣回答:「可我兩三個小時以前還不是火箭人哪。」但現在他垂涎那2.2磅大麻粉和近乎亂真的一百萬馬克。走開也罷,飛開也罷,不論以何種方式放掉這個機會都沒必要嘛,對吧?於是他先拿了幾千馬克,接下去整夜都待在酸爺的床上,把圓滾滾的馬格達弄得直叫喚。特露蒂則和博丁在浴缸里樂。酸爺本人悄悄溜出去執行別的任務了,消失在門外的廢墟堆里。此時已是凌晨三點,那些廢墟又如一片汪洋,逼迫著他們浮在汪洋中的內部空間里……
「他是挺能說大話的。不過他心裏也不知道害怕——幹這一行的,這樣可不行。」
普魯士人從不吃咪|咪,和同類玩意。
燈光如湖,黑暗如海。隧道的混凝土表層已經裂成一塊塊的,變得坑坑窪窪,上面刷了層石灰,看上去不大真實,就像遊樂園洞穴的內壁。那些橫向隧道的入口靜悄悄地閃過去,像有音準的管子,有人在開口處吹氣……曾幾何時,這裏的車床發出尖銳的聲音,玩興十足的機械師們從裝切削油的銅壺裡噴出油柱來……指節被砂輪磨得出了血,細鋼屑戳著毛孔、皺紋、嫩肉……隆冬般的空氣里,合金管和玻璃管組成的網路吸收了那些叮噹聲,琥珀色的燈光步兵方陣般驅馳于小霓燈中間。這一切都曾真實過。在中心工廠里,長時間生活在現時是很難的。你所感覺到的那種懷舊情緒不屬於自己,而是受到某種影響的產物。夜晚,終極的夜晚,使一切事物變得靜止、沉默、微弱。堅硬的氧化物層,有些薄得只有一個分子的厚度,包裹在金屬表面,照出淡淡的人影。乾草色的聚乙烯醇傳動帶鬆弛了,釋放出生產設備的最後幾縷氣息。人們雖然發現這裏與世隔絕、鬼神出沒,到處是不久前被人類佔據過的痕迹,但它並不是傳說中的「藍色瑪麗」號雙桅船——它的目的地並不是單一的,腳下的這些路直直地通向風平浪靜的歐洲各地。我們的肉體之所以冒冷汗、起疙瘩,主要不是因為國內的不解之謎,或者躲在屋子裡對某種可能性產生的恐懼感,而是因為了解了極可能發生過的事情……在開闊、荒涼的地方,人很容易因恐慌無助而產生恐懼感。可這裏產生的卻是城市裡的那種驚恐。這種驚恐只出現在你在流逝的時間里迷失方向或孑然一身時,出現在歷史業已不存在時——沒有時間機器帶你回去,只有遲到的悔恨和缺失的遺憾:首都被撤空后,這些悔恨和遺憾填滿了一個巨大的鐵路棚。畜牧神的那些城市堂表兄弟姐妹們在燈光的邊緣等著你,演奏著他們一貫演奏的曲子,只是此刻更加清晰,因為其他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寂靜……家燕們的幽靈在棕色黃昏的裝扮下,飛向白色天花板……在佔領區,它們很獨特。它們對新的不確定性有所回應。以前的鬼要麼是死人的魂魄,要麼是活人的影子。但在佔領區,各種區別被嚴重模糊了。你思念、深愛、尋覓的那個名字變得朦朧而遙遠,而這比大規模失去它們的情形還要糟糕: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著,而大量的人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的影子是幫不了忙的。這裏只剩下軀殼,在燈光里,在黑暗裡:它們是不確定性的化身……
「瑪格麗塔以為你把她殺掉了。」

「沒錯,可是箭頭所指的方向都是不同的。」索蘭熱的雙手靈巧地示意著,手指代表向量,紅紅的指甲就是箭頭。原來,在佔領區,除了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陰謀外,還隱藏著很多其他陰謀,這對於斯洛索普是最大的新聞,也是第一次有人這樣響亮地說出來……這一切都是這座火箭城裡某個巨型運輸系統中的高架鐵路和公共汽車,比波士頓的運輸系統還要錯綜複雜——他朝每個方向都走了適當的路程,知道什麼時候轉車,雖然他可能經常走錯方向,但保持著最低限度的體面,而且這個陰謀之網還可能使他走向自由。他明白,自己不應該對博丁和索蘭熱多疑,而應該在他們友善的地鐵上乘坐一陣子,看能到哪裡去……
「你覺得是逮捕嗎?」
在樓梯下面他碰到了斯特凡尼婭沿走廊走過來。「嗨。抱歉我們得這麼重逢。」
這次他問她,他們會讓她待多久?
「不,我不喜歡我待的地方」——弗蘭茨?——「可是我得,我得工作……」

「實際上真是挺有意思的,」相機移近,給這個人照了個特寫,「花了一個星期就找到竅門了……」
「哦。那我想你壓根不是在尋找00000號火箭嘍。我真是糊塗了。對不起。」
談話開始漫無邊際,就像斯洛索普的母親南琳一樣。每到下午她就喜歡慢悠悠、不著邊際地絮叨那些有名有姓的故事——海倫·特倫特、斯特拉·達拉斯、「幕後妻子」瑪麗·諾布爾……
「你今天可是在裝無辜啊,你?」
一天,她找到了幾盒膠捲,被韋伯利·希爾弗內爾胡亂堆在一間曾經是音樂室的房間里。現在,房間被一台已經散了架、沒人彈的韋特美爾大鍵琴佔據著,琴撥和音栓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季候的利刃正無情地向每一間屋子推進,將琴弦削高、磨平、腐蝕。波因茨曼那天剛好去倫敦了,在「十二號」幹完活,和他那些企業家們在午宴上優哉游哉地飲酒。他是不是把她忘了?她是不是自由了?已經自由了?
「他不在這兒。」咳嗽的那個猛撲過來。斯洛索普閃到一邊,用披風迅速地拂了一下那個孩子的臉,伸出腳去把他絆倒了。孩子躺在地上罵罵咧咧,被長長的鑰匙鏈纏得死死的,他的搭檔則笨手笨腳地把手伸到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上衣里。斯洛索普猜他肯定是在摸槍,便飛起一腳,踢中了他的睾丸,同時尖聲叫道「Fickt nicht mit dem Raketemensch!(別跟火箭人作對)」,聲音有點像在喚「噓呦——銀子」,這樣他們就會記住了。他逃進暗影里,逃進一堆堆的木頭、石頭、塵土之中。
然而,今年的慶典變得岌岌可危。過去三十年一直扮演普賴夏尊迦的鞋匠施勞布去年冬天被征入伍,參加了人民軍,再沒有回來。這時候,白色的燈籠聚在了泰榮·斯洛索普周圍,在黑暗中晃動著。小手指頭戳著他的肚子。
「上船。」她吼了一句。
「納里奇,我們的屁股差點都沒了,就為了這麼個邋遢鬼?」
泰坦尼克號,一切都瘋得地道,
沒有明顯的權力爭鬥。只有誘惑與反誘惑、廣告與色情。佔領區赫雷羅人的歷史正在床上見分曉。
「現在不行,夥計。你不是已經,這個——」
「扔掉香皂?」薩彌·赫爾伯特—司貝思慢慢溜到薄薄的隔牆那裡,把鼻子伸到牆邊去嗅一嗅。
支承桁架都已經無可奈何地燒焦了:昔日的木製物現在都無力地趴下了。綠色的人形在廢墟中一閃而過。這裏的規模很讓人迷糊。駐軍似乎比正常的多。是動物園?還是射擊場?呵,都有一點。格納布太太向陸地靠近了一些,沿沼澤般的海岸線半速向前撲騰。開始看到更多的人跡了:卡車停車場,帳篷,畜欄里擠滿了雜色的馬匹,栗色的、雪白的,還有紅得像血的。夏天的野鴨水淋淋地從綠色的蘆葦叢中蹦出來,陣雨一般。它們搖擺著掠過船尾,落在尾波里,嘎嘎叫著,兩隻腳上下划動,在進行徒步遠足。陽光下,一隻白尾鷹在高處翱翔。炸彈和彈殼留下的彈坑已被磨得十分光滑,盛著碧藍的海水。兵營的屋頂都被炸飛了:剩下的殘骸橫七豎八,在太陽下白花花的。這些營房當時肯定是容納了淪陷中一半不幸的歐洲人。不過,有些地方已經在清理、平整,準備蓋房子或辦公樓了,而那裡的山毛櫸、松樹也開始長起來了——1945年綠色的夏天從路面的裂縫裡、從任何生命可以落腳的地方衝上來,而高地上的森林依然鬱鬱蔥蔥。
徵兆把他帶到了佔領區,老先人們又要顯靈了。這情形有些像去最黑暗的非洲研究那裡的土著,卻被他們怪誕的迷信給征服了。有趣的是,斯洛索普前幾天晚上確實碰到了一個黑人。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黑人。他們在月光下的火車頂上只談了一兩分鐘話。都是些閑話,感嘆杜安·馬維少校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突然從邊上掉下去,沿著石子路堤,乒乒乓乓地滾入山溝——哦,當然沒有提到赫雷羅人有關先人的任何信仰,但他卻感覺到了自己的新教祖先們。邊境漸遠,佔領區漸漸圍擁了他,那種感覺也漸漸強烈——他們的先人們穿著有搭扣的黑衣,通過葉子的每一處變化,通過秋天蘋果園間自由來去的奶牛,聽見上帝對著他們大聲叫嚷……
他把斯洛索普帶到屋子後面。那裡有一塊綠油油的坡地,中間有一個柳條吊籃,旁邊有一堆淺藍和深紅相間的綢布。
想用切肉刀把斯洛索普砍下去的那個女人此時正坐在一根纜柱上,拿著半升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液體,已經滲進裝飾杯子的蘭花里,把花弄黑了。她正在跟大家講瑪格麗塔的一件事。她的頭髮不知是梳的還是定型的,反正看起來像刀切出來的一塊肉。斯洛索普的飲料(名義上叫「兌水的愛爾蘭威士忌」)到了,於是他走過去聽。
「發了什麼?他們沒有文件也幹得很好啊。」
讓我了結這事之後去好萊塢,這樣瑞塔·海沃思就會看到我、愛上我。
「來吧。你該上路了。」
進去走過那些白頂的哨塔。變壓器在春天的早晨里嗡嗡響著。什麼地方有鏈子聲,一塊卡車后擋板掉下來了。車轍間和高處的泥梗子漸漸被太陽晒乾了,顏色淡了,碾碎了。不遠處,一列火車無所顧忌地拉響了汽笛,就像醒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響亮的哈欠。又走過一堆日光下顯得亮晃晃的金屬球,還有個牌子,上面寫了句俏皮話:「請你,別壓——此處,氧氣設備呀,啊?你們sfacima(破壞)這個國家多久了,多久了……」。他們走到拋物線和寓言下面,直直進入山體中。看不到陽光了,冷起來了,暗下來了,中心工廠長長的回聲傳了過來。
「呃……」
「你做什麼工作?」
山上傳來槍響。接著一陣自動槍爆響,可能是納里奇在還擊。奧托把他的希爾德摟得緊緊的。「有人會讀莫爾斯代碼嗎?」斯洛索普旁邊的女孩子問,「因為那邊有一點光,看到了嗎?在那個小島的頂上,有好幾分鐘了。」是三點,點,點,再三點。一遍又一遍。
沒想到已經有人教過他了。某種東西……草地間冬意料峭的普魯士夢,帶著潦草的鞭傷,等在他們肉體天空的另一側,等待被召喚——荒涼的天空無法遮蔽任何風雨……不,不。他嘴裏說的還是「他們」。他的腦子很冷靜。現在要的是他的草地、他的天空……他的狠心。
「巴維爾。」克里斯蒂安想看他的眼睛,可是恩贊不轉頭。
她的眼睛躲在硬邦邦的陰影下,眼眶青青的,就像拳頭特別準確地擊打過那個位置。她的下巴很小,方方的,平伸出來,說話時會更多地露出下牙來……很少有笑容。臉上的骨頭曲線很硬、很緊湊。周身籠罩著粉筆灰、肥皂和汗水的氣味。露芭總是在她房子的邊角里,在窗子旁。一隻漂亮的鷹。伽琳娜訓練過她,但只有露芭才會飛,才懂得從一里遠的地方撲下去,爪擊、流血。而她瘦削的主人卻只能待在下面的教室里,困在詞語里,一堆堆白色的、霜花圖案般的單詞。
不過克里斯蒂安沒拋錨,巴維爾也在那兒,就算是在那兒吧。當然不是恩贊以現在的心境認為的「在那兒」。不過是在場,好吧,跟一群好朋友在一起,好像只要他一來找路那汽油,這些朋友總是會出現,就像,哦,這兒的苔蘚怪,你想象不出他們綠得有多亮,比熒光燈還耀眼,今晚潛伏在田野上的一個角落裡,羞答答的,不時像個嬰兒似的抖動一下……或者水巨人怎麼樣,一英里高的客人全部由愛跳舞的流水做成,腰部一直在扭,兩條胳膊鬆鬆地沿著天空擊打。當奧姆賓迪的人帶走瑪麗亞去漢堡找他們的醫生時,一些聲音開始叫起來——是一些蘑菇矮人的聲音,他們在水池裡,在油和水底的交界面上繁殖。「巴維爾!奧母尼尼!你們幹嗎不回來看我們?我們想你們。你們幹嗎走了?」在交界面這兒待著,與那些光之國度里游弋的細菌競爭,與這些細胞貴族們競爭,靠近碳氫化合物的牆,每一個都想去分享上帝的豐厚饋贈——留下他們的排泄物,一堆綠色的嘟嘟噥噥,一場扯七扯八、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喋喋不休,一堆黏糊糊的一天比一天稠、一天比一天毒的東西。做一個矮子,跟成千上萬個其他的矮子擠在一起,還得住在所有這一切的另一邊,這可實在不是什麼高興事。你說另一邊?什麼意思?什麼另一邊?你是說在汽油里?(矮子們就著一段著名的搖滾樂即興反覆部分,戲謔地答道:)不—不,不,不!——那麼,你是說在水裡?(矮子群:)不—不,不,不!——那你得告訴我,在我脫掉內衣之前!我們是說,矮子們解釋,他們把小腦袋湊在一起,成了一棵對稱的花椰菜,最後落定在五車二的形狀上,像孩子們聚在篝火邊和戴棒球帽的賓·克羅斯比在一起(是的這些路那幻覺一向是越來越怪,甚至比文化衝擊還要奇怪,簡直就是超級衝擊,3—∑白色的那些臉正在進行一個儀式,這個儀式比卡拉哈里沙漠上空的北極光還神秘……)。我們是說在整個這一切的另一邊,在這整個細菌—碳氫—排泄循環的另一邊。我們從這兒可以看到交界面。是一條長長的彩虹,大部分是靛藍色,不知這一點是否有用——靛藍和鮮黃綠色(賓在指揮,所有這些被洗腦的愛爾蘭小臉蛋都揚了起來,篝火的閃爍下,歌聲漸強,感人至深),綠色……汽油……之間……潛水艇……退色。這時巴維爾已經出去,到了去精鍊廠的路上,忘掉了這兩個半星期的自我折磨。奧姆賓迪的人跟著他,沿玻璃棉鍋爐走下來,男人和女人們都想抱他,對種族自殺問題持不同見解的雙方都在給他施加壓力。恩贊在抱怨自己,跟火箭太纏夾不清,跟俄羅斯人的夙仇太血腥,已無心去管別的人……而巴維爾極力想離這些東西遠點,離穆庫魯的氣息遠點,他只想做一個好人——
「你找對人啦。」他一邊說,一邊滿懷同情地碰了碰特拉西的胳膊。有個工程師以備不時之需總是沒錯的。此人曾經為當時還羽毛未豐的聯邦調查局做過一些高水平的電子監視裝置,幾年前布蘭德研究所和他們簽過合同,還把一部分活兒分包給了德國那邊的西門子。「明天可以讓他到銀帶來。沒問題的,老兄。」
他日落時分回到住地。太累了,也許是太專註于工作了,沒注意到花園裡已是奼紫嫣紅,發射場的天際日新月異,甚至沒有注意到今天發射架那裡沒有傳來噪音。他聞著大海的味道,覺得自己快要成為那種終年住在海邊療養地卻很少去海邊的人了。佩納明德西邊,一部戰鬥機不時在起落,引擎的噪音也被距離減弱成安靜的咕嚕聲。傍晚,海邊的微風忽隱忽現。隔幾個寢室的一個同事下樓時正好碰上正在上樓的珀克勒,沖他微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沒有得到任何預示。他走進自己的寢室,看到她坐在床上,腳邊放著一個毯制花旅行包,裙子拉到膝蓋上,眼睛焦急地、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不,不,我在想別的事情——你們這些人都是我這一組的嗎?我是分到這兒了嗎?」
小魚們就像送信的使者,在他們眼眶裡游進游出地唱:
「其實我才到城裡。」
空氣是如此的藍,你可以把它夾在兩根指頭中間,揉一揉,再放回去,仍然碧藍如故。就是在這樣的空氣里,他們眼看著那個黑點慢慢變成了一架生鏽的舊偵察機。很快他們聽見了飛機引擎聲,咆哮著、噼啪響著。接著,在他們的注視下,飛機斜轉彎,開始超過他們。
唔,好的。他沒有操她的眼睛,不是嗎?他寧願不看她的臉,他需要的只是褐色的皮膚、緊閉的嘴唇、可愛的黑人式的溫順。她對他唯命是從,他可以把她的頭按入水下直到淹死,可以把她的手往後扳,對,直到折斷手指,就像幾星期前法蘭克福的那個賤貨。用手槍砸,用嘴巴咬到出血……動作多得目不暇接,力量也過大了,沒有預想的刺|激——更多的是刺戳、衝擊、插入等具有軍事意義的動作。這並不是說她沒有和你一樣享受極樂。那位馬努埃拉隨意地、運動員般地騎在他硬綳綳紅彤彤的東西上上下地動著,也並非沒有享受,不過她的心裏同時還想著許多別的東西:桑德拉的一件衣服,她垂涎已久了;各種歌曲的歌詞;左肩胛下面的癢處;晚飯時來酒吧看到的一個高個子英國水手,褐色的手臂,襯衣卷到肘部,放在鍍鋅的桌面上……
「我覺得自己有這個傾向。你已經去過布羅肯了嗎?」
你可別對這些有任何懷疑,
「你當然是認真的了,斯洛索普!」咯咯笑得更歡。
羅洛心思不是很靈敏,但心是好的。一個月之後他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了。實際上,他能撐這麼久,大家已經很吃驚了。格麗塔被轉給了西格蒙德,她的情況沒有什麼改善,不過可能也沒有惡化。
嘰里呱啦,速度可怕——
這是在幹什麼呀?政治辯論?看來丟掉了黑人支隊恥辱還不夠,唉,你剛才還覺得自己沒那麼容易交差呢……
「我們私下裡傳著一個詞,是一條咒語,搞不好就會叫人倒霉。你可能會發現那個咒語對你也有用。Mba-kayere,意思是『我是指望不到了』。對於我們這些從馮·特羅塔手下苟活的人來說,這句咒語意味著我們已經學會站在我們的歷史之外看歷史了,而且不帶任何感情。有點精神分裂的意思。對我們的存在有了一種統計學的感覺。我們和火箭十分親近的一個原因,在我看來就是因為我們強烈意識到4號火箭和我們一樣,都是純粹的偶然事件——很小的因素都會致命……進入定時器或阻斷電路的塵埃……眼睛都看不見的薄薄一層油脂,手指上沾來的一點油,留在液氧閥里,只要發生碰撞,馬上起火,整個火箭就會爆炸——我見過這種情景……還有雨水,把伺服電動機的墊圈泡脹,或者漏入開關,就會發生侵蝕、短路、意外的信號、過早的燃燒中斷,於是能存活下來的就只有取聚集體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殘片組成的聚集體,再也不能動,也不再具有任何形狀——你的眉毛別那樣動來動去的了,斯卡佛林。我的這些話可能有些太實在,但都是實話。在佔領區待久了就會明白命運為何物。」
它就會把你變成豬仔!
下面無歌無欲無內疚無回憶:
「頭回聽說。幹嗎不去普茨家?那地方這些東西全都有。」
這麼多光。俄國人的瞭望哨是不是正在岸上看,在雨里等著?這條水路是不是也被油脂鉛筆兢兢業業地、一個X一個X地畫在了俄國塑料的世界里?在那裡,無人問津的德式窗戶變成了白色的蛛網,草一樣的磷光體在A型顯示器上漾動,打中還是打不中完全取決於看不見的齒輪間那個手柄玩耍式的動作……瓦斯拉夫——你看到的那個小點是條船嗎?這些日子,佔領區的模擬戰沒完沒了——水裡的駐波、巨大的無人駕駛飛機(很有名,操作人員已經給取上綽號了)、任性的氣球、其他戰場漂過來的垃圾(巴西的油桶,模印著「供應拉密堡」之類字樣的威士忌箱子)、來自外星系的觀測者、時不時發生的煙霧、偶爾出現的星體高反射率——真正想要的東西卻很難得到。大部分接替人員和後來入伍的人員都被弄得暈頭轉向。只有那些操作顯示器的老手才能保持感覺,知道什麼才是有用的:在戰爭期間當值多了,開始的時候乃至以後所有的時候,只要見了綠色電波就會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戰戰兢兢,但慢慢也就掌握了分佈規律……他們學會了在眼力上仁慈一點,該放過去的就放過去。
是什麼文字?齊切林知道自己偽造行為的後果嗎?這是褻瀆神靈,是有意挑起聖戰呀。於是,布洛巴健在巴庫骯髒的邊緣地帶遭到一群阿拉伯人的追逐。他們尖叫著,揮動彎刀,滿臉惡笑。除了那些油塔上的崗哨,四面黑糊糊的,空無一人。各種各樣的駝背、麻風病、青春期痴獃者突然從藏身的地方冒出來看熱鬧。他們懶洋洋地靠在煉油廠生鏽的機器上,頭上的夜空猶如棋盤上的格子,顏色也是最本色的那種。他們的住處有小屋子、有箱子、有洞穴。革命后,荷蘭謝爾公司特使被遣請回國,英國和瑞典的工程師們也全部返回,這些地方就被扔下來沒人管了。目前是巴庫休整和緊縮開支的時期。那些諾貝爾們從這些油田裡賺取的財富都做了諾貝爾獎金。新的油井打到別處去了,挪到了伏爾加河與烏拉爾山脈之間的地帶。這裏則可以對過去做一回顧,可以提煉近期以來的歷史。那是從地球心靈的不同層級中抽取出來的,又黑又臭……
「也許呀,這個美國帥哥不是特別迷戀綠色的黑人巧克力,唔?哈—哈—哈……」一個女郎從身旁滑了過去。這是斯洛索普見過的女人里最浪的,塗著熒光青眼影,戴著黑色皮髮網。
笑容又回到臉上了,同時一隻胖手放在了斯洛索普的胳膊上。「你的同志到這裏的時候,你們準備全力以赴圍著他們轉呀轉?」
斯洛索普拿起一塊餡餅來。這在他的計劃之外。「去你媽的。」他扔了出去。准極了,就在飛機慢慢離開的時候,砰一聲,正好打在馬維的臉上。耶。戴著手套的手刨著餅糊。少校伸出了粉紅的舌頭。蛋奶羹滴到風裡,黃色的小滴畫著弧線掉向地面。艙蓋關上了,偵察機滑開去,慢慢翻了個滾,轉身掉頭回飛。施諾普和斯洛索普舉起餡餅等待著。
「不記得了。」
那件可惡的長袍也歸你用,
「嘔汰斯。」恩贊說的是赫雷羅語。這種詞在赫雷羅語中很多見,指糞便。這裏的這個詞指的是剛拉出來的大牛屎。
「我只想免費去趟斯維內明德。」
蚊子哎關上你的儀錶吧,
「你知道這次搬到北豪森是自願的。」
無論怎樣,都將是大好時光,


「等等——」感覺像舞鞋那麼尖的腳趾不知從哪兒出來在空中懸了一秒鐘,碰了一下他的下巴內側——然後輕輕地一踢,他的牙齒砰地合住咬在舌頭上。
快活的吉姆哎,從斯托克布里奇到利伊
化作鞭子追逐他們落下時的靈光。
他把齊切林褲子的褲腿拉直,然後出了城,離開了那些在霧裡遊動的鈍塔和生有綠色銅銹的圓頂,還有那些高高的三角牆和紅色的屋瓦,搭上了一個女人開的空農用馬車。那匹馬的額鬃上沾了沙子,搖蕩著,被風吹動著。霧被甩在了身後。
——多蘿西,到達歐茨仙境時語
「是啊。真的。」
「你還不知道呢!」博丁大聲道,「聽著,好兄弟,就現在,最多距離十五英里的地方,有六公斤特純的極品尼泊爾大麻粉,六公斤!從中緬印戰區我的兄弟那兒搞到的,有政府蓋章,手續齊全,是我五月份埋在那裡的,很安全,沒有地圖誰也找不到。你要做的就是飛到那裡,不管以什麼手段,只要進去拿到手就行。」
他們是這樣相遇的:一天晚上,斯洛索普去公園的菜地里偷菜。露天里住著幾千人。他繞著那些火堆,鬼鬼祟祟地——他只是想東弄一把青菜,西弄一個蘿蔔或一棵甜菜,只要把命吊著就行。他們要是發現他,就會扔石頭、木塊,前不久的一次還扔了只舊手榴彈,雖然沒有爆炸,卻嚇得他當場大便失禁。
控制車滿是塵土的艙面上閃爍著紅、白、藍三種顏色的光。斯洛索普單膝跪下。黑人支隊的曼荼羅:KEZVH。他抬起頭看馬維,馬維露出狡黠、肥膩的笑容。
使用阿米妥審訊的事在齊切林腦海里糾纏不休,彷彿頭痛的不是斯洛索普,而是他自己。深處,更深處——比政治,比性或嬰兒的恐懼更有甚之……一頭栽進了核的無邊黑暗中……整個口供里都是「黑」的字樣,黑色不斷出現。斯洛索普從未提過恩贊的名字,也沒提過黑人支隊。但他確實提到了黑色裝置。在他講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德語里,還把「黑色」與一些奇怪的詞聯繫到了一起:黑女人、黑火箭、黑色夢魘……這些新詞好像都是下意識造出來的。在沒有人能探索到的深處,是不是有一個根源,斯洛索普的黑色詞彙都是從那兒發芽開花的?或者斯洛索普是不是通過語言已經發現了德國人取名的狂熱,將天地萬物分得越來越細,條分縷析,命名者與被命名者之間無可挽回地越來越遠。他們甚至引進了數學里的排列組合,將已有的名詞撮合成新詞,像化學家擺弄分子一樣毫無道理地、無止境地折騰詞彙……
「那到底是什麼呢?」
「阿努比斯」號懶懶地上下顛簸,幽靈似的。離得越來越近了,好像也沒有看得更清楚一點。老馬先生從駕駛艙里伸出一把擴音器,吼道,「你好啊,普洛卡婁斯基——請允許登船。」
他們一起,他和伊爾莎,沿著風暴將至的海岸散步。他們餵鴨子、去松林里探險。他們甚至允許她去看了一次發射。這等於是向他傳達了一個信息,不過他直到後來才理解其中的意味,即不存在違反安全規定的問題,因為她沒有什麼要緊的人可以告訴。火箭的噪音撕扯著他們的耳膜。她第一次靠近他,抓住他。他感到自己也抓緊了她。引擎熄火太快,墜落在佩納明德西部空軍地盤裡的某個地方。骯髒的煙柱直衝天空,救火車尖叫著呼嘯而去,還有幾卡車的工人也過去了。一片忙亂。她深吸一口氣,攥了攥他的手。「這是你做的吧,爸爸?」
有去無回。百分之六十的赫雷羅人滅絕了。活下來的被人當成畜牲使。恩贊在白人佔領的世界里長大。抓捕、突然死亡、死而不返,這些都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等他想到這個問題時,卻無法解釋自己僥倖存活的理由。他不相信有任何神的選擇。恩簡比·卡倫伽和基督教的上帝都太遠了。神的行為和純粹的偶然毫無區別。魏斯曼這個歐洲人現在是恩贊的保護人,但他始終覺得是自己誘惑恩贊脫離了宗教。神們都自顧自地走了,神們離開了子民……恩贊讓魏斯曼自己考慮要做的事情。那個傢伙對於罪惡的渴望就像沙漠對於水的渴望。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歷:在街上見到一個人,立刻就知道他一定是耶穌基督——你並非希望他是,或者覺得他有些像,你知道他就是。他是救贖者,回來走在子民中間,和古老的故事里預言得一模一樣……你走得越近就越肯定——你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否定令你震驚的第一印象……你靠近他、從他身旁走過,為他願意和你說話而感到驚訝……你的眼睛掙扎著……一切都得到了肯定。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所有這一切。他看透了你的靈魂:你一切的自欺欺人都變得毫無意義……」
坦納茨伸出杯子要添滿。侍者面無表情地把水沿湯匙滴下,使苦艾酒變成奶綠色,而坦納茨則輕輕地摸了摸她的屁股,走開了。不知他是不是一直在回味自己的回答:「是啊,裝滿了燃料,生龍活虎的,準備發射……五十英尺高,顫抖著……然後是美妙絕倫的一聲雄性的咆哮。你的耳朵都要裂開了。殘忍,堅硬地刺進天空處|女那藍色的長袍,我的朋友。哦,真像陰|莖啊。你說呢?」
她扮演初涉人世、眼花繚亂的少女洛蒂·呂思第希,在一次洪水中扮成清潔女工模樣,同富有的花|花|公|子馬科斯·施拉普茲希坐在澡盆里順河而下。每個女孩的夢想。電影的名字叫《年輕人,站起來!》(當然,這與當時流行的口號「猶太人,滾出去!」是輕鬆的雙關)。其實,所有的澡盆場景都是合成攝影——她從沒有真的出去在河上跟馬科斯坐在澡盆里,所有那些都是替身演員做的,而且處理到最後一版時只剩下一個黑魆魆的長鏡頭。身形暗淡而變形,像猿猴一樣,光線的質感很特殊,好像整個場景是雕刻在鉛一類的深色金屬上。格麗塔的替身其實是個戴一頭金色長假髮的義大利替身演員,叫布拉佐。他們有過一段羅曼史。不過他要是不戴那頭假髮,格麗塔是不會跟他上床的。
「不,不,那不是我的工作,就這麼多,制導、彈頭、推進……問他們。問其他人吧。」
別再扭扭捏捏、絮絮叨叨,
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他們都嚇壞了,趕緊掉轉身離開。那個東西好像還在身後。
「還不是。可能還不怎麼是。你最好趁有機會的時候抓緊點看。有一天,膠捲的速度會很快,設備都是袖珍型的,也不重,賣價也大眾化了,再也用不著燈光和活動支架了,那……那……」我們現在在船首右舷看見了神話一般的呂根島。白堊土的懸崖比天空還亮。海灣里、綠色的橡樹間有薄薄的霧氣。海灘上飄著一片片珍珠霧。

吃屎的笑容在臉上展開!
是馬的頭骨:眼窩是空的,一直空到底座。其中一個眼窩裡面有一張卷得緊緊的煙紙,上面是酸爺留的口信。「火箭人!『老馬』先生叫我把這個給你,是他的標誌。留著它——他要靠這個來認你。我在雅各比街12號,3院7號。老樣子,俺。我?」「老樣子」是約翰·迪林傑慣用的結束語。佔領區今年夏天都在用。它向人們展示了你對一些事情的看法……
「坦納茨。」
「聽著,克里普敦,特彈組有個重要人物隨時都會到這兒來,所以,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的……」兩個人商量起三盎司可卡因的價錢來,那隻豬知趣地走開,翻一份舊的《世界新聞》去了。轉眼間,克里普敦把那些裝滿晶體的小瓶全部綁在了裸腿上,又邀請大家去參加三齒叉大戰:「博丁手上已經有很多錢了,那些人是從佔領區各個地方來的——」
「那些雪花蓮回來了嗎?」斯洛索普眯眼看著前面的燈光,「美國兵?你們知道美國兵在英國人的地盤上幹什麼?」
共濟會這些儀式有著非常非常古老的魔力。退回到很久以前那時候,這種魔力是起作用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便只用來壯場面、鞏固那些看上去與宗教無關的權威,於是魔力就漸漸消失了。不過,雖然經過了一千年人間理性的嚴酷洗禮,那些語言、動作、模式卻傳了下來,基本沒有走樣。所以說,魔力依然存在,只是隱藏起來了,只要與合適的、敏感的頭腦發生感應,就會重振雄風。
啊!對配給的票子,我興趣不大,
斯洛索普有了一種預感。「你們想找der Fünffachnullpunkt,」過了一會兒他提醒恩贊道,「就是『五個零』,對嗎?哈哈——!」猜中啦,猜中啦——
這位蘋果臉的女士叫格納布太太,孩子叫奧托,她心疼的時候叫他「傻奧托」,她覺得很滑稽,卻不知這已經不符合她的年齡了。斯洛索普卸下無尾晚禮服,掛在裏面晾乾,身上裹了一條軍用毯子。這個過程中,母親和兒子給他講了他們沿波羅的海販黑市物品的辦法。今天晚上誰還會出來呢?颳風下雨的。斯洛索普有一張讓人信賴的臉。他確實有這個本事,人們什麼都願意告訴他。看來現在他們正要去斯維內明德拉貨,明天好在優思頓海邊賣。
(手指圖)火箭卡特爾。這個組織影響到所有與它接觸過的工作人員和紙張。甚至俄國人……買來的俄國人,不是嗎?從克虜伯,從西門子,從染共體……
「哇呀呀呀!」馬維少校想起軍裝口袋裡還有兩盎司半可卡因,便叫了一聲。他翻了個身,重得像頭海象,馬努埃拉滑開了,脫離了他疲軟緊張的陽|具。其實她一點沒有激|情,但作為一個職業妓|女,卻有足夠的能力從馬維出的價錢感覺出他是個花|花|公|子,還是個流氓。馬維胡亂從水裡爬出來,在瓷磚上打著滑,總算把後半截身子拖了上來。到了冰冷的更衣室,發現洗澡的人全部跑光了,所有的衣櫃空空如也,只有一件五彩天鵝絨的什麼東西。「嗨,我的軍裝呢!」他跺跺腳,攥起拳頭,臉通紅。「哼,你們這些狗娘養的!」說著摔了幾個瓶子和煙灰缸,打破了兩扇窗戶,用一個漂亮的傘架砸了一陣牆壁,心裏這才好受些。他聽到戰靴衝進了頭上不遠處的房間里,姑娘們在叫,一張留聲機唱片被打落,尖嘯著沒有了聲音。
「你們懂的,你們這些下面的騙子們。」海盜想說一句幽默話,卻沒有成功。他此時摟定了卡婕,好像音樂馬上就要響起,他們則要隨音樂起舞。
「這個情報?」
靠近碼頭的時候,他們抓住一架鐵梯飛身上岸,鐵梯用螺栓鉚在老石頭上,螺栓都已生鏽,把下方的牆弄成一個個濕漉漉的赭色扇形。格麗塔上衣上粉紅的梔子花開始抖起來。不是風。她不停地說著:「我得看一看……」
「嗯——,我們今天去佩納明德就是要弄清楚這件事。」
「老馬先生——告訴我,老馬先生,那是什麼船?」老馬先生遞給他一副什麼雙筒望遠鏡。慘白色船頭上,金豺狗後面,精緻的金字刻著他已經知道的名字。「好——啊,」他極力穿過雨簾深深地看著老馬先生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上過那條船。你這是在套我哪,是不是?」
哪一個更賤,哪一個更貴?
「黑猩猩、樂師、跳舞的女孩子。到處都是煙霧彈。現在你們三個偷偷溜進去把老馬先生搶出來。」
「撒卡爾:誰說是共同幻覺?呼——呼!如果是幻覺的話——我不是說是幻覺——那肯定是佩奧特掌,或者是曼荼羅,可能吧……

「喲,聽你這麼說情況很糟糕。」西曼·博丁繼續向前開車,不太喜歡的樣子,沉思著,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哎,」緊接著說,「如果他們真的,那個,追上了你,我可以和你媽媽聯繫,或者想別的辦法。」
「名字挺靚啊。我看到時候潮水會上來的。點一堆火。奧托!把纜繩給我解開。」
不過這樣也挺無奈的。齊切林喜歡斯洛索普。他覺得如果在正常歷史時期,他們很可能會成為朋友。穿著奇異的人都很懂得生活——更別提他身上還有股子他很喜歡的古怪個性。當年在列寧格勒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媽媽手工為他縫製了一套學校聯歡活動穿的衣服。是狼裝。他站在鏡子前把那身衣服套上。從那一分鐘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什麼了。他是狼。
還真有那麼一點兒轟動,
岸上,起重機和鋼欄杆後面聳著一些門面,這裏曾經是餐館、小工廠和酒店,現在都燒掉了,沒有窗,裏面的內容已化為灰燼,又給它們蒙上了一層粉塵。這個鎮的名字叫羯摩鎮。早些時候下的雨在牆上、廢墟的頂上和鵝卵石粗粗鋪就的小徑上留下了一綹一綹的痕迹。孩子和老人們在岸上排成隊等著把駁船拽進來。一團團的黑煙從一條白色江輪的煙囪里飄上去。裝配工在船裏面叮叮噹噹。格麗塔盯著那條船,喉間一根脈搏隱約可見。她搖了搖頭:「我以為那是卞卡的船,可惜不是呀。」
「我是說,我能不能把我的那些死人帶進來?」卡婕解釋道,「不管怎麼說,他們能證明我的資歷呀。」
「是啊。記住,格麗塔也看到你從河裡上來了。想想這些人關於放射線的傳說——這些人一季又一季,從這個溫泉奔到那個溫泉。這是上帝的恩賜,是盧爾德的聖水。這種神秘的射線可以治愈很多病——它會不會是終極的解決辦法呢?」
卡婕的徵兆,卡婕替身的徵兆。一個晚上,他坐在一座廢棄莊園的遊戲間里,把一個天青石眼睛的洋娃娃的金髮添入火中。他留下了那雙眼睛——幾天之後用它們換了車錢和半個煮熟的土豆。遠處傳來犬吠聲,夏日的風吹過樺樹林。這是春天消解和退隱的最後時刻,而他正處在其必經的大路上。附近的某個地方,卡姆勒少將的一個火箭部隊全體死亡,懷著受挫的鬥志,留下了殘片、余塊、彈體局部、正在腐爛的電池、被雨水浸弄得模糊難辨的秘密紙張。斯洛索普緊追不捨。任何線索都值得跳火車去找……
「Kot(媽的)……」無計可施了。
「幾點了?」酸爺四下望了望,「我們不是要去芝加哥酒吧嗎?要不就干昨晚的事?」
可是你知道嗎?

雨篷儲滿了雨水,沉甸甸的,綁在架子上的一個結鬆了,白色小繩子很快散開來,在雨中四處扑打。雨篷陷下來,漏斗一樣把雨水澆在斯洛索普和森村身上。他們逃到甲板下面。
「我們可能還挺有威脅的咧。」納里奇小聲說,「我們需要火柴,誰有火柴?」
外面的晨光里,鳥兒在台階上鳴囀。卡車和吉普車在遠處嘭嘭發動。斯洛索普坐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刮褲子上幹掉的精|液,酸爺則在講解地形。德國老影都新巴別爾伯格區帝王街2號的一座別墅外面有一片裝飾性灌木,那個包裹就藏在灌木下面。那個地方從波茨坦過哈弗爾河就到了。謹慎起見,應避免走阿福斯高速公路。「還是想辦法混過靠彩綸村下面的那個檢查站。從運河上行到新巴別爾伯格。」
對啦!對啦,是G型仿聚合物的事情,還有那個雅夫和那個S裝置的一切。他應該是個不動感情的私家偵探,要獨自闖蕩、挑戰機遇,為被「他們」殺死的朋友們報仇,找回我的身份,找到那塊神秘的部件——可是現在,唉,就像——
「我希望你睡得著。」
「那樣的話她會讓我知道的。」
「再好不過,」看一看奧托媽媽滿臉放光的邪惡眼神就知道,她今天出來不是為錢的,「我什麼時候去,去撞她?」
嗯,到底是——是什麼呢?什麼是「是」呢?——是金剛,要麼就是很相近的東西,蹲著,顯然是在大便,在街上大便!無所顧忌!而—而且一車車蘇聯兵根本沒有注意到那東西。他們戴著高級軍帽,臉上露出茫然的笑容,隆隆地開過去——斯洛索普真想喊一聲:「嗨,瞧那個巨猿!或者那什麼玩意兒。夥計們?嗨……」不過他沒有喊出來。算他走運。仔細看時,那個蹲著的怪物竟然是國會大廈,噴了漆,炸壞了,炸壞的那一面所有的曲面和凸面都被火熏成了火藥般的黑色。大廈里回聲刺耳,內壁墨黑如炭,上面用粉筆寫著西里爾首字母和許多五月里犧牲的人名。
「噢。」我操。斯洛索普盯了一會兒藏寶圖,努力記住。他嘟嘟囔囔地穿上靴子,把頭盔包在披風裡。然後,這主使、從謀兩個人就穿過美國人的防區,出發了。
「是啊。」奧托說。
一天天越來越接近,他害怕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他要出去到城裡的時候,她就求他用長筒襪把自己綁在床柱上,明星似的。有時候她會離開房子,在外面待好幾天,帶一些故事回家:黑人憲兵夜勤時用警棍打她,干她的屁|眼——她太喜歡了,希望能觸發某種種族/性別反應,有點兒古怪,有點兒不同……
他們倆貼胸交股,
還有女兒們,帶著偷情的小混混,
「就把它當成是吃了一次虧,普倫提斯,跟吃其他虧一樣,就跟掉了一條胳膊或者得了瘧疾一樣……人還能活……學著克服它,它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隔壁真夠吵的了,」德國電影導演葛哈特·馮·高爾說道,「這種事有完沒完哪?」
穿過一片樹林,他們小心地來到了開闊的機場。一彎尖尖的鐮刀月已經升起來了。猩猩們在白骨一樣清冷的月光里倉皇跑過,胳膊吊著晃來晃去。這段路很緊張。每個人都絕對是靶子,除了在原地就被炸得千瘡百孔的飛機,沒有任何掩護。那些飛機已是一具具殘骸,縱向加強索生了銹,漆燒掉了,鷗形翼耷拉到地上。南邊從老德國空軍樓透出的燈火熠熠閃亮。不時有卡車突突地沿著機場遠端的公路開過。軍營里傳來歌聲,什麼地方還有一架收音機在響。不知什麼地方傳來晚間新聞,太遠了,聽不到字,甚至是什麼語都不知道,只聽到一個聲調在認真地說:沒有你,斯洛索普,新聞一樣在繼續……
博丁在搗蛋鬼號周圍亂鬨哄的人群處轉了個方向,還向大家做了個手勢,表示迫不得已。斯洛索普無精打采地靠在座椅上,整好豬俠面具,像騎士整理面甲一般,然後伸手到博丁的毛衣口袋裡搜出一包香煙,點一支,身心俱疲,希望馬上睡一覺……突然從身後傳來紅十字女孩的尖叫聲:「天哪,這是什麼呀?」
斯洛索普把頭伸向長長的地道,竭力用地道的英國口音大聲叫道:「馬維少校舔溝子!」
「我是說瑪格麗塔。她把自己關在船頭的廁所里。在歇斯底里。沒人能把她弄出來。」
警告聲剛落,「冰夜光藻」就爆炸了,發出炫目的震蕩,涌流到整個白色隧道。一兩分鐘之後,眼睛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只有火焰在飛,四下里都是耀眼的白光。沒有熱量,只有白光,只有盲目的衝擊:斯洛索普感覺到有一種特別熟悉的、可怕的東西,一個記憶中自己一直繞著邊緣走、想躲避開來的中心——他從沒有比現在更真實地感受到時間對自己的衝擊:一直擠在他和火箭的契約上的那些臉、那些事實、那些偽裝和干擾,在這白光閃耀的一瞬間都掉落了,徒然而盲目地拉著他的袖子說「很重要的……求你了……看看我們吧……」不過已經太遲了。只有風,只有重力荷載。他眼裡的血觸到白光了,重又變得有如象牙、有如金屑、有如碎石上一系列的稜子……那隻曾把他升到空中的手又把他放回到了中心工廠——
夜晚的地下,向量們試圖逃離某個圓心、某種力。這種圓心和力好像就是火箭:一種機械裝置,用於飛行也罷,傷人性命也罷,反正能把厄德士溫洞穴里水火不容的政敵融合到一起,也能把推力室里的燃料和氧化劑融合到一起:有計量儀錶,有舵手功能,一切都是為了設定好的拋物線。
「不知道。」
納里奇敲敲老馬先生的下巴。也不清楚老馬先生知不知道他是誰。「Lebe wohl(別了)。」不管怎麼樣,老馬先生……納里奇把納甘槍塞在上衣口袋裡,自動步槍兜在懷裡,貓著腰一路跑過海灘,沒有回頭。
「好啦,到灘上了。看不到一個人。」馬斐吉朝水邊開去,沙灘的堅硬程度剛好能支撐住救護車。細細的月牙兒正在天頂,照得四周白茫茫的……茫茫冰雪……
他是否就是美國從未走過的那條岔道、那個她錯誤地跳離的奇點?假如斯洛索普的異端邪說有足夠的時間生根開花呢?會不會減少借耶穌之名發生的罪行,而以加略人猶大之名獲得更多的慈悲?在泰榮·斯洛索普看來是有辦法回到過去的——也許他在蘇黎世見到的那個無政府主義者是對的,也許有一小段時間里人們會拆掉籬笆相處,每條道路都一樣暢通,整個佔領區不再有佔領軍、不再分裂,在它廢墟里的某個地方存在著唯一的坐標集合,人們可以從這裏向前走,沒有選民,沒有棄民,甚至遠離國家民族的分別……斯洛索普跟著路德維希跑的時候頭腦里思量的就是這樣的美好前景。他是在胡思亂想,還是有人指引?目前左右整個局面的只有那隻該死的旅鼠。如果真有這樣一隻旅鼠的話。路德維希給斯洛索普看裝在錢包里的照片:娥秀拉睜著明亮而羞澀的眼睛,在一對白菜葉下向外面窺視……娥秀拉在一隻裝飾著巨大飄帶和「卐」字印章的籠子里,獲希特勒青年寵物展一等獎……娥秀拉和家裡的貓在一段瓷磚地板的兩邊互相警惕地對視著……娥秀拉前爪懸起,睡眼曚曨,身子從路德維希的納粹幼兒童子軍制服口袋裡伸出來。她的某些部分在所有照片上全都模糊不清,動得太快,來不及曝光。路德維希在她剛出生時就知道會有後面的麻煩,但他還是一直愛她。也許他覺得愛可以避免禍端。
「火箭人!」酸爺尖聲叫道。他抓住頭盔,轉動盔角往下卸。名字本身沒什麼意義,命名的行為本身卻……
「他是一個朋友。我們戰前在達姆施塔特認識的。」
據記載,那天在薩爾納基,火箭落下時照常發生了兩次爆炸,藍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凝霧:又一次過早爆炸。鋼片從離0點一百英尺遠的地方落下,像冰雹一樣掃進麥地。珀克勒與其他人一樣看見了爆炸。以後再也沒有指派過他。黨衛軍看著他站起身,伸伸腰,慢慢地和別人一起走了。魏斯曼會收到報告的。花樣翻新的折磨就要到了。
歡迎你到船上來
珀克勒有時間思考了,魏斯曼卻漸漸沉默了,越來越神秘莫測了。為了挑釁,或是挑起魏斯曼的記憶,珀克勒特意跑到福施納上校的安全支隊向軍官們打聽消息。他們沒有一個人不把珀克勒看成是討厭蟲。他們聽傳言說魏斯曼已經不在這兒,而是在荷蘭,率領著他自己的火箭連。恩贊和不少主要的黑人支隊成員已經不見了。珀克勒越來越肯定,遊戲這次真的結束了,戰爭已經把他們都抓住,排定了新的生死順序,沒有閑情去折磨一個小工程師了。他可以放鬆一下,每天做完例行公事等待結局,他甚至奢望多拉的幾千人很快會放出來,其中就有伊爾莎,一個可以接受的伊爾莎……
天可憐見,我現在能聽見她的喊聲,
「他有沒有嫉妒過其他的年輕人——從你對他們的感覺來看?」
「啊,那麼——」
「哦,你得靠近點兒。」
「我不是德國人,」剛記起來,「我是倫巴族人。」
「坦納茨已經不見了,卞卡也是。」
你的眼睛會閉上,長眠不醒。
那捆蒙奈爾合金棒嘩啦一聲巨響,倒下去了。斯洛索普碰到了石壁,便摸著石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行走。格林普夫還在隧道中間的某個地方,在鐵軌上。他呼吸不重,卻在自顧自地哧哧笑。身後空洞地回蕩著趔趔趄趄的腳步追逐聲,但依然沒有燈。老教授那邊傳來輕輕的叮噹聲,然後聽得一聲尖叫:「Himmmel(我的天呀)!」喊叫聲大起來了,第一批手電筒光也出現了。該從浴缸里出來了——
「Ach(啊呀),她可是不得了。她天生就知道——一絲不差地知道怎麼去損人。甭管是動物,還是蔬菜——我有一次甚至看見她在損一塊石頭。」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吃飯時關於去留問題的爭論繼續進行。這和斯洛索普在軍官學校里學的軍事決策不是一回事。他們好像還有別的想法,佔領區的赫雷羅人心裏明白,斯洛索普卻不知情。
你可以保留德·賓格爾的髮型,
斯洛索普也看出了癥狀:「是阿米妥鈉。沒事兒。我們走吧。」
「哪種退伍令,斯洛索普?可能是榮譽退伍令吧,啊?哈,哈—哈!哈!哈!」像阿道夫·希特勒一樣,老馬先生很容易被德國人稱為Schadenfreude的東西逗笑,就是那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呃——」這時納里奇朝他們走過來。

她從看起來空空如也的「白色幽靈」找到了一台放映機,裝上片子,把圖像對準一面水漬斑斑的牆。圖像旁邊有一幅北方某個峽谷的風景畫,上面愚蠢的貴族們在那裡遊盪。她看到海盜·普倫提斯在切爾西的小屋裡有一個白頭髮的女孩子,面孔那麼奇怪,她先是認出了這個中世紀的房子,然後才認出那個女孩就是自己。
他和你一樣,來自某個陰|道——
不不不,聽著老兄,別傻了,你得專心……現在想S裝置——好的,如果我能找到S裝置和雅夫受騙的經過,如果我能找出這些,對啦對啦現在想仿聚合物……
又在黑色沙漠巨石邊躲藏。
對,雨一停就去找那個酸爺·巴摩,把他的大麻給他。可是然後呢?斯洛索普對黑色裝置和雅夫/仿聚合體之謎已經陌生了。他有一陣子沒去想這些了。嗯,那是什麼時候呢?那天他和酸爺坐在咖啡館里,抽著大麻煙捲……哦,那是前天,是不是?雨滴下來,滲進地板里,斯洛索普覺得自己都快神經錯亂了。如果說得了多疑症還有什麼安慰的話(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是宗教上的安慰),那就是反多疑症的存在:一切事物間都沒有聯繫。這種病症恐怕也沒多少人能夠忍耐很久。唉,現在斯洛索普就覺得自己在滑進生命周期里神經麻木的那一部分,覺得周圍整個城市都在向後退,無家可歸,脆弱不堪,和他一樣無所依託。現在,他和濕漉漉的天空之間只剩下紙板上敵人在傾聽的形象了。
看看我,鬍子白得像冰,
第二天早上,組長遞給珀克勒一張休假條,還有一張帶度假獎金的薪水支票。旅行沒有限制,但時間限制是兩周。簡單地說就是:你回來嗎?他收拾了幾樣東西,和伊爾莎踏上了去斯德丁的列車。那些棚子,還有裝配樓、混凝土石柱、鋼質火箭平台,他生命中的這些軌跡都向後閃去,淡化成一個個紫乎乎的巨大陰影,各自在沼澤地里、在剛好能產生視差的距離之外孤零零地矗立著。他敢不回來嗎?他能想那麼遠嗎?
他還是伊恩·斯加佛林,戰地(和平?)記者,不過這些天又穿上了英國軍裝,坐在那些火車上翻來覆去想馬里奧·施韋特在蘇黎世偷偷賣給他的情報。關於G型仿聚合物的材料很多,好像就是在北豪森這裏。仿聚合物負責客戶一塊的工程師是個叫佛朗茨·珀克勒的人。他於1944年初來到北豪森,當時火箭正要進入大量生產階段。他的住處安排在中心工廠。中心工廠是一個地下工廠聯合體,主要由黨衛軍管理。二、三月間廠子撤離的時候就沒有了他的下落。不過伊恩·斯加佛林是王牌記者,肯定能在中心工廠里找到線索。
納里奇離開「莽夫」號的時候,阿赫特法登聽到身後無線電里的聲音,有金屬的質感,從另一個世界播過來,被靜電干擾撕扯著。「恩贊上校。摩卡曼伽(馬上過來)。摩卡曼伽。摩卡曼伽。」這個詞里有著緊急和嚴肅。他站在運河邊,在暮靄下的鋼片殘骸和老人中,等待著一個方向。可是,那個將呼喚他的電聲在哪裡呢?
安德烈在寂靜的北極發現了什麼呢?他們本應聽到的是什麼呢?
「是賣錢的。」
你進來——剛進城,這兒,佩納明德鬧市區的中心地帶,嗨,你們這兒有什麼好玩的?拖著你那土裡土氣的旅行包,裏面裝著幾件襯衫,一份手冊,可能是克蘭茨的《彈道學教程》。你已經記住了阿克萊、布澤曼、馮·卡曼和穆爾,還有一些伏特大會的論文。不過恐懼依然揮之不去。這比聲音更快,比她穿過陽光如此燦爛的房間說出的話語、比你無法入睡時收音機上的爵士樂隊、比從蒼白的發電機間和頂上擠滿高級軍官的瞭望台上傳來的歡呼聲還要快……比戈梅拉島人從高高的峽谷上吹出的口哨都要快(驚人的瀑布險峻陡峭,沿著懸崖徑直吹下去,吹到下面幾英里之外、幾個世紀之遠的玩具般的村子里……)。你獨自坐在「快樂就是力量」號船的櫃檯邊,遠離白色甲板上圍著五月柱跳舞的人們——他們曬得黑黑的身體里充滿啤酒和歌曲,在日光浴裝里挺起大大的肚皮。這時,你聽到了古西班牙語,從奇普達周圍的山脈傳來,不是語聲,而是哨音……戈梅拉島是哥倫布到達美洲前最後接觸的陸地。那最後一晚,他有沒有也聽到這些哨聲?他們有沒有傳信給他?一個警告?上面,迦納利的冬青和火楊梅在歐洲的最後一縷夕陽下一片慘綠,他聽懂了黑暗中牧羊人的預言嗎?
斯洛索普悠悠地恢復意識,時睡時醒,只覺得一會兒有人用俄語同他安靜地、極有分寸地交談,一會兒有隻手試他的脈搏,又一會兒一個寬大的綠色背影離開了屋子……這是間白屋子,正正規規的立方體。他橫躺著,到處都很寬敞,好一會兒還分不清哪是屋子、哪是牆面。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又被注射了那種阿米妥。那種感覺他知道。
納里奇:可是葛哈特,她愛上他了——
也包括伽琳娜。伽琳娜甚至不能稱之為標準的「記憶」。她的形象已經混同於字母表、混同於摩新的拆裝了——是啊,就像記得用右手拆下槍栓時左手食指要按住扳機、記得整個一套糾纏不清的注意事項,三個流亡者伽琳娜、露芭、齊切林的部分相處過程也是如此,還要弄出些變化、弄出個辯證法來。整個過程結束了,這些變化和辯證法才會徹底結束。眼裡沒有這個形象了,也就沒有任何值得記憶的了。
「重量控制。他們要我做的是為一個一定重量的裝置改變重心。那個重量被列為高級機密。四十幾公斤。四十五?四十六?」
斯洛索普也涼了。更準確地說是僵了。「嗯,可是,你是說齊切林真的不會,嗯……」
「噢?」斯洛索普想象自己是全方位的火箭人癮君子,人們帶給他食物、紅酒、少女,配送方式是四種顏色的。人們又跳又唱,啦啦啦啦,牛排花兒般開在身旁槍打炮轟過的菩提樹上。烤火雞像柔和的雹子下在柏林城裡;紅薯,還—還有化開的軟糖,從地下冒出泡泡來……
斯洛索普在佔領區里聽說了很多關於歐洲護照的事,想安慰她。「這是假的。只是隨便找的化名。做護照的人可能正好從施萊普茲希以前拍過的片子想起這麼個名字。」
呀啊啊啊——斯洛索普舉起整整一抱大衣,準備扔下就逃走,不料少校卻滿面笑容。「嗨,你好,同志。你來得正好,可以嘗嘗杜安·馬維的『原子辣椒』!你幹嗎不拉一把椅子來坐?呀哈哈哈!這叫小什麼來著的到啦,」小姑娘把拿來的大衣擱到佔了屋子大半的一大堆皮衣上,馬維一邊說,一邊咯咯笑,一邊抓摸了一下那些大衣,「她有時候就是不謹慎。我希望你們別覺得我們是在干違法活動,我的意思是不在你們的領地,與你們毫無關係。」
可是,在他把東西放進去的那一刻,她卻變得很內行,還有點瘋狂,用磨得鋸齒般尖利的手指甲在他的腿上、肩上、屁股上猛抓。斯洛索普很善解人意,盡量忍住不射|精,等她先到高潮——突然,有一個重重的、毛茸茸的、有很多尖刺的東西撲下來落在他的后腰上,又彈開去,他一下就被激得高潮了,而且發現蓋麗也高潮了,嗖——,咿——……哦,哎喲。翅膀又拍動了,韋恩赫爾飛向黑暗中——是韋恩赫爾。
火車沒有停靠的車站。
「這時候?這麼晚?很可能在酒攤子上。順著車道走,找熱鬧的地方。我要是沒值班,也會在那裡。」
進入我的雙目……
你看這一輪輪的對歌兒,
沒辦法……
頭髮里編織著晨曦的光環,
「快。」
「也包括我犯下的罪孽嘍,」他反駁道,「對了,我還會再承諾一次——」
恩贊知道那個人。「聖保利。我們走。克里斯蒂安,你的車子跑得有點太累了?」
昨晚在日記里,恩贊寫道:「最近嘴巴用的不少。對人們有用的太少了。是防衛。噢,上帝,噢,上帝。他們真的令我心煩。求你了我不想這樣武斷……我知道我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幾年前在佩納明德,我在魏斯曼的口授錄音機上聽過……鉻合金和酚醛塑料的……太尖了,令人生厭,像柏林髯狗……我一開始講話他們肯定就退避三舍了……
「卞卡,我的孩子,還有我的朋友。我還以為他們很早以前就在斯維內明德了。不過,後來沒人能按計劃行動了……」
「唔,」斯洛索普思考著,「哦,這樣一來我最好——」
書頁在翻動著書頁,
一家老鼠急匆匆衝過鐵軌,剛好從斯洛索普腳上過去。「我還以為這兒就是個大墳場呢。看來不是。」
奇怪的潛勢。無論真正的幻想家們從那段時光和那些街道的應用聲域里拾取了什麼,無論凱瑟·珂勒惠支發現是什麼原因使她瘦削的死神撲下去從後面搞自己的女人,也不管他們為什麼對這些東西如此迷戀,反正那些東西似乎時不時也影響著當時正在「夢魘」之國深處旅行的珀克勒。他發現了一種快|感,就像一把剃鬚刀在刮皮膚和神經,從頭到腳,這是一種表示臣服的儀式,向夜國的主宰、向他自己——他所代表的是技術的一種男性特徵,它對於權力的熱衷不是為了社會功效,而是為了獲得臣服的機會,作為一個人秘密臣服於虛空,臣服於甜美的、驚叫聲中的崩潰……其實,匈奴人阿提拉從大草原西行來到這裏,為的是摧毀把勃艮第王國凝聚在一起的、由魔法和亂|倫組成的那種精巧結構。珀克勒那天晚上很累,他撿了一整天的煤,過一會兒就會忍不住睡著,醒來時看到的影子他半分鐘之內根本鬧不明白是什麼——是一張臉的特寫?是森林?是龍鱗?是戰場?影子最後往往變成了魯道夫·克萊因里吉,或者古代東方的死亡狂人阿提拉,他的頭剃得光光的,只留了一個頂髻,戴著珠子,大聲喊叫著,豪情滿懷地揮動雙手,一雙大眼睛顯得落寞的樣子……珀克勒打著盹就睡著了,一陣陣殘留的美感使他的夢得以繼續,替那些沉默的嘴巴發出野蠻人的喉音,把勃艮第人安撫得像慕尼黑工學院啤酒館里的某一群人那樣溫順、那樣灰暗……過一陣又醒了。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小時,後面還進一步出現了屠殺、火燒、毀滅的場面……
「你想讓我去——算了吧。」
「哎呀,我的打火機沒有電石了。」
啊,她們確實讓他很煩,這些十幾歲的自由自在的女人,她們的精神太有感染力了,

這些高高的、遮住星星的穆斯林天使們……「O, wie spurlos zerträte ein Engel den Trostmarkt」……他的非洲兄弟經常回到那裡,西邊那裡,和他的詩歌書籍一起,用焦木般黝黑的條頓字母耕作、播種——他則在等待,一張接一張把書頁抹臟——等待在大片大片的低地上,等待在當地的陽光里。這些陽光每年秋天來臨時就會偏斜,貼靠在地球枯萎的表面上,像馬戲團年邁的騎手,試圖用那張人所共知的臉吸引注意,但每次從場子上老套地、完美地跑過時,都無法如願以償。
「原來他也來了。」
「我太餓了。」斯洛索普這時候才想起來。
「真有意思,」奧托說,「拼出來是『奧托』。」
「阿努比斯」號的駕駛艙上,暴風雨響亮地敲打著玻璃,像濕淋淋的巨鰭從黑夜裡胡亂往下掉——啪!活潑的身子在響聲邊上閃一下就不見了——真得有股子狂勁兒,至少得是個波蘭騎兵軍官,才能用這種姿勢站在這麼脆弱、這麼單薄的一層分隔物後面,盯著每一下氣勢洶洶的撞擊。普洛卡婁斯基身後傾斜儀的擺錘隨著船的晃動左右搖擺著,夢中一般。暴風雨的光將他臉上的皺紋變成黑色,和他的眼睛一樣黑,和斜翹在他額頭皺紋上的咸腥、結實的水兵冬帽一樣黑。光線彙集在無線電裝置表面,清晰、深刻……又從方位盤的刻度表上輕柔地散開……從舷窗里漏出去,撒到白色的河裡。不知為什麼,這個下午特別長。好幾個鐘頭了,日光一直在淡下來。桅頂的放電光球開始閃爍。暴風雨猛力拉扯著繩子和纜索。陰沉沉的夜晚慘白而喧鬧,一陣陣痙攣著。普洛卡婁斯基抽著一支雪茄,在研究奧得瀉湖的航海圖。
你在那兒好好的,
他們終於停車時,太陽已經過了正午。車子停在一個樹木茂盛的圓丘下面。圓丘頂端有一座廢棄的小型城堡,還有數百隻鴿子,城垛上裝飾著白色淚滴。樹林里綠色的風緊了起來,漸漸有些冷。
出事的第二天,
另外,還有一個謠言,說的是他和傳奇人物溫佩的關係。溫佩是染共體屬下東方葯業有限公司的銷售負責人。因為大家知道染共體駐外代表其實都是間諜,要向柏林一個叫NW7的機構彙報,所以關於齊切林的這個故事就叫人難以相信了。如果真是事實,齊切林就不會在這兒了——他如此喜歡在這些東部軍鎮里夢遊,哪裡還有可能保住性命?
「自由對他值多少,我就拿多少。」齊切林解釋道,「煙斗呢?」
「噓。」飛機的聲音,一架單引擎戰鬥機在松林上空盤旋著準備下降。「沒多少時間了。」納里奇把其他人召集過來,發布命令。女孩子們從前面進去,唱歌、跳舞、勾引那些對女人如饑似渴的野蠻傢伙。奧托試著把車弄壞,哈夫騰負責把大家招攏來,準備上船集合。
我把陽光給你帶來了——
「今天早上天氣真不錯。」奧托說道。
「這要看你想要我們幹什麼了。」
「你真倒霉。」後面一個聲音幸災樂禍,「我是船上唯一讀得懂低地波美拉尼亞語的。」
「這好辦。」他移過去,身體盡量多地和她接觸在一起。他抱著她。顫抖很劇烈,而且可能無法平息:過了一會兒,斯洛索普也開始顫抖,與她相呼應。「求你了,放鬆些。」不知是什麼控制了她,反正她需要撫摸,貪得無厭地吞咽著撫摸。
納里奇:你認為可能會有什麼……什麼政治原因嗎?
「正確。」
一切都會照常……
「親愛的埃米爾,」特露蒂低聲道,「別擔心。他會到芝加哥去的。」
那個季節里,他像個孩子,又像一隻受傷的狗。在那次潮濕、孤獨的散步中,他想的是列妮。他設想出種種重逢的場景,在某個優雅或是戲劇性的場合,在部長的辦公樓,或是劇院的大堂,將軍們、工業家們爭相點燃他的美國香煙,聽他即席解決問題。列妮只是似懂非懂。最美的幻想是在珀克勒坐馬桶的時候,他用腳輕輕打著拍子,嘴裏吹出嘹亮的口哨,感受著那美好的憧憬……
「是啊,如果他們把我扔進你那樣一群人的話。」爵士無禮地回答。不過很難說清楚誰把誰惹火了,因為「仁慈者」埃文斯現在開始放聲歌唱了,他唱得可真糟糕,其實挺丟人的——
納里奇正忙著幫他的朋友擠胃:「葛哈特,你怎麼樣?我能幫你點兒什麼?」
「那兒只有船。」奧托從駕駛艙的頂部喊。很遠很遠處,一點小小的白船鬼魅般地從「維擻之鑰」(蒼白的石灰岩,像鑰匙,老天爺今天用這把鑰匙來打開斯洛索普心靈的堡壘)後面慢悠悠駛出海面,在雨中幾乎看不到……

「你知道的。來吧。嗨他們那些老黑都在城外面駐紮吶!哎,伊凡,該死那費(會)很有意思的。我今天怎(整)天在擦洗我的柯爾特手槍,」說著愛撫一下槍套里的配槍,「要給我做浣熊皮帽子,用他們其中一個蠢貨,不用我告訴你用他的哪一部分吊在下面那個地方的後面,是不?哈?」「血腥」契科利茨被逗壞了,笑得差點噎住。
一天下午,當船沿著奧德河柔和悠長的斜坡向波羅的海滑行時,他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紅白相間的度假小鎮,到處是戰爭塗抹的大片污痕。她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
這是誰呀,哦,當然了,是個海軍少尉日本佬,這樣看著我。卞卡的胳膊在哪裡,她毫無防護的嘴唇在哪裡……「再有一兩天我們就到斯維內明德了,是吧?」別說了——從桌子旁站起來,你這個混蛋——
「嗯——」哦,哦,哇噢,啊哈,沒錯,是想問你這個小馬科斯·施拉普茲希的事兒——「可是,」可是這時特露蒂已離開鋼琴邊的古斯塔夫,過來坐下,臉蛋在斯洛索普褲子的絨毛上蹭來蹭去,兩條可愛的光腿一起說著悄悄話,頭髮散落下來,襯衫一半沒有扣,酸爺不知什麼時候已滾到一邊又咕噥著睡著了。特露蒂和斯洛索普撤到離貝森朵夫鋼琴比較遠的一張墊子上。斯洛索普仰坐下來,嘆了口氣,摘下頭盔,任水靈靈的大甜妞特露蒂在他身上折騰。他的關節因為下雨加上在城裡到處走,有些隱隱作痛。他已經半醉了,特露蒂把他吻得無比舒服。這棟房子對外開放,任何感覺或器官都不會受到特別優待,都是平等對待的……可能這是斯洛索普今生第一次感覺到自然勃起,其實也沒什麼,因為這好像跟陰|莖關係不大,倒是跟……哦,天哪,真是太難為情了……好吧,說實話,他的鼻子好像在勃起,黏液開始流了出來,是的是鼻子在勃起,特露蒂肯定確實注意到了,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可是……她把唇滑過他悸動的鼻部,將長長的熾熱的舌頭送進他的一隻鼻孔……他可以感到每一個粉紅的味蕾,這時她更進一步深入,推開前庭的中隔和鼻毛,先是放頭,然後是肩膀和……好的,她一半已經進去了,還是——她彎起膝蓋,用鼻毛做手腳的立足點慢慢蠕動,終於可以站在寬敞的紅色大廳里,燈火嫣然,看不到什麼真正的牆或天花板,而是向四周漸漸褪成海貝殼色和春季濃淡不等的粉色……
只要把思想藏進袖子里,
「時間很充足,」馬斐吉看看表,「我們一點鐘坐C—47飛機。他們說可能要耽擱一會兒。」舒了幾口氣,就開始工作了。
這是第一部。七年之後,赫爾南得斯寫了《馬丁·菲耶羅歸來》。詩里,這個高卓人妥協了,重新回到了基督教社會,放棄了自由而去追隨布宜諾斯艾利斯當時所推崇的「公司式」社會經濟合作模式。一個非常道德化的結局,卻與初衷背道而馳。
好船,好夥計,聖誕快樂呀幹活去。霍斯特·阿赫特法登最近在卡爾沙根(佩納明德試驗場的另一化名)的機電工廠幹活,他真的沒時間作海軍式的感傷。三四個國家的技術間諜在找他,結果被黑人支隊給弄去,運氣真是壞透了。據他所知,黑人支隊現在已經成立了自己的國家。他們在奇福斯海德扣住了他。自從被擱在這兒以來,他已經把妖冶的格爾達和她的毛皮圍巾也看了一百七十八遍(他已經把硬幣盒子撬開、想出辦法要讓它超控運行了),興奮勁已經過了。他們想怎麼樣?他們為什麼在基爾運河中間佔著這麼一條沒人要的破船?英國人為什麼不採取點行動?
確實,這人是個謎。蓋麗·特里平第一次送信說他在佔領區里出現時,齊切林並不十分感興趣,只是像對待其他幾十個人一樣對他留了點神。隨著監視一步步加強,有件事變得越來越奇怪:他好像是孤身一人。至今斯洛索普還沒有記錄、盯梢、發現或劫走任何有關A4的設備或情報。他既不向特彈組、聯合情報委、巴孚、英國技術情報處,也不向任何美國類似的情報機關報告。實際上,他沒有向任何已知的盟軍機構報告。不過,他也是那些虔誠的徒眾之一。這些撿破爛的人正沿著A4火箭連撤退的路線緊追不捨,從荷蘭的霍克一直穿過下薩克森州。朝聖者沿著這條天路,誠惶誠恐,每一點東西都是聖跡,不容錯過;每一片手稿都當成了《聖經》,要仔細研究。
「莫拉文科,你打算怎麼辦?」
「你們得去問司勃利或者哈瓦施。是他們解決那個問題的。跟制導的人談談。」我為什麼要說——
在她所有推想出來的父親中,馬科斯·施萊普茲希和戴面具的臨時演員處在移動的膠片一側,另一側則是弗蘭茨·珀克勒,當然還有那場噩夢中在褲子里忙活的其他一雙雙手。在他們當中,你是離卞卡最近的——在那個吃人的豺狼後面,在甲板下的這個地方,在這可能是最後的時刻。你在耀眼的放映機光亮里走進來,懶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夜都不會受到來自車線或對角線的威脅。因為她媽媽對你浪花飛沫似的愛,有些步子你是絕對禁止走的。你獨自一人,想說「我認識他們」,卻沒說出來,想咯咯笑著說「算我一個吧」,卻張不開口,心想「可能是個妓|女」……可是她喜歡你,最喜歡你。你再也見不到她了。有人一定會告訴你這句話的。
錢是主發條,
「我覺得要看搜尋者的人數。你們是在找五個零的,對嗎?」
他們飛起來,過了一片冷杉林。蓋麗和孩子們漸漸變小,身影成了綠草坪上的一道道筆畫。山丘退遠,終而展平。不久,斯洛索普回頭看了看,看到了整個北豪森:天主教堂、市議會廳、聖布萊修斯教堂……他發現了蓋麗的無屋頂區……
此時,斯洛索普身後裂開了一道無法跨越的口子,可以回頭的橋已經永遠沉下去了。對於是否背叛那些相信他的人,他已經越來越不在乎了。他不那麼感到有急迫的義務要履行。實際上,他感覺自己沒有情感了,這種麻木應該引起警覺,可是他卻沒辦法真的在意……
酸爺一邊的眉毛抬起來了:「羅斯福春天就死了。就在投降之前。」
美沙酚河就流過樹的旁邊,
「靠邊,好兄弟!」
海軍少尉森村的故事
「漢堡有麻煩——」安德烈斯急急地寫著,把一隻耳機放到汗濕的工作服後面,以便可以同時接通兩端,「聽上去好像又是那些難民。信號很差。越來越弱——」
斯洛索普重新穿上無尾禮服,與奧托一起下船去找老馬先生。禮服一身的褶子,縮了水,幾乎幹了。今天老馬先生好像包了沿海岸上行的船。斯洛索普不停地到處看,尋找「阿努比斯」號,可是根本看不見。遠處,龍門起重機擠在一起,一個個形銷骨立,無可奈何地看著突然出現在港口的廢墟。俄國人春天的進攻使這裏的地形更為複雜。那隻白船可能正躲在修船廠某一堆殘骸的後頭。出來吧,出來吧……
愁腸百結的他,
「黑父親」的密碼是B.S.。B.S.可能指「敗屎」,但可能性極小。又好像指他父親布洛德里克。「黑父親」斯洛索普。
「我不知道我還會喜歡上這兒。」海盜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疑雲,緊張得東瞅西望。
「你為什麼去普茨那兒?」
沒有時間去解謎了。黑人支隊來了。阿赫特法登在放浪的格爾達身上、在回憶中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他們來了,啪嗒啪嗒走下梯子,嘰里呱啦說得飛快,他壓根兒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麼,這是一個語言荒野,他害怕。他們想要什麼?他們為什麼不能讓他安靜地待著——他們已經勝利了,還要可憐的阿赫特法登幹什麼?

分離在進行。每一個營地都與其他的背道而馳,催命似的越跑越快,紅移一般逃離中心。恩贊日思夜想的回歸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希望渺茫了。以前需要根據制服、徽章、飛機標誌來觀察邊界,現在的選擇已經太多了。那個根已經丟了,早在五月的大破壞中就已經沒了。每隻鳥現在都有自己的枝條,每一根枝條都是營地。
「你喜歡嗎?來,再來一點點。」
她輕快地從上齒吐掉一塊蒼白的指甲,那是從拇指上咬下來的——然後大笑起來,快樂的埃德曼式的大笑。斯洛索普發著抖,準備說:「你不知道你有多像——」他碰巧瞥了一眼她的臉。她當然知道自己有多像。「好,好。」他把她的內衣扔得滿屋子都是,終於找到了要找的緊身褡。她的臀部和大腿上以前留下的瘀傷正在消退,吊襪帶的金屬在上面夾壓出小小的、彎彎的暗色印痕。他得讓她流點血,她才會把魚弄乾凈。完事後,她跪下吻著他的靴子。並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場景,但是很接近,甜心。
可他並不是真的被鬼迷了心竅。他是有一定的政治頭腦的——火箭基地里有的是政治。陸軍武器部門對太空航行協會的業餘火箭專家們越來越感興趣,而協會近來也開始將他們的實驗記錄交給軍方。軍方說,公司和大學不想冒險花物力和人力去研製火箭這麼異想天開的東西。他們沒有辦法,只能求助於私人發明家和「空航」這樣的社團了。
A4炮連的殘墟就在鎮子邊上,當時部隊南逃,要躲開英蘇軍隊的鉗形夾擊,就把軍營撇下了。馬維和契科利茨要去看看情況,也歡迎斯洛索普同行。不過先要解決杜安·馬維的「原子辣椒」問題,因為這東西能試出一個人有沒有陽剛之氣。香檳酒瓶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喝了香檳就會被看作軟弱無能。有一次斯洛索普差點抵制不住誘惑,不過他現在想都不想了。那兩個美國人則雙目模糊,鼻子著火,鼻涕流得一塌糊塗。頗具權威的《寫給守財奴的佔領區旅遊手冊》中描述的「黏膜的世界末日」在他們身上發生了。斯洛索普坐在那兒把香檳當汽水狂飲,又是點頭,又是微笑,嘴裏還不時「da(對),da」有聲,對自己的表現進一步加以肯定。九九藏書
北豪森不像南邊的葡萄種植區那樣信仰冰聖徒,不過這裏的氣候也呈現出好勢頭。斯洛索普清早來到城裡的時候,雨花在風中散落著。他赤著腳,腳上起了一層層的泡,在濕草里走得冰涼。山上有陽光。他的鞋子被一個難民用比夢還輕的手指脫走了——過了瑞士邊境后,他輾轉乘坐了多趟火車,在其中一趟車上睡熟了,大概是經過巴伐利亞的時候。不知什麼人在他的腳趾間丟了朵紅色鬱金香。他覺得那是一種徵兆。他想起了卡婕。

總有某種記憶,
「嘻。我感覺我們打中了啟動磁電機的電源線。」雲中間連續傳來其中一個發動機無法啟動的嘶嘶聲。聯動部分拚命地尖叫著。
納里奇:你是說——
斯洛索普回答:「計劃半夜到這兒。不知道有多少人,不過你們最好全部撤走。」
「可是他們會以為那是汽油。」他開始從最近的一個女孩子衣服上拔鴕鳥毛,「你想想,這樣我們就感覺安全多了。」
很多時候他是一個人。夜間,他來到闃無人跡的農舍里,在草堆里睡覺,偶爾有墊子還會睡在床上。醒來的時候,陽光在一片小湖的水面上閃爍,四周鬱鬱蔥蔥,百里香和芥菜的花朵點綴其間;一面山坡猶如盛著色拉的盤子,向上伸入煙氣瀰漫的松林中。那些院子里是小樹苗搭成的西紅柿架和紫色的毛地黃,茅草屋頂的檐下築起了很大的鳥巢,小鳥們在清晨合唱著,過不多久的某一天,夏天在天空里笨拙地轉身欲去時,還會聽到鶴們過路時的鳴唳聲。
布洛巴健漸漸明白了,「新突厥字母表」只是某個進程的一個表現,而這個進程很古老,卻又很有自我意識,這是他從不曾有機會想到的。過不了多久,如火如荼的G之爭就會淡化成微不足道的童年記憶。化成不起眼的趣聞軼事。他已經超越了——當初,他是個酸勁十足的官僚,上嘴唇有明顯的黑猩猩特徵。現在卻成了探險家,藉著地底的流水,進行著自己的征途,絲毫不用擔心何去何從。他甚至已經從心裏拋開了在上面走過的好一段路程,還曾一度為瓦斯拉夫·齊切林感到有點遺憾,同時又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齊切林註定是看不到他布洛巴健看到的這一切了……就連這個,他現在也拋開了。
咯咯笑。很長時間。可惡。「克萊夫呀,你真是個小孩子。你不了解美國人。我了解。我和他們打交道。他們一定願意看看我們如何處理我們這些可愛的黑色動物——哦,親愛的,ex Africa semper aliquid novi(非洲的新鮮事總是層出不窮),他們太大、太強了——然後才會動用自己的目標群。如果我們失敗了,他們會說很多難聽的話,但是不會進行制裁。」
通行證件被冷落閑拋:
此時此地的顏色,包括石料鑲面、客人戴的花和桌子上奇怪的聖餐杯,隱隱像濺出后變黑的血液,整個像星期天下午四點時城市裡那些沒有遮蔽的地方在陽光下緩緩碳化的那種顏色……在這種顏色的襯托下,快蹄兒的衣服更顯輪廓分明,倒像是樣式特別離奇的舞服,他肯定沒想到要穿出這種效果的……
「我不行。」大聲喊出來。
他沏茶,她則坐在床上,用德語和義大利語罵他,聲音尖得幾乎要裂掉。他遞給她一杯茶。她把杯子從他手裡撞掉了。
因為金子和銀子讓它閃耀!
「喲—喂!那個雜種在那兒哪!」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A4終於可以使用了。這個事情成為現實也不是什麼令人興奮的事。這從來就不重要。
「別這樣,別這樣。別煩心了。這挺像最早期的商業模式。我們返歸古代了。不幸中的萬幸。運輸路途遙遠,充滿危險。貨運中的損失很正常。你了解一點原始市場的。」
赫雷羅人面臨的選擇很簡單,就是兩種死亡:部落式死亡或基督式死亡。部落式死亡通情理。基督式死亡不通情理,似乎不是他們需要的儀式。但是歐洲人受過「聖嬰耶穌騙局」的欺騙。在他們看來,自己在赫雷羅人當中所見到的是不解之謎,其令人費解的程度不下於大象墓地和下海自殺的旅鼠。
「兩分鐘。」納里奇已進了泵房。斯洛索普抓住他扔過來的自動武器,跑著跟上,沿一條斜坡走廊加速往前趕。他們的腳在混凝土路面上跑得更快更急,到了一扇金屬門前,可以聽到老馬先生在門後面又唱又說,像個醉鬼。斯洛索普拔掉保險栓,納里奇沖了進去。一個漂亮的金髮助手穿著黑靴子、戴著不鏽鋼邊眼鏡,正坐在那兒速記從老馬先生嘴裏聽到的一切,而老馬先生則幸福地靠著一根四英尺高的、貫穿整個屋子的冷水管在大放厥詞。
很快,他的電磁波在各個屋子裡流動,呈現出絢麗(有一會兒令人心煩意亂)的葉子紅和桃色,看來他已經暫時穩定下來,變成了一本已遺失的維多利亞兒童讀物里不怎麼世故的英雄,因為在她把同一個問題變著法子問了他第一百遍后,他答道:「在生活的議會裡,該到了表決的時候了。我們現在在我們選定的通道里,走向議員席……」
「有一天,」珀克勒真誠地想說服列妮,「他們不用再去殺人。邊界不再有任何意義。我們會擁有外層空間……」

「他可以把我們趕走。布利瑟羅在那兒是神。他甚至連一紙公文都用不著。但是他想讓我們大家都待著。他把那兒最好的東西給了我們,床、吃的、酒,還有毒品。他們在計劃什麼事情,跟那個男孩戈特弗里德有關。這事確鑿無疑,正如在那些霧蒙蒙的藍色早晨里最先聞到的一定是樹脂的味道。可是布利瑟羅什麼也不告訴我們。
在木板圍成的坑內,有一對配平調整片從沼澤中戳出來,中間相隔了十二英尺稀泥。恩贊渾身是泥,滴滴答答的,在好幾米外就露出白牙笑了起來。他弓身走過踩腳板,進了坑,抓起一把鐵鍬。這一刻似乎有了慶典的味道: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走到他兩邊,幫他刮泥、挖泥,在翼片表面露出約一英尺時停了下來。要確定編號了。恩瓜魯勒盧蹲下來,擦掉泥巴,露出了刀刻的痕迹,一個是白色的「2」,還有一個是「7」。
馬維在這地下的燈光里還不如那晚在貨車車頂上的月光下中看。在這裏,他一股股的肥肉、突出的眼珠和反光的牙齒越發灰暗了,在周圍的背景映照下也越發粗糙。一條膠布生機勃勃地貼在他的鼻樑上,一隻眼睛周圍那些又紫又黃又綠的顏色映證了那天晚上從鐵路路基上滾下去所進行的快速之旅。他和祝願他的人握手,充分顯示著男性的親和力,對俄國人尤其重視——「哦,你們肯定在那裡面摻了伏特加!啊?」接著,「烏拉德,朋友,你的屁股好嗎?」俄國人好像不明白。他們只能看懂狼牙畢露的笑容和復活節雞蛋般的眼睛。斯洛索普的鼻子里正要噴出啤酒時,馬維看到了他,兩隻眼睛頓時真誠地鼓了出來。

光的閃亮能讓眼睛失明。
「莽夫」號本身就體現了另一種狂熱:專家的狂熱。這是一艘盥洗船,體現了德國人對精細分工的狂熱。「如果房子是有機的,」盥洗船的早期倡導者詭計多端地申辯說,「家庭住在房子里,家庭就是有機的,房子是一個外在的、看得見的符號,明白嗎?」可以看出,煙色眼鏡後面和灰色平頭下面的那些眼睛連一個字都不相信——他們有計謀、年輕,但還沒有成熟到太神經過敏的程度,「如果盥洗室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子——是——有機的!哈哈。」說著又唱又罵,指向那個寬臉盤、金黃臉的工程師。工程師中分髮型,打了髮油,光滑地向後梳著。他險些把這一點給忘了,所以在技術人員善意的微笑下紅透了臉,眼睛盯著膝蓋(阿爾伯特·斯皮爾本人穿著灰色套裝,袖子上沾了一塊粉筆灰,遠遠地在後面兩手叉腰靠在牆上,看上去酷似美國牛仔演員亨利·芳達。他也已忘了房子是有機的了,但也沒有人指出來——當官就是不一樣啊)。「那麼盥洗船對於海軍來說就像盥洗室對於房子一樣。因為海軍是一個有機體,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哈哈!」(將軍〔大家〕,也可能是海軍上將的笑聲。)「莽夫」號應該成為整個盥洗船艦隊的旗艦。但鋼的配額顯然從海軍撥給了A4項目。是的,這確實有點不太正常。不過記得嗎,德根科爾布當時正領導火箭委員會,有權也有決心超越各個服務部門。所以「莽夫」號可是獨一無二的呀。老戰艦收藏家們,如果你準備買,那麼趕緊,因為通用電器已經過去看了。還好布爾什維克沒拿到,是吧,查爾斯?查爾斯這時似乎是很認真地在寫字板上記筆記,其實是在對剛過去的事進行觀察記錄,比如「他們都在看著我」,或「林梭上尉陰謀要殺我」,當然還有永遠的那一句「他也是其中之一,我哪天晚上要搞他一下」。這時,查爾斯的同事斯蒂夫已經忘掉了俄國人,也停下了檢查沖洗閥的工作,過來仔細地打量了一眼查爾斯。你不能挑剔你的調查組,剛出校門就更不行了。瞧瞧我,他媽的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個跑腿的——他是幹什麼的,聽使喚的?我是幹什麼的?通用電器要我做什麼?這是不是公司一種變相的懲罰,甚至是,天哪,永久流放?我是個有事業心的人,他們如果喜歡就把我在這兒關二十年好了,沒人會知道,給上頭報失就行了。謝拉?我怎麼去跟謝拉說?我們訂婚了,這是她的照片(頭髮如大海波濤洶湧而下,麗塔·海沃斯的那種,如果是彩色快照眼睛就會有黃色的眼瞼和粉紅的眼圈,嘴像廣告牌上的熱狗)。帶她去水牛溪
沼澤呈條紋狀延伸開去,在乳白色的雲層下點綴著白光。底片般的影子在每一樣東西的邊緣閃爍。「我覺得吧,上尉,這裏的一切都陰森森的,」斯洛索普道,「你們這麼做是於事無補的。」
天色昏黃,整個世界都在奔忙!
「我以前是搞慣性制導的。你指望我重操舊業?」
「哎,埃米爾,你說的『老馬』是誰,我怎麼找到他呢?」
啊,沒錯,應該
名字晴天霹靂一樣落在他身上——不過根本不是雅夫教授,而是一個同事,今天早晨負責叫大家起床的。伊爾莎正在梳頭髮,沖他笑了笑。
所有的聲音都爆發出來——警報嗚嗚響,探照燈開始探測上面的林子,卡車馬達轟鳴,有人在大聲發號施令。營救隊離開煤渣,蜷縮在沼澤地的草叢裡。
「間諜個屁。」斯洛索普說。
盡情享用拍約他膏、肉豆蔻茶,
他竟然笑了,假假的,就像一個初次表現得矯揉造作的人。他知道,這一步跨出去就很難回頭了,和伸手拿槍同屬於終結性的動作。他仰起臉,眼光穿過頭上不甚分明的層層疊疊,穿過各種各樣罪惡靈魂組成的背景,穿過從碧綠到米色的每一種商業色彩,心下凄惶惶的,猶如需要下雨時出來的太陽。所有那些層層疊疊里所有的經營和忙碌,都伸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海盜和卡婕現在還沒有能力看清楚。他抬起自己長長的、歉疚的、一貫做奴僕的臉,看著迷幻的天空,看著承受上方重重壓力和負擔的現實,看著現實的艱難和慘無人道;她則把臉靠到他肩膀和胸部之間那塊舒適的凹處,一副和解的表情,還有隨局勢緩和而來的恐懼。夕陽漸落,有一陣子把建築物的表面染成了淡灰色,成了柔軟的灰色光殼,哀哀凄凄地倚在外部的弧面上。西邊天空中發著熔鐵爐般的熾光,頗有些不尋常。行人們透過商店的小窗,憂心忡忡地盯著爐火後面正在幹活的鐵匠模糊的身影。鐵匠並沒有留意他們,他們卻在擔心,因為他們覺得這次的光亮似乎將一去不返。更令人擔心的是,光亮的消失不是針對哪一個人的,街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四周漸漸暗下來,這間屋子裡的樂隊竟然開始演奏一支樂曲,乾乾澀澀的……枝狀大燭台都點起來了……今晚,烤箱里正烤著菠菜小牛肉,房子里有酒,吊床上有醉鬼:
「這倆傢伙他媽的是誰呀?」斯洛索普從車窗往後看到兩個人喊叫著,身影越來越小,「你留意過那個臉上有黑桃尖的人嗎?」
呀嗒,嗒—嗒,呀—嗒—嗒,嗒—嗒
只……是個……受害者!
「他們會等著的。」
進了她菱形的船艙口就更清楚這個老太婆有多厲害了:她半坐半躺著,唱著輕快的小曲兒,笑得甜甜的,大嘴衝著那個沃爾夫岡咧得牙齒畢現,正在那兒鶯聲燕語:「Deine Mutter(你媽媽)……」

伊爾莎的一切他都知道,她的哭聲,她第一次學話,她拉屎的顏色,哪些聲音和顏色能讓她安靜下來。他應該知道這孩子是不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不知道。這中間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夢……
「哦,我是不是需要一個搞電子的人呀?」特拉西抱怨著,「你怎麼對付這些義大利種?整個運輸過程都很糟糕,現在他們又不願把貨收回去。如果我壞了規矩,他們會殺了我。他們會強|奸梅寶,會在某個漆黑的夜晚回到普林斯頓,然—然後閹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怎麼想嗎,萊爾?陰謀!」
「那就別人。」
交歡、抽煙,玩了很多天,
「錯了。」
這個夢揮之不去。他把誘餌裝上魚鉤,盤坐在岸上,把線扔進運河。過了一會兒,他點了支軍煙,然後很長時間待著不動。這時,白白的霧漫過河岸的房屋,頭頂上軍用飛機嗡嗡叫著朝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後街有幾隻狗在奔跑、吠叫。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說。這也是他們這麼早就醒來的原因。他們肩並肩,手拉手,靜靜地看著太陽開始照亮地平線。「看好了,」蓋麗小聲道,「在那邊。」
「當然了,你以為今天是誰買單呀?」


有一次,他在一間屋子裡躺著,身體被什麼控制了,無力動彈……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上層設備,還記得嗎,斯洛索普?韋恩赫爾在遮雨棚上,鞬鞬地叫著。是在給那個齊切林發信號,肯定的。
「那就博丁吧。」
北豪森的黑色裝置計劃是不是在當時就預示了會有這麼多個人、國家、公司、利益團體來尋找它?當然,當時能夠被選中參加修改制導的工作,他感覺受寵若驚,儘管只是一點小小的改動,幾乎不需要特別對待……不過,這仍然是他第一個輝煌的歷史時刻——他酸酸地想:這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直到碰上了老馬先生在招兵買馬,那是在六月陰雨綿綿的時候……在布倫瑞克的咖啡館和教堂墓地的入口開會(灰泥拱門,葡萄藤上的水滴到薄薄的衣領上),沒有打傘,可是內心卻有了一個明亮的、喇叭形的希望,一個充滿了作用力的舞台,可以擴大、充實,可以使他身體健康、精神抖擻……柏林!芝加哥餐館!「可卡因——還是玩牌?」(一句老電影台詞,那個夏天小痞子們都愛說這句話)……大好良機啊!
「你知道出什麼事了嗎?」
「拉司本:夥計,共同幻覺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沒有過。
如果你能安全翻過大山,
「把他塞進廢水管子里。」安德烈斯建議。他們都這麼黑,這麼自信……
拿著大把大把雪白的可卡因——
他和導彈頭愛得火熱。
「撒卡爾:嗨,咱們倆都看見他了,這說明他是真的。
「沒有。」
「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支配著你。我的黑色現象總是想要我的命。我們應該交換那些東西,而不是制服。」

他們排斥你、欺騙你、燒死你,
他剛剛摸到甲板,所有的燈都滅了。鼓風機嗚嗚地停了下來。輪機艙還要再下一層甲板。他得摸黑下去嗎?
「你叫什麼名字?」斯洛索普微笑著,一隻慈愛的豬。
「你看,你看,這不可能是巧合!她們有一場比賽,選年度母親,餵奶、換尿布,要記時,大雜燴比賽,沒錯——然後,到最後,她們就開始利用孩子了。聯邦檢察官出現在台上。『阿爾布雷希特,過一會兒,我們就把你媽媽帶上來。這是一把魯格爾槍,上滿了子彈。國家保證你絕對不會被起訴。你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如果你想乾的話。祝你好運,我的孩子。』當然了,手槍裏面裝的都是空彈,不過這個可憐的孩子不知道。只有被打中的母親才能參加決賽。他們把精神病醫生帶上來,裁判們坐在那兒掐著秒錶看孩子們射得有多快。『奧爾加,媽媽把你和那個長頭髮詩人的事給斷了,是不是很好啊?』『赫爾曼,我們知道你母親和你是,呃,挺親的。還記得那次她逮著你在用她的手套嗎?啊?』醫院來的服務人員站在一邊把孩子們拉開,孩子們一個個口水流得老長,大聲尖叫,一陣陣地痙攣。最後台上只剩下一位母親了。他們把傳統的鮮花帽戴到她頭上,又遞給她權球和權杖,其實就是一個鍍金的罐子燜出的牛肉和一條鞭子。然後樂隊開始演奏《特里斯坦和伊索爾特》。」
現在看到的是一些低矮的、已經燒毀的建築,偽裝網燃成了灰,形狀燒進混凝土裡面了(它們只燒了一分鐘,很像城裡人的真絲斗篷——火光照亮了這座海濱小屋,這間滿是笨重傢具和色調不明的工程師聚會廳……它不就是發了一陣光嗎?沒有必要修正,沒有什麼訓誡,也不需要達到什麼新水平……可是那個在模型頂部那麼斯文、那麼柔和地觀看的人是誰?他的臉完全籠罩在彩色石印般的日落色彩中,眼睛藏在黑邊眼鏡里,眼鏡此時像正在燃燒的網,可以給空中自行車騎手做偽裝——那黑色的、危險的、愛德華七世般的身影印在今天「火箭午時」的天空明亮的胸膛上,在交通高峰期里發生了兩次環狀爆炸,在朗朗白日里製造出了死亡的一幕。騎手在那邊兒迅速轉身,最後的轉身,十分平靜。在塔羅牌里,他被稱為「傻瓜」,而在這兒的佔領區里,他們叫他「滑頭」。現在是1945年。還早,還算清白。部分清白)。
冬天里有一回,珀克勒感覺可以和魏斯曼談一談了。他發現這個黨衛軍以眼鏡為瓦格納盾牌,滿臉戒備,準備迎接難以接受的極端情緒——憤怒、譴責、在辦公室里動手。那情形就像見一個陌生人一樣。他們自從庫默斯多夫那個老Raketenflugplatz(火箭發射場)之後就沒有說過話。在佩納明德的這一刻里,珀克勒笑得比過去一年裡笑得還多:他談起了珀爾曼,對他為火箭推進設計了一套製冷系統十分佩服。
你是否猜得出,我們將去向何方?
情況好像是這樣的:1904年12月,羅日傑斯特文斯基上將率領一支擁有四十二艘戰艦的艦隊,開進了非洲西南部的呂德里茨港。當時俄日戰爭正吃緊。羅日傑斯特文斯基準備取道往太平洋,援救另一支俄國艦隊,該艦隊已被日軍圍困在亞瑟港好幾個月了。他們出了波羅的海,繞過歐洲和非洲,橫穿整個印度洋,最後沿亞洲沿海向北行進。這次航行歷時七個月,航程一萬八千海里,其壯觀程度在航海史上首屈一指。他們在初夏的一個白天到達日本和朝鮮之間的海面,不料一個叫東鄉的日本海軍上將已經張網以待,從對馬島後面殺了出來,天黑之前就要了羅日傑斯特文斯基的命。只有四艘俄艦逃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剩下的全部被狡猾的日本鬼子擊沉。
「胡爾帕……」熟練地吐著煙圈。

「這個蠢娘們,」斯洛索普肘邊一個聲音評論道,「一次比一次講得糟。」
「不行。你得等。」
「當然不相信了,」薩彌說,「你——真的——相信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嗎?」
進了20號隧道再往上走,人越來越多了。這是工廠里的A4專區,A4火箭、V—1導彈和渦輪螺旋槳飛機裝配線都在這裏。從這些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號的隧道里出去,火箭部件交叉送入兩個主要裝配線。再往前走,你就能追溯火箭的製造過程了:增壓器,中段,前端部件,動力裝置,控制裝置,尾段……這裏還有很多尾段,堆在那裡,一個尾翼朝上,一個尾翼朝下,交錯開來,一排接一排,一模一樣地擺在那裡,金屬面上有凹紋和波紋。斯洛索普漫不經心地走著,看著自己的臉照在上面,變形、移動,嘿,朋友,這簡直是一座大型的地下遊樂園嘛……裝有小金屬輪的推車用鏈子拴著,一直通到隧道後面:它們運送的是四個葉片的箭頭狀部件,都指向天花板方向——噢,對了——這種外殼應該和推力室的擴展形噴管相吻合。當然這兒有一大堆這種東西,真他媽夠大的,和斯洛索普一樣高,噴頭附近用白色顏料寫著「A」……頭上,粗粗的、加了白色保護層的管子蜿蜒潛行著,青灰的燈泡上無檐帽模樣的反射鏡已經燒焦,裏面沒有了光亮。沿隧道中線排列著一些拉萊柱,灰色而細長,露在外面的線生滿了陳銹……藍色的暗影投入備件籠內,落在木底板和煙囪般大小的潮濕磚柱上懸著的「工」字樑上……鐵軌旁堆著玻璃絨絕緣材料,像雪堆……
第二部分開始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的丈夫,一個愚鈍、隨和的紗門推銷員,同她定了個協議。她自己的諾言根本沒有說出來,丈夫的條件是從現在起九個月內帶她去一個想去的地方。就這樣,在期限接近結束的時候,他去了一條河,一條美國河,坐著小船,用槳努力划著,帶著她上路了。這部分的主體顏色是紫羅蘭色。
雲堆後面在輕微地搏動。齊切林沿著泥濘離開街道,走到培訓中心。露芭瞅了他一眼。滑稽的中國清潔工楚胖朝他做了個像是磕頭的動作,還揮了一下拖把。早到的一兩個學生高深莫測地盯著他。流動的「本地」老師扎其普·特里蘭本來扎在一堆淺色的測量圖、黑色的經緯儀、鞋帶、拖拉機墊片、插頭、油膩膩的拉杆頭、鋼質圖盒、7.62mm子彈、餅屑和餅塊中,這時候抬起頭來,想要一支煙,而齊切林已經把煙拿出口袋,給他遞過來了。
30年代時,莫拉文科也是靠國內匯款生活的。同時,他又是中亞最瘋狂、最沒有章法的棋手。他的品位低到了蒙住眼睛下棋,敏感的俄國人覺得他這樣做簡直下作到了極點。齊切林坐到棋盤前的情緒一次比一次低落,他竭力表現得溫文爾雅,以便讓這個瘋子高興些,下起棋來理性些。大多數情況他都是輸的。不過都要怪莫拉文科,還有七河地區的冬天。
「你剛剛說『我們在……』,然後就打住了。」
「不能這樣,朋友,他們會追到這兒來的。」可是這位老頑童已經開始使勁拽上方一輛吊車上的纜繩,對準的方向是一捆堆得高高的蒙奈爾合金棒。斯洛索普鑽進那件工裝服,把大背頭梳下來蓋住前額,拿出一把小刀,把鬍子兩邊削下去了些。
珀克勒明白了:遊戲還在繼續。他出了口氣,有兩秒鐘甚至真的愛上了他的保護人。「會是一個新局面。」
一個年輕的黨衛軍(最後離開的人之一)在滿是灰塵的自助餐廳里找到珀克勒,遞給他一個信封,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照例是那張休假條,現在政府即將死亡也就作廢了——還有一張去十二子樂園的通行證。在日期位置有人寫了「敵對狀態結束之後」幾個字,字跡幾乎無法辨認。在背面,同樣的字跡(魏斯曼的?)寫了一封簡訊:她已釋放,會在那兒見到你。他明白這是改造00000火箭的報酬。魏斯曼有意把他擱了這麼久,就是為了在必要時可以有一個靠得住的塑料專家?
黑色的P—38戰鬥機鬧哄哄地編隊而飛,在蒼白的天空中像移動的網格。斯洛索普和酸爺在人行道上發現了一家咖啡館,喝了些摻水的桃紅葡萄酒,吃了些麵包和乳酪。老練的癮君子酸爺拿出一「根」「茶」,他們坐在太陽下交替抽著,也許還會給服務生抽一口。很難說的。如今抽軍煙也得這樣。吉普車、人員輸送車、自行車川流而過。女孩們穿著水果冰激凌樣的橙色或綠色新夏裝,慢慢走進來坐到桌旁,笑啊笑的,不停地在這塊地方上搜尋,想早些開張生意。
「可是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她的頭髮被吹成一朵灰黑的雲彩,裹住了她的臉。室內的風使她不舒服,他卻根本沒覺得有風。
「你不能開槍打我,」她尖叫,「你這個惡棍,你以為你是誰,敢綁架紅十字的財產!你們幹嗎不——找個地方,然後——聞你們的毒品,然後——別打擾我們!」
「你們別招惹高麗·格納布,她專干刀上舔血的行當!」
「你好啊,門兄,」克里普敦道,「咱們打預防針吧。」
高高的、冒泡的水煙袋,
你所穿過的這片大海究竟是怎樣的海呀?你不止一次沉入海底,驚恐萬狀,被這些威脅嚇得要死,困在這口鋼鐵做成的鍋里,在你自己言語的湯料里軟化成已經沒有維他命的爛糊糊。經過了德雷福斯事件,猶太復國主義者才最終站出來行動。那麼,什麼能使你走出湯鍋呢?是不是已經走出去了?是不是因為今晚遭受攻擊而又最終得救的遭遇?你們會不會去灌木林,開始安頓下來,在那兒等待你們的導演到來?
後來,齊切林找到了吉爾吉斯之光,但沒有找到重生。他不是埃欽,永遠不會有此願望。他在黎明前找到了它,在那裡待了十二個小時,仰面躺在沙漠上,身子下面一公里深處沉睡著一座比巴比倫還要大的史前城市,不見天日,已經礦化。那塊巨石的影子頂部尖尖的,舞蹈般忽東忽西。特里蘭陪護著他,急得像個孩子,又像個洋娃娃,兩匹馬的脖子上泡沫已經幹了,飾帶一般。不過將來有一天,他會淡忘掉這一切,就像淡忘那些山、淡忘那些被愛情拋棄的一片純情的姑娘、淡忘那些早晨發生的地震和挾雲而來的風,就像淡忘一場清洗運動、一場戰爭和身後那些成千上萬的靈魂。
「哈!」馬維叫道。他啜著香檳,眼珠子鼓出來:「老兄,你的夢做得不錯呀!你把那些孩子賣給塞西爾·B.德·米爾,我他媽絕對肯定他們不費(會)唱歌。他費(會)讓那些小傻瓜們做划船的奴隸!呀哈哈——沒錯,他們費(會)被綁在船槳上,就像拉縴的驢子,在夕陽中划船送亨利·威爾考克森去和希臘人、波斯人或其他什麼人打仗。」

唱歌的人是西曼·博丁,美國驅逐艦「約翰·E.搗蛋」號水手,也就是酸爺來這裏約見的聯絡人。「搗蛋」號泊在庫克斯哈文,博丁前天晚上到的柏林,有一半開小差的成分。美國佔領這裏若干個星期了,他還是第一次來。「情況很緊呀,兄弟,」他呻|吟著,「波茨坦那邊,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還記得威爾海姆廣場以前的樣子嗎?表、葡萄酒、珠寶、照相機、海洛因、皮大衣,應有盡有。根本沒人問,對吧?你應該去看看現在的情況。到處是俄國警備人員。都是些可惡的大客戶,你根本沾不了邊兒。」
有個技術員名叫厄爾本,
「沒錯。你開始明白怎麼回事了吧?」
所以,他把自己解脫出來的時候,做得很有排場。他創造了一套分手的程式,先發制人,信誓旦旦不會忘了她,出境簽證上蓋滿了愛吻……卻早已把回來這件事忘在了腦後。他拉直領結,撣撣上衣的緞子翻領,扣上褲子,穿上白天的制服,轉過身背對著她走上舷梯,他們的目光傳出的最後一次情意已經被他拋在了身後……
這時蒙道根出現了。「我們累慘了。你能不能跟我去預製車間?好多東西得整理出來,我們缺人手。」他們拖著兩條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兩個人都包在灰團里。「太可怕了,」蒙道根說,「大家都挺緊張。」
徹底錯了。靴子又一次出現,緊跟著出現了哨兵微笑的臉。「完全符合,施萊普茲希先生。」(德語)俄語里說反話的口氣是什麼樣的?這些人太奇怪了,斯洛索普搞不懂。既然如此,齊切林又何必要檢查靴子引起斯洛索普的懷疑呢?他不會那麼傻。不,電話上不可能是他。很可能只是例行的走私檢查,僅此而已。斯洛索普這時候完全進入了《易經》里所說的「蒙」卦境界。他將綠披風又甩了幾甩,把一根短粗的巴爾幹軍煙在其中一人的衝鋒槍上狠狠擦了一下,然後急急向南而去。軍官們的吉普車停著沒動。坦克也不見了。
「我不願想。」
克萊因里吉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他扮演的馬布思博士。這會叫你想起雨果·司丁思——他在顯而易見的通貨膨脹和顯而易見的歷史幕後不知疲倦地運籌著:賭徒、金融魔法師、強盜頭子……一張喋喋不休的中產階級嘴巴和面頰,有失風度的動作,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可笑的技術專家論者……不過,他要是發起怒來,理性的外表就會撕破,冰冷的目光就會變成開在熱帶大草原上的窗戶,這時候真正的馬布思就會浮出水面,驕傲而致命地面對周圍灰色的軍隊,把自己一步步推向無法逃避的命運(他肯定清楚這一點),推向無聲的煉獄:那裡有槍炮、手榴彈,街道上擠滿了攻擊他司令部的士兵,他的憤怒已經到達了秘密隧道的盡頭……是誰使他落魄的?是女性的偶像伯恩哈特·格茨克演的城邦檢察官馮·溫科,格茨克在《疲倦的死神》里扮演溫柔、鬱悶、墨守成規的死神,在《賭徒馬布思博士》里,又一如既往,在他渴慕的伯爵夫人倦怠的眼裡顯得太馴順、太溫和——可是克萊因里吉張牙舞爪地殺了進去,把她柔弱的丈夫逼得自殺,搶走了她,扔到床上——這個婊子一點都沒精神——幹了她!而辦公室里的格茨克又文質彬彬地坐在文件和淫|糜之徒中間——馬布思想催眠他、葯倒他,想在辦公室里炸死他。但全都沒用,每次都是魏瑪人妙不可言的惰性、順序、等級、規矩救了他。馬布思倒退到了野人時代,他魅力四射的光芒任何周日下午的愛克發感光板都無法承受,每次洗出來的相片都一樣,從透過藥水的漣漪看都是一片沒有用的白色——珀克勒醒時和夢裡都在雙魚座的深層探索著他的內在形象:每天為通貨膨脹而感到鬱悶的形象,隊列的形象,股票經紀人的形象,盤子里煮土豆的形象。他每天都嘔心瀝血地尋找著白色的光,尋找著亞特蘭蒂斯的廢墟,尋找著通向更真實的王國的隱秘線索……他有一種尋找神話的強烈衝動,而對這些神話是否有信心連他自己都說不上。
這是這艘船上的總章程之一。什麼事都不能出。好吧,斯洛索普禮貌地把剩下的雪茄塞到普洛卡婁斯卡夫人牙縫裡,讓她兩隻拳頭插在毛衣口袋裡在那兒吞雲吐霧。
即使現在,即使在伽琳娜成年的夢裡,還有長著翅膀的騎手向她走來。紅色的人馬,脫胎於她小時候看到的革命布告。她遠遠離開了碎屑、冰雪和破爛的街道,藏在這裏的亞洲灰塵里,屁股朝天,等待著他的第一次觸摸——觸摸她的屁股……鐵蹄、牙齒,呼嘯的剛毛掠過她的脊樑……一座廣場里的一個騎士塑像的銅身發出鳴響,她的臉緊緊壓在地震過的土地上……
「臭婊子,」西曼·博丁冷靜而通情達理地提醒她,「你錯了。我們可以開槍打你。對嗎?你看,你碰巧工作的這個溫馨而偉大的組織在他媽布爾吉戰鬥時,以十五美分的價格賣咖啡和炸麵包圈,這才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誰在偷竊誰。」
「你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對嗎?」她真誠地看著他,「不用找漂亮的借口。事情都是我們自己做下的。」
有一瞬間,她也在想——不是用具體的詞語想的:在那些手指的控制下,自己柔弱的內心可能也有這樣的感覺,而那些手指的主人是……
他當時肯定把她抱起來了,親她,把窗帘拉上。一種本能反應。她頭髮上扎了一條棕色天鵝絨髮帶。他記得她的頭髮更淺些、更短些,不過頭髮確實會長長,還會變深。他斜過臉看她的臉,心中所有的空虛都發出轟隆隆的迴響。他生命的真空差點被瞬間湧入的強烈愛流迸破。他試圖用懷疑將這片真空封住,他在這張臉上尋找著,尋找與他多年前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張臉有無相似之處。那次,她靠在母親的肩頭,睡意矇矓的眼睛耷拉下來,斜對著列妮穿雨衣的後背方向。她們走出了那扇門。他當時以為那扇門永遠關上了……他盡量裝出沒發現相似之處的樣子。也許是該裝一裝。是同一張臉嗎?這些年來這張臉已經變了這麼多,那張胖胖的、沒有什麼特徵的孩子臉……他現在甚至都不敢抱她,怕自己的心臟會迸裂。他問:「你等了多久了?」
恩贊、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來了,像史密斯、克萊恩、弗倫奇三人一樣衝進地下室——全套野外灰裝備,報紙做的鞋子,褲腳向上捲起,手上和裸|露的前臂上電動機潤滑油和齒輪潤滑脂在閃亮,提著卡賓槍,全副武裝的樣子。可惜這裏沒有「空殼人」來見他們。太遲了。只剩下沉默的床,還有她的血在撕破的褥套上留下的棕色橢圓。床下角落裡還有顆粒狀的普藍斑點……他們的簽名,他們的挑戰。
他和渦輪機做了情人。
也不愛曾經裝嫩賣騷的那些媽媽。
是啊。克萊夫·莫斯蒙發現自己站了起來,脫離了一片沼澤,裏面有輕微的沮喪、政治上的恐懼和金錢問題——自己被送到了「黑翼行動」的清醒之岸上:在這裏,腳下的一切都很穩當,曾經在黑暗泥沼中哭泣的自我則成了一個放縱的小動物。可是在這裏、在「黑翼行動」里沒有悲哀的哭泣,沒有低下的自我。這裏的事情都很重大,低下的自我無能為力。即便在馬庫斯爵士的莊園「白樺林」的懲戒室里,其前奏也是做一個遊戲,看誰在這些鐐銬般的壁壘之外,在身負鎖鏈、受到限制的情況下,擁有真正的權力,誰一直擁有真正的權力。對漂亮的「安琪利卡」進行什麼樣的侮辱要看他們的想象力如何。沒有快樂,沒有真正的臣服。只有「黑翼行動」的命令。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居住者來來往往,而這個地方卻存留了下來。
「抽煙?抽什麼煙?」
「你們並沒有通用電器在耳朵邊上吹氣,夥計。狄龍、里德……美孚石油……媽的……」
「好。聽著,火箭人,我有點麻煩。」

「安東尼。」她把斯洛索普帶到了一個巨大身形面前。安東尼穿著波蘭機動部隊的雜役服,長著一口狂亂的牙齒。
「路障?他娘的。」博丁剎住車,開始倒退,卡車斜衝著,軍人們吃的甜點紛紛落下貨架。雪莉失去了平衡,向前跌去,克里普敦伸手抓她。就在同時,斯洛索普也斜了身子,拿起儀錶盤上的手槍。等他重在窗邊坐好的時候,看見她已經半趴在前排的座位上。「他媽的低速擋在哪兒?這是什麼東西,紅十字變速箱,要投一枚硬幣進去才能掛擋?嗨,雪莉!」
可怕的日子。晚上,他在幻覺中看到勞斯萊斯、聽到腳步聲,都是來抓他的。外面街道上戴著頭巾的女人們懶洋洋地挖著溝塹,要把堆在人行道上的那些黑色鐵水管埋進去。她們整天說話,一班接一班,直到天黑。斯洛索普躺在地窖里的一個地方,太陽每天照半小時,然後就把小得可憐的暖坨坨照到其他地方去了——對不起,得走了,還有安排,不下雨的話明天見,呵呵……
「躲他們。」
像那孤獨的鳥兒,
就會來到黑色巨石的地點。
「哎,你。」好像是一根很粗大的白色手指在向他招呼,指甲修剪得很美:它轉動著,緩緩向他展示了一個指紋,很像是「手指城」的鳥瞰圖。那是一座未來的城市,人人都是公開的,也沒地方躲藏。此時,手指關節在動,發出柔和的、水一般的聲音,把齊切林的注意力引向——
「你什麼時候上過那條船?」
風挾著他們向前飛,北偏東。「法國南部,」這時候斯洛索普想起來了,「對了。那是我超過聲速的地方呀……」
「我們可以藏起來,」納里奇像土匪一樣四處張望,「沒人會注意的。真的,真的!船可以開走,好像我們在船上一樣!」
「我要看看。」這時屁股上輕快的一腳把他打斷了。
他們睡著了,一屋子的鼾聲此起彼伏,鋼琴傳來低調的顫音,雨的幾百萬隻腳在外面院子里倉皇奔逃。斯洛索普醒來時正是惡時最旺的時辰。特露蒂在另一間屋子和古斯塔夫把咖啡杯弄得咣當直響,一隻花斑家貓在髒兮兮的窗子旁追蒼蠅。運河邊,白女人在等著斯洛索普。他並不特別想離開。特露蒂和古斯塔夫端著咖啡,拿了半個大麻煙捲進來,大家坐起來閑扯。
她的聲調開始提高,男孩開始發抖。「你流浪得太久了。」黃昏里的一聲炸響,「回家吧,跟我回家,」她叫道,「回到你們的人那裡去。」這時候他開始掙扎,可她的手——戴著手套的手——她的爪子已經游出來,抓住他的胳膊。「猶太小雜種,別想從我這兒逃掉。」
右邊突然一聲嗚咽——什麼機械的東西——他跳起來,牙齒間吸進的氣息非常冷,背後和胳膊上的神經冷颼颼地松一陣子緊一陣子……他碰到了一根圓柱形的東西……可能是發動機……彎下腰開始——他的手抓在了硬硬的塔夫綢上。他把它甩開,想站起來,頭又撞到了一個很尖利的東西上……他想爬回樓梯,可是現在方向感卻一點兒也沒有了……他蹲著,慢慢地轉了個圈……結束吧結束吧……他的手在甲板上摸索,卻又抓到了滑溜溜的緞子。「不。」是鉤眼扣。他弄斷了一個指甲,極力想掙脫那些扣子,可是扣子緊跟不放……飾帶飄動著,蛇一般有力,纏上,把每根手指都綁住……
「哈!哈!」格納布太太說。
「還有,這兒是禁止入內的,你們兩個大笨蛋。」
還他媽接近無限大的坡度。
「對不起。」不過聲音可沒那麼平靜。
他們對視著,很長時間。那等於死刑。在這裏,「有用」過時得和公報一樣快。莫拉文科感到害怕,但也不完全是為了齊切林。
「為什麼?他出去找那個黑色裝置了,啊?」
就氣走了老婆——
蚊子哎關上你的儀錶吧!
「好的,先生。」馬維在蒸汽里享受過的手腕此時仍然酸軟無力,被熟練地拉到背後,甚至沒來得及發瘋叫喊。冰冷的手銬銬住了他,像深夜裡撥響的電話號碼,他娘的根本不會有人接……
她把頭別到一邊,先是一邊,然後又別到另一邊。
有人在這裏巧妙地留下了視差存在的空間,比例和陰影都用得恰到好處,隨著白日的移動而拉長——哦,不,酸爺不可能是真人,這些深色衣著的臨時演員也一樣是假的——他們在排隊等待某一輛假想的電車,等待某兩塊香腸(當然了,當然了),那十來個半裸的孩子在這火燒過的公寓房裡跑出跑進,一切細節都絲絲入扣——「他們」肯定有預算的,沒錯。當時建造的所有東西現在都打破成了碎片,大者如人,小者齏粉(請按標準號碼訂購)。同時,在柏林那個難忘的香噴噴的中午,人類腐屍的香精被一隻大手噴洒在整個布景上,那隻手就像一匹劣馬伏在某個巷子里,操作著巨大的香水噴瓶……
「不,」施諾普把耳朵做杯狀,「他們把發動機關了。他們也在裏面,跟著我們。」強做的寂靜又持續了一兩分鐘,卻又真切地聽到:
噫,他嗅到了恩贊的味道……即便到了現在,黑人們還可能在黑暗中監視他們。齊切林點了支煙,火焰經綠、藍、淡紫,最後穩定在黃色上……他讓火焰閑燃了一陣,心裏想:隨他吧。他不會的。我可能也不會。唔……也許我會的……
如果在外面見到他們,
斯洛索普從披風裡騰出胳膊來,先等一輛精瘦的灰色保時捷呼嘯而過,這才撲身而出,保時捷紅色的尾燈在腿前閃過,一輛疾馳而來的軍車頭燈便已照到了腿后,把一隻眼球的瞳孔照成了藍色鋸齒狀。他一邊跑一邊往兩邊閃,尖叫著:「成敗在此一舉!」這是火箭人的戰鬥口號。他舉起雙臂,撐開披風的海綠色綢襯裡,也不顧耳朵里傳來的剎車聲,繼續往前衝著,一滾身到達路中間的分隔帶,蹦入灌木叢中。幾乎同時,卡車滑過去停了下來。一陣人聲傳來。斯洛索普正好得了機會喘口氣,把纏在脖子上的披風拿開。卡車最後又開動了。今晚,阿福斯公路南向的車道顯得比較低。他輕鬆跑過去,下了路堤,再向上鑽進樹林。嘿!那麼寬的公路,一下就躍過去了!
實際上,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已經做了選擇。但是,在那個瀰漫著夏日味道的房間里,蚊蟲嚶嚶嗡嗡,沒有人開燈,她圓圓的草帽放在床單上,像一輪柔柔的月亮。外面,黑暗裡,轉輪上的燈光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把紅的、綠的光傾瀉下來,一群男生在大街上唱著前代的老歌《被賣光被糟蹋的時光》——好,好哇!為時間加油吧!——珀克勒在下棋的時候明白了,至少棋盤、棋子和棋形都越來越清楚地告訴他,她一定是伊爾莎——確實是他的孩子,確實像他生出來的孩子。這一刻才是真正的孕育時刻:時隔多年他終於成了她的父親。
「好消息呀,埃米爾。我很幸運地……」
「火箭的四翼組成一個十字,也是一個曼荼羅。一號翼控制飛行方向。二號控制搖晃。三號,偏航、滾翻。四號,搖晃。每一對翼協同工作,卻又意義相反。對立面的統一。你可以理解我們的感覺:它以某種方式和我們交談,儘管我們並沒有在那些翼上裝一個進行供奉。其實,很多年前我們向北走來到德國的時候它就在等我們了……當時我們雖然背井離鄉、無所適從,卻很明白我們的命運和它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馮·特羅塔的軍隊放過了我們,就是要我們找到火箭。」
「這麼說——你想住到南極了。這麼容易就不想」——媽的白痴,又說漏嘴了——「住在月亮上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小心不去盤問。他不敢知道她是誰。在南極的假景里,在不知是什麼把她吸引到這兒來的茫然里,他惴惴不安、汗水涔涔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為什麼要到火這裏來?」
他曾經在地球上的空間里神遊過,不過很少:向北越過碧藍、火藍的大海,海上很冷,全是浮冰,最後到達有冰牆的地方。我們的判斷力失效了,這很要命:我們更關注皮爾里和南森這些回來的人——更有甚者,我們竟稱他們所做的事為「成功」,其實他們是失敗的。他們的失敗就在於他們回來了,回來出名,回來聽讚揚。對於富蘭克林爵士和薩洛蒙·安德烈,我們只能報以哭泣:哀悼他們的石冢和屍骨,只看到那些可憐的、凍結的垃圾,卻沒有看到他們勝利的喜報。等我們的航海技術發展到輕易就能完成這些航行的時候,我們的喋喋不休早已淹沒了區分成敗的全部能力。
「哦,早在到我們身邊來之前,瑪格麗塔就把她給帶壞了。即便小卞卡今天晚上跟卡雷爾睡覺,我也不會奇怪的。進入這一行的一部分,不是嗎?當然,這絕對是一場交易——這是母親的最低義務。瑪格麗塔的問題是一直太陶醉於被拴在那些拷問室里。其他任何方式她都享受不了了。你會知道的。她和坦納茨。還有坦納茨在手提箱裡帶的什麼東西。」
「你不是戰地記者。」
只要你吃一點,就會要個不停!
「那麼……從你來到歐洲到現在所發生的事情,按照麥克斯·韋伯的說法,幾乎可以稱之為『神性的日常化過程』了。」
「Zu Befehl,Mutti!(遵命,媽媽!)」
他們沒有足夠的貓咪,
「你可沒提——」
「我可以明天去。我知道怎樣獨處。這不會嚇倒我的。他們沒完沒了——可拿去的東西他們從來不用。他們想從我這兒拿走什麼呢?他們不想要我的族長地位,他們不想要我的愛,他們不想要我的信息或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我的財產……我什麼也沒有,錢已經沒有了——這兒好幾個月都沒人見到錢了,不,不會是錢……煙?我的煙從來都不夠抽……
海盜朝埃文斯衝過去,兩隻前臂從體側伸出,一副酒吧鬥士模樣。這時候斯蒂芬爵士說話了:「普倫提斯啊,以後要經常聽到這種話的,我們這些人都是表面不示弱的。你最好學會利用這一點,以方便你在這裏的工作。說不上我們要一起干多久,對吧?那姑娘已經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了,我覺得是。不需要你為她打架的。」
「明白了,明白了。」
坐電車加走路回家。一路上,珀克勒的妻子嘮嘮叨叨,說他打盹,還笑話他熱衷於因果關係的工程師氣。給她講自己夢裡那些戲劇化的聯繫是真實存在的?他說得出來嗎?他又能對她說什麼呢?

但是他必須等。以前這會叫他難以忍受,但自從馬維少校從眼前消失之後,齊切林就變得謹小慎微了。馬維是關鍵人物。佔領區有一股對抗力量。清洗徹底失敗之前出現的那個蘇聯情報員是誰呢?是誰向黑人支隊透露了那次襲擊的消息?是誰除掉了馬維?
「躲起來了。」
北豪森的早晨:草坪如綠色的色拉,雨滴點點,清新爽翠。一切都新鮮乾淨,像洗過一樣。哈茨山向周圍拱行開去,雲杉、冷杉和落葉松鬍鬚般一直從陰暗的山坡長到山頂。山牆高聳的房屋,天空倒映的水面,泥濘的街道,美國和俄國的士兵們從酒館和臨時軍人服務社的門口湧進湧出,人人肩上都配著武器。風將烏雲吹過圖林根上空,山坡上的草坪和樹木伐光的楔形地帶在斑駁的陽光下涌流著。一些城堡高踞在城市之上,在雲塊的裂縫中游進游出。老馬們將一車車酒桶從葡萄園往酒館里拉,臟污的膝蓋上長滿了疙瘩,短腿、闊胸,脖頸上緊緊拉著用鏈子連在一起的雙軛。沉重的馬掌每一次落下,都會濺起泥花。
在海上單獨跟「阿努比斯」號一起了。斯洛索普開始出汗,很不舒服。在呂根島綠色的岩石海岸襯托下,他們穿過風雨上下顛簸。嗖的一聲另一枚子彈從艙壁射出來。「撞。」老馬先生命令。風暴真的來了。格納布太太心情愉快,牙齒縫裡哼著歌,方向盤掄得圓圓的,輪輻模模糊糊,船頭迴轉過來直奔船身中部。「阿努比斯」號毛坯的那一面迎了過來——太太要像穿過紙帶輪一樣地撞破它嗎?舷窗後面的一張張臉,廚子在走廊外削土豆,穿一件雙排扣禮服的醉漢在濕淋淋的甲板上睡覺,隨著船的搖擺滑動……啊哈——好,好,她肘邊一個巨大的藍花碗,裏面盛著土豆絲;一扇窗戶,螺旋形的藤蔓上鑄鐵做的花都漆成白色;水槽下面傳來微微的白菜和洗碗布的味道;圍裙在她腰上緊緊地、合身地打了個結;腿上裹著羊羔皮。呀,小,哦,好,來了,小——啊哈——來了來了小——啊哈——
「她發現夢寧是因為有一天她在英國的前哨、聯繫人沒能弄到氯啶。在泰晤士河邊,天竺葵般的燈光飄浮在空中,太慢了,慢得難以言說——黃銅色的燈光,棕黃皮膚和熟梨色的燈光,固定模式的花朵在雲層里畫呀畫,這裏謝了,那裡又開了——就在日光這樣變幻不停的時候,他倒下了。這一倒就是幾個小時,沒有撒旦的墮落那麼有氣勢,但都是某個定數的一部分。格麗塔註定要找到夢寧。每一個情節都帶有夢寧的痕迹。有一些是上帝的,有一些偽造成上帝的。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偽造。但是就像假支票一樣,一樣卑鄙、一樣短暫。只是要更複雜一些。成員都有名字,像『天使長』一樣的名字。是比較普通的、人類起的名字,密碼可以破解,名字就可以知道了。可是那些名字並沒有魔力。這是關鍵,是不同點。即使集中最純粹的魔力意念大聲說出來,也沒用。
「如果真有價值,我們就會再見到他。」
愛永不停息,
「我的冰缸里躺有動物。」人群里一個幽默高手喊道。
「可是我不想——」
「相信『他們』每一個都會死也就是相信『他們』的系統會死——相信有某種重新開始的可能,相信歷史仍然有點兒邏輯。確認『他們』必死也就是確認會有回歸……我一直指出,在確認回歸的路上有一定的障礙……」聽起來像是棄權書,牧師好像害怕了。海盜和那個女孩一直在聽他講話,但他們還在一間大廳外晃悠,海盜想進去。看不出她會不會跟他進去。別,他希望她不會。這正是他害怕的那種房間。顯然有些裝置被移走了,牆上留下參差不齊的洞,用灰泥粗粗地補了一下。看來其他人正在等他,一直在玩遊戲消磨時間。在這些遊戲里,痛苦顯然是商品,遊戲有查理—查理、抓人、剪刀—鎚子—布等等。從隔壁傳來潑水的聲音,還有清一色男人咯咯笑的回聲從屋瓦上傳過來。「現在,」可以聽到無線電廣播員流暢的聲音,「該幹什麼了?扔掉——香皂!」掌聲和尖笑聲刺人耳膜,持續了很長時間。
「伊爾莎。」
他們面對面站在各自的燈光里。斯洛索普想起自己是佔上風的。他半是抱歉地笑了笑,槍口沖他們點了點,靠近了一些。扎達耶夫和齊切林經過了一場似乎不需要那麼長的討論后決定舉起手來。
隨後,有一天晚上,他從島上回來,有點醉了,為第二天的發射歡欣鼓舞而又有點忐忑不安。他發現他的小屋空了。伊爾莎、她的花包,還有她通常隨意扔在小床上的衣服統統消失了。什麼也沒留下,只有一張記錄紙(珀克勒覺得這種紙很有用,可以把恐怖的指數曲線馴服為安全的線性曲線),她在上面畫月亮房子的那種紙。「爸爸,他們要我回去。可能他們還會讓我再見你。我希望會這樣。我愛你。伊爾莎。」
洋娃娃的頭髮是真人的頭髮,燒著的味道很難聞。斯洛索普聽到火的另一端有動靜。聲音越來越大——他以為是手榴彈,便緊緊抓住毛毯,準備從沒有玻璃的窗戶里一躍而出。不想火光里咔咔咔地出現了一個色彩鮮艷的德國小玩具,一個帶輪子的猩猩,動作痙攣,垂著頭,臉上一副傻笑,鐵做的指節在地板上劃過。在就要走進火里的時候,玩具的發條用完了,一晃一晃的腦袋停在中間,盯著斯洛索普。
「謝謝。」別急。他是在說「我們」?他準備要——
「是嗎?」溫佩確實說的是「目前的模式」,而非「未來的模式」。能談這麼深真是出人預料——如果以上的談話真實的話。他們的信仰和許多方面都有懸殊。不過溫佩要憤世嫉俗得多,所以往往會在尚未產生反感之前抖露出更多的實情。他對齊切林的紅軍經濟學大概也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他們分手時確實是溫和的。希特勒擔任總理后不久,溫佩就受命去了美國(紐約「紐化公司」)。根據駐地的傳聞,齊切林和他的聯繫從此中止了,永遠地。
再往前走,他發現這些農場有鬼魂出沒,不過都是些好鬼。夜裡,櫟木做的傢具之類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很真切,地道的木物發出的聲音。未擠過奶的奶牛在遠處的田野里痛苦地叫喚,還有些奶牛則回到家裡吃發了酵的青貯飼料,吃得醉醺醺的。斯洛索普睡覺的時候在籬笆和草堆里亂撞,發出哞哞的叫聲,因為醉了,發出的韻母都變形了。屋頂上,黑白兩色的鸛們向天空伸出長長的脖子,頭向上倒扭著往後看,嘴吧嗒吧嗒的,像是在致意和示愛。野兔們夜間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找東西吃。樹木,唔,斯洛索普終於變得對樹木特別敏感了。走到樹木中間,他會停下來撫摸它們、研究它們、靜靜在坐在它們旁邊。他明白了,每棵樹都是一個生靈,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存在著,他也能感覺到樹周圍發生的一切——樹,不只是一大塊等待砍伐的木頭。斯洛索普家族賺錢靠的其實就是殺害樹木,把它們從樹根上肢解下來,剁成小塊,碾成木漿,經漂白加工成為紙張,獲得的報酬則是更多的紙張。「簡直是發瘋呀。」他搖搖頭,「我們家的人發瘋了。」他抬起頭。樹們一動不動。它們知道他在那兒。它們也許還知道他的心思。「對不起,」他對它們說,「對那些人我無能為力,他們都不受我管的。我有什麼辦法呀?」旁邊一棵中等大小的松樹點著樹頂建議道:「下次你碰到有人在伐木,就找一輛沒人管的拖拉機,把濾油器拿走。這件事你可以做。」
「發了你的逮捕令。」
「我很抱歉。」他說。這不是他的錯。其他人一言不發:有些人看著,有些人還未從晚上的驚駭中恢復過來。
魚雷拖著白色的尾流飛速向前,意在攔腰截斷正在絕望中掙扎的「搗蛋鬼」。一種叫做歐奈林的氫氯化物起了作用。這種葯是從「搗蛋鬼」食堂的咖啡壺裡流出來的。愛開玩笑的海員伯定——還能有誰呢——他最近去柏林時弄到了拉茲洛·雅夫聲名遠揚的醉葯,今晚在咖啡里放了一大堆。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再沒與他聯繫?」
這個想法就這樣在齊切林心裏出現了,在這片林間空地上,在兩個醉鬼中間,在某個沒有番號的炮兵連最後陣地的殘骸間。電線一動不動地軟軟地搭在當初被絞盤操作者們拉起的地方,啤酒瓶也在最後一夜最後的士兵們扔下的地方絲毫未動,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證明著失敗,證明著活動的死亡。
他是走路來到這裏的,拖著那條金子般永久的瘸腿,從寒冷、草地和神秘中走來。他的公開身份是「TsAGI」,即「莫斯科中央空氣動力和流體動力研究所」的情報員。他接到的命令里涉及到了技術情報。但他在佔領區的真實使命卻是私密的、緊迫的,而且不是為了人民利益。他的上司通過許多暗示使他明白了這一點。以齊切林的猜測,如果字斟句酌的話,這可能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要除掉恩贊,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儘管他們不直接說。他們和齊切林的分歧在於時間,或者說在於動機。齊切林的動機與政治無關。他正在德國的這一片真空里建立一個小國家,他有一種本能的衝動,一種需要,就是消滅黑人支隊,消滅具有神秘色彩的同父異母兄弟恩贊。但他弄不清,也不再想弄清其中的原因。他具有恐怖主義的血統:他的祖上有無數人扔過炸彈,或以刺殺為樂。與沃爾特·拉特瑙達成《拉帕洛條約》的那個齊切林和他扯不上任何關係。在他流亡和回國期間,一直有一個人在長期負責他的事情。此人是一個由孟什維克轉變過來的布爾什維克,相信一個國家可以比他們所有人都存在得更為長久。其他某個人也可以坐上他桌旁的座位,就像他悄悄坐上了托洛茨基的座位一樣。坐座位的人可以變化,而座位卻不變……哦,好極了。那樣的國家是有的。可是後來卻有了齊切林式的另一種國家,一個和人一樣的國家。裏面的人死了,國家也就不存在了。他出於愛,也出於生理上的恐懼,無法擺脫那些死在車輪下的學生、那些被黑夜背叛的無眠的眼睛、那些在絕對權力的控制下瘋狂地為死亡張開的懷抱。他嫉妒他們的孤獨、他們特立獨行的意志。為了這樣做,他們甚至超越了軍隊的範圍,常常得不到任何人的愛和支持。他自己在佔領區建立了可靠的德國小姐網路。那是妥協的結果:他知道,這樣做即便在情報資金很好的情況下,也算耽於享樂了些。但愛情的風險、依戀的風險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和他要做的事情比起來,這些風險又算微不足道、易於消受了。
「嗨,我覺得他們那邊的人要殺我。有沒有什麼地方——」
「不……」他蹲了起來,向前移動,碰到頭頂上掛下來的什麼東西。兩條冰冷小巧的大腿裹著濕漉漉的真絲在他面前晃蕩。聞起來是海水的味道。他轉開,臉頰上卻又被長長的濕頭髮抽過。現在不管他想怎麼動……冷冷的乳|頭……屁股間深深的溝、香水、屎,還有海水的味道……還有……什麼味道……什麼味道……
「不知怎麼的……」斯洛索普特別希望此人別用這種方式說話,「我欠他的情——欠了有那麼多。」
「不是我。」他迅速、簡要地把森村海軍少尉的故事給她講了一遍。她的活力和快樂減弱了一些,開始咬著指甲。
「重要公路上不許普通百姓通過——瞧,就是這個,跨河就可以到波茨坦。」
身後不遠處,響起了集體大合唱,擴音器般響亮:
我聽你說起過一場婚禮?
「你這個人真懶。」嬰兒般的手指順著他的肋骨向下摸。
「我……就是沒辦法……我是說,如果這是真的,那,」這一笑笑得氣管深處都痛,「那我叛逃就毫無意義,是不是?我是說,如果我還沒有真的叛逃……」
我的口袋裡幸福得頭暈眼花,
他們艱難地順車道走著,身旁是空著的三噸平板車和油罐車,這時候傳來了狂歡的聲音。「酒攤子。」
不久俄國人的援兵也到了,滿滿三卡車亞洲青年,穿著雜役工作服,好像是剛從遙遠的東方某個極其寒冷的地方拉過來的,還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他們像正在走上球場的足球隊員,從細長板條擋板的車廂里下來,排成一隊,開始清理街道,把人們往水裡逼。斯洛索普在人群正中間,被推得踉蹌後退,豬俠的面具擋住了一半視線。他儘力保護別人——幾個孩子,一位剛才還忙著搬棉布的老太太。開始幾警棍打在他腹部墊著的草上,倒也沒覺著什麼。手無寸鐵的人們左奔右突,而普賴夏尊迦卻堅守著自己的位子。今天上午莫非只是綵排呀?現在斯洛索普是否應該驅趕真正的侵略者了?一個小姑娘抓著他的腿,充滿信心地喊著豬俠的名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警察——從臉上可以看出,他長期在後方過著奢侈腐敗的生活——揮著警棍朝斯洛索普頭上打來。豬俠一躲,伸腿踢了他一下。警察身體蜷在了一起,五六個人尖叫著撲上去,除下了他的帽子和警棍。眼淚從他枯萎的眼睛里滲出來,在太陽下閃光。這時候,一個地方響起了槍聲,所有的人都驚慌起來,連拖帶扛地把斯洛索普弄走了,擁擠中,腿邊那個孩子被掙脫了,永遠再沒找到。
他們以女巫罪抓了她,判了死刑。她是斯洛索普家族的又一個瘋子親戚。後人不得已要出聲叫她的名字,也都是聳著肩膀。不過她年代久遠,已算不上什麼家族的恥辱了。更多的倒是好奇。斯洛索普長大后也對她沒有什麼明確的看法。在30年代,女巫們自然沒有得到公平對待。她們被描述成會叫你小寶貝的丑老婆子,但算不上一個完整的群體。那些電影並沒有給他提供足夠的知識來理解這種條頓式女巫。比如,德國女巫每隻腳六根腳趾,陰|戶上完全沒有毛。這倒多少有些像以前納粹發射塔樓梯處壁畫上的女巫,而那些東西就在這座布羅肯峰上。但是誰又會在政府部門的壁畫上尋找那些不負責任的幻想呢?對不對?而蓋麗認為,沒毛的陰|戶源於馮·貝若斯畫的女人。「嗬,你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剃掉。」斯洛索普咯咯笑著說,「哈!哈!某些女巫啊!」
那些俄國人殘酷而沉默地喝著酒,靴子踩踏著節奏,皺著眉頭,可能是在翻譯這些打油詩。搞不清到底是蘇聯人在忍耐美國人,還是恰恰相反。有人塞給斯洛索普一個冰冷的彈殼酒杯,邊上冒著泡。「呀,沒想到英國人也來了。一幫人,嗯?在這兒待著——他等一會兒就會來的。」
「我倒覺得火辣辣的,」酸爺有點兒不同意,「總的來說比去年的收成更bukettreich(香),你覺得呢?」
開始的時候,他在推進組幫忙。沒有人對這個內行。後來各個部門都搬進來,互相猜忌也開始了,組織圖變得像監獄牢房的平面圖一樣,詳細的分工也就開始了。庫爾特·蒙道根的專業是無線電電子學,現在也能提出解決製冷問題的方案了。珀克勒自己則在重新設計儀錶來測量局部壓力。後來在佩納明德,他們得從直徑僅四五厘米的模型中引出一百多條測量管,這種儀錶就派上了用場。珀克勒幫忙想出了半模型的解決方案:把模型縱向一分為二,平平地架在測試室的牆上,用這種方式把管子與外面的壓力計連起來。住柏林貧民窟的人知道怎麼把東西分成兩半用……他自嘲地想。不過這是個難得的令人自豪的時刻。沒有人能真的大言不慚地聲稱哪個主意完全是自己的功勞。這是集體的智慧。專業並不重要,階級劃分就更不重要了。他們來自各個社會階層,有馮·布勞恩這樣的普魯士貴族,也有珀克勒這樣的可以在大街上嚼蘋果的人。不過,在火箭面前他們是平等的:面對爆炸和落物傷人的危險,面對它的沉默、沉重,面對它冥頑固執、可感可觸的神秘,他們一樣地誠惶誠恐……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舉措。她抬起一隻膝蓋,把前額靠在那兒想了一會兒。「我會回來的。」她很安靜地說。
真遺憾。齊切林和斯洛索普本可以一起抽抽大麻,對蓋麗還有其他廢墟里的女孩子評頭論足一番。他本可以唱唱媽媽教給他的美國歌曲,基輔的搖籃曲,星光、戀人、白色的花兒,還有夜鶯……
不過這種布羅肯幽影只限於黎明時分很短暫的時刻。很快影子就縮回到主人身邊了。
「起來,你們這些笨蛋,」馬維尖叫著,「別讓那個騙子跑了!」一個長著娃娃臉、灰頭髮的中士正抱著衝鋒槍打盹,驚醒過來叫道:「德國鬼子!」同時衝鋒槍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直接打中了啤酒桶,把桶的下半截打爛了。一大股琥珀色的液體和泡沫流到正在追趕的美國人腳下,有一半人馬上滑倒,摔了屁蹲。斯洛索普把別人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地道另一頭,迅速爬上那兒的一架梯子,一次上兩格。子彈在這個大音箱里轟鳴——也許是「馬維媽媽」們太醉了,也許是黑暗救了他的命。他氣喘吁吁地攀到了梯頂。
她每次去那個街道劇院都希望不再回來,可是他從不知道這一點。左派分子和猶太人在大街上,鬧哄哄、亂糟糟的,沒錯。不過警察會把他們疏散開來,她不會有什麼危險,除非她希望冒險……後來,她走後,有一個上午,他有點醉了,有點傷感,最後出去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希望命運的力量或者人潮的動力會把他們再次帶到一起。他找到了一條街,街上滿是棕黃色和綠色的制服、警棍、皮手套。標語牌搖搖晃晃、四處亂倒,幾十個平民驚恐萬狀。一個警察想打他一棍,珀克勒躲開了,結果打到了一個老人,一個長著鬍子、頑固不化的老托洛茨基分子……他看到那個警察揮動著警棍,黑色的橡膠套下露出一股股的鋼條,臉上帶著挑剔的微笑,拿著警棍的那隻手戴著皮手套,腕上的袖扣敞開著,那隻空手有點女氣地抓住另一邊的翻領。他的眼睛在最後一剎那退縮了一下,好像警棍連著他的神經,敲到老人的頭骨時也會把他弄疼了。珀克勒好容易摸到門口,害怕得直想吐。一些跳舞的在前面跑,胳膊緊緊地夾在身旁,前臂在兩邊擺動著,警察在後面趕。最後,他們使用了消防水龍頭來驅散人群。女人們在光溜溜的鵝卵石路和有軌電車道上一步一滑,像玩偶一樣。強烈的水流從頭澆到腳,野蠻的白色矢量支配著她們。她們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是列妮。珀克勒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渾身發抖。他無法走到街上去。後來他仔細想了想街道的結構,那些鋪路石之間有網一樣的溝縫。那兒唯一安全的是螞蟻。在蟻城的大街小巷上,靴子底從頭頂黑色的驚雷般滾過,你和你爬行的鄰居們靜靜地奔忙,摩肩接踵地朝灰暗的街道奔去……珀克勒知道如何在室內圖表的橫坐標和縱坐標間找到安全:不能按曲線本身跑,不能跑到高高的石頭上成為眾矢之的,而是要耐心地沿著x軸和y軸走:P(atü),速度(米/秒),溫度(℉),總是沿著虛線走安全的直角……
「什麼東西都有個價,是嗎?」不過他這時候可不是假裝高尚,不是。問題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價碼,他需要把談話緩衝一下,留出一秒鐘來讓它呼吸、展開。
「只要你成本費,火箭人。提前付一半。他說要找出來至少得花他那麼多。」
即將拍成電影的那些布景起了些作用。那些樓都是真的,不是只能看到正面的假樓。酒館里藏著真正的酒,鄉下的商店裡擺著真正的食物。牛羊馬匹和畜欄都是真的。那些小屋能遮風擋雨,可以在裏面睡覺。馮·高爾走的時候(如果他真的來過),任何東西都不會毀掉。這裏歡迎任何想來住的臨時演員。很多人到這裏來只是想休整一陣子,等待運送難民的火車,或者幻想災難前家的感覺,或者想象這是到了另外的某個地方。他們會繼續走下去。那麼,別的人還會來嗎?軍事政府會如何看待自己駐地中央的這樣一個群體?
「他們可以和我一起把它燒掉。那些俄國人可以全部站在爐子周圍,來個神魂顛倒。」
讓它們的哭聲隨風而去。
「放屁,」列妮說,「他們都是一夥的。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嗎?」
——尋找(嗯)滿是藏紅花的地窖……
他們坐下來,主人給他們送來發過酵的馬奶|子酒,還有一小塊羊羔肉、一小塊餅、幾個草莓……對唱的男孩和女孩還在打口水仗——恍然間,齊切林明白了:很快就會有人出現,把這些東西用新突厥字母記下來,而這些字母的形成自己是出了力的……不過這些東西也就會因此而消失了。
「我看咱們得快點。」格林普夫道。
索蘭熱領著斯洛索普去了洗澡房,博丁便帶著兩瓶半可卡因繼續尋找顧客,瓶子在他女傭般的襯衣下面丁零噹啷地打著光光的肚皮。少校沒有打牌、擲骰子,也沒有看夜總會的表演——那裡有個名叫約蘭德的金髮女郎在表演,渾身擦著嬰兒潤膚油,亮晃晃的,從一張桌子舞到另一張桌子,收撿著弗羅林和沙弗林。有人開玩笑地點燃打火機,用火焰照著她貪婪的陰|唇,每每叫人覺得很刺|激——他也沒有喝酒,而且根據普茨的情人莫妮卡(性情溫順,抽雪茄,穿著有墊肩的衣服)講,也沒有搞女人。甚至沒有停下來騷擾彈奏《安東尼婭小姐的玫瑰》的鋼琴手。博丁找了半個小時,終於和他撞了個滿懷——他正從一個小便處的旋轉門裡暈暈乎乎地往外走,跌跌撞撞的,因為剛才遭遇了著名的「鐵蟾蜍」。整個佔領區都知道,這鐵蟾蜍是對男人勇氣的終極考驗。在鐵蟾蜍面前,無論是佩戴勳章、立功受獎的抗德英雄,還是從佔領區最粗野的監獄里逃出來的亡命之徒,都會畏縮、昏厥、躲閃,甚至還有人嘔吐,是的,當場嘔吐。這是一隻真正的鐵蟾蜍,做得很逼真,有上千個疙瘩,有人說還微有笑意,最長處一英尺,潛在一個惡臭不堪、屎跡斑斑的馬桶底部,通過一個變阻器控制裝置連在歐洲電網上,用這個裝置輸送不同電壓和強度的電流。沒人知道誰控制著這個秘密變阻器(有人說就是雲遮霧罩的普茨),也沒人知道它是否就連在一個自動定時器上,反正不是每個人都觸電的——你可以往蟾蜍上撒尿卻安然無恙。可是又無法預料。但又不能不在乎,因為經常有電流——水虎魚般殺將出來,鮭魚般沿著金黃黃、亮閃閃的尿流爬上來,就像爬鹽和酸搭起的叛徒梯子,把撒尿的人和大地母親連接在一起,儲備了整整一地球的電子大流將他變回原初的形態,變成傳說中的醉鬼,醉得不省人事,在第三軌道上撒尿,轟一聲炸成了焦炭,成了黑夜裡的羊角風,叫出來的聲音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電流、安培在他已經破裂的血管里喊叫。血管破裂之快甚至使安培們都來不及叫出來,就已經從寂靜中脫穎而出了。不過反正沒人聽見,只有某個巡夜的人在路上搗鼓,或者某個失眠的老人在外面散步,或者城市裡的某個流浪者躺在外面的椅子上,頭上有無數六月金龜子,在街燈光下發出綠色光暈,脖子隨著夢境忽松忽緊,他們也許覺得這種叫聲只是貓在交配,或者疾風催動了鐘聲,或者窗戶破裂,不知其來自何方,甚至不覺得悚懼,周圍很快恢復了古老的、有煤氣和來蘇兒味的寂靜。第二天早晨會有人發現他。其實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往普茨家的鐵蟾蜍上撒尿,那麼每天晚上都會發現這樣的人。少校這次只是被輕輕打了一下,所以心裏在暗自慶幸。
「羅西尼有什麼不好?」酸爺嚷著,來了精神,「嗯?」
「你會?」
「穀,是啊,你應該能和火箭連的人相處得很好,他們很安靜,像你一樣。比你們步兵和裝甲兵認真多了。專心到了狂熱的地步。哦,當然也有與眾不同的了。人活著就是要與眾不同嘛……有一個小伙,」酒後吐真言?還是在裝?「叫戈特弗里德,意思是『上帝的和平』,我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對我們,我可不抱什麼希望。我們被放在天平上稱,發現不夠斤兩,屠夫便把他的拇指放在天平上……你覺得我厭倦了吧,我當時也覺得自己厭倦了。一直到那可怕的一周來臨。那是崩潰的一周,火箭掉回到下薩克森油田。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個純潔的孩子。火箭連的頭兒變得跟瘋子似的,大喊大叫。他稱自己為『布利瑟羅』,說話開始跟《沃采克》裏面的上尉唱歌一樣,嗓子突然喊破了,成了高音區的歇斯底里。形勢在土崩瓦解,他回到了遠古時代的自己,對著天空尖叫,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著出神,眼睛向上一直翻到了腦袋裡。隨時會迸出可怕的花腔女高音。那些白色、空洞的橢圓,那些雕塑般的眼睛,還有他們身後灰色的雨。他已經離開了1945年,把神經通回到我們沒有趕上的公元前的地球,通到了上帝最可憐、最驚恐的生物——原始德國人的原質里。你我這麼多代以來可能已經很基督了,被社會和我們對它著名的『契約』義務弄得羸弱不堪。其實這種契約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們,即使是我們,也被那種向原始的回歸嚇得不輕。不過,那種原質從深沉的寂靜中蘇醒了,在歌唱……在最後一天……真不好意思……那可怕的一整天,我都在勃起……別說我……我控制不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其實也沒關係。在斯洛索普上方齊眼睛高處有一個平台,一排作為樹籬的桃樹開著乳白的桃花。他蹲在那兒,掂量著手提袋的分量。落地窗開了,有人走到平台上呼吸新鮮空氣。斯洛索普渾身冰冷,心裏念叨著:隱身,隱身……腳步聲近了,有人趴到了欄杆上——嘿,說來奇了,這人竟是米基·魯尼。斯洛索普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法官哈代長雀斑的瘋兒子,三維的,活生生的,穿著無尾晚禮服,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問「我瘋了嗎?」米基·魯尼盯著拿了一袋大麻的火箭人,戴著頭盔,穿著披風,渾身濕漉漉的,活像一個幽靈。斯洛索普的鼻尖和魯尼亮閃閃的皮鞋正好一般高度。他抬頭往魯尼身後亮著燈的屋子看去。他看到一個人有點像丘吉爾,還有很多女士,穿著晚禮服,領口開得很低,從斯洛索普這個角度都能看到乳|頭,比在明斯基那裡看得還清楚……也許,也許他還瞥見了那個杜魯門總統。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米基·魯尼,但魯尼不論走到哪裡,都會隱瞞自己看見斯洛索普的事實。這是個奇妙的時刻。斯洛索普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可是他的語言中樞驟然間失去了作用。反正說「嗨,你是米基·魯尼」這樣的話好像不太合適。於是他們就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裡,任勝利之夜在身邊緩緩逝去,任那間屋子裡的大人物們在黃色電燈光下神不知鬼不覺地繼續其密謀。
於是他來到夏日的樹下,樹葉正綠、花兒正開,但很多樹被炸倒在地,或者炸成了細渣碎片——騎馬道上,灰塵在陽光下飛揚,馬兒們的幽魂還在和平時期的清晨里轉彎呢。斯洛索普整晚沒睡,口很渴,就趴在地上,吧唧吧唧喝起水來,就像以前騎馬流浪的人在這兒的水窪里喝水……傻瓜。他上吐下瀉、腹痛如絞,哪有工夫給誰講什麼鬱金香球莖的事?他掙扎著爬到一個空地窖,又從一個坍塌的教堂處爬過街道,身體蜷成一團,好幾天發燒打顫,硫酸般灼|熱的稀便從屁股里滲出來,和電影里那個惡棍般攥住他腸子的納粹元首的拳頭一起流了出去——ja(吔)!你要拉褲襠了,吔?斯洛索普覺得自己沒指望回伯克夏了。媽媽呀媽媽!戰爭都結束了,我為什麼回不了家?那顆金色星星的反光把南琳的下巴照得像毛茛,她在窗外傻笑著,一言不發……
那個地方在北邊,騎馬走六天,
「火箭人!太空人!歡迎來到我們的處|女星。我們只想和平地待在這兒,好嗎?如果你殺了我們,別吃我們。如果你吃了我們,別消化。讓我們再從另一頭出來,像走私犯大便里的鑽石一樣……」
十余個民族的人穿著阿根廷牧場主的衣服,圍住了這位施賑災飯的代表。埃爾·納拓站在馬鞍上,像高卓人,轉眼去看德國的大草原。菲來普跪在外面的太陽下,對著安第斯山東坡拉里奧哈荒地那邊一塊石頭的神靈做午禱告。根據阿根廷上個世紀的傳說,瑪麗亞·安東尼亞·科里亞背著新生的孩子,跟隨愛人進入這一塊荒涼的土地。一周后,牧人們發現了她的屍體。可是嬰兒卻靠她屍體的庇護活了下來。從此,這一奇迹發生地附近的那些石頭就成了人們每年來朝拜的聖物。不過菲來普專有的石頭還代表了一個智力系統,因為他相信(和M.F.畢爾他們一樣)礦物也有意識,和動植物的意識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時間標準不同而已。岩石的時間要寬廣得多。「我們一說起來就是每個世紀多少幀,」菲來普使用了一點最近流行的電影語言,「每千年多少幀!」太龐大了。不過菲來普慢慢明白了,賦予我們這個世界的歷史其實只是一瞬之間,只是外在的、可見的一瞬。我們還必須留意那些沒有說出的、沉默於我們周圍的東西,留意我們所看到的下一塊岩石的死亡——留意它在漫長的陰性的水和空氣中所經歷的無窮無盡的年代(誰會每一百年下去按一兩次快門?),留意下面的低地,你的軌跡,人的和礦物的軌跡很可能就在那裡交會……而這些,是那些不是「敏感火箭族」的人很難看到的。
「可是你不知道巴黎給我的壓力有多大!還有總部!真叫人受不了!有些高官們想消滅他們,就現在。他們只要搗鼓一下按鈕就行了,我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墨西哥妓|女了。你也看到了這浣熊想幹啥,得有人阻止他們,在他們干之前,媽的——」
「還不夠。」她撲向女兒,抓住她的頭髮猛搖。小女孩已經膝蓋著地,掙扎著想逃開。
「根本不對,少校。」斯洛索普想模仿俄國口音,說出來卻像貝洛·盧戈西。馬維不知從哪兒拿出了護照,上面的文字大多是手寫的,還有幾處蓋了章。斯洛索普眯著眼睛打量下面的那些西里爾字母,認出了齊切林的簽名。「啊。我和齊切林上校合作過一兩次。」
希臘悲劇里徜徉,
「送到一個叫普茨家的地方。在多如睦路。當地的小販可以告訴你在哪兒。」
「是S嗎?」
「根本比不上渦輪機,
「哦,他娘的!」悶悶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來。斷續的嗚嗚聲越來越弱,最後完全沒了聲音。施諾普仰躺著,吧唧吧唧地吃著餡餅,一臉苦笑。他的貨物扔出去了一半。斯洛索普心裏有些歉疚。
他立馬又迅速右轉,朝日落方向走去。還得過那條寬寬的高速公路。一些德國人十年、二十年沒能回家,就是因為過某條高速公路的時候在不合適的那一邊被抓了。斯洛索普此時神經緊張、腳沉如鉛,悄悄爬到了阿福斯公路的路堤上,聽著上面的車輛如吸塵器一般掃過去。每個司機都覺得自己在控制自己的車子,都覺得自己的目的地與眾不同,可是斯洛索普比他們看得明白。這些司機今晚出車,是因為「他們」需要他們到某個地方去,在那裡形成強大的壁壘。這些人全都是快車手弗里茨·馮·歐派爾,使斯洛索普覺得機會從路上疾躍而過。他心裏發出怒吼,朝那個著名的「S」形轉彎移過去——那裡,那些著白色頭盔、戴黑色護目鏡的瘋子們曾經開著有空氣減阻裝置的車子,在設有護欄的賽車道上,魔術般地飛馳,驚得人尖叫不已(穿著軍禮服的上校們和戴著嘉寶式軟呢帽的情人們安然站在白塔之上,睜大崇拜的眼睛。他們也成了這驚險場景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在期待自己心底深處那個與眼前險情相若的暴力母體也能出來一展風采……)。

到1938年,佩納明德的設施初步成型,珀克勒搬到了陸地上。除了看看斯托達關於氣輪機的論文和不時從漢諾威、達姆施塔特、萊比錫和德萊斯頓等地的大學發來的有用數據,再沒有什麼可乾的。推進組在測試火箭引擎在11/2噸推力和十個標準大氣壓下的燃燒壓力,以及持續六十秒后的狀況。噴出氣流的速度達到了每秒一千八百米,但他們的目標是兩千米。他們稱之為幻數,這確實是毫不誇張。就像股票市場的投機者知道何時發出依限買賣指令,他們憑直覺感受到的不是打出的數字,而是變率。他們從皮膚的第一和第二次求導里就知道什麼時候該買進,什麼時候該等待,什麼時候該賣出。工程上也有這種本能反應。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給出材料就知道可以做出什麼設備,就知道什麼是「可行的」。每秒兩千米的噴出速度一旦成為現實,A4就突然間變得觸手可及了。現在的危險是方法太複雜。無一人例外。幾乎沒有哪一個設計師,包括珀克勒,沒有做出至少一套怪物似的巨大裝置,像蛇發女怪戈耳戈的腦袋,纏滿管線、真空管和各種複雜的控制壓力用的玩意兒,還有備用閥附屬閥導閥頂端的螺線管——這些稀奇古怪的建議後面都附了幾百頁的閥門術語導引。這些東西都顯示出一種可能性:艙內與尾噴管出口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壓力差——漂亮得很,只要你不在乎有幾百萬個部件在一起運轉,互相過於依賴。要想做出一個可靠的引擎,軍隊可以在戰場上用來殺人的東西,現在真正的問題在於怎麼能越簡單越好。
讓男人來告訴她做什麼樣的人,這從來都不是難事。她這一代的其他女孩子成長時會問:「我是誰?」對他們來說,這是個充滿痛苦和掙扎的問題。可對格蕾特爾來說,這甚至不成為問題。她擁有的身份多得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應付。有一些只是非常膚淺的表面——其他的就更深刻一些。不少格蕾特爾才智非凡,身輕如燕,可以在夢中預言未來……她們的面孔上總是伴隨著得體的造型,在空中容光煥發:光線本身其實是哭泣的眼淚,以這種固定的程式哭泣。這時她被一路托著,穿過一座座機械的城市,流星牆掛在半空,每一個窟窿和凹處都像骨頭一樣空洞,還有弱下去的陰影,周圍閃著黑色的光芒……有時她擺出驚人的姿勢,長袍飄飄,帶著流蘇和鍊金術的標誌,面紗從皮便帽上垂下,便帽縫得一圈一圈的,像自行車賽手的頭盔,上面有裂紋帽尖和黑曜岩螺旋飾紋,有傳動皮帶和滾筒,有穿過拱門的奇怪的飛艇通道,在城市的霧靄中莊嚴肅穆地飛過百葉窗板和巨大的安定翼……
她塗著油的健仆,她淡然的暗示,
晚上,佩納明德的風洞外,珀克勒站在那兒,站在那個四十英尺高的巨大球體邊,聽著氣泵隆隆運轉,把空氣從白色的球體中抽出,五分鐘的時間,球體漸漸抽空——最後那一下煞是驚人:二十秒鐘的超音速氣流……接著氣閘落下,氣泵又開動起來……他邊聽邊想:這不是在暗示自己被隔離的愛也和這個循環一樣嗎?一年間漸漸放空,只為八月的那兩個星期——其設計之精心堪與氣泵相媲美呀。他和魏斯曼上校一同微笑、乾杯、交換營地里的笑話,而與此同時,在這音樂和笑聲背後,他可以聽到棋子化作血肉之軀,在冬天的暗夜裡穿過棋盤上的沼澤和山脈……看了一輪又一輪火箭半模型在風洞里的測試結果,得出了幾百個不同的馬赫數,結果顯示出凈法向力如何在火箭的身長上分佈——看到了扭曲變形的漫畫版火箭的真實面容:蠟做的火箭,在2號口海豚般弓起,脖子向下伸向尾巴,尾巴則被向上拉起,達到不可思議的高度,後面的肩膀則相對低了下去——看到自己的臉被標繪在圖表上,不是以光線的明暗,而是以穿過帝國、高壓統治和愛的氣流時臉上所承受的凈力……他知道這張臉必然會遭受同樣的蛻變過程,因為死亡會把一張臉扭曲成骷髏……
要麼是「他們」因為某種原因把他弄到這兒來的,要麼他本就在這兒。他拿不準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施諾普碰碰他,用手指了指。過了一陣斯洛索普看清了,是一個車隊。四輛草綠色汽車揚起一路灰塵,急急趕往那座農場。從表面特徵判斷,是「馬維媽媽」。而斯洛索普現在卻吊在這個大氣球上。哦,好啦——
只是個沒有主人的奴隸,(呀—嗒嗒—嗒)
現在他的頭在克里斯蒂安的槍槽里,距離三百碼。突然有了可怕的分歧:兩種可能性已經開始以思維的速度分道揚鑣——現在,不管新的營地如何,不管克里斯蒂安是開火還是忍住——跳起來,選擇吧——
「看來馬維說對了。他們沒有解除你們的武裝。」
「那麼反社會的東西?」
聽到我的名字應該歡喜犯暈——
艷陽高照(狐步舞)
「跟我出來看看吧。」特拉西嘆息道。他們跳進帕卡德汽車,來到密蘇里一座綠色的河邊小鎮口琴鎮,那裡有一個火車站、一個鞣革廠和幾座木房子。一座巨大的共濟會大廳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整座建築像一塊巨石,上面沒有一扇窗戶。
「是工程師們。」格林普夫低語著。斯洛索普放脫了兩節車廂,火車頭跑得更快了。風撕扯著所有的愛爾蘭信號旗、領子、袖子、扣帶、皮帶。他們身後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和叮噹聲,黑暗中傳來幾聲喊叫。
「當然是接受魔鬼之吻的啦。」蓋麗依偎在他的腋窩處,那樣子無疑等於說「哦你這個傻瓜」。斯洛索普因為不懂這個,感到自己有些討厭、乏味。可是接下去他更發現自己對女巫們幾乎一無所知,儘管他的祖上曾經有過一位貨真價實的「塞勒姆女巫」,還最後一批進了受集體絞刑的人群——其中還有好幾個本是斯洛索普家的人,只是經歷了幾百年的婚嫁變化,已經不在家譜上了。那位女巫叫艾米·斯普如,是家族的叛徒,二十三歲成為反律法教徒,在伯克夏鄉間瘋跑,偷小孩,天黑時把人家的牛騎走,在斯瑙德山上獻雞祭祀——比瘋子秀·敦罕還要早兩百年。可以想象,那些雞可是受了罪了。不知為什麼,那些牛和孩子卻總是安然無恙。艾米·斯普如和蹦蹦跳跳的小桃樂茜的敵人一樣,不是壞女巫。
其實,他很快就碰到了自己的麗索拉,和她過了一段日子,而後又分手了。吟遊詩人坦霍伊澤拋棄了自己可憐的姑娘,害得她自殺。那麼,斯洛索普離開了格麗塔·埃德曼,又會讓她變成什麼樣子呢?還說不清楚。她在新巴別爾伯格的哈弗爾河邊等著他,形象暗淡無光。她的影片拷貝在佔領區的有些地方,乃至在海外不知發行了多少套、放映了多少回,可那上面的形象都要比她現在有神采……給她的主光上加覆過紫紅濾光板的技術人員們都是些好人,可他們一個個都上了戰場或者入了墳場,只留下她一個人,在上帝漠然的陽光下驚恐度日、漸漸褪色……眉毛拔得細若筆畫,長發縷縷泛白,手上沉甸甸戴滿了戒指,顏色不同、光亮有別、醜陋各異。她穿著戰前訂做的深色香奈爾套裝,沒戴帽子和圍巾,只戴了一朵花。中歐夜晚的喁語和柏林的皮窗帘一樣,鬼氣森森地困擾著她發胖的身體和殘敗的姿色。斯洛索普和她相遇的日子越近,這種鬼氣就越重……
威廉·斯洛索普是個特立獨行之人。1634年或1635年,他厭倦了溫斯羅普領導集團,從波士頓向西進發,完全是一副國王派頭。他堅信,自己雖然沒有得到教會的正式任命,但傳道能力不輸于這裏任何級別的教會人員。當時,所有人對伯克夏人的堡壘都望而卻步,唯獨威廉沒有。他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他是最先進入堡壘的歐洲人之一。在伯克夏落腳后,他和兒子約翰開始經營養豬業。他們趕著豬,就像趕著牛羊那樣,沿陡岩峭壁一路回去,經過漫長的收費道,回到了波士頓。等他們來到市場上,豬已經皮包骨頭了,幾乎保不住本了。但是威廉並不怎麼在乎錢,他更在乎這一段旅程。他喜歡走過的道路,喜歡流動的感覺,喜歡每日里碰到的人,比如印第安人、捕獵者、村姑、山裡人,尤其喜歡和那些豬相隨相伴。它們是好夥伴。儘管人們對豬的評價不怎麼樣,他自己的《聖經》里也有禁令,但他漸漸愛上了豬們的高貴和自由,愛上了他們大熱天在泥漿里找樂子的稟賦——路上那麼多豬,互相做伴,波士頓決不會有這樣的事。可以想象,等旅程結束,稱重、屠宰之後返回山區時,那空無一豬的疲憊旅程對於威廉來說是什麼滋味。當然啦,他將此看作一個寓言,領悟出一個道理:走完收費道之後那些尖叫、血腥、恐怖完全對應著它們一路的歡聲、它們無憂無慮的粉紅眼瞼及和善的眼睛、它們的微笑、它們穿山越谷的優雅。這時候離牛頓的發現還早,但是人們已經普遍感覺到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對應。威廉肯定一直在等待沒有死的那頭豬,這一頭的價值頂得上所有難逃一死的豬,頂得上他所有那些旅鼠般沖向滅絕的加大拉豬,附在它們身上的不是魔鬼,而是對人類的信任,而人類卻不斷背棄著這種信任……附在它們身上的還有永遠丟不掉的純真……和對威廉的信賴,認為他也是豬的另一類,依偎在大地上,和它們共享著上天賜予的生命……
「他是個軍人,」露芭指的是齊切林,「離家很遠。」駐紮在荒涼的東方,不聲不響、面無表情地堅持著,很明顯是被官方降罪了。這片地方無精打採的,但謠言的傳播卻與之成反比。在休息室里,下士們談論著一個女人:一個很吸引人的蘇維埃交際花,穿著白色小山羊皮背心,每天早晨都要給兩條美|腿剃毛,一直剃到大腿根里。跟馬搞的凱瑟琳,高貴而出眾的凱瑟琳又復活了。她的情人從部長一直到齊切林上尉之流,後者當然是她的真愛。新波特金們在北極漫遊,就是為了尋找她。這些技術專家官員色狼們熟練地在苔原上搭起了居住區,完全是冰雪中城市的樣子。就在同時,膽大包天的齊切林居然回到了首都,依偎在她鄉下的別墅里。他們一起玩遊戲:漁夫和魚、恐怖分子和國家、探險者和綠浪世界的邊緣等。等最後官方開始注意他們的時候,齊切林並沒有遭到死罪,甚至免於流放——但是前途卻大打折扣:正好走了那時候傳染病人的道路,在中亞度過青春年華,或者去哥斯大黎加之類的地方當大使隨員(其實呢,他倒希望有一天能去哥斯大黎加,從這座煉獄中解脫出去,投入緩慢的海浪、綠色的夜晚——他是多麼思念海洋啊,又是多麼夢想見到和自己一樣烏黑水靈的眼睛啊——那是殖民地的眼睛,從開始生鏽的石頭陽台上向下面注視……)。
「真噁心。」格拉謝拉說道,「你哪兒是個男人,你是匹不要命的馬。」
「答應吧。」
「啊。我那個時候還很感性。而他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沒有。沒有。我覺得他不在意的……我那時候愛戴他。我沒有能力把他看透徹,也看不透徹他信仰的那些東西,可我想看透徹。如果說火箭是他的生命,那我就是屬於火箭的。」
酸爺拿了一個小小的摩洛哥煙斗出去,把肥肥的一塊大麻弄平,一邊哼著流行的倫巴:
普丁准將六月中死於一場大規模的大腸桿菌感染,臨終前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哀號:「我的肚子好痛啊……」此時正是天黑之前,像他希望的那樣。卡婕在「白色幽靈」繼續待了一陣子,到處閒蕩,走廊里已是人去樓空,實驗室所有的籠格子都空空如也。煙霧瀰漫,一片死寂,卡婕自己也融進了這煙灰色的網、這日漸增厚的塵土、這蠅蟲密布的窗子。
「可能還要唱一陣呢。」特里蘭下了馬,活動著膝蓋,「那邊那個就是了。」
博丁細細打量著,疑惑的樣子:「這就是火箭人?」
來到
你的心會隨年齡老去,
所有法西斯都擰著鬍子,可笑荒唐:
只要你嘗一嘗毒販子的貪婪!
斯洛索普一直在大聲叫納里奇。格納布太太把身子都壓在了汽笛上。可是沒有回答。「媽的,我得去找他——」費利克斯和奧托從後面抓住斯洛索普,任他又踢又罵,把他拽回船里。「他們會殺了他,你們這些混賬,讓我去——」這兒和七號測試台之間有黑影滾過沙丘,中間有橘色閃過,隨後傳來步槍聲。
蓋麗像舞蹈演員一樣直直地蹺起一條腿,頭低向同一邊。斯洛索普向西抬起中指,手指直向前沖,每秒能罩住三英里的雲層。蓋麗抓斯洛索普的陽|具。斯洛索普斜著身子去咬蓋麗的乳|頭。他們碩大無比,在整個天空的舞台上起舞。他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她用一條腿纏著他的一條腿。兩個幽靈把周身邊上的紅色全部染成了靛青,大起大落,巨碩無朋。雲層下面就像沉落大西洋底的亞特蘭蒂斯,寂靜而迷茫。
「我可以舉幾個全國性機構,裏面還很時尚呢。」兩位醫師同時笑起來,表情里滿是英國式的玩世不恭,這種表情出現在苦難者的臉上,叫人看著極不舒服,「好了,斯本圖恩,咱們說這事吧,你寧願給我當助手,是這樣的嗎?」
我會是多麼快樂呀,
「你是說,呃——,那個,呃——」
那個瑞士公司有關L(「拉茲洛」的縮寫).雅夫的卷宗收列了他赴蘇黎世工作后所有有價值的東西。很顯然,他曾作為科學家象徵性地擔任過格羅斯利化學公司董事,直到1924年。在優先認購的股票和有關這個公司以及德國那個公司的一些片斷信息中(接下去的一兩年裡這些信息被染共體這隻大章魚給吸回去了),記錄了雅夫和馬薩諸塞波士頓的萊爾·布蘭德先生所做的一筆交易。
納里奇嘆了口氣,把酒瓶子舉得高高的,砸下來,或者說砸上去,咚地砸在哨兵的后脖頸子上,把這人的頭盔襯裡砸掉了。「真不聽話,」俄國人有點兒生氣了,彎下身子去拾頭盔,「我真該把你們兩個都逮起來。」
這兒的人群聚成這樣的小旋渦,一般是黑市的徵兆。多疑的野草開始在花園裡、在正午的靜謐中綻出花|蕾,軍綠色的。作為家族的最後一代他真是和先輩們相差太遠了——斯洛索普家別的人從來不會因為面對商務而恐慌。鵝卵石街面上已經鋪好了報紙,買主們可以把罐里的咖啡倒在上面,檢驗是否全部貨真價實,而不是表面只有一層,下面都是假的。人們會突然從灰撲撲的口袋裡拿出金錶、金戒指,在太陽下亮閃閃的。香煙在一隻只手上飛快地傳遞,軟耷耷、髒兮兮、靜悄悄的帝國馬克則緊緊隨之。孩子們在腳下玩,大人們在上面做生意,說的是波蘭語、俄語、北波羅的語、低地德語。有些人像難民,不怎麼講情面,只是路過碰上就來了,很隨機,甚至事後才回味過來……這些人都是哪兒來的,這些老江湖們,他們剛才躲在什麼樣的時間陰影里享福?
有個東西從天空中飛下來:爪子在遮雨棚的頂子上抓撓著。「是什麼東西呀?」他迷迷糊糊地問。她開始理被子。好了,蓋麗……
「你為什麼燒我洋娃娃的頭髮?」
斯洛索普亮了一下塑料馬。老馬先生微笑著鞠了一躬。
珀克勒想起這個人對加熱問題根本沒有興趣。這是場遊戲,就像蒙道根警告過的那樣——像柔道一樣程式化。「我們的熱流密度,」珀克勒感覺自己跟唱歌似的,「大約是三百萬千卡/m2h℃,再生冷卻法是現在最好的臨時解決辦法,但珀爾曼想出了一個新法子,」——用粉筆和石板給他演示,盡量顯得很專業——「他覺得如果我們在艙的內部用一層酒精膜,就可以大大降低熱傳輸。」
「我總是忘記向坦納茨問一問戈特弗里德的情況。坦納茨得到許可,和火箭連待在一起。我卻被帶走了:和布利瑟羅本人坐一輛希斯巴諾—蘇莎,穿過灰濛濛的天氣去一座石化工廠。幾天以來這座工廠一直在地平線上繞圈子,陰魂不散。遠處破舊的黑塔聚在一起,有一堆上面一直有火焰在燒。這就是『城堡』:布利瑟羅看過去,正要開口,我說:『城堡。』他的嘴迅速卻不動聲色地微笑了一下:皺巴巴的狼眼甚至已經不再理會這些心裏的靈犀,而是看到了野性的北方,在我無法想象的死亡邊緣看到了一種堅韌。堅硬的細胞里閃爍著微光,除了冰,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冰都沒有。他叫我卡婕。『你會明白,你的小伎倆是不會再得逞的。現在不行了,卡婕。』我不害怕。我知道他是瘋了,要麼就是老年妄想症。銀色的鸛垂著翅膀飛進我們的風中,頭壓得很低,腿在後面,腦後打著普魯士結:這時候,主辦公樓車道上行駛的黑色豪華轎車和指揮車形成的漩渦映在光滑的樓面上。我看到停車場邊上有一架輕型兩座飛機。裏面男人的臉看起來都很熟悉。我從電影里知道了他們,都是重量級的大人物,不過我只認出了一個:斯馬拉德總裁,從萊沃庫森來的。一個老年人拄一根拐杖,是戰前臭名昭著的唯靈論者,現在好像還是。『格麗塔,』他微笑著來抓我的手,『啊,我們都到這兒來了。』但其他人都沒有他的魅力。他們都一直在等布利瑟羅。城堡里的貴族會議。他們進了會議室,把我留給了一個叫德羅尼的助手,高額頭,頭髮開始白了,總是折騰自己的領帶。我的每一部片子他都看過。我們走開,進了機房。我從會議室的窗子望去,看到他們坐在一張圓會議桌旁,中間放著一樣東西,灰色塑料做的,閃閃發亮,表面上光亮晃動。『那是什麼?』我問。我想勾引德羅尼。他把我帶到其他人聽不到的地方。『我想是F裝置用的。』他低聲說道。」
「沒有多少時間了,」魏斯曼輕輕地說,「跟我來。」
海上船歌
真主就會變成黃金的聖像,
以前的克虜伯工廠地界,地面被卡車壓得到處是坑。馬斐吉和斯本圖恩兩位博士邁著輕快的但並不一致的步伐從這裏走過,從外表上看他們絕對沒有陰謀家的樣子。乍一看,你就能從外表上把他們判斷清楚:他們是倫敦的體面人在黑夜茫茫的庫克斯哈文這裏設的小據點,是這個半開化的磺胺殖民地的遊客。這裡在震顫中變成了血液、注射器、止血帶、吸毒醫官、虐待狂醫務兵的淵藪。在這片殖民地上,他們安然度過了整個戰爭,謝天謝地!馬斐吉的哥哥在某個部里任高職,斯本圖恩則生了一種奇怪的癔斑,被認為沒有從軍的資格。那塊斑形如黑桃A,顏色也差不多,壓力一大就出現在左頰上,同時還伴有劇烈的偏頭疼。幾個月前全民動員,他們才和其他英國百姓一樣,可以響應政府大部分號召。儘管如此,就現在的任務而言,他們倆還是帶有和平年代的精打細算。這些天歷史過往得多麼快啊!
「獅子不懂得婆婆媽媽、不懂得妥協退讓。他做任何事都不會接受『共有』這樣的原則!他索取,他佔有!他不是布爾什維克,不是猶太人。他從來沒有相對性這樣的說法。他要的是絕對。要麼生,要麼死。要麼贏,要麼輸。沒有緩和,沒有協商。只有跳躍、吼叫、血腥給他帶來的快樂。」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請我們,」馬斐吉捋著自己的帝髯(這個動作可以讓人覺得威嚴),說話的聲音和他的塊頭相比似乎有點太甜美了,「他應該知道,我自從'27年以來就沒幹過這些個東西。」
「蓋麗,你為什麼不早說,啊?」
(a)從地面到S裝置有無線電連通;但從S裝置到地面沒有連通;
「你的身份是標準英語專家。說一些挑釁的話。」
「你下棋嗎?」
恩贊想要創造的東西將不會存在於歷史中。它根本不需要任何著意的改動。時間,其他國家所謂的時間,將在這個新的創造物中枯萎。厄德士溫洞穴和火箭一樣,將脫離時間。人們將再次發現那個「中心」,沒有時間的中心。那裡的旅行沒有滯后現象,每次出發都是回到原地,那塊唯一的地方……
「你不想做下一個被殺的異教徒。太晚了,布洛巴健。我們走吧……」
「我得到的是第三手消息,」伯布里放下用來當指揮棒的針管,「問問這位克里普敦,他走動得多一點。」
對縱搖波道放大器很喜歡。
安德烈斯一直在和巴維爾說話,巴維爾則還在外面和他那些照明方法十分奇怪的夥伴們在一起,玩玩這個,玩玩那個。很快,安德烈斯利用愛和甜言蜜語得到了給奧姆賓迪供藥商的地址。
「哦,她沒告訴你。」笑了起來。「米克洛斯·坦納茨,她丈夫。他們斷斷續續在一起。戰爭快結束時,他們為前線的小夥子們進行了一場巡迴演出:一對女同性戀、一隻狗、一箱子皮裝還有全套用具、一個小樂隊。他們為黨衛軍表演。集中營……帶刺鐵絲網裡的巡迴演出,沒錯。後來在荷蘭,在火箭試驗場。這是投降后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所以我沒指望見她幾面……」
「結束?」布蘭德撓撓頭,「你還沒有——」
他來到羅斯托克南面很遠處的一個河谷里。中午,天下起了雨,他躲進一間農舍,在陽台的一個搖擺椅上睡著了。他夢見了很久以前的朋友快蹄兒·馬科曼菲克。不管怎麼說,無論多麼艱險,反正他回來了。是在某個鄉間,英國的鄉間,暗沉沉的綠色和亮晃晃的草黃色籠罩著大地,古老的岩石高高地矗立著,人們遵守著早期關於死亡和稅收的契約,鄉村女郎們夜晚出來站在突岩上唱歌。快蹄兒的家人和很多朋友都來了,心裏在默默慶幸著快蹄兒的歸來。大家都明白,他只是靈魂歸來,他在「這裏」的出現程度是受到限制的。有時候想得太清楚,他的影子就會消散。草坪上有一塊地方被清理出來,專門讓大家跳舞,村裡的樂隊來了,很多女人都穿著白衣。關於這一天的事項安排問題發生了一陣混亂,然後見面開始了——好像是在地下,不是墳墓,也不是教堂的地下室,沒有任何邪氣,親人和朋友們圍在快蹄兒身邊。他看上去很「真實」,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很透明,五顏六色的……「嗨,斯洛索普。」
瑪格麗塔癱倒在黑暗無光的大池塘邊。森村跪在她身旁,她大哭起來。可怕極了。把他帶到這裏來的那股力量,讓他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事情真相併採取行動的那股力量現在又退回去睡覺了。他訓練有素的舉止,他措辭得體、擁有官銜、制服筆挺的自己又重新回來了。他跪在那裡打著哆嗦,一生中從未如此害怕過。是她領著他回到了溫泉療養地。
中午前天變暗了。雨從雨篷下鑽進來。那碗粥一直放在森村面前一動未動。斯洛索普盯著鮮艷的橙子皮,開始冒汗。「嗨,」他敏捷的大腦已經想到了,「那卞卡怎麼樣?你覺得她和那個格麗塔在一起會安全嗎?」
所有穿寬肥褲子的棒球外野手、穿卡其服的美國步兵、已經安靜下來的康康舞|女、比她們還要安靜的海浴美女、牛仔、雪茄店的印第安人、眼球突出的黑人、運蘋果車上的小淘氣、舞男、影后、賭牌騙子、小丑、靠在電線杆上的斜眼醉鬼、飛行高手、汽艇艇長、遊獵的白人獵手、黑種猿人、胖子、戴廚師帽的廚師、放高利貸的猶太人、抱著罐子的X級鄉下佬、漫畫書上的貓狗老鼠、職業拳擊手、山裡人、廣播明星、侏儒、以一當十的怪人、鐵路流浪漢、跳馬拉松舞的人、搖擺樂隊、專門參加上流社會派對的人、賽馬和賽馬師、舞|女、印第安納波利斯司機、上岸的水手、穿呼拉裙的波利尼亞女人、身強體健的奧運賽跑運動員、手拿美元標誌大圓袋子的大亨,所有的人都加入進來,再次聲勢浩大地合唱這首歌,彈子球機上所有的顯示板都閃爍著,燈光是略帶酸性的原色,彈動裝置在彈動,鈴聲在響,熱情更高的機器還從硬幣箱倒出鎳幣來,每一聲、每一動都恰到好處地融入了這場五彩繽紛的大合唱。
「爸爸,」她很嚴肅地解著鞋帶,「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一隻手已經輕輕地放在他裸|露的小腿肚下端。他們的眼睛對視了半秒鐘。種種的疑雲堆來,瞬間便有了意義。令他羞愧的是,他的第一感覺竟是驕傲。他一直不知道他對於這個項目是如此重要。即使在這個恍然大悟的時刻,他仍是在從他們的角度看這個事情——每一個怪癖都記進了個人檔案,愛賭、有戀腳癖、迷足球,都重要,都可以加以利用。現在我們得讓他們開心,至少得消除使他們不開心的因素。你可能沒法理解他們的工作性質到底是什麼,沒法弄懂那些數據,可你畢竟是管理人員,是領導,你的工作是拿到結果……珀克勒,好,他提到了有個「女兒」。是,是,我們知道這挺噁心的,誰知道他們那些方程裏面都藏了些什麼,不過我們現在必須把我們的意見放一放,戰爭結束后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找這些珀克勒們算賬,還有他們那些骯髒的小秘密……
他們現在又回到了松林里,沿著一條壓實了的土路朝七號試驗台進發。一路上,他們開始撿回走丟的女孩子和黑猩猩。路邊鋪著落下的松針,松樹的氣味包圍著他們。下山的路上,樹漸漸稀疏,燈光出現了,接著,試驗台出現在眼前。裝配樓大概有一百英尺高,把星星都遮住了。有一條很高的光亮帶,滑動門開著,燈光灑了出來。納里奇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好像是少校的車。引擎在發動。」圍牆上端是帶刺的鐵絲網,上面還裝了不少探照燈——還有幾個人,看上去是保安小分隊,在四處晃悠。
「庫克斯哈文的老大,豬兒。」
「我想少校隨時都會回來。他們在樓上保安室里抽煙。你有沒有號碼,他可以找到你?」

「阿努比斯」號上下左右劇烈顛簸著向北行駛。閃電在天際四處閃耀,雷聲讓船上當兵的想起了宣告戰鬥開始的連珠炮,他們現在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已死裡逃生,是否還在夢中,醒來后還是要去死……露天甲板溜光水滑,空無一物。聚會留下的垃圾把排水管堵住了。變了味的油煙從船尾瞭望台的舷窗里悠悠升起,滲進雨中。大廳里鋪開了紙牌賭博的攤子,鍋爐房在放淫穢電影。第二個二時班馬上就要開始了。白色的船像剛剛點燃的煤油燈,靈魂開始安靜下來,進入了夜晚的日程。
她只是路過而已,幾百萬浮萍中的一個。她在尋找女兒卞卡。她向東走,想去斯維內明德,只是不知道俄國人和波蘭人能否放她過去。她來新巴別爾伯格僅僅是因為懷舊,想順便看看這些相別多年的老製片廠。二三十年代她一直是演員,也在滕珀爾霍夫和斯達肯拍過片子,可她最喜歡的還是這兒。在這兒,在偉大的葛哈特·馮·高爾導演下,她拍了幾十部有點黃色的恐怖片。「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是個天才。我只是他的奴隸。」她承認自己不是做明星的料,不是戴德麗,也演不了布雷吉特·海爾姆式的盪|婦。不過她們缺的東西她又都有那麼一點兒。他們(斯洛索普問:「他們是誰?」埃德曼答:「我也說不上來……」)都戲稱她是戴德麗的反面:不會令男人肝腸寸斷,而是那種漂亮的小乖乖——慵懶、疲憊……「我們拍的片子我全都看過,」她回憶道,「有的還看了六七遍。我好像從來都不動。甚至臉都不動。哎喲,那些個朦朦朧朧的特寫鏡頭太長了……有時是同樣的畫面,一遍又一遍,甚至在逃跑的時候——我總是被追,被怪物追,被瘋子追,被罪犯追——可我還是那麼——」她的鐲子閃閃發光——「冷冷的,那麼……紀念碑似的。我不跑的時候,通常是被帶子捆住,或是用鏈子拴在什麼東西上。過來,我帶你看看。」她把斯洛索普帶到一間當年的酷刑室,大齒輪上的木齒已經掉了,石頭上抹的牆泥有的地方已經剝落,有的地方豁了口,灰塵越堆越高,火炬冰冷地倒在架子上。她拿起木鏈子,鏈子上大部分的鍍銀都磨掉了,從戴小羊皮手套的手指間咔咔滑過。「這是《夢魘》的布景。葛哈特那時候還很喜歡誇張的照明。」她撣掉刑台上的灰塵,手套的細褶里頓時塞滿了銀灰。她躺了上去。「就像這樣,」她抬起胳膊,堅持讓他用錫做的手銬銬住她的手腕和腳踝。「燈光從上面和下面同時打過來,每個人都有兩個影子:一個是該隱的,一個是亞伯的。葛哈特是這麼跟我們說的。那時候是他象徵主義的鼎盛時期,後來他開始多用自然光,多在外景地拍攝了。」他們去過巴黎、維也納,還去過在巴伐利亞的阿爾卑斯山區的黑倫切姆希。馮·高爾曾夢想拍一部關於路德維希二世的電影,這差點讓他上了黑名單。當時人們狂熱崇拜的是腓特烈大帝。說某個德國統治者可能是瘋子,這可是不愛國的。可是那些金飾、鏡子、幾英里長的巴洛克裝飾讓馮·高爾如痴如醉,有點兒身不由己。特別是那些長廊……法國人管這個叫「走廊情結」。老資格的「走廊迷」說起馮·高爾都不禁莞爾:膠捲拍完了,他還帶著傻傻的笑容,推著攝影機,沿著金碧輝煌的長長甬道一直走下去。即使用正色膠片,在黑白色中也能感覺得到那種溫暖。當然,那部電影根本沒有發行。《瘋子帝國》這樣的電影他們豈能坐視不管?無休止的談判,一群衣冠楚楚的小男人,領子上別著納粹徽章,排著隊開過來,打斷拍攝,徑直走進玻璃牆裡去。只要不是《瘋子帝國》,他們什麼「帝國」都可以接受。可是馮·高爾決不讓步,在危險面前巋然不動。作為補救,他立即著手拍攝《美好社會》。據說戈培爾喜歡得不得了,看了三遍,一邊看一邊笑,一邊還捅旁邊人的胳膊,而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希特勒。瑪格麗塔扮演咖啡館里的同性戀,「戴著單邊眼鏡,最後被那個穿異性裝成癖的傢伙用鞭子打死了,記得嗎?」她沉沉的腿穿著長筒絲|襪,閃著堅實的金屬光澤,光滑的膝蓋互相摩挲著。記憶漸漸湧入,她興奮起來。斯洛索普也是。看他穿著鹿皮的胯部越來越緊,她微笑了。「他很美。不管是穿成男人還是穿成女人都美,沒關係的。你有點讓我想起他。特別是……那雙靴子……《美好社會》是我們的第二部電影,可是這一部,」這部?「《夢魘》是我們的第一部。我想卞卡是他的孩子。我們拍這一部的時候懷上的。他演那個折磨我的宗教法庭庭長。啊,我們是帝國的情人——格麗塔·埃德曼和馬科斯·施萊普茲希,多好的一對——」
也許這隻是做戲,可他們好像已經不是盟友了……雖然根據他們為自己編造的歷史,我們只能看到「戰後的對抗」,但他們實際上可能會形成一個巨大的同盟,戰勝國戰敗國都有份,達成一個溫和的協議,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東西……即便如此,恩贊還是成功地使他們鷸蚌相爭,使這些想來撿垃圾的人相互爭吵不休……表面上看這一切很真實……馬維現在肯定和俄國人混到一起了,還有通用電氣——那天晚上把他從火車上扔下去給我們爭取到了——什麼呢?爭取到了一兩天時間。可我們有沒有充分利用這些時間呢?
「太太」號向南沿呂根島另一邊的海岸取道布格河駛進海峽。夜幕降臨,風暴也隨之而來。「我們要在施特拉爾松德進港。」駕駛艙的油燈蕩來蕩去,她的臉跟著筆畫縱橫、潤滑油綠的陰影,黃色的光亮流了一臉。
「我不懂。」
找一點樂子喲,
「他們會殺了我們的。」奧托把斯洛索普舉上船,也隨著跌進來。這時候探照燈已經找到而且鎖定了他們。槍聲更響了——噼噼啪啪落在水裡,子彈砰砰敲在船上。
我大聲道:「給我毒品吧,兄弟,
她知道一百條最好的路。他的心、他的指尖因為羞慚而疼痛了。「我帶你出去。」
我也不再是我,
斯洛索普坐在那張飽經滄桑的舊搖椅上,望著連綿的山丘,太陽剛從最後一朵烏雲中鑽出來,把濕漉漉的田野和甘草堆照得一片金黃。誰路過這裏看見他睡覺了?看見他臉色蒼白、憂心忡忡,頭垂在沾滿泥巴的軍裝胸口打盹?
「應該是把他們擋住了?」
好,這番談論挺刺|激的,是啊,恩贊一直像看電影時吃爆米花一樣往嘴裏塞納粹剩餘的脫氧麻黃鹼,現在大部分的精鍊廠已經在他們後面了——這些廠子湊巧都是以夢寧的著名發現者命名的。恩贊又陷入了另外的多疑和恐懼中。他說啊說,也不管每個人的呼吸聲和馬達的聲音弄得他沒法說下去。
黑人支隊去找阿赫特法登,齊切林卻找到了納里奇。他付出的代價是「老馬」,還有三個士兵帶著重傷進了船上的醫務室。其中一個動脈被切斷了。納里奇想學奧笛·墨菲的樣子。一匹為象服務的馬——整個納里奇處在麻醉催眠狀態,狂熱地談論著那個神聖的圓圈和那個火箭翼十字。不過納里奇知情的其他事情黑人們就有所不知了:

讓嘴巴好好過過癮!
斯洛索普把鐵罐放上去煮:「你睡得很熟。這兒不是很安全嗎?你是說安全問題吧?」
幾乎沒有什麼列妮的消息。伊爾莎說她們冬天就被分開了。聽傳言說母親被送到別的營地去了。好,好,扔出個卒子,又撤回了王后:魏斯曼在等著看珀克勒的反應呢。這次他可是太過分了。珀克勒穿上鞋子,系好鞋帶,冷靜地出去找到這個黨衛軍,把他擠在辦公室里,當著一群溫文爾雅的笨蛋政府官員的面把他痛斥了一頓,言辭慷慨激昂,高潮處,還抄起棋盤和棋子朝魏斯曼那張傲慢的老臉扔過去……珀克勒太衝動了,是啊,真是反了——不過老闆啊,他的這種烈性和誠實正是我們需要的——
因為又有個孩子在學走步。
夜幕降臨時,他們走進一片林地。山谷里霧氣瀰漫。一隻迷路的奶牛因為沒有擠奶,在黑暗裡呻|吟著。母豬和斯洛索普在松樹間安歇睡覺了。那裡鋪著厚厚一層錫箔,很久以前的一次空襲中,大量的金屬箔片曾經從飛機上倒下來,以迷惑德國人的雷達。整個林子都變成了聖誕樹,金屬片在風中起伏,反射著星光,猶如一大片冰冷無聲的樹冠火整夜在他們頭上瘋燃。斯洛索普時不時醒來,發現母豬蜷縮在松針鋪成的床上,守護著他。不是有危險,也不是情緒不安。也許她覺得斯洛索普需要照顧。在錫箔的光里,她很光滑、很豐|滿,豬毛看上去就像絨毛。斯洛索普的心裏漸漸升起一種色|欲,這種情景有些奇怪,沒錯,嘿嘿,沒有他玩不轉的……他們就這樣在裝飾過的樹下睡著了,母豬成了流浪的東方魔術師,斯洛索普則穿著豬俠裝,做了一件華艷的禮物,等著早晨來臨,有個孩子來認他做爸爸
「你們好啊,門兄們,需要鴉片嗎?」說話的是美國軍艦「約翰·E.搗蛋鬼」上的受訓醫務兵阿爾伯特·克里普敦,粉紅色果醬般的大臉上長著一雙小小的紅眼睛,貪婪地微笑著。他從毛衣裏面一個隱蔽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玻璃瓶,裏面裝滿白色藥片:「兄弟,是可待因,很漂亮的——瞧。」
唔,博丁哎,你這張地圖很完美,但忽略了一個,嗯,細節,也不知為什麼……看目前的樣子,新巴別爾伯格大約有一百五十座房屋被徵用,並封鎖成一個禁區,專供參加波茨坦會議的同盟國代表使用,而快樂的水手竟把大麻藏在那些房屋的正中間!帶刺的鐵絲網、探照燈、警報器、已不知笑為何物的警衛人員。感謝老天——也就是感謝酸爺——給自己弄了個特別通行證。牌子上畫了箭頭,用印刷體寫著:海軍部、外交部、國務院、總參部……整片地方燈火輝煌,就像好萊塢首映式。穿著西裝、禮服或無尾短禮服的非軍界人士熙來攘往,進出於寶馬豪華轎車。那些轎車的擋風玻璃旁邊插著各國國旗。石頭上、水溝里滿是油印的傳單。哨兵亭里堆滿了沒收來的相機。
「我願意。」
今晚恩贊坐在屬於他的山峰下面,身後又是一天的陰謀詭計、公文和剛剛編造出來的文件——這些東西他會設法毀掉,或者學日本人的風格,在一天結束前把它們塞到羚羊身體里或蘭花里,或獵鷹身體里。火箭一天天成形了、完整了,他的結構也不覺間演變更新了。他感覺得到。這又是一件煩心事。昨天深夜,克里斯蒂安和蔑茨斯拉夫抬起頭,突然露出了笑容,接著又默默無聲了。一種自然流露的敬畏。他們把圖紙當成自己的作品、當成深刻的啟示來研究。他們並不是在諂媚他。
她媽媽給了斯洛索普兩個硬硬的麵包卷,塞在豬俠裝裏面。她想給他再找一身穿的,可是她丈夫的衣服全都在軍人服務社裡換東西吃了。他透過窗戶看到她,這最後一個場景像一幅畫,以廚房為相框,一個朦朧中披著金色的女人,頭垂在爐子上打盹,爐子上只有一個鍋,在用文火煮什麼。她的臉偏對著斯洛索普,後面的背景是暗橙和紅色的牆紙。
「哦嗬,這是什麼呀,」克里普敦看著她的屁股,「瞧咱們這兒。」她站在那裡,修長的雙腿穩定著身體,屁股在卡其布裙子下扭動著,以應付每小時六十至七十英里的時速和博丁奇怪的轉彎技術。他這樣開車簡直是一心要自殺。
我們得尋找電源,尋找從來沒人教我們用過的配電網,尋找我們的老師從未想象過或別人鼓勵過他們要避免的能源途徑……我們得去尋找現在世界上還未知其刻度的測量儀錶,我們得畫自己的圖表,得到反饋,建立聯繫,減少錯誤,儘力去學習真正的運作……我們該瞄準哪個無法捉摸的方案?在這兒的表面上,煤焦油、氫化、合成等等一直都是假的、虛構出來的功能,用來隱藏真正的全球化目標,而這個目標可能要幾個世紀才能真相大白于天下……這個殘敗的工廠,正在等待其猶太神秘哲學家和新的鍊金士來發現秘訣,把秘密教給其他人……
(「只是個沒有主人的奴隸,」)
回到鐵絲網邊,躲開哨兵,靠近了水邊,手抓著拉繩,甩著手提袋,頭腦里冒出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再找一隻船,一直劃到哈弗爾河——沒問題!幹嗎不呢?後來他聽到另一幢別墅里的談話聲遠遠傳來,便又覺得自己應該潛入禁區里的蘇聯人那邊。
斯洛索普在那些新聞短片和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柏林到哪裡去了?當初,拋物線並不是德國新建築唯一青睞的東西——還有那些空間——沒有了那些空間,耀眼的陽光下那些死氣沉沉的雪花石膏毛坯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它們需要看不見摸不著的人類成果去賦予意義。如果有「神聖都市」這樣的東西存在,如果把城市當做內在精神健康與否的外在癥候,那麼即便是柏林,也會在整個五月里那些可怕的表象下繼續保留一些神聖的痕迹。今早的柏林如此空曠,和遭到破壞前的那個構型優美的白色都市形成了逆映射式的鮮明對照:那些散布各處的瓦礫場有如無人耕種的田地,那千篇一律的混凝土毫無特色……只有一點例外:如今,這裏的一切都被從內到外翻了個底朝天。以前的街道筆直寬闊,便於行走,現在卻成了蜿蜒小徑,穿插於廢墟堆里,形狀很統一,猶如雖遵循某種規律卻令人極不舒服的羊腸小道。老百姓住到了外圍,軍隊卻駐紮在裏面。原本光滑的建築物表面被炸開,露出了粗礪不平的水泥內面。房屋的模殼上直接鋪貼了一層洛可可風格的鵝卵石。裏面翻出來成了外面。沒有屋頂的屋子直面藍天,沒有屋牆的屋子則在廢墟之海里飄搖,如船頭,如桅斗……拿著罐頭在地上找煙蒂的老人們把肺掛到了胸口外面。衣服、住宿、招領、尋物的廣告以前是分類的,不經意地夾在報紙間,以前供人們飯後茶餘坐在漆得油光發亮的漂亮客廳里閱讀,如今卻蓋上了希特勒頭像的印章,或藍,或橙,或黃,在風中飄蕩,一旦起風,便又掛到樹上、門框上、木板上、斷牆上——一片片碎紙,顏色褪了,發白了,上面的字像蜘蛛,抖抖嗦嗦的,模糊難辨,沒見過的、沒讀過的、被風吹走的,又何止千萬!「冬日救濟工程」吃一道菜的那個星期天,你坐在外面長長的桌子上,頭頂的樹上掛著「卐」字布飾。可是內外倒置后,這種星期天拉長成了整個一周。冬天又到了。整個柏林卻在白日里極盡偽裝之能事,搞些自欺欺人的勾當。疤痕累累的樹木又長葉子了。小鳥兒又孵出來了,在學飛。可是,在夏天的表面下,冬天已經來臨——地球在夢中翻了個身,冷熱反過來了……

「等等。你們沒有七巧板呀。」
布蘭德與此有何關係不太清楚。雅夫的記錄上提到自己曾磋商過一些合同,成噸提供被稱為「應急幣」的私印貨幣給司丁思及其同謀,也同樣提供「米福軍用券」給魏瑪共和國——這是雅爾瑪·沙赫特耍的許多做賬手段之一,可以使官方的賬目里沒有任何違反凡爾賽公約進行武器採購的痕迹。這些紙幣合同有一部分包給了馬薩諸塞某一家紙廠,而萊爾·布蘭德碰巧又是這家廠的董事。
「聽著。」格納布太太側過來,彎下身子。
「我的英國勇士哎。」她懶洋洋地說。
「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沒人相信我。我當然是戰地記者了。」對她晃動著臂章。「你識字嗎?什麼是『戰地記者』。我還有鬍子呢,瞧,不是嗎?和那個歐內斯特·海明威一樣。」
河上大雨滂沱:現在可以聽到急流來了,還看不見,可又確確實實、無可避免。兩個替身演員現在都感覺到一種怪怪的、痒痒的恐懼,害怕自己真的丟了,害怕岸上亂亂的、細細的灰色垂柳後面其實沒有什麼攝像機……所有的攝製組成員,音響師、調整道具的、電工都走了……或者根本就沒到……剛剛那股水流帶了個什麼東西,打到我們雪白的輕舟上?那聲巨響,這麼生硬,這麼喑啞,是什麼呀?
「奶|子屁股,」女孩子們嘀咕,「奶|子屁股。我們就是干這個的。」
摩洛哥這麼一小點兒東東,
我沒有對可憐的麗索拉置之不理,
他把我帶回這個冰冷冰冷的世界,


「撒卡爾:你在外面路上的時候——你也知道是哪條路,是吧,你個鼻涕連天的毛猴子——就我所知,你認識一個幻想中從卡車裡出來的侏儒警察。
魏斯曼上校是火箭基地里幾個幕後人物之一,無論和頭腦冷靜、善於思考的人還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都能說上話,絕對地通情達理,使每個人都能得其所哉。他是一個全新的軍人形象,有的地方像推銷員,有的地方又像科學家。珀克勒把一切看在眼裡,卻悄然不動聲色。他肯定知道「空航」委員會所做的事情與列妮在動蕩危險、無處藏身的大街上所做的事情是一樣的。他接受的所有訓練,無論是方程式還是理論模型,都鼓勵他去進行類比研究,但是他堅持認為「空航」是特殊的,是不朽的。而且他深知夢想離開了資金會是如何下場。於是,他現在發現自己一直拒絕站在任何一邊,結果卻成了魏斯曼最好的同盟。上校的眼睛看珀克勒的時候總是會發生變化:他那張有點一本正經的臉會立刻放鬆下來,變成另外一種表情。珀克勒偶爾從鏡子或者櫥窗里注意過,自己和列妮在一起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表情,那種因熟悉而將對方視若無睹的木然神情。魏斯曼對珀克勒的位置很有把握,就像珀克勒對列妮一樣。可列妮最終還是走了。珀克勒卻可能下不了這樣的決心。
果然,又喝了兩杯苦苦的橡實咖啡、抽了一支煙過後,沿河過來了一片興高采烈的燈火,紅的、綠的、白的,手風琴微弱的喘息聲,低音提琴沉悶的重擊聲,還有女人的笑聲。斯洛索普和格麗塔走下碼頭,透過正從河裡向上滲進的薄霧,認出了一艘遠洋遊艇,幾乎是薄霧的顏色,船首斜桅下有一隻鍍金的帶翼豺狼,露天甲板上擠滿了穿著晚禮服喋喋不休的富人們。幾個人看見了瑪格麗塔。她揮著手,他們指過來,也揮手,叫她的名字。這是個移動的村莊:整個夏天一直在這些低地間航行,就像一千年前的海盜船一樣,不過不是在劫掠,而是被動地航行:尋求一個定義還未明確的逃避。
他們穿過松枝,又從上面下來,進入了那隻「蛋」,裏面的德國設備已被洗劫一空,俄國人將這裏做軍車場已經好長時間了。下來后,隔了一百米寬的吉普車和卡車車群,裝配大樓的一角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下面靠右側是一個三四層的試驗架,圓形的頂子,有點兒像匡西特活動房。架子下面是個長長的豎井,形狀像個淺淺的V形。納里奇說:「冷卻導管可能就在這下面,我們得從這兒進去。」
「呃……」
古斯塔夫是個作曲家。幾個月來他一直和酸爺就貝多芬和羅西尼哪一個更好爭得臉紅脖子粗。酸爺喜歡羅西尼。「貝多芬本人我並不怎麼喜歡,」古斯塔夫爭辯道,「可是他代表德國辯證法,把越來越多的音符囊括到音階里來,把十二平均律體系推向民主的頂點,使所有音符獲得了同等的受傾聽地位。貝多芬是音樂自由王國的建築師——他順應了歷史的召喚,儘管他聾了。羅西尼三十六歲就不幹了,開始玩女人,長得肥肥胖胖的,而貝多芬的生活卻充滿了悲劇和偉大。」
哦孩子,聽一聽吧,
如果今晚看到一列火車,
「當雙料間諜?『克服』?」他看了看其他人,一邊揣摩著:這裏每個人看上去都至少是雙料間諜。
「如果你明年不想回來,」儘管「明年」在那時的德國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你就沒有必要回來。這次你要是不來會更好。」
萊爾·布蘭德做了好事,就被共濟會接納為會員,不過他根本不在乎。他在共濟會裡找到了友誼,得到了各種增強男人信心的享受,還簽下了不少有用的合同。除此之外,一切都和商業顧問委員會一樣井井有條。共濟會之外的人對裏面的事情一無所知,不過偶爾也會蹦出點東西來,亮一亮相,然後又蹦蹦跳跳、嘰嘰咯咯地回去了,沒給人留下多少線索,卻留下了許多可怕的聯想。舉個例子說,美國的有些開國元勛就是共濟會。人們流傳著一種理論,說美國曾經是、現在依然是共濟會的一個巨大陰謀,其終極控制權掌握在一幫叫「光明會」的人手裡。如果仔細端詳端詳一美元紙幣上俯視金字塔的那隻奇怪的眼睛,就很難對這種說法置若罔聞了。在19世紀的歐洲,很多無政府主義者,像巴枯寧、普魯東、薩維里奧·弗里夏,都是共濟會會員,這可不是碰巧。他們都熱愛搞全球性計劃,有些卻不是天主教徒,所以如果輸光了,還可以在共濟會找到一些戰慄和空虛的良好感覺。共濟會最經典的奇聞是關於利文斯通(活石頭?哦,是的)博士走非洲的。他來到一個村子,那是在非洲最隱秘地區的「潛意識區」,而不是在中心。以前他從沒見過那樣的地方、那樣的部落:火在靜靜地燃燒,目光深不可測。利文斯通緩步走到首領面前,給他發了個共濟會暗號——首領認了出來,也回了一個,滿面笑容,命令大家為這位白人極盡同盟之誼。不過別忘了,利文斯通博士和韋納爾·馮·布勞恩一樣,是將近春分時生的,所以經歷世界的方式也必然是黃道帶最獨特的方位中尤其獨特的……噢,還有,要記住共濟會的神奇傳說最早都是從哪兒來的。(去問問伊什梅爾·里德。他了解的比你在這兒了解到的多。)
一個具有國家模式的公司必須為童真以及童真的種種用途留一片空間。事實證明,在塑造官方欣賞的童真方面,童年的教育是非常寶貴的。遊戲、童話、歷史傳說,所有這些虛構的東西都可以採用,甚至可以在某個具體的地方體現出來,比如說十二子樂園。這些年來,它已是深受孩子們歡迎的遊樂場,幾乎成了孩子們最時髦的去處。如果你是成人,那麼沒有孩子陪同你就無法踏進城內。那兒有一個孩子市長,一個十二個孩子組成的市議會。孩子們撿起你扔在街上的紙片、果皮和瓶子。孩子們帶著你遊覽動物園、參觀尼伯龍根的寶藏,在重演俾斯麥1871年春分升任公爵及帝國宰相那一幕時提醒你保持安靜……如果你被逮到獨自一人,沒有孩子陪伴,童警會訓你一頓。不管這個城裡真正管事的人是誰——應該不會是孩子——反正他們都藏得嚴嚴實實的。
哭了一天。斯洛索普睡著了,不停地漂回到她的抽泣聲中,摸摸她,總是在附近,她的某個部分,他的某個部分……後面做的一個夢裡,他父親來找他。斯洛索普日落時在蒙加漢諾克河邊徜徉,附近有一家腐朽破敗的老紙廠,早在90年代就廢棄了。一隻蒼鷺飛起,印襯著明亮而垂死的橙色背景。「兒子,」話語如坍塌的寶塔般在他們之間翻滾,「總統三個月以前去世了。」斯洛索普站起來,罵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爸爸,我愛他。你只想把我賣給染共體。你出賣了我。」老人的眼睛充滿淚水:「哦,兒子……」想拉住他的手。可是天空暗了下來,蒼鷺不見了,紙廠空空的架子和河裡漸濃的黑暗在說「該走了」……然後,他的父親也走了,沒有時間說再見,不過他的臉留了下來,出賣他的布洛德里克的臉。醒后很久,布洛德里克的臉還在那兒,連同斯洛索普這個大嗓門的傻孩子帶進夢裡的傷感一起。瑪格麗塔正俯身看著他,用指甲尖把眼淚從他臉上拂走。指甲很利,碰到他眼睛時經常停下來。
都有個價碼在閃耀——
「它去哪兒?」
「給你一公斤。」酸爺提議。
「可是相對空速變化劇烈,是吧?從0升到6馬赫。你看不出來怎麼回事嗎?」
那些小妞也令人頭腦爽健。
如果發生空中爆炸的話,那也是在視野範圍內的。抽象、數學、模型都不錯,可是當大家真的開始干、都在尋找解決辦法時,你是這麼做的:你走過去,正好坐在目標中間,周圍是淺淺的沒有多大用處的掩蔽壕溝,你看著它最後幾秒鐘安靜的火焰,看到了你應該看到的。當然,從天文學的角度來說,不太可能會正好命中,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人在目標地區的中央最安全。火箭應該和炮彈一樣,在目標周圍呈巨大的橢圓形擴散——不定性橢圓。可是儘管珀克勒和其他科學家一樣相信不確定性,他還是感覺這兒不太安全。畢竟是自己屁股上顫抖的括約肌正位於零地帶的中心點。這還不光是彈道學問題。這裡有魏斯曼。跟珀克勒一樣了解絕緣的化學家和材料人員有的是……為什麼偏偏選了他,除非……他大腦的某個地方,兩個焦點掃到了一起,變成了一個……零橢圓……一個點……一個活體彈頭,秘密裝上的,其他人都有特殊的掩體……是啊他想要的就是這個……所有導航的偏差湊到了一起結果弄出了個十全十美的發射,正好落到了珀克勒頭上……啊哈,魏斯曼,你這最後一招可不夠漂亮啊——不過一直以來也沒有觀眾,沒有法官,誰說過結果不會這麼殘忍?種種猜疑一股腦兒湧上來,一直淹到了頭皮和太陽穴。他可能屎都拉到褲子里了,說不準。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手腳生疼。黑衣金髮的執法人員在一旁看著,他們的金屬勳章閃閃發亮。初升的太陽懸在矮矮的山坡上。所有的望遠鏡都盯著南邊。火箭已在路上,一切都無法改變了。這兒沒有其他人在乎這一刻最深處的秘密,或是終極的秘密:理性的年代太長了。文件已經堆得太高太遠。珀克勒不太能將完美犧牲的夢想和自己與生俱來的務實願望結合起來——他也看不出這兩者可以統一起來。畢竟,A4必須儘快出來,失敗率必須降下來,這就是那些人在這兒的目的。如果今天早晨波蘭草地上大家的視力都出了問題,如果所有的人,甚至是最神經過敏的人,都無法看到規定要求之外的東西,那麼就可以肯定,這種情況不只限於這一時刻、這一地點。大家的眼睛都緊貼著黑色雙筒望遠鏡,翹首期待著今天「扭扭捏捏的處|女」(詼諧的火箭專家們給自己的問題火箭這樣命名)宣布自己的到來……通知他們是哪個部位出了問題,前面還是後面,或是水汽尾跡的形狀、爆炸的聲音、任何可能有幫助的東西……
海盜發現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居然在這兒,比他一輩子任何時候看起來都要健康。這個人現在精力充沛而又風平浪靜,像一個優秀的日本武士——每次與「他們」交戰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毫不畏懼、無怨無悔。這個變化真了不起。海盜開始感到自己也有希望了。「你什麼時候轉變過來的?」他知道問問斯蒂芬爵士是沒關係的,「是怎麼發生的?」
「別推辭。」
「如果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應不應該對什麼感興趣,我又怎麼能知道我會不會感興趣呢?」
「格麗塔,有人也覺得我叫馬科斯·施萊普茲希比較保險。」他把從酸爺·巴摩那兒弄來的護照遞給她。
「他們認為你是『有用的』人物。」莫拉文科道。
他們對視著。「哦,對了,你找那隻旅鼠需要幫手嗎?」
「這事得記下來。」齊切林命令道。兩人開始在樹下咯咯傻笑,笑個不停。
在空氣動力學方面,開始的時候你們只是在紙上弄出來了,你們使用了無因次係數:這個和那個的比率——厘米、克、秒上下抵消得乾乾淨淨。這樣你們就可以使用模型、安排氣流來測量你們感興趣的東西,把風洞的測試結果按比例提高到實際的情況,不會碰到太多未知數,因為這些係數對於所有的因次都適用。通常這些係數都是以人來命名的——雷諾茲、普蘭特爾、佩克萊、努塞特、馬赫——現在的問題是,弄個阿赫特法登數怎麼樣?有沒有可能?

聚會的起因我們已經忘了個乾淨,
「你要冒險查嗎?」
「謝謝。」
就會把一切炸得稀爛,
「可是人民永遠也不會愛你,」她低聲道,「也不會愛我。無論給他們作出的安排是好是壞,我們永遠都是壞的。你知道這會使我們處於什麼境地嗎?」
「秘密?」留心了,斯洛索普,「我幹嗎要知道——」
「(此時侏儒作硬漢狀,揮舞著一對巨大的柯爾特手槍。)
於是海軍少尉森村做了職業生涯中唯一留名的英雄壯舉。這件事甚至沒有記到他的檔案里。男孩拚命掙扎,她已經把他抱起來了,一隻手在他腿間忙活。森村衝上前去。片刻之間,三個人搖搖晃晃,抱成一團。真是一尊灰色的納粹雕像:標題可以是「一家人」。沒有希臘雕塑的靜止:不,他們在動。不朽不是這兒的主題。他們的不同就在這裏。凡是感覺不到的就不會留下——不會傳下去。像達農佐在阜姆的冒險行動,像德意志帝國本身,像這個男孩跑進黑暗之前掙脫的兩個可憐人兒,最終都不會有好結果。
動身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他們沿著鐵軌朝陸上走去,這幫老馬先生的不速之客。煤渣圍堤的兩邊,松樹高高地聳立著。前面,肥嘟嘟的花兔子一躥而過,不過只能看到它們身上有白色斑點,沒有理由肯定它們就是兔子。奧托的朋友希爾德優雅地拿著奧托的帽子從林子里出來,帽子裏面堆滿了圓圓的漿果,灰蓬蓬的藍,很甜。樂師們每個可以用的口袋裡都塞滿了伏特加酒瓶子。這就是今晚的晚飯,獨自一人跪在漿果叢里的希爾德已經為他們所有的人輕聲做了禱告。這時候你可以聽到沼澤地里第一批雨蛙開始叫起來了,外出覓食的蝙蝠也頻頻發出長聲尖叫,樹梢的風颯颯吹過,遠處還傳來一兩聲槍響。
「不不不,說Fülle(豐|滿)太過了,上個月我們抽的阿比德翡翠很Fülle(豐|滿)。可是這個顯然比那個要zart(嫩)。」
在這種方針下,發生了如下事情:一個小鐘擺,由一個磁場固定在中心。發射的時候,受引力影響,鐘擺就朝後擺,偏離中心。鐘擺上裝有線圈,線圈經過磁場時,電流通入線圈。當鐘擺被發射時的加速度推離中心時,電流開始流動——加速度越大,電流越強。這樣,火箭這邊處在飛行狀態,先感覺到加速度。而人這一邊進行監測時,首先感覺到的是位置和距離。火箭從加速度到距離,要進行兩次積分,需要一個移動線圈、一個變壓器、一個電解電池、一個二極體電橋、一個四極管(多一個柵極,可以屏蔽管子里的電容耦合),還有一大堆設計注意事項,最後才能計算出肉眼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東西——導彈在飛行軌跡上的距離。
她笑了:「超越。」超越珀克勒?
「阿爾伯特,你說過只一個鼻孔的。」
神奇的蘑菇恣肆如彩虹,
勃起從遠處慢慢哼鳴過來了。就像「他們」在他身體里裝配、安插了一個樂器,在這個原始、喧囂的世界中作為殖民地前哨,在這個遙遠世界的白色大都市裡作為又一個代表「他們」的辦事處……
「可能是俄國人,想撬出你的下落。」
「哦,我操。」斯洛索普道。

女兒帶著他翻過低矮的石牆,沿著排水溝,進了下水道,向西南走,來到鎮子的外圍。身後遠遠傳來聖彼得教堂九點的鐘聲,鍾下面的羅蘭塑像雖然看不到什麼,卻始終如一地盯著廣場對面。普賴夏尊迦畫像上的白花一朵朵掉落著。一個發電站的煙囪出現在面前,沒有冒煙,鬼氣森森的,映在天幕上。鄉間那邊傳來風車的咯吱聲。

又到維也納小香腸似的那個地方了。很近處有人影——他們可能已經從水裡出來了。他轉過身來,看見了一張寬大的臉,鬍子颳得很乾凈,頭髮整個梳到後面,像獅子一樣,鋼牙閃閃,眼睛和卡門·米蘭達一樣幽黑柔和——
她轉過臉去,一臉的無奈順從:「我就知道他死了。他三八年就失蹤了。他們一直很忙,是不是?」
他讓伊爾莎決定他們的目的地。她選擇了十二子樂園。那是夏末時分,和平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孩子們知道要發生什麼。他們扮成難民的樣子,擠在車廂里,比珀克勒預想的更安靜、更莊重。每次伊爾莎的眼睛從窗子轉向他,他都必須克制住自己開始喋喋不休的慾望。他在他們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對她來說,他是陌生的,而且越來越陌生,他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改變這種情況……
「隨便找的。」一個悲哀的、演員式的微笑展現在她臉上,笑成了雙下巴。她抬起一隻膝蓋,在腳鐐允許的範圍內儘力往上提。「又是哄小孩的話。你護照上的簽名是馬科斯的。在維斯瓦河邊施特凡尼亞的房子里我有一鐵箱子他的信。他的拉丁字母z會交叉一下,像工程師寫的。還有最後那個g他寫得很花。你以為我認不出來嗎?你可以找遍整個佔領區去找那個造假的。他們不會讓你找到他的。他們要你來這兒,現在。」
「可是他——」
他又往火里添了一縷金髮:「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