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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4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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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塔看看蕾安達。
「不要害怕,我們很安全。如果不是升到這麼高,摩天輪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
「我沒有!我沒有!」博比睜大眼睛,眼裡儘是憤怒和受傷的神情。「我只不過想要五毛錢去——」
「讓我看看你的錢,孩子——把錢掏出來吧!」
戴帽子的男人以譴責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咧嘴笑了。博比突然覺得這是下等人的笑容,不是泰德害怕的那些人,但同樣是下等人。
泰德微笑著說:「也許吧,但是我想還是待在屋子裡好了。」
就好像你爸爸一樣,這是她想說又沒說出的話。
「當然要。」博比說。如果卡蘿爾或薩利說他愛吹牛,他一定會大聲抗議——所有他崇拜的英雄,從約翰·韋恩到幸運之星到太空巡警,全都很謙虛,都是在拯救了全世界或一列篷車隊之後,只是不以為意地發出一聲「哎!」的那種人。但是面對麥奎恩,他覺得不需要為自己辯解,麥奎恩不過是個穿藍色短褲的下等人,而且可能還是個撲克牌老千。博比腦子裡壓根兒沒有想要吹牛,他也不認為這件事和他爸爸的中張順子一樣;中張順子靠的不過是希望和臆測罷了,如果照哈維切小學看門人查理的說法,不過是「傻子的牌戲」罷了,查理很樂意教博比玩很多薩利和丹尼不知道的牌戲——但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是靠猜測。
「謝謝。」伊馮娜說,臉又紅了,她快樂的樣子就好像博比親吻后的卡蘿爾一樣。
「最旁邊的這張是傑克……另外一邊是國王……這張是皇后,中間這張。」
博比驚跳起來,他看看泰德的時鐘,已經快九點了。「是啊,」他說,「也許我應該開始準備了,我回來的時候,再替你把報紙念完。」
「噓!」泰德在他耳邊噴出的氣息好像塵土一樣干,但又給他一種很親密的感覺。泰德把手放在博比背上,抓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動。「一個字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想!只有……棒球除外!對,棒球,如果你喜歡的話!」
博比把手放在泰德肩上,簡直嚇呆了。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縮小,就好像心臟在跳動一樣。「泰德,怎麼回事啊?」
「葛菲隊長,你要出發了嗎?」
但是博比看得出來,媽媽不再生他的氣了,這樣就好了。
「我猜他不喜歡吧。」博比說,「媽媽,你還好吧?」
「啊,該死,」蕾安達說,她捏一捏博比的臉頰,「天哪,這些錢夠理一次頭髮了。就讓他把錢輸光光吧,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當然,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當上拳擊手。」薩利說。他對著空中使出左鉤拳,然後是右鉤拳。「砰!砰!」
他白皙靈活的手指不停翻弄著三張牌,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博比看著紙牌在桌子上快速移動,但是並沒有認真去追蹤紅心皇后的動向,他不需要這麼做。
那天晚上,博比又攤開雙腿,像個大字般仰卧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他的窗戶是開著的,微風把窗帘吹得來回晃動,鄰家窗口傳來了「五黑寶合唱團」的歌聲:「在夕陽餘暉中,我們在穹蒼下約會。」更遠處則有飛機的引擎聲隆隆作響,還傳來號角聲。
「今天玩得開不開心啊,博比?」
他一定是癲癇發作了,或是有其他毛病,老天爺,他們癲癇發作的時候,是不是會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泰德的藍色眸子透過煙霧注視著他。
「是啊,也許,喔,我可以想象。」莉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上班前,通常會在臉頰上抹點腮紅,但是今天她臉上的顏色不完全是靠塗脂抹粉畫出來的,儘管博比氣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最好小心一點,如果他像媽媽一樣按捺不住脾氣,媽媽可能會罰他一整天都獨自待在家裡,不能跨出大門一步。
他們爬著階梯,朝通往海濱木板步道走去時,博比和薩利把大半的海灘袋都背在肩上,「好騾子!」蕾安達笑著大喊,她塗了乳液的臉孔和肩膀現在變成龍蝦般的艷紅色,她對安妮塔抱怨晚上一定會失眠,即使晒傷沒有讓她痛得睡不著覺,剛剛吃的東西也一定會作怪。
站在桌子後面的男人把頭一甩,也笑了起來。「在界限邊緣,直到他們逮到你、把你趕出去之前,每件事情都是合法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這點。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娃娃臉?」
他們認為帽檐裝飾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級,博比還記得泰德這樣說過。這種人會在小巷裡撒尿,在看球賽的時候用紙袋裝著酒瓶遞給別人。麥奎恩的帽子上裝飾著一朵可笑的塑料花,而不是羽毛,也沒有看到酒瓶……但是他口袋裡有個酒瓶,小酒瓶,博比很確定。當長日將盡、顧客慢慢散去,眼睛和雙手之間的靈敏協調不再那麼重要時,麥奎恩會愈來愈頻繁地偷喝幾口酒。
紙牌停了下來,麥奎恩揚揚眉,看著博比,嘴角有一絲微笑,但是他呼吸急促,上唇掛著幾滴汗珠。
莉莎從茶几上抓起錢包,用力把煙摁熄,然後轉過身來望著他。「如果我和你說,『噢,這個星期我們得餓肚子,因為我想買一雙鞋子。』你會作何感想?」
他們稍稍分開一點。當他們的車廂停下來,手上有文身的服務人員把安全閂拉開后,博比走出來,頭也不回地朝薩利那兒跑過去。不過他曉得在摩天輪頂端親吻卡蘿爾是今天最美好的經驗。這也是博比的初吻,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兩人嘴唇貼著嘴唇的感覺——乾乾的、滑滑的,在大太陽底下暖烘烘的。他這輩子其他的親吻經驗都會被拿來和這次初吻比較。
「我會趁贏錢的時候見好就收。」博比告訴她。
泰德重新點燃一支煙,「沒有為什麼。你答不答應?」
莉莎開口前,博比已經料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但即使知道了也沒用。「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博比。」莉莎再度轉過身去,對著鏡子拉一拉右肩的衣服。
薩利伸出手想指牌,然後又把手縮了回來,皺著眉頭。現在,有兩張紙牌角上都有小小的摺痕。薩利抬頭看看麥奎恩,他交叉著雙臂,麥奎恩的臉上則掛著微笑。「慢慢來,孩子,」他說,「今天早上生意好得不得了,下午卻冷冷清清的。」
莉莎點著香煙,啪的一聲用力劃過火柴,然後眯起眼睛隔著煙霧看他。「博比,你現在開始自己賺錢了。大多數人要花三分錢來買報紙,你卻可以靠讀報紙賺錢,一個星期就有一塊錢!我的天!我小時候——」
然後泰德看著博比,雖然眼神仍透露著恐懼,但幾乎已經恢復正常了,不再像死人眼睛。
「最好不要。」博比說,雖然……在這麼高的高空中,哪有人會看到他們而笑他娘娘腔呢?
「好得很。」
卡蘿爾在很多方面都是他們三人之中的老大——最強悍,也最有自信,就好像那天因為薩利說了些罵人的話,她就要薩利替她拿書一樣——但是現在她的臉好像又變回以前的娃娃臉了:圓圓的臉略顯蒼白,只看到一雙警醒的藍眼睛。博比不假思索地靠過去,把嘴唇印在卡蘿爾的嘴唇上親吻了一下。當他抬起頭來,卡蘿爾的眼睛睜得比什麼時候都大。
伊馮娜指一指中間那張紅色的牌。
遠處,小鎮廣場那兒敲起十點整的鐘響。博比轉過頭看看桌上的鬧鐘,那個大笨鍾還指著九點五十二分。
「你會不會告訴別人?」
「都要為『光束』服務。」泰德說,突然用雙手包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很冰,有好一會兒,博比覺得彷彿作噩夢般嚇得快昏過去了,覺得好像被殭屍一把抓住,而那殭屍全身只有雙手和瞳孔還能動。
小心哪,博比——一不小心,你就會像泰德那麼瘋,成天只想著那些下等人。
「好得很,去吧,好好玩一玩。」
https://read.99csw.com下午三點鐘左右,安妮塔叫他們開始收拾東西,說該回家了。卡蘿爾象徵性地說了聲:「喔,媽!」就開始收東西,她的朋友也幫忙一起收拾,甚至連伊恩都幫了一點忙(他把沾滿沙的泰迪熊撿起來,拒絕丟掉)。博比原本暗自希望卡蘿爾會一直黏著他,他很確定卡蘿爾一定會告訴朋友他們在摩天輪上親吻的事(當他看到幾個女生圍在一起,手掩著嘴吃吃地笑,心照不宣地看著他時,就曉得她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但是卡蘿爾既沒黏著他,也沒有泄露秘密。有好幾次,博比發現卡蘿爾在看他,也有好幾次,他發現自己在偷看卡蘿爾。他一直想著在摩天輪上看到卡蘿爾的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就這樣吻了她,賓果!
博比把手伸進口袋裡,從面紙下面掏出三枚五分錢硬幣。「我只剩這麼多了,」他先把錢給安妮塔看,然後給麥奎恩先生看,「這樣夠不夠?」
「不會,我發誓。快點嘛!在下降以前快點吻我!」
紙牌在他手中飛快移動,模糊成一片粉紅色。博比聽到薩利在後面低呼:「老天爺!」卡蘿爾的朋友蒂娜以一種不贊同的滑稽音調說:「太快了!」博比仍然注視著紙牌,但只不過因為他覺得大家都期望他這麼做。麥奎恩先生這一回嘴裏不再說個不停,這倒是讓博比鬆了一口氣。
「都怎麼樣?」博比幾乎像說悄悄話般問,「都怎麼樣,泰德?」
「孩子,」麥奎恩說,「我連幾分錢都賭過,而且覺得很開心。」
「博比?」
「如果我是億萬富翁,就會讓你帶五塊錢去海邊玩——或帶十塊錢!你想帶你的小女友去坐雲霄飛車的時候,就不必從腳踏車基金的罐子里預支這筆錢——」
他們慢慢沿著廣場走向停車場,現在他們對周遭的遊樂設施已經完全視若無睹了。負責大聲吆喝、招徠客人的工作人員看看他們,就把目光掉開,轉去尋找新目標。背著一大袋東西、蹣跚走向停車場的人大半都沒什麼希望了。
「見鬼了!」薩利大叫。
「可以嗎?」博比問安妮塔。
蕾安達的爸爸稱之為「靈光一閃」,他曾經靠這樣猜中樂透號碼,贏了五十塊錢。博比同意蕾安達的話,那是「靈光一閃」,沒錯,我有這種「靈光一閃」的直覺,但是他不能靠猜中樂透號碼來拯救自己的靈魂。關鍵在於……
「你怎麼知道?」麥奎恩先生說,他的笑容不見了。「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也許她真是我的女朋友,博比想,或許她終究還是我的女朋友。
「我想我們都比完了。」安妮塔說,她擠出一絲微笑,然後一隻手放在女兒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放在睡眼惺忪的兒子肩上,推著他們轉過身去。
「伊馮娜,」她小聲地說,博比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什麼,薩利則站在他旁邊很有興趣地看著。「有時候,大家也叫我伊薇。」
「好吧,博比,」安妮塔說,她嘆了一口氣,「如果你很想玩的話。」
雖然夏天才剛開始,賽溫岩已經全員開動了——旋轉木馬一直旋轉個不停,瘋狂老鼠過山車不斷呼嘯而過,小孩子尖聲喊叫,擴音器播放著搖滾歌曲,售票員站在售票亭外大聲吆喝著招徠顧客。薩利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泰迪熊,因為最後三隻牛奶瓶只倒了兩隻(蕾安達聲稱有一些瓶子的底部特別重,除非你打中要害,否則很難讓這些瓶子倒下來),但是管攤子的人還是給他一個很不錯的獎品——一隻樣子很滑稽的食蟻獸玩偶,外面還罩著長毛絨。薩利把它送給卡蘿爾的媽媽,安妮塔笑著抱住他,說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如果他老十五歲的話,她甘願冒重婚罪的危險也要和他結婚。薩利漲紅了臉,紅到發紫。

戴帽子的下等人微笑以對,然後輕輕彈一彈中間那張牌的一角,把紅心皇后翻過來給大家看。「百分之百正確,甜心,真棒。現在看!注意看!你的眼睛和我的手在比賽誰快!哪一邊會贏呢?這就是今天的謎題!」
麥奎恩睜大眼睛、拉拉帽子,讓塑料花朝前點點頭,然後動作滑稽地彎了彎腰。「很引人矚目的名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嗎?」
「不是癲癇,」泰德說,「也不危險。但是如果再發生這種狀況,你最好不要碰我。」
回家的路上,卡蘿爾和朋友一直以崇拜的眼光看著博比,薩利則是又困惑又佩服。博比覺得很不自在。有一度,蕾安達也轉過頭來,緊盯著他。「你不是只靠猜的。」她說。
起初,和媽媽吵架令他心情有一點低落(安妮塔的漂亮朋友蕾安達說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然後就開始搔他癢,搔他的腰部、胳肢窩,直到博比逼不得已笑了起來)。但是抵達海灘一會兒后,他的心情好多了,也覺得自在多了。
「但是遊樂場的食物實在太好吃了!」蕾安達用難過的聲音發出抗議,博比忍不住大笑。
「對,看起來沒問題。」他說,然後把錢放在檯子上排成一行的紙牌左邊。他左看右看——也許在看有沒有警察——然後在把注意力轉回到薩利身上之前,對著露出嘲諷微笑的蕾安達眨眨眼。「你叫什麼名字?」
「你還好吧?真的沒事嗎?」
他一面哼哼唱唱,一面在檯面上飛快移動這三張牌。
「沒問題,」戴帽子的男人說,「只是示範而已,娃娃臉——我想讓你媽媽和她的漂亮朋友看看這個遊戲有多麼簡單。」
博比想到威爾斯站在一壘壘包開始離壘的畫面,他先是偷走幾步,數著三步……然後四步……他彎著腰,雙手搖晃著,腳跟稍稍離地,他可以往一壘跑,也可以往二壘跑,完全要看投手的動作而定……然後當投手往投手板走去時,他飛也似的往二壘衝過去——
「是啊,」麥奎恩說,「你真的很會猜,想要再猜一次嗎,博比?有一筆財富等著你來拿唷!」
「或是去坐印第安火車。不過當然,如果我們真是有錢人,你根本不必自己辛苦存錢買腳踏車了,對不對?」她的聲音愈提愈高、愈來愈大聲,怒氣有如汽水鼓脹的泡沫,話語則像強酸般傷人,似乎要把過去幾個月的煩惱一股腦兒地宣洩出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不過你老爸可沒有留什麼錢給我們,而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把你餵飽、給你衣服穿,我在悶熱的辦公室里賣命工作,好讓你今年暑假可以參加斯特林會館的活動,還有去打棒球。我很高興他們邀你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海邊玩,但是要怎麼支付這一天玩樂的花費可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想玩遊樂設施,那麼就從自己的罐子里拿錢出來吧;如果你不想拿錢出來的話,在沙灘上玩玩就好了,或乾脆待在家裡算了。我反正無所謂。不要在那裡哭哭啼啼的,我最討厭看到你這副可憐相,就好像……」她停下來嘆了口氣,打開錢包掏出一支煙。「我討厭看到你哭哭啼啼的。」她又說了一遍。
「那裡。」博比說,指著最左邊那張。
「我老爸不是很愛賭的人,但是他偶爾對數目就是有一種直覺,他說那是靈光一閃。碰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去賭一把。有一次他贏了五十塊錢,替我們買了整個月的日用品。你剛剛也發生了同樣的情形,對不對?」
博比點點頭,當伊馮娜猶豫地指著最邊上一張有折角的牌時,他心想:好女孩。戴帽子的男人把牌翻過來,讓大家看到紅心皇后。
當廣場上提早響起的陣陣鐘響連最後一聲都逐漸消逝在風中時,博比也睡著了。
她不是我的小女友!博比在心裏大喊。她不是我的小女友!
「把硬幣放在這裏,博比,這樣大家才看得到,」麥奎恩說,「九_九_藏_書這些硬幣看起來沒問題,準備好了嗎?」
博比知道,他感覺得到,甚至連頭都沒抬就知道。泰德茫然地望著窗外,望著科隆尼街和歐哈拉太太家單調的狗吠聲傳來的方向。這天早上,泰德已經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了,不過第一次只持續了幾秒鐘(泰德彎下腰來,把頭伸進打開的冰箱,眼睛睜大,眼球卻動也不動……然後他抖了一下,微微晃了晃就伸手去拿柳橙汁)。這回他卻完全恍神了。博比劈里啪啦地抖動報紙,看看能不能喚醒泰德,但沒有用。
卡蘿爾興奮地拍手、跳上跳下。蕾安達尖叫一聲,猛拍博比的背。「好小子,真有你的!」
伊馮娜研究著那三張再度並排躺在桌上的撲克牌時,薩利把嘴巴湊在博比的耳朵旁說:「根本不必盯著他把牌混來混去,紅心皇后那張牌有個折角,你有沒有注意到?」
「那麼大家準備好,因為比賽就要開始了!是的!你的眼睛和我的雙手比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處跑!它會在哪裡呢,我也不曉得。」這一回紙牌移動得快多了,然後他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我也覺得。」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著頭,憤怒地盯著球鞋。
「要不要趁贏錢的時候見好就收?」安妮塔問,但是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完全忘了要趁塞車前回家這檔子事了。
回家以後,博比從床底下和衣櫃後面的儲物箱中抓起玩具汽車和卡車,其中有幾個玩具還蠻酷的,例如博比生日過後幾天,拜德曼先生托媽媽帶給他的火柴盒福特小汽車和藍色金屬卡車,但還是比不上薩利的坦克車和黃色推土機;推土機尤其適合在沙地上玩。博比很期待可以花一個小時在沙灘上聽著海浪拍岸,認真玩一小時築路遊戲,任憑艷陽把他全身的肌膚曬得通紅。
「他們往西方去了。」泰德依然用那雙奇怪的眼睛望著窗外,「很好,但是他們可能會回來。他們……」
他就是有一種直覺。
放在中間的牌是紅心皇后。戴著帽子的男人把牌拿起來亮給他們看,把牌在手指間熟練地翻弄著。「你們只需要挑出有紅色女士的那張牌就好,單做這個動作就好了。」他說。「簡單得不得了。」他對伊馮娜說。「娃娃臉,過來這邊,讓他們看看該怎麼玩。」
「也許你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無論如何,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只要記住我說的話——如果我像今天這樣恍神,你只要坐下來等我恢復正常就好。如果我伸手碰你,你要往後退;如果我站起來,你就叫我坐下來。在那種狀況下,你吩咐我做什麼,我都會照做的,就好像受到催眠一樣。」
只有博比明白,不是錢的問題。麥奎恩先生有時候輸的錢比這個數目還多。他輸錢的時候,有時候是為了設局騙人,有時候則是脫身之計。麥奎恩光火的原因是他居然敗在洗牌上,他不喜歡在洗牌的賭局中輸給一個孩子。
「五毛錢,耶!」薩利說,「我有兩毛五,先生,來吧。」
「醒來!泰德,醒來!」
「博比,」泰德又對著博比的耳朵說,嘴唇貼著他的皮膚動來動去,令他發抖,然後泰德說,「天哪,我在幹嗎?」
不過泰德的舌頭似乎還好端端在嘴巴里,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她轉過身去照鏡子,皺著眉頭拉一拉上衣的肩部——雖然今天是星期六,拜德曼先生仍然要求她去加班幾個小時。她轉過身來,嘴裏仍然叼著煙,緊鎖著眉頭對他說:「你還是想要我幫你買腳踏車,對不對?我告訴過你,我負擔不起,但你還是一直要。」
麥奎恩把牌翻開,是黑桃國王,他把蕾安達的鈔票收到口袋裡。這一回,紅心皇后在最左邊。賺進了一塊兩毛五的麥奎恩對著哈維切鎮來的這夥人微笑著,帽緣的塑料花在帶著鹹味的海風中頻頻點頭。「接下來換誰?」他問,「還有誰的眼力想要和我的手比快?」
「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不是今天。你今天要去海邊玩,不是嗎?」
「我就是知道。」博比說。
「你敢嗎?別告訴我誰敢誰先做。」
伊馮娜咯咯笑個不停,她的臉紅到髮根,退到蕾安達身邊,喃喃地說她沒有錢,她的錢全部都花光了。
「也許,我們應該就這樣離開算了。」安妮塔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靈光一閃
「是啊,我很害怕,還以為你的癲癇發作了,你的眼睛——」
博比去海灘玩
「如果我再試一次就一定會輸。」博比說,「謝謝你,麥奎恩先生,這個遊戲很好玩。」
麥奎恩先生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原本也不會傷害他們——他也許是下等人,但卻不會傷害別人;他從來不會屈起修長的手指和別人拳頭相向——但是博比不想令他悶悶不樂,只想趕快脫身。
「紙牌動起來了,紙牌慢下來了,紙牌停下來了。現在要考考你。」三張紅色紙牌又排成一列。「博比,告訴我,紅心皇后藏在哪兒?」
關鍵在於,麥奎恩先生每次都知道紅心皇後會放在那個位置,所以我也知道。
麥奎恩若有所思地對博比笑了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不錯嘛,孩子,今天一整天我還是第一次被打敗,因為我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他在零錢里挑了一枚兩毛五的硬幣和一枚一毛錢的硬幣出來,放在博比原先的一毛五旁邊。「想要錢生錢嗎?」他看博比好像不明白,「你想要再玩一次嗎?」
他把博比推開,動作輕柔,但很堅定。他顯得很沮喪,臉色蒼白,不過眼睛倒是恢復正常了,他的瞳孔不再放大、縮小。就目前而言,博比只在乎這件事。他覺得怪怪的,腦子昏昏沉沉,彷彿剛剛從昏睡中醒過來。同時,周遭的世界顯得非常明亮,每一條線、每個形狀都異常清晰。
博比把手抽出來環住泰德的脖子。泰德抱抱他。泰德抱他的時候,博比彷彿聽到腦子裡響起鐘聲——短短的,但十分清晰;他甚至聽得出鐘聲的音頻改變了,就好像火車開得飛快時的汽笛聲一樣,彷彿他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正快速通過。他聽到動物的蹄摩擦堅硬地面的聲音,是木頭嗎?不是,是金屬。他聞到塵土的味道,乾乾的,同時他的眼睛後面開始發癢。
泰德又恍神了。
「去你的,」蕾安達說,「再問我一次,我還是會給你同樣的答案。」
不完全是,博比想,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球鞋,咬著嘴唇努力忍著不哭出聲來。不完全是,但是我也不認為你真的在乎。
「我們很安全。」博比一邊說,一邊咧嘴笑了。
「我必須有所取捨,」莉莎說,「如果你已經大到可以工作了,也同樣必須有所取捨。你以為我很喜歡拒絕你嗎?」
「真的嗎,博比?沒有其他高見了?」現在她的聲音變得清脆活潑,這是最危險的聲音了,如果你不了解她的話,還以為她只是在開玩笑。
泰德又恍神了
「遵命。」麥奎恩說,然後三張紅色紙牌開始在他手中快速移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種不同的角度),最後又把三張牌排成一排。這次博比驚訝地發現,每張牌上面都有小小的摺痕。
「他們往西方去了。」博比說。
麥奎恩先生又看了博比好一會兒,博比的冷靜自信顯然令他有些困擾。然後他抬起手來,調整一下帽子,然後伸出手臂,好像《快樂旋律》中有一集兔八哥要在卡內基廳演奏鋼琴之前的動作一樣。「注意了,吹牛大王,這一回我會毫不保留地讓你看看我的全套本領。」
這位美麗優雅的女士——大約一百六十五厘米高、九十公斤重九*九*藏*書,肩膀和臉上都擦滿了旁氏乳液——開懷大笑。「別鬧了,讓這孩子看看怎麼玩吧,你說這個遊戲真的合法嗎?」
「如果我不付呢?」麥奎恩先生問,對著蕾安達皺眉頭,「你要怎麼樣?叫警察嗎?」
「的確。」麥奎恩說,「你的眼力如何,薩利先生?」
博比立刻指著右邊的牌說:「這張。」
「如果我們想在塞車前趕回家,真的得快一點上路了,伊馮娜。」安妮塔說。
「你這樣說不公平!」
薩利指著最右邊的那張牌。不對,薩利,博比在心裏喊著,麥克郭翻開那張牌,是黑桃國王。他接著又翻開最左邊的牌,是梅花傑克。紅心皇后是中間的那張。「孩子,真抱歉,這次稍微慢了一點,沒關係,既然已經暖身了,要不要再試一次?」
博比站著,一聲也不吭,他的臉孔發熱,眼睛快噴出火來,低頭瞪著球鞋,努力忍住不要哭出來。這時候只要嗚咽一聲,或許都足以讓他被禁足一整天;這回媽媽真的生氣了,只等著找借口處罰他。嗚咽還不是唯一的危險,博比很想對她大聲嚷嚷:他寧可像老爸也不要像她,不要像她這個一毛不拔的吝嗇鬼,就算蘭達爾一生庸庸碌碌、沒有留下什麼錢給他們,又怎麼樣呢?為什麼她老是說得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錯似的?當初嫁給他的人是誰呀?
「我很樂意把這門生意讓給你做。」麥奎恩一邊咆哮,一邊還是把手伸進口袋裡再掏出一把零錢——這一回是更大的一把——然後把博比贏的錢一一數給他。「喏,」他說,「九毛錢,去買杯酒喝吧!」
「蕾安達,你不覺得——」安妮塔想勸阻她。
麥奎恩沒有把紙牌翻面,而是稍微轉過頭去看著廣場。原本的笑容變成怒氣——他嘴角往下一撇,眉頭深鎖,連帽子上原本前後晃動、神氣活現的塑料花現在似乎都變得悶悶不樂。「從來沒有人能識破我洗的這手牌。」他說,「從來沒有人能夠贏我。」
「下面每一件東西看起來都那麼小。」卡蘿爾說。她的聲音也很小——不像她平日的風格。
「幸好是這樣,」蕾安達說,「否則他會拿走你身上每一樣值錢的東西,最後你身上只剩一條小短褲。」女生全都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薩利羞紅了臉。蕾安達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反應,繼續說:「我住在麻省的時候,在里維爾海灘工作過一段時間。我告訴你們這裏面變的是什麼把戲。要不要賭一塊錢啊?還是這個數目對你來說太甜吃不消了?」
「沒事,博比,我很好。」
「到目前為止,還算對。」蕾安達笑著說,她笑得太厲害了,隔著衣服都可以看見她沒有穿束腹的肚皮顫動不已。
「再來一次!」這是她的初吻,剛放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六,她在賽溫岩得到了初吻,可是當時卻不夠專心。卡蘿爾當時是這麼想的,因此希望博比再吻她一次。
薩利把兩毛五的銅板遞給他。麥奎恩眯起一隻眼,對著午後的陽光端詳了一會兒。
博比不知不覺已經繞到泰德身邊,抓住他的肩膀拚命搖晃,感覺好像在搖木頭人似的。泰德的肩膀僵硬,骨瘦如柴。
「這裏要五毛錢,那裡又要幾毛錢——你要知道,加起來就不少了。你想我給你錢買其他東西,然後又想要我幫你買腳踏車,這樣你就不必犧牲任何東西了。」
「好吧,我想話都說清楚了。」她等了十五秒左右,準備博比一開口就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後說,「希望你今天玩得很開心。」她沒有親一親博比就自顧自出門了。
博比點點頭。「賽溫岩是個很棒的地方,你知道,有很多遊樂設施。」
「變!」博比笑了起來,「剛剛是怎麼回事啊?」
「你知道,我真的只是猜的。」博比一邊把錢掃進手中、一邊對麥奎恩說,然後他把錢放進口袋裡,口袋沉甸甸的。早上和媽媽的爭吵現在顯得很愚蠢,他回家的時候身上帶的錢比來時還要多,但這沒有什麼意義。「我很會猜。」
「如果你剛剛和我賭一毛錢的話,我現在就得給你兩毛錢了。」戴禮帽的男人說,「你問為什麼?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啊,星期六是雙倍日!有沒有哪一位女士有興趣賭一毛錢,看看你們年輕有神的雙眼和我這雙疲憊的老手哪個比較快?你們可以告訴你們的先生——請容我這麼說,哪位男士能娶到你們,真是好福氣呀——麥奎恩先生,賽溫岩的紙牌賭徒,替你們付了停車費。換成一次賭兩毛五怎麼樣?只要指出紅心皇后是哪一張,我就還給你們五毛錢。」
「我想說那是貨真價實的一塊錢鈔票,我很遺憾看它落入你手中。」蕾安達回答,然後用手指著中間那張牌。
泰德以銳利的目光看著他,「我剛剛提到『光束』嗎?」
「我……我沒錢了。」薩利垂頭喪氣地說。
他和薩利互相慫恿對方去坐瘋狂老鼠過山車,最後兩個人一起去坐,每當過山車猛然一沉、直往下沖時,他們就興奮地鬼叫,確信自己會得到永生,同時又覺得好像會立刻死掉。接著又玩了咖啡杯和瘋狂杯。他把最後剩下的一毛五分錢拿來和卡蘿爾一起坐摩天輪。他們的車廂在最上面停下來,微微搖晃了一下,博比感覺胃怪怪的。大西洋在他的左手邊,從摩天輪上,可以看到一波波白浪拍岸,沙灘也是一片雪白,海水則是深藍色,藍得不可思議,陽光彷彿薄絲般灑在海面。他們的下方就是攤位雲集的遊樂場,從擴音器往上飄來卡農的歌聲:「她來自塔拉哈西,提著她的音響盒子。」
戴帽子的男人說:「顯然你以前曾經上了某個無賴的當。雖然我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這麼殘忍地對待像你這樣美麗優雅的女士。」
「沒錯,娃娃臉,撲克牌的世界和人生一樣,兩個男人中間總是有一個女人,再過五六年,你就明白了。」他彷彿在催眠似的低語著,「現在緊盯著這幾張牌,不要看別的地方。」他把牌翻過來。「好,娃娃臉,現在告訴我哪一張是皇后?」
「你沒事吧?」
「不,等一下,這個很好玩,」蕾安達說,「這是三張紙牌的賭博遊戲。看起來很容易,就像他說的,但是一不小心就會一直賭下去,直到錢都輸光為止。」
往卡蘿爾家的路上,博比不禁為泰德感到難過,毫無來由地必須整天躲在悶熱的房間里。應該沒什麼原因吧?當然啦。即使外面有下等人走來走去(在西方,他心裏想,他們朝西方去了),他們幹嗎追著像泰德·布羅廷根這樣的退休老人呢?
才不是呢,你只是想儘快擺脫我,免得我問一些你不想回答的問題。
「叫警察?我可不要。」蕾安達說,根本不管安妮塔說了什麼,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麥奎恩。「只不過要從口袋裡掏出區區九毛錢而已,你就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老天!」
「很好。孩子,你聽好……很抱歉今天早上和你吵架,我很討厭星期六還要去加班。」她恨恨地說出最後一句。
博比低頭不搭腔,拚命忍住不哭,把所有的怒氣都往肚裡吞,一句話也不說。屋子裡一陣沉默,他可以聞到媽媽手上的煙味以及昨晚殘留的煙味,還有其他無數個晚上,當她不專心看電視、只等著電話鈴響時留下的煙味。
「為什麼你會——」
博比走到窗戶旁拉開窗帘(他的淚水終於流下來,但是幾乎沒有察覺),看著媽媽踩著高跟鞋往聯合公園走去。他淚眼迷濛地深深吸了幾口氣,然後走進廚房。他看著藏著藍色水瓶的碗櫃,他可以從裏面拿一點錢出來,媽媽不記得確切的數字,不會發現有三四枚銅板不見了,但是他不會這麼做。花這些錢毫無樂趣可言。他不太確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是九歲的時候,當他第一次發現碗櫃九_九_藏_書里藏著這個裝滿零錢的水瓶時就曉得這點。所以,他帶著惋惜的心情走進卧室,看著放腳踏車基金的罐子。
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正如莉莎常說的,博比有自己的活兒要做。不過,博比走到門口的時候,想到掛在電視天線上面的紅布和跳房子格子旁邊畫的月亮和星星,他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身來。
她摸摸他的臉頰,然後搖搖頭。「看看你漂亮的皮膚變成什麼樣子了。絕對不要把自己晒成這樣。進來吧,我幫你擦一點嬰兒油。」
我會認為你在撒謊,博比心裏想。我會說,媽,如果你真的這麼窮,那麼為什麼衣櫥最上層還放著施樂百的商品目錄?內衣頁中間夾著很多一塊錢和五塊錢的鈔票,甚至還有十塊錢、二十塊錢的鈔票?還有廚房碗櫃里的藍色水瓶,藏在碗櫃最裡面、盛肉汁的船形碟子後面,自從爸爸死掉以後,你就把多出來的銅板放在裏面?每次水瓶一裝滿,你就把銅板全倒出來,拿去銀行換鈔票,然後把鈔票夾在商品目錄中間,不是嗎?
他跟著媽媽走進屋裡,脫掉襯衫站在媽媽前面,莉莎則坐在沙發上,把芳香的嬰兒油塗抹在博比的背上、手臂上、脖子上——甚至臉頰上。感覺真好,博比又開始想著他是多麼愛媽媽、多麼喜歡被媽媽撫摸的感覺。他很好奇如果媽媽知道他在摩天輪上吻了卡蘿爾,她會怎麼想?她會微笑嗎?博比認為她聽了不會微笑。如果她知道麥奎恩和紙牌的事情——
「我們真的得走了。」安妮塔匆匆地說。
「不用了,她已經有很多了。我想贏一瓶香水送她。」
「薩利,這是賭博耶,」卡蘿爾的媽媽懷疑地說,「我真的覺得不應該讓——」
「但是我看到——」
博比回家的時候,看到媽媽交叉兩腿,坐在門廊上。她已經換上周末的家居服,眼神憂鬱地望著街上。她對卡蘿爾的媽媽揮揮手,看著安妮塔把車開進自家車道,博比走上人行道。他知道媽媽在想什麼:安妮塔的先生雖然在海軍服役,不過她至少還有先生可以依靠;還有,安妮塔有一輛休旅車,而她卻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腿,如果要到遠一點的地方就得搭巴士,或是在需要去布里吉港的時候搭計程車。
「的確,好好玩一玩,博比,可別從遊樂設施上摔下來。」
「好,好主意,反正我有一些信要寫。」
好吧,如果不是市區的時鐘快了一點,就是我的鬧鐘慢了一點。沒什麼大不了的。上床睡覺吧。
安妮塔說:「你原本不需要把四根香腸和兩塊餅全都吞下肚。」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不耐煩,博比認為她累了,他自己都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背部曬得刺痛,襪子里也進了沙,身上背的海灘袋互相撞來撞去。
「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錢是要存起來買腳踏車的!」
「薩利。」
「她們沒有一個是我媽媽。」伊馮娜說,但是向前跨了幾步。
「你說『所有的一切都為光束服務』,我想你是這麼說的。」
薩利呻|吟道:「是中間那張,笨蛋,這次我一直盯著那張牌。」
「所以現在怎麼樣?」她問,「你說完了嗎?」
「泰德?」
現在下水游泳還太冷,只能在海邊玩玩水,不過他們還是可以在海灘上晃晃,而且遊樂場的所有設施都會開放。前一年,薩利只用了三顆棒球就打翻了三座木製牛奶瓶堆成的金字塔,為媽媽贏了一個粉紅色的大泰迪熊,直到現在,泰迪熊還驕傲地坐在薩利家的電視機上。今天,薩利想替泰迪熊贏個伴回家。
「是的,」他說,「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留在西邊。對我而言,西雅圖還不錯。好好到處去玩玩吧,博比。」
媽媽幫他準備了中餐,但是當他伸手討錢、想要待會兒去逛逛海邊成排的攤位時,媽媽卻連一毛錢都不肯給。不知不覺就發生了博比最害怕的事情:他和媽媽為了錢的事情吵了起來。
「好厲害!」他說,「你的眼光好銳利,娃娃臉,真銳利。」
「下等人,是啊,我曉得,」泰德微笑著說,「暫時別操心這件事,博比,目前一切都很好,他們沒有朝著這個方向移動,甚至沒有往這個方向看。」
「下注吧,讓孩子學一點教訓,」蕾安達說,「而且這傢伙說不定會讓他贏,好吸引我們跟著賭一把。」她完全無意壓低聲音,但是那個戴帽子的男人——麥奎恩先生——只是望著她微笑。然後他把注意力轉移到薩利身上。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裡外外、前前後後、到處跑!注意看,現在我把牌放回來了,一張挨著一張,好,娃娃臉,現在告訴我,紅心皇后藏在哪裡?」
博比很謹慎地看看她,不予置評。
「泰德,有件事——」
麥奎恩笑了。「這孩子真會吹牛!再過五年都還是嘴上無毛,但已經是個吹牛大王了。好吧,吹牛博比,怎麼樣?要不要再賭一把?」
「醒來!醒來!」
博比試著玩丟圓環的遊戲,結果三個都沒丟中。在射擊攤位上,他的手氣變好了,射中了兩個盤子,贏了一隻玩具小熊。他把小熊送給伊恩,因為他今天乖得出奇,沒有鬧脾氣,也沒有尿濕褲子。伊恩抱著小熊看著博比的眼神,彷彿博比是上帝。
蕾安達從博比的肩上伸手過去把牌翻過來,是紅心皇后。這次所有的孩子都一起鼓掌,熱烈的掌聲令麥克郭先生的眉頭更加深鎖。
「很開心。」博比說,心想:怎麼了,媽,你才不在乎我在海灘玩得怎麼樣呢,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但他看不出來。
蕾安達繼續說:「我的做法是,我會告訴廣場上每一個想了解內情的人,你是個騙子。我會叫你九毛錢麥奎恩,你認為這樣會對你的生意有什麼幫助嗎?」
「什麼是靈光一閃?」
煙灰缸里的香煙燒得只剩下煙灰和煙蒂。看到煙灰缸,博比才明白他念這篇評論的時候,泰德大概一直都處於恍神的狀態。至於泰德的瞳孔為什麼一直放大、縮小、放大、縮小……
「要不然給我五分錢付更衣室的費用?」博比問。「能不能至少——」
「泰德,你沒事——」突然間一陣恐懼湧上心頭,博比明白泰德的瞳孔有一點不對勁,當博比注視泰德的眼睛時,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縮小,彷彿他飛快地衝進黑暗中又衝出來……然而他其實一直都坐在陽光下。
「我猜是吧,」博比說,「也許我也突然靈光一閃。」
「我想是吧。」
麥奎恩對薩利視若無睹,他只是看著博比,博比也回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麥奎恩把手伸出去,把博比指的那張牌翻過來。是紅心皇后。
她很驚訝地看著他。「我很好,博比。」她對他微笑,博比也報以微笑。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媽媽很好,事實上他很確定她不太好。
「這樣一來,你總共欠吹牛大王博比九毛錢。」蕾安達說,「你要付錢嗎?」
不見了。全都消失不見了,他腦子裡不再出現鐘聲,沒有馬蹄騷動的聲音,沒有塵土的味道。眼睛後面也不再癢。剛剛他是真的發癢了嗎?抑或只不過出於幻想,因為泰德的眼睛把他嚇壞了?
這時候他才明白媽媽說得對——他可以拿一點積蓄到賽溫岩花用。也許之後得多花一個月才能存夠錢買腳踏車,但至少這個錢花得心安理得。此外,如果他不肯從罐子里拿出一點點錢來用,只知道一味的存錢、存錢,那麼和媽媽也沒有兩樣。
「不要再問了,博比,拜託。」
「和你無關。」泰德伸手拿煙,很驚訝地發現煙已經燒得只剩一點點了,他把煙蒂彈進煙灰缸里。「我又恍神了,對不對?」
就這麼決定了。於是,博比從腳踏車基金中找出五枚一毛錢硬幣放進口袋裡,在上面用一張面紙蓋住,免得跑九_九_藏_書步的時候不小心彈了出來,於是他要帶去海灘的東西都帶齊了。沒多久,他開始吹口哨,泰德下樓來看看他在做什麼。
「為什麼?」
「在你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很甜。」麥奎恩多愁善感地說,蕾安達剛從錢包里掏出鈔票,他就一把抓過鈔票,冷靜地對著燈光檢查了一番,然後把錢放在紙牌左邊。「看起來沒問題,」他說,「親愛的,我們開始玩吧。你叫什麼名字?」
「只要五毛錢就好了。」博比說,聽到自己孩子氣的、快哭出來的聲音,他痛恨自己這樣,卻又無法控制。「只要五毛錢就好,別這樣嘛,媽,做做好事嘛!」
暑假的第一天,卡蘿爾的媽媽安妮塔把孩子們全塞進休旅車裡,帶他們去賽溫岩玩,賽溫岩是離哈維切鎮二十英裡外的海濱主題樂園。安妮塔連續三年都帶他們去玩,因此在博比、薩利、卡蘿爾和卡蘿爾的朋友伊馮娜、安傑拉和蒂娜心目中,已經是個古老的傳統。假如在平常,薩利和博比絕不會獨自和三個女生一起出去,不過現在既然大家都會一起去,就沒什麼關係。更何況賽溫岩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讓人無法抗拒。
男人看著他們,一副不以為忤的樣子,還對他們報以微笑,這讓卡蘿爾和朋友笑得更厲害了。戴帽子的男人仍然微笑著,把手攤在前面的檯子——架在橘色架子的厚板子上。檯子上有三張紅底撲克牌,他以優雅的手法快速把牌翻面,他的手指修長白皙,上面一點曬斑都沒有。
對博比而言,單單是離開哈維切鎮一會兒就有莫大的吸引力。自從看到跳房子格子旁邊的月亮和星星之後,他沒有再看到其他可疑的跡象。但是星期六讀報給泰德聽的時候,泰德把他嚇得半死。更慘的是,接下來又和媽媽起了一場激烈的爭執。
博比一旦了解這點,其他的一切就豁然開朗。其實是再明顯不過了,但是他一直玩得很開心,而且……你不會去質疑你知道的事情,對不對?你也許會質疑這種「靈光一閃」式的直覺——那種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直覺——但是你不會質疑你知道的事情。
在廣場盡頭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穿著汗衫和寬鬆的藍色百慕大短褲,頭上卻戴著禮帽。那頂禮帽很舊,也開始褪色,卻很時髦地歪戴著,帽檐還插著一朵塑料向日葵。他是個滑稽的傢伙,幾個女生終於逮到機會掩嘴偷笑。
「我告訴你,我對這些把戲很在行,」蕾安達說,「出手吧!」
「沒有,」麥奎恩說,「我是在和你比誰快。現在……你怎麼說?」
蕾安達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看看桌上的牌,又看看麥奎恩,然後再看看紙牌,目光又轉移到那張一元美鈔上,紙鈔躺在桌邊,在柔和的海風吹拂下微微晃動。「你騙我,」她說,「對不對?」
「你突然靈光一閃。」
博比飛快衝下樓,很訝異周遭的事物竟變得如此清晰:從窗口透進的陽光異常亮麗,波羅斯基先生家門口的牛奶瓶口上有隻甲蟲,他耳中響起甜美而高亢的樂聲——這是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六。
「好,伊薇,看看這邊,漂亮寶貝。你看到什麼?告訴我這些牌叫什麼——我知道像你這麼聰明的小孩一定會曉得——你可以一面指著牌,一面告訴我。碰到撲克牌也沒關係,不必害怕。這裏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我今天都沒有看到你的朋友。」她一邊說,一邊轉緊嬰兒油的瓶蓋,「我知道他在樓上,因為可以聽到收音機在轉播洋基隊的球賽,但是你不認為他應該到門廊上坐坐嗎?那裡涼快多了。」
「不,這隻是讀心術而已。」他低聲說,然後全身發抖,彷彿全身的晒傷都結成冰。
「她說的對不對?」戴帽子的男人問圍在桌邊的一群人。
「沒關係,媽。」
事情發生時,博比正在讀報上的一篇評論,這位專欄作家對於米奇·曼托會打破貝比·魯斯全壘打紀錄的說法大大冷嘲熱諷了一番。他堅持曼托缺乏魯斯的活力,也沒有他那麼全心投入。「最重要的是,這個傢伙的品格有問題,」博比念著,「他對夜店的興趣遠大於——」
於是,博比再度親吻卡蘿爾。她緊閉的雙唇很平滑,被太陽曬得熱熱的。然後摩天輪又動了起來,博比停止親吻。卡蘿爾把頭靠在博比胸前一會兒。「謝謝你,博比。」她說,「你的吻很棒。」
「好吧,什麼是『光束』?」
博比往門口走去,然後回過頭來望著泰德,他穿著拖鞋,站在樓梯的最下面一級。「你為什麼不出去坐在門廊上呢?」博比問,「等一下屋子裡會很熱。」
「是啊、是啊,去吧,孩子。」麥奎恩先生現在就像其他擺攤子的人一樣,立刻轉頭往後望,開始尋找新的顧客。
「那麼就開始了。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一起躲起來了,男生沒什麼用,只要找到女生躲在哪裡,你的錢就變兩倍。」
自從去年冬天他和薩利在暴風雪過後的星期六下午,在聯合公園的雪地上挖馬路以後,他還是第一次把玩具卡車從箱子里翻出來。他現在已經長大,十一歲了,玩這樣的遊戲已經不合適了。說來有點悲哀,不過如果他不想的話,他不需要現在提起這件傷心事。也許玩玩具卡車的日子的確快結束了,但不必在今天結束。不,當然不必選在今天。
「葛伯太太?」博比問。剎那間,他想到他的媽媽曾經嫁給從沒碰過不喜歡的中張順子的男人,如果媽媽現在看到兒子站在麥奎恩先生的牌桌旁,那一頭象徵葛菲家冒險天性的紅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不知作何感想。博比現在知道什麼是「中張順子」了,也知道什麼是「同花」和「葫蘆」。他問:「我可以試試看嗎?」
只是他怎麼會知道媽媽把錢夾在衣櫃最上層的施樂百商品目錄內衣頁?甚至他怎麼會知道那裡有一本商品目錄?媽媽從來不曾告訴他,也不曾提過她用藍色水瓶存硬幣的事,但是當然啦,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很多年了,他的眼睛又沒瞎,雖然有時候總覺得媽媽當他是瞎子。但是商品目錄呢?硬幣累積到一定數量,就換成鈔票,然後夾在商品目錄中?他不可能知道這樣的事情,但是當他躺在床上聽著收音機播的流行歌從《地球天使》換成了《黃昏時分》,他知道目錄就放在那裡;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知道,所以他的腦子裡就出現這個信息。在摩天輪上,他也知道卡蘿爾想要他再親吻她一次,因為那是她的初吻,而她當時卻不夠專心,結果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初吻就結束了。但是,知道這些事情不表示他能看到未來。
他覺得自己大概沒辦法馬上入睡,不過今天還真發生了不少事情——和媽媽吵架、從那個玩三張紙牌戲法的賭徒手中贏了錢、摩天輪上的初吻——於是他開始愉快地進入矇矓狀態。
「我必須一動也不動,好像躲在草叢中的野兔一樣。他們可能會經過這裏。如果上帝想要水,就會有水,他們可能會經過這裏。所有的事情都為……」
「這個禮物真棒,他愛死了,」安妮塔說,「但是,你難道不想把小熊帶回去送給媽媽嗎?」